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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1)

书籍名:《半生为人》    作者:徐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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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这一次他的居留期仍然只有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要看望十几年没见的亲戚朋友,北岛的日程满得可怜。辗转听说陶家铠身体不好,北岛张罗着和老鄂、李南一起到通县去看他。他病得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可嗜酒如命的老毛病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家阳台上堆放的几十箱二锅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陆焕兴原本是老陶的同学,当年他们曾经在一起玩儿得火热,但现在同在北京却早已失去了联系。北岛不甘心,终于把他挖出来,于是我也有了机会走近焕兴。焕兴现在单身,住的是七十年代的房子,用的是八十年代的家具,虽然没有装修但是干净整齐。知道我要去,他事先煎好了带鱼洗好了油菜,十几分钟一餐家常饭就上了桌。比起下馆子,这待遇让我受宠若惊,也可以看出他日子过得很平实。

  大家一直都以为焕兴没有子女,其实,他儿子应该已是三十多岁了。与第一任妻子离婚时孩子刚两岁,听说去了香港,又移民到了加拿大,他费尽周折始终没有找到。他离婚又与第二任妻子结婚的原因也与我想象的喜新厌旧不同。的确,灵灵挺漂亮,一九九五年见她时已经四十岁左右,但风韵仍然出众,倒退二十多年一定更是打眼。有一个插曲可以说明当年她的风采。曾经有一首歌曲在知青中传唱:“条条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心中唱给你的歌,歌声有血又有泪,歌声随着车轮飞……”当年我在监狱时还有人唱过,但并不知道这是一首情歌,作者是山东省歌舞团的萧月甫(音)。焕兴说,灵灵到山东济南去看望姐姐时偶然与萧相识,作者为表达对灵灵的爱慕,创作了这首歌曲并题献给了她。

  但是,灵灵的相貌以及她能歌善舞的活泼性格并不是陆焕兴离婚的理由,七十年代的中国还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第三者。灵灵出身于一个右派家庭,“文革”刚一开始全家就被遣送回了原籍,从一九七一年起她开始进京上访,那时她不到二十岁,又没钱又没落脚之地,每天到各级衙门疲于奔命,受尽了委屈。焕兴出于对一个弱女子的同情留她住在家里,有时还接济她一点儿零用钱。妻子无法容忍,怀疑他们有非分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听不进去,直至家庭解体。

  事隔三十多年,我问焕兴,你当时真的那么清白吗?他发誓说:“不只行为,连心里都是清白的。就是觉得她一个人在北京闯应该有人帮助。”其实,爱与不爱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但我宁愿相信焕兴的话。那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年代,落井下石与侠肝义胆并存,不管是出于爱意还是出于善意,能留她帮她都已经不易。再者,如今已经六十岁的焕兴没必要再掩饰,他的结发妻子连同儿子早已音信杳无,当年的灵姑娘后来的陆太太也已今非昔比。当然,这是后话。

  一直到“文革”结束给灵灵家落实政策,她在城市里始终是个“黑人”。离婚后的焕兴顺理成章地成了灵灵名正言顺的保护人。为了躲避查户口,他们有时到北京火车站去过夜,有时为了安全,买两张第二天便宜的车票,两个人依偎着到天亮,再退掉车票,他到厂里上班,她接着去上访。陆焕兴的前妻是大学毕业生,陆焕兴作为技术员每月也有四十多元收入,离婚之前他的三口之家算是当时的小康家庭。和灵灵结婚后,灵灵全家人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焕兴一个人的肩上。“黑人”的最大麻烦是没有粮票,开始只是灵灵一张嘴还好说,后来她们全家回到北京都成了“黑人”,四五张嘴要吃饭,快把焕兴难死了。加明、北岛这些七十年代就与他交往的朋友,对于把粮票作为礼物送给焕兴都记忆深刻。

  那时工厂规定,一个月请假不超过六天不扣工资,焕兴头脑灵活,钻了这个空子,他到别的厂的夜校兼职讲课,每节课可以收入一元左右课时费,每周去两次,每次四节课,即使扣工资也值。为了灵灵一家老小的生活,从一九七三年起,焕兴连续三年每年卖一次血。那时卖一次血才给二十元钱,可见他当时境况之窘迫。这种生活还逼出了焕兴的另一种才华,为了省钱,他不买月票画月票,把带底纹的月份小票画得特别逼真。每到月底月初他特别忙,朋友们都来找他画月票,一画画了十年从来没有穿帮过。因为净是些附庸风雅的朋友,没有钱还想欣赏艺术,于是从画月票发展到画戏票、电影票,只要谁有一张不管什么级别的内部电影票,再加上焕兴画票的手艺,想看电影如入无人之境。

  “文革”终于结束,灵灵一家也落实政策有了北京户口,这时大学开始招生,有海外关系的也开始蠢蠢欲动。就是在那一年,灵灵动了出国的念头。在一年后印刷第一期《今天》的那间农民房里,大家又谈起出国的话题,像是真的马上就要分手了,都有些伤感。北岛要了本和笔,即兴写下了《走吧—给焕兴》,然后他给大家朗诵:

  走吧,

  歌声和我们踏碎

  这条冰雪的路。

  走吧,

  月光和我们升起

  这条银色的路。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焕兴现在还保存着这个本子,没有一处涂改,落款的时间是一九七七年元月十八日,那天正是焕兴的生日。这首诗发表在《今天》第一期,副标题改为“给L”,诗的前两节几乎是重写的: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新近出版的《北岛诗歌集》中所有的诗都没注明写作年代,也略去了诸如“给焕兴”或者“给L”等内容,不知是作者的疏忽还是编者的失误,应该说这是一个遗憾。

  这首诗被很多人认为是北岛早期最好的作品之一。北岛在不同的场合对自己早期的作品表示过不满。不断地自我否定,是成功者的前提,也是成功者的悖论。但我相信,即便他否定了自己早期的全部作品,也不会否定那作品中青春的激情和友谊的纯度,即便已经找不回全部,但是,毕竟—“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有趣的是,北岛的诗是写给陆焕兴的,但陆焕兴没走,走的是灵灵。再后来北岛也走了,陆焕兴还是没有走,因为灵灵在走了三年之后与焕兴离婚了,他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了。在“飘满了红罂粟”的路上,他们各自寻找着“生命的湖”。“走吧……走吧……”北岛一唱三叹,究竟为谁伤感?

  我是从《今天》第二期加入进来的。一开始就听说陆焕兴这个人,知道他是最早的参与者之一,而且第一期杂志就诞生在他的家里。因为焕兴的家人不接受灵灵,他们在京城东北方向租了间房子。后来焕兴告诉我说他家的位置就在亮马河边,八十年代后期那里盖起了华都饭店,成为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因为是农民房,四周比较空旷,大家觉得那里安全,印刷地点就选在了他家,对此,陆焕兴一点儿也没觉得为难。

  我问陆焕兴办杂志最初的费用是谁出的,心里还盘算着怎么也得三五百元吧。一九七八年一个工人的月工资不会超过四十元,这笔钱可也是一个天文数字。焕兴却说谁也没出钱,东西都是大家从各自的单位里“顺”出来的,有的和宣传科的人套上近乎拿些蜡纸,有的干脆把刻蜡版的钢板揣在棉大衣里一裹,最主要的工具印刷机是陈加明从他单位搞出来的。北岛这次回北京说,他发现来我家的路就是当年芒克骑板车从厂里偷纸的路。我认为这不可能,芒克当年工作的北京第六造纸厂在东直门外,在二环路的东北方向,我家在正北,而且远到出了五环。不知是北京变化太大还是振开记性太差,十多年没回北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鄂复明说,北岛说的应该是到朱辛庄借手摇印刷机那次,朱辛庄在上地西边,骑着自行车去的确不是近路。

  现在四十岁以下的人恐怕都没见过那种原始的印刷机,把蜡纸绷在一个沙篦子上,用橡胶辊子沾上油墨滚,“文革”中铺天盖地的传单都是这样一张一张滚出来的。这几位出身都不好,都没加入过造反派组织,好处是没因为写大字报小字报把笔头写臭,坏处是没有印传单的经验。有时油墨不匀,有时没印几张蜡纸就破了,还得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刻。金属的刻字笔在钢版上划动,发出丝丝啦啦的声音。他们五六个人躲在屋里日夜兼程地干,第一期杂志在一个农舍里出笼,哥儿几个都蓬头垢面脸发绿眼睛发红。

  那天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是我和陆焕兴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星期六,并不是我有倒背日历的本领,而是正如我在《无题往事》一文中所说,大学一年级时,到赵一凡家去像是我每个周末的家庭作业。那时候的中国像一口快烧开了的大锅,我们这些刚从“文革”的噩梦中醒过来的年轻人则像刚上屉的螃蟹,一个个张牙舞爪活蹦乱跳,捂都捂不住,一个星期足以有一肚子话憋着想对一凡诉说。在朝阳门大街下车,往旁边的胡同里一拐就到一凡家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的那个傍晚,冷得伸不出手,我看见几个高个子男人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墙上贴什么,走近前才看清,其中有一个居然是我认识的赵振开。他向我介绍了另外两个人,因为天已擦黑,还因为看他们拎着糨糊桶神秘而急匆匆的样子,当时就被一种神圣感给镇住了,根本顾不得看清楚他们的样貌。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个是芒克,因为很快就熟了所以一直记得清楚。另一个人就是陆焕兴,难怪北岛说陆焕兴是《今天》早期的重要人物。

  他们出师首选政府文化机构,且特意选择周末的傍晚下班以后开始张贴,如果有人不能容忍,《今天》能够拥有至少一个黎明。第一站是被认为皇家出版社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接下来是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文化部、中国作家协会,这几个单位都集中在市中心东四一带,最后到了位于虎坊路的《诗刊》杂志社。焕兴说,当时都有一点儿忐忑,出发之前,特意用油漆将自行车的牌号都改过,兴奋也让人产生紧张。第二天他们到了北京的重点高校。记得星期天晚上我一回学校,就听同学们都在议论“学一食堂”门口贴着的油印刊物,中文系的学生自然更加兴奋,我虽然还没加入,但因为认识其中的人便成为权威人物,颇有几分骄傲。从第二期开始我成为北师大订阅杂志的联络人,到宿舍楼走门串户去收钱,虽然才五毛钱一本,但有了几十个订户,特有成就感。

  当年他们这么干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如果人赃俱获会有什么后果?是否认为是在成就一个英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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