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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小银翅蝴蝶的故事之二(5)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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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水这样的广阔,又这样的蔚蓝,白鸥无数,出没苍波白浪间,没有见过海的人,骗他这个是海,他也未尝不会相信。若以人物来比喻来梦和西子两湖,西子淡抹浓妆,固有其自然之美,可是气象太小。来梦清超旷远,气象万千,相对之余,理想中凭空得来一个西方美人的印象。她长裾飘风,轩轩霞举,一种高抗英爽的气概,横溢眉宇间,使人意消心折,决非小家碧玉徒以娇柔见长者可比。

  湖中游艇如织,有的是小汽船,有的是柳叶舟,也有古式的白帆船,帆作三角形,鼓风而行,也走得飞快,有雅兴的人,不要汽船,却偏雇这种帆船来坐。一到晚上,湖中弦乐清歌之声四彻,红灯点点,影落波间,有如万道没头的金蛇,上下动荡。绮丽如画的湖山,和种种赏心乐事,不知鼓动了多少游客,疯狂了多少儿女,有位中国同学把Léman译为“来梦”,醒秋以为译得极为隽妙,这确是充满美丽梦意的一片清波!

  这里没有眼泪,只有欢笑,没有战争,只有和平。这里说是恬静,也有荡心动魄的狂欢;说是酣醉,却有冲和清淡的诗趣。厌世的人到此,会变成乐天者;诗人月夜徘徊于水边,也许会轻笑一声,在银白的波光中结束了他的生命。总之这一派拖蓝揉碧,明艳可爱的湖水,是能使人放荡,又能使人沉思,能使人生,又能使人死的。

  醒秋来都龙月余,身体渐渐恢复原状了。故乡大姊来信说,母亲悲怀现已稍减,病体渐痊,醒秋听了心里大为安慰。父亲知道她海外的环境不大好,使她的未婚夫叔健和她通信,他那时正在美国学习工程。即醒秋升学北京的那一年,他父亲为完婚无望而送他赴美的。

  叔健的信来了,用的是文言,虽偶尔有一两个别字,而文理简洁,好像国学颇有根底的人,书法尤秀媚可爱。想不到一个学工程的人,竟写得这一笔好字。醒秋小时于书法没有下过功夫,所以写得满纸蚯蚓一般。虽然爱研究文学,能做诗词,却成了畸形的发展,普通应酬的书札,她原不能写得怎样圆熟。一个人自己有了什么缺点,见了别人有恰对他这缺点的长处,便分外欢喜,这或者是一种普通心理的现象。醒秋这时候对于她的未婚夫,颇觉满意,自幸没有失掉他。

  叔健来信用的既是文言,醒秋复他的信,也用文言,但通过几次信之后,她觉以他们的关系,还客客气气地以“先生”、“女士”相称,未免太拘束了。而且文言不能表出真切的情绪,她自己又不惯写这东西,便要求叔健改用白话。叔健来信表示赞成,但他的白话也和他的文言一样,很流利而又很简洁,他说话不蔓不枝,恰如其分,想从他的信里看出他的个性和思想,那是不容易的事。

  醒秋有些爱弄笔墨的脾气,又喜写长信。她写过几封信之后,居然洋洋洒洒地大发其议论了。她提出许多社会的问题,和叔健讨论,叔健回信对于她的意见,总没有什么表示,他对于讨论问题,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那时国内排斥宗教风潮甚烈,里昂中国同学也发行了一种反对基督教的杂志。醒秋对于宗教本无研究,不过自命受过新思潮洗礼的青年,一见新奇的思想,总是热烈地拥护,她也不免如此。她将这种杂志寄了一本给叔健,又加上自己许多反对宗教的意见。叔健回答她道:

  “我自己在教会学校读了五六年的书,本身却不是基督教徒,但我觉得基督教博爱的宗旨,颇有益于人群。而且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与否的问题,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不是科学所能解决的。科学既不能解决,付之存疑就是了,一定要大张旗鼓地来反对,那又何必?再者我以为信仰是人的自由,等于人的一种特殊嗜好,与人之自由研究文学或科学一样。研究科学的人不应当非笑研究文学的人,研究文学的人也不应当反对研究科学的人,那末,我们无故反对从事于宗教事业的人,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呢?”

  醒秋读了这些话,很奇怪叔健头脑的陈旧。她以为一个科学研究者,应当完完全全反对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问题,万不容说怀疑之语的。她忘记自己在两个多月之前,曾为“预兆”而提心吊胆,曾相对地承认“神秘”的存在。她现在精神畅爽了,盘据于她心灵的疑云,早让来梦湖上的清风吹散了,她将自己的人格溶解于大自然之中,她又重新认识了从前的自己。

  她又写一封长信和叔健辩论。叔健复书,不屈服,却也不同她再辩。

  叔健信里的话,只是恰如其分,但这恰如其分却使醒秋闷气。她愿意他同她很激烈地辩论,不愿意他永远这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气。他既不爱讨论问题,醒秋写信觉得没有材料,只好转一方向,同他谈娱乐问题,如看电影、跳舞、茶会等事,叔健却说他对于这些娱乐,一样不爱。

  他来信从不谈爱情,醒秋为矜持的缘故,也不同他谈爱情,有时偶尔说一两句略为亲热些的话,他来信比从前更加冷淡,这冷淡的神气,还圈在他那“恰如其分”的范围里,叫别人看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她不耐烦了,隔几个星期不和他通信了,他又很关切地写信来问。

  他这“恰如其分”的身份,是很有作用的,你想亲近他无从亲近,你想指摘他也无从指摘。醒秋简直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只觉得和他通信没有趣味。

  一天,是醒秋们到都龙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天气已是深秋时分,湖上枫叶红酣可人,湖波也分外清澹,她们约了王小姐到湖上泛舟,以尽半日之乐。

  她们买了些冷肴点心,又买了两瓶葡萄酒,雇了一只船,三人自己划出港去。

  立在湖上看湖水,觉得它阔虽阔,还是有限的。醒秋和宁王两小姐约定:今天定要划到对岸瑞士境去,不能上岸并不要紧,我们总可以一览瑞士的风光。她们都同意了。

  船愈向前划去,湖面愈加广阔了。北岸瑞士的山,看去本似只有数里的距离的,现在愈向它逼去,它愈向后方退。船划了半天,山好像还在原处。醒秋心里发生了“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想。

  她们划了一个钟头的桨,都已有些疲倦了。船儿却像落在大海里,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绿茫茫的波浪,瞧不见边岸——其实并不是瞧不见边岸,湖太大,船太小,相形之下,使人有置身大海中心的感觉而已。

  “这样迂缓的划法,到北岸时,天该快昏黑了,今晚恐不及回校。我想不如改变改变方向。沿南岸走,赏赏那些青山也好。”王小姐提议道。

  醒秋们划到北岸,未尝不可能,但气力都太弱,划去了,划不回来,是危险的。便听了王的话,拨转船头,向南岸划来。将近南岸两里的光景,她们又将船向左方划去。过了那建满别墅的山,便是葡萄地和麦垄,可喜的是沿岸常见玲珑白石栏杆和中世纪式的古堡,古色斑斓,颇堪入画。人工培植的树,长短距离,无不相等,竟似天然的文柱一般。树下置有铁椅,以便游人休憩。白帽红衫的小孩在草地上跳跃、游戏,他们的父母静坐在椅上看护。也有新婚夫妇到此度蜜月的。醒秋看见好几对青年男女倚栏望水,互相偎倚,神态洒脱自然,不像中国人的拘束。

  三个朋友划了几小时的船,都说乏了,应当休息休息。她们架起桨,让那只船顺流飘荡着,拿出点心和酒,便在小舟中开始欢乐的宴会。

  两瓶葡萄酒,不知不觉都喝完,大家都有些醺醺然了。

  这时候大约有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西斜了。阿尔卑斯山的白峰好像日本的富士,全欧都可以望见,此时在夕阳光中,皎然独立,光景更是瑰奇,不过相去太远看不大清楚。还有一座比较近些的大山,据王小姐说,也是有名的,可惜她喊不出它的名字。这山自麓以下清翠欲滴,同那蔚蓝的湖光似乎连成一片,中部一搭一搭的金光紫雾,炫丽逼人,更上则积雪皑皑,如群玉峰头,如白银宫阙,澹澹的几朵白云,一半镶在天空中,一半粘在山峰上,似乎是几个安琪儿,开展一幅冰绡,要替这山加冕。

  夕阳将落,晚霞更红了。那几朵白云,游戏山巅,似生倦意,便手挽手儿冉冉地向空中飞去,由银灰而变为金色,由金色而变为乌青,那座山也像要随着云儿飘飘向上飞起,终于它那白头和云都消失于蒙蒙光雾中了。

  群山变紫,晚风渐生,滟潋的湖波,愈觉沉碧,醒秋等游兴阑珊,打算回舟归去。

  行不到半里,风一阵一阵紧了起来,满湖的水忽然变成深黑,如大洋的水相似。白浪一簇簇打来,小舟如风中落叶,上下颠荡,醒秋等三个人,六枝桨,拼命与晚潮相争,直向都龙港口驶去。

  风刻刻加紧,浪刻刻加大,有时四面涌起的大波,比船舷还高,舟儿像跌在浪的谷里。有时一阵浪过,船唇向前一低,水便冲入船腹。她们三个衣服全打湿了,脚都浸在水里,虽然奋勇拿桨,脸上尽变了惨白色,她们的心灵都已被“死”的恐怖抓住。

  如果雇舟时,和舟子同来,也还有个办法,现在她们三个弱女子哪里驾得住这只发了疯的小艇!

  “离港还有六七里,我看不能前进了,不如在这里拢了岸,由岸上走回去吧。”老练有谋的王小姐再提议,醒秋们立刻同意。她们将舟向岸移挪过去,这样逆浪横行,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船拢到岸边。

  岸边颇荒凉,有许多大石,浪花喷雪似的打在石上,使醒秋又想起海中巉巉礁石,和洪涛狂沫激战的情形。总之她现在才认识来梦湖了。她原是海的女儿,也是海的化身。她有温柔的微笑,也有猖狂的愤怒。

  好容易驶入乱石之中,巨浪鼓荡,船在石上不住地乱磕乱碰,大有破碎的危险。后来由醒秋和宁用桨抵住石,极力将船支住,王小姐跳上岸,将船头铁链掣定,她们二人也跳上岸。

  她们将铁链系在一根笋形的石上,由王回去寻觅舟子,她们在岸边守定这只颠狂不息的空船。

  天昏黑了,她们都饥饿了。风大天寒,湖波如啸,身上又冷又湿,正在无可如何的时候,王小姐带了舟子远远地来了。她们交付了船资,便脱了厄难一般,欢欢喜喜地回校去。

  第二天再到湖上,枫叶还是那般红酣,湖水还是那般温柔可爱,昨日来梦狂怒痕迹,早不留在人们的心上。

  醒秋在湖上闲行,想起昨日湖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想到岸上倚着石栏的青年男女,她想:在这湖上的人们都是神仙般的快乐,假如是一对情人,那更幸福了。他们早起同坐窗前,望着湖上变幻的明霞,彼此相对无言,微微一笑;晚来携手湖滨,双双的履痕,印在沙上,双双的影儿,拖长在夕阳光里;落日如金盆,自玛瑙色的云阵间徐徐向湖面下沉,余光染红他们的头脸和衣服。他们的爱,深深地互相融化于心中,又深深地融入湖水。夜里若有月色更好,不然微茫的星光和树林中的灯光,也可以指引他们到湖畔去的路。他们拥抱着坐在岩石上,同望那黑暗的巨浸和天空,心弦沉寂,到了忘我忘人的境界。他们的思绪,只微微颤动于鸥梦的边缘,于秋心的深处,于湖波栉泊的碎响,和夜风掠过水面的呜咽中。

  醒秋想着。不觉轻轻起了叹喟,她的心不比去国前的宁静了,她有所思念了。

  冬天来了。都龙天气寒冽异常,师范学校甚穷,不设炉火。醒秋和宁小姐想在外边租房子,无奈总不合式,她想起中法学院的汽炉的好处,便顾不得里昂的雾,在都龙才住了四个月,又迁回里昂了。

  (本文《棘心》第六章,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7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 巴黎圣心院

  巴黎城内很偏僻的一隅,有一座蒙马特尔(Motmartre)山,译意为“殉道山”,那山地势高峻,草树蒙密,游人于数十里外,便可以望见山顶一座白石砌成的大圣堂。三个圆锥形的钟楼——其实连后面的钟楼不止三个——品字式地高下排列着,有时被晚霞染成黄金色,有时被皎月涂上一层银,有时雨后如絮的流云,懒洋洋地结伴于楼尖游过,有时深沉的夜里,繁星在它们金眉毛下,闪动明眸,互相窃窃私语,赞美这灵宫的伟大。但无论风雨晦明,气象变化,这座巍峨雄壮的建筑,永远屹立在那里,永远像白玉楼台似的在蔚蓝天空里闪耀。

  这圣堂真算得上界清都的缩写,也算是永恒的象征,原来它就是巴黎有名的圣心院(Le Sacré Coeur de Paris)。

  假如你远望这圣堂,觉得不满足,你可以走到蒙马特尔山脚下,沿着螺旋形的石级,蜿蜒曲折,达于山岭。那时这座近五十年世界艳称的大建筑,就全部涌现于你的眼前了。

  未描写圣心院之前,我们可以费点笔墨,将该院的历史略为叙述:

  百十余年前,法国有一位修女,名叫马格来特,屡次蒙耶稣示兆,教她作恭敬圣心的宣传。据说修女所见耶稣圣心,有一圈荆棘围着,表示他为世人忍受的痛楚。这灵迹传扬后,各处修院,均建小堂供奉圣心。路易十五在位时曾想以国家财力,建设大规模的圣心院,但没有实行而死。路易十六即位,屡思绍述父志,也荏苒未果。大革命爆发后,路易被囚狱中,在狱时曾许愿建堂,而不久即死于断头台,那所许的愿也成了泡影了。一八九○年法普战争之后,法国国会提议建筑一个大圣堂,即以法兰西奉献于耶稣圣心。一八七五年举行奠基礼,一八九一年开工,至一九一四年因大战之故,停止工作,直到一九一九年十月方才全部落成。这座圣心院系十二世纪的拜占庭(Byzantin)式,为名建筑家保禄·阿巴蒂(Paul Abadic)所设计建立。圣堂的规模,极为宏大,中间一座主要钟楼的圆顶,自地基量起,高八十三米突,连着顶上的十字架,便高到九十八米突以外了。

  巴黎大圣堂不下十余处,而巴黎圣母院尤为历史上着名的巨构。但那十六世纪峨特(Gothique)式的建筑,专以雕镂精致,结构玲珑见长,望过去究竟觉得它秀丽有余,雄浑不足。而且圣母院距今已有三四百年,砖石颜色非常黯淡凋敝,缺乏美观,内部光线尤不充足,圣心院同它相比,似乎有后来居上之势。谓该院为巴黎第一大圣堂,想不算是过誉之词。

  这圣心院前面,三座穹形的大门,其工程之大,先令人震惊。门各高数丈,广半之,完全以紫铜铸成。雕镂着宗教上的故事,人物数百,须眉毕显,奕奕如生。进了大门,便是正殿,四排大理石文柱,列成十字架形,这是圣堂普通的款式,圣心院当然也不能独异。殿内墙壁,金碧焕然,地上铺满彩色花砖,富丽堂皇中仍有湛深高远的意味。殿的广大宏深,举全法圣堂,无与伦比。人们置身殿中,如落于深谷,无论什么伟大人物,立于文柱之前,自然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论什么狂傲浮夸的流辈,到此也要气焰顿减,肃然生其敬神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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