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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爷爷冲过来兴师问罪

书籍名:《平安夜》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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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也像死了一样。我背靠着墙,垂头丧气地站着,一个劲儿地想哭。我悲哀地想到了桑雨婷,如果她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切,她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之后,我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看到里面有几棵青菜,就拿出来,一片一片地撕下叶子,在水龙头下面洗。我不清楚我的眼泪流下来没有,反正我的手是湿的,一抹脸,脸上就全是水。

  洗好了菜,湿淋淋地放在砧板上,我琢磨晚饭可以做什么。冰箱里还有一筒挂面,有一打鸡蛋,半瓶“小康牛肉酱”。煮一锅青菜鸡蛋面,就着牛肉酱,应该也不错。爸爸中午一定没有起床吃午饭,我不能让他一天都饿着。

  开始切菜时,爸爸的房间有了动静,他开了房门出来,先到厕所里撒一泡长长的尿,然后趿拉着棉拖鞋走到厨房来看我。

  “放学啦?今天在学校没犯错误吧?”他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眼角还糊着眼屎。

  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冲洗砧板和刀,不答理他。

  “你在生气?为什么呀?”

  为什么?他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他真是一点没往自己身上想,挠挠乱糟糟的头发:“别弄晚饭了,等我收拾一下,我们上街吃牛肉拉面去。”

  “我不去。我今天作业很多。”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就想跟他唱唱反调。

  他倒是很随和:“那行,不去就不去。你走开,这里交给我。”

  他匆匆地洗漱,然后钻进厨房,叮里咣啷一顿响,煮出一锅烂糊糊的青菜面。盐放得太少,味精又放得太多,吃在嘴巴里鲜得怪异。而且,我到厨房里拿筷子的时候,看到煤气灶上粘了厚厚一层面汤,我想等会儿擦洗时起码要费去他一刻钟的时间。

  “小小,”吃饭时他又问我,“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回答他。我今天就是不想跟他说话。

  他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一边呼噜呼噜吃面,一边用眼睛扫着电视里的“喜羊羊和灰太郎”,不时地还喷出几声笑。他每天都在这时候把电视调到动画片频道,说是给我看的,其实他看得跟我一样专注。

  吃完面条,我把碗一推,自顾自地写作业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收拾锅台和碗筷。

  门铃叮咚地响了一声。他从厨房里伸出头:“小小,开门去啊。”

  我们家这个时候一般没人来。我以为是收水电费的,开了门一看,却是爸爸的同学郑菩萨。

  “你爸呢?”他大概是跑着上楼的,站在门口呼哧呼哧喘粗气。

  我朝厨房里努了努嘴。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去,咋咋乎乎地叫起来:“我的个天,你今天没上班,我以为你生什么大病了呢。”

  我爸爸拿毛巾擦着手,冲他翻翻眼睛:“别见面就咒人好不好?”

  郑菩萨着急:“那你怎么不去上课?一个班的学生等了你一上午!所领导都急了,问我怎么回事,逼着我打电话。”

  “我睡觉,电话线拔了。”

  “难怪!”郑菩萨松一口气。“我就怕你上班路上出事。我是你的介绍人哎,对你要负责任的。”

  “没事。”我爸爸说。“就是不想去了。”

  郑菩萨一急,话憋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手指着我爸爸,脚在地上跺着。

  “反正就是友情客串的事,你另外找人就行了。”爸爸轻描淡写。

  郑菩萨终于说出话:“哥们儿,你以为是小孩子办家家哪?你到底怎么了嘛?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你把我置于何地啊?怎么着你也要把这一学期糊弄完是不是?”

  爸爸一转身坐回到电脑前,回答他:“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肯定有原因。”郑菩萨坚持。

  “觉得没劲,这原因可以吗?”

  郑菩萨闷头闷脑站了一会儿,走到我爸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懂了,哥们儿你是过了新鲜劲儿了。这样,我想办法找医院给你开个病假条,这星期你就歇着,缓一口气,咱们重振旗鼓。兄弟哎,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跟谁较劲也不能跟钱较劲是不是?我们所里开给你的课时费也不是小数吧?”

  我爸爸似笑非笑道:“那行啊,我把这份钱让给你去挣吧。”

  郑菩萨严肃起来:“任意,不跟你开玩笑,你对你的学生不能不负责任,休息一星期,下星期你必须去。”

  他说完,不等我爸爸回答,转身就走了。他大概是有点生气,脚步子很重,把楼梯都走得咚咚地发响。

  我前脚把门关上,后脚我爸爸已经在开打“魔兽”,十八般武器轮番上阵,爸爸专注的面孔被电脑屏幕映得红红绿绿。

  郑菩萨这个人有点不地道,他生怕我爸爸不理他的茬,当天晚上又去找了我外婆,投诉爸爸的“罢教”行为。第二天我正上早读课,苦背英语单词,外婆在教室窗外招手唤我,把我带到走廊里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爸这人怎么这么浑?”外婆的脸拉得很长,语气咄咄逼人。

  我明白是郑菩萨告了密。他家跟外婆家住一条巷子,从前也是外婆的学生。

  “外婆你说什么呀?”我装出懵懵懂懂的样子,一边在心里快速地打主意,如何把她应付过去。

  外婆伸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任小小你不要装,你知道你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她轻轻跺一下脚:“他不能犯浑到这个地步,好好的工作说丢就丢啊?他有没有替你想想?有没有替你们这个家想想?再说了,他这么随心所欲的,也把人家郑菩萨坑了呀。”

  我低下头,使劲地设想我们家里悲惨的前景,很快就涌出眼泪来,抽抽答答的。

  外婆大概没想到我会哭,态度直转,掏出一包纸巾塞给我:“哎哎,你不要这样嘛,我是讲你爸爸,又没有讲你。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我诚心诚意恳求她:“外婆你找我爸爸谈一次话好不好?你劝他会有用的。”

  外婆沉吟着,显得为难:“可你爸和你妈都离婚几年了,我现在找他谈话,名不正言不顺啊。”

  我很失望,又一次开始蕴酿眼泪。

  外婆马上说:“好吧,我有办法了,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把眼泪擦了回教室吧。”

  外婆走后,我站在原地,用手掌心用劲搓脸,搓得皮肤发热,好让自己看起来红光满面。

  回到座位上后,同座的孙猴儿凑过来,神神叨叨地问我:“苏校长找你了?有什么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爱理不睬地:“去去,瞎打听。”

  他眼睛瞪得像铃铛:“真有好事啊?”

  我故意地不答话,让他羡慕着。

  这一天晚上,刚吃完我爸爸叫回来的“比萨饼”外卖,屋里还盘踞着赶不走的奶酪和洋葱的气味,爷爷一家人就敲开了门,威风凛凛地鱼贯而入了。我一看爷爷绷着个脸,嘴唇抿得死紧,一副刀枪不入的极严肃的模样,心里就怦怦地跳,知道我爸爸今天肯定要遭殃。

  爷爷不等我爸爸让座,自己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让我新奶奶赫仁坐,还指挥赫拉拉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去。

  新奶奶拼命地对我爸爸打手势,表明她是被爷爷胁迫而来的,她没有任何过来兴师问罪的意思。赫拉拉却是一副兴灾乐祸的架势,屁股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嘴里噗噗地嚼着口香糖,目光偶尔往我身上一扫,尖刺刺的,铁钩子一样的。

  我爸爸一看这阵势也有点慌,先把晚辈的讨好劲儿摆出来:“爸,妈,拉拉,你们吃过晚饭没有?没吃的话……”

  他才看我一眼,我已经心领神会,跳起来说:“没吃我去买!我们这条街上有麦当劳,有拉面,还有炸丸子!”

  爷爷威严地咳嗽一声,对我摆了摆手:“小小你回房间去,我要问你爸爸话。拉拉也跟着去。”

  赫拉拉懒洋洋地站起来,拖长声音说:“有什么秘密呀?搞得像个真的。”

  赫拉拉就是这样,全家人只有她敢跟爷爷顶嘴,明白无误地抵抗,可爷爷还偏偏就买她的账。

  我一边起身往房间走,一边回头看爸爸,替他捏着一把汗。爸爸却把他的手背到身后去,对我做一个“OK”的手势,让我放心。

  赫拉拉跟着我进门后,回身就是一脚,把门砰地踢上去了,还不高兴地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凭什么不能听?不能听还带我过来干什么?就让我守着你这个小屁孩儿吗?”

  我壮着胆子说:“我只比你小一点点。”

  她骄傲地仰着头:“小一天也是小,何况我还是你姑姑!”

  我真想用劲踹她一脚,看她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威风。

  接下来,我们同时做出来的一个动作是:忙不迭地扑到门上,眼睛凑到门缝里,争取看到外面的情形,再把耳朵支愣起来,听外面的说话声。

  很可惜,门的方位不对,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厨房和厕所,看不到客厅里的人。还好我们都能听到大人说话,因为我爷爷的嗓门很高,几乎立刻就拍起了桌子。

  “任意你这个浑头,你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算数?好好的人家帮你找份工作,你不努力,不敬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到底是跟谁在较劲啊?”

  天哪,我明白了,外婆说她有办法,原来她是搬来了我的爷爷和新奶奶当说客。

  新奶奶充当的却是“和事佬”的角色,她忙着劝爷爷:“老任你先不要发火,你先听听孩子的想法,不愿意去上课了,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爷爷怒气冲冲:“他有什么别的原因?他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懒惰,没有责任心,不求上进!这么多年了,小小都长到八岁了,你说说他都在家干了些什么?他虚度年华呀!哎哟气死我了,我跟你说,我在青阳城里为他丢尽老脸了!”

  “老任!老任……”

  “你别拦着我,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

  新奶奶就不再出声,大概是觉得不便插嘴。

  赫拉拉趴在门上,侧着头,胀红着脸,兴奋异常的样子:“你爸哑巴了?他怎么还不还嘴啊?快说话!快说话!”她轻轻地跺着脚。

  我真是想揍她。到明年春天蛇虫出洞的时候,我会逮一只癞蛤蟆,或者逮住一条蛇,偷偷塞到她的被窝里。

  我爸爸却是始终不说话。我想像不出来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

  既然爸爸不说话,爷爷的火发得就没有意思了,一个人自问自答肯定是索然无味的。爷爷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会儿桌子,把一个茶杯之类的瓷器砸碎在地上,表明了他的激烈态度,然后就开始大口喘气,使谈话陷入僵局。

  新奶奶跟来的作用就在这里:她知道何时辙退最好。她大声宣布说:“这样吧,任意今晚好好想想你爸的话,明天还是去上课,别犟着。老任我们就先回家,让孩子心里也转个弯,你看好不好?”不等我爷爷表态,她扬声喊赫拉拉:“拉拉出来吧,我们走了。跟你哥哥和小小再个见。”

  赫拉拉“哗”地开门出去,跟我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三个人走了之后,我爸爸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到我面前,吹了一声口哨:“任小小,你坦白交待吧,是不是你找爷爷告了状?”

  我把手放在头顶上,闭上眼睛:“对天发誓,我没有给爷爷打一个电话。”

  “这就奇怪了,老爷子怎么这么快就掌握情报了?”他皱着眉头想一下,摇了摇头:“青阳这地方真没劲,巴掌大的一个城市,城南打个喷嚏城北都能听见,太没有隐私可言,也太没有自由发展的空间。”

  我赶快怂恿他:“那你就去南京,找桑雨婷。”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是不是你妈妈买通了你?”

  看,一动到真格的,他马上就要缩回去。他都在家里蜗居了这么久,真要出门闯荡的话,我还不能放心呢。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发现爸爸还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看新闻。我赶快从冰箱里给他倒了一杯牛奶,拿微波炉转热,又往面包片上涂了他最喜欢的草莓酱,很巴结地端到他面前。我说:“爸爸你快吃早餐,然后去睡觉,到一点钟起床的话,还能睡六个小时。”

  他转过头,脑子好像还没有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里跳出来,懵懵懂懂问我:“你什么意思啊?”

  我一字一句告诉他:“今天是星期五。”

  他想起来了,星期五下午他应该去上课。他问我:“说句真话,你很希望我有工作吗?”

  我点头。

  他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好吧,为了我儿子,我要奋斗!”

  我激动得不行,冷不丁地抱住他的脑袋亲了一口,害羞地逃开去。

  一整天,我上课时心神不宁,惦记着爸爸是不是真的回到工作状态了。下午有一个算术单元小测验,本来不算太难的一道应用题,我居然看了半天才弄清楚说的是什么。孙猴子一心想抄我的答案,不停地伸头探脑,催我快点做,我偏偏熬到最后一分钟才填上得数,把他气得朝我直翻眼睛。

  周末下课比较早,两节课之后就放学了。我拎上书包一路往家里奔。孙猴子在后面喊:“小当家的,今天要买米还是要买油啊?”我没有答理他,连头都没有回。

  路过菜场,我买了两个烧卖,两个肉包子,还买了隔壁烧腊店里刚出锅的卤猪肝,准备回家用电饭锅煮一锅稀饭,等爸爸回家可以喝上热腾腾的粥。

  开了门,我愣住了,爸爸居然在家,围着围裙在厨房里淘米,也是要煮稀饭。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少管所?如果他上完两节课的话,这时候应该还骑着自行车在路上。

  我手里捧着包子和卤菜,怔怔地站着,真是欲哭无泪。

  爸爸倒是自觉理亏的样子,热情过度地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还把拖鞋拎到我面前让我换。他说:“宝贝儿,你辛苦了。”

  我悲愤地指出:“爸爸说话不算数。”

  他急吼吼地解释:“不是不是,我真的是睡到一点钟起床,一点二十分下楼出门,特地打了十分钟的提前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的自行车突然就没气了。我推着自行车,飞奔到小区门卫室打气去,我心里急,用劲踩气踏子,一踩就踩狠了,自行车被我打爆胎了!你看,我要找修车铺,还要等人家换车胎,神仙也没有办法搞定啊。我再一想,与其迟到,还不如不去,反正郑菩萨帮我弄了病假条。小小我告诉你,我不是成心的,真不是成心的。”

  他连说带比划,语气诚恳,脸上却又带着笑容,我无法弄清楚他的真假。

  我有气无力地告诉他说:“爸爸我不想吃晚饭了。我头疼。”

  他马上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感冒了吗?发烧没有啊?”

  我甩开他的手,赌气跑到我房间里,紧紧地关上门。

  爸爸在门外巴巴结结地喊:“晚饭好了我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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