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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朝拜缪斯的长征——师友交游(3)

书籍名:《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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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蓝星”这个名字,倒是子豪想出来的。那年夏天,大家经常在中山堂的露天茶座聚会,一面饮茶,一面谈诗,并传阅彼此的新作。有一天,众人苦思社名不得,子豪忽然说:“就叫蓝星如何?”他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叫蓝星,大家也没有多加推敲,一时就通过了。当时各人的作品也许大半不够成熟,可是写得都很认真,也很多产,聚会的时候,常有人带新作去传观,因此很有相互激励的意味。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真是一个天真而且可爱的时期,也许幼稚些,可是并不空虚。

  过了不久,蓉子就常常出现了。添了一位女诗人,我们的聚会就更多彩多姿。可是那时罗门还在纪弦的旗下,冲劲很猛,似乎他们夫妇两位,在文坛上的步伐不大一致。这情形,一直要到一九五八年间罗门脱离现代派并加入蓝星时,才告终止。同一时间,梁云坡,司徒卫两位也不时出现,且偶有刊稿。在子豪那一面,经常和他接触而和其他社友较少往还的,有白萩,向明,沉思,彭捷,辛郁,叶泥,彭邦桢,袁德星,朱家骏(即后来的朱桥)等好多位。

  稍后一点,大约在一九五五、五六年之间,夏菁把季予介绍给大家,可是要说到对于诗社的影响,则这位新人远不如同时出现的吴望尧和黄用。望尧的出现,大约比黄用要早一年,不过望尧的热和黄用的冷,前者的好逞幻想和后者的善于分析,在对照之下,大大地丰富了蓝星的视域。黄用于诗,才学都高,尤富批判的能力。一开始,他就对蓝星不整齐的阵容颇为不满,而于子豪在翻译和诗学上的表现,尤不敬佩。平心而论,子豪的创作,每有可取之处,晚年渐入佳境,亦复大有可观,可是他的外文和诗学,以言翻译和理论,终觉勉强,却又不知藏拙,因此在《论现代诗》一类的书中,错误百出。

  因为黄用的加入,蓝星对现代的论战,一时军容大壮。一九五七年的夏天,蓝星同人又在中和乡夏菁的家中,议定要办一个季刊,由鼎文,子豪,夏菁和我各编一期。不知怎么一来,子豪筹到一笔钱,又演成他一人独编之局。他在封面上大书“覃子豪主编”五个字,令众人都不高兴。夏菁与我引此相戒,所以后来我们主持编务的时候,都不肯自己出面,只将光荣归于全社。

  子豪既编“蓝星诗选”季刊,便将“公论报”的“蓝星周刊”交给了我。在我主编周刊将近一年的期间,我还负责“文学杂志”和“文星”的诗作一栏,一时相当繁忙。主编周刊的经验,是憎喜参半的:憎,是因为《公论报》的纸张和印刷都比别的报纸差,误排既多,每星期五出刊后又往往会忘了送五十份赠刊给我,还要我亲自去报社领取;喜,是因为投稿的作者很是踊跃,佳作亦多,编起来也就有声有色。当时经常出现,且有不少是初次出现在周刊上的名字,包括向明,阮囊,夏菁,望尧,黄用,张健,叶珊,复虹,周梦蝶,唐剑霞,袁德星,金狄等多人。其中的金狄,是我台大外文系同学蔡绍班的笔名,他现在加拿大,常用本名在“中副”上发表哲学性的小品。痖弦,洛夫,辛郁,管管诸人出现得较少,原因是他们的作品,和上述其他诗人的作品一样,我往往移用到“文学杂志”上去。这时我和子豪合作得很愉快。两人在诗坛上的渊源相异,交游的圈子不同,不过对于新人的欣赏,大体上趋于一致,所以上列这张名单上可以自豪的名字,十之七八亦出现在“蓝星诗选”上面。

  同时,透过子豪的关系,“宜兰青年”上更开辟了“蓝星”分刊,由朱家骏主编。到底是朱桥的“前身”,编出来的这份分刊,已颇不俗。其实当时发表蓝星同人作品的刊物很多,初不限于诗社自己的“机关报”;这些“友刊”包括“中副”,“文学杂志”,“文星诗页”,“创世纪”,“南北笛”等等。有一次望尧还用了“巴雷”的笔名,在纪弦主编的“现代”上刊出了好几首怪诗,事后非常得意,好像是达成了一次间谍任务一样。

  这时诗坛上有一个很美丽的现象:不少作者颇能发挥个性,创造自己独立的风格。也许今日回顾起来,那些作品显得粗些或者嫩些,或者天真得“不够现代”,可是大半生命饱满,元气淋漓,流露着可爱的本色,和稍后一段时期正宗现代主义产品的哽咽作态,大不相同。模仿甚至抄袭,不是没有,例如纪弦,子豪,愁予,痖弦等的作品,便是当时一般“盗写”的对象,不过比起今日的抄袭成风,面目依稀来,还是清新得多。

  一九五八年夏天,先有罗门脱离现代派来归,继有“蓝星诗奖”的颁奖,和鼎文的宣布退出诗坛,一时蓝星诗社的动态,非常“新闻”。罗门的投奔蓝星,很是戏剧化。他不但就此退出现代派,还要在“蓝星诗选”上发表文章,申明他所以退出的理由,并且向纪弦掷出一只铁手套。当时元气充沛的纪弦,一定比周瑜还要生气。七月一日,为了庆祝“蓝星周刊”二百期纪念,我们在中山堂颁“蓝星诗奖”给吴望尧,黄用,痖弦和罗门。诗奖的雕塑由杨英风设计,梁实秋颁奖,子豪主席,我致颂辞。那天观礼的人很多,包括“文学杂志”主编夏济安和现代派的重要人物方思。事后夏济安把我的颂辞刊在他的杂志上。得奖作者的阵容,显示这是蓝星“联创抗现”的一项政策。当时子豪和我不免沾沾自喜,坐在后排的方思则笑得非常复杂。我已经记不清那天禹平有没有出席,只记得轮到鼎文致词的时候,他忽然宣布说从此他要退出诗坛。众人惊讶之余,都认为他选上社庆的这个场合来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声明,未免不太适合。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鼎文当时为什么要说这一席话。一说那是由于子豪凡事喜欢独揽,这话可能有几分真实性。不过鼎文一般活动很多,写诗在他只能算是次要之务,算是一种间歇性的喷发,子豪则于诗为专,也难怪他要独揽。

  同年十月,我来美国念书,好像“蓝星周刊”也就停刊了。我将“文学杂志”的诗交给夏菁,“文星诗页”则交给子豪。同年十二月,望尧和夏菁创办“蓝星诗页”,由夏菁主编。这份小刊物,编排灵巧新颖,不但省却装钉,而且方便邮寄,一时很得读者喜爱。一九五九年我回国后不久,夏菁便把这份“小蓝星”交给我编。我编了很久,又给罗门,蓉子伉俪合编。他们编得比我出色,过了一个时期,又还给我。直到一九六四年我来美讲学,才再度由罗门,蓉子接编,之后又给王宪阳主编,不久好像也就停刊了。这份诗页,除了偶或中辍,一直按月出版,一度还增加篇幅到两张甚至两张半,也就等于八版到十版。它每期的篇幅虽然显得相当迷你,可是加起来的总篇幅,恐怕比任何大型的诗刊都少不了太多。而由于一期篇幅有限,编起来也较能集中,精练,而且美观。这时,常在诗页上刊登作品的诗人,除了在周刊时代的旧人以外,更出现曹介直,陈东阳,王宪阳,吴宏一,菩提,郑林,王渝,蜀弓,楚风,白浪萍,方良,蓝采,方莘,高准,旷中玉,刘延湘,周英雄,曹逢甫,李国彬等的名字。笔名的流行,使作者阵容显得比实际上的要壮阔些:例如胡筠便是复虹,汶津便是张健,商略是唐剑霞,浮尘子是曹介直,女诗人专号上的聂敏是我自己。

  就在我出国的时候,大约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蓝星内部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龃龉。其时黄用以批评家的锋芒和青年人的锐气,在他的四周颇吸引了一些少壮的作者,而与他往来最密的,则有叶珊和洛夫。三人对子豪的欠缺敬意,时或溢于言表,子豪偏又素以前辈自居,因此相互之间的不满之情,时弛时张,已有一段日子。“事发”之日,双方似乎都很激动,遂达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原不在场,事后众说纷纭,亦莫衷一是。文坛聚散本来无常,这样不迷人的场面,我自己也经历过多次,何况一方诗友坟木已拱,谈之何益。不过事后接到黄用来信,说少壮诗人,方筹组“五人派”,欲以一新诗坛耳目,可是他自己颇为踟蹰,最后提出“也要余光中加入”为他加入的条件,其他四人也答应了云云。五人者,痖弦,洛夫,叶珊,复虹和黄用自己。这个阵容确乎不弱,当日果真组成一派,诗坛要转祸为福,也不一定。我很感激黄用相邀之意,可是在回信上坦白地说,夏菁在国内正辛苦经营“蓝星诗页”,如果此时我竟舍他而去,于情于义,都说不过去的,同时,我也不愿和望尧分手。后来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所谓的“五人派”也没了下文。

  一九五九年夏天我既回国,第一件事,便是在子豪和黄用之间竭力斡旋,企图弥补蓝星同人的裂痕。总算给我面子,双方不再僵持,黄用也很有风度,在会上称子豪为“覃先生”。当时我私心庆幸,认为蓝星团结有望。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一九六○年),黄用和望尧先后出国,第四年(一九六二年),夏菁也来美,第五年(一九六三年),子豪竟便逝世。少壮派的黄用和望尧既告别了缪斯,蓝星的发展史遂进入后半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把子豪的逝世视为蓝星前后期的分水岭。总之,到了后半期,就要靠蓉子,罗门,向明,梦蝶,张健,复虹诸位来撑持局面。现代派在方思走后就失去平衡。蓝星社在走了望尧,黄用,哑了阮囊,死了子豪之后,阵容大见逊色,发展也就改向。“创世纪”的幸运就在聚而不散。

  当时蓝星的同人也不能不团结,事实上,所有现代诗作者都有合作的必要,因为当时文坛上对于所谓现代诗渐起反感,形诸笔墨的亦复不少。先是子豪和苏雪林为了象征主义的解释涉及现代诗的评价,在“自由青年”上展开论战,颇令文坛侧目。继有我在回国后和言曦为了更广泛的问题,在“中副”,“文学杂志”和“文星”之间掀起的辩难。后来的发展,不再是一对一的论争,而是一场混战。在现代诗一边卫战最力的,有虞君质,黄用,夏菁,吴宏一。攻击现代诗最烈的,有门外汉和吴怡。对现代诗的非难多于同情的,有陈慧和孺洪(高阳)。“创世纪”季刊曾经响应我们。纪弦也在我力促下在“蓝星诗页”上发表了一篇(我的立场)。至于谁胜谁负,可说见仁见智,因为评定胜负的准则,深一层看,不在论战本身,而在现代诗的兴衰甚至存亡。十年后的今天,事实证明,现代诗非但没有亡,甚至也没有衰,相反地,现代诗的读者日益增加,现代诗人在文坛上甚至学术上的地位也日见提高。现代诗的作者和支持者之中,在国内国外已任文学教授且又表现出众者,屈指算来,至少有一打以上。一九六七年一月某夜,我和司马中原在成功大学演讲,苏雪林正襟危坐在拥挤的听众之中,听我朗诵的,正是现代诗。那些听众大半是她自己的学生,可是她已经无力阻止他们来接近现代诗了。这种“时间的讽喻”当时并没有使我骄矜起来。相反地,言辞之间我对她甚为尊敬,同时由于有“长者”在场,唯恐顶撞了她,我还将预定要诵的一首(七十岁以后)特别删去。不料事后她竟在“纯文学”上对我冷嘲热讽,而且企图用徐志摩来镇压我。十年来,现代诗人一直在求进步,不但在学问上做功夫,而且在文学史观的透视上,适度调整了自己对中国传统和西洋时尚的看法。相反的,当日抨击现代诗的人士,十年来多半一成不变,仍然在五四的襁褓里牙牙自语。那就不能怪时代和读者要遗弃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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