宠文网 > 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77章 第十部(2)

第77章 第十部(2)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汉诺这时已经11岁了。这一年复活节他和他的那个朋友摩仑小伯爵一样,都是勉勉强强地升到三年级,算术和地理两门课还要补考。家人已经决定让他上实科班,因为他将来要经商,要把自己家的生意承继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他的父亲有时候问他,对于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有兴趣,他就回答“有”,简单地、畏缩地回答一声“有”,议员紧逼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让他再多说几句,回答得周详一些,但是常常得不到什么结果。

  如果布登勃鲁克议员有两个儿子,那么无疑地他会让小儿子在普通中学毕业,继续入大学深造。但是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另外他认为能使小儿子不受学习希腊文无谓的折磨对他也不啻做了一件好事。他认为实科班的功课比较容易,汉诺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理解力迟慢,精神不能集中,体格又一向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课,他在实科班会省一些力,学习也会更快一些,成绩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约翰·布登勃鲁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能不负家人的期望,那么他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一方面加意保护他那不甚强健的体质,另一方面还要通过适当的训练和锻炼逐渐使他的体质增强……

  他那棕色的头发偏分着,前面从雪白的额头上斜着梳上去,但是那柔软的卷发总喜欢垂到额角上来,他那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长,眼睛是金黄色的。他虽然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不论在校园里还是大街上,在他那些淡黄头发、深蓝眼睛的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同学中间,他一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最近几年他长得比从前结实了一点,但是他的两条腿和胳臂还是细瘦柔软的,跟女孩子一样。他的眼睛跟他母亲的相同,仍然罩着一层青圈。这对眼睛,特别是侧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他的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忧郁地紧闭着,或者当他用舌尖舔着一颗摇动了的牙齿时,他的嘴就微微歪着一些,脸色好像怕冷似的……

  朗哈尔斯医生这时已经完全接替了格拉包夫医生的工作,成了布登勃克家的顾问医生。人们从朗哈尔斯那儿得知,汉诺之所以体质亏损,脸色苍白,主要是他的身体不能制造足够数量的红血球。但是这个缺陷并不是没有治疗的药品。有一种很有效的药品,朗哈尔斯大夫开的数量很大,这就是鳝鱼肝油。每天吃两次,每次一调羹。按照议员的叮嘱,伊达·永格曼既严格又亲切地执行这件事,每天按时服用。开始的时候汉诺每次吃都要呕吐,他的胃似乎不能容纳这种良药。不过慢慢地他习惯下来,如果在吞下一口鱼肝油以后,立刻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面包,恶心就不那么厉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不过是缺少红血球的后果,都是“并发症”,正像朗哈尔斯大夫一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的那样。只是这些并发症也需要毫不容情地加以扑灭。要治牙齿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鹦鹉犹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会治牙,会补牙,必要的时候还能把牙拔掉。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种蓖麻油的东西,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条滑溜的蝾螈一样从喉头滑下去,以后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你走路还是睡觉,喉头总挂着这样一股气味……哎,为什么所有这些药品都这么难以下咽呢?只有一次——汉诺这次病得很凶,躺在床上,心跳特别不规则——朗哈尔斯大夫惴惴不安地开了一种药。这种药小约翰非常喜欢,不啻对他行了件大好事:这次的药是砒丸。以后汉诺常常要这种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适的小丸子,他几乎对这种药丸产生了一种依恋。但是他从来没有再得到过。

  鱼肝油和蓖麻油都是好东西,但是朗哈尔斯大夫和议员都认为:如果小约翰自己不努力,只凭这几种药还是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健壮的、经得起风霜的男子汉。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完全一致。举例说,体育教员弗利采先生就举办了体育训练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广场”上,每周举办一次,给本城年轻人一个培养勇气、力量、技艺和意志的机会。然而汉诺对这些尚武的活动却表现出一种嫌恶,一种沉默的、有所保留的、几乎是傲慢的嫌恶,这件事惹得他的父亲非常生气……以后他要跟他的同学、同年纪的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他对这些人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呢?为什么他总是和那个脸都没洗干净的小凯伊形影不离呢?凯伊固然是个好孩子,但是这个人多少有些古怪,将来也不是个合适的朋友。一个男孩子总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这些人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关系,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学会怎样博得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吧,一个14岁,一个12岁,就是一对标致的小伙子,粗壮、健康,精神奕奕。这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正规的拳击比赛,他们是学校的最优秀的运动员,能像海豹似的游水,他们不止会吸烟,而且什么胡闹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既让人怕,也受人爱戴和尊敬。这两个人的堂兄弟,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两个儿子虽然体质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然而在读书上却很出色。他们是学校的模范生,勤勉好学,举止安详,上进心特别强,总是全神贯注在学问上,这两人一心渴望当优等生,拿到编号第一的文凭。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因此也获得那些比较迟钝和懒惰的同学们的尊敬。但是汉诺的同学们——且不谈他的老师——对汉诺的看法究竟怎样呢?他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学生,而且是个窝囊废,一切和勇气、力量、技艺活动有关的事,他都怯生生地避之惟恐不及。有时布登勃鲁克议员到更衣室去,走过三楼的阳台时,他听到那里三间屋子的中间一间——自从汉诺长大了,不和伊达·永格曼一起睡之后,就住在这一间——传出来的不是风琴声,就是凯伊在低声、神秘地说故事……说到凯伊,他也躲避着体育课,因为他讨厌上这种课时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制度。“不,汉诺,”他说,“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见鬼……什么有意思的也不许玩。”像“真见鬼”这些话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可是汉诺回答说:“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这件事倒可以商量商量……别谈这个了,凯伊,你接着说下去。你那个从水池子里捡来的戒指的故事还没有完呢……”“好吧,可是我一点头,你就得弹琴。”于是凯伊又接着说下去。

  如果他的话能够相信,他在前几天一个闷热的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来。坡下面,磷火发出闪烁不定的阴森森的光。他在那光亮中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水潭,潭里不断冒起银白的小水泡。其中一个水泡离岸很近,不断地出现,而且每次破了,都变成一个戒指的形状。他冒着危险,经过很久的努力才用手把它捞住。一到手里,它就变成一个半滑牢固的指环,不再破碎。他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当然了,这个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戏子的帮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湿滑的斜坡。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的一片粉红色的雾里面,他发现一座死静的、鬼怪驻守着的黑色的宫堡。他闯入宫堡,靠着指环的妙用,破除了宫堡的魔法,解救了许多人,……讲到最奇妙的时刻,汉诺就在风琴上弹出美妙的伴奏……有时候,如果在舞台布景没有难以克服的困难的时候,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舞台上上演,由音乐伴奏……但是“体育训练”汉诺却只有在父亲严厉的命令下才去参加,那时凯伊便也跟了他去。

  冬季去滑冰也好,夏季在阿斯木森先生在河下游用木料建的游泳池游泳也好,都是那么一回事……“去洗澡!去游泳!”朗哈尔斯大夫说,“这个孩子一定得去游泳!”议员完全同意他的话。但是汉诺不论对于游泳、对滑冰、或是参加“体育训练”都是尽量回避。他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这些运动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都玩得非常出色,他们早就在等着小约翰呢!然这两个人都住在祖母家,他们却从不放过任何欺弄、折磨小约翰的机会。在“体育训练”的时候,他们把他撞倒在冰场的脏雪堆上,在游泳池里他们怪声叫着从水中向他冲来……汉诺不想逃,逃跑根本就没有用。他齐腰站在浑水里,裸露着一双女孩似的细胳臂,水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飘着一些叫做鹅草的水草。他皱着眉头,微微咧着嘴,脸色阴悒地等着这两人来。哈根施特罗姆的两个儿子一定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捕获物,他们噼哩啪啦地溅着水,大跨步地走来。这两人的胳臂肌肉发达,他们就用这四只胳臂抱住他,把他浸到水里去,而且浸得时间很长,直到他吞下不少口脏水,很久以后还来回地转着脖子喘气才放手……只有一次他报了一点仇。一天下午,正当这两个哈根施特罗姆要把他按到水底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把一只肉腿抬起来,那上面血珠已经殷殷地淌出来。这时摩仑伯爵凯伊出现在他身边。原来凯伊这次小知从哪里弄到买入门券的钱,偷偷摸摸地从水底下游过来咬了哈根施特罗姆一口,一整口牙都咬进肉里,好像一只犯了野性的小狗。他那黄中透红的头发水淋淋地搭在脸上,从头发缝里亮晶晶地闪着一对蓝眼睛……可怜这位小伯爵为了这件事也尝够了苦头,他爬出池子的时候浑身简直不成样子。但是哈根施特罗姆的儿子这次究竟是一跛一颠地走回家去的——

  补药和各种运动——这就是布登勃鲁克议员调理他儿子的两项主要东西。但是另外他也一点不忽略在精神方面对小约翰的感染,使他从现实世界得到各种活的印象,这个世界汉诺将来也要走进去。

  他逐步引导他走进他将来要活动的圈子。他有什么业务上的活动都带着他去。当他在港口码头上用丹麦话夹杂着北德方言和脚夫谈话的时候,当他在粮栈阴暗的小柜房里和工头们讨论事情的时候,或者当他在院子里向那些拖长了声音吆喝着的工人下达什么指示的时候,他都让汉诺在一旁站着……对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讲起来,海港、海船、货棚、粮栈这一带散发着奶、鱼、海水、焦脂、涂油的铁板等气味的地方,从小就是他最感兴趣、最爱逗留的地方;如今他儿子却没有自动地对这些东西表示兴趣和喜爱,所以他必须培养他的爱好……行驶在哥本哈根航线上的轮船都叫什么名字啊?纳亚丁……哈姆史塔德……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你至少已经知道这么几条了,孩子,这就很不错了。其余的你慢慢也都必须知道……那边在那些往上绞谷袋的人中,很多人和你同名,孩子,因为他们都是随你祖父取的名字。在他们的孩子里边也有很多人叫我的名字的……也有叫妈妈的名字的……这些人我们每年送他们一点东西……前边那个谷仓咱们走过去,别跟那里的人谈话,咱们没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这是跟咱们闹竞争的一家商行……”

  “你愿意跟我去吗,汉诺?”又一次他说,“今天下午咱们公司有一条新船下水。我去为它行命名礼……你想不想去呢?”

  汉诺回答说他想去。于是他跟了,去,听了他父亲在命名礼上的演说,看着他把一个香槟酒瓶在船头上摔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这艘船从涂满了绿色肥皂的船架上滑进泡沫高溅的水中……

  一年中某一些日子,例如在举行坚信礼的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或者在元旦,布登勃鲁克议员总要坐着马车在城里兜一个圈子,到他需要应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访一次。因为议员的妻子碰见这些事总喜欢借口头痛或神经烦躁留在家里,于是议员就叫汉诺陪着自己去。而汉诺对这件事例也有兴趣。他跟着父亲坐上马车,父亲进了人家的会客室,他也一语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望着父亲应付人时那种从容不迫、圆通周到、然而又变化多端因人而异的言谈举止。他留心到,当区司令官林灵根中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强调说,他对于议员的光临实在铭感五内时,自己的父亲怎样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姿势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会;在另一个地方他对于这样的客气话却只是沉默严肃地听着,而又在一处他也回敬了一句带有嘲讽意味的夸大其辞的客套话……然而不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言谈、姿势都是那么老练,合乎仪节,而且显然他希望他的儿子能欣赏这一点,希望自己能给这个小儿子起一些示范作用。

  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很会观察事物。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显示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锐利的目光——这种做作对他父亲是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眼睛斜靠在马车角上。他满怀惊恐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幅面幕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突然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在小约翰看来,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实际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防止别人竞争——而发出来的自然、真实、并非出于完全自觉的言谈举止;相反地,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在做时毫无自然、从容、真实的感觉,而只是一种特别沉滞、殚精竭智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

  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所希望的以身作则,以及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怎样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日夜苦思,念念不忘的事呢。

  “你好像希望生活得舒服一些,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做一个能干的商人,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好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