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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君子之狱(2)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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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钦佩的是,诗人的自由可以被剥夺,但无人能剥夺他们的创作权利。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人人会背,就是在获赦脱狱后的第一时间所写。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等顶级诗句,都写于羁押之中。

  我还心怀激动地写到过颜真卿之狱。这位大书法家是在七十四岁的高龄上主动请命赴叛将之狱的,目的是想最后一次劝诫叛将。结果正如他自己早就预料的,他被关押在一个庙里,两年后被缢死。

  我说过,这是唐代历史上,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值得敬仰的“文化老英雄”。

  我对苏东坡之狱的记述,读过的人很多。这位特别可爱的诗人从逮捕、押解、半途自杀、狱中被打、狱卒同情、狱友诗记,直至他违心认罪,我都作过详细描写。但是,我最重视的是,正是他面对这种种屈辱,明白了自己前半辈子投身官场功名的谬误。他重新脱胎换骨,孤独地与天地、历史、内心对话,终于成了百代伟人。这真可谓:一场灾祸,造就东坡。

  当然,我也写到过文天祥之狱。他是改朝换代期间的重要政治人物,入得狱内,既有忽必烈劝狱,又有民间试图劫狱,一切都惊心动魄。但是,我看上的,是他作为一个末世高官的高尚文化人格。在他内心中,监狱,是成就仁义的最好平台。

  总之,当我梳理完中国文脉,就看到浩荡脉络的顶峰英杰,很多都与铁窗风景有过往还。这真说得上巨笔同运,天命相连。

  监狱的扩大形式,就是流放。一提到流放那就更多了,从屈原开始,联想到海南五公,联想到东北宁古塔??辽阔无垠的大监狱,困厄着不可计算的大人才。历史的魂魄似乎要在那里流逸不存了,却又在那里陶冶、游荡、扩散。

  四、换一种气

  监狱,是君子人格的筛选场、贮存地、淬炼处。

  对此,刚才提到的文天祥,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纪实资料。他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燕京“土室”监狱的真实状态,那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居住的地方。但是,文天祥不仅以孱弱之身住了下来,而且一住两年,居然无病无恙。这是为什么?文天祥说,这是正气使然。一股来自天地山河的正气,经由古往今来大量仁人志士的加持,流泻到了自己身上。

  且抄录一段他对囚室的描述:

  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

  有了这么一段环境纪实,千古《正气歌》也就可以请出来了。谁能想象,就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出现了如此浩荡开阔的胸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正气歌》

  中间省略的一大段,正是中国历史上最让人感动的壮士群像。当他们被监狱中的文天祥一一吟颂,监狱也就成了圣贤殿、忠烈祠。在这个意义上,《正气歌》也就是监狱之歌、羁押之歌。至正至浊、至尊至卑、至伟至窄,早就互相对峙,在此狭路相逢。正是在它们的冲撞激荡间,堂堂君子巍然屹立。

  借着文天祥,我想对今天监狱里的很多气愤者讲几句话。你们可能确有冤情,该上诉的还应该上诉;但是,总的说来,不要把“气”郁积在具体的案情上,更不要把“气”投注在今后的报复上。要说“气”,文天祥的“气”应该更大吧?堂堂丞相,君昏政衰,国恨家仇,又囚虐如此,还不天天气愤怒斥、摧肝裂胆?但他没有。他把一腔怒气、怨气,全都化作了天地正气,平缓浩荡,烟水万里,势不可挡。

  可见,同样是“气”,质地一变,境界就截然不同。“气”的质地,我们也就称之为“气质”。何不,换一种“气”?

  当天地之气引入心中,那么,所在监狱也真的变成了“君子之狱”。

  想想文天祥,就再也不要为这个“狱”字烦闷了。为此,我很想为这个“狱”字做一个文字游戏,用几个同音字来阐释它,替代它。

  那么——

  “君子之狱”也就是“君子之越”,一种心理超越;

  “君子之狱”也就是“君子之跃”,一种人格飞跃;

  “君子之狱”也就是“君子之乐”,一种灵修音乐;

  “君子之狱”也就是“君子之岳”,一种精神山岳。

  五、双向平静

  君子之狱的淬炼成果,可以在离开监狱时充分体现。

  在我的经验中,除了本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前任官员外,还有很多对比性的例证。

  我在“文革”结束不久就担任了一所高校的领导,又在其他几所高校兼课。当时,有很多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难的教师获得平反,回到教育岗位。他们有的曾被囚禁,更多的是在边远地区“劳改”,其实也是另一种囚禁,回来时都已两鬓染霜,都是我的文化长辈。但奇怪的是,他们中有的人能立即开课,广受好评;有的人却萎靡不振,再难工作。其实这两种人,年龄和健康都差不多。

  经过仔细询问,我发现,萎靡不振的那些人,几十年来总是在申诉,总是在检讨,总是在生气,总是在自怨。而能够立即开课的那些人则完全不同,不管关押何地,身边总带一部经得起久啃又不犯忌的书,例如《周易》、《楚辞》和康德、罗素的著作之类。知道申诉和检讨没用,因此自己绝不主动去做,反而喜欢学一门比较复杂的技巧活,或学一种少数民族语言。他们绕开了那个恼人的原点,把身心放到了“别处”,放到了“大处”,反而获得安顿。安顿的人生,不会萎靡。

  新加坡的首席戏剧家郭宝昆先生是我的好友。他在几十年前因为参加左派政治运动被逮捕,囚禁了很多年。他后来告诉我,自己在监狱中把《莎士比亚全集》英文版啃得烂熟。当时只是为了安神,为了静心,当然,也因为被莎士比亚的巨大魅力所吸引。几年后他出狱,从事戏剧活动得心应手,很快又获得了国家颁发的“总统文化奖”。

  使我感兴趣的是,囚禁他和奖励他的,是同一个政府,连领导人也没有换过。颁奖时,政府并没有觉得当初囚禁错了。颁奖电视直播,还把他囚禁的照片一一插播出来。对此,郭宝昆先生也很高兴,可谓“罪我奖我,全都接受”。结果,不管是他自己书写的生平,还是官方发布的生平,都无褒无贬、无怨无气,平静地记录着他的囚禁经历。

  我觉得,在郭宝昆之狱上,郭先生和新加坡政府,都很“君子”。

  这种双向平静,也许是比较正常的法制生活。

  近几年,在中国,一些过去很难想象的事情也逐渐多起来了。例如,我在一座城市遇到一个名字很熟悉的老人,他在监狱里读过我的不少书,也看过我的电视演讲,便主动与我打招呼。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却不担心我很可能给予的冷眼。可见,他的心理比较放松。

  我问他,现在不少市民还认识他,交谈起来,主要说什么。

  他说,市民主要是在缅怀,十几年前他掌权时,不堵车。

  “那你怎么回答?”我问。

  “回答两点。第一,当时还穷,买车的人少;第二,现在堵车,也是当时没规划好。”他说。

  我点头。他的回答很好,心态更好。

  我们握过手,老人又背着一个照相机,在街道间东张西望、摇摇摆摆地闲逛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高兴。为他,为那些市民,为一种双向平静。

  不错,他刚从监狱出来。但监狱并不是正常社会之外的一个孤岛,而是正常社会的一部分。老人很正常,或者说,从不太正常变得正常了。那么我们,也应该从不太正常变得正常。

  由此想到,国际上很多杰出的艺术作品,都与监狱有关,并在这一题材上呈现了独特的精神高度和美学高度。相比之下,我们的作品一涉及监狱,总是着眼于惩罚和谴责,这就浅薄了,也可惜了。

  希望有更多的大艺术家把锐利而温和的目光投向监狱。艺术家的目光与法学家不同,在他们看来,那并不仅仅是罪和非罪的界线所在,而是人性的敏感地带、边缘地带、极端地带,也是人性的珍稀地带、集聚地带、淬炼地带。

  君子未必是艺术家,却迟早能领略艺术家的目光。

  ——这是我对“君子之狱”的最后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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