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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英国人

书籍名:《豪夫童话》    作者:威廉·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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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英国人



老爷,我是一个德国人,在贵国只生活了很短一段时间,波斯童话、苏丹和宰相们的有趣故事,我是讲不出来的。因此,我只好冒昧地请您允许,让我来讲讲自己老家的乡土故事,没准您还会觉得挺有意思的哪。很可惜,我们的故事总不如贵地方的那么高尚。也就是说,它们都与苏丹、国王们无关,也不涉及宰相、贵人那样的大人物,这些人要是在我们那里,就相当于司法、财务大臣,或是枢密官什么的了。我的故事,除非是与军人有关,照例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凡人小事。



却说在德国南部,有个叫格留维塞的小镇,我就是在那里出生与上学的。那个镇规模小得很,跟那一带大多数镇子差不多。镇子中心是一个不算大的市场和一个喷水池,紧挨着的就是一个又小又旧的市政厅了。市场周围坐落着法官们和富商的住宅,其他居民则住在附近的几条狭窄巷子里。这地方谁都认得谁,出了丁点大的事,全镇的人个个知晓。大牧师、镇长或是医生饭桌上多上了一道菜,全镇人午餐时便都知道了。下午妇女们上街坊家去聊天,她们一边喝着浓咖啡,吃着甜点心,一边谈的不消说必定就是这件大事。她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大牧师兴许是买彩票得了大奖了;镇长准是收了谁的什么好处费了;而医生呢,那还用说,准是让药剂师往自己口袋里塞了金币了呗,难怪这一阵子他老开贵药。因此,老爷,您很容易便想象得出,像格留维塞这么一个秩序井然的小地方,突然新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来自何方、有何打算、以何为生的人,那是让人多么别扭的一件事。虽然镇长检查过他的护照,那种文书是来我们国家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具备的,镇长在医生们喝咖啡的小酒馆里跟大家说,护照上的签证手续倒还是清楚的,上面说是允许持有者由柏林赴格留维塞。但是他总觉得不大对头,因为此人从外表上看就有点可疑。镇长在地方上极具人望,因此,这个人便理所当然,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可疑分子了。他行动上再怎么努力,也扭不转我那些老乡对他的看法。这个外国人花了几个金币,租下一座此前一直是空着的房子,着人运来满满一车古怪的装备,例如火炉啦、烤东西的铁叉啦、大平底锅啦,搬进屋子,便完全独自一人地生活下去。嘿,他甚至自己做饭,连厨子都不雇。没有一个人进入过他的家,除了一个格留维塞老头儿,此人帮他买面包、肉和蔬菜。连老头儿也只能去到门廊那里,把东西一一递给他,由他接过去。



这人来到我老家的那个镇子时,我还是个十岁的男孩,今天我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是昨天的事似的,他的到来引起了小镇多么大的不安。跟本地人不一样,他下午不去玩九柱戏,晚上也不进酒店去边抽烟斗,边跟大家议论报上刊登的新闻。镇长、法官、医生和大牧师也曾依次邀请他上自己家去吃饭或是喝咖啡,但都为他一一谢绝。于是便有一些人认定这是个疯子,另一些人认为他是犹太人,第三伙人则一口咬定他是魔法师或是巫师。一直到我长到十八、二十岁时,大家仍然称他为“那个外国先生”。



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些人,带来一些动物。这是些跑江湖的,带来的一匹骆驼会鞠躬行礼,一头熊会跳舞,几条狗、几只猴子,穿上人的衣服人模人样的,非常滑稽,什么花样的把戏都能表演。这种人一般总是先穿街走巷,在十字路口或是广场上停下,用一面小鼓一支横笛,奏出刺耳的音乐,让人和动物又是蹦又是跳,折腾完了就挨门挨户去敛钱。这回来格留维塞的班子却跟以往的颇不一样,他们带来了一只几乎跟人一般高的大猩猩,能用两条腿走路,再刁钻古怪的把戏也难不倒它。这场小狗、猢狲的把戏也表演到那位外国先生的门口来了。鼓和笛子响起时他的脸在积了多年污垢的窗子后面露了一下,先是老大的不高兴。不过很快,他变得和颜悦色一些了,扒在窗口上观赏起来,让人人都觉得惊奇意外,到后来更是对猩猩的表演看得发出衷心的哈哈大笑。不仅如此,他甚至因为看得满意扔下来一块大银币,引起了全镇人的议论纷纷。



第二天早上,这个杂耍班子便上路去旁的地方了。那匹骆驼得驮上好多只箩筐,狗和猴子都里面蹲坐着,十分舒服;驯兽师与大猩猩只得跟在骆驼后面安步当车了。他们走出城门没几个小时,那位外国先生便匆匆赶到驿站,要求租一辆马车几匹快马,这倒让驿站长大吃一惊。他让马车驶出的是戏班子出去的同一个城门,走的也是戏班子所走的同一条路。全镇人都因为拿不准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而心烦意乱。等那个外国先生坐原车回到城门口时,夜幕都已经垂下了。不过,车子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脸,还有一块丝巾扎在嘴巴和耳朵的周围。税务官认为自己有责任要盘查一下另外的那个人,便叫他把护照拿出来,那人却出语粗鲁,光是嘟囔了几个字,不知是哪国话,让人根本听不懂。



“他是我的侄子,”那个外国人很和蔼地对收税官说,一边往他手心里放了几只银角子。“是我的侄儿,德国话说不好。方才是用家乡话说了句口头语,车子让人拦了他气儿不顺呢。”



“得了,既然是你老的侄子,”收税官回答道,“没有护照进镇也不打紧。他要跟你一块儿住的吧,对不对?”



“那还用说!”外国人说,“多半会在此地住上一阵子呢。”



收税官不再拦阻,外国先生和他的侄子一起驾车进入小镇。镇长也好,全镇上下也好,都对收税官的做法很不满意。不管怎么说,他至少也应该听清楚侄儿说的话里的几个字呀,这样,不就可以很容易辨认出那家伙还有他侄儿是什么地方的人了吗。收税官抗辩说,反正那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声音放得很开,跟英语嘛倒有点儿像,而且还骂了句粗话“Goddamn!”呢。就这样,收税官让自己从困局里解脱出来,而那侄儿却得到了一个浑名,因为小镇居民从此时起,要说到他时便再也不用别的称呼,除了“那年轻的英国人”。



可是那年轻的英国人再也不露面,不管是在九柱戏场还是在地窖酒吧。但他却以别的方式给人许多烦扰。那个外国人的家里原本挺安静,现在却会时不时传出一些可怕的叫声与喧闹,引得闲人都围拢在房子外面朝里窥望。能见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穿了件大红的燕尾服和一条绿裤子,头发散乱,神色惊慌,飞快地掠过一扇扇窗子,跑遍了所有的房间。而身穿红睡袍的那个老外国人则追在后面,手持猎鞭,但总抽不到前面的那个。但外面围观的人觉得他还是会抽到几下的,因为时不时也能听到惨叫声与鞭子的啪啪声。这种虐待行为让软心肠的小镇妇女觉得应该出来说几句话,她们终于去催促镇长,让他过问一下。镇长给外国人写了一封短信,用严厉的言辞责怪他不该这样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侄子,并且威胁说,今后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就要对年轻人采取特别保护措施了。



可是最最感到意外的莫过于镇长大人了,因为十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那外国人登门来拜访他。老先生直为自己的做法表示抱歉,说他这样做是受了年轻人父母的嘱托,他们要求他对儿子在教育上要从严管束。他急于要教会侄儿把德语说好,这样日后才可以放心把他介绍进格留维塞的上流社会呀。可这孩子学外语就是特别笨拙,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抽上几鞭让他长点记性。镇长对这样的解释十分满意,说严加管束是可以的,但总还是适度为宜。那天晚上,他在地窖酒吧发表宏论,说像外国人这样博学多闻而又彬彬有礼的君子,现在真是不多见了。他接下去还说:“他很少参加社交活动,这对我们真是一大损失呀。不过我想,等他侄儿会说些德语之后他必定会多参加一些的。”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小镇居民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大家都认为外国人是个正派人,谁都想跟他套近乎,也觉得从荒凉的老房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怪叫也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了。他们会说:“他在给他的侄儿上德语课呢。”人们也不再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了。经过差不多三个月,德语课似乎已经上完,因为老先生像是要再朝前走一步了。镇上居住着一个身体衰弱的法国人,一向以向年轻人传授舞艺为生。老先生派人把他叫来,跟他说有意请他教自己的侄子跳舞。他告诉老师,虽然他侄子是个很听话的学生,但是在跳舞方面却很有主见。这孩子过去跟别的老师学过几天,姿势已经学僵了,跟别人一块跳时总合不上来。这孩子自以为舞跳得可以算是一流,其实是非驴非马,跳的既不是华尔兹也不是盖洛普(在我老家大伙儿都跳这种舞),也一点儿都不像苏格兰舞或是法兰西舞。老先生答应给舞蹈老师一小时一块银元的学费,法国老师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这个僵手僵脚、自以为是的学生。



那法国人后来私下里告诉我,世界上再没有比上这样的跳舞课更稀奇古怪的事了。这个侄子,个子还算高挑,但是腿有点儿短,穿了一件红色大礼服,一条宽宽松松的绿裤子,戴副小羊皮手套,头发梳得还挺光溜。他言语不多,说出来的话带外国口音。一开头总显得非常有礼貌,非常懂事,但是忽然会调皮地乱蹦乱跳起来,做出最最古怪的动作,几乎要使舞蹈老师晕厥过去。每逢老师指出他哪儿跳得不对,他就会脱下雅致的舞鞋,把它们朝法国老师的头上扔过去,接着便手脚并用,在房间四处爬来爬去。听到这样的吵闹声,老先生便会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穿着肥大的红色睡袍,头戴一顶金色纸帽,将打猎时用的皮鞭重重地往他侄儿的背上抽去。那个侄子便开始惨叫,跳上桌子和高高的立柜,不,甚至还跳到了十字窗框上,一边喊出了一种奇怪的外国话。那位穿大红睡袍的老先生却仍然不放过他,他抓住侄儿的腿,把侄儿拉下来,痛打一顿,用只扣圈把侄儿的领带往紧里勒,这以后,侄儿就会变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了。于是舞蹈课便继续进行下去。



终于有一天,舞蹈教师总算把学生调教得能跟上音乐跳舞了,他的学生像是完全换了样儿似的。这时,镇上的一位乐师被聘请来,他得坐在这幢空荡荡房屋的一张桌子上奏乐。舞蹈老师此时必须当女伴了,老先生让他穿上丝绸衣服,披一条东印度的肩巾。侄子邀请他,于是两人开始跳舞,转起了圈子。这后生跳起舞来真是不知疲倦和疯劲儿十足。他那两条长长的胳臂紧紧搂住老师不放,老师都气喘吁吁,直喊不行了,却还得继续地跳,一直跳到他真的瘫倒在地,或者是那位乐师手指发僵,在小提琴上都拉不出声音来了,这才罢休。这样的舞蹈课差点儿要了老师的命。但是他每回都能稳稳当当地拿到银元,而且老先生还有好酒相赠,这就使得他即使每次都下定决心再也不进这座房子了,但是临到下一回他还是乖乖地来了。



格留维塞居民看问题的角度却与舞蹈老师的迥然不同。他们发现这后生具有巨大的社交潜力。小镇上的女士为冬季将有一位舞蹈专家莅临而雀跃不已,因为这地方缺的正是男伴。



一天早晨,女仆们买菜回来,向她的男女主人报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们看到那座空荡荡房子前停着一辆装有明晃晃玻璃的漂亮马车,前面套着两匹高头大马。穿着漂亮号衣的仆人把车门拉开。突然,空房子的门开开了,走出来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一个是那位老先生,另一个当然就是那学德语非常吃力,舞跳得疯疯癫癫的年轻先生了。两人都登上马车,马夫也跳上驾驶座,谁料得到呢!马车竟径直朝镇长家驶去了。



主妇们一听到佣人的报告,便立即将身上的围裙和不太干净的便帽扯下,换上自己最穿得出去的衣服。“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事情了,”她们对家人说,这时际,全家大小都忙作一团,要把招待客人并兼作各种用途的那个房间收拾出来,“非常清楚,那个外国人要把他的侄子引进社交场合了。那个老顽固不懂礼貌,足足十年都不进我们家门。尽管这样,我们还得原谅他,这都是看在他侄儿的份上,听说那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呢。”她们边说边督促儿女,客人来时,行为举止务必要得体端庄,吐字发音也千万别带土腔。



小镇的主妇端的聪明,她们一点儿没有猜错。那位老先生为了表示自己与侄子对大家的敬意,的确是在挨家逐户进行拜访呢。



大家都对两个外国人表示了热忱的欢迎,只恨相识太晚。老先生果然是上等人家出身,机智聪明,就是说什么都挂着笑容,让人摸不透他是认真的呢还是在开玩笑。他谈到了天气、乡野环境、夏天在山脚下那家地窖酒吧避暑的乐趣等等,真是妙语如珠,思路不凡,让人无法不赞赏与钦佩。至于那位侄子呢,他更是迷住了所有的人,赢得了大家的欢心!至于他的外貌嘛,要说非常漂亮还有点儿勉强。他脸的下半部分,特别是他的下颔,过于突出,皮肤颜色也深了一些。他有时爱做出种种怪样子,闭上眼睛啦,露出牙齿啦,不过大家觉得他的脸相还是有棱有角,蛮有趣的。至于他的身段,那是再灵活优雅不过了。虽然那套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特里特别,不过还是跟他很配称。他在房间里一刻也安定不下来,一会儿往一张沙发上倒下去,一会儿又坐进一把安乐椅,两条腿往外伸得直挺挺的。这样的动作,要是由别的年轻人做出来,就会被指责为不懂规矩了,可是这侄儿这么干,大家却直说是风流潇洒。“他是英国人嘛,”别人会这么说,“英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有十位妇女没有位子坐,他照样可以躺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英国人这么干是算不得什么的。”不过对于那位老先生,这个侄子倒还是毕恭毕敬的。遇到他忍不住想在房间四处乱蹦乱跳或是想把脚搁到安乐椅上去时,老先生的一个眼色便足以使他变得规规矩矩。况且每逢拜访一个人家,老先生都要预先跟主妇打个招呼:“我这侄子没受过多少教育,免不了有些粗野,不过我对社交生活还是寄予很大的希望的,就是想通过这样的交往使他变得有教养一些。就有劳夫人多加指点了。”有了这一番话,谁还会责怪这年轻人呢。

就这样,这个侄儿被引进了社会。整整一天,还有第二天,全格留维塞谈的都是这件事。那位老先生并不是到此为止。他的思想方式、生活方式似乎完全变了样。每天下午,他会带了侄子去山脚下的那家地窖酒吧。那是格留维塞头面人物常去喝酒与玩九柱戏的地方。在这项活动上侄儿也显示出了自己的才能,因为他每扔一个球出去总会撂倒五六柱的。不过时不时他脑子里会生出一些怪念头。他没准会快得像箭一样和球一起冲出去,把球场弄成一团糟。有时他撂倒了一大片,或是打中了“国王”,他就会突然用梳理得漂漂亮亮的脑袋支地,两条脚叉开,伸向天空。如果刚好有辆马车驶过,还没等别人看见他已经蹿到马车顶上去了,他蹲在那上面朝底下的人直做鬼脸,车走出一小段路之后,才急急地跑回到人群中来。



遇到这种情况,老先生总会乞求镇长和别的先生对侄儿的放肆行为多加原谅。而大家仅仅是笑了笑,说那都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还说自己在他那个年龄,也是一样顽皮的。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小淘气包”。大家都已经用这样的外号来称呼他了。



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因这后生的所作所为而恼火,却又不敢说出来,因为年轻的英国人的行为已经被公认为有教养与思想正确的典范了。如今到了晚上,老先生总会带着侄儿到小镇的一家叫“金鹿”的酒店里来。侄儿虽说年轻,那副模样却是老气横秋。他对着一只大酒杯一坐,鼻子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又掏出一只大烟斗,点燃了它,呼呼地喷烟,劲儿使得比在场任何一个人的都大。报上登了一条什么消息,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大家争辩起来,医生持这样的观点,镇长却不以为然,别的绅士对双方见解都如此高明莫不深感佩服。可是这时候,那个侄子却突然插嘴,提出了全然不同的第三种看法。他用那只手套从不脱下的手拍击桌子,以再明确不过的语言告诉那两人,他们对整个问题的看法都太过肤浅,据他所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接下去他用离奇古怪、结结巴巴的德语,把自己的意见端了出来,使在场的人莫不觉得如拨云霓见青天,心想他既然是英国人,见解如此深刻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只有镇长心中不免老大的不自在。



如果镇长与医生压着一肚子发不出来的火坐下来对弈的话,那个侄儿又会挨上前来,从镇长肩膀上透过自己那副大眼镜观看棋局,还指手划脚,说这个子儿下得不对,那个子儿下错了,又指点医生该这么下,不该那么下,弄得两人气儿不打一处来。若是镇长提出来跟他杀上一盘——镇长自命是举世无双的棋坛圣手——以杀杀他的傲气时,那老先生便用扣圈把侄子的领结再往紧里收收,那后生遂做出非常有礼貌、非常规矩的样子,但他还是把镇长将死了。



格留维塞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玩牌,每局输赢照例是半枚十字钱。那侄儿认为这太寒酸了。他说要赌就得赌银币或是金币,他自称是玩牌的好手。可是却屡战屡败,把大把银子输给别人,让受了侮辱的人无形中一点点消了气。他们赢了这么多钱倒也丝毫无愧于心,因为他们认定“他是英国人,英国人就是打小在钱堆里滚大的嘛”。他们一边说,一边把金币悉数扫入自己的口袋。



就这样,外国先生的侄子很快就在小镇内外受到大家的特殊青睐。没有人能够记起来,在格留维塞有过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出现过如此稀奇古怪的事。人们说不出,除了舞蹈方面的一点点皮毛知识之外,他还学过什么技艺,因为对于拉丁文和希腊语,他可说是一窍不通。有一天大家在镇长家里聚会作乐,必须由他来写上几个字,大家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地理方面,他则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低级错误连连,因为他会把一个德国城市说成是在法国,把一个丹麦地方划归波兰。他不读书,不研究问题,大牧师对于这后生这么懵懂无知连连摇头。不过,凡是他说的与做的一切,大家还都是一个劲儿的赞同和拥护。而他也总是认为自己一切方面都是对的。说完一件事,他最后的那句话总是:“这件事知道得最清楚的还得算我了!”



冬天快要到了,侄子出的风头越来越足了。他没到场,社交聚会就变得沉闷乏味。即使有个聪明人说了句含意深刻的话,大家也会哈欠连连。可是每当那个侄儿用蹩脚德语说了句十十足足的废话时,大伙儿也会竖起耳朵恭听。现在,大家初次发现,这优秀青年还是位诗人哪。因为每天晚上他都会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片,给大家念上几首十四行诗。当然,总有几个人认为这些诗有几处写得不见得高明,没什么意思,或是有几段像是在哪本书上见到过的,但是那后生不让这些风言风语扫了自己的兴。他自管自往下念,还时不时让大家注意他写的诗这儿那儿有多么的美。而每一次他都会博得雷霆般的喝彩声与鼓掌声。



不过他风头出得最足之处还是在格留维塞的舞会上。没有人能比他跳得更有耐力和更加敏捷的了,也没有人能和他一样动作难度这么高姿态这么优美的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伯伯总是让他穿得光鲜招摇,赶上最新的款式。他虽然衣服不大合身,但大家都说这人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样的潇洒,虽然男士们自惭形秽,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原先的规矩是总由镇长来领跳头一场舞,以后才由名门望族的年轻人接过去领跳。但是自从外国后生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他连邀请都不好好邀请,就拉起离他最近那位女士的手,领跳起来,而且想怎么跳就怎么跳,霸气十足,俨然是舞会的主宰。由于女士们发现他风度翩翩,性情怡人,男士们于是敢怒不敢言,那侄儿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份尊荣。



这样的舞会像是能给老先生提供最大的乐趣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看着他的侄子,独自微笑。当所有的人都涌到他面前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位公子是多么的彬彬有礼与教育有方时,他更是喜不自胜,迸发出了哈哈大笑,有如一个傻子。格留维塞居民认为他高兴得如此失态,都是因为爱外侄子的关系,因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过老先生时不时也得对侄子施行点家法。同为那后生跳着最最优雅的舞步的半当中,会突然跃上乐师奏乐的平台,把低音提琴从琴师的手里夺过来,将琴弦乱拨一气。要不就是突然改变舞姿,用手来跳,双脚朝空中乱踢乱蹬。遇到这样的情形,当伯伯的就会把侄子拖到一边,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同时把他的领结勒得更紧,直到他变规矩为止。



那个侄子在社交场合与舞会上的表现就是这样了。不过,社会上的风气往往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种独特的时髦新花样,不管有多么滑稽可笑,总会让年轻人趋之若鹜,其实他们这样做根本没有通过大脑,不去想想对自己对别人是否合适。在格留维塞,那侄子的奇怪作派就是这样。对于他的古怪的行为方式、粗俗的哗然大笑与谈吐、对老年人粗鲁的回答,大伙儿不但不加以责备,反而是赞不绝口,甚至还觉得话说得聪明之至,他们在心里想的是:“要做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才子又有何难,莫非我就当不成吗?”他们原本倒还是勤勤恳恳、聪明好学的青年,可是现在,他们寻思:“读书又有何用呢,无知岂不是更容易出人头地吗?”此时他们便丢下书本,在广场、大街上到处乱逛。他们以前对谁都是和和气气,毕恭毕敬,人家有问他们才敢开口回答,语气也总是温和得体的。如今他们没大没小,胡乱插话,还固执己见,甚至在镇长发表看法后还当面予以驳斥,认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要知道得多。



以前,格留维塞的年轻人对粗俗与下流的作派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现在,他们唱起了各种各样庸俗不堪的歌曲,用大烟斗抽烟,成了低级酒吧的常客。他们视力很好,却要买来大号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认为这样才够气派,因为他们现在每一处都要学那个大名鼎鼎的侄子的样呢。他们在家或是出外做客时总是整个人连马靴、马刺一并躺倒在长椅上,在贵宾面前也是二郎腿一翘,坐在餐桌前则是胳膊肘带拳头都上桌面,还用双手支着自己的那张脸,他们认为眼下最风雅的就是这类举止了。他们的母亲与亲友都对他们说这样做很愚蠢,很不礼貌,可是他们却说那个侄子就是这么干的呀,他们无非是学学样儿罢了。人家说,那侄儿是英国后生,不懂规矩是情有可原,外国人嘛自然要粗野一些的。但是格留维塞的年轻人抗辩说他们跟优秀的英国人一样,有权像风流才子似的放荡不羁。总而言之,令人痛心的是,由于那个侄儿的恶劣榜样,格留维塞的优良传统与淳朴风气竟然都荡然无存了。



不过那些年轻人不守规矩、肆无忌惮的快乐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下面这样的一件事突然改变了整个形势。镇上的冬季娱乐本来就打算以一次盛大的音乐会来作一结束的。参加演出的一部分是镇上的职业乐师,另一部分则是本地水平不低的票友。镇长自己拉大提琴,医生的大管吹得够一流水平的,药剂师虽说不是当音乐家的料儿,但笛子吹得也差强人意。格留维塞的几位年轻女士还练习了好几支歌曲。总之,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序。但是那位外国老先生发表了一个看法:音乐会如此安排自然也是不错,但是,倘若要向正规的音乐会看齐,一首二重唱那可是少不得的。听了这番意见,大家倒是犯了愁了。镇长的千金小姐固然唱得赛过夜莺,可是相匹般的男声又上哪儿去找呢?人们终于想起了那位老风琴师,他也一度是个蛮不错的男低音呢。老先生却说何必这么大费手脚,他的侄儿本身就唱得很有水平嘛。大家一听年轻人居然还有这等本领,真是惊诧不已,自然是马上怂恿他来上几段。他推却不过,只能试唱几首,除了身段方面有些特别,可以归之于英吉利风格之外,别的倒的确都很不错,安琪儿下凡怕是不过如此了。于是二重唱便匆匆忙忙排了几遍。夜晚终于降临,格留维塞的居民总算可以一饱耳福了。



可惜得很,老先生不能出席亲眼目睹他侄儿的光辉表演,因为他突然生病了。不过,一小时前镇长去探望过他,听他交待了对付他侄子的几道高招。



“其实,我的侄儿真是个大好人,”他说,“不过,他脑子里时不时会生出一些怪念头,要玩一些鬼花样。我不能够自己在场真是抱歉之至。他对我还是唯命是从的,他知道不听话是不行的。不过我得给他说句公道话,这不是品质上的问题,而是生理上的原因,是天性如此。镇长先生,倘若他想坐到乐谱架上去,或是要玩低音提琴什么的,那就麻烦您把他的高领结松开一些,或是干脆摘掉,您就会看到他会变得如何彬彬有礼了。”



镇长谢谢病人对自己这么信任,他答应,倘若真有需要,他一切都会照老先生的吩咐去办的。



音乐厅里挤得水泄不通,因为格留维塞本镇以及郊野的居民全都来了。连得十数里开外的大人先生、牧师、乡绅以及其他人等全都不远而来,还带着全家老小,为的是能和格留维塞镇民共度良宵。镇上的职业乐师演奏得非常出色。接着就是镇长的节目,他演奏大提琴,药剂师用笛子伴奏。再往下是风琴师的男低音独唱,他博得了全场鼓掌。医生的大管独奏也招来了不少掌声。



音乐会的上半场到此为止,所有人都急切地等待下半场的开始,外国后生马上就要和镇长小姐合作演出二重唱了。那个侄儿早就穿着一套挺招摇的光鲜服装到场了,他一直吸引着许多人的眼光。他大大咧咧地在一张华丽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原来是特地为邻近的一位伯爵夫人备下的。他两条腿直直地往前伸出去,举着巨大的观剧镜到处张望,其实他还带着他那副大眼镜呢。他一只手抚弄着一条大狗,照说犬类是不得入场的,可是他却大模大样把狗带了进来。



给留了座的那位伯爵夫人到了,那个侄子一点儿都不做出要站起来让座的样子。他反而让自己往椅子深处坐去,也没有人敢去提醒他一句。尊贵的夫人只得跟小镇别的女子一起挤坐在一把普通不过的草垫子沙发椅上,据说她当时真的是大大的生气了。



不管是镇长作精彩表演,风琴师引吭高歌,还是医生在把大管吹得出神入化时,所有人都屏气止息,仔细品味,可是那侄子却在逗大狗去叼他扔出去的手帕,或是跟邻座的人大声说话,使得不认识这个年轻绅士的观众都对他的放肆失态感到惊讶。



这就难怪所有的人都要对他在二重唱中会有怎样的表现倍加关心了。下半场开始了。先由职业乐师们演奏了几首小曲子,接着镇长带了女儿走到年轻人跟前,递给他一份乐谱,问他:“先生,能有荣幸请你表演二重唱吗?”年轻人露出了牙齿哈哈大笑,跳了起来,两人跟着他来到台上乐谱架前,全场的人莫不紧张地期待与观望着。风琴师开始打起拍子,示意他可以唱了。他透过镜片看着乐谱,却发出了几个让人吃惊的怪难听的声音。风琴师冲他嚷道:“要再低两个音,好先生。你得唱C音嘛!”

那后生不唱C音,却脱下一只鞋子朝风琴师头上扔过去,打得他头上洒的发粉四散飞扬。镇长一看到这番景象便心里想道:“哈!他毛病又犯了。”于是赶紧跑上去,捏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领结放松一些。可是这样一来,那后生情况更不好了。他不再说德语,而是说一种谁都听不明白的话,而且在会场里大步子地跳过来跳过去。镇长见到好端端的一台戏给搅成了这样,沮丧极了。他估摸准是这青年人遇见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便决定把他的领结全部松开。但是镇长刚做成这件事,便吓得像是遭了雷击一样,因为领结下面的根本不是人的皮和肉,而是深褐色的兽皮兽毛。那后生顿时一跳三丈高,姿势也更加古怪了。他用戴了小羊皮手套的手去抓头发,竟把头发揪了下来。哦,天哪!原来这漂亮的头发竟是一副假发套。他把发套扔在镇长的脸上。现在,他头顶上也都现出了深褐色的兽毛。



他在桌子、椅子上跳过来跳过去,推倒了乐谱架,砸烂了小提琴和黑管,简直像个疯子。镇长也怒不可遏,他喊道:“抓住他,抓住他。他是疯子,快抓住他。”不过要做这件事谈何容易。因为那后生已经脱下手套。他手上露出了尖利的爪子,能伸到别人脸上去把人家抓得伤痕累累。终于,有个勇敢的猎人想法子逮住了他。猎人把他那两只长胳膊一并紧紧抱住,使他只能用腿乱踢乱蹬,声音嘶哑地狂吼乱叫。人们围拢过来,细细察看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现在已经没有一点人的模样了。一位有学问的先生走过来,他在邻县开设有一家陈列了各种动物标本的博物馆,在仔细端详了之后,惊奇地说道:“我的好老天,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怎么能把一只动物带进上流社会来呢?唉,这是一只猿猴呀,学名叫Homo Troglodytes Linnaei,你们若是愿意出让,我可以付给你们六块现大洋。我打算把他剥制成标本放在陈列室。”



格留维塞的居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讶神情,有谁能描摹出来呢!什么,与我们做伴的竟是一只猴子,一只猩猩!那个年轻的外国人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猴子!他们大叫起来,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大家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也不敢相信。人们更仔细地加以考察,不错,那根本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猴子。



“这怎么可能呢?”镇长夫人喊了起来。“他不是经常对着我朗诵诗歌的吗?他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和我们一起进餐的吗?”



“真是的,”医生的太太说,“怎么可能呢?他不是经常上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喝咖啡的吗,次数还不少哪,滔滔不绝,一边抽着烟,和我丈夫讨论问题,不是显得很有头脑的吗?”



“这怎么可能呢?”男士们也喊出声来。“他不是在地窖酒吧跟我们一起玩九柱戏,还辩论政治问题,跟任何人没有什么不同吗?”



“可不是吗?”他们满腹狐疑地说,“他岂不是跳舞时当领舞人的吗?居然是一只猴子!一只猴子!太不可思议了,这里面准是有魔法在作怪!”



“是的,必定是玩了什么花招,用了什么障眼法术,”镇长说,一边把那后生的或者不如说猢狲的领结拿出来。“瞧!法术都在这只领结上面呢,它让我们把他看做是像模像样的人了。这个领结很宽,是用柔韧的皮子做的,上面还写有许多古怪的符号,该不是拉丁文吧。这里有谁能读懂拉丁文吗?”



大牧师是个有学识的人,虽说下棋时常常是后生的手下败将。这时候,他凑上前来,看了看写在羊皮纸上的那些字,接着说道:“没什么复杂的!不过就是一些拉丁文字罢了,意思是:



这只猴子性情好生滑稽,



特别是吃下一只苹果时。



不错,不错,”他接着说,“是对大家的一次性质特别恶劣的作弄,是在玩瞒天过海,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治。”



镇长也持有同样看法,他立刻要去外国人的家里捉拿这个家伙,毫无疑问,此人必定是个巫师了。他叫六个士兵抬起那只猴子,那个外国人得立即接受审查。他们来到那所空荡荡的房子的前面,一大群人簇拥在后面,因为谁都想知道事情结果如何。门也敲了,铃也摁了,但是没有用,无人出来应门。镇长大怒,命令砸门,他们强行进入外国人的寓所,可是除了一些旧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见到。找遍了屋子也没有见到老外国人的影子。不过,在一张写字桌上倒是放着一封密封的大信封,上面写明是给镇长的。镇长立刻撕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格留维塞的居民们:



当你们读到此信时,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们的小镇了。此时此际,对于我那个宝贝侄子的出身与国籍,你们必定已经一清二楚了吧。恕我放肆,与你们开了一个玩笑,就请你们权当那是一次有益的教训吧。一个陌生人愿意单独过清静的日子,你们何必苦苦要将其拉入你们的社交生活呢。我只求独善其身,对于你们那喋喋不休的闲聊、庸俗不堪的风气与可笑之至的规矩,我都视为畏途。出于无奈,只得训练出一只年幼猩猩,充任我的代表,看来你们对它倒还是喜爱有加的呢。再见了,至于你们能从中接受多少教训,那就要看你们有多么大的接受能力了。”



格留维塞的居民们在全国人的面前都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唯一能辩解之处就是,这件事过于玄虚,很有点神秘色彩。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是格留维塞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们竟把一只猴子的肆意妄为视为自己行为的圭臬。从此时起,他们再也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或是坐在安乐椅里乱颠乱抖了。大人不向他们发问他们便静立在侧,不瞎开口。他们把眼镜扔了,又和以前一样斯文安静了。自那时起,倘若有谁做出俗气可笑的举动,格留维塞的人便会说:“那是一只猴子。”



至于那只假冒年轻绅士的猴子,他给交到了那位开博物馆的先生的手里。猴子可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能得到喂养,若是有人出于好奇想要看看他,那他就充当展品。直到今天,人们还可以见到这件展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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