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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写经修行(1)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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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那半年,我贴地历险数万公里,考察了目前世界上最辽阔的恐怖地区。这些地区,恰恰又是人类文明发展最悠久、最辉煌的“教科书地带”。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历史课程,都用近似的语汇歌颂着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丰功伟绩。

  但是,显而易见,各自的丰功伟绩又堆积成了仇恨的遗墟,天天滋生着炮火、灾难和血泪。我发现,在那里,历史和地理在进行着频繁的转换:互相仇恨的历史变成互相仇恨的地理,而每个地理方位又要述说仇恨的根源,于是,可怕的空间又变成了可怕的时间,继续延绵。

  我想,这就是双重地狱——时间的地狱和空间的地狱。我居然在世纪之交亲临实感,不能不对人类的前途产生极大的悲观。

  但是,就在这时,我找到了那棵菩提树。

  不错,就是佛陀释迦牟尼开悟的那个地方。经过很多佛教学者考证,地点应该准确无误。时隔两千多年,当然已经不是那棵树了,但由于历代信徒们的努力,那棵树的树种被一次次保留、供奉、再生,直接系脉也准确无误。那天,从世界各地赶来在树下打坐的僧侣有几十名,我有幸挤进去,打坐了很长时间。

  佛陀当年也是面对着无尽的灾难而寻求解脱,先在一个山洞苦修了很多年而没有满意的成果,才来到菩提树下。他苦修的那个山洞我也找到了,不难推想出当年他苦修的程度之深。那么,他终于下山开悟在菩提树下,究竟悟到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的悟,为什么能衍化成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而在中国又成了影响最大、信众最多的宗教?

  这是许许多多佛学著作研究的课题,所留经论已渺如烟海。但是我相信,任何开悟,都不可能以学究方式和执着方式达到。恰恰相反,一定是对学究方式和执着方式的摆脱。

  我从小就出生在一片信奉佛教的土地上,生长在一个信奉佛教的家庭里,对佛教并不陌生。但那天在菩提树下,我却想摆脱一切知识沉淀,只用最省俭的方式找到那个最简明的精神支点。

  而且,我相信,找到没找到,就看那个精神支点是否能穿越时空,有效地作用于当下。

  当下,这是考验所有重大宗教生命力的真实现场。宗教的生命力既不是独蕴在巨大的经藏里,也不是裹挟在传教者的衣袍中,而必须体现于跨越式的异地投射和异时投射,以及这种投射所产生的能量反应。因此,一切伟大的宗教都会因地制宜、与时俱进,还会出现一代代杰出的宗教改革家。那种故步自封的“原教旨主义者”、“基本教义派”,其实是以一种夸张的忠诚来掩饰不自信。

  当然,永葆青春也会带来很多旁枝杂叶,甚至缠上大量异体藤葛。佛教显然是极有生命力的,但是,密密层层的寺庙常常以浓郁的香火、世俗的功利把简明的精神支点遮盖了。据说近年来,佛珠已经和辟谷、乡墅、酒库一起,成为新一代土豪的基本标志。很多僧侣,已经习惯于用“升官发财”来祝祈各方信众。于是,连佛教也让人疑惑了。幸好,远处,还有那棵青翠的菩提树。虽然不是原来那棵,但种子在,静坐在,守护在,虔诚在。

  据说,佛陀在菩提树下开悟后,抬头看到天上一颗明亮的星。

  星星就在头上,为什么常常看不到?因为被太多的云层遮住了。从此,他要反复地为大众宣讲,星星是存在的,一旦被遮住便没有了光芒,天上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但可怜的人们,天天在为遮光而忙碌,致使人生一片黑暗,世间一片黑暗。

  在佛陀看来,宇宙的创造,有一种美好的大能量和大秩序,只是因为人世迷误,反向而行。结果,美好反倒成了此岸之外的彼岸,需要辛苦度化了。

  他从菩提树下站起,去了鹿野苑。我也踩着他两千多年前的脚印,去了那里。他在鹿野苑,先不讲彼岸,只讲此岸。先不讲天堂,只讲地狱。先不讲星星,只讲乌云。

  但是,讲清了此岸,彼岸就出现了;讲清了地狱,天堂就呈示了;讲清了乌云,星星就闪亮了。

  他讲了很多很多,弟子们记了很多很多,终于构成了宏大的精神构建,传之广远。这也给后代一种自由,可以根据各自的感悟从不同角度分别阐释。

  在这宏大的精神构建中,最为精炼简短的经文要数《心经》了吧?我曾经恭敬地抄录过《心经》很多遍,今天想从中取用一些关键词汇,来描述佛陀的重大指点,以及这种指点的现代性。但是,只是词汇取用,而不是注释。感谢鸠摩罗什和玄奘法师,把这些汉字选择得那么准确,又灌注得那么宏富。

  二、缘起性空

  《心经》的第一个字“观”,是指直接观察,可谓之“直观”。“直观”也就是“正视”,经由“直观”和“正视”,产生“正见”和“正觉”。

  玄深的佛教,居然从“直观”和“正视”开始,可能会让后代学者诧异。但是,一切真正深刻的学说都有最直接的起点。深刻,是因为能“看破”。因此,“看”是关键。

  佛陀“直观”人生真相,发现的一个关键字是“苦”。生、老、病、死、别、离,一生坎坷,都通向苦。为了躲避苦、害怕苦、转嫁苦,人们不得不竞争、奋斗、挣扎、梦想、恐惧,结果总是苦上加苦。那么,再直观一下,苦的最初根源是什么?佛陀发现,所有的苦,追根溯源,都来自于种种欲望和追求。那就必须进一步直观了:欲望和追求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值得大家为之而苦不堪言么?

  在这个思维关口上,不同等级的智者会作出三种完全不同的回答。低层智者会教导人们如何以机智击败别人,实现欲望和追求;中层智者会教导人们如何以勤奋努力来实现欲望和追求,永不放弃;高层智者则会教导人们如何选择欲望,提升追求。

  佛陀远远高出于他们,既高出于低层、中层,也高出于高层。他对欲望本身进行直观,对追求的目标和过程进行直观,然后告诉众人,可能一切都搞错了。大家认为最值得盼望和追求的东西,看似真实,却并非真实。因此,他不能不从万事万物的本性上来作出彻底判断了。

  终于,他用一个字建立了支点:空。

  空,对佛教极为重要。甚至,历来人们都已习惯把佛门说成是“空门”。

  “空”是一个常用汉字,很容易被浅陋理解。我从诸多经文中揣摩佛陀的本意,大致有如下三层意涵:

  第一层,空,是指万事万物都没有“自性”;

  第二层,空,是指万事万物都不是稳定实体;

  第三层,空,是指万事万物本应该空寂明净。

  这三层意涵,细说起来相当深奥。但是,佛陀既然要唤醒众生,便等不得过于迟缓的推演了,而只是用急切的声音不断宣布,世间的一切物态现象和身心现象,都空而不实,似有实无。

  《心经》用一个“色”字来代表物态现象,又用一个“蕴”字来代表身心现象。“色”有多种,“蕴”也有多种,但都是空。

  《心经》一上来就说:“五蕴皆空。”

  《心经》最著名的回转句式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来回强调,让人不能不记住。《心经》紧接着又说“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是在指身心现象了。

  从这样的句式可以知道,佛教在这个根本问题上的果决透彻,不留缝隙。

  为什么万事万物皆是空?因为万事万物都因远远近近各种关系的偶然组合而生成。佛教把关系说成是“缘”,把组合说成是“起”,于是有了“缘起”的说法。由于万事万物都是这么来的,因此不可能有真实而稳定的自我本性,所有的本性都只能指向空。把这两层意思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四个重要的字:缘起性空。在汉传佛典中,这四个字具有透视世界的基础地位。

  缘起性空,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固化思维,把僵滞的世界图像一下子激活了。

  例如,我们低头,看脚边这一脉水,它从何而来?它的“缘起”,就有无数偶然的关系。初一看,是一条条山溪,遇到了一重重山坡;但山溪里的水又怎么生成?那就会追及一朵朵云,一阵阵雨;那么,云从何而来?又如何变成了雨?而这山坡又是怎么产生的???

  还可以再进一步问,这水会一直保持自己的本性吗?它会被树木吸收,也会因天气蒸发,那它还算是水吗?吸收它的树木,可能枯朽成泥,也可能砍伐成器。器迟早会坏,变成柴火,一烧而气化。那么,以前每一个阶段的“性”又在哪里?这个过程,大致能说明“缘起性空”的部分意涵。

  世间绝大多数民众由于身心局限,只能从“缘起性空”的大过程中截取一些小小的片段,将它们划界定性,然后与其他片段切割、对比、较劲、争斗、互毁、互伤,造成一系列障碍和恐怖。世界的灾难,都由此而生。因此,“缘起性空”的惊醒,有救世之功。

  但是,这种惊醒很难,因为多数民众已在固化片段中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他们把暂且的“拥有”当作了天经地义,听说是“缘起”已经觉得失去了历史,听说是“性空”更觉得失去未来了。

  “性空”?这不是在预告失去、散布悲哀吗?

  对此我想多说几句。

  “性空”,不只是预告失去,而是更锐利地指出:今天的拥有也是“假有”。

  我看到不少书籍在解释“空”和“性空”的时候,喜欢用这样一些词语:转瞬即逝、多而必失、富而难守、高而必跌、时过境迁、物换星移??这并没有完全说错,却是浅解。照佛陀的意思,即便在未逝、未失、未跌、未迁之时,就已经是“空”了。因此,不是“易空”,而是“性空”,即本质之“空”。拥有之时,已“空”。

  佛教对于一位巨富,并不是预告他“财产不永”,而是启迪他此时此刻也不是实有。同样,佛教也不是告诫一位高官,会“空”在退休或罢免之后,而是提醒他,在未退未罢的今天,权位的本性也是“空”。

  我相信他们从心里不服,甚至会以自己拥有的金钱、产业、房舍、任命状来自我安慰。佛教希望他们,搁置这种自我安慰。

  我们不妨用一个最温和的例子来说明“拥有”之空。且说一位教师,他对学生的“拥有”就很不真实。任何学生,一生都重叠着无数社会角色,“学生”只是他们早年的一个薄薄片段,而且他们总会面对很多学校,很多教师,很多课程。这位教师教了这门课,那要问:用的是什么教科书?这教科书是谁编的?内容有多少与编者本人有关?教师和编者又有什么关系?教的内容,学生接受了多少?丢弃了多少?接受的,后来忘记了多少?没有忘记的,对他的人生是障碍还是助益???这一连串浅浅的问题,说明教师对学生的“拥有”,在极大程度上是“假有”。教师的职业,在社会依存度和信赖度上都远远高于富人和官员,连这个职业都是如此,更不待说其他了。

  以一个“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间确实为脆弱和虚荣的人群设置了一系列栏杆和缆绳,道破它们的易断和不实,一开始也许会让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实,让脆弱暴露脆弱,让空虚展现空虚,让生命回归生命,反而会带来根本的轻松和安全。

  空,是一种无绳、无索、无栏、无墙、无羁、无绊的自由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没有,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以空为识,获得洞见,就不一样了。有和没有,也都进入了觉者的境界。

  对于这一点,我忍不住要从美学上来说几句。东方诗画中的“空境”,是“上上胜境”。如果说“境”是佛语中的一种“色”,那么“空即是色”的道理就能在东方美学中获得最佳印证。但这不仅仅属于东方,属于中国。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所著《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正是在呼唤一种新世纪的“性空美学”,即让出无边的空间,创造无边感受。无边界,无束缚,无限制,流动不定,幻化无穷。此为美学大道,在当代功利世界已经很难见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索契冬奥会的开幕式上隆重领略,喜叹大美未亡。

  三、那些否定

  空,是一盏神奇的灯。被它一照,世间很多看起来很有价值的东西,都显出了虚假的原形,都应该被排除。

  空,是一个伟大的坐标。由它一比,世间很多重大的物态、心态、生态,都由重变轻,由大变小,甚至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此,要阐释空,仰望空,逼近空,触及空,必须运用一系列的减除之法、拉平之法、断灭之法、否定之法。

  《心经》虽然简短却用了大量的否定词,例如“不”和“无”的整齐排列。不错,只有经过“不”和“无”的大扫除,才能真正开拓出“空”的空间。

  先说“不”。

  《心经》说,在空相中,“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把这几个“不”,都翻译成了“无所谓”,即:无所谓诞生和灭亡,无所谓污垢和洁净,无所谓增加和减少。这里的“无所谓”,不是没有。事实上,生和灭、垢和净、增和减还是存在的,但没有绝对意义,也没有固定差异。

  生是灭的开始,因此生中隐含着灭。反之,灭中又包含着生,或启动着另一番生。因此,这里不存在纯粹的生,也不存在纯粹的灭。它们之间,并不是彻底对立。

  垢和净也是一样。“水至清则无鱼”,净和垢历来并存,只是比例变动而已。而且,大净中很可能潜伏着大垢,“含剧毒而无迹”;大垢中也可能隐藏着大净,“出淤泥而不染”。

  增和减更难判定。似增实减、似减实增的情形,比比皆是。结果,增也无所谓增,减也无所谓减,非增非减,不增不减,归之于空。

  把生和灭之间的门打通,把垢和净之间的门打通,把增和减之间的门打通,这就进入了“空门”。空的最常见障碍,是一扇扇门都关着,因此,《心经》对这些门,说了那么多“不”。

  《心经》用得最多的否定字,是“无”。

  在空的世界,各种障碍都要接受很多“无”的荡涤。大致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荡涤感觉障碍。这就是说,从受、想、行、识、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等感觉系统所带来的不同心理感受,都不可信赖,都不要在乎,都视之为无。这也说明,“看破”之“看”与一般的视觉,并不相同。

  第二种,荡涤界限障碍。《心经》里所说的“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也就是指从最初的视觉到最后的意识,人们划出了很多界限,作出了各种界定,都应该撤除。世上很多学者和行政官员一直以“划界”作为自己的行为主轴,而在佛教看来,所有的划界都是在设置障碍。因此,也要视界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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