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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就连在伊亚索头也不回地离去时,里奇也好像失魂落魄般地动也没动。
五分钟……
十分钟……
唯有空白的时间空虚流过。
直到此时,里奇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不经意地,他看到了脚边的硬币。
上面刻着一些他不是很明白的几何图形——是金币。
刹那——
里奇咬紧牙根把硬币握在手里。
「嘿,真是丢脸到家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塔那格拉的……BLONDY……」
仿佛想捏碎手里的硬币一样,他的拳头不断发抖。
「——去他x的!」
塔那格拉的「BLONDY」,和贫民窟的「杂种」……
绝对不会交集的、异质的点与线。
在那中间存在着无可弥补的差异,这时里奇已深深地体会到了。
维持着彼此没有交换名字的状态,留下了不自然的沉重——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伊亚索与里奇的「开始」。
◇ ◇ ◇
距离那个耻辱之夜,已经过了半个月。
然而,苦涩的屈辱感至今仍在里奇的身体内部不断骚动。难以平息的激情失去宣泄的出口而狂乱折腾,仿佛连同燃烧般的痛楚一起紧紧贴住里奇不放。
理所当然地,自那天之后,里奇再没有涉足米达斯。
不仅如此,他连巡逻的「巡」字也没再提到过。反而是锁起的眉头皱纹在沉默中越来越深。
如果能把这个令人痛恨的经验全部封印起来,该有多么轻松呢。
一闭上眼睛,那个男人冷酷的美貌就如同烙印在脑海中一般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在错过偷窃的猎物后,你都是像这样靠伺候男人来赚钱吗?」
那独特而冷酷的声音所包含的威胁感,已不只是傲慢所可以形容。
那个声音至今仍在里奇的鼓膜里回荡。
(——可恶!)
只能呻吟的丑态——刺痛了里奇。
里奇生气的,并不是他故意以贫民窟常见的男性性生活这一点来嘲笑自己。
即使被带进那种偏僻的宾馆,也无损他高雅而威严的态度。不仅仅如此,那个塔那格拉的金发向自己展现了压倒性的游刃有余,甚至把自己当作平常就是靠色诱男性来赚取零用钱的男妓。
——巨大的耻辱。
的确,硬把男人带进去还加以挑衅的,是自己没错。但一想到自己的坚持和自尊在那个男的眼里,只是下流的劣根性,喉咙便热辣辣的。
而且——
「你可不要弄错了哦,杂种。这是你硬塞给我的封口费,所以,你只要照我的命令啼叫就好。就这样,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只能以言语暴力来形容的刻薄言语,仍插在里奇的脑袋中央。伤口化脓流出来的毒素,不时会像突然发作般疼痛,狠狠刺激里奇的自尊。
咬紧的牙关嘎吱作响,痉挛的太阳穴阵阵作痛。
(自从GUARDIAN以来,就没这么窝囊过了……)
里奇知道,这种来自体内的火热而疼痛的感触,并不会轻易平息。
在一个只有小孩子,从某方面来说是压抑得可怕的环境当中,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可以把它们从视野中赶出去,听到不想听的话,可以把耳朵塞起来。
在GUARDIAN里,这是「未成熟的孩子」所享有的唯一特权。
然而,现在已经不同了。
不管成熟与否,不管什么样的借口或者哭诉都不再通用。
在贫民窟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切言行举止都会反弹到自己身这种事,明明老早就知道了。无法将已发生的事情当作没有发生过的现实——如此的沉重难堪。
难看透顶。
要把这沉痛的记忆全部葬送到日常生活的远方,还需要很多时间。像这样只能勉强自己去接受认同的自己,凄惨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还要多少时间,这种被凌迟一般的心情才能整理好呢?就连这一点都无从得知。
当然,上次那件事,与其说是巧合,从概率上来说更加接近奇迹。今后不要说是再度遇见那个不知名的男子,恐怕连在近处拜见BLONDY的机会都不会有吧——即使他心中如此认为,神经还是没有粗大到可以把这些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被理所当然地称为「贫民窟的垃圾」,被不带感情的冰冷眼光嘲弄、侮蔑时的——屈辱、遭到摧残而出现裂痕的自尊心,无法愈合。
不仅如此,唯有被玩弄的耻辱越来越鲜明,甚至于在与凯伊之间早已熟悉的性爱之中,也执拗地纠缠不放,嘲笑般地紧随着里奇。
「才这样就达到高潮,未免太没有意思了吧。」
吵死了!
「看样子,你威风的也就只有一张嘴巴而已啊。」
——住口!
「你的快乐之芽——是这里吗?」
——给我消失!
「——还没完哦!」
缠绕在脑海里徘徊不去的话语,充满了嘲讽。
绵密地,
执拗地,
包含着令人反胃的微热……
可恶!
——可恶!
——可恶——!!!
狼狈,
——凄惨。
即使如此,能够做的也只有咬紧牙关闷哼。这样的自己也说不出的讨厌。
(那样的我根本不是我!)
紧咬住的嘴唇,在抽搐。
永远醒不来的梦分明不应该存在。
即使心里这么想,心情也还是有如嗑了恶质的迷幻药一样陷入了恍惚地狱。
里奇的这种焦躁,凯伊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里奇,你怎么了?」
在四肢懒洋洋地摊开,呼吸还没有平静下来的里奇耳边,凯伊轻声低语。
这段时间里奇一反往常地没有什么反应,对此就算是凯伊也难免会感到心急吧!但是——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轻轻抚弄掉落在前额的头发的那双手,一样是那么温暖、舒适。
自己的归属,的确是在「这里」。
这种感觉分明如此明确清晰,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被那个万恶不赦的男人所囚禁?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
轻轻吐出这句话,嘴里却好像充满了苦汁。
「真的吗?」
「嗯……」
无论是询问的凯伊,还是回答得有几分自暴自弃的里奇,其实心里都明白。
对方想知道什么,
对方在担心什么。
所以也明白,对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的心情。
只是……虽然没有诉渚言语,但互相体谅、互相确认的体温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凯伊从里奇的脖颈细腻地舔到耳垂,贴紧的下肢紧紧缠在了一起。
「那就——来做吧!」
还蕴含着火热的年轻身体是诚实的。
「你还可以吧?我还……一点都不够。」
仅仅是依靠言语,便能轻易勾起无法控制的情欲。
只要对象是里奇,无论多少次的欢愉,都还是——不够,凯伊很清楚自己这种饥渴般的欲望。
这一点,从CUARDIAN时代开始就没有任何改变。
能够像这样将里奇据为已有的幸运,使他的独占欲更加强烈。
里奇似乎以为是他自己硬拉住凯伊不放。但其实并非如此,凯伊非常明白。
自己并不是那种老好人,可以毫无理由地仅仅因为惰性就继续一段关系。
也并没有别人所认为的那么充满耐心。
只是因为……对方是里奇。
凯伊很清楚,只因对象是里奇,他才能够无止境地宽容。
黑暗中,环抱着膝盖在床上发抖的那具小小身躯,至今凯伊仍记得清清楚楚。
凶狠的眼神,仿佛进入眼帘的一切都是敌人。然而这双黑眼一旦闭上,却又稚嫩得好像换了个人。
那天晚上,紧紧抓住伸到眼前的手不放的里奇,早已不复存在。
即使如此——
即使现在里奇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庇护,凯伊依然没有忘记,他曾在内心发誓一定要保护里奇。
他不可能会忘记。
只有自己才知道里奇被强烈自我与自尊所覆盖的真实一面,凯伊内心存在着这样的自负。
另一方面,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对里奇的饥渴感正在逐渐加深。
(还要……)
还不够!
(所以,再多要我一点!)
连自己都看得见,那个陷入难以控制的执着、无可自拔的自己。
就算不情愿,那种与CUARDIAN时代相比存在着天壤之别的欲望的深度,凯伊也不能不意识到。
里奇无言地伸手环绕住凯伊的脖子,像主动引诱般吻着凯伊。
扬起头,改变接触角度地贪婪吻着,全身投入,舌头交缠用力吸吮,好似要把凯伊的疑虑和不安连根拔走。
不,是因为他决心要在今天,将深入内心迟迟不肯离去的那名男子的残滓,彻彻底底地铲除……
又过了半个月。
里奇积聚在内心的热度还是无法发散,只能心烦意乱地打发时间。为了填饱肚子,他一个人来到小吃店。
「唷,里奇,你一个人?真是难得。」
出声叫他的札克是零售商。就是他一手在地下买卖里奇他们从米达斯摸来的卡片,然后换成现金给他们。
「最近都没看到你啊。怎么了?」
就札克而言,这只是单纯的打招呼,并没有什么恶意,但里奇却用力皱起眉头。
看到他这个小动作,附近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立刻转移视线。但札克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不仅如此,他还毫不客气地在里奇旁边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脸靠过来……突然开口说道:
「我说里奇,你……要不要试试送货?」
「——送货?」
里奇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朝把肌肉隆隆的高壮身躯塞进椅子里面的札克看了一眼。
「为什么?你是零售商吧?难不成还兼差当中介?」
把薄面皮裹着油腻腻的合成肉的肉卷一口吞下,里奇毫不在意地以平辈口气询问。
对于里奇这种可以认为是无礼的语气,札克身后那些壮汉明显恼火地皱起眉头。然而里奇和札克本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褐色的皮肤,一头白发剃得很短,让前端尖锐的耳朵显得更加醒目。
这样的札克,当然不是贫民窟的居民。
在造访米达斯的观光客当中,有些人会因某些理由直接在当地非法居留。
过了申请的居留期仍无意离开——或者想回也回不去的非法居留者,被称为「流民」,是不受欢迎的人物。但札克身上并没有这类人常见的挥之不去的浪荡、昏沉,也没有走投无路的悲壮感。
这个来路不明的异乡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贫民窟挂起招牌经营「零售店」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只不过,即使打交道的对象是有「捡食米达期残羹剩饭的奇生虫」之称的贫民窟杂种,札克也既不畏惧、也不轻视,而能对任何人都平等对待,贯彻在商言商的原则。他这种特异的态度已成为招牌,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贫民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
「那倒不是……」
一口气干掉颜色诡异的碳酸酒,
「其实,是认识的人拜托我的。」
札克故意压低声音。
「好像是之前用的那个家伙出了纰漏,暂时没办法工作,所以要找个人顶替,」
「哦……那个工作很危险吗?」
「我不清楚工作内容,不过人家既然不是找个小鬼来跑腿买东西就行,那么当然免不了风险。不过相对的,能拿到的钱也多。」
「连贫民窟的杂种都无所谓的地方,反而令人怀疑。」
在米达斯的官方地图上,连凯雷斯的「凯」字都没有,但贫民窟的存在形同公开的秘密。即使造访米达斯的观光客不知道贫民窟的情况——
「不可接近的红色禁区」。
「贫民窟的人=凶暴没教养的人渣」。
诸如此类的东西早已深深植入他们的脑海。
这就是外面世界对凯雷斯居民的认识。
米达斯不承认凯雷斯的人权。
就连和当初独立时与凯雷斯有过一段蜜月期的联邦之间的那种关系,如今也已经荡然尤存。
被视为联邦施压组织的各人权拥护团体,也因为畏惧「塔那格拉」这个在幕后操控米达斯、在全宇宙都恶名昭着的电脑都市,而不肯碰凯雷斯的问题。
就算人手再不够,也没有哪个人会没事找事到去用这种问题一堆的贫民窟杂种。所以,贫民窟永远被封闭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札克却不以为意地一脚踹开了这个社会常识。
「对方说了,只要是能派得上用场的人,不管什么来历都无所谓——」
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不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行。既然他们托我选人,也等于是在考验我看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