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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1)

书籍名:《平安夜》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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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爸爸都这么没心没肺了,我还能够说什么?

  我帮着他洗了碗,收拾了桌子,然后他蹲在电视机前,捣腾那几条有红红绿绿插头的终端线。他做这些事情并不熟练,电脑接上了电视机之后,音频和视频线的位置总是弄不对,不是画面消失了,就是声音出不来。他几乎又没了耐心,抱怨着电视机厂把东西做得这么复杂,存心让不懂行的人为难。

  这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地响起来。他指派我:“小小你接一下。”

  我跑过去接电话。郑菩萨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小小,喊你爸过来!”

  我以为还是为了上课不上课的事。谁知道爸爸才听两句话,脸色就变了,惊慌失措地问:“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又听了几句,他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就去,我就去。”

  我问他:“郑叔叔喊你去哪儿?”

  他喘着气,用哭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张成自杀了!”

  我吓得张大嘴巴,小便差点儿冲出来。

  他说:“我现在要去医院。晚上你不能一个人在家,你跟我走。”

  他慌得像没头苍蝇,进来出去地给我拿大衣,拿帽子,把我裹得粽子一样严实,才拉着我的手出门。

  他推出自行车,把我抱到后座上,飞快地骑上去,用劲蹬着往县人民医院走。大概郑菩萨已经在电话里说了张成在县医院抢救。我想,幸好爸爸下午刚修好自行车,否则这时候他就抓瞎了。

  到了医院急救室,远远看到好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爸爸捏一捏我的手,告诉我说:“看到没有?戴眼镜的那个是青阳少管所长,那个女的是政委。天哪,都来了。”

  他看到这几个所领导还是心虚,不敢走近,招手把郑菩萨喊过来问情况。

  郑菩萨告诉他:“还在手术室没出来呢。好家伙,太吓人了,吞了一截牙膏柄,胃管捅破了,吐血啊!满床都是血啊。”

  爸爸的脸色白寥寥的:“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他的作文没上专栏吧?”

  郑菩萨说:“你这个星期没来上班,不知道情况。是因为他姐姐在老家自杀了。”

  “啊?”爸爸失声叫出来。

  “对,自杀了,活不下去了。”

  “死了吗?”

  “喝的农药,死了。”

  爸爸手捂住脸,显出很难受的样子。

  郑菩萨啧着嘴:“张成跟他姐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他之前要杀姐夫也是为姐姐抱不平。这会儿姐姐真死了,他接受不了,自己也就不想活。还留了遗书,说要用他的死替姐姐申冤。他那个姐夫真是禽兽。”

  正说着话,远远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一张手术床吊着一个输液的瓶子被推出来。少管所的所长和政委都围上去,医生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手术床就被推到一间“重症监护室”,无关抢救的人都被拦在了门外。

  郑菩萨说:“瞧,大概没有问题了。我们现在没法儿进去探视。”

  可是我爸爸不死心,他一直带着我在病区周围徘徊,等到穿公安制服的人都走了以后,才回到重症病房前,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他看了几分钟之后,不说话,拦腰抱起我,让我也看一眼。隔着冰冷的带药水味儿的大玻璃,我看见房间里一个瘦瘦的少年躺在白被单下面,床底下伸出横七竖八的各种管子,床头还有个监护仪,红红绿绿的灯光一直在闪烁。张成的脸长得什么样子,我看不清楚,因为他闭着眼睛,他的脸色也太白了,跟白墙白被单几乎连成一片。

  我扭头问爸爸:“他现在不会死了吗?”

  爸爸把我放到地上,摸了摸我的脑袋:“应该说,现在我们不会让他死了。”

  星期六上午,外公和新奶奶都打来了电话。外公说他前两天跟老朋友钓鱼去了,钓到了五六条河鲫鱼呢,都养在浴缸里,问我愿不愿意去吃他做的鱼汤小刀面?新奶奶的电话内容是,青阳电视台好不容易请到了两位二线偶像明星做娱乐节目,现场需要安排一些观众,她说赫拉拉想去,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以作业太多为借口,谢绝了两位长辈的电活邀请。我爸爸的心情不太好,这时候我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发呆。

  爸爸说:“张成的事跟你没关系的,你没必要跟着我沉痛。”

  我反驳他:“跟你不是也没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沉痛呢?”

  他想了想,回答:“也许我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一下子比较难接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圈很意外地红了一下,让我的心里更觉得不同寻常。

  吃完早饭,我飞快地做作业,爸爸趴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字,把他要照管的那些博客挨个儿更了新。他告诉我说,他今天写出来的文字都有点儿灰,也不知道雇主们是不是能接受。不过他又说,偶尔变一变文字风格,也许是好事,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吃多了海鲜,就要换个麻辣烫。

  中午我们吃了超市里买来的速冻水饺,然后爸爸又一次骑车带我去医院。张成的术后情况还不错,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进去稍稍地探视一下了。门口值班的少管所的女警察认识我爸爸,她好意提醒:“任老师,你进去要少说话,别让病人激动。”

  张成醒着,手背上还在输着液,床底下的导尿管什么的都没有辙掉,所以人像具僵尸一样一动都不能动。一开始走近他时我心里还有点怕,毕竟他是说起来都会让我头皮发麻的“少年杀人犯”。我紧紧地攥住我爸爸的手,脸藏在他身后,心里乒乒乓乓地跳得慌。后来我爸爸用劲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前面说:“认识一下吧,这是张成哥哥。”我躲无可躲,终于站到病床边,看清楚了张成的模样:他很清秀,眼睛细细的,嘴唇有一点点厚,唇边上长着一圈浅黄色的茸毛,看起来很软很软,像刚出生的小鸡仔身上长出的绒毛一样。我仔细盯住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种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只应该在杀人犯身上才能有的凶狠、恶毒、阴险之类的东西,就好像电影电视里的那些坏蛋们一样,看你一眼都能把你吓得半死。可是张成却不是,他显得很软弱,也很疲惫,眼睛里是灰灰的,暗暗的,蒙着一层尘埃一样,让我看着他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再往下沉,要一直沉到地板上才算数。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可能因为他流了太多的血,又刚刚动了大手术,才变得这么有气无力吧?

  我爸爸把手伸到张成的被窝里,握住了张成正在输液的那只手。非常突然地,爸爸的嘴唇哆嗦起来,脸颊和鼻翼都抽搐起来:他居然就哭了。他哭着对张成说:“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啊?”

  张成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看我爸爸,可是也有两滴眼泪从他眼角流下来,一直淌到枕头上。他的稀薄的睫毛开始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床上颤动,钢制的床架有了微微的嗒嗒声。

  爸爸于是又慌了,赶快抹掉自己的眼泪说:“张成张成,你别激动,你现在还不能激动。你看你现在活过来了,好好的,很快就会没事。”

  张成闭上眼睛,紧抿着嘴,脸色蜡黄蜡黄,在我看起来,他对自己“又活过来”这件事情不觉得开心,他愿意自己快一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爸爸其实很不善于安慰人,尤其当他心里也跟着难受时,他几乎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到点子上。他说:“张成你才十六岁,多年轻啊。”他又说:“张成你的作文写得真好,很多网络写手都不如你。你是有真情实感在里面的。”他居然还提出要求:“等你服完刑回家了,我一定到你老家找你,我想看看你的家,你家门口的天堂一样的世界。”

  连我在旁边都听出来,我爸爸讲得豁边了:张成的姐姐自杀,爷爷瘫着,奶奶半瞎着,姐夫是禽兽,他的家里明明是地狱,怎么可以说到“天堂”两个字?

  我爸爸自己说完话,也觉得不对。他扭头看看我,显得很懊恼,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括子。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张成继续谈下去。

  还好门外的女警察走进来招呼我爸爸:“任老师,张成需要休息了。”

  我爸爸松了一口气,俯身在床边,许诺他说:“明天我再来看你。”

  之后我爸爸就一直沉默着,沉默着出了医院大门,沉默着走到医院存车处,推出他的自行车,抱我到后座上,沉默地蹬着往家走。可是当我无意中把脑袋贴在他后背上时,却听见他的心跳声很急促,嗵嗵嗵的,一声一声擂鼓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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