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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遥夜(1)

书籍名:《沈从文散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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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

  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边却陡峻笔直。我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质做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那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什么世界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类的处所吧?我想要找一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根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一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我在战栗。

  但是这风是我很愿意接近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当第一次感受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我这时绝不会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满足,但并不像往日正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那么满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那么快意,我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这是我灵魂邀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买我重游的预约了,这是如何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

  二

  当我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那银筝般歌声时,我忘了这是梦里。

  她是如何的可爱,我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我从她那拂过我耳朵的微笑声,攒进我心里的清歌声,可以断定我是猜想的一点不错。

  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洋钱买她歌声的那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那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孩子心里去了!……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一切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

  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那种继歌声以后而起的窸窣。

  “口很……!”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情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以后那一瞬的那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但我并不即因此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妒忌心呢。

  “再唱个吧!小鸟儿。”像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我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我的天!这是对于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那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像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那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掌声;歌如下:

  可怜的小鸟儿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时间死去了!

  使你伤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

  不会为你歌声而甩去了,

  同你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

  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

  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

  可怜的鸟儿啊!

  你不必——请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温暖,

  为你歌取尽了!

  可怜的鸟儿啊!

  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我,为一切,为爱而莫再歌了吧!

  我实在无勇气继续的听下去了。我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以后歌声追讨去了!我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我一汪眼泪去答覆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

  被角的湿冷使我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

  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

  三

  即或是没有这些砰砰訇訇的炮声将我脆弱的灵魂摇撼,我依然也不能睡觉啊!想着这时的九二姑娘知是怎样,她也许孤零的一人,正在那阴阴沉沉的囚笼般小房中,黯淡灯光下,抽抽咽咽的将伊伤心眼泪,滴放在我给伊那张丝笺上!她也许正为伊那归依者搂在怀里,而勉强装出笑容,让那带有酒气的嘴巴,在伊颊上连吻!她也许因伤心极了,哭倦了,而熟睡了!她也会想念着过去的那一瞥,而怅惘大哭罢?

  我不知觉间,又把汗衫袋内伊那两张折皱了的信纸取出了。我知道这上面有伊银箫般声音,有伊玫瑰般微笑!我用口吻了又用眼泪来浸湿。

  伊匆匆忙忙的走去,便向人海中消失了!伊的遗物,怕除了我颊间保留着温馨的吻,与镂在心版上温柔微笑的淡影外,便只是这两张从一册练习簿上扎下来,背着“伊的他”,战战栗栗用铅笔写把我的信了!

  伊说:是无期徒刑的人,永无自由之期,永无……在这当中,谁能救拔她?伊又说虽用力冲过了礼教墙垣,然而如今在自己耕耘的园地里,发生了许多荆棘却不能再想法拔去;伊又说欲读书却被事势所牵制,在近来,即外出亦非容易;伊又说伊的他是怎样对伊处处施以难堪压迫;伊末了还说不愿意我爱伊,爱伊实反伤伊心,而且处到此种情景下,两者都有不幸。

  伊虽知道别人是用诱骗手段把伊成为占有物,但不能得家庭与社会的谅解;伊虽知道自己应负责继续生活下去,但伊毛羽已为伊的他剪去,……伊结果只怨命。

  伊如今正为着“命”将债影又向人海中消失了!

  啊!亲爱的可怜的姑娘!你承认是“命”,何必又定要在你临走那头一晚上,将你那又甜又苦的热泪,流放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来呢?你要我不必爱你,那末,你也应不须爱我……我真惭愧,不能用力来援助你;你不会于这时怨我罢?我想,你对你可怜的弟弟,或不至有丝毫憎恨!你知道你可怜的弟弟,是怎样到这喧扰纷争的世界上,不为人齿,孤独畸零的活着!

  你走了,把我交付你,请你用爱丝织成网,紧紧包裹着那颗冰冷的,灰色的,不完整的小心也带着跑了!这是你的胜利,但是,我呢?空空洞洞的我,怎么来生下去?……是!我的心如今依然还是在我胸腔里,但你已把它揉碎了,你已把它啮去一角了!

  狠心的姑娘!

  我还记着在你动身以前给你那信——

  ……姑娘!将你那珍珠般眼泪尽量地随意流吧!不要吝惜。我愿它为我把所受的冷酷侮辱洗去,我愿它把我溺死。不错!我曾小孩般倒在你怀里大哭,在那寂寥冷清的公园中。我怎么不这样怅然惘然,当你那小小嘴唇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瘦颊上为爱的洗礼时,它抚摸遍了我旧痛新创。

  你说他们眼睛是一堵墙,阻隔了我俩;他们眼睛是一双剑,寒光逼住了我俩,——我不能爱你,你不敢爱我!但是,你那丰腴柔嫩的小颊,终于昨天到我庞儿上了,他们,无聊的他们,算得什么东西?

  这时,我要在一些刻薄、冷酷、毒恶,无意思的监视下,不措意似的,把窗幔甩去,承受你那近身时温柔的一瞥,已不可得了!我要冒着了刮面寒风,跑到社稷坛左右,寻找那合并映在银白色月光下的两个黑影,已不能够了!即或伤心身世,再不会有人来为我拭眼角余泪!再不会有人来偎着脸慰藉我了!……再不会有人来劝我珍重为忧伤而憔悴的身子了!

  我向哪里去找我那失去了的心的碎片?……的确,除非梦里,除非梦里:但是,梦又是怎么一种不可凭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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