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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之二(4)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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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女士,我觉得你的思想不是这样顽固的,这封信所说的话我真不懂,我们光明磊落的友谊,也怕什么“人言”么?

  醒秋被他这一问,弄得哑口无言,她本来是个忠厚的人,不善作遁辞的,停顿了一下,竟吞吞吐吐将那位女同学对她说的话,说了出来,说时满脸通红,简直羞涩得无地自容了。

  ——你的身世,我是完全知道的,你怕我爱你,将为你一生之累么?呵!女士,你误会了。我为爱情,已受尽人生痛苦,还想再做这种梦吗?但我也有我的衷曲,愿意同你谈谈:我从前一颗赤裸裸的心,一片浓挚热烈的爱情,寄托于我的恋人身上,谁知她不能谅解我,竟负了我。十年以来我天天在痛苦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能安慰我。当穷冤酷恨,填胸塞臆时,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疯狂,想对人申诉一番,人家却又都笑我过于认真,自寻苦恼。咳!这个世界是个什么世界,简直是一个虚伪,奸诈,冷酷……塞满的地狱罢了。皮面的笑容里,寻不出半点“真心”,彬彬有礼的周旋里只藏着一片“猜诈”,真诚的我,置身于这种社会里只有痛哭,只有绝望。但是茫茫人海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天真未凿的人,若我能够遇着他,我愿意同他结为同志。我钦慕你的才华,而我尤其爱重你的人格,所以我竭诚想和你做朋友。你如果了解我,请你接受我的真心,也请将你的真心给我。我们互相勉励,致力于艺术的研究,使艺术的曙光,照彻中国,唤醒中国民族麻痹的灵魂,温暖民族灰冷的心,这就是我们神圣的责任,也是我惟一的愿望了。

  秦风这番话说得既恳切,又痛快,醒秋听了颇为感动。她觉得将自己狭小、卑陋的思想,来推测这样一个人,是不应当的。不过她对于秦风的“请接受我的真心,也请将你的真心给我”这两句,又觉得有些不自然。朋友相处,固然要有真心,但这样两心相易,就不像普通的朋友了。她于是说:“我同秦先生做一个研究的朋友是可以的,不过你那‘朋友’两字的涵义,要下得清楚一点才好。我待你,只好像我待几个男朋友一样,别的不能有什么。这是我们要先说明白的。”

  “那就不是我所要求于你的了,我不愿你将泛泛的友谊待我,我所以要求于你的是一颗真心,这颗真心,要单单给我才可以。”

  呵!一颗真心,她彻底明白秦风的意思了,秦风所以要求于她的,还是恋爱,不过这恋爱比较高尚一点,是柏拉图式的恋爱罢了,醒秋的性情颇为随和,世界上的一切,她都看得行云流水一般,独于爱情看得异常的庄严和神圣。她以为:恋爱,无论肉体和精神,都应当有一种贞操,而精神贞操之重要,更在肉体之上。她已经有一个未婚夫了,她将来是不免要和他结婚的,她是应当将全部的爱情交给他的,如果她现在将心给了他人,将来拿什么给她的丈夫呢?她若心里爱了他人,对于丈夫不过是一种制度的结合,那末,她欺骗丈夫了。若到结婚时将给了他人的心收回来给丈夫,不但这颗心是残缺不全的,她对于那从前的朋友又是欺骗了。

  况且她对于秦风,只有怜悯,毫无爱情,爱情不是施与的东西,她不能因怜悯秦风的缘故,便将自己的爱情施与他。若为舍己成人的一点侠心,慨然将爱情与他,是未尝不可的,不过要问自己是否能始终如一地爱着这样一个人?不然,与其将来因厌弃他而增加他的痛苦,不如现在慎重。

  是的,她对于秦风,只有怜悯,毫无爱情,但这一点怜悯,却也使她陷于十分烦扰的境地。她怜悯他从前恋爱的不幸,怜悯他在恋爱上的空虚,同时又带些女子第一次听人对她求爱的满足,她这时候的情绪很难分析:说是决绝,又很缠绵,说是凄凉,又是甜蜜,一面徘徊于事实的范围中,顾虑一切,一面又想突飞猛进,冲入窅远的理想境界,做一个浪漫诗剧的主人公。她古井般的心,已涌起了波澜,二十余年深藏心坎的爱情,像经了春风吹煦的花儿,大有抽芽吐蕊的倾向了。

  但是,为持重起见,为对于将来爱情的负责起见,为避免双方将来不可磨灭的痛苦起见,醒秋仍然没有承认秦风的要求。她回校以后,觉得秦风这个人,是带有危险性质的,她有决然断绝他之必要。

  可是秦风恋爱的进行,日益猛烈,他天天伏在楼窗上窥探醒秋的行踪,一见她下楼,便赶过来同她说话。甚至醒秋一天做了些什么事,一餐吃了多少饭,几时起身,几时睡觉,他都知道。因为他时刻打听醒秋的消息,在监学方面,在女同学方面,在厨娘方面。醒秋真有些害怕起来,疑心他是一个巫者,懂得什么魔术的。

  谁说他不是巫者?谁说他不会魔术?醒秋一天一天受着他的催眠,一天一天地迷惘了,每日拿定主意不和他相见,他一来邀,便不知不觉走出校门了。不过每次出去散步,她总拉着伍女士陪伴,他们无论到何处,总是三个人。

  当秦风一面款款走着,一面叙说他的苦闷时,她几乎要对他说:

  ——可怜的人,你的青春,你的幻梦,你一身的幸福和希望,你全部生命的原素,都被那薄幸的女郎剥夺了,你什么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感伤了,你急切要求一个人来安慰你么?我来安慰你,你想我的心么?我愿意将这个给你!

  这些话如果有一句说出来,醒秋也早完了,幸亏她有一种坚强的意志,和自尊的心,她在一切问题没有解决之前,这“爱”字决不轻易出诸口的。

  秦风撒下漫天的情网,她像一匹小小苍蝇,陷落其中了。她虽然极力挣扎过,极力逃遁过,然而蜘蛛的丝,一天天紧缚起来,到后来她竟完全失了抵抗力。

  她对他还是不爱,但为他的热情所鼓动,简直将理性的火焰完全灭熄了,她居然想写信给家庭,要求解除旧婚约了。

  假如她真的这样一干,那引起来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夫家的责言,乡党的讪笑,都可以不管,只是她的母亲,她的严正慈祥的母亲,哪能受得住这样打击?

  她这样是要活活地将母亲忧死,气死,愧死!

  怜悯!怜悯!她要贯彻怜悯的主张,牺牲自己了。女子天性的慈悲,她的丰富的同情心,诗的微妙情趣,浪漫的梦想,像一叠叠的狂涛怒浪要将这小舟卷向情海的深处,然而她一点“孝心”却像一双铁锚般极力将船抓住。不然,早已随波逐流去了。

  理性和感情的冲突,天人的交战,使醒秋陷于痛苦的深渊中,两月以来,上课早已无心听讲的了。她日夜在室中很迅速地回旋,像一只负伤垂死的野兽,她的伤创,却在魂灵里!

  伍女士窥见醒秋的隐衷,她不住地苦劝,她说他们的年龄不相合,性情不相投,他从前也许是个英发的少年,但现在已经无所作为了,他的生活力已消耗尽了,嫁了他,真不值得。而且这种爱情,是决不能维持到底的。

  这一点,醒秋何尝不知道,但她迷惘已深,竟一点听不进耳。

  正在万分踟踌,莫知适从的当儿,忽然由中国传来一种消息。——

  朋友写信来说故乡有人谣传她和某人自由结婚了,又说她为婚姻问题,蹈海死了。

  这项谣传,当然不是完全无根的,但干别人什么事呢?要造她的谣言做什么呢?呵!中国人,好谈人家是非的中国人,她不觉大为愤怒和恼恨。而且她又怕这谣言吹入母亲的耳中,将使她的精神受重大的影响,又异常地焦急。

  这一急、一恨,将她的心境改变了,她的迷梦,渐渐有些清醒过来了。

  果然过不了几时,家里写信来问,家人不信她的蹈海,因为不久还接着她的信。对于第一项谣传,则不免有些疑惑。但知道她不得家庭的允许擅自和人结婚也未必的,父亲原信任她的品格。

  她恐怕母亲焦急,来不及写信,竟打了一个电报回去,辩明谣传之诬。

  一星期以来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悔,恨,忧,煎,尝到她平生未尝的痛苦。

  现在她也无暇来怜悯秦风了,不但不怜悯,反而憎恨他了。她说他是一个蛊师,想蛊惑她,几乎使她将母亲的性命断送,这才下了斩钉截铁的决心,同他断绝。秦风觉得没有沾恋里昂之必要,便收拾行李到欧洲南部旅行去了。

  醒秋同秦风没有决裂之前,曾将她几个月的经过,和心理的变迁,细细报告她在北京的一位朋友。现在她又写了一封信,告诉了新近发生的事,结尾有这样几句话——

  我战胜了,我到底是战胜了自己了!

  这不过是一场迷惘,不能算什么恋爱,人生随时随地都有迷惑的时候。但我这一次若不是为了母亲,则我几乎不免。阿难被摄于天女阿摩敦,我佛如来见之不忍,于是胸前放射千百道白豪光,照耀大地,伸出金色臂,将他苦恼的小弱弟救了。安东尼在旷野中四十天受魔鬼的诱惑,正在难以自持的时候,忽见旭日光中显示耶稣的脸容,也就将迷梦驱走了。母亲的爱,是这样救了我。

  但虽然是母亲的爱,我自己也不能说没有定力,谣言未发生之前,我虽深陷在情网里,却始终固守心关,没有对他降服,——始终没有对他吐露半个“爱”字。

  他苦苦所求于我的,不过是我的心呀,心是无形无迹的东西,我何尝不可以掬怀相付,无奈我有天生迂执的性情,我对于爱情要负完全的责任。我不爱人则已,一爱之后,无论疾病贫穷,死生流转,是永不相负的,便是精神的爱,也是如此。

  我自问不能始终爱秦风,所以我要守住我完全的心,免得将来使他苦恼,和我对别人不住。

  秦风爱情的袭来,是何等的厉害,我到法以来,认识了几个朋友,当他们向我略有情感的表示时,我立刻微讽默谕地说明了我的身世,他们便都知旨而退。惟有秦风,明明知道我的困难,偏要勉强进行,他对于爱情,真有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

  他是一个不安于平庸生活,喜为心之探险的人,没有什么惊才绝艳,却爱做浪漫小说里的英雄,他是要在井底捞明月,要在荆棘丛中摘取玫瑰花的。

  他以前的为人,我不知道,以后的如何,我也不管,在我的眼里,他确是有热烈真挚性格的一个奇人。

  在爱情决斗场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

  我遇着这样一个大敌,然得了最后的胜利,不能不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个光荣的胜仗,值得我自己称道于无穷的。

  (本文为《棘心》第四章,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7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 来梦湖上的养疴

  醒秋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起初她自疑得了肺病,不免焦急。但经过X光线的检查,医生说她吐的那两口血,来自喉管,非由肺部。因为天气燥热,她又爱吃新烤的面包,喉管破裂,所以出血。但她虽无肺病,而左肺却有不强健的征象,里昂冬季多雾,于她身体不宜,顶好转到南方的律斯或北方瑞士一带雪山上调养。

  她自升学北京女高师以前,害了那场九死一生的病,她的身体一直不强健。又有一种妇女常有的病,每月要教她痛楚一回。来法以后,尤其最近两个月,她这病更加厉害了。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星期为这病牺牲。现在里昂冬季的妖雾,又快来了,醒秋一想起来便怕。医生既说她需要转地疗养,她于是决定离开里昂,转到别处去。

  律斯和意大利接壤,是大伟人玛志尼的故乡。地临碧海,花木清幽,四季常春,风日晴美,可以算得法兰西舆图上的一颗明珠,也可算是尘寰的仙境,地上的乐园。醒秋原想去住几时,但听说那边生活程度太高,而且又无熟人,所以踌躇不敢去。

  她的朋友宁小姐有一个旧同学王小姐在北方都龙省读书,来信约她到那边去转学。都龙位置于来梦湖(Lc lac Léman)畔,来梦湖即瑞士的日内瓦湖,是世界艳称的名胜。都龙气候寒冷,空气爽洁,宜于肺部有病的人。

  宁小姐以中法学院同国的人太多,没有练习法语的机会,正想转学他省,听了这消息,便复信她的朋友,说她决计于秋季始业前,到都龙读书。醒秋为要养病,也托转学为名,通知学校,和宁小姐一同北去。

  法兰西到底不像中国这般大,她们到都龙去转学,法友心目中都以为是个远道的旅行,其实那地方距离里昂,等于南京到上海,乘坐七个钟头的火车,便可以到达。

  她们到了都龙,转入本省女子师范学校读书。那个学校除了宁的好友王以外,还有两位中国女生。

  醒秋又开始一个新鲜愉快的生活了。她来都龙的目的,本不是读书,所以她对于功课,爱上就去上一堂,不爱上便跑到来梦湖边散步,或在湖中打桨游嬉。她在里昂金头公园的湖里,早学会了划舟,她最爱这一项运动。

  由她学校到湖畔止有五分钟的路。湖边有几座小树林,一大片草地,铁栏围绕,栏上缘满蔷薇花,猩红万点,和澄蓝的湖波相映。栏里有一尊大理石琢成的立像,从前也许是玉似的洁白,现在已变成青灰色了,它也像有机体人们之会衰老一样,不过人们身上镌着的是忧患痕迹,石像身上镌着的是风、雨、阳光、水气的痕迹。这类的树林,这类的石像,不半里便可以遇见一座,布置的方法,都不相同。

  沿湖向右边走去,都是很整洁的沙道,时有渔人晒的网,摆在草地中,看了使人发生“海畔”的观念。再向前走,便是一带青山,山上山下有许多人家的别墅。这些别墅,无论其位置如何,必定设法与大湖相对。有的屋子建在山凹里,也勉强伸出头来,不过前屋总不遮蔽后屋的望眼。因为这些屋子个个贪饕地要享受完全的湖光,又要互相留出余地,所以屋的向背都不一致,从下面望去,磊磊落落,高高下下,好像会场里的一群人,蹑足引领,争着要看场中事物的神情。而且所有的屋子都不用围墙,栏杆约束而已,园中花木,行人也可一目了然。这些屋子已将一片荡漾的湖波,收摄于窗户之内,也将自己幽雅的点缀,献纳于湖,以为酬答。醒秋常说欧洲人富有生气,现在觉得他们的屋子也富有生气。

  她的家乡在万山之中,风景本来清绝,但村人为迷信风水之故,无端筑上许多高墙和照壁,和自然的景物隔离。如果不走到屋外去,所看见的青天不过手掌大,日光和空气,当然享受不到。醒秋谈到这事,曾笑对宁小姐说:我们中国人是缺乏审美观念的,不知享受自然的。有时幸运,躺在自然的怀抱中,他却不安,硬要滚到自然脚底去。

  转回到湖的左边,也有无数别墅,不过都在平地上,有的红砖赭瓦,映掩万绿之中;有的白石玲珑,有似水晶宫阙;有的洋台一角,显出于玫瑰花丛,湘帘沉沉,时露粉霞衫影,有时窗户洞开,斐儿瓶花,了了可辨,清风里时时飘出铿锵的琴韵……

  别墅之外,更有许多旅馆,建筑都极壮丽。夏天的时候,欧洲豪商大贾,王孙贵胄,常到这里来避暑。那时旅馆的生意,非常之好,听说有些大旅馆,竟要数百佛郎一天的价值。旅馆中一切娱乐无不完全,早起连穿鞋都不要自己动手。醒秋们到都龙时,这样热闹的时会,早已过去了,一排排临水楼台,都深深密密地关闭着,等待明年佳时的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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