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为美味，我与云端的幸福相遇
努力的将全副精神集中在味觉上，感觉它们的滋味。
是的，像云一样的感觉。一朵有牛肉味道的云。
下箸之前我有点犹豫，筷子似乎微微的、虚荣的抖了一下，噢，一盘五万元的牛肉。
每一片，不过像稍厚的铜版纸一样薄。数了数，只有八片。这样的涮涮锅套餐要日币五万元。
餐厅很寻常，座落在东京六本木附近麻布十番地铁站的夜生活区中，某一栋办公大厦一楼。装潢很新，但不算新潮，也称不上考究，以台湾来说，随便一家三十五元咖啡店或泡沬红茶店的装潢水平，都比它酷得多。
店名也很俗。日本高级餐厅店名多半具有唐诗风雅，而它竟然叫做「大田原牛超」。这名字听起来……嗯，像一家「便宜、量大又好吃」的餐馆。
寻常的家用电磁炉摆在桌上，寻常的涮涮锅，清汤如水，并不是什么熬煮过的好汤头，汤里头一块色泽暗沉的昆布，载浮载沉。
我警告自己，不要让价钱左右了美食品味，虽然它是全日本最贵的牛肉。
人类的味觉其实很容易受到价格的影响。到了昂贵的餐厅，如果不感觉「好吃」，会觉得很划不来，但又舍不得自己被骗，所以，常会强迫自己找出一些「真的很好吃」的理由。
世界各国都有不少华而不实的餐厅，以高价位和繁复手续、高贵气氛、装饰得十分精致的菜肴、名人推荐及强力宣传，来催眠人们的味觉。其实，并不好吃。
我点的日币五万元套餐，价钱已经够令人咋舌，却不是此店最昂贵的。最昂贵的套餐标榜「全日本每年只有三十头的BMS12级的牛中，最高级那三头的最精华部位」的牛排，要价十万零五千日币，不含服务费。
这样的价钱，让人不由得怀疑：日本的经济真的泡沫化了吗？
什么是BMS12？这个问题真要解释起来有点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日本最高等级牛肉的意思。日本牛肉依红肉、脂肪交错分布的程度，分为十二级，最高级的就是BMS12.这是由「日本牛级数协会」的牛肉专家所共同鉴定的。
「一般消费者在高级超市里买到的和牛，能够有三、四级已经很不错了。」副社长五味渕康雄说。
一般人常常以生产地区，来判断日本牛肉的好坏。比如，一般人会认为只要是松阪牛就是好的。但是在日本，只要在神户、大阪养了三个月再宰杀的牛只，就可以冠上松阪牛的美名。所以有些外地的畜牧场，会投机取巧的将成年牛只运到该地宰杀，以求得价格保证。久而久之，以地区为名的牛肉，常有名不符实的情况发生。
而在世界各地以高价售出的神户牛排，目前有绝大部分并非出产自神户，而是来自澳洲或美国，「他们饲养的都是混血的和牛，并非真正的日本牛只。」
日本老牌牛肉贩卖商大黑屋的第三代老板冈野嘉树，不只想要做「肉贩生意」，还想把饼做大。他自己到大阪学习专业的养牛技巧，回到老家后，联合了那须高原地区的畜牧业者，以极讲究的方式养牛。他挑选了从北海道到九州岛鹿儿岛的最佳质量牛只，建立「大田原牛」的品牌。
所谓的大田原牛，并非产自大田原的牛，而是全日本最精美、入口时最令饕者感动的，BMS12级牛肉。
每年可以评为BMS12级的牛肉，只有三十头左右。
一般牛只从出生到进屠宰场大概是二十个月，而高级和牛要养二十七个月以上。BMS12级的牛，平均饲育期则在三十三到三十四个月之间。
这些牛当然是在娇生惯养下长大的。首先，牠们品种优良，家世都可考，从爷爷奶奶那一代就是好牛，不许随便交配，可以说是系出名门。
其次，牠们生长在优雅安静的环境里，饮用的是高原的甘甜水质，偶尔还会听听优美的音乐，夏天太热还有冷气吹。
按摩也不可或缺，平时有人帮牠们用啤酒和盐按摩身体。
为了让霜降比例完美，牛只幼小时还可以运动一下，三个月后就必须在干净的室内「安安静静的长大」。（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开个残酷的玩笑──总之，牠们在蒙主恩召的前一刻，命都很不错。）
饲料也经专人调配。但五味渕先生说：「牠们吃什么，是秘密，不能够透露给你。」
贮存很重要，牛肉并不是越新鲜越好吃，必须在冷冻库里保存一阵子，才能让里头的饱和脂肪酸和不饱和脂肪酸，在岁月的搓揉之下达到均衡，食后才会有醇美甘甜的味道。
吃这样的牛肉，时机也很重要。霜降牛肉的脂肪部分会在摄氏十八度时开始氧化，略略泛出油光。一旦送上桌来，享受也要实时。
在等待涮涮锅煮沸的空档，我吃了一道前菜──共有三种口味的牛肉冷食，包括生牛肉、外表稍微烤了一下的薄牛肉片，以及薄牛排。
三种牛肉都有「入口即化」的效果。我认为，最美味的是外表微微烤过的那一种，脂肪经过炭火烧灼，透露出一种奇妙的香味。
主食的涮涮锅，虽然只用清水和昆布当汤头，但沾料相当讲究。有西伯利亚岩盐、黑胡椒、细香葱和枫叶萝卜泥（一种辣椒和白萝卜琴瑟合鸣的佐料）。
除了牛肉之外，佐菜包括鸿喜菇、舞茸、日本大葱、春菊叶和京都水菜。调味料是简单的果子醋和芝麻酱、西伯利亚岩盐。
我的眼前放着两盘牛肉，一盘是BMS12级，要价五万日币；一盘是第八级的那须牛肉，价格两万两千日币。光是颜色已有明显的区别，十二级的牛肉，颜色像象征初恋的玫瑰一般的粉嫩；第八级的牛肉，颜色鲜红一些，肉也切得稍稍厚了一点。
「只能涮一秒钟唷。」
我小心翼翼的将牛肉放进嘴里，努力的将全副精神集中在味觉上，感觉它们的滋味。
是的，像云一样的感觉。一朵有牛肉味道的云。
我不敢说它「物超所值」，因为它实在很贵。但是忘记价钱的话，我可以说，它确实是很好的牛肉。
五味渕先生说：「我们餐厅被戏称为『牛超指数』餐厅。日经指数不断上扬时，附近的外商证券人员和科技新贵纷纷来此庆功，价值十万五千元的套餐，一个月可以卖出三、四十客。」
这家餐厅也在午餐时段，推出价值三千日币的「便宜」汉堡餐。日本股市争气时，中午餐厅就门庭若市。
当时，我和五味渕先生开玩笑：「我投资了不少日本基金，如果那些外商股票公司的基金管理人不再来光顾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出场为妙。」（话没说完太久，日本基金就崩盘了！我虽认赔，但还算及时杀出……）
五味渕先生是大黑屋现任老板冈野嘉树的小学同学，本来有很好的工作，却被旧日同窗挖角到东京店当店长。大田原牛超本店在那须高原大田原市皇室别墅附近，是名人与富人度假时最爱的餐厅。店面不到三十坪，一到假日门庭若市，名声渐渐传开来。
虽然是「三代目」，也没有研读过任何MBA课程，冈野嘉树联合那须附近农家一起用同样方式养牛，建立那须牛的知名度，还以网络配送打开名号，建立了「大田原牛就是最好的牛」的品牌，以量少质精建立消费者信心，从不降价求售。
他的下一个计划，是要在北京、纽约和夏威夷也开设「大田原牛超」餐厅。已经派了技术人员到中国，教人如何养出完美的肉牛。
平心而论，如果你到大田原牛超餐厅，我的建议是，两万两千元的涮涮锅很不错。五万元的粉红肉，由于脂肪含量较多，虽然入口如云，后味甘甜饱满，但是在第三片过后，口感并不如前者来得清爽。
如果牛肉绝美，就是清水烫煮也诱人。入口时感觉像云，食后闭着眼睛静静感受它在舌尖的温柔，滑下咽喉的感觉像丝缎，而淡淡的甘甜仍留在唇齿之间。
上好的肉质，不需要复杂的烹调手续，就像真正的英雄不需任何帮衬，反而可以显露「英雄本色」。每一口牛肉，似乎都夹带着绿草如茵的高原上安静详和的气息。
本来我对此店的气氛略有微词，但此时，空间摆设似乎不重要了。该店虽有上好的法国五大酒庄好酒，但好牛肉在嘴里，连红酒的味道也显得不重要。
物以稀为贵的极上牛肉，入口的那一剎那，便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一种我处在太平盛世的感觉，一种把大自然尽收唇齿间的感觉。同时，呵！别笑我俗气──也有一种当暴发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