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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岁月之味(2)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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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赞美和糟践中,人们会渐渐成熟,结识各种异性。大抵在中年,终于会发现那个“唯一”的出现。但这种发现多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肩上压着无法卸除的重担,再准确的发现往往也无法实现。

  既然无法实现,就不要太在乎发现。即使是“唯一”,也只能淡然颔首、随手挥别。此间情景,只要能平静地表述出来,也已经是人类对自身的嘲谑。

  更大的嘲谑是年龄的错位。为什么把择定终身的职责,交付给半懂不懂的年岁?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误地出现在早已收获过了的荒原?只要人类存在,大概永远也逆转不了这种错位,因此这种嘲谑几乎找不到摆脱的彼岸。

  由此可见,仅年龄一端,人生的况味也可品咂得难以言表。我认为很多作家躲开这个问题不是由于疏忽,而是由于害怕。

  人类这个共同陷阱的井口看似平常,但伸头一看却深不可测。阴冷的水汽带出了大地掩藏着的重重怪异,晃荡的井水居然还照出了自己的面影。有多少人愿意长久地逼视那个变了形的自己呢?只能赶快走开。

  是啊,人生的许多问题不能太往深里想。你看,把年龄问题稍稍想深一点,就引发出了对生命程序的整体嘲谑。可见,人生的问题只可作泛论而不能深究。永远的启蒙调教,永远的浅尝辄止。对人生的过度深究会造成人们群体性的“反刍效应”和“恶心效应”,从心理上加剧人类遇到的危机。

  因此,只能回归泛论。

  五、青年的陷阱

  上面几个外国故事,都揭示了人生的重大悖论。这些悖论很难找到解决的方法,因此人生在本质上是一个悲剧。

  经常听到一些人得意洋洋地宣称,他们的人生充满快乐,而且已经找到快乐和幸福的秘方。很多传媒、书籍也总是在做这方面的文章。浅薄的嬉闹主义,已经严重地渗透到我们的文化机体。这就像在饮食中糖分摄入过度,种下了一系列致命的病根。

  我在审美心理学的研究中早已得出结论:在审美视角上,喜剧出自于对生活的俯视,正剧出自于对生活的平视,悲剧出自于对生活的仰视。只有那些“似喜实悲”的作品,兼具多重视角。

  这也就是说,一切欢乐的宣言、嬉闹的作品,对生活的态度是俯视的,居高临下的。嬉闹作品中那些喜剧角色为什么被观众嘲笑?因为他们的水平都低于观众,观众在“看破”他们的同时,享受着自己的聪明。

  相反,一切悲剧的情怀、悖逆的思维、无解的迷惘,都是因为仰视。茫茫天宇永远笼罩着毁灭的气氛,少数壮士却在扶助其他生命,这就是伟大和崇高的踪影。

  因此,我们不要嘲谑这几个外国故事的悲剧色彩、无解状态。它们拒绝对人生进行轻薄的读解、廉价的鼓励,而是坦诚地挖掘出了其中一层又一层的苦涩之味,指点出了其中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陷阱。

  如果中国读者不习惯这种深度,那么,责任不在于故事的作者。

  在人生诸多重大陷阱中,哪一个阶段的陷阱最大、最险、最关及长远、最难于弥补?

  这几个故事不约而同地指出:青年时代。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听到的,都是对青年时代的赞美。什么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滔滔不绝。

  我认为,这事在中国,有特殊的文化原因。中国传统文化立足于“家族传代伦理”,表面上虽然十分讲究孝道,但立即又跟上一个最重大的阐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就是说,孝道的终点是传宗接代。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比较、纷争、嫉妒、报复,都与子孙的状态有关。祖业的荣衰存废,也都投注给了青年。因此,赞美青年,也等于赞美整个家族、全部祖业。即便表面上还“训导严正”,实际上,千年传代气氛的核心,就是赞美中的期盼、赞美中的比赛、赞美中的赌押、赞美中的显摆。赞美祖辈大多是口头上的,而赞美青年却贯串在全部眼神、笑容和梦呓之间。

  为了打破这种代代承续的保守性,有些社会改革家希望把青年从一个陈旧结构中拉出来,成为除旧布新的闯将,于是也从另一个方面来赞美青年。社会改革未必成功,但那些赞美却留了下来。

  比较可以原谅的,是一些老人。他们以赞美青年时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已逝青春的怀念,或者说,以失落者的身份追寻失落前的梦幻。

  老人赞美青年时代,大多会犯一个错误,那就是断言青年时代有“无限的可能性”。其实,那是因为后悔自己当初的错误选择,就把记忆拉回到那个尚未选择定当、因此还有其他可能性的时代。但是,青年人常常读错,以为“无限的可能性”会一直跟随自己,一一变成现实。

  其实我们应该诚实地告诉青年人,所有的可能性落在一个具体人物的具体时间、具体场合,立即会变成窄路一条。错选了一种可能性,也就立即失去了其他可能性。当然,今后还能重选,但在重重叠叠的社会关系和职业竞争中,那是千难万难。绝大多数青年人,会把那条窄路走下去,或者更换一条窄路,走得很辛苦。

  正是在青年时代,锁定了自己的人生格局。由于锁定之时视野不够、知识不够、等级不够、对比不够、体会不够、经验不够,因此多数锁定都是错位。就像前面那个俄国故事所说的,至关重要的“初恋”发生在主人公既不认识生活,更不认识对方,也不认识自己的时代,要想不错几乎没有可能。今后能做什么?有可能改变错位,但已经要付出惊人的代价,因此很多人常常延续错位,最多只是争取不要错得过于离谱罢了。

  本来这是严酷的事实,应该引导青年人冷静认识,逐步接受。并且告诉他们,在很难改变境遇的情况下,应该在青年时代好好地陶冶品德,锻铸人格,由此来提高一生的精神等级。今后即使过得艰难,也会是不一样的人生。但是,世间对青年的赞美习惯,冲击了这一切。

  这情景就像一个锻铸场。火炉早已燃起,铸体已经烧红,正准备抡锤塑型,谁料突然山洪暴发,场内场外都涌来大量水潮。火炉熄灭了,铸体冷却了。被浑水一泡,被泥污一裹,它们再也不能成材。

  这是一个比喻。青年就像那刚刚要锻铸的铁体,而滔滔不绝的赞美,就是那山洪,那浑水。锻铸过程刚刚开始,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就中断了。于是,这样的青年,在今后的人生长途中就“废”了。

  是的,我们很少看到青年在进行着严格的品格锻铸。经常见到的,是他们在种种赞美和宠溺中成了一群“成天兴奋不已的无头苍蝇”,东冲西撞,高谈阔论,指手画脚,又浑浑噩噩,不知省悟。他们的人生前途,不言而喻。

  经常听到一些长者在说:“真理掌握在青年人手里。”理由呢?没有说。我总觉得,这多半是一种笼络人心的言语贿赂,既糟蹋了青年,又糟蹋了真理。

  青年人应该明白,在你们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复杂、非常诡异、非常精彩地存在了很久很久。你们,还没有摸到它的边。不要说真理之门了,就是懂事之门,离你们还非常遥远。请不要高声喧哗,也不要拳打脚踢。因为这在你们以后的长途上,都会成为稳定的模式、永恒的耻辱、公众的记忆,想抹,也抹不去。

  六、中年的重量

  与青年不同,中年,是诸多人生责任的汇集地。

  中年,不像青年那样老是受到赞美,也不像老年那样老是受到尊敬。但是,这是人生的重心所在,或用阿基米德的说法,是支点所在。

  中年的主要特点,是当家。这里所说的当家,并不完全是指结婚和做官,但确实也包括在家庭内外充当“负责的主人”。

  这实在很难。然后,如果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那就称不得进入了中年,也称不得进入了人生关键部位。因此,必须千方百计,学习当家。

  当家,是最后一次精神断奶。你由此成了社会结构中独立的一个点,诸力汇注,众目睽睽,不再躲闪,不可缺少。当家,使你空前强大又孤立无援,因为你已经有权决定很多重大问题,关及他人命运。

  中年女子如果在当过了家庭主妇之后,再当一次社会上的“大家”,那就有可能洗刷琐屑而变得大气。中年男子当家,则会使人们产生安全感,从而形成一种稳定而可信的“被依靠风范”。

  见过不少智商不低的中年文人,他们的言论常常失之于偏激,他们的情绪常常受控于谣传,他们的主张常常只图个痛快,他们的判断常常不符合实情。他们的这些毛病,阻隔了一个成熟生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剥夺了自己的一系列生命权利,非常令人不忍。如果发现他们人品不错,能力尚可,我就会建议他们,无论如何当一次家,哪怕是提任一个业务部门的经理、一个建筑工地的主管、一个居民小组的组长,都是好的。

  我见过很多高谈阔论的“意见领袖”,既有学历,又有专业,但由于没有当过家,因此也没有进入真正成熟的中年。他们的特点,大多是用刻板的概念来解释生活,用简陋的分割来从事学术,用夸张的激情来挑动舆情。他们满脑子都是一条条线、一个个圈、一堆堆是非、一重重攻击,弄得别人很累,自己也累。如果他们当了家,很快就会发现,一切都交叉驳杂,一切都快速变化。他们会切实地面对各种具体现象,灵活地解决各种麻烦问题,结果,他们自己也就从烦琐走向空灵,从沉闷走向敞亮,从低能走向高能。这就是当家所带来的人生成果,可说是“当家的中年”,或说“中年的当家”。

  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态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记了自己应该当家的身份。一会儿要别人像对待青年那样关爱自己,一会儿又要别人像对待老人那样尊敬自己,他永远生活在中年之外的两端。明明一个大男人却不能对稍稍大一点的问题作出决定,出了什么事情又逃得远远的,不敢负一点责任。在家里,他们训斥孩子就像顽童吵架,没有一点身为人父的慈爱和庄重。对妻子,他们也会轻易地倾泄出自己的精神垃圾来酿造痛苦,全然忘却自己是这座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情感楼宇的顶梁柱。甚至对年迈的父母,他们也会赌气怄气,极不公平地伤害着与自己密切相关却已走向衰弱的身影。

  这也算中年人吗?真让人惭愧。

  我一直认为,某个时期,某个社会,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记了自己是中年。

  忘记自己是中年,可能是人生最惨重的损失。在中年,青涩的生命之果已经发育得健硕丰满,喧闹的人生搏斗已经沉淀成雍容华贵,多重的社会责任已经溶解为生活情态,矛盾的身心灵肉已经协调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中年总是很忙,因此中年也总是过得飞快。来不及自我欣赏,就到了老年。匆忙中的中年之美,由生命自身灌溉,因此即便在无意间也总是体现得真实和完满。失去了中年之美,紧绷绷地延期穿着少女健美服,或者沙哑哑地提早打起了老年权威腔,实在太不值得。作弄自己倒也罢了,活生生造成了自然生态的颠倒和浪费,真不应该。

  七、老年的诗化

  终于到了老年。

  老年是如诗的年岁。这种说法不是为了奉承长辈。

  中年太实际、太繁忙,在整体上算不得诗。青年时代常常被诗化,但青年时代的诗太多激情而缺少意境,而缺少意境就算不得好诗。

  只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经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大体了然,万丈红尘移到了远处,宁静下来了的周际环境和逐渐放慢了的生命节奏,构成了一种总结性、归纳性的轻微和声。于是,诗的意境出现了。

  除了部分命苦的老人,在一般情况下,老年岁月总是比较悠闲。老年,有可能超越功利面对自然,更有可能打开心扉纵情回忆,而这一切,都带有诗和文学的意味。老年人可能不会写诗,却以诗的方式生存着。看街市忙碌,看后辈来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绿,而思绪则时断时续、时喜时悲、时真时幻。

  当然,他们也会产生越来越多的生理障碍。但是,即便障碍也有可能构成一种特别深厚的审美形态,就像我们面对枝干斑驳的老树,老树上的枯藤残叶在夕阳下微笑一般。

  我想,对老年人最大的不恭,是故意讳言他的老。好像老有什么错,丢了什么丑。一见面都说“不老,不老”,这真让老人委屈。

  既然“不老”,那就要老人们继续站在第一线了。中国的儒家传统又提供了“以老为上”的价值坐标,使很多老人在退休之后仍把控着很大的决定权、最后的裁决权。这种与实际工作能力已经脱节的权力,反而会把老人折腾得失控、失态,成为社会的一个负担。

  对此,我曾有过切身体验。很多年前,在上海的一次创作活动中,我们像很多中国人一样,不必要地延请了一位已经没有参加能力的老人挂名,并且处处给予过分的尊重。这使老人产生了某种错乱,拿着一些小事大发雷霆。其他不知内情的老人出于年龄上的移情和敏感,也以为他受了中年人的欺侮,纷纷支援。结果,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来收拾这一场“银发闹剧”。就在这时,一位比他更老的长者黄佐临先生站了出来,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事端。

  黄佐临先生以自己的“高龄特权”,制服了比他低几层的“高龄特权”,真可谓“以物克物,以老降老”。我在这一事件中,第一次惊叹高龄的神奇魅力。月白风清间,一双即将握别世界的手,指点了一种诗化的神圣。

  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有可能保持永久的优势,直到他们生命终了。

  谈老年,避不开死亡的问题。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学中最大的问题,是解开生命之谜的钥匙,此处不作评述。我感兴趣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死亡也走向诗化?

  年迈的曹禺照着镜子说,上帝先让人们丑陋,然后使他们不再惧怕死亡。这种说法非常机智,却过于悲凉。

  见一位老人在报刊上幽默地发表遗嘱,说只希望自己死后三位牌友聚集在厕所里,把骨灰向着抽水马桶倾倒,一按水阀,三声大笑。这是一种潇洒,但潇洒得过于彻底,实在是贬低了生命之尊。

  我喜欢罗素的一个比喻。仅仅一个比喻就把死亡的诗化意义挖掘出来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价的宽慰。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河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

  真是说得不错,让人心旷神怡。

  涛声隐隐,群鸥翱翔。

  一个真正诗化了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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