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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十部(7)

书籍名:《布登勃洛克的一家(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托马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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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类故事他总是讲得又有些可怕又带有些自我满足。但是另外有一件事他却没有注意到,没有觉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识不到而别人却越来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别不知道分寸,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缺点越来越厉害。他给家里人讲一些只有在俱乐部才说得出口的轶闻趣事,这已经很不像话了。但是此外还有一些明显的征象,好像他对身体的羞耻感已经变得麻木了。譬如说,他和他的嫂子盖尔达一向感情还算融洽,为了给盖尔达看他的英国短袜多么耐穿,顺便他还要让盖尔达看看他瘦得多么厉害,他竟当着她的面把大方格裤子的裤腿挽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上面……“你看,我瘦得多么历害……是不是太奇怪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一面皱着鼻子瞧着自己干柴似的罗圈腿和支在白线衬裤底下瘦得可怕的膝盖骨。

  前面已经提过,他现在什么商务活动都放弃了,但是一天之中,当不在俱乐部消磨的那几个钟头,他还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填满。他喜欢对人强调说,虽然有种种病障,他仍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他在扩大自己的语言知识,不久以前,纯粹为了科学,而不抱任何实用目标,他开始学习中文,辛辛苦苦地学了十四天。目前他正在“增补”一本他认为内容不够完备的“英德辞典”。但是因为他需要换一换空气,再说议员也要有个人陪伴,所以他并没有让他着手的工作把自己拴在城里……

  兄弟俩坐着马车向海滨驶去。一路上雨点一直敲着车篷,乡间大道简直成了烂泥塘。两个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克利斯蒂安转动着眼睛,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可疑的声音;托马斯里在大衣里,嗦嗦地发抖,眼睛红肿、疲惫,上须僵直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下午驶进了旅馆的花园,车轮咯吱吱地辗在积水的砂砾路上。老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这时正坐在主楼的玻璃阳台上喝甜酒。他从牙齿缝里苏苏地说了句什么,站起身来,接着新来的两个人就跟他坐在一起,喝一点暖东西,这时,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运。

  高什先生正是一个晚走的避暑客人,跟他同样情形的人为数不多:一家英国人,一个荷兰老处女和一个汉堡单身汉,这些人在吃饭前大概都正在小睡片刻,因为四周除了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像死一般寂静。让他们睡去吧!高什先生白天可没有睡觉的习惯。他能在夜里昏迷两三个钟头,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他身体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滨住几天治疗他的颤抖症,他的四肢颤抖症……该死的毛病!他连酒杯几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恶极了!——他还经常没办法写字,弄得他罗贝·德·维加的全集翻译工作也进行得缓慢不堪。他的情绪非常抑郁,他爱说的诅咒话也失掉过去那种愉快的口气了。“滚他的吧!”他说。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不管说的恰当不恰当。

  议员先生呢?身体怎么样?两位先生预备在这儿杲多久?

  啊,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告诉他,他是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被朗哈尔斯医生打发来的。他当然只好听命,尽管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要医生一开口,什么事你敢不做?而且他真的也觉得自己身体有点不行了。他们要在这里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复一些再走……

  “是的,再说我的身体也很坏。”克利斯蒂安因为托马斯没有提到他,又忌妒又恼恨,赶忙插口说。他正预备叙说那个向他颔首的人以及酒精瓶和开着窗户的事,他哥哥扫兴地站起来去看房间了。

  雨并没有停,雨水冲刷着大地,雨点在海面上跳着舞,海水受着西南风吹卷,退离了海岸一大块。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汽船像鬼影一样滑过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地平线外。

  几位外地来的客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碰得上,议员跟经纪人高什披着雨衣,穿着胶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则坐在点心铺里跟卖酒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两三个下午,看来太阳好像有露头的意思,这时饭桌上也出现了几位城里来的熟人。他们都是暂时离开家人到这里开开心的,像什么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议员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尔曼参议啊等等。后者因为没有节制地喝苦矿水的缘故,面容憔悴不堪。这时这些位先生都穿着大衣坐在点心铺的布棚下面,对着音乐台(那上面现在已经不演奏音乐了)喝咖啡,让刚吃下的五道菜慢慢在肚子里消化,一面眺望着花园的凄凉秋景,闲聊天。

  城中的种种新闻——最近这次大水,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进去了,沿着河的街道都行起船来;一次火警,码头上一座货棚烧毁了,议会的选举……这些都是谈话的资料。……既做批发又做零售生意的史推尔曼·劳利岑海外土产公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上星期当选了,布登勃鲁克议员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坐在那儿,一件阔领的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断地吸着纸烟,在谈到这件事时才插嘴说了两句。他说,他没有投劳利岑先生的票,这一点无论如何是肯定的。劳利岑先生是个诚实无欺、手段高明的商人,这倒没有问题,但他是中产阶级的人,地道的中产阶级,他父亲还亲身从木桶里给厨娘拿醋渍鲱鱼,包好递过去……现在居然把这样一个小铺的掌柜抬到议院里来了。他的祖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祖父,跟他的大儿子闹翻了脸,原因还不是这位儿子跟一个小铺的姑娘结了婚?当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可是水准降低了,议院里的社会身份的水准降低了,议院平民化了,亲爱的,这不是件好事。商人的精明能干并不能代替一切。根据我的浅见,我们的要求似乎还应该更高一点。一想到生着那么一双大脚,那么一副牵夫的粗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议院的大门,对我简直是个侮辱……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个想法。这不合乎体统,总而言之,是大煞风景的。”

  没想到这一番话却把吉塞克议员得罪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防火队长的儿子……“不,应该量材任用。我们共和党人就是这种意见。顺便说一声,您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布登勃鲁克,您一直也没享受到海滨的空气。”

  “好,我不抽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把烟蒂扔掉,闭上了眼睛。

  雨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视界被雨雾遮住;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谈着。话题转到城里最近一件丑闻,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伪造汇票的事,这个人现在已经在尝铁窗风味了。没有谁感到愤怒,大家只不过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为叫做蠢事,冷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诉大家,这位大商人一直没有失掉好兴致。迁入新居以后他还立刻要了一块牢狱中缺少的穿衣镜。“我在这里不是一年,而是几年的事,”他说,“无论如何必须有块镜子。”——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样,也是已故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这几位先生又都板着脸从鼻子里笑了两声。塞吉斯门德·高什要了杯热甜酒,他那说话的腔调似乎在说:这可诅咒的生活,活着有什么好处?……多尔曼参议要的是一瓶烧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议员给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没有过多久,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又抽起烟来。

  谈话一直在一种懒洋洋的、怀疑的、无精打采的声调中进行着,由于吃得过饱、醺然醉意以及湿雨绵绵,大家的话声显得更加迟重、冷淡。大家谈到一般的商情和个人的商务活动,但是就是这个话题也没有使任何人活跃起来。

  “哎,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托马斯·布蛩勃鲁克心情沉重地说,厌恶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么样,多尔曼?”吉塞克议员说道,打了个呵欠……“我看您只顾喝烧酒了,是不是?”

  “没有柴火,烟囱怎么目得起烟来,”多尔曼议员回答说,“我隔两三天才到办公室瞧一瞧。头发不长,梳着也省事。”

  “所有分量沉重的生意都叫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抓在手中了。”经纪人高什愁眉苦脸地说,他把一只胳臂远离若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颗老恶汉的脑袋支在手心里。

  “谁也不能跟粪堆比放臭味,”多尔曼参议故意用俗不可耐的声调说,他的这种几乎绝望的讥诮更使得在座的人愁闷不堪。“喏,您呢,布登勃鲁克,您还做点什么?”

  “没有,”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接着,没有经过任何转折,只由于他感觉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觉到有加重这种情绪的必要,他就把帽子斜着往额头上一拉,突如其来地谈起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和琼尼·桑德施托姆来……“哼,这种热天气。我的老天爷!……做事?No,Sir,您看得见,Sir!”于是他们把烟喷在老板的脸上。我的老天爷!……他的表情和姿态显出一副傲慢无礼和善良的怠惰放荡兼而有之的难以形容的神情。他的哥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高什先生试着把酒杯往嘴里递了一回,重新把它放在桌上,从牙缝里嘶嘶诅咒着,在这只不听使唤的胳臂上打了几拳。接着,又把酒杯举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洒了大半,剩下来的他赌气一口气都吞了下去。

  “唉,您这颤抖症,高什!”多尔曼说,“您应该像我这样。这该死的苦矿水……我每天要是不喝一公升,小命就活不成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样把命送掉。吃了午饭,没有一顿消化得了,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滋味。食物就这样存在胃里……于是他把这种使人厌恶的细节着实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皱着鼻子,又害怕又有兴味地听着。然后他也把自己的病痛做了一番简单而动人的描述作为回答。

  雨又大起来了。雨脚笔直地密匝匝地倒下来,一片凄凉、绝望、单调的淅淅唰唰把寂静的花园填满。

  “是啊,生活真是无聊啊。”吉塞克议员说,他的酒已经喝了很多了。

  “我简直真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说。

  “滚它的去吧!”高什先生说。

  “菲肯·达尔贝克来了。”吉塞克议员说。

  菲肯·达尔贝克是牛栏的女主人。她提着一桶牛奶走过来,向着这边坐的人笑了笑。她将近40岁,肥胖、非常诱人。

  吉塞克议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好一个胸脯!”他说;于是多尔曼参议说了一个非常猥亵的笑话,结果是:几位先生从鼻子里笑了几声。

  然后仆役被叫过来。

  “这瓶我已经喝完了,施罗德尔,”多尔曼说,“咱们可以付钱了。迟早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会替您付账的。”

  这时候布登勃鲁克议员活动起来了。这半天他一直裹着一件高领大衣,揣着手,嘴角衔着根烟卷坐在那里,差不多没有说什么话。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你身上没有带钱吗,克利斯蒂安?我来替你垫吧。”

  大家把雨伞撑起来,走出布棚,准备活动活动。

  佩尔曼内德太太偶尔来看过几次她的哥哥。她每次来,两人都要散步到“海鸥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冬妮·布登勃鲁克一走到这儿就特别兴奋,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叛逆情绪。她翻来覆去地谈论一切人应该自由平等的问题,坚决地斥责阶级对峙,激烈地抨击特权和专制,并且断然要求人们都应该量材任用。接着,她就谈起自己的生活来。她说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闷。这个幸福的人,她生活在人世上这么久,从来不会忍泣吞声,从来不会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给她欢乐也好,凌辱也好,她都不会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恼,她都用一串肤浅的、孩子气煞有介事的话语讲了出来。就她那爱说心事的癖好来说,这些话完全能满足这种需要的。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却轻松愉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轻快到什么程度。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折磨她,也没有什么隐痛压在她的心灵上。过去的一切没有一件对她是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顿疲惫,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对于那些人人皆知的事,她就利用作为向人夸耀的话题,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怀着真诚的愤怒斥骂那些损伤了她的生活,也损伤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人。时间转移,这种人的名单越来越长了。“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她喊道,“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塞维琳!这些流氓!上帝将来一定会罚他们的,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托马斯!”

  当他们走上“望海亭”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的时候了。季节本来就已进入暮秋了。他们站在面对海湾的一问小屋子里。里面像海滨浴室一样散发着一股木香,粗糙的墙壁上涂满了题词、诗句、人名和象征爱情的心形。他们并排站着,从那湿漉漉的山坡和海滨一条狭窄的石岸望过去,注视着浑浊、动荡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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