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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朝拜缪斯的长征——师友交游(6)

书籍名:《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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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昂四天会后,我们又同乘高速的新火车去巴黎。之后杨允达又以地主之谊,带我们和徐东滨遍览圣母院、铁塔、凡尔赛宫等地。一路上吴鲁芹游兴不浅,语锋颇健,精神显得十分充沛。只有两次有人提议登高探胜,他立刻敬谢不敏,宁愿留在原地,保存体力。当时羡慕他老而犹健,老得那么闲逸潇洒,而晚作又那么老而愈醇,不料未及两年,对海的秣陵郡竟然传来了噩耗。

  这消息来得突然,但到我眼前,却晚了三天:我是在港报上看到有短文悼他,才惊觉过来的。吃早饭时我非常难过,咽下去的是惊愕与惋惜,为二十多年的私交,也为中国的文坛。在出身外文系而投身中文创作的这条路上,他是我的前辈。中英文的修养,加上性情才气,要配合得恰到好处,才产生得出他那样一位散文家来。这一去,他那一代的作家又弱了一个,他那一代也更加寂寞了。但悲悼之情淡下来后,又觉得他那样的死法,快而不痛,不失痛快,为他洒脱的人生观潇洒作结,亦可谓不幸之幸。今年六月,我仓皇回台湾侍奉父疾,眼看老人家在病榻上辗转呻吟之苦,一时悲怆无奈,觉得长寿未必就是人生之福。吴鲁芹说走就走,不黏不滞,看来他在翡冷翠梦见徐志摩,也可算是伏笔。

  现在他果然去了徐志摩那边,当然也与夏济安重逢了。如果人死后有另一度空间,另一种存在,则他们去的地方也颇不寂寞,而左邻右舍也非等闲之辈。也许阳世眼浅,只看到碑石墓草而已。最巧的是,吴鲁芹对于大限将至似乎早有预感,去年四月他发表的一篇散文,已经对身后事熟加思考。那篇文章叫《泰岱鸿毛只等闲——近些时对“死”的一些联想》,当时我在“明报月刊”上读到,就对朋友说,这是一篇杰作,也是吴鲁芹最深沉最自然的散文。在文首作者回忆他“去年初冬”(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底,大约在我们法国之会后两个月)急病人院,自忖必死,“可是过不了几天,却又安然无恙了”。他说当时他被抬进医院,心情颇为恬静,并无不甘死去之念。他说:“曾有人说,一个人能活到花甲之年就很不错了。花甲之后的‘余年’是外赏,是红利,是拣来的。”接着他对死亡一事反复思维,并且推翻司马迁所谓的“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认为此事只有迟早,却难分轻重,最后他说:

  至于我自己呢,对泰山之重是高攀不上的,但亦不甘于菲薄贱躯轻于鸿毛。所以对泰岱鸿毛之说,完全等闲视之。然人总归不免一死,能俯仰俱无愧,当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无大碍。智愚贤不肖,都要速朽的。君不见芸芸众生中,亦有一些不自量力求宽延速朽的时限的,谁不是枉费心机?谁不是徒劳?

  这一段文字真正是大家之风,表现的不是儒家的道德理想,而是道家的自然态度,毋宁更近于人性。我尤其喜欢他那句:“能俯仰俱无愧,当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无大碍。”道德上的理想主义要人洁白无瑕,求全得可怕,令人动辄得咎,呼吸困难。只要不是存心作恶,则“略有一些愧怍,亦无大碍”,更是宽己而又恕人,温厚可亲,脱略可爱。

  二

  初识吴鲁芹,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交朋友有点随缘而化,他,却是我主动去结识的。那时我初去台湾,虽然还是文艺青年,对于报上习见的八股陋文却很不耐烦。好不容易有一天在“新生副刊”上读到署名吴鲁芹的一篇妙文《谈文人无行》,笔锋凌厉,有钱钟书的劲道。大喜之下,写了一篇文章响应,并且迫不及待,打听到作者原名是吴鸿藻,在美新处工作,立刻径去他的办公室拜访。

  后来他发现这位台大学生不但写诗,还能译诗,就把我在“学生英语文摘”上发表的几首英诗中译寄给林以亮。林以亮正在香港筹编《美国诗选》,苦于难觅合译的伙伴,吴鲁芹适时的推荐,解决了他的难题。这也是我和林以亮交往的开始,我也就在他们亦师亦友的鼓励和诱导之下,硬着头皮认真译起诗来。这段因缘,日后我出版《英美现代诗选》时,曾在译者序里永志不忘。

  一般人提到台大外文系王文兴、白先勇、欧阳子那一班作家辈出,常归因于夏济安的循循善诱。夏氏中英文造诣俱高,在授英美文学的老师里,是极少数兼治现代文学的学者之一。王文兴那一班的少壮作家能得风气之先,与夏氏的影响当然大有关系。不过夏济安的文学修养和他弟弟志清相似,究以小说为主:我常觉得,王、白那一班出的多是小说家,绝少诗人与散文家,恐怕也与师承有关。

  据我所知,当时提掖后进的老师辈中,如果夏济安是台前人物,则吴鲁芹该是有力的幕后人物。五十年代吴氏在台北各大学兼课,但本职是在美国新闻处,地位尊于其他中国籍的职员。最早的“文学杂志”虽由夏济安出面主编,实际上是合吴鲁芹、林以亮、刘守宜与夏氏四人之力办成。纯文学的期刊销路不佳,难以持久,如果不是吴鲁芹去说服美新处长麦加锡逐期支持“文学杂志”,该刊恐怕维持不了那么久。受该刊前驱影响的“现代文学”,也因吴氏赏识,援例得到美新处相当的扶掖。

  此外,当时的美新处还出了一套台湾年轻一代作品的英文译本,主其事的正是吴氏。被他挑中的年轻作家和负责设计的画家(例如席德进和蒋健飞),日后的表现大半不凡,也可见他的眼光之准。我英译的那本青涩而单薄的《中国新诗选》(NewChinesePoetry),也忝在其列。书出之日,有酒会庆祝,出席者除入选的诗人纪弦、钟鼎文、覃子豪、周梦蝶、夏菁、罗门、蓉子、洛夫、郑愁予、杨牧等之外(痖弦、方思等几位不在台北),尚有胡适、罗家伦等来宾。胡适更以中国新诗元老的身份应邀致词,讲了十分钟话。当时与会者合摄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此事其实也由吴鲁芹促成,当时他当然也在场照料,但照片上却没有他。功成不居,远避镜头,隐身幕后,这正是吴鲁芹的潇洒。暗中把朋友推到亮处,正是他与林以亮共有的美德。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国之后,我们见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在回国前夕从丹佛飞去华盛顿,向傅尔布莱特基金会辞行,乘便访他和高克毅于“美国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后的一次,便是前年在里昂之会。回想起来,在法国的五日盘桓,至今笑谈之貌犹在左右,也真是有缘幸会了。

  三

  和吴鲁芹缘悭一面的千万读者,仍可向他的作品里去认识这位认真而又潇洒的高士。他在文章里说:“智愚贤不肖,都要速朽的。”这话只对了一半,因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块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后,比真正的碑石更为耐久。这一点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潇洒言之者不尽相同。

  吴鲁芹一生译著颇富,但以散文创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鸡尾酒会及其他》为里程碑,尤以《鸡尾酒会》一篇最生动有趣。据我所知,《小襟人物》虽然是他仅有的小说创作,却寄寓深婉,低调之中有一股悲怆不平之气,不折不扣是一篇杰作。吴氏迁美之后,一搁笔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讯亦杳。正当台湾文坛准备把他归档为过客,他却蹄声得得,成了荣归的浪子,卷土重来之势大有可观。《英美十六家》游刃于新闻采访与文学批评之间,使他成为台湾空前的“超级记者”。《瞎三话四集》、《师友·文章》、《余年集》相继出版,更使晚年的吴鲁芹重受文坛瞩目。

  一位高明的作家在晚年复出,老怀益壮的气概,很像丁尼生诗里的希腊英雄尤利西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想伏枥的老骥,一旦振蹄上路,这种廉颇意结总是难克服的。目前的文坛,我们见到有些诗人复出,能超越少作的不多。有些散文家迄未搁笔,却慢慢退步了。吴鲁芹复出后非但不见龙钟之态,反而笔力醇而愈肆,文风庄而愈谐,收放更见自如,转折更见多姿,令人刮目。而正当晚霞丽天之际,夕阳忽然沉落。如此骤去,引人多少怅望,也可谓善于收笔了。

  吴氏前期的散文渊源虽广,有些地方却可见钱钟书的影响,不但书袋较重,讽寓略浓,而且警句妙语虽云工巧,却不掩蛛丝马迹,令人稍有转弯抹角、刻意以求之感。后期作品显已摆脱钱氏之困,一切趋于自然与平淡,功力匀于字里行间,情思也入于化境。在他最好的几篇散文如《泰岱鸿毛只等闲》里,他的成就可与当代任何大家相提并论。

  梁实秋在《读联副三十年文学大系》一文中,说吴鲁芹的散文有谐趣。我觉得吴鲁芹的谐趣里寓有对社会甚至当道的讽喻,虽然也不失温柔之旨,但读书人的风骨却随处可见。他的散文长处不在诗情画意的感性,而在人情世故、事态物理的意趣之间。本质上,他是一位知性的散文家。

  六年前吴鲁芹在“中外文学”五周年纪念的散文专辑里,发表(散文何以式微的问题)一文,认为在我们这大众传播的“打岔时代”,即使蒙田和周作人转世,也难以尽展文才。他说:“尽管报纸广告上说当代散文名家辈出,而成果实在相当可怜,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几乎成为‘鲁殿灵光’。”这句话,我实在不能接受。吴鲁芹写文章惯弹低调,但这句话的调子却未免太低,近乎浇冷水了。不说年轻的一代有的是杨牧,张晓风等等高手,再下一代更有林清玄等人,就单看吴氏那一代,从琦君到王鼎钧,近作都有不凡的表现。更不提香港也另有能人。而最能推翻这低调的有力例证,就是吴鲁芹自己复出后的庾信文章。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

  沙田七友记

  前言

  沙田山居,忽忽四有半年,朋友当然不止七位,而于此七友,我所知者当然也不止如此。一个人的生命正如冰山,露在水面的不过十之二三,我于七友,所知恐亦不过十之三四。以下所记,多为曲笔侧写,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能聊充传记的脚注。取景则又不远不近,相当于电影的中距离镜头,激发兴趣则有余,满餍好奇则不够。至于此文刊载之后,七友尚能余下几友,七座冰山会变几座火山,亦非我所敢预测,所赖者,友情的弹性和高士的幽默感而已。万一我运笔偶近漫画,那也只是想逗我的读者高兴,不是想惹我的朋友不高兴。根据“互惠”的原则,七友之中如果有谁报我以相同的笔调,我必定欣然受之,认为变相之恭维。文中人名太多,尽量免去尊称,以示亲切,而非不敬。

  宋淇(笔名林以亮)

  宋淇是批评家,翻译家,诗人,编辑——这四方面和我们当初的结缘,全有关系。早在二十年前,他为“今日世界社”主编一册《美国诗选》,苦于少人合作,乃请吴鲁芹在台北做“译探”。吴鲁芹把我的一些翻译寄给他看,他欣然接受,我便成为该诗选的六位译者之一。此后他在香港而我在台北,通信多而见面少。直到四年前我来中文大学任教,我们才经常见面,相知更深。

  见过宋淇的人,大概没有想到他在少年时代还是一位运动健将。后来由于多病,“社交量”不得不受限制,很少出门。和杨牧一样,他最喜欢坐定下来聊天,却不像杨牧那样一面聊天一面饮酒。在这方面,他不但学识广泛,而且舌锋凌厉,像是我们这圈子里的约翰逊博士。他的父亲春舫先生兼通好几种西方语文,是一位名戏剧家和学者。家学的背景,加上和香港影剧界多年的渊源,使他在这方面话题无穷。诗和翻译是我们的同好,也不愁无话。他是红学专家,一谈起红学,我只能充一位聆者。至于早期的新文学家,尤其是“学院派”的一类,有不少是他的父执,不然就是早他半辈的朋友,第一手的经历,由他娓娓道来,分外亲切动人。他曾告诉我说,有一天他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笑吟吟地教了他一下午的西洋棋,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觉得那客人蔼然可亲,后来才发现他的棋师竟是大名鼎鼎的胡适。诸如此类轶事,我常劝他记下来发表,否则任其湮没,未免可惜。

  宋淇谈天说地,全凭兴会,所谓娓娓,往往升级为侃侃,终于滔滔。他并不好动,不能算是“应酬界巨子”(何怀硕语),但他交游既广,涉猎又多,兼以记性特强,所以话题层出不穷,舌锋至处,势如破竹。这时你最好不要去抢他的“球”,因为他运球如飞,不容你插手,不,插嘴的。偶或有客抢到了球,正要起步,却又被他伸手夺去。这当然不是永远如此。如果你说得动听,他也会注意听你说,且粲然而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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