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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临终之教(1)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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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在苦恼人生,但是谁也不愿意多谈人生。为什么?

  想来想去,我觉得有两个原因:

  一、人生的课题与每个人有关,却不是一个专业,因此也没有专家。随口一谈就像是专家了,有冒充之嫌。

  二、有能力谈的人一定还活着,而人生课题的焦点却在最后的时刻。未及焦点,谈之浅矣。

  我曾设想过,有资格谈论人生的人,一定是一个临终者,而他的思维等级和表述等级又足以让人信任。

  这样的人当然不少,但在中国,他们失去了谈论的权利。

  原因是,按照中国民间的习惯,不允许临终者平静地说很多话。只有忙碌抢救,一片呼喊,一片哭声。

  模式化的临终、模式化的送别,剥夺了太多的珍贵。按照不少人的说法,这是中国亲情伦理的最终暴发方式。但在我看来,也可能是最终遗憾之处。

  在病房杂乱的脚步声中,老人浑浊的双眼是否突然一亮,想讲一些超越实际事务的话语?一定有过的,但身边的子女和护理人员完全不会在意。

  老人的衰弱给了子女一种假象,以为一切肢体的衰弱必然伴随着思维的衰弱。其实,老人在与死亡近距离对峙的时候很可能会有超常的思维迸发,这种迸发集中了他一生的热量又提纯为青蓝色的烟霞,飘忽如缕、断断续续,却极其珍贵。

  人们只是在挽救着他们衰弱的肢体,而不知道还有更重要的挽救。多少父母临终前对子女的最大抱怨,也许正是在一片哭声、喊声中没有留出一点安静让他们把那些最后感悟说完。

  也有少数临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于世间,大家都能读到,但多数属于对功过的总结、对事业的安排,却不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并没有以生命本身来演奏。

  凡此种种,都难以弥补。

  于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着另一个老人。

  他不太重要,不必在临终之时承担太多的外界使命;

  他应该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绝壁上居高临下地来俯视众生;

  他应该很了解世俗社会,可以使自己的最终评判产生广泛的针对性;

  他,我硬着心肠说,临终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围绕,使他有可能系统有序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像一个教师在课堂里一样??

  那么对了,这位老人最好是教师,即使在弥留之际也保留着表述能力。听讲者,最好是他过去的学生。

  这种期待,来自多重逻辑推衍,似乎很难实现。但他果然出现了,不是出现在中国,而是出现在美国,出现后又立即消失。一切与我们的期待契合。

  对我来说,他的出现,可以一补多年来一直挂怀于心的中国式的遗憾。

  他叫莫里·施瓦茨,社会学教授,职业和专业与我们的期待简直天衣无缝。他已年迈,患了绝症,受一家电视台的“夜线”节目采访,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学生,当今的作家、记者米奇·阿尔博姆偶尔看到。学生匆匆赶来看望即将离世的老师,而老师则宣布要给这位学生上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一次,时间是星期二。这样的课程没有一位学生会拒绝,于是,每星期二,这位学生坐飞机飞行七百英里,赶到病床前去上课。

  这门课讲授了十四个星期,最后一课则是葬礼。老师谢世后,这位学生把听课笔记整理了一下交付出版,题目就叫“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引起了全美国的轰动,连续四十四周名列美国图书畅销排行榜。

  看来,像我一样期待着的人实在不少,而且不分国籍。因此,我要把它推荐给中国读者。

  二、与生活讲和

  翻阅这份听课笔记时我还留有一点担心,生怕这位叫莫里的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出现一种装扮。病危老人的任何装扮,不管是稍稍夸张了危急,还是稍稍夸张了乐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让人不安。

  莫里老人没有掩饰自己的衰弱和病况。学生米奇去听课时,需要先与理疗师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请想一想,学生用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叩击着病危老师裸露的背,这种用拳头砸出最后课程的情景是触目惊心的。没想到被砸的老师喘着气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学生接过老师的幽默,说:“谁叫你在大学二年级时给了我一个B!再来一下重的!”

  ——读到这样的记述,我就放心了。莫里老人的心态太健康了,最后的课程正是这种健康心态的产物。

  他几乎是逼视着自己的肌体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儿,明天到哪儿,步步为营,逐段摧毁。这比快速死亡要残酷得多,简直能把人逼疯。然而莫里老人是怎样面对的呢?

  他说:“我的时间已经到头了,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他觉得也终于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体的机会,而以前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对于别人的照顾,开始他觉得不便,特别是作为一位绅士,最不愿意接受那种暴露和照顾。但很快,又释然了。他说:

  我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我感到这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

  这就像回到了婴儿期。有人给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们都有过当孩子的经历,它留在了你的大脑深处。对我而言,这只是在重新回忆起儿时的那份乐趣罢了。

  这种心态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剧。

  他对学生说,有一个重要的哲理需要记住:如果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因为衰老和病痛总会来,你为此担惊受怕,却又拒绝不了它,那还会有幸福吗?他由此得出结论:

  你应该发现你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实的东西。回首过去会使你产生竞争的意识,而年龄是无法竞争的。??当我应该是个孩子时,我乐于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我乐于接受自然赋予我的一切权利。我属于任何一个年龄,直到现在的我。你能理解吗?我不会羡慕你的人生阶段——因为我也有过这个人生阶段。

  这真是一门深刻的大课了。环顾我们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视青春,或炫耀强壮;有的中年人或揽镜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讳年龄,或倚老卖老??实在都有点可怜,都应该来听听莫里老人的最后课程。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莫里老人虽然参透了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他还在恭恭敬敬地体验,在体验中学习,在体验中备课。

  体验什么呢?体验死亡的来临。他知道这是人生课程中躲避不开的重要一环,但在以前却无法预先备课。

  就在临终前的几天,他告诉学生,他做了一个梦,在过一座桥,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学生安慰性地点头。但老人知道学生一定理解不深,因为还缺少体验。于是,接下来的话又是醍醐灌顶: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

  “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学生问。

  ——与生活讲和。

  一个平静而有震撼力的结论。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与生活讲和,这简直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审美现场。

  莫里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讲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时时让大家喜悦。那天莫里设想着几天后死亡火化时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乐了:“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然后,他设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学生有空时能去去墓地,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学生说:“我会去,但到时候听不见你的说话了。”

  莫里笑了,说:“到时候,你说,我听。”

  山坡上,池塘边,一个美丽的墓地。课程在继续,老师闭眼静躺,学生来了,老师早就嘱咐过:你说,我听。请说说你遇到的一切麻烦问题,我已做过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寻找,这是课外作业。

  境界,让死亡也充满韵味。

  死亡,让人生归于纯净。

  三、文化的误导

  描画至此,我想人们已可想象这门最后课程的主要内容。

  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他不希望把最后的发现留给宁静的墓地。这个最后发现,是对人类文化的告别性反思。

  莫里老人认为,人类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惯性,一代一代地误导下去,这应该引起人们注意。

  什么误导呢?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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