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石头的梦想(6)
“我常常在天台上看夕阳，大自然的色彩真神奇。”我对欧阳茹说。
她眼神空洞，无动于衷。
“你见过真正的彩虹没有？比你被单上的颜色还漂亮！”
“可是小薇，我想我的眼睛生病了。”
“为什么？”
“我常常在醒来时，发现拥着我的被单，都是灰色。”
我转眼望着她：“你有心事？”
她什么也不回答，沉默着离开了。
三
第一单元的英语测验，结果很不好。
李老师走进教室那一刻，同桌张恒在练习本上刷刷写下“霜降”二字，窃笑着推给我看。班里五十六个学生，挨到现在，已经有五十五个学生被李老师当众训斥挖苦过，那唯一还幸存尊严的人，就是我。当然，如果算上新生欧阳茹的话，就是两个吧。但我对她的抵御能力并不看好，猫头鹰对任何露出破绽的学生都不会心软。
我做错了一道完形填空，九十八分，暂时继续保持我的安全纪录。
其他人当然没那么幸运了。我一直觉得李老师更适合去当一位外交官，或者律师也行。因为她总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准确地挖掘出别人的弱点或者痛处，并给予狠狠打击。比如她骂张恒时会说，你爸妈黑白颠倒地在车间里干活，给你买耐克穿，我看你其实应该穿特步！和你作业上一样，一把大叉！而她骂章婧时会说，你家里开公司又怎样？你不打算好好念书？告诉你，一个文盲能够靠投机倒把发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时有家长因为猫头鹰的口不择言投诉到校长办公室，但不知何故，她始终未被解聘，也未能变得温文尔雅、为人师表。
这次被开涮的是妍妍。
“你油画得奖又怎样？英语七十八分？再这样下去，就算你将来得了世界大奖，去领奖都不知道怎么问路！”
全班哄堂大笑。
中午，天赋异禀的妍妍将一张速写的人物画像带给我们看，画像将人类特征和猫头鹰特征结合得天衣无缝。
欧阳茹怯怯地问我们：“她一直这样对待学生吗？”
“那当然，你还没见过狠的……”章婧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给欧阳茹重现了李老师的光辉事迹。
我坐在床上，惊讶地看着欧阳茹一张脸红得像不小心扑重了胭脂的演员，瘦小的身体颤抖得簌簌颤抖。我问她：“你怎么了？”
“没教养！”她咬牙切齿，答非所问。
“听说就是因为她这样泼辣，才被老公甩了呢。”有人接嘴说。
“什么？她离婚了？”
“是啊，她还有个女儿呢。”
“听说她女儿不认她。”
“为什么呀？”
“谁知道呢！”
……
室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欧阳茹冲出了寝室。我追出去，已经没了人影。转身去水房倒水，却撞见她正开着水龙头，用哗啦啦的声音淹没自己的哭泣。
四
我果然没有猜错，李老师是欧阳茹的母亲。
欧阳茹说，在她六岁的某一天，母亲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家。她哭着要妈妈，奶奶和爸爸告诉她，妈妈不喜欢你，所以不要你了。欧阳茹悲伤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妈妈不要我了？
童年的致命优点是，可以没心没肺的哭泣，然后转眼之间把忧伤忘得一干二净。欧阳茹说，如果不是十岁那年再次与妈妈相遇，她可能不会像现在这般恨她。
在欧阳茹十岁的某个周日，她和邻居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看喷泉，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突然来到她面前，抱着她又哭又笑。欧阳茹想了半天，才知道这就是自己铭心思念的妈妈。妈妈在绚烂如彩虹的喷泉前向女儿许诺，一定在她十一岁生日那天回家，陪她吹蜡烛。
从那天起，欧阳茹每天都掰着指头数日子，并且兴奋地告诉许多朋友，她妈妈会在生日那天提着一个大蛋糕回到家来。
然而，欧阳茹望眼欲穿的团聚并没有实现，她妈妈失约了。
被她邀请到家的同学后来在班里说，欧阳茹是骗子，欧阳茹根本没有妈妈。
十一岁的欧阳茹已经不再是可以任意伤害欺骗的小孩子。她用一整夜的时间，在日记本的扉页上用力写下这样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妈妈。
那是空气逐渐凛冽的仲秋某日，欧阳茹的眼泪无助地分解在水房潮湿冰凉的空气里。四周很静。我不知所措。
欧阳茹最后哭得直不起腰，小小的身子瘫在我的肩膀上。“你真幸福，你有那么爱你的爸爸妈妈。我不想回家，我不喜欢没有妈妈的家。”
这是欧阳茹在我耳畔反复诉说的一句话，混合楼顶上飞机轰鸣远行的声响，一字一句，像车轮碾过心脏。
最后，我鼓起勇气拍着她的后背说：“要不然，这周星期天，你上我家来玩玩？”
除了欧阳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同学说起过我的家人，虽然我谈不上多么虚荣，但还是怕真相令人笑话，更别提邀请同学上我家。但欧阳茹不一样，因为她真诚地对我说过，你很幸福。这让我自豪。
五
周末的妈妈本来很忙，她在家政公司做保洁工，客户通常喜欢将清洁扫除的日子定在有人在家的节假日。但听说我的朋友会上家里来做客，她执意向公司请了假，并为此付出扣除工资的代价。她起得很早，去买菜的路上，还悄悄地向门卫爷爷打听，城里孩子喜欢吃什么。
我将房间仔细打扫，还搬了两把椅子在屋外的天台。仰望天空，数流云片片，看鸽群的队列变幻，陷入深深冥想，是我最喜爱的娱乐方式，我想跟好朋友一起分享。
欧阳茹来得很早，我看着她走进小区大门，背着大书包。尽管事先有所了解，她还是对我家的房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薇薇，这可是违章建筑，建设局会来拆的，拆了你们又住哪里呢？”
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想过，毕竟我们已经住了快三年，也没见人来拆。
妈妈回家便忙着做饭，欧阳茹一直好奇地围在炉灶旁，双眸亮晶晶地看着我妈忙这忙那。我帮妈妈择菜，欧阳茹欢喜地凑上来帮忙。妈妈诚惶诚恐：“小茹呀，你一边玩着去，把衣服弄脏了，回家你妈妈要不高兴的。我们薇薇在这里没什么朋友，阿姨还希望你以后能常来玩呢！”
我怕触及欧阳茹的伤心事，想要转移话题，欧阳茹却黯然答道：“我妈妈不在家。”
“去哪儿了呢？”
“阿姨，你会不会有一天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丢下肖薇不管？”
妈妈显然没有经验，面对这样如此不符逻辑的问题。油烟氤氲中，她笑得很无辜：“傻孩子，阿姨最好的生活就是现在这样呀！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是这样想的呢？”
“可是……”欧阳茹的眼圈又红了，“我妈妈就不这样想，她和我爸离婚以后，就再也不见我了！”
我感到很内疚，本来想让好朋友来我家欢欢喜喜地过周末，却不曾料到，家的温馨，亦会触痛她心底的暗伤。
母亲显然有些动容，放下了手中正在淘洗的白菜，将我们俩拉在身边坐下。
“孩子，许多事情可能你还不明白。照我来想，当妈的都不会那样狠心。”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有个客户，离婚好多年了，家里还到处放着女儿小时候的照片。我干活时，她如果闲着，就一定免不了跟我谈起她的女儿。女儿的爷爷奶奶怕她抢走了自己的孙女，一直不让她跟女儿见面，她只好每年去法院打官司，想要回女儿的监护权，可女儿的爷爷跟法院的关系很好，每次都败诉。为了这件事，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再婚，就怕万一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身边了，不习惯有个陌生人在家里。”
“真是个可怜的好妈妈。”我说。
“如果我妈妈能为我做这么多就好了，”欧阳茹声音哽咽，“哪怕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觉她一直在我身边。”我望着她，想起冰天雪地里失群的小鸟，面对枯萎的森林，凄声鸣叫。
“是啊！她说自己这辈子最心痛的事情，就是曾经答应陪女儿过十一岁的生日，可是当她抱着礼物一大早来到女儿楼下时，却被女儿的爷爷堵在楼梯口，死活不让上楼。”
“你说什么？！”
“不过现在好了，上周我去她家呀，她说前夫结婚了，新妻子劝他们放下大人的旧恩怨，让女儿和母亲相认。正好她女儿今年面临升学考试，她爸爸就同意将孩子转学到妈妈上班的学校了。对了，这个客户是老师呢！”
那天周末的午后，我和欧阳茹并肩坐在天台上，秋风如乐，拂过我们身前。我习惯性地数鸽子，想起许多事情。她却兴高采烈地数颜色，我想她的眼睛似乎真的生了病。因为她非要认为，那蔚蓝如海的天空里，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