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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封信(2)

书籍名:《苏雪林散文精选》    作者: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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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受着豆棚瓜架下的凉风,谈狐说鬼,或追叙洪杨往事,是乡村父老们惟一的消遣。我记得舅父午峰先生和某某几个太婆谈话最有风趣。夜里挑着担赶路,忽见树林里隐现着一丈多高的白影,知道是活无常,抛了担子回头就逃,背后还听见呜呜鬼叫;或者看完夜戏归来,凉月下,桥上坐着一个妇人,问她的话不答,走近去拍她肩膀,她回头一看,脸白如霜,咦!原来碰着一个缢鬼!……这些话常常教我们听得毛发倒竖,背上像淋着了冷水,回到屋子去睡,还带着那恐怖的印象,门背后,墙壁上,黑魆魆的都像有鬼怪出现,终夜唤妈,有时怕不过,往往钻到母亲床上去睡。

  “讲到和母亲同睡,我十七八岁时还和母亲同睡的,夏天太热,冬天同睡却正好。我常把头钻在她腋下,说自己是小鸡,母亲是母鸡,小鸡躲在娘翼下,嘞一,嘞一,嘞一……地叫着,害得母亲只是笑。那时候百般撒娇痴,自视只如四五岁的小孩,母亲看待我也像四五岁的小孩。

  “在母亲面前谁不是小孩呢?母亲若还在世,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我到五六十岁头童齿豁的时节,看着我还是一个小孩。

  “暑假里快乐光阴真是数说不尽。不多时天气渐凉了,学校来了开学通知单,我们要预备赴省城上学。母亲这时候又要大忙一阵子,她教裁缝来,替我们做新衣,夹的棉的,一件件都量着身裁长短裁剪,甚至鞋子,袜子,洗面的手巾,束发的绒绳,母亲都一一顾虑到。每年我回家一次,出山时里里外外穿得焕然一新。要不是母亲细心照管着我,像我这样随便的人,在学校里不知要穿得怎样的寒酸相。

  “我现在想寻出件母亲亲手替我补缀的衣裳来,但翻遍旧衣箱都见不着一件,因为我赴法时旧衣服一齐赏给我在北京表婶的老妈子了。当时那些衣裳不知看重,现在千金也难买。天哪,假如我能寻着一件,我要珍宝般收藏着,预备我将来穿了入土。母亲用钱常常感着拮据,因为她的用度是被限制的,这也是中国妇女没有经济权的苦处。她的儿女子媳众多,一衣一食,一医一药,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于同情心,乡里贫苦人向她告急,她总不惜倾囊相助,宁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学,她总私下给我钱,三十块,五十块,都是她一丝一缕节省下来的。最后我赴北京,读了二年书,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后几年的求学,都靠着公家的贴补,为的我成绩还不错,但若不是母亲相帮,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慈母的爱,原非物质所能代表,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地感念。这些事虽极其琐碎,在我记忆里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现在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写来,健,想你读了也要为我深深感动。

  “母亲对于我是这样慈爱、这样费尽苦心,我没有答报她一点,健,我写到这里,真有无穷的后悔,悔我当时太自私,所以于今终天抱憾!可怜的母亲,自从十六岁嫁到我家,过的生活,完全是奴隶的生活,她少年时代的苦辛,我已经同你谈过,我想谁听了都要为她可怜。她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到暮年还不能歇息。我家本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祖母年高不管家务,母亲在家里算是一个总管;因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苦楚不是你们没有经验者所能想像,要有全权还好,偏偏她又没有权,钱凑手些也好,偏偏不凑手,油盐柴米,鸡猪果蔬,哪样事不累她费心,怄气。在中国万恶大家庭里,谁不感着痛苦?但我母亲感着的痛苦更大。我对于她现在不能多写,因为我要表扬母亲的贤孝,谦退,忍耐,艰苦种种的美德,便不免暴露了别人的不是。我笔下不能无所掩盖。一言蔽之,母亲到我家四十年,算替我家负荷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

  “我很想她暮年能休息休息,享受一点清闲的福。我虽然是她的女儿,但现在女儿和男儿没分别,我也想尽一点反哺的心。那时我的愿望并不大:只望学成之后,在教育界服务,每月有一二百元的进款,要是我和你结了婚,便将母亲从乡下接出来,住在上海,雇个细心女仆伺候她,每日让她吃些精美的肴膳,隔上一两天煨一只鸡,还要为她煮一点滋补的白木耳,燕窝粥,参汤,每星期日我们陪她上戏园,电影场,无事时又陪她打个小牌。春秋佳日伺奉她上西湖、南京以及山水名胜处去散散心。这样上海住上一年半载,若是她想回里,便送她回里,等她高兴又接她出山。等大哥有了职使,二哥三弟都成了家,她也可以在各个子媳家里周流地住住。

  “这并不算什么奢望,我当时若肯办也就能办到,但是野心太大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前途,本省学校卒了业又上京,上了京又要出洋留学,跑到几万里外的法国去,再也不想回来。家里接接连连地出变故,母亲病得一生九死,我还硬着心肠留在外国。毕竟学业毫无成就,空使自己精神痛苦,这是我应得之报。

  “最可恨的是母亲每次写信劝我回国,我回信却动不动宣布我要留学十年,十年!在慈母听来,真是刺心的一剑。后来听见大姊说:母亲每次接着我的信便要失望流泪,一连难受几日。其实我何尝真定了留学十年的计划?不过怕母亲过于悬挂要逼我回国结婚,故意拿这话磨炼她的心,断她的念。

  “后来我愈弄愈不像了。为了我的婚姻问题,我几次写信和家庭大闹,虽然没有公然要求离婚,但我所做使母亲伤心的事也不少;上帝饶恕我,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有那样狠毒的念头,我有好几次希望母亲早些儿去世。这因为我想获得自由,但又不忍母亲受那种大打击,所以如此。这还是由爱她的心发出来的,但我讳不了我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应已上通于天!

  “有几次我恼恨之极,望着虹河滔滔流水,恨不得纵身向下跳,又写信对母亲大言:我要披纱入道,永久不回中国。我的想自杀,不是轻生,我的想出家,也不是爱上帝,只是和家庭赌气,要说这些话使他们为我难受,我才畅快。我那时对于我那可怜母亲精神上的虐待,现在一一成了痛心的回忆,这刻骨的疚念,到死也不能涤拔!

  “母亲去世时,只有五十四岁。她身体素来康健,我们都以她克享高龄,谁料她弃世恁早?这是大哥的死,我的远别,三弟的病,以及家庭种种的不幸,促成她这样的。她像一株橡树,本来坚强,但经过几番的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终于枯瘁了它的生意了。

  “健,海上有一种鸟,诗人缪塞曾作诗赞美过,那鸟的名字我忘记了,性情最慈祥,雏鸟无所得食,它呕血喂它们,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我母亲便是这鸟,我们喝干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

  “从前的事我虽然有些怨你,但是健,亲爱的健,我到底不能怨,因为你原是一个冷心肠的人,也不必怨我家庭,假如不是旧婚约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的当,想到那场迷惘,到今还觉寒心。也不能怨我自己,我所有的恼恨,是真真实实的恼恨,我曾尽我所能地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了的。我只有怨命运吧,那无情的命运真太颠播了我,太虐弄了我;或者我当悔不该去法国,不去就没有这些事了。

  “真的我很悔到法国,三年半的忧伤困苦,好像使我换了一个人,初离法国时我还有些恋恋,以后愈想愈怕,‘法兰西’三字在我竟成了恶魔的名词,回国两年始终不敢翻开带来的法文书,不敢会见一个留法的旧同学。感谢光阴的惠爱,这病近来才稍稍平复,但法文是连ABC的发音都忘记了,说来真教人好笑。母亲死后,我本想写点东西纪念她,但那时痛楚未定,一提笔便心肝如裂,而且想到母亲,便感触我在法国的往事,那甘酸苦辣的滋味,又要一齐涌上心来,那烦闷的阴影又要罩上我的思想,那灵魂深处的创口,又要从新流血!

  “某女士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使它一针针见血,我,岂但滚过针毡,竟是肉搏过刀山剑树,闯过奈何桥的。但这有什么用?忧患的结果,不过隐去你颊边笑涡,多添上眉梢一痕愁思,灭了青春的欢乐,空赢得一缕心灵上永远治疗不愈的创伤。我祝普天下青年男女,好好过着他们光明愉快的岁月,不要轻易去尝试这人生的苦杯!

  “健,我的话说得太多了,怕也要引动你的感怆,就此收住吧。我大约明后日就要出山,相见不远,请你不要挂念我。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不是吗,我亲爱的健?你的醒秋一九××年×月×日”

  青年工程师读完了信,将它折叠好了,放入信封。似庄严似微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爱情!爱情!为什么你们这样当真?在我竟不觉有何意味。但是,秋,过去事是过去了,不必更留在心上了。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这真是不错的呀。……”雪茄烟这时已垂垂欲烬,青年顺手一掷,将烟头掷在痰盂里。他自己起身到隔室沐浴去了。室中寂然无人,只有几缕余烟,晕为一朵篆云,袅袅不尽!

  (本文为《棘心》第十七章,1929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7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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