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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之二(2)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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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那些爱慕她而不得的虫豸们,背地里常这样骂她道:

  “她枉为蝴蝶,不解半点风情,迟钝有似蜗牛,闭塞胜于壁蟢,走一步都要丈量,迂执更像尺蠖!”

  虺蜴寄过几封情书,见蝴蝶毫无反响,心绪也渐冷静下来。蜜蜂有一个时候——这时他与蝴蝶分居已久——因过于辛劳,害了一场大病,有人介绍虺蜴替他诊治。当虺蜴询知他是银翅蝴蝶的丈夫,最初心理反应的复杂,应该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但是虺蜴还是尽他医生的本分,拿出手段,把蜜蜂的病治好。

  虺蜴不但医道高明,而且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

  林子里有一只天牛,住在一株衰老的桑树上。天牛的模样并不怎样讨人欢喜,他真不愧是一只昆虫界的牛,气质卤莽,举动又颇粗率,穿着一身宽博的满缀白色斑点的黑袍,像个寺院里的僧侣,带着两根长鞭,常在空气里挥舞得嗤嗤作响。有人说他是教书匠出身,长鞭便是他扑作教刑的工具,袍上白斑是他从前多年吃粉笔灰所遗留的残迹。他和蠹鱼同属于蛀字号的朋友,所以人家又喊他做学者,不过是个破坏学者。

  不久,蝴蝶明白这“破坏学者”四字的意义了。天牛生有一个巨颚,两根锯子似的大牙,终日蛀蚀桑树的枝条,那一条条的桑枝经他一蛀都好像受了斧斤的斫伐,又好像受了烈火的燎灼,很快枯萎而死。蝴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破坏,连他自己托身的桑树都毫无爱惜之念,天牛说出他的道理道:这株桑树,生机已尽,留在桑园里,白占一块地方;并且树影遮蔽下面的新芽,侵夺它们应享的阳光雨露,不如趁早斩伐去之,好让下一代自由发荣滋长。我这么干,其实是爱护桑树,不过所爱不止一树而全林而已。

  天牛的议论何尝没有他的理由,可是保守派到处都是,他们对于天牛深恶痛绝,将他归于“害虫”之列。那些书蠹,瓮鸡,顽固的硬壳虫,寸光的草履虫,恨他更甚,说他不过是个喜大言而无实学的伪学者,批评他的话,颇不好听。

  我们的银翅蝴蝶所学虽和天牛隔行,不过以她特殊的聪明,也了解这一条“去腐生新”的自然律法。她很能欣赏天牛那一派大刀阔斧的破坏作风,两个颇谈得来,因之发生了友谊。

  天牛既认蝴蝶为他知己,竟想进一步变友谊而为爱情。天牛的性格非常爽直,他不像金蛾那么羞怯,也不学虺蜴那么自卑,他一开始便把自己的心事向蝴蝶披露出来。蝴蝶惯用的“佯装”政策,对于这位先生是无所施其技的,她只有斩截地拒绝。

  “我知道你和蜜蜂感情不合,分居已久,你不肯接受我的爱,究竟有什么理由?”天牛逼问道。

  “谁说我不爱蜜蜂?我俩虽不在一起,我却始终在爱着他呢。”蝴蝶含羞微笑回答。

  “他哪一件配得你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悭吝、自私、褊狭、暴戾,即使他有天大本领,也不足为贵,何况他只懂得那点子工程之学!你说你还爱他,我决不信。一定你不爱我,所以将这话来推托吧!”天牛一面说,一面忿忿将两根长鞭打得树枝“拍”“拍”地响。这时倘使蜜蜂在他面前,说不定要被他一鞭子劈碎天灵盖!

  “蜜蜂诚然没甚可爱,但我爱的并不是实际的他,而是他的影子。世间事物没有十全十美的,而且也没有真实的美。你看见许多美丽的事物,假如钻到它们背后,或揭开它们的底子,便将大失所望。我们头顶上这一轮皓月,光辉皎洁,宝相庄严,可谓圆满已极,不过倘使你真的身到广寒,所见又不知是何情景,也许你一刻也不愿在那里停留呢。所以形质决不如影子完美。要想葆全一个爱情的印象,也该不细察它的外表,而应向自己内心推求。”

  “奇论!奇论!”天牛气得大叫道,“放着眼前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爱,却去爱那空虚缥缈,不可捉摸的影子。究竟是文学家,我佩服你想象力丰富!可是,我的朋友,我看你患有一种心理病态,病名是‘自怜癖’,你爱的并不是什么蜜蜂影子,爱的其实是你自己本身。正如神话上所传一个美少年,整天照着湖水,把水中影子当作恋人,想去和它拥抱,终于淹死水中。你平心去想想,我批评你的话对也不对?”天牛听蝴蝶谈起天文,他也搬出一套心理学理。

  “你的话我很承认,也许我患的真是一种‘自怜癖’,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障碍。那便是我在母亲病榻前所立的誓言,和朋友紫蚓女士虔敬德行的感化。紫蚓从前曾劝我以三种花儿为表率,即是玉兰花、紫罗兰、红玫瑰。最重要的是玉兰花,皎然独立,一尘不染,我的翅子侥幸与此花同色,所以也特别爱它。——你不是常见我钉在这花的瓣儿上,尽量吸收它的清逸的芬芳么?我是个酷爱自由的蝴蝶,不能跟紫蚓去修行,可是我的心同她住在修道院里,已久矣非一日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天牛大张两眼,注视蝴蝶的脸,疑心她突然神经病发。“什么‘誓言’,什么‘虔敬’,又什么‘修道院’,在这个时代,居然能听见这样的话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破坏学理,谁都反对,你独能欣赏,我觉得你的头脑很开明,思想也很进步,谁知你在恋爱的主张上竟有这么一套迂腐不堪的理论。你真是个不可理解的充满矛盾性的人物!我以前认你为我知己,今天才知错误。罢,罢,我可怜的玉兰花,再见吧!”

  天牛愤然绝裾而去。他的翅子振动得太厉害,林中空气响出一片吓人的薨薨之声。

  六

  莺魂啼断,红雨飘香的暮春过去了,蝉声满树,长日如年的盛夏也过去了,现在已到了碧水凝烟,霜枫若染的清秋季节。

  我们的小小银翅蝴蝶仍和她姊姊黄裾蝶同住,她的甥侄们虽已长大,翅膀还不甚硬朗,仍须她负责照料。

  (《绿天》,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6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 母亲的南旋

  醒秋一夜翻来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她本来是和母亲对床而眠的,母亲的床和她的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她听见母亲帐中微微有鼾声,很调匀,很沈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沉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或过去一切,消遣漫漫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唤她,因为母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劳顿,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醒秋越睡不着,心里越烦躁,她血管里的血也像她脑海里的思潮一般,翻腾迸沸,结果浑身发热,太阳穴的筋跃跃跳动,再也不能在被窝躺着了;她轻轻掀去被的半边,将身子靠着枕头坐起,两眼望着微朦夜色的纱窗,一动不动地发怔。

  这时候胡同里的车马,和远处喧哗的市声,早已寂静,不过有时听见巡警喝问半夜尚在街上游行的人,又风送来几阵狗吠,和一声两声小孩的啼哭,除此之外,外边真是万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种微细的声音,却真不少,桌上时钟滴答滴答,板壁的毕毕剥剥的爆裂,鼠儿的窸窸窣窣走动,飞虫头触窗纱冬冬似小鼓的响……这些声音,白昼未尝没有,但偏偏听不见,更深夜静时便加倍的响亮与清晰,打入人的耳鼓。白昼是“色”的世界,黑夜便是“声”的世界。

  醒秋记得去年在故乡山中,和母亲睡在书屋里避暑。那间书屋建筑在半山上,开窗一望,一座十几丈高的青山,几乎伸手可以摸到,流泉响于几席,松影绿压屋檐,清幽绝俗。

  一夜醒秋睡不着,便下床打开窗子,向外眺望。那夜的景色直教她永远难以忘却,天粘在四周山峰上似一张剪圆的暗云蓝纸,没有月光,但星光分外明朗,更有许多流萤,飘忽去来,像山的精灵,秉着炬火跳舞,满山熠熠烁烁,碎光流动。夜已三更,空气非常寂静,但耳中只听见四山幽籁,萧萧寥寥,飕飕瑟瑟,如风水相激越,如万箔春蚕的食叶之声。泉声忽高忽低,忽缓忽急,做弄琤琮曲调,与夏夜虫声,齐鸣竞奏。这些声响,都像是有生命和情感的,白昼潜伏着,一到夜间,便像被什么神秘的金刚钻,解放了它们的灵魂在黑暗中一齐活动起来了。

  醒秋的心和耳也似乎得了什么神通,凡不能和不易听见的声音,也能听见:她仿佛听见松梢露珠的下坠,轻风和树叶温柔的亲吻,飞虫振翅的薨薨之声,繁星的絮语,草木的萌芽,宇宙大灵的叹息。

  她坐在窗前,沉浸在空灵的感想里,一直到天明。

  ——“明天母亲就回南去了。”醒秋心里这样念着,不觉涌起无限恋别的情绪。她的母亲一生没有到过北京,这次为醒秋的三弟完姻,特别和父亲到京里来。婚事完毕之后,本想在北京好好逍遥一下,因为母亲半生生命都已消磨在忙碌中间的。但她在北京住还不到一个月,祖母却于南方故乡不住寄信来催她回去,说家务没有人照管,她自己又上了年纪,不能操劳的了。母亲对于祖母,本来是绝对服从的,奉了严符之后,只好和北京作别,决定南归之计。

  醒秋那时在北京某高等女校读书,因离家太远,只能暑假时回乡一次,这一年母亲到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一个表亲家里,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同的亲戚家。

  她曾陪母亲游玩了太和三殿,陪母亲在中央公园老柏树下喝过汽水,陪母亲到过三贝子公园,这一个月是她生命史中最甜美温和的一页。

  她从十五岁起,就离开家在省里读书,现在又来到北京,客中凄凉的况味是尝惯了,但她总萦念着母亲。平日看见本京同学,随着母亲到处游玩,便不禁欣羡,只恨自己的母亲不在北京,不能享到这样天伦的乐趣。照普通人的心理讲:二十以上的青年男女,正是热烈追求两性恋爱的时代,他们所沉醉的无非玫瑰的芬芳,夜莺的歌声,所梦想的无非月下花前的喁喁细语,和香艳的情书,所以刺激他们的只有怨别的眼泪,无谓而有趣的嫉妒,动摇不定,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在醒秋,这些事还不能引起什么兴味,一则呢,她小时便由家庭替定了婚,没有另外和别人发生恋爱的可能,二则呢,她生于旧式家庭中,思想素不解放,同学虽然大谈并实行恋爱自由,她却不敢尝试的。况且她的一片童心,一双笑靥,依然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子,只有依依于慈母膝前,便算她的至乐。

  现在母亲到北京来,她可得意极了,她若在公园等处,碰见同学,必定远远地跑过去,将她拖到母亲跟前:“姊姊,我给你介绍,这是家母。”同学若和她母亲说话,她就替她们双方翻译,因为母亲听不懂北京话,而且又是满口乡音的。这时候她对于母亲,对于那同学,甚至对于她所接触的一切,都发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柔情,她的灵魂深处涌起感谢的眼泪,同时又充满了类似虚荣心的骄傲。呵!这一幅天性描成的“慈母爱女图”不值得展示于人吗?有时她特意到学校邀几个同学来家吃饭,谁都知她家里有一个母亲,一个慈祥和蔼的母亲。

  “明天母亲便回南去了。”醒秋又这样默念着,她本想挽留母亲在北京再住几天,但有什么用?住了几天,结果还是要回去的。她又想跟母亲回南,但父亲说:他自己是要留在京里等候什么差使的,可以陪伴女儿。况且学校不久开学,家里住不几天,还要回京,这一趟往返,无非是多花盘缠多吃辛苦,有什么意思呢?父亲的话很有理,醒秋遵从了。一个月的光阴,过得比箭还快,才迎接了母亲来,又要送母亲回去。这些日子的愉快,好似一个朦胧的梦。离别的悲哀弥漫在她心头,但只是散散漫漫,昏昏晕晕地描不出明确的轮廓,因为她和母亲分离,原不止一次,若说这一回特别悲伤,那也未必。

  窗外一阵风过,便是一阵阵潇潇淅淅的繁响,似下了雨,又像睡在船里听半夜的江涛,醒秋知道那是秋风撼着庭树。她思索不知过了几时,精神渐渐宁谧。窗纱眼里,透进如水的夜凉,觉得有些禁受不住,便仍向被里一钻,朦胧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醒秋被一种轻微的步履声惊醒了,她张开惺忪的眼,见天还没有十分亮,室中仍是黑沉沉的,屋角里有一个黑影儿,徐徐在那里动,轻脚轻手像怕惊醒了床上的她,她知道母亲已起来了。

  ——母亲,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这时候不到四点钟,离你动身的时刻还早得很呢。

  ——你好好再睡一忽儿罢,我的箱子还有些没收拾好,而且你的衣箱也是杂乱的,我趁这时候,将它们整理整理,好让你带到学校里去。

  醒秋将头向枕上一转又睡着了。

  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预定的骡车辚辚地到了门前。大家都起来了。梳洗完毕后,父亲说这里离车站太远,不及在家里吃早饭了,不如到车站咖啡店里去,一面等车,一面吃点心。

  行李送上车后,母亲的铺盖也由仆人捆扎停当,桌上梳洗的用具,以及零星的物件,装入一个小藤提包,由醒秋提着。母亲由醒秋和仆人扶掖上了车,醒秋和送别的表婶也跨上车去,仆人跨左车沿上,他是护送母亲回南的人。父亲,表叔,及醒秋的三弟是另外一辆车,新妇由母亲教不要送,昨夜来预先送了行,回到她母家去了。

  一下劈拍的鞭声爆裂在骡背上,车轮便转动了。北方的骡车的好处,不是亲自坐过车的人是不能领略的,里面虽垫有厚褥,却是一搭平,客人坐着时,两条腿要笔直伸着,腰里既没有东西倚靠,便晃晃荡荡地半悬在空中,穹形的车篷,恰恰抵住人的头顶,车一震动,头便碰着车篷上的钉,碰得生痛。这样坐车真是活活受罪,母亲向来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子,被它一颠,便觉得头脑昏眩,胃里一阵一阵翻起来,几乎要呕吐。醒秋赶紧将身子撑起,教母亲靠在她的身上,又教表婶打开藤提包,取出热水瓶,倒了一杯开水给母亲喝,才使她心里略为安定些。

  车夫不住地扬鞭吆喝,壮健的黑骡拖了这辆车向大路上快步前进,骡儿的长耳,一摆一摆动摇,与得得的蹄声相应和,谱成和谐的节奏。车里三个人像受这调匀节拍的催眠,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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