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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写经修行(2)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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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多“无”,概括起来也就是“无常”。“无常”二字,对世界的种种固定性、规律性、必然性、周期性、逻辑性、逆反性提出了根本的怀疑。因此,正是“无常”,可以排除一系列障碍。

  如果这一系列障碍都得以排除,那么,由这些障碍带来的精神恶果也可以避免了。这就是《心经》所说的“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正是这两个“无”,可以使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只可惜,以上一系列“无”所否定的东西,世人常常不舍得丢弃,那么,随之也就无法丢弃那些挂碍、恐怖、颠倒梦想了。

  一连串的否定,组成了一场“空门大扫除”,为的是摆脱种种相状,达到没有障碍的“如来”境界。

  四、度化众生

  《心经》认为,以上所说的以“无”入“空”,排除障碍,是人生真正的大智慧。同是一个“智”,小机智徒增障碍,被佛经称之为“漏智”,属于排除之列。排除了小机智,就能开启大智慧,那就是“般若”。般若智慧的核心是度化,因此又称“般若波罗蜜多”,即“大智慧度化”,简称“智度”。佛典中,有《大智度论》。

  度,是脱离苦海到彼岸。小乘佛教,重在个人解脱;大乘佛教,重在众生度化。个人解脱的理由和程序都已经说得很清楚,那么,从逻辑上,为什么还要拓展成众生度化呢?

  有人说,这是佛教顺从了普世道德,不在乎自身逻辑。对此,我不能同意。我认为,佛教由“度己”而导致“度人”的逻辑,很清晰。下面,且让我略加梳理。

  如前所述,佛教在阐明“空”的学说时,着力排除种种界定,拆卸道道门槛。很快就碰到了最重要的一个界定,那就是他我界定;遇到了最后一道门槛,那就是人己门槛。“我”是什么?显然,不管在生理意义、伦理意义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性空”。前面已经说到,一切“拥有”,都是“假有”,那么,接下来,一切“拥有者”本人,也是空相。富人的钱财是空,高官的权位是空,而更重要的是,富人和高官本身,也是空。

  于是,佛教以很大的力度,主张放弃对“我”的执着,即破除“我执”。

  我前面说到,《心经》里包含着那么多“无”,都可以概括为“无常”,其实在“无常”后面还隐藏着一个最根本的“无”,那就是“无我”。

  历来有不少佛教学者把“缘起性空,无常无我”八个字当作佛教的精髓,我很赞成。

  在世界各大宗教派别和哲学派别中,佛教明确地提出了对自我个体的放弃、消融和超越,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成熟等级。它当然可以与那些主张个体完满、个体成功的学说共存,但它又不能不指出,一切“完满”和“成功”都不可能真实,因此所谓“完满的个体”、“成功的个体”必然承担着多重虚假。扩而大之,一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很多“完满的个体”和“成功的个体”,或者企图“完满”或“成功”的个体,那他们一定会与周边的世界天天产生区隔和争斗,因此这个世界必然是一个喧闹和恐怖的天地。而这些以“完满”、“成功”自许者的下场,也一定是苦,而且是难言之苦。

  佛教正是因为破除“我执”,主张“无我”,才让那些自许“完满”、自许“成功”的欲望和追求真正断灭。简言之,因“无我”,才“灭苦”。

  需要说明的是,后来禅宗中有“我即是佛”的说法,此“我”与“无我”并不矛盾。此“我”无欲,此“我”无名,只是作为一个精神载体的例证,说明“人人皆有佛性”,可由切身做起。恰恰是佛性,能够有力抵消“我”的“自性”。

  正因为“人人皆有佛性”,度化众人也就成了可能。如果人人都能以“佛”自认,这恰恰是到达了更高意义上的“无我”境界。

  “人人皆有佛性”,但人人又不能单独完满,因此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企求单独解脱。如果单独解脱了,而周围的众人还困于重重障碍之中,那么,这个自以为“解脱”了的个人还会寸步难行。如果自己解脱了,别人没有解脱,那么,为了守护自己的解脱必须划出人我之界。一划界,空境便顿时消失,解脱也无从说起。

  诚如俗谚所说,一滴清水无救于一缸污水,而一滴污水却能把一缸清水毁坏。既然佛教看空人我之界,那么,一个修行者即便把自己修炼成了一滴最纯净的清水,却没有与周边污水分割的“薄膜”,那么,这滴清水怎么存在?因此,佛教必然指向整体关怀,普世行善,无界救助。要解脱,也要大家一起解脱。

  由此可知,佛教从“度己”跃升为“度人”,思路十分清晰,并不是随意地从众悦众。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心经》最后那个咒语,呼唤得那么恳切:“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我的翻译是“去吧,去,到彼岸去,赶快觉悟!”对于这几句咒语,《心经》自己还反复推崇“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而且“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可见,在佛教看来,头等重要的大事是“度人”。

  于是,作为佛教修行最高、最后目标的“涅槃”,也与“到彼岸去”连在一起了。《大智度论》在阐释“波罗蜜”时说:“涅槃为彼岸。”度人到彼岸的修行者称为“菩萨”,他们的“大誓愿”就是“度一切众生”(见《大智度论》卷四)。

  在中国民间,菩萨常常被看作偶像,其实,他们只是修行者,因觉悟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护佑众生、反对伤害。菩萨把佛教本义和民间企盼融成一体,组成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高尚信仰。这八个字的意思很好,即号召一切不认识、不相关的人,也都应该视若一体,感同身受,互相救助,共抵彼岸。彼岸,就是不受世俗羁绊所困苦的净土。

  回想自己儿时在家乡随长辈礼佛,第一印象就是积德行善、惜生护生、乐于助人。当时,很多天天念佛的信众并不识字,不懂佛经,但是,就凭着积德行善、惜生护生、乐于助人,维护住了苦难大地上的文明脉络。现在才知,这比烦琐的经句训诂更贴近佛教本义,这正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一高尚信仰的民间实践。

  五、继续修行

  从幼年开始的佛教背景,对我的帮助无可限量。每次进入古老寺庙,每次拜见高僧大德,都有一种身心相通的亲近。在亲近过程中又会自省,反观自己在修行长途中的步履,有多少滞塞,有多少延伸。

  我发现,自己过去得益于佛教的地方,仍然借用那个“无”字,有三个“无”;而自己今后的精进空间,则有三个“少”。

  先说三个“无”。

  一是“无避”。这是从佛教的“无常”观念引出来的。由于“无常”,一切都会发生,既无法预计,又无法预防,那就不如平静接受,从容处理。应该知道,这是在接受既正常又不正常的世界,这是在处理既正常又不正常的人间,无关自己的遭遇、命运、不平,因此不必恼怒、哀怨、气恨。为此,我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对家庭和自己遇到的一切灾难、冤屈、诽谤,都采取“无避”的态度。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但后来越是“无避”,就越坦然,觉得这是生命的正常方式。若是避了,反而像是避洪水于沙墩,避匪徒于枯井,既自废了手脚,又恶化了事态。

  “无避”,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与生俱来的避祸本能,使自己变得强大。在我平生遭受无数凶逆的时候,佛教让我一次次抽去了个人名利和凶吉期许,去直视无常,结果倒是拥有了站在灾祸最前沿的大雄精神。让我高兴的是,我的经历使周围友人都确信,如果以后遇到了地震、海啸或其他重大灾难性事件,我必定仍然会是一个平静的救助者和安慰者,直到最后。感谢佛教,给了我这种人生底气,使我有可能与大家一起面对世间困厄。

  二是“无迎”。这是对上面这一点的及时补充。不刻意躲避灾祸,也不必刻意接引美事。世间那些看起来很堂皇、很荣誉、很普及、很方便、很时尚的“美事”,都是既定形态、外在硬块,属于佛教所言之“色”和“蕴”,皆为空相,应该看破。若不看破,即是障碍。我为什么能够坚辞高位、谢拒名号、绝迹会议、不涉团体?为什么到今天还从未上网、没有手机、不读报刊?其实都是佛教的“性空”观念在主导着我。

  我知道,越有声势的强力,越是性空;越有吸引力的美事,越要放下。否则,整个“受想行识”都会坠入“颠倒梦想”,不得超脱。环视四周民众,大多在官阶、名声、输赢、信息、网络、手机间挣扎折腾,反把我看作遗世怪人。我则在为他们默祷:“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三是“无应”。说起来,无避世间灾祸,无迎世间美事,这总该太平了吧?不,总有外人指名道姓地对自己实行“直击”。我因为不存在“我执”,绝不回应。在佛教看来,种种攻击起自于世间“业”的负面积累,任何针锋相对的直接回应都是在增添“我执”,亦即增添负面积累,而且必然双向叠加,没完没了。试想,如果要回应,怎么回应?无非是依据着某些“事实”,某些“结论”,某些“民意”,某些“舆情”。但在佛教看来,这一切都极不可靠,即便一时看似可靠,也都属于“空相”,时时有可能变动和逆反,时时有可能转型和消失。因此,不如“无应”,也就是“无辩”、“无回”、“无答”、“无表情”。

  大家都看到了,我只要遭受国内媒体大规模的诽谤,总是立即起程到国外,演讲中华文化的正面力量。事实证明,佛教让我免除了大量无谓之耗,让世间免除了不少纷争的噪音,这也就使负面积累转化成了正面积累。

  接着说说今后修行的目标,三个“少”。

  一是“少分”。分,就是佛教所反对的分别心,亦即种种强行切割、人为划界、层层区分。我发现,自己虽然对此早有警惕,却限于惯常思维、学术需要,仍然未能彻底摆脱。我们总是习惯于在写作和演讲中论述地域之分、民族之异、文化之界、国家之别、主义之争、学派之峙,即使比别人淡化,也无法消融,因为这是我们接受教育的基础。在佛教看来,世间一切人为的纷扰、分裂、战争,都由此而起。其实说到底,看似清晰的差异都是空相,看似明确的界限都是空相,当然,看似激烈的斗争也都是空相。以佛教的认知,一切以集体方式出现的阶级斗争、民族斗争都没有夸张的理由,一切以个人方式出现的胜负竞争、尔虞我诈都只能导致共衰,一切以运动方式出现的检举揭发、互相整人更是中国沉疴、举世巨恶,不应该继续容忍。但是,在目前这个全民都在比赛输赢、表演正义的社会气氛中,要道破这一点会遇到很多困难。

  不管外界如何翻江倒海,我在今后的修行中,应该尽力消除社会上一切“勘边划界”的观念,哪怕它们总是打着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地域主义、民粹主义和其他许多西方主义和东方主义的大旗。各种强化差异、强化区分、强化自卫、强化争斗的想法,也许都能找到自己的学理依据,却不能被佛教许诺。因此,也不应被今后的我许诺。一时消除不了,那就减少吧,是为“少分”。

  二是“少忆”。忆,也就是回忆,追思。大多是依凭时间观念,拉入先祖坐标,加重历史话语。这一切似乎都很好,却得不到佛教首肯。佛教主张当下,着眼此刻,关照现今,而不喜欢时间的侵入、历史的霸道、遗产的作态、传统的强加。我以前在历史研究中,已经重视古今之通而看淡前后之别,已经珍惜千古诗魂而冷漠断代之学,但是,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屈从专业陈趣、学术癖好而匍匐于时间的魔杖之下。有着漫长历史的佛教从不自炫漫长,而总是急切地呼吁“当下”,才让我一次次反思,自叹修行之浅。

  确实,即便是我们倾注巨大学术力量的所谓“历史真相”,说到底也是疑点重重的空相,不存在永久执守的理由。例如,我每次在阅读各种“文革历史”的时候总是越加感到佛教的英明,因为“文革”我亲自经历并付出过全家的血泪代价,但是那么多历史所写内容,与我的亲身感受全然不同。错在何人?最后憬悟,错在我们对历史的依赖。这也可以说是我们对时间的“无明”。但《心经》说了,连“无明”也说不上,更无所谓“无明”的断灭,也就是“无无明尽”。既然这样,那也就盼不来“有明”的一天。与其如此,不如挥去时间。再也不要像一个自恃的长辈那样老是喜欢给年轻人谈古说往了,应该把一切文化注意力都集中在当下,而且是不受外力干涉的当下。

  且把“记忆”换成“良知”,把“沧桑感”换成“菩提心”。来什么就接受什么,不必问来历,不必算因果,不必查恩怨,立即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大爱之心处置,这就是今后修行的着力点。

  三是“少冀”。冀是希望,是企盼,是对将来的梦想,是对尚未发生的一切的期许。这些看起来又都是正面能量,其实在佛教看来,带有极多“颠倒梦想”的成分,也都应该看破、看空。仍然是着眼“当下”,只不过,前面所说的“少忆”,是为了不让过去干扰当下;这里所说的“少冀”,是为了不让将来干扰当下。

  任何希望、企盼、梦想、期许,都是既定意识形态的产物,也是由“色”而产生的“蕴”,都在空相之列。由于它们还没有发生,因此比之于历史的讲述、现今的公识,更是“空中之空”。这些“空中之空”,最容易造成不同希望的冲撞,几种企盼的缠绕,多重梦想的破灭,最终信用的流失,结果造成最严重的人生之苦。

  在佛教看来,少冀则少苦,弃冀则灭苦。人世间特别喜欢张罗的计划、方略、步骤、畅想、愿景等,佛教都看得又轻又淡,它不愿意以这些“常欺之门”欺人,就像不让车辆在“事故多发地段”出事。一个智者如果在佛的光照下真正成熟,那就应该少讲未来,少讲今后,少讲明天。只看眼下的自在状态,那就叫“观自在”。

  让人们嘲笑“无视前途”吧,能够真正“观自在”,那就已经是真正的“菩萨道”。请看,《心经》开头的五字主语就是:观自在菩萨。

  既然提到了“菩萨”,那也就在人格形象上明确了修行的方向。其实,我们在很多庙宇、石窟中见到的菩萨造像,也都是这样的神貌:不在乎外界,不在乎信息,不在乎区别,不在乎历史,不在乎未来,不在乎争斗,不在乎挑战,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态和内在的执着。上下前后全看空,万般名物全看破,以自如、自由、自在之心,处理一切不测和灾祸,化解一切恐惧和苦厄,度化一切迷惘众生,一起解脱。

  我们,也有可能这样。

  甲午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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