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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遥夜(2)

书籍名:《沈从文散文》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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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除夕——九二走后第二星期

  四

  在别人如狂如醉的欢喜热闹中我伴着寂寞居然也把这年节挨过了。从昨天到街头无目的闲踱买来的一张晚报上,我才知道如今已是初五。时光老人好匆忙的脚步!

  为着无聊,同六与十弟在厂甸潮水般的人众中挤了一身臭汗。在我前后的无量数男男女女——有身上红红绿绿如花似玉为施爱而来的青年女人,有脑满肠肥举动迟钝的绅士。有服饰华丽为求女人青盼的儇薄少年,有……他们她们都高兴到一百二十分似的:肩挨肩,背靠背,在那里慢慢移动。平日无人行走的公园这时正像一个大盆,满着上一盆泥鳅。也许她们他们在此盆中同时发见了一种或多种极有意思的玩意儿,足以开心,而我不会领略,所以反觉更加感到孤独无聊!

  不久,我们又为着人的潮流一同冲出外面来了。

  六与十都说是时间还没有到吃晚饭左右,最好是跑到十四的家中去拜年。他们说的大致是不会错的。把拜年除开,第一是六可以看看几天不见了的伊,而十弟也可以就便为八妹拜年,但他们口上的理由却单提为十四夫妇拜年。

  “充配角也充厌了!我何苦又定要去到那充满着幸福——富贵与爱美——的家中看别人演喜剧呢?即或我这麻木的感官,稍稍刺激是不甚么要紧,然从别人脸上勉强表示出来的欢迎神气,也就够要人消受啊!……”

  不过到后来,我这“顽固”的意思,终敌不过口上的牵扯;——也是我自己在克制我顽固,我即刻又跳上洋车,向二十四胡同进发了。

  拜年究竟也还合算,只要一进屋,口上提出嗓子喊一声,进门时向着老主人略略把腰一屈,就完事了。拜年的所得,不是小时候在故乡中像周家娘似的送一串用红绒绳穿就的自制钱;却只是一盘五颜六色的糖果。这糖不知叫什么名儿,吃时但觉软软的滑滑的,大概是很值钱,也许还是什么西洋的东西,这也算是我的幸福。

  在一间铺陈耀眼的客室中,着上了一个乡下气未脱寒伧气十足的我,真是不大什么适宜!我处处觉得感到迫束。但软松褐色靠椅上坐着实在比公寓中冷板凳好一点,而且主人还未回,六与十也很直率的替主人留客——失了自主力的我,也只好不说走了。

  “……女人,那末一对一对:十四与九,六与十一,十与八。……一个做太太的主妇,一个做不问家事单享点快乐的老爷。老爷到外面找钱,两太太便到家中用。太太二十五六,老爷四十三……年龄虽似乎远了一点,但有钱可以把两方不匀称的调和,大不致妨事……太太娇憨若不解事,处处还露出孩子气,……虽然已有了几个小小爱的结晶,但这并不影响到太太方面。太太依然是年青,美丽,……老爷公余回家,宴会以外,便享受太太的狂爱……即或是太太嗔怒多于喜乐,但这初不妨于幸福丝微……自然!有时还非这个不见的有趣。——

  “六呢,经济上是拙笨了一点。然而她们资质很恰当,而性格趣味亦不见多少龃龉,在十一的神情举止间看来,还不是个二十四岁以上的姑娘……虽说是……但总还剩下一大段青春足供她俩浪费。——

  “十与八呢,他们正都是在创造爱的时候,前途正有许多许多满开着白花,莺唱着情歌,……可爱的春天可走。——

  “我呢,我就是我。……一个人单单做梦,做一切的……我是专做梦的人,这也好。……

  “特意来拜年的!”

  我昏昏迷迷靠在客室那张褐色椅上睁起眼睛做梦,给六一声把我吵醒了。进房来的是一个阔绰而和气的胖子,这不要说可以知道是主人了,我连忙站起来把我为到别人面前而做出的笑脸,加上一倍高兴神气。照面一下,又得六与十为介绍了一句。

  “这是三弟!”

  头一次困难总算解除了。谈了两分钟“天气的好丑”,最后便是吃点心。

  我总会是因为久久不向一个陌生人做笑脸了,从对坐那个小镜子中,我发见我自己困难的神色。在这样新年到人家屋里不是能做这样阴惨惨样子给主人看的。从这中,别人会引起比厌恶还更甚的误会。我只好尽他们谈话,把头慢慢移到壁间那几张油画上面去。

  十一来了,她是依然像小孩子般可爱。大凡女人们既没有什么很不如意的事情——譬如死丈夫,丈夫讨小,或丈夫不在家专到外面鬼混,或两方面相差处太多,或家长不好,……自然是很不容易老的,何况又有许多许多洋货铺为向外国几万里路运贩新奇化妆品呢。伊虽已为六做了七八年主妇,年龄也快到卅数目相近了,但任谁看来,都会承认伊是又风韵,又活泼,窈窕,温柔,娇美,——在间或有个时候,还会当着旁人,在六面前撒一点娇痴的一个妇人。

  伊把六手上夹着年糕的筷子用极敏捷手法抢了过去,六但笑了一笑。有幸福的六!

  “伊不是有意在那里骄傲人吗!”

  即或不是故意给我难堪,然这样我如何能看?我又悔恨我先前为甚不顽固到底了!

  女主人十四同她八妹不久都来了,在伊等背后又同来了一位像貌不大引人注意——说刻薄点是有点笨傻;——然而命好,衣衫漂亮时髦的少年。这自然是很有意思的一回事!十四夫妇一对,六与十一又是一对,十与八也可以算成一对:他们她们虽不能像公园中那末手挽着手儿谈话,脸偎着脸儿亲热,然他们各人心是融合的,心是整个的。我们虽是相互的谈着笑着,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跑进她们心上去占据着一小角位置!终于我又要起身跑了。在我身子为他们制住,口中在设辞解释我要去的意思时,眼泪正朝里面心上流。

  ……

  虽然在眩目的电灯下,大餐桌上,吃了一餐极精美丰富的晚饭,但心灵上的痛苦,却找不出什么相当的代价来赔偿了!

  一月三十日

  五

  那陌生的不知名的年青的姑娘啊!一个孩子,一个懦弱的,渺小的,不为人所注意的平凡孩子,在这世界沉眠但有微细鼾呼的寂寞深夜,凭了凄清的流注到窗上床上的水银般漾动的月光,用眼泪为酒浆,贡献给神面前,祝你永生;

  ——祝你美丽的面目,不为一切悲哀之魔所啮伤;祝你纯洁的灵魂,永不浸入丑笨的世界缩影,祝你同玫瑰般:常开笑靥于芳春时节;祝你同春风般:到处使一切欢愉苏生,使世界光明璀璨;祝你沉酣的梦境里,能寻出神所吝惜与你的一切要求……萧萧的秋夜雨声中,你还能在你所爱的少年怀里安睡;

  啊啊!姑娘!生命中的一刹那,这不过流星在长空无极间一瞥,这不过电花在漆黑深夜里一闪;但是,我便已成了你灵魂的俘虏了!我忘了社会告给我们的无意思的理性梏链;把我这无寄顿的爱,很自然的放到你苍穹般——纯洁伟大崇高的灵魂上面了!假使你知道到耶路撒冷的参朝圣地的人们是怎样一种志诚,在慈母摇篮里的小孩的微笑是怎样一种真率;你当知我是怎样的敬你。

  日来的风也太猖狂了,我为了扫除我星期日的寂寞,不得不跑到东城一友人校中去消蚀这一段生命。诅咒着风的无聊,也许人人都一样。但是,当我同你在车上并排的坐着时,我却对这风私下致过许多谢忱了。风若知同情于不幸的人们,稍稍的——只要稍稍的因顾忌到一切的摧残而休息一阵,我又哪能有这样幸福?你那女王般骄傲,使我内心生出难堪的自惭,与毫不相恕的自谴。我自觉到一身渺小正如一只猫儿,初置身于一陌生锦绣辉煌的室中,几欲惶惧大号。……这呆子!这怪物,这可厌的东西!……当我惯于自伤的眼泪刚要跑出眶外时,我以为同坐另外几个人,正这样不客气的把那冷酷的视线投到我身上,露出卑鄙的神气。

  到这世上,我把被爱的一切外缘,早已挫折消失殆尽了!我哪能再振勇气多看你一眼?

  你大概也见到东单时颓然下车的我,但这对你值不得在印象中久占,至多在当时感到一种座位宽松后的舒适罢了!你又哪能知道车座上的一忽儿,一个同座不能给人以愉快的平常而且褴褛的少年,心中会有许多不相干的眼泪待流?

  我不是什么诗人,不能用悦耳的清歌唱出灵魂中的蕴藏,我的(真美善)创作品,怕不过从灰败的凹陷的两个眼眶中泻出的一汪清泪罢了!明月在我被上伏着,除她还有谁能知道?

  明月也跑去了!

  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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