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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十部(6)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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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胸中洋溢着一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巨大的感激和满足。他看到一个具有超人智慧的头脑这样征服了生命,征服了这个强悍、残忍、嘲讽的生命,可以任意摆布它、处置它,不禁感到无限的满足……这是一个受苦受难者的满足。本来他困于生命的冷酷和残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宁地隐瞒着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从一个睿智的伟人手中得到了一张严肃的许可证,于是他忍受世界一切痛苦都是合法的了——这个世界本来是人们想像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这个伟大的权威家却以游戏的讥讽证明它是最坏的世界。

  他并非什么都能读懂,很多原则、假说他都不很明白,他的脑筋不习惯这样的文章,对于作者的某些思想条理,他也不能跟上。但正是这种光亮与阴暗的对换,从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测而豁然开朗使他屏住呼吸。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连坐的位置也没有更换。

  开始的时候,他跳过很多页,一个劲向后翻,迫不及待地寻求最主要最重要的东西,他只读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节。后来他却遇到很长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从头读到尾。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面容非常严肃,严肃得几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动静他都感觉不到了。这一章的题目是:《论死兼论死与生命本质不灭之关系》。

  四点钟使女到花园里来找他吃饭的时候,他还有几行没有读完。他点了点头,把剩下的几句念完。合上书,向四周看了看……他觉得他的全身无限地扩张起来,心中充满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引人、富有希望的东西使他的意识变得昏沉沉的陶醉起来,他好像回味到初恋的希冀而又惆怅的滋味。他把书放在花园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他两手冰冷,抖动着。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一种使他惶恐不安的紧张罩在他灼热的头上,好像里头有什么东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这是怎么回事?当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楼梯,和家人一起坐在餐厅桌旁的时候,他一直在问自己……“我怎么了?我听到了什么?有谁对我说了什么?对我,对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本城的议员,布登勃鲁克粮栈的老板?……这是对我而发的吗?我受得了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这对我这平凡的头脑太多了,太多了……”

  整个这一天他都是在这种沉重、迷蒙、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状态中度过的。到了晚上,他的双肩再也支持不住这颗沉重的头颅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个钟头,睡得非常沉,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觉。然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正如一个心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

  他知道在这间宽大的寝室中只有他一个人,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住进去。两扇高大窗户的幔帐遮得紧紧的,黑夜笼罩住他。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覆盖在他身上的悒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忽然问,好像他眼前的黑幕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无限深远、永恒的光辉的远景……“我要活下去!”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几乎是大声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胸头因为无声的呜咽而嗦嗦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它’要活下去……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死亡会把它纠正过来的。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夜幕又在他的眼前合拢了。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清楚也不明白了。他更深一点地靠在枕头上,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饥渴地等待着,感觉到自己要为这件事祈祷,愿它再来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它果然来了。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动也不动地望着……

  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几个贫乏的、煞有介事的字说得出来的;他感觉到它,他在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远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种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踌躇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难以忍受的枷锁桎梏中得到解放——一件惨祸已经被他挽回了。

  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真是太可怜了!请问,结束的是什么,解体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的个性,他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的障碍物,解脱了这个障碍物,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的错误吗?难道他不是一出生就陷入痛苦的禁锢中的吗?监牢啊!监牢啊!到处是枷锁桎梏!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召唤他踏上归途,走向自由……

  个体!……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贫乏、灰色、缺欠、无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做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慕盼注视着的,这种慕盼因为害怕变作仇恨,所以变成了爱情。

  我身上带着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如果我不是在这儿,我该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起来,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我又怎能存在呢!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盲目、轻率、可怜的爆发!与其让意志在牢狱中,在被智慧的摇摆不定的小火苗半明半暗地照耀着的牢狱中憔悴困顿下去,让它自由地翱翔在不受时空拘束的永夜里不是更好吗?

  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这是多么幼稚、荒谬的想法啊!我要儿子做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我死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我”的人身上,特别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愉快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

  在世界某处一个孩子正在长大,他得天独厚,资质过人,能发展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的目光增加幸福的人快乐而使不幸的人痛苦绝望——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之后……不久之后……当死亡——把我从这可怜的幻景,——好像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

  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我只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经不住生活的考验。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被狭窄的禁锢而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内心喜爱你们的东西,我对你们的爱情,就将自由了,就会到你们那儿,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他哭起来,把头埋在枕头中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无可比拟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间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把他弄醒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他内心的幸福的豁然开朗——他就已经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他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关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他从小就已经看到一鳞半爪,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于某种历史性的最终的崩溃、解体的恐惧,——这一切都不再磨缠着他的精神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他本人只是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的表现——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现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了。他的脑子静止了,知觉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喑哑的黑暗,再度一无所有了。“可是它还会再来的!”他安慰自己说。“我不是感受过了吗?”当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他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决不放过无可比拟的幸福,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牢靠靠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

  这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由于昨天精神的奔放他怀着些许羞涩的感觉醒来时,他就已经感到这些美丽的打算是很难实现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后立刻就去参加市民代表会一次辩论。这座中等商业城市到处是三角山墙的弯曲的街巷上沸腾着的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和市政活动再度占据了他全部心神。虽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读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开始怀疑,那一天夜晚的经历对他是否是牢实持久的,当死亡来到他跟前时,是否经受得起考验。他那市民的天性对这种假定表示反对。另外他的虚荣心也蠢动起来:他害怕扮演这样一个奇怪的滑稽角色。这些事情适合他的身份吗?和他,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议员,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老板相称吗?

  那本蕴藏着那么些宝物的奇书,他一直没有能再看一眼,更不要说购买这部伟大作品其余的卷数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装腔作势了,他的日子也就这样消失掉。他要处置、办理几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的脑子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碎事务折磨着,他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时间。在那值得记忆的午后过去大约两个星期,他干脆把一切放弃了。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园小桌抽屉中的书立刻拿上来,放到书橱里去。

  就是这样,满心祈求地把双手伸向最高、最终真理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重又颓然倒下,回到从儿时人们就使他熟悉相信的观念和形象中来。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中总是努力追忆那惟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类的父亲,他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到地球上来,为我们受苦、流血,他最后审判的日子将使一切甸甸在他脚下的正直的人从那时候起得到永生,作为他们在烦恼世界中所受种种苦难的补偿……所有这些不清晰的、有点荒诞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服帖帖的信仰,当最后的恐怖日子到来的时候,就会以确定不移的童稚语言作为一个人的依靠……真是这样吗?

  唉,就是在这里他的心灵也不能平静。这个为了家族名誉,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为了自己的声名,为了自己的家庭而终日忧心忡忡的人,这个费尽心机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神气俨然、实际上却身心交瘁的人,很多天来一直以下面这个问题折磨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后灵魂立刻飞上天堂呢,还是在肉体复活之后幸福才开始?……肉体复活以前灵魂待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情过去在学校中或者在教堂中有人讲给他听过吗?让人们这样混沌无知,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打算到普灵斯亥姆牧师那儿去请教,但是在临行前一分钟,由于怕人家耻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他把什么都放弃了,任凭上帝去安排一切。然而由于他对精神不灭这件大事安排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尘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牵肠挂肚。他决定把一件久已萦绕心头的事付诸实现。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喝着咖啡,小约翰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么的律师,准备跟他立遗嘱,他不能老是把这件事往后推了。然后,汉诺在客厅里,练了一个钟头的钢琴。当他想穿过走廊走开的时候,他遇见父亲跟一位穿黑长外衣的人一起从大楼梯上上来。

  “汉诺!”议员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约翰立刻站住了,咽了口唾沫,很快地低声回答:“啊,爸爸……”

  “我跟这位先生有件重要的事要办,”他父亲接着说,“你可不可以站在门前边,”他指了指吸烟室的门,“注意看着,不让任何人打搅我们,听见没有?不准任何一个人。”

  “是的,爸爸。”小约翰说。在父亲和那个先生进去以后,门关上了,他就站在门外边。

  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结,舌头舔弄着一只他感到可疑的牙齿,一面听着从屋内传出来的严肃的吱吱喳喳。他的头向一边偏着,淡黄色的卷发垂到额角上来,在他那紧蹙着的眉头下,一双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闪烁着,流露出厌烦而沉思的目光。从前有一次站在祖母灵床前,闻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亲切的异香时,他的目光也正和今天的一样。

  伊达·水格曼走过来,说:“小汉诺,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你在这儿磨蹭些什么?”

  那个驼背小学徒从办公室走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打听议员在什么地方。

  每次有人来,小约翰都把绣着一个船锚的蓝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门前横着一挡,摇摇头,沉默一会,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谁也不许进去——爸爸立遗嘱呢。”

  6

  秋天,朗哈尔斯博士像女人似的卖弄着媚眼说:“这是神经的毛病,议员先生,一切都是神经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环偶尔也有些不够正常。能不能允许我给您个建议?今年您应该稍微休息休息!只靠夏天在海滨过这有限的几个星期天当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是九月尾,特拉夫门德的热闹季节还没有过,避暑的人还没有走光。您到那里去吧,议员先生,到海滨去坐坐。两三个星期就能看出很大的效果……”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自己家人的时候,克利斯蒂安说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马斯,”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虽然议员心里着实非常反对,他对这个建议也还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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