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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朝拜缪斯的长征——师友交游(8)

书籍名:《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作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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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果唠叨,陈之藩寡言。其间的对照,似乎也是他们散文风格的对照。散文家陈之藩不但寡言,终于似乎无言了。好多年不再见他的新作,但他的《旅美小简》等书仍然脍炙人口。今年年初他从韩国回来,立刻兴冲冲地来找我说:“我去了板门店!两英里宽的非军事地带之内,居然住了一些老百姓,生活反而分外安全,那里面的飞禽走兽也自得其乐。两边比赛谁的旗杆高,真绝。我们下了游览车,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连手臂也不许随便举起来,否则对面就一枪打过来!你一定得去看看,看了准会写诗!”我说:“散文也可以写啊,你还是来一篇散文吧。”第二天高信疆打长途电话给我,我乘机告诉他陈之藩有这么一篇散文可写,不妨一邀。想来钉稿高手如信疆者,也钉不出一个结果来。陈之藩真是世界上最懒的散文家。

  认识之藩,已经有二十六七年了,大概是吴炳钟介绍的,后来在梁实秋先生家里好像也见过几次,来往不频,说不上有多少私交。只记得当时他在编译馆任职,常译一些英国浪漫派的诗在报刊上发表,又是一位张秀亚迷,把她的散文集买了好多册来送给朋友共赏。他在北方读大学的时候,更是一位典型的文艺青年,常和胡适、沈从文等人通信,所以存信很多。梁先生戏称他为manofletters。后来他远去美国,我们也就很少见面。

  一年半以前,之藩接中文大学之聘,从休斯敦来此地任讲座教授,教的不是文学,是电子学。之藩在国外成了科学学者,在国内却是文学名家,这种两栖生命是令人羡慕的。当今台湾的文坛上,能如此出入科、文之间的,除了张系国之外,我一时还想不起第三人来。英国小说家兼科学家斯诺子爵在《两型文化与科学革命》一书中,慨叹传统的人文和现代的科学鸿沟日深,宜有桥梁以通两岸。若之藩者,诚可谓manoftwocultures,可惜他近年只发表科学论文,却荒废了文学园地。其实像他这样的通人,应该像系国那样多写一些“通文”,来兼善两个天下才是。沙田七友是七座冰山,之藩之为冰山,底部恐更大于其他六座。他的科学家那一面,对我说来,已经不是冰山之麓,而是潜水艇了。

  不谈山脚,且看山头。之藩好像从来不写文学批评,但自有一套武断的见地。夏志清论琦君时,认为散文家必须天生好记性,才能把一件往事,一片景色,在感性上交代详尽,使一切细节历历在目。之藩却说,记性好了便做不成散文家,因为熟忆古人的韵名篇警句,只有束手束脚,自惭形秽,无补于创造。有一次之藩直语思果,说他早期的散文胜于近期,思果以为知音。两位散文名家,一坦率,一谦逊,实在古德可风。又有一次他在山坡上遇见我,说我新发表的(菊颂)很有意思,“临风红妆”那一句刺得最好。我说:“给你看出来了。”他说:“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他又指出《北望》里面写到天安门的一句,以为有预言之功。我说那只是巧合罢了。那几句诗是这样的:

  月,是盘古的瘦耳冷冷

  在天安门的小小喧哗之外

  俯向古神州无边的宁静

  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六年二月,不久就发生了四五天安门事件,可谓巧合,也可说是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吧。不过四五事件,在清明之次日,正是阴历三月初六,那时的弦月恰如一只瘦耳。

  之藩在中文大学的宿舍,正好在我楼下,也是有缘,得以时常见面。至于陈夫人王节如女士,则一半时间住在台北,一半时间来香港陪他,所以较少见面。日子久了,才发现之藩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而又大节不逾,小节不拘,直是魏晋名士风标。中文大学依山面海,自成天地,没有一条路不随山势回环,没有一扇窗不开向澄碧。之藩一见就大为动容,说“要知道这么美,早就来了。我去过各国的名大学,论校舍,中大平平,论校园,中大却是一流的”。他有糖尿症的初兆,医生要他少吃糖,多走路,因此山路之上经常见到一位穿浅咖啡色西服的中年教授,神思恍惚,步伐迟缓,踽踽然独行而来,独行而去。我在路上遇到他,十有六七他见不到我。不知他成天心里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他的电子学吧,如是则说了出来我也不懂。至于甜食,理论上他不敢贪嘴,实际上却心向往之,时常逶逶然从城里大包小盒地拎着糕点回来;其中最得意的一式,是家乡风味的老式鸡蛋糕,有小碗那么大,上面嵌些剥光的瓜子仁。这东西也是我父亲的“上品”,记得我小时候也爱吃的,却不知之藩在什么店里发现了,惊喜之余,买了无数回来,每次飨客,总要隆而重之夸而张之地再三推荐,唯恐朋友印象不深,且又以身作则,啖之咽咽,味之津津,真是可笑又可爱。

  有一次他照例从九龙搬了大批点心回来,又照例被太太骂了一顿,为了釜底抽薪,趁他不在的时候,陈夫人把那些汤圆和糕饼之类一股脑儿提上楼来,送给我家。之藩好吃,是不争之事。他自诩有胃而无底,烙饼数张,饺子数十,悉数吞下,肚里却毫无动静,事后还要灌汤浇茶,也不觉有什么反应。思果的自我催眠,之藩的无我食量,简直一为梦神,一为灶仙,我这凡躯是修炼不来的。

  之藩为人,想的比说的多,说的又比写的多。这样其实很好。如果有一个人,写的比说的多,说的又比想的多,岂不可怕?众人餐宴或聊天的时候,他总静静坐着,听得多,说得少,即使在听的时候,他也似乎不太专注,却也不会漏掉一句。在太太面前,他更是如此,总是把发言权让给太太,一任太太向朋友夸大他的恍惚和糊涂,且带着超然的微笑随众人反躬自嘲。听他太太说来,他没有买对过一样东西,不是东西不合用,便是价钱太贵。有一次他买了件衣服给太太,太太居然赞他挑得好,他立刻又为她买了一件,颜色和款式跟第一件完全相同。不论他在科学和文学上有多少成就,在太太眼里,他从来没有成熟过。对于太太亲切的呵斥,他总是孩子一般欣然受之,从不反驳。我想,太太大半是在后台看戏,是不作兴鼓掌叫好的。在太太们的眼里,世界上有几个丈夫是成熟的呢?

  陈夫人出身旗人世家,小时候住在哈尔滨,三十年前初来台湾的时候,也在编译馆任职,乃与之藩结了姻缘。她颇通俄文,能票京戏,还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北方的面食。俄文一道,无人能窥其奥。我学过两星期的那一点俄文,在健忘之筛里只剩下了半打单字,连发问也不够资格。京戏一道,自有热切的票友如思果者向她探听虚实,一探之下大为佩服,说她戏码戏文之熟不消说了,随口哼一段举例更有韵味。至于厨艺,当然有口共赏,只需粗具嘴馋的条件就行。两家来往,只要走十八级楼梯,所以我存常下楼去,跟她学烤烙饼,包饺子,端上桌来,果然香软可口。之藩则奔走灶下,穿梭于二主妇之间。他的手艺也有一套,据说是因为曾在军中掌厨,早有训练之故,这又是《旅美小简》的读者想象不到的了。

  胡金铨

  无论凭靠我家或之藩家阳台的栏杆,都可以俯眺蓝汪汪的吐露港,和对岸山势起伏的八仙岭,却很少人知道,山麓那一条条浅黄色的印痕,正是胡金铨拍“迎春阁之风波”所用的一场外景。走近去看,就发现那些黄印子原来是为了建造船湾淡水湖挖山填海的遗迹,有些地方,像切蛋糕那样,露出有棱有角的黄土,面积也颇开旷,金铨灵机一动,就点化为群侠决战的“沙场”了。

  我知胡金铨其人,是从“龙门客栈”开始的。当时我和一般“高眉”人士一样,以不看国片自高,直到有一天,全城的人都在阔论“龙门客栈”,我如果再不去看,和朋友谈天时,就成了“题外人物”,只好在一隅傻笑了。一看之下大为倾倒,从此对国片刮目相看,金铨的片子更不放过。除了早期的“大醉侠”之外,他的片子我全看过,有的甚至看过两遍。赏析金铨影艺的文章很多,我却愿意自撰一词,称他为“儒导”。这“儒”字,一方面是指儒家的忠义之气,一方面是指读书人的儒雅之气。金铨片里的侠士都有这么一点儒气,而金铨自己,平日就好读书,常与作家往还,不但富于书卷气,拍起片来,更是博览史籍,遍查典章,饶有学者气。就算放下电影,金铨也别有他的天地。他的中英文修养都高,英文说得漂亮,中文笔下也不含糊,著有评析老舍的专书。难怪最后找太太时,也找了一位女作家,不是一位女演员。

  金铨善用演员之长而隐演员之短,徐枫如果没跟金铨,未必能够尽展所长。六年前的夏天,我从台湾去澳洲,在香港转机,小停数日。金铨接机,把我安置在他公司的宿舍里,他自己却不知去向。一觉醒来,才发现走廊对门而住的,竟是正在拍“忠烈图”的徐枫,还承她招呼我用早餐。当时我尚未看过她演的电影,所以印象不深,却记得她的气质不俗。据我看,徐枫在台下不算顶美,但在金铨的戏里,却是眉间英气慑众的冰美人,那英气,给微翘的鼻子婉婉一托,又透出几分柔妩,所以十分动人。看得出,她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表情的变化也不多,所以金铨安排她的角色,也是话少而动作多,结果非常有效。

  金铨拍片之认真,是有名的。有一次听他说,在“侠女”拍摄时,为了需要古宅空庭芦苇萧萧的那一股荒味,他宁可歇几个月,等芦苇长高了再拍。这次他去韩国拍“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天寒地冻,补给维艰,吃足了苦头。其中一场外景排在汉城郊外的一处古迹,叫作收御将台,却发现设有建台何年之类的英文说明,不堪入镜。金铨急嘱他太太钟玲在港找些元朝的文告资料,以便书为揭示,将那碍眼的英文遮去。我为他们在中大的图书馆借了一本《元典章》,结果韩国当局又不准张贴,金铨只好弄一棵什么树来挡住,才算解决。这当然只是他面对的一个小问题,已够人折腾半天,亦可见导戏之难。好在新婚之后,内外都添了得力助手,钟玲不但做了主妇,更成了他的编剧,写了“山中传奇”的脚本。现在轮到心焦的影迷,包括沙田诸友,来等新片上演。

  我和金铨也不常见面,大概一年也只有三五次。席上宴余听他谈天,可谓一景。金铨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他沮丧过。他最爱穿绣有Safari字样的浅色猎装,把新剃后下巴上一片青青的须桩衬得分外鲜明。他从演员做到导演,在影剧天地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口才又好,说起故事论起人物来,浓眉飞扬,大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大有可观。他交代故事总是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几番兔起鹘落便已画龙点睛,到了终点。他一面说,一面绘声图影,一张嘴分成两个人,此问彼答,你呼我应,也不知怎么忙得过来的。这种独角相声是他的绝技,不但表情逼真,而且跳接迅快,你一分神,他已经说完了。在我记忆之中,好像只有梁实秋先生能有一比。这样子的人,方言一定也不含糊的,金铨当然不例外。他学上海和扬州的口音,每次都逗我存和我发笑。其实钟玲口齿也很灵便,只是不像他这么爱演谐角罢了。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金铨也有不济的时候,那便是醉酒之后。我至少见他醉过两次,不尽酩酊,却也不止微醺,形之于外的,是目光迟滞,像照相时不幸眼皮将合未合的那种表情,而且言语嗫嚅,反应不准,像一架失灵的高能电脑。有谁不信,我有照片为证。

  刘国松

  金铨虽说常醉,毕竟由于屡饮,其实他是颇有酒量的。朋友之中最不善饮到了滴酒酡颜之境的,首推刘国松。画家善饮,中外同然,唯独我们这位大画家,一口尚未落肚,玉山早已颓然。此人气壮声洪,说起话来,一口刚劲的山东乡音挟豪笑以俱下,不论有理无理,总能先声夺人。打起长途电话来,也是一泻千里,把一刻千金的账单全不摆在心上。可惜处处豪放,除了杜康,朋友提壶劝酒的紧要关头,总是死命捂着酒杯,真应了小杜的一句“唯觉尊前笑不成”。烟是更不抽的,所以我常笑他,不云不雨,不成气候。只怪他肠中没有酒虫,鼻中没有烟窍,除了苦笑,也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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