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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之二(1)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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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自然是慈祥的,但她的律法却是残酷的,她慷慨地给了你这一样,却吝啬地收回那一样。我们的银翅蝴蝶虽仅有一枚青钱般大小,她那两扇翅子却也的确不比寻常。大凤蝶的衣裙,镂金错彩,华焕夺目,但嫌其富贵之气过于逼人,不及我们银翅蝴蝶的天然本色,赤斑蝶随季节变换服装的色彩,人家笑她太像好趋时尚的摩登少妇,又不及她的文秀可爱。其他如翠绀缕、丁香眼、绯睐、紫斑,也不过名字好听,实际都属于粗陋木叶蝶科,与银翅蝴蝶更不可同日而语,于是自然的老祖母对她皱一皱眉:提起笔来,便把她婚姻簿上应享的幸福一笔勾销了。

  论到银翅蝴蝶的丈夫——蜜蜂——也算得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他能够在一根纤细的柄儿上造起一座比莲蓬还要大的房子,狂风暴雨都撼摇它不动,房间的设计更具惊人的精巧,一孔一孔都作六角形,既省材料,又不占地位,人间的建筑家见之也每自叹不如。此外则储藏室、育儿室、浴间、厨房,应有尽有,都造得既经济而又舒适。

  蜜蜂诞育于专讲规律的家庭,又接受过于严格的工程训练,他的头脑不免也变成了机械化。他只知道一只蜜蜂生来世上的职务无非是采花酿蜜,酿蜜做什么呢?无非为维持下一代的生活,好让蜜蜂的家族,日益繁荣昌盛。蜜蜂除了他的本身和一家是不知天地更有芸芸万众之存在的。

  以下是蜜蜂一天的生活表,也可说是他一天的工作表。原来蜜蜂的生活便是工作,而工作也便是生活。

  当温和的晨曦才以他黄金色的吻,吻醒了大地的灵魂,小鸟们尚未开始他们的“晨之礼赞”,花儿们似尚流连于昨夜什么可喜乐的梦境里,朱唇边还残余一痕的笑涡,娇靥上还泫着晶莹的喜泪,蜜蜂已从他的香巢振翼飞出,到数里以外的花圃采蜜去了。

  他从琼佩珊珊的玉兰,拜访到铅华不御的素馨,从清香满架的酴醾,巡游到锦帐春眠的海棠,直到腋下夹带的蜜囊,鼓得满满的,又用脚刷下花粉,预备携归作为制蜡的材料。

  直到日午,他才背负工作的成绩飞回窠中。吃过蝴蝶亲手替他预备的午餐,又飞出去了。傍晚归家,又要修缮破漏,扩充房舍,家中虽有个甜蜜的伴侣,对之似乎并不感什么兴趣,他所欢喜的,集中精力以赴的,只是工作——一刻也不停地工作。

  蜜蜂虽然年纪尚轻,却好像经验过多少次灾荒,又好像饱经过饥饿的威胁,为预防起见,他遂终日营营,以储蓄为事。

  他将采来的蜜,除少许日用以外,都灌进蜜房里。他常对蝴蝶描写冬季来临时之苦,那时候北风整天猎猎地呼啸着,大地满积冰雪,百花都凋残了,田里的五谷也一粒不存了,那些平日懒惰的鸟雀们,昆虫们,便都一批一批地饿死。昆虫界盛传的蝉与蚁的故事,即蝉在夏季终日抱着树枝唱歌,冬天无食可觅,到蚁穴前哀求布施,遭蚁拒绝,蝉遂饿死路旁的那个寓言,他可以百述不厌。说完后,一定告诫蝴蝶说:

  “所以你现在整天在外游荡,一味吟风弄日,实非生活常法。你应该帮助我努力建立家庭,从事储蓄,为下一代着想。”

  “下一代?我们的下一代在哪里?你这么着急,也未免太未雨绸缪了吧。”蝴蝶听了蜜蜂的话,不觉失笑说。

  “真的!我们结婚也算有一段时光了,还没有孩子的朕兆,我们去抱一个如何?我们蜂类本来讲究养螟蛉子,这是有古诗可以证明的。”蜜蜂兴奋地嚷道。

  “我们结婚还没有几天呢,而且我们也还不算老,你就顾虑到嗣续问题。瞧!又是储蓄,又是子孙,好实利主义呀!”蝴蝶颇为不悦地说。

  “实利主义!是的,我们蜂儿讲究的便是实利,不像你们蝴蝶,一天到晚,轻飘飘地,飞舞花间,脑子里满泛着绮丽的幻想,和那天边彩霞一样绚烂的梦。你也曾啜取花汁,可是我从不见你带一口回家。你自负翅上发光的银粉,以为可以替大块文章,补上一笔,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果然,蜜蜂对于他爱侣彪炳的文彩是从来不知注意的,他就从来没有对她的翅子正眼瞧过一次。

  “这算什么呢?可以御寒?还是可以果腹?”当他听见别人赞美蝴蝶的翅子时,常这么咕哝地说。

  青蝇们的话,果然证实了。蜜蜂所爱的果然是那能吐丝织茧的蚕,那能纺织的络纬之流,而决不是他认为浮华无用的蝴蝶。他后悔自己没有在蜂类社会里,选择配偶,照他那实利主义的观点看来,那爬行地上,黑陋不堪的蚂蚁也还比蝴蝶强。

  小小银翅蝴蝶虽然不带花汁回家,增加蜜蜂的储蓄,然而她也没有把自己每日辛劳的成果,付之浪费。她来往花丛,传播蕊粉,让花儿们雌雄配合,子孙繁衍,增美大自然明媚的风光,也使生物获得可口的粮食,于是大家奉送她一个美丽的名号:“花媒”。

  蝴蝶的亲属甚多,可惜生活均陷于贫困。她有个同胞姊姊,乃是属于木叶蝶科的黄裾蝶。这类蝶儿虽无可观的文饰,但她那紫褐色的翅子上印着树叶筋脉一般的细致,肖似俏丽的村姑,荆钗布裙,自饶一种朴素之美。她嫁了一匹蛇目蝶。蝶儿们大都爱好阳光,蛇目蝶则偏喜徘徊于阴暗污浊之处,因其性好流浪,失踪已历多时,黄裾蝶带着两个孩子,仃伶孤苦,银翅蝴蝶友爱情深,将她母子三人的生活毅然挑到自己肩上。

  说我们银翅蝴蝶亲属多,那并不假,她除姊姊外,还有个寡妇嫂子哩。那是匹赤斑蝶,她的孩子比黄裾蝶多出一倍,夫亡以后,生活无着,子女嗷嗷待哺,惨况难言。银翅蝴蝶最爱她的亡兄,对于他的未亡人和遗孤,当然不能坐视。

  这两房人口的赡养,也煞费蝴蝶的张罗。她不过是匹小小蝶儿,气力有限,每天忙碌着采取花汁,自己只享受一点,大部分都填了那一大群寡妇孤儿的肚肠。为了工作过度,营养又嫌不足,更因蜜蜂脾气不好,欢喜和她时常闹气,我们的蝴蝶一天比一天瘦了,她银翅的光辉也日益黯败凋敝,有时她和她姊姊黄裾蝶并立枝头,人家几乎错认为两片同样的枯叶。

  蜜蜂对于他妻子本无若何的情爱,所以也就从来不管她的闲事。一天,他在外工作,却于无意间发现了蝴蝶的秘密。

  那晚蜜蜂回家,蝴蝶落后一步也飞入窠里。

  “那一群大小蝴蝶是谁,要你一口一口地吐花汁喂他们?”蜜蜂气愤愤地对妻子盘诘。

  “那两匹大蝴蝶是我的姊和嫂,那一群小的是我的甥和侄。”蝴蝶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便如实说出。

  “你嫁了我,便是我的人,你采来的花蜜也该归到我的名下,现在你却去津贴外人,这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实利主义者说出了他久蕴于心头的话。

  “可是,亲爱的,做丈夫的也应该负担妻子的生活,自从我嫁你以来,你采来的蜜汁,让我啜过一口没有?”蝴蝶和婉地回答。

  “你既然能够自立,何必还要我赡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储蓄也不过为我们将来打算,我说‘我们’当然连你也在内。我们都是生物,生老病死,都要受自然律法的支配,将来我们都有飞不动的时候。到了那时,我们沿门托钵,去哀求人家的布施,人家肯理你么?”蜜蜂理直气壮地说。

  “你老是这一套,我听也听厌了。”蝴蝶微嗔道,“什么‘将来’‘将来’,你们蜜蜂就有这么多的‘将来’,我们蝴蝶却只知道‘现在’。我讨厌你的实利主义,请你别多谈了,好么?”

  “我自知是个俗物,配不过你这位不饮不食仍可生活的神仙, 清高的小姐,咱俩分手吧!”

  蝴蝶一气之下,也就真的离开那个蜂窠,率领她的亲属,另立门户去了。

  小小银翅蝴蝶自和蜜蜂分居后,与她姊姊黄裾蝶同住一起,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姊妹家庭”。说故事人应该在这里补一句话:自从蝴蝶由大湖的西边回到故乡,她最爱的母亲是去世了,蝴蝶便将对母亲的孝心完全倾注在她姊姊身上,而黄裾蝶感念妹子之情,对她也百端照料,胜于慈母。二人友爱之笃,使看见的人都感动得要掉眼泪。有许多虫类,虽兄弟姊妹众多,却往往操戈同室,譬如螽斯、蜘蛛,便以残害同类着名,他们看了蝴蝶的榜样,应该有所感悟吧。

  蝴蝶虽和蜜蜂分开,却也没有到完全断绝的地步。过了几时,她又苦念蜜蜂不已,又想飞回故巢去看一下。

  蜜蜂自蝴蝶出走以后,果然螟蛉了一个儿子,他虽薄于伉俪之爱,父子之爱却比别的虫类浓厚。原来蜂和蚁这一类生物,视传宗接代为一生大事,他们自己的生命不过为下一代而存在。蚂蚁为什么这样出死力地保卫他们的女王?还不是因为女王是他们社会惟一的育儿机器?蜂类没有儿子便一定抱养异类虫豸、吐哺翼覆,日夜嘤嘤祝祷着“类我”、“类我”!这两类虫儿,都是“三日无子,便皇皇如也”的。蜜蜂见蝴蝶久未生育,心已不满,何况她又不肯和蜜蜂合力维持家庭,却去管照她自己亲属的生活,这样使蜜蜂不快之上更加不快,现在见她回家,不但没有夫妇久别重逢的快乐,反以极端冷漠的口气问她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于今有了儿子,万事满足,你有了姊姊,也该不再想念丈夫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姊妹管姊妹,夫妻管夫妻,怎可相提并论?亲爱的,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你知道我对你的相思,是怎样的苦啊!”

  蝴蝶虽柔情万种,感不动蜜蜂那颗又冷又硬的心。他原是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人:自己有现成幸福不知享受,却怕见别人幸福。他见蝴蝶离家以后,过得喜气洋洋,容貌也加肥泽,大非在他身边时可比,他不知反省而自愧,反而妒她,又妒黄裾蝶侵占他的利益。他对银翅蝴蝶妒之上还加恨,为的蝴蝶的翅膀于今已长得很有力,要飞多远便多远,不必再偎傍于他翼下,让他高兴时便和她调笑一回解闷,不高兴时便扎她几针出气。他的施虐狂已失去发泄的对象了——蜜蜂虽没有真的用针去扎他的小蝴蝶,可是他心胸窄狭,易于恼怒,平日间家庭里零碎的反目、口角,等于无穷无尽的毒螫,也真教蝴蝶够受。

  蝴蝶在家里过了几天,觉得家庭空气凝冻得像块冰,她只有叹口气,又悄悄地飞走了。

  每过一段时光,蝴蝶总要返家一下。她抱着一腔火热的爱情飞来,却总被蜜蜂兜头几勺冷水泼回去。

  我们别唱高调,以为爱情是完全属于精神性的东西,是可以无条件存在的。爱情像一盆火,需要随时投入木材,才可继续燃烧,春生满室。爱情又像一个活物,需要食粮的喂养,否则它便将逐渐饿成干瘪,终致死亡。夫妇彼此间的轻怜、蜜爱、细心的熨帖、热烈的关注,都是续燃爱情的材料和喂养爱情的食粮。可怜小小银翅蝴蝶一往情深地对待她的蜜蜂,谁知蜜蜂所回答她的始终是那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酷”,所以蝴蝶一腔的热情也渐渐儿熄灭了!她的爱活生生给饿死了!

  小小银翅蝴蝶又在绣原某一地点发现了一区繁盛的花田,采蜜比从前容易,她已有照料自己的闲暇,她翅上的银粉又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吸引人们的注意。

  绣原上虫类虽繁,向蝴蝶献殷勤的已不如从前大湖西边的那么多。当然喽,蝴蝶现在已非少女时代可比,况且她的“撇清”之名播于远近,谁肯来讨没趣?再者雄性的动物都好高善妒,恨不得天下的美都集中他们自己身上,倘雌性的美超过他们,最伤他们自尊心。他们见银翅蝴蝶在清风里飞来时,双翼翩跹,好似一团银色的光焰,闪得人睁眼不开,常使他们有形秽自惭之感,当然不愿来向她请教了。

  但蝴蝶这时候也还不乏对她的爱慕者,他们明知蝴蝶不易追求,却宁愿默默地在一边注视着她,他们送飞吻于风,混清泪于晨露,杂嚅嗫的情话于风叶的吻■,他们不敢教蝴蝶知道他们的爱情,也不愿蝴蝶知道,正像一个人在露零风紧的秋夜,遥睇万里外蓝空里一颗闪烁的明星。

  蝴蝶好像天然与飞蛾有缘,与蜜蜂结婚后又遇见一匹蛾儿。他的翅子金丝镶嵌,并点缀着许多深橙色的眼纹,在昆虫界确可算得一个标准美男子。这匹蛾和蝴蝶的丈夫幼年时代曾经同学,常来他们家中。蝴蝶见他那满身的金钱,常戏呼他为银行家。

  “哪里,哪里,”金蛾谦逊地说道,“若说真正的银行家,应该推蜣螂——小犀头也说得上——他们整天搓团黄金,将黄金团成了比他们身子大几倍的圆球,拼命推回自己的巢穴,那才配称为银行家。至于我身上所带的只是些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罢咧。”

  “蜣螂么?”蝴蝶蹙眉说,“我嫌他们太贪,那么昼夜不休地搞金子,跌倒了又爬起,疲乏了也不肯休息,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财虏。而且他们那一身铜臭,简直不可向迩!啊,请你莫再提了,再提我要作呕啦!”

  金蛾来蜜蜂家既频,察见他们夫妇间感情的枯燥,知道这项婚姻是不会到头的。他便于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小蝴蝶。但他生性羞怯,虽属蛾类,却无扑火的勇气,只能于暗中向蝴蝶频送殷勤。蝴蝶何等灵敏,早觉察出他的企图来了。她却不愿多事,只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金蛾有时来拜访蝴蝶,希望和她单独深谈,蝴蝶却故意请出蜜蜂,共同招待,常把那位漂亮绅士弄得啼笑皆非。

  草中有一头虺蜴,尾长身细,貌颇不扬,不过他擅长医术,对于蛇类的病,更手到春回,遂有“蛇医”之号。一天,他伏在一丛深草中,看见银翅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过,忽然动了企慕之心。

  “像我这么一条粗蠢的爬虫,一个卑微的草头郎中,居然想爱这个栩栩花丛,春风得意的蝴蝶,未免太不自量,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虺蜴再三警戒自己说。不过爱情之为物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沉默的爱之噬啮人的灵魂,痛苦比死亡还大。虺蜴忍受了好久,实在再忍不住了,他开始来写情书,拜托他的远亲壁虎带给蝴蝶。

  壁虎出入人家房闼,本极自由,每当蝴蝶静坐室中,他便缘墙而上,约摸到了蝴蝶头顶,尾巴一抖,口中便松下了一片小小花瓣,这便是虺蜴写的半明半昧欲吐还吞的情书。

  “想不到我结婚以后,还有这么些魔障。”蝴蝶凄然一笑,随手把那封情书搁开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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