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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之二(3)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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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多时,车儿到了大前门了。这地方比以前走的街道,更为广阔,远远望去,只见络绎的车马,如潮赴壑,如蚁趋穴,争向那高大的穹门底攒凑。那宏伟壮丽的建筑,张开它翼然的巨影,俯视蠢动的北京,在朝曦中庄严地微笑。

  过了前门行了不多的路,便是火车站,骡车停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店前,醒秋和表婶扶母亲下了车,父亲和表叔们也赶到了,进了饭店,拣个座位坐下。要了六份可可茶和一小篮面包,大家开始用早点。仆人是到店后去吃的。

  吃完点心,付了茶钱,火车已停在站前,行李上了车后,人也接着上去。那辆车子因时间还早的缘故,除了醒秋一群人,没有别的旅客。

  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大家便陪母亲坐在车厢里,说着闲话,所谈的无非是坐海轮的经验以及父亲等着差使后好回去的话。表叔是个忠厚长者,他不住安慰母亲说:海船的生活比火车安静自由得多多,虽然有时不免风波的颠簸,但躺着不起来,也就没有什么了。他又劝母亲到天津或烟台的时候,买些水果,晕船时吃了可以开胃。

  但母亲并不答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像被什么忧愁侵袭着,忽然间她眼中闪映着莹晶的泪光了,这泪涨开,成为豆大的颗粒,由颊边一滴一滴地坠在怀里,她已在无声地饮泣了。

  醒秋突然间也感到离别的痛苦了,这个痛苦自从前两天起便已酝酿在胸中,本是模糊的一片,现在才变成了具体的感觉。她的心为这痛苦所牵掣起了痉挛,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了。

  父亲和表叔停止了说话,想用言语来安慰母亲,但母亲这次的饮泣,似乎不是为着惜别,像另外有所感触。她一尊石像般端端正正坐着,两眼直直地不看任何人,大滴的眼泪,由她苍白的颊边,续续下坠,也不用手巾去揩。好像一个暮年人沉溺于感伤的回忆里,好像有无限的委屈,不能申诉,借流泪来发泄似的。

  她愈泣愈厉害,终于呜咽出声了,这分明有什么撕裂心肝的痛楚抓住了她,这分明有什么深切的悲哀挝炙着她的灵魂,使她不能不呻吟出声。

  她是尝惯了离别的滋味的,每年和丈夫别离,和上学的儿女别离,分手之际虽然不免洒泪,但何尝悲痛到这个地步?

  这情形的严重,奇异,这情形的突如其来,了无端倪,使车厢中五个亲人心灵受着一种沉重的压迫,发生一种神秘的恐怖,想找出话来劝解,却又一句说不出,只落得你看我,我看你,张皇失措。

  表叔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我想大嫂子是舍不得离开醒秋侄女吧?现在离开车还有几分钟,何不去补买一张票来,让她娘儿两个一同回去?”

  “如何?教醒儿跟着你一同回去?”父亲也没有主张了,低声向母亲问。

  母亲将头摇了一摇,表示她不赞成这样办。

  汽笛呜呜地叫了一声,旅客如潮水般涌上来了,母亲的车厢里也进来了许多人。这时母亲已拭干了眼泪,从醒秋手中接过藤提包,去往自己的座位。父亲再三嘱她一路保重,表叔和表婶也和她珍重地道了别。汽笛又叫了一下,车轮动了一下,大家不能再在车上停留了,只得硬着头皮逐一下了车。第三次汽笛叫时,车头忽打忽打地开动了,拖着一列一列的车,向南驰去,醒秋模糊眼泪,还见母亲灰白的脸,探在窗口,含愁微笑,向送别的点头。

  长蛇般的列车,在空间渐渐消失了,只有一缕黑烟,袅袅在青苍的天空中拖着,和离人寂寞的心绪,缠纠在一起!

  (本文为《棘心》第一章。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7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 光荣的胜仗

  里昂城外圣蒂爱纳山有一座很古旧的兵营,欧战时还驻有守兵,现在已经改为中法合办的海外大学了。这营依山建筑,地势高低不平,内部包括几带楼房,和一座巍然高耸的元帅府,都是数尺立方的大石砌成,异常坚固。营之最后有两垛颓败的半穹形的古墙,已被绿萝遮满,好像两片断崖屹然相向。听说这是千余年前罗马征服高卢人遗留下来的城址,算是圣蒂爱纳有名古迹之一。假如你是一个诗人,徘徊于这古墙之下,追想罗马古代的光荣凯撒的丰功伟烈,当年铁马金戈,气吞万里,置全世界于罗马统治之下,可谓极一时之盛了,于今英雄已逝,霸业全空,荒烟斜日之间,只剩下几堆萧萧残垒,必定要引起你无限怀古的幽情,和盛衰之感慨。

  古墙的东斜处,有一座两丈多高的土山,是当时挖掘濠沟的泥土堆成的。这山分为高低两冈,高冈与男生住的大楼相对,低冈朝着女生宿舍,地势平坦,种了许多杂树,并围绕着一带木栏。在这山上纵目四望,数十里内的风景,完全收于目中——

  前面是里昂全城,万屋鳞次,金碧错落,虹沙两河,贯穿其间,远处烟霭沉沉,阿卑尔山的白间(Le moant blne)隐约可见。左边是福卫尔大教堂,双塔排云,与铁塔遥遥相对。铜柱颠更有一个极大的金衣圣母像,她头戴光荣之冕,脸向东方,双手微垂,每晨最先迎受旭日的光辉,为里昂全城祝福。右边是连绵不断的树林,嫩绿鹅黄,高高下下,有如大海中的波浪。后面为古墙与元帅府所阻,眼光不能及远,但也可以看见一块芳草平原,夹杂着人家的菜圃和果林,点缀得异常清丽。这学校四周的景物壮阔雄浑,缥缈幽深,兼而有之,看去真似画中仙境一般。到这里来读书的中国学生,总算是大有清福的了。

  这学校中有男生一百五十余人,女生十余人。醒秋便是其中的一份子,她自从去秋考取海外大学后,由北京到上海,由上海放洋来到里昂,屈指离开中国已有七八个月。

  她一到里昂便接到母亲的两封信,第一封由北京转来,是一封快信。果然不出她之所料,母亲劝她将出洋的意思打消。第二封直接寄来法国,怪女儿不该不告而行,贻她以无穷的挂虑,又怨他父亲太糊涂居然放了她去。母亲并自悔那天南旋时,没有补买一张票,将她带回家。

  野心的女儿走了,远在万里外的欧洲了,母亲纵有无限的失望,无限的悲凉,无限的追悔,说来也是无用的了。想她接到女儿最后的信时,必定伤心地说:唉!忍心的孩子,你竟忍抛撇母亲去了么?漫漫的大海,悠悠的时间,你回来不知何日,母亲寂寞的残年,教谁来安慰她呢?……你志大心高,只顾求学,岁岁离家,年年远别,我只望你在北京毕业回家,娘儿可以同住几时,谁知你又……唉!女儿,你太不念你母亲了呵!……

  醒秋一想到瞒母来法之事,心里自然不安,但她自到法国之后,完全换了一个新生活,精神上异常愉快,过了几时便将想念母亲的心思冷淡下来,专心于她的学业了。她留学的期限,本来预定七年,来欧之后,见法文之难学,欧洲文化之优美,觉得非短促时间内所能精究,竟将她留学期限,由七年展为十年。同学中也有许多人将速成的观念抛去,预备留欧为长时期的研究,有展期为十二年,十五年的,甚至还有打算终身留学的。

  她在海外大学里除了旧朋友宁陆两女士外,又认识一班新的男女同学,内中伍女士同她成了挚交。课余之暇,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散步,在夕阳芳树之下谈谈闲天,有时大家传读一本新买的书,有时几个人讨论着翻译一首法文诗,这样悠闲自在的光阴,比在中国真舒服多了。

  四月欧洲天气,恰当中国的暮春。南风自地中海吹来,灰黯的天空,转成爽朗的蔚蓝色,带着一片片摇曳多姿的白云。阳光灿烂,照彻大地,到处是鸟声,到处是花香。一冬困于浓雾之中的里昂,像久病初苏的人,欣然开了笑口。人们沐浴于这温和的空气里,觉得灵魂中的沉滞,一扫而空,血管里的血运行比平时更快,呵!少年体中的青春像与大地的青春同被和风唤醒了!若我们在这时候没有患什么病,一定要变为一个最幸福最愉快的人。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醒秋和几个同学站在小山的高冈上谈笑,大楼前有一群同学正在围绕着一个面生的人,一个同学对醒秋说:这是新从别省转学来的秦风君,常有文字在中国各杂志发表,是研究艺术的。

  醒秋从苍茫暮霭中向下一望,见那位秦君,身体瘦削,脸容微苍,带着两撇小须,神情安闲,大有学者的风度。她看了一眼之后,就没有再注意了。

  从那天起,醒秋耳中常常听人谈起秦风,有人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有人说他是个妇女嫉恨者,因为他曾遭了一回极伤心的失恋,从此迷失了本性了。醒秋也不在意。

  醒秋每天晚饭之后,照例要和一班同学,到校外树林散步半小时,然后绕着学校回来,这晚她和伍女士以及伍的同乡文君夫妇同去,还有四五个男同学,秦风也在内。

  同学们一面走,一面随意说着话,秦风只沉默地随着大众进行,他离开醒秋们一班女同学约有两三丈远。

  大家谈话时又谈到秦风了。

  “你知道秦君的历史么?”文夫人问醒秋。

  ——不大明白,听说他是一个现今之伤心人。

  ——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他是我们顶相熟的朋友,他的事我完全知道。

  ——好好。

  文夫人用了一种如恐被人听见的极低微的声音说道:

  ——他的历史真可怜,你是会做文章的,可以将他的事做成一篇小说。十余年前他在中国恋爱了一个年青美丽的姑娘,他将他全身的热情爱她;但她的家庭反对,说他是不学无术的人,不够许婚的资格。他只得抛撇了恋人,只身由西比利亚到欧洲,一面做苦工,一面求学,希望求了学问回去,好为正式求婚之地。他离开中国时,已和恋人订了石烂海枯两心不负的誓约。后来他学业略成,就回国结婚,结婚之后,将恋人带到欧洲,再一同读书。他舟过南洋时,因为恋人爱热带的一种奇葩,他特别用冰箱装了那种花,打算于结婚之日赠给恋人,谁知他到中国时,他的恋人已于十天前和别人结婚了。他一听这消息立刻陷于半疯狂似的状态中,他扯碎了带来的那束花,但他的心也好像和残英同碎。到今将近十年,他的心伤,终不能痊愈,天天在失恋的痛苦之中……

  在凄清的月光下,幽暗的树林中,人们的心理本来容易感动,容易带一点神秘的兴奋,何况这故事的主人又正在眼前,所以这原是一件极平常的失恋,醒秋却听得很有味,那时同听的同学,也都替秦风表深挚的同情,恨他恋人的残忍。

  她回头望望秦风,树叶缝中洒下的月光,正斜射在他的脸上,他那憔悴的容颜,似镌刻着他一生痛苦的经历,一双忧郁的眼光,还蕴藏着无穷热烈的情感,更加之他的微须,他瘦削的身体,他沉默的态度,醒秋只觉得这人果然奇怪,这人富于悲剧的风味。

  文夫人又说道:

  ——他是研究艺术的,听说你将来也要学画,你们可以算是同道了,既然是同道,就应当谈谈,愿意我替你们互相介绍一下么?

  “听说他自失恋之后,见了女子便恨,我不愿讨他的没趣。”醒秋微笑地说。

  ——没有的话,他很钦佩你的文笔呢。

  文夫人于是跑到秦风身边,说了几句话,又回转身向醒秋说道:“秦风君很愿意同你谈谈。”

  果然见秦风脱了帽子,远远地过来了。他们互握了一下手,叙了几句“久仰”之类客套话,便谈到艺术的问题。秦风说自己研究美术史,已有四五年,如果她对于艺术有疑问,可以随时问他的。一路谈着,不觉将路走完,回到学校,大家道了晚安,各各分散了。醒秋那晚临睡时,又想到秦风失恋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给与她一种带有凄厉之感的诗趣,使她心灵觉得凄恻而又爽快,真像读了一首哀情诗。

  秦风以后常和醒秋谈话,通信,他搜罗了许多美术名片给醒秋看,随时介绍画家的生活和作风,有时发表他一两篇关于艺术的短论文。但他的文笔很拙涩,他对于西方的艺术,似乎有特殊的理解,却不能充分表现出来。醒秋读了,感到很纳闷,疑心他竟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人。但后来知道他从前原不如此,这是他失恋之后,脑筋受伤的结果,她又觉得这位秦先生更可怜了。

  他们做朋友不到两星期,一日醒秋有一个相识的女同学走了来访她。她们谈了一会闲话之后,那同学忽然说道:“醒姊,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允许我说么?”醒秋应允了她,她起身闭了门笑道:“我这话是不准旁人窃听的。”她又坐下来嗫嚅其词地说道:

  “我要问你,你对于秦先生的爱情如何?”

  “秦先生,我同他有爱情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不是说你对他有爱情,我只问你能不能爱他?”

  “我是订了婚的人,怎样能爱他呢?况且我们原说是仅仅做朋友的。”

  那同学很恳切地说道:“这个本不干我事,不过为双方好处起见,我要来问一问。你知道秦风是个可怜人,他自从失恋之后,立誓不爱一个女子了,但自从和你相识以来,忽然大改常态,……我们恐怕他又惹起心病,所以来探探你的意见,如果你能爱他呢,便请爱他,不然,还是疏远他些好,不要教他又受一次痛苦,因为他是不能再受痛苦的了。”

  “呵!有这种事么?我以后小心些便了。”

  那同学辞去后,醒秋双手扶着头坐在那里默想。

  秦风对于她的形迹,她这两天以来已有些觉察了,但还不十分明确,经那同学一说,她才恍然大悟了。她想母亲之不放心她的出洋,无非为了她的婚姻问题。她瞒着母亲来法,已经对不起母亲,所以立誓不教母亲为她操心。若她能爱秦风,早爱上某某几个同学了。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青年,为了母亲,她一点不接受他们输来的情款。现在怎样可以为一个秦风,改变自己的操守呢?况且据她本心而论,她对于秦风并无钦慕的心,既无钦慕,又哪里谈得上爱情?

  第二天她在阅报室看报,秦风过来对她说里昂附近有一个名胜,可以游览,他已约好文君夫妇同去野餐,请她也加入。

  “我不去。”醒秋冷然地说。

  “为什么呢?”秦风脸上立刻变了色,似乎大为失望。

  “这人的情感果然来得剧烈。”醒秋暗想,心里觉得有些不忍,只得把声音放和婉了些说道:

  “我今天觉得有些不爽快,所以不愿意出门,秦先生要去,便同他们去好了。”

  秦风怏怏地走了,少停,门房送了一封信来,无非诘问她为什么对他如此,莫非他得罪她了,若是得罪了她,那是无意的,请她千万原谅为幸等语。

  醒秋读了那封信,心里觉得有些发烦,她拿起笔来,回了一封信,又引了几句古诗,大约是说人言可畏,我们请从此断绝友谊吧。

  这封信去后,秦风立刻来到女生宿舍,请舍监转请醒秋出来,到校外散步,说有要紧的话要讲。

  醒秋本想不去,但她转念一想,我索性将话说明白,从此打破他的妄想也好,她沉吟一下,竟拿了帽子,同他走出校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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