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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短文一束(2)

书籍名:《君子之道》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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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不再害怕危险。因为它体验了,真正遇到危险,原来想依靠的群体,完全靠不上。

  那么,再说一说那个丢下小马狠心远去的马群家族。它们去追随一个高大的目标,突然发现,这个目标停下了。于是,千万匹马都停下了,拥挤得漫山遍野,不知何去何从。

  原来,这个高大的目标是一头长颈鹿。它只因高大而被追随,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领袖。它不明白今天身后怎么有了蚁群般的热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不测的灾祸,十分困惑,因此停步。可爱的长颈鹿,拥有一种空洞而不自觉的高大,它的全部光辉,只是“被崇拜”了。

  现在,在那辽阔的原野上,只有两个奇特的动物,不知自己为什么重要的长颈鹿和那匹终于创造了自己重要的小马。其他动物,虽然数量庞大,但只知崇拜和背弃,完全不值一提。

  大选择

  人生是由许多小选择组成的,但也会遇到大选择。

  小选择和大选择的区别,并不完全在于事情的体量和影响。

  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天鹅在世界美禽大赛中得了金奖,偶尔放飞时却被无知的猎人射杀,这两件事都够大,但对这只天鹅来说,都不是它自己的选择。

  相反,它的不起眼的配偶在它被射杀后哀鸣声声、绝食而死,则是大选择。

  我毕生最满意的事情,是全由自己作出了一系列大选择。

  曾经有一些报刊嘲讽我,人生越做越小。他们所说的“小”,不是指生命空间,而是指官职官位,至少是中国文化界热衷的“半官位”。他们看我,不仅彻底辞去了院长职位,而且连文联、作协也未曾参加,连人大、政协也完全无染。结果,成了一个人人都敢诽谤而无力还手的人。他们猜测了很多原因,最后只得笑一声:“咎由自取!”

  我心里暗喜。因为这一切,确实都是“咎由自取”,出于我自己的主动选择。如果不这么选,那是容易的,而我,则选了艰难。像一个脱队的冒险家攀上了一条险峻的山道,偶尔俯视,发现大家还在平地上拥挤喧哗。

  我的每次选择,都关及天道伦理、历史筋脉,读《吾家小史》、《何谓文化》就知道了。从二十岁开始到现在,每年必选,每选必大,每次大选择都必然会招来一片嚷嚷,足以验证我的选择超尘脱俗,不同寻常。

  至此我可以告诉自己崇拜的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在天之灵了:“我,选出了我。”

  在一次次重大选择之前,我什么也不是。

  感谢父母

  感谢我的父母,没有在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骂我一句、打我一下。于是,我在应该建立人格的时候建立了人格,应该拥有尊严的时候拥有了尊严。

  我正是带着这两笔财富,走进重重灾难。事实证明,灾难能吞没一切,却无法吞没这样一个青年。

  我刚到二十岁就遭遇了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的凶险之境,又成了一个当家人,却从来没有向造反派暴徒低过一次头,说过一句话。这在当时极为罕见,因此当十年后灾难过去,所在学院几乎全票选我做了院长。

  没有挨过打骂的青年反而并不畏惧打骂,这个深刻的时间顺序,说明了人格自立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把顺序颠倒,让小小的生命经历一个没有尊严的童年,那么,我也许只能沉入灾难,无法穿越。

  对于孩子,父母的打骂是一种剥夺,剥夺了他本来就很脆弱的尊严。当尊严已经失去,被打骂所匡正的行为又有什么价值?没有尊严的“正确”又是什么?

  当然,宠爱过度也是一种剥夺,剥夺了孩子们在莽原长风间独自屹立的权利。随之,他们也就无法建立完整的人格,再也无法真正屹立了。

  我的父母,既没有实施这种剥夺,又没有实施那种剥夺,到底是怎么掌握分寸的呢?

  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模特生涯

  我在读初中的时候一心迷恋绘画,好像也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经常被邀去为一些大型展览会作画,不少老师也把我的画挂在他们自己家里。到初中二年级,我终于成了美术课的“课代表”。

  回想起来,我们的美术老师陆先生实在是一个高明之人。他反对同学们照范本临摹,而重视写生。写生的重点又渐渐从静物、风景上升到人体。作人体写生需要模特,但初中的美术课哪能去雇请专职模特?当然只能在同学们中就地取材,我作为美术课代表,首当其冲。

  不用脱光衣服,只是穿了内衣站在讲台上,让大家画。所有同学都冲着我笑,向我扮鬼脸。把我引笑了,又大声嚷嚷说我表情不稳定,不像合格的模特,影响了他们的创作。

  站了整整两节课,大家终于都画完了。老师收上大家的画稿,给我看。这一看可把我吓坏了,奇胖的,极瘦的,不穿衣服的,长胡子的,发如乱柴的,涂了口红的,全是我。而且,每幅画的上端,都大大咧咧地写了我的名字。老师一边骂一边笑,最后我也乐了。

  陆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真的不该生气。如果画得很像,就成了照相,但美术不是照相。同学们乐呵呵地画你,其实是在画他们自己,这才有意思。”

  陆老师看了我一眼,说出了那句高于我当时接受水平的话:“天下一切画,都是自画像,包括花鸟山水。”

  我为什么被这般“糟蹋”?因为我站在台上,突然成了公众人物。全班同学必须抬头仰望我,因此也取得了随意刻画我的权利。这是被仰望的代价。画得好或不好,与我关系不大,只取决于各位同学自己心中的图像。老师一一为他们打了分,但这些分数都不属于我,属于他们。

  几十年后我频频被各种报刊任意描绘、编造,形象越来越离奇,而且三天一变,层出不穷。很多朋友义愤填膺,认为那是十足的诽谤和诬陷,应该诉诸法律。但是大家都看到了,我一直平静、快乐,甚至不发任何反驳之声。

  为什么?朋友们问,读者也问。

  我在心里回答:我上过美术课,做过模特儿,有过陆老师,因此早就知道,他们其实是在画自己。

  当然不像我。当年同学们为什么在每幅画像上都大大咧咧地写上我的名字?因为他们知道不像,才标上一个名字。

  这情景,与报刊上的情景也大体类似。

  示?众

  “文革”中有一件小小的趣事,老在我的记忆中晃动。

  那时学校由造反派执掌,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体师生必须出操。其实当时学校早已停课,出完操后什么事也没有了,大家都作鸟兽散,因此,出操是造反派体验掌权威仪的唯一机会。

  这事很难对抗,因为有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在催促,你如果不起床,也没法睡了。但是,大家在操场上惊异地发现,还是有几个自称“逍遥派”的同学坚持不出操,任凭高音喇叭千呼万唤,依然蒙头睡觉。这有损造反派领袖的脸面,于是他们宣布:明天早晨,把这几个人连床抬到操场上示众。

  第二天果然照此办理。严冬清晨的操场上,呼呼啦啦的人群吃力地抬着几张高耸着被窝的床出来“示众”了。

  造反派们一阵喧笑,出操的师生们也忍俊不禁。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

  难道强迫这些“逍遥派”当众钻出被窝穿衣起床?可以想象,他们既然被人隆重地抬出来了,那么起床也一定端足架子,摆足排场,甚至还会居高临下地指点刚才抬床的同学,再做一点什么。如果这样做,他们也太排场了,简直像老爷一样。

  于是造反派领袖下令:“就让他们这样躺着示众!”

  但是,蒙头大睡算什么示众呢?这边是凛冽的寒风,那边是温暖的被窝,真让人羡慕死了。

  造反派领袖似乎也觉得情景不对,只得再下一道命令:“示众结束,抬回去!”那些温暖的被窝又乐颠颠地被抬回去了。

  后来据抬床的同学抱怨,这些被抬进抬出的人中,至少有两个从头至尾都没有醒过。

  由这件往事,我想起很多道理。

  示众,只是发难者单方面的想法。如果被示众者没有这种感觉,那很可能是一种享受。

  世间的惩罚,可分直接伤害和名誉羞辱两种。对前者无可奈何,而对后者,那实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一个人要实施对另一个人的名誉羞辱,需要依赖许多复杂条件。当这些条件未能全然控制,就很难真正达到目的。

  蒙头大睡,这实在是最好的抗拒,也是最好的休息。抗拒在休息中,休息在抗拒中。

  而且,在外观上,这一面彻底安静,那一面吵吵嚷嚷,立即分出了品级的高低。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常受围攻的人士始终名誉未倒,而那些尖刻的大批判专家劳苦半辈子却未能为自己争来一点好名声。

  让那些新老造反派站在寒风中慷慨激昂吧,我们自有温暖的被窝,乐得酣睡。

  抬来抬去,抬进抬出,辛苦你们了。

  高谊无声

  人生在世,在寻常等级上,被米麦果蔬喂养;在至高等级上,由一系列美丽景象滋润。

  这些美丽景象,也许是远行回乡看到满村炊烟如条条白裙舞动,也许是登上高坡发现秋山枫叶如红海奔涌,也许是层层废墟间忽见一群阿拉伯孩子羞涩的笑容,也许是严冬的江边有几排大树挂满了雾凇??

  一切美丽景象并不仅仅是记忆,而会沉入脑海,铭刻心底,构建成一种乐于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哲学。

  人际交往中也有一些美丽景象,其中一部分,也会长久存在,并且契入自己的精神基座。这些美丽景象,一般都是在危难时刻突然出现,来也悄悄,去也悄悄。

  我说过,平生遭受最大的诬陷之一,是我为四川地震灾区捐建了三个图书馆,因没有转经中国红十字会的账号而被几个网络推手诽谤为“诈捐”,居然引发全国声讨。连图书馆修建地的证明,也被声讨所淹没。正当我觉得一片天昏地暗、不想再辩一句之时,很多硕大的信封默默向我飞来。拆开一看,是天南地北很多杰出文化人为那三个图书馆的题词。

  我看着每份题词后面的签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个面容,不禁在心中默默轻问:你们,怎么全都知道了我的处境?

  北京寄来的题词,是王蒙的签名。天津寄来的题词,是冯骥才的签名。西安寄来的题词,是贾平凹的签名。宁夏寄来的题词,是张贤亮的签名。香港寄来的题词,是刘诗昆的签名。台北寄来的题词,是白先勇的签名。高雄寄来的题词,是余光中的签名??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相信了一个人,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姓名交给了这个人。

  同样的情景以前也发生过。上海一个文人诬称我的书中有大量“文史差错”,全国一百五十几家报刊转载,几乎成了定案。但后来听说,远在境外,就有不少大学者在报刊上不断为我辩护,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们是,经济学家张五常,著名作家倪匡,著名学者焦桐,著名评论家陶杰??

  由此我相信了:高谊无声。

  由此我相信了:越无声,越入心。

  在无声中飞来的一个个大信封,飞向压城的黑云间,飞向喧嚣的旋涡中。这景象,也以一种特殊的审美方式阐释了生命哲学,必定成为我的终身贮存。

  北极雪路

  那年,我与香港凤凰卫视一起考察人类重大文明遗址完毕,决定到北极画一个句号。从赫尔辛基出发,要驱车十七小时,刘长乐先生从香港赶来执意亲自为我驾车。在漫天大雪之中,不再有其他风景,不再有方向和距离。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消失了,抽象了。

  只有两个人,局缩在这么一个小空间里,也是够枯燥的。我对长乐说,我和考察队离开熟悉的世界已经很久,天天赶路,天天逃奔,好几个月没看过电视,读过报纸。幸而现在,他这么一个国际传媒大王坐在我身边,要与我相处那么长时间。因此正好请他为我补课,介绍近半年来,国际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

  长乐一听,满口答应。他说:“我天天泡在新闻里,只要是重要的,就什么也丢不了。”

  好,先讲国际,再讲国内。

  他开始回忆。我发现,他的表情,已经从兴奋渐渐转向了迷惘。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给我讲国际。但每件事都讲得很简单,一共只讲了十分钟,就没了。

  “怎么,没了?”我很惊奇。

  “是的,没了。很多国际新闻,当事情过去之后,连再说一遍的动力也没有了。因为,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他说。

  我听起来,他选出来讲的那几项,也都不算重要。

  接着讲国内。那就更加奇怪,只讲了五分钟,他便笑着说:“就这一些,其他都不值一提了。”

  一共十五分钟,就讲完了国际、国内整整半年的重要新闻。

  没有任何新闻刺激我,但这事本身,却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刺激。

  我作了一个反向对比。这半年,我的老朋友们,天天都在追赶新闻,这使他们很忙,很累,很乱。但是,我却用十五分钟就全盘解决。半年有多少分钟,不去细算了,但对比已经建立。这证明,老朋友们半年来关注新闻的全部努力,绝大多数浪费了。

  在他们天天追随新闻的半年中,我在做什么?我在考察,我在写作。华文世界的读者和观众,天天都在“阅读”我。而我,确实也完成了一部比较重要的著作。与浪费了半年的老朋友相比,我是“大赚”了。

  由此我更加懂得,当代民众所享受的新闻拥塞、网络井喷,其实是一种“反向占取”。也就是说,大量无价值的新闻,把民众的珍贵生命占取了。

  生命苦短,有去无回。任何人都不可能重新拥有这个季节的这一天,更何况是半年。相反,信息,却时时刻刻如浊潮涌来,毫无节制,而且绝大多数质量低劣,几乎全部与接收者无关。因此,这是一种极不公平的互相占取。

  凭着这个实例,我可以规劝学生了:不要离信息太近,不要用电脑太勤,不要被它们占据得太深,不要让它们吞噬得太狠。疏远它们,才有我们自己的土地。看看我吧,连手机、电脑都没有摸过,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傻,因此而木,因此而笨。

  咳,北极的启示,冰清玉洁,冷冽透彻。

  悄然而立

  因尊严,万事万物才默然自主,悄然而立;因自立,琳琅世界才有迹可循,有序可寻。

  没有尊严,世间便是一个烂泥塘。

  兰花香了,远远就能闻到。游客们纷至沓来,但在走近它时都放慢了脚步,走得很轻,无语无笑。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崇高力量,在无形中随着香气进退,让人不得不恭敬起来?

  腊梅开了,这种力量又在隐约。人们为了不去惊动,连压在花瓣上的雪片,也不去抖落,连积在花枝下的雪堆,也不去清扫。孩子们也懂得轻轻摆手:“嘘,到别处去燃放鞭炮!”

  离兰花和腊梅非常遥远的沙漠,长年无水。那成片的胡杨树,居然几百年不枯死;终于死了,又几百年不倒地;终于倒地,又几百年不腐烂。

  植物界的尊严已让人动容,更不必说动物界。

  中国文化的一个不良征兆,是有越来越多的文人把“忍辱心理”、“敬恶主义”、“避祸哲学”推崇为“生存智慧”。

  不错,放弃人格尊严,立即就能生龙活虎。但是,在无数“生龙”和“活虎”之间,人在哪里?

  一气而亡

  我的朋友,在我远离期间,死了。

  他为了一件不大的事,找过很多人。多数都是要人,对于他们而言,要解决那件事,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是非公道,一清二楚。

  但是,谁也不愿举手,因为他们担心,那件不大的事情背后,也许会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他们与我朋友的友情和承诺是早就确定了的,却为了那一丝还没有出现的不确定,消释了。

  是非公道,也全归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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