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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封信(1)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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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叔健:在上海和你分别后忽忽过了一周有余了,我经过四昼夜车舟的劳顿,幸于大前日安抵故乡。母亲的厝所,也已去过几次,差不多每整天的光阴,都消磨在那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年年出外读书,依恋膝前的时日极少,现在虽想多陪伴她一下,然而她已长眠泉壤,我唤她她不能答应,我哭她她不能闻知,悠悠苍天,绵绵此恨,健,你替我想。

  “今天是清明节,我是特为了这个节日回里扫墓的。我并没有循世俗习惯:焚纸钱,设羹饭,使我母亲亡灵前来享受;清晓时,家人都未起来,我走到园里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编成了一个大花圈,挂上她的殡宫。一朵朵浓黄深紫都是我血泪的结晶,春山影里,手抚冷墙,恣情一恸,真不知此身尚在人世。年来悲痛郁结,寸心为之欲腐,这样哭她一场,胸中反略觉舒畅。但想到罔极深思,此生永难报答,又不觉肝肠欲断了。

  “我去夏为母亲病重,仓皇东返,在海船上一路为我曾对你谈过的可怕的预兆战栗,疑惑不能更与母亲相见;但如天之幸,我到家后,她病况虽然沉重,神智尚清,我在她病榻前陪伴了她七个月,遵她慈命,将你约到我乡结婚。她当时很为欣喜,病象竟大有转机,医生竟说还有痊愈之望。为了乡下医药不便,滋补的食品,难以张罗,我特到上海,打算安排一下,接她出山就医;谁知我到上海未及半月,她的噩音便来了!天呵,我当时是何等地伤心,何等地追悔!命运注定我不能和她面诀,不能领略她最后慈祥的微笑,不能看她平安地咽最后一口气,我还有什么法想,那妖异的,惊怖我三年的预兆,虽说没有应验,到底算是应验了,是不是,健?我永久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哑谜。这事我在法国时没有问母亲过,因为我不忍而且我有所忌讳,归国后我到底熬不住,有一回委婉地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那样伤感,好像永不能和我相见似的。健,这岂不奇?看来宇宙间,哪能说没有神秘的存在?但我万里归来,还能侍奉她半年的医药,并且偿了她向日之愿,——这是她最切的愿望——安慰了她临去时的心灵,冥冥中不能说没有神灵的呵护,这或者是圣母的垂怜吧?我们又哪能知道。

  “健,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乡下度着蜜月,那时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你对我也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气,——这是你的特性,我现在才明白了——但在母亲前我们却很亲睦,出乎心中的亲睦,母亲看了心里每有说不出的欢喜。更感谢你的,你居然会在她病榻旁,一坐半天,赶着她亲亲热热地叫‘妈’。母亲一看见你,那枯瘦的颊边便漾出笑纹,便喊醒儿快些上楼拿徽州大雪梨和风干栗子给你的健吃……”

  青年工程师读信读到这里,眼前仿佛涌现一幅图画:一间小小乡村式房子,里面安着一张宁波梨木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瘠如柴的半老妇人,几年的流泪,昏黯了她的眼神,入了膏盲的疾病,剥尽了她的生命力,她躺在那里真是一息恹恹,好像是一堆垂烬之火,她说话时也一丝半气毫无气力;但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青年,她的娇婿,和立在她床边的爱女,她的精神便比较地振作,病势也像减退了几分。青年第一次在这垂死的病妇人眼睛里,窥见了伟大的神圣的母性光辉,他曾不禁私叹为人生罕见的奇迹,现在这印象又很鲜明显在他面前。青年取下口中衔着的雪茄,喷出一口浓烟,好像透了一口气似的,闭着眼呆呆地定了一会神,于是又拈起那封信继续读下去:

  “——她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絮絮和你谈心,她说: ‘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少被我惯坏,脾气很不好,性情又颟顸,不知道当家,将来要请你多多担待她些。从前你们两口子在外国闹的意见,我希望你们心上永远不要留着这层痕迹了。再者你婚假将满,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儿一道去,不要挂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紧的……’她说到这里,她微弱的声音更带些喑哑,像要哭,但没有眼泪,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所以伤心的原因,是为了舍不得我,女儿出了嫁,不免要跟着女婿去。自己的病又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抓住她心肝的不是寻常的情感,是生离死别的情感,健,她的情况,我们那时不大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那是如何地沉痛!

  “健!我现在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了。回忆过去托庇慈荫下的快乐光阴,更引起我无穷的系恋。我天天坐在母亲的殡宫前注视着青天里如不动的白云,痴想从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热泪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唉!我真的和我最爱的母亲人天永隔了吗?我有时总疑心是一场噩梦!

  “这青山还是青山,绿水还是绿水,故乡还是可爱的故乡,但母亲不在,便成了惨淡的可诅咒的地方了。我这一次归来是为扫祭,等母亲下葬时再来一次,以后便要永远和故乡作别。我年来悲痛够了,受了伤的神经,不能更受刺激了,天呵!请怜悯我,不要让我再见这伤心之地。

  “现在我是这样地怕见我的故乡,从前却是怎样呢?我十五岁后在省城里读书,每年巴不到暑假,好回故乡看我的母亲。父亲省城里另有公馆,他劝我在省里住着,温习功课,不必冒着溽暑的天气,往乡下奔波。但我哪里肯听?由省城赴我的故乡虽然止有三四百里的路,却很辛苦,健,你去年到我乡成婚,也走过那条路的,一路大轮,小轮,轿儿,舟儿要换几次,要歇臭虫牛虻聚集的饭店,要忍受夫役一路无理的需索,老实说回我故乡一趟,比到欧洲旅行一回还困难,但我每年必定要回去,哪怕是冬天,学校只有三十天的假,也吵着父亲让我回去。有一年在复辟役后,大通芜湖之间有兵开火,我也要冒险回乡,只要母亲在那里,便隔着大火聚,大冰山,连天飞着炮火,我也要冲过去投到母亲的怀里!

  “和我同在省城读书的是我的从妹冬眠,她是我二叔的女儿,四岁上婶母患虚痨病死了。我母亲将她抚大,所以和我情若同胞,爱我母亲如己母。每年假期我回里她也必回里。我们每年到家时的情景,真快乐,我永远不能忘记。轿儿在崎岖山道里走了一日,日斜时到斜岭了。我们在岭头上便望见我们的家,白粉的照墙,黑漆的大门,四面绿树环绕,房子像浸在绿海中间。门前立着一个妇人,白夏布衫子远远耀在我们的眼里,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手撑着一柄蒲扇,很焦灼地望着岭上,盼望游子的归来。那就是我母亲,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们该在那天到家,往往在大门前等个整半日。

  “从斜岭顶上到我家大门还有两三里路,但我们已经望见母亲了,我们再也不能在轿子里安身了。我们便跳出轿,一对小獐似的连蹿带跳地下山,下山本来快,我们身不由主地向下跑,不是跑,简直是飞,是地心吸力的缘故?不止,磁石似吸着我们的,还有慈母的爱!

  “跳到小河边,山林都响应着我们的欢呼。屋里小孩们都出来了,四邻妇女也都拢来,把我们前呼后拥地捧进大门。母亲赶忙着招呼我们的点心,轿夫的茶饭,教人将我们的行李拿进屋去。我们坐了一天轿,正饿,正想吃东西,两大碗母亲亲手预备的绿豆羹,凉凉地咽下去,一天暑意全消,什么琼浆玉液,味儿都不及这个。

  “走进卧房——与母亲寝室毗连的一间——两张床并排安着,蚊帐,簟席,马尾蝇排子,样样都收拾得清洁,安闲,桌子椅子也拭拂得纤尘不染,几天旅程的辛苦蒸郁,到此耳目一爽,这才使我们脑海里浮上一个清晰的‘家’的观念。这些都是母亲隔日预先为我们安排好的。

  “在家休息几天,我们开始温习功课,大哥,二哥,三弟,还有年青的叔父们也都由学校放假回乡,家里比平时忽然热闹几倍。每天晚上我们都在大门前纳凉,个个半躺在藤椅或竹榻上,手里挥着大蕉叶扇,仰望天上的星星;天地也像个人之有盛衰,春是它的青年,秋是衰老,冬是死亡,只有夏天正是生活力最强盛的时候,你看,太阳赫赫的亮,天空朗朗的晴,树林更茂,像蓊郁的绿云,榴火如烧,瀑声如吼,虽然不像春天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绀色的,空青的那样绚烂,那样地浓得化不开,但宇宙里充满的是光,是热,是深沉的力,是洋溢的生命;在夜里,星星也攒三聚五地拚命出头,一个都不肯藏在云里,好像要把那个蓝镜似的天空迸破。还有流星也比平时加倍起劲,拖着美丽的尾巴满天飞。见了这样,我们便预料明朝天气的炎热。袁子才诗道:‘一丸星报来朝热,飞过银河作火声。’我们永远没有听见过星的声音,假如听见,那情景还堪设想?但诗人的感觉与平常人不同,也许他能以他的灵耳,听见万万里外的声响。相传某文学家能在琴键上听出各种颜色来,也许是一样的理。我们虽然没有诗人的灵耳,但看星星你推我挤,繁密的光景,也就好像听见一片喧喧嚷嚷的争吵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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