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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十部(3)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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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哪怕这是非常微小的一点迹象呢,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

  3

  几年来布登勃鲁克一家人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做夏季长途旅行了。甚至去年春天议员夫人提到要回阿姆斯特丹省亲,要在相隔这么多年以后重新跟她父亲表演几次二重奏,议员的同意也是非常勉强的。但是每年夏天盖尔达和永格曼小姐要带着小约翰到特拉夫门德去休养,在那儿度过整个暑假,却主要由于可以增进汉诺的健康,而成为惯例了……

  到海滨去过暑假!有谁——不管他是谁——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吗?经过烦闷、单调、无尽无休的上课以后能够平静地、无忧无虑地过四个星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充满了海藻的气味和波涛的温柔絮语……四个星期,是这样长的一段时期,在开始你几乎认为它是过不完的,不相信它会有尽头,如果有人说它会过完,那才叫粗暴邪恶呢!小约翰从来也不能了解,有的教师在一门功课结束的时候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假期以后我们再接着讲,以后我们还要讲……”假期以后!好像这件事给他多么大快乐似的,这个穿闪亮哔叽上衣的莫名其妙的人!假期以后!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四个星期以后种种事情是多么遥远渺茫的未来啊!

  他们住的是两座瑞士式的小房子,中间连着一条窄窄的回廊,和点心铺以及休养的主房整齐地并排站着。头一天早晨在这样一问小房子里醒过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啊!成绩单——好也罢、坏也罢——已经给家人看过了,装满了箱子、行李的马车也坐完了。他感到全身沐浴在一种朦胧的幸福里,他的心也因此而抽搐起来,他不觉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这间干净的小屋子老式的家具……头一秒钟他仍然在一种睡意惺忪、既幸福又迷乱的状态之中——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是在特拉夫门德,他要在特拉夫门德度过漫长的四个星期!他并不转动身体;他静静地仰卧在那张黄木头的小床上,床单因为使用日久已经变得又软又薄,他每隔一会就又把眼睛闭上,听着自己的心怎样因为幸福和不安随着缓缓的深呼吸而怦怦地跳动着。

  阳光从条纹窗帘后面射进来,整个房间沐浴在淡黄的日光里,但周围还是那么静,伊达·永格曼和妈妈还都在睡梦中。只能听到下面工人耙花园中石子路所发出的均匀、宁静的声音,另外就是一只苍蝇在窗帘和窗户中间不断撞击玻璃,可以看到它的影子映在窗帘上,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一片寂静!只有老鼠孤单的口口声和苍蝇单调的嗡嗡声!这种温柔而隐含生意的寂静,使小约翰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海滨所特有的深沉平和、无人搅扰的宁静的感觉。他比什么都更愿在海滨休憩。啊,赞美上帝吧,那些在世界上代表比例律和文法的身穿闪亮哔叽上衣的人是决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不到这里来,因为在这里生活要花不少钱……

  一阵快乐使他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窗户前边去。他把窗帘拉上去,拉开白漆窗栓,打开一扇窗户。看着苍蝇从花园的砂砾路和玫瑰花圃上飞走。旅馆对面的音乐厅,围在半圈黄杨树里,仍然寂无一人。那块因灯塔而得名的罗喜登广场——灯塔就伫立在这块广场的右边——在白云缓缓的天空下,向远处伸展开去,那上边生长着一些稀疏的短草,还夹着几块寸草不生的秃地,到了最远的地方,这些短草就被一些高大、粗悍的海滨植物所代替,再过去就是一片沙滩,沙滩上面对大海摆着的一排排的私人小木棚和圈椅,却依稀可辨。海就躺在那边,就躺在安静的晨曦中,一条蓝绿相间的狭长的条片时而光滑如镜、时而皱起无数波纹。一条从哥本哈根来的轮船从标志着航路的红色浮标中间开过来……也许是纳亚丁号,也许是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号,这倒不值得去打听。汉诺·布登勃鲁克又怀着宁静的幸福深深吸了一口从海面上飘荡过来的辛辣气息,他充满感激心情,脉脉含情地向大海投去问候的一瞥。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是少得可怜的二十八天中的头一天,最初这些日子好像是永恒的幸福,但是起初几天一过去,剩下的日子就如飞而逝,快得几乎令人不能相信……早餐总是在阳台上或者在安着大秋千的儿童游乐场前面一株大栗树下面吃的。——不论是侍役铺在桌上的台布的新浆洗的味道,不论是皱纸做的餐巾,式样奇怪的面包,不论是那种不像在家中用骨匙而是用普通的茶匙从金属碗里吃的鸡蛋,一切一切都使小约翰非常迷醉。

  早餐以后的事也没有一件不安排得轻松愉快,是这样一种悠闲舒适,处处安排妥帖的生活。一天就这样无拘无束地过去了:早晨在海滨,听着旅馆乐团演奏午前音乐节目,静静躺在藤椅前面,懒懒地,像在梦境似的玩弄着那干净的细砂,眼光悠闲舒适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一片碧绿和蔚蓝,从那上面一股强劲、粗野、新鲜、芬芳的空气,自由地、毫无阻挡地吹来,带来海涛的那温柔的砰砰訇訇,一刻不停地冲进你的耳鼓,使你陷入一种舒适的昏暗,一种昏迷沉醉的境界,好像你已经坠入一片幸福的昏厥里,一切束缚人的知觉,时间啊、空间啊,什么都失去了……然后是游泳,比起在阿木森游泳池来在这里游水才真称得起是一件乐事,这里没有“鹅草”,这里的水一片清澈碧绿,搅动起来,便到处泛起白沫,脚底下不是黏黏的木板,而是让人觉得舒适的柔软细砂,此外,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儿子也不在跟前,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不是在挪威就是在第罗尔。他们的父亲喜欢在夏天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休憩——他既然有这种喜好,当然可以这么做作,不是吗?……接着沿着海边散一会儿步,暖和暖和身体,一直走到“海鸥石”或者“望海亭”,在柳条圈椅里吃一顿点心,——这样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该休息个把钟头,好更换衣服、准备和别的旅客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非常热闹,因为这正是洗海水浴的最佳的季节,海滨旅馆的大厅里挤满了和布登勃鲁克家熟识的人,有的是从汉堡来的,甚至还有一些英国人和俄国人。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在一张精美的小桌旁边从一个闪闪发亮的银质汤罐里给大家盛汤。菜一共有四道,这些菜比起家中的菜都更有口味,更香甜,至少做得更有排场。在吃饭的长条桌上很多人喝香槟。常常也有一些不愿意整个星期被事务束缚住自由的先生们从城里来,他们要在这里消遗消遣,吃过饭以后玩一会轮盘赌。比如说,彼得·多尔曼参议,他让女儿留在家里,一个人到这儿,扯着大喇叭嗓子用北德土话讲一些粗俗的笑话,笑得汉堡的太太们直不起腰来。还有议员克瑞梅博士——,那位老警察署长、克利斯蒂安叔叔和他的老同学吉塞克议员。吉塞克议员也是独来独往,一向不带家眷的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的花费都由他一手承担。……然后,当大人听着音乐,在咖啡馆的帐篷下面喝咖啡的时候,汉诺也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听着,永远不知道疲倦……下午的消遣也都安排好了。在旅馆的花园里设有一座射击棚,在瑞士式的楼房右边有几个牲口棚,养着马、驴和乳羊。吃晚茶的时候人们能喝到刚挤出来的喷香的、起沫的牛奶。人们也可以到镇上去散步,或者顺着“海滨路”走上一圈;从这里可以坐小船渡到“普瑞瓦”去,在“普瑞瓦”的海滩上能捡到琥珀。要不还可以在儿童游乐场玩一局槌球,或者坐在旅馆后面的一片树林的山坡上(报告吃饭时间的大钟就挂在这里)的一条板凳上听伊达·永格曼读故事书……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回到海滨去,在暮色苍茫中,坐在面对防波堤的顶上,对着空旷的地平线。大船驶过来了,就向它挥手帕,要不就听着小波浪怎样拍击着石岸,发出轻柔的絮语,四周无尽的辽阔都被这温柔而伟大的涛声填满。涛声好像柔婉地向小约翰说话,让他舒适恬静地闭上眼睛。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伊达·永格曼总要说:“走吧,小汉诺!该走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如果在这儿睡着了,你就活不成了……”每次从海滨回来,他的心感到多么宁静平和啊!跳得多么均匀舒坦啊!当他在自己卧室里喝着牛奶或者发甜的棕啤酒吃过晚饭以后——他的母亲要再晚一些才到旅馆的露台上和别的客人一起吃饭——刚刚躺在床上,他身体里在柔软的薄被里,在他那宁静的心房柔和均匀的跳动中和音乐晚会的低柔的旋律里,他已经宁静地入睡了,他的梦境既不恐怖,也没有梦话……

  另外也有一些人,平日受俗务羁绊,不得不留在城内,只有星期日才能抽暇到海滨来。议员也和这些人一样,星期日到这儿来跟家人团聚一天,到星期一早晨再回去。虽然这一天的饭桌上可以吃到冰淇淋,喝到香槟酒,虽然这一天可以骑驴,也可以邀集一群人乘帆船到海上去,小约翰却不怎么喜欢这些星期日。海滨浴场的安闲幽静被破坏了。下午从城里来了一群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伊达·永格曼怀着轻蔑却一点也不刻薄地称这些人作“中产阶级的一目蜉蝣”——占据住旅馆花园和海岸,他们喝咖啡,听音乐,洗海水浴,而汉诺却宁愿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等着这些穿着节日盛装的破坏安静的人潮退去了……等到星期一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等到他父亲的一双眼睛——他有整整六天没有看到这双眼睛,但是整个星期日,他却很清楚地感觉到,这双眼睛正挑剔地打量着他——远远离开这里时,他才又恢复了兴致……十四天已经过去了,汉诺告诉自己说,而且只要别人愿意听,他也告诉别人说,剩下的假日还有米迦勒节日那么长呢。可惜这只不过是句自欺欺人的话,假期的顶点一过,就开始走下坡,越到结尾越快,快得简直可怕。他恨不得抓住每一个小时不把它放过。他在海滨每吸一口空气时都吸得特别慢,为了不让幸福的时刻白白飞过。

  但是时间还是毫不容情地飞逝过去——有时下雨,有时阳光灿烂,有时风从海面上刮来,有时从大陆上刮来,有时气候酷热,有时风雨喧嚣,无止无休,似乎永远也离不开这片海面。有几天,东北风使海湾泛滥起黑绿色的潮水,把海滩上盖满了海藻、贝壳和水母,帐幕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卷走。这时那浑浊的、波涛滚滚的大海便一望无际地被泡沫遮住。汹涌的巨浪带着森严可怖的冷静向岸边滚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宛如钢铁铸成的、光泽闪闪的拱墙,然后带着轰轰隆隆、砰砰訇訇,有如雷鸣似的巨响捧到沙岸上去。……另外也有一些日子,西风把海水倒吹回去,露出一片广阔的水波纹的地面,赤裸的沙岸到处可见。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天空、地面和海水融合为一。疾风卷起雨帘,拍打在窗玻璃上。弄得窗玻璃上雨水像小溪似的往下淌,外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遇到这样的天气,汉诺总是待在旅馆的大厅里,坐在一架小钢琴的前面弹奏,这架钢琴虽然因为旅馆不断办舞会被人用来弹华尔兹和苏格兰舞曲,弹得有些走调,不如演奏家中的钢琴那么悦耳,但是它那沙哑的、咯咯吱吱的声音仍然能给人无限的乐趣……又有一些天,一丝风也没有,天空蔚蓝,使人昏昏欲睡的闷热笼罩着大地。在罗喜登广场上,青蝇嗡嗡地悬在口光里。大海喑哑了,像一面镜子似的凝然不动。当假期只剩下三天的时候,汉诺宽慰自己,同时也告诉每个人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像整个圣灵降临节那么长。然而他的计算,虽然没有人驳得倒,他自己却也不敢相信了。他心里早已承认了那位穿发亮哔叽上衣的先生是对的。四个星期还是终于到尽头了,他们还是要从停止的地方继续,要继续讲这个,讲那个……

  出发的日子来了,马车装好了行李停在旅馆门前。汉诺一清早已经向大海告别;现在他又向那接过小费的仆役们告别,向音乐坛、玫瑰花和这整个夏季告别。然后,在旅馆人员鞠躬欢送下,马车轮转动起来了。

  马车走过通向小镇的林荫路,沿着海滨路走下去……汉诺把头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向窗外望着。眼神矍铄、瘦骨嶙峋、头发已经花白了的伊达·永格曼坐在倒座上,对着汉诺。清晨的天空被淡淡的白云盖住,特拉夫河面上耸起无数小波浪,被风吹得滴溜溜地乱滚。不时地有一滴雨点打在车窗上。在海滨路的尽头,人们坐在门口织补鱼网,光着脚的小孩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马牟。这些人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当马车把最后几幢房子抛在后面的时候,汉诺俯着身子,最后又看了一眼灯塔,然后他把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睛。“明年咱们还要来,小汉诺。”伊达·永格曼用低沉的、安慰的语调说。汉诺等着的正是这句话。一听见这个,他的下巴一抖,眼泪马上从长长的睫毛后边滚出来。

  他的脸和胳臂都在海滨晒黑了,但是如果人们让他在海滨待这么一个月,希望让他健壮、活泼、抵抗力增加的话,那显然是失败了;这个可悲的事实汉诺自己也完全知道。经过这四个星期远离尘环的平静生活,对大海的凝神膜拜,他的心变得比以前更柔软、更任性、更敏感、更富于梦想了。在蒂特格先生的比例律前面,他比从前更无力振作了。当他想到要背诵那么多历史年代和语法规则,想到过去,晚上绝望时,就任性地把书本一丢,徒然希望从睡眠里找到解脱,而第二天清早和上课以前的那种恐怖,想到重重的灾祸,专门和他作对的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孩子,以及他父亲对他的那些要求,他变得比以前更灰心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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