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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深情古谊,淡而弥厚,清而弥永”——在西泠印社的演讲

书籍名:《生命的舞蹈》    作者:林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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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硕先生诗书画金石治印,无所不长,关有强烈的特殊风格,自成体系。书法专工古篆,尤以石鼓文字成就为最高。

  我在27岁那年,到上海任教于上海美国专,始和吴昌硕先生认识。那时候,先生的年龄,已近80了,身体虽稍清瘦,而精神很充沛,每日上午在概作画,下午大多休息。先生平易近人,喜诙谐,休息的时候,很喜欢有熟朋友和他谈天。我与昌硕先生认识后,当然以晚辈自居,态度恭敬,而先生却不以年龄相差,有前辈后辈之别,谈诗论画,请益亦多,回想种种,如在目前,一种深情古谊,淡而弥厚,清而弥永,真有不可言语形容之概。

  昌硕先生诗书画金石治印,无所不长,关有强烈的特殊风格,自成体系。书法专工古篆,尤以石鼓文字成就为最高。郑太夷评吴昌硕先生的石鼓之说:

  邓石如,大篆胜于小篆。何子贞,只作不篆,未见其作大篆。杨沂孙、吴大橙皆作大篆。邓、何各有成就,杨吴不逮也。缶道人,以篆刻名天下,于石鼓最精熟,其笔情理意,自成宗派,可谓独树一帜者矣。

  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吴昌硕先生。正是他午睡初醒以后,精神甚好,就谈起诗和画来,谈论中,我的意见,颇和他的意趣相合,很高兴。第二天,就特地写成一副集古诗名的篆书对联送给我,对联的上句是:“天惊地怪见浇笔”,下句是“巷语街谈总入诗”。昌硕先生看古今人的诗文书画等等,往往不加评语,这是他平常的态度。这副送给我的篆书对联,自然也是昌硕先生奖励后进的方法,但是这种的奖励方法,是他平时所不常用的。

  尤其所集的句子,真觉得有些受不起,也更觉得着重而可宝贵。

  很小心的什袭珍藏,有十年之久。抗战军兴,杭州沦陷,因未及随身带到后方而遭遗失,不识落于谁人之手,到为可念!回忆联中篆字,以“如锥划沙”之笔,“渴骥奔泉”之势,不论一竖一划,至今尚深深印于脑中而不磨灭。

  昌硕先生对于篆书方面的成就,可说是举世皆知,无须叙述。因此能远其所成就的篆书用笔,应用于绘画上面,苍茫古厚,不可一世。他自己也以为钟鼎篆隶之笔入画,是其所长,故在题画诗上常常提高到这点。例如题画梅说:“山妻在傍忽赞叹,墨气脱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隶枝干,能识者谁斯与邕。”真不胜枚举。

  楷书方面,昌硕先生曾谈起“学钟太傅二十余年。”故他在80高龄的时候,尚能写小楷扇面,笔力精毅,一丝不苟,使吾辈年轻人望而生畏,足以知道他楷书的来路与功力的深至。行草书是用他篆书与楷书相参而成,如枯藤,如斗蛇,一气相关,不能遏止。极与吴昌硕先生的画风相配合,用以题写绘画。尤为妙绝,成画面上的新风格。故他作画时,也以养气为先。他常说:

  “作画时,须凭着一股气。原来昌硕先生对诗书画治印等等,均以气势为主。故化论画诗上或题画诗上常常谈到气的方面。兹摘例名如下:

  《为诺上人画荷赋长句》

  墨荷点破秋冥冥,若铁画气不再形。

  《沈公周书来索画梅》

  梦痕诗人养浩气,道我笔气章幽燕。

  《得苔纸醉后画梅》

  三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醉来气益粗,吐向苔纸上。

  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拟草圣传,气夺天池放。

  《勖仲熊》

  我画非所长,而颇知画理,使笔撑笔茬丫,饮墨吐畏垒,山是古时山,水是古时水,山水饶精神,画岂在貌似。

  读书最上乘,养气亦有以,气充可意造,学力久相依,荆关董巨流,其气乃不死。

  昌硕先生的绘画,以气势为主,故在布局方面,与前海派的胡公寿,任伯年等完全不同。与石涛、八大、青藤,也完全异样。如画梅花、牡丹、玉兰等等,不论横幅直幅,往往从左下面向右面斜上,间也有从右下面向左面斜上,它的枝叶也作斜势,左右互相穿插交叉,紧密而得到对像倾斜之势。尤其喜欢画藤本植物,或从左上角至右下角,或从右下角而至左上角,奔腾飞舞,真有蛇龙失其夭矫之概。其题款多长行,以增布局之气势。

  可谓独开大写花卉的新生面。

  昌硕先生绘画的设色方面,也与布局相同,能找开古人的旧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欢喜用西洋红。西洋红是海运开通后来到中国的,在任伯年以前,没有人用这种红色来画中国画,用西洋红,可以说开始自吴昌硕先生。因为西洋红的色彩,深红而能古厚,一则可以补足胭脂不能古厚的缺点,二则用深红古厚的西洋红,足以配合昌硕先生古厚朴茂绘画风格。昌硕先生早年所专研的,是金石治印方面,故成功较早,成就亦最高,以金石治印方面的质朴古厚的意趣,引用到绘画用色方面来,自然不落于清新平薄,更不落于粉脂俗艳,能用大红大绿复杂而有变化,是大写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但是他常说:

  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

  他又常说:

  作画不可太着意于颜色之间。

  自然,中国的绘画,到了近代,每以墨色为主彩,墨色易古不易俗,彩色易俗不易古,故说:“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又说:“作画不可太着意于颜色之间。”这全是昌硕先生深深体会到用色的艰苦,有所俯而说的。近时白石老先生,他的布局设色等等,也大体从昌硕先生方面来,而加以变化。从表面上看,是与昌硕先生不同,其底子,实从昌硕先生支分而出,明眼人,自然要以一望而知。白石先生自己在他的论画诗上,也说得十分清楚。兹录如下: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白石先生自注:郑板桥有印文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昌硕先生,不论诗文书画治印等等均以不蹈袭前人,独立成家为主旨。他在刻印长古中有句说:

  今人但侈慕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

  又题画梅说:

  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遇萧鱼脱筌。

  又题葡萄说:

  吾本不善画,学画思换酒,学之四十年,愈老愈怪丑,莫书作葡萄,笔动蛟蚪走。或拟温日观,应之日否否,画当出己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所以自涂抹,但逞笔如帚,世界隘大千,云梦吞八九。只愁风雨来,化龙逐天狗,亟亟卷付人,春醪酌大斗。

  又白石先生自嘲诗下注说:吴缶庐常与吾之友人语曰:“小技拾人者则易,创造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至多半年,可得皮毛也。”

  但是有一次,我画成一幅山水之后,自己觉得还能满意,就拿去给昌硕先生看看,他看了之后,仍旧只是说好然而当晚却做了一首长诗,第二天早晨,就叫人带交给我,诗里的内容,全与平常不同,可说诫勉重于夸奖。因此可知道昌硕先生对学术过程,极重循序渐进,反对险速成。兹录其长诗如下:

  《读潘阿寿山水障子》:

  龙湫飞瀑雁岩石,石梁气脉通氤氲,久久气与木石斗,无挂碍处考阿寿。寿何状兮颀而长,年仅弱冠才斗量。若非农圃并学须争强,安得园菜果瓜助米粮。生铁窥太古,剑气毫毛吐,有若白猿公,竹竿教之舞。昨见画人画一山,铁船寒壑飞佩端,直欲武家林畔筑一关,荷篑沮弱相挤攀。相挤攀,靡不可,走入少室峰,遇着吴刚是我。我诗所说疑荒唐,读者试问倪吴黄。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

  我在年轻时候,就喜欢国画,但每以为天分不差,常常凭着不拘束的性情,趣味出发,横涂直抹,如野马奔驰,不受绳勒,对于古人的重功严法则的主张特别轻视。这自然是一生的大缺点。昌硕先生知道我的缺点,即在这幅山水画上明确指出我的缺点,就是长诗中末段所说的:“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深深地为我绘画“行不由胫”而作恳至的发愁与劝勉。

  昌硕先生谢世以后,每与诸旧友,谈及近代诗书绘画治印等的派系与成就,一谈起就说到昌硕先生。因此也常常引起昔年与昌硕先生过往的许多情况。抗战中流离湘赣滇蜀,笔硕荒废,每每对昌硕先生诗书绘画治印诸项,有他卓绝的特殊风格,而为左右一代风气的大宗师,时有所怀念,也因怀念而曾咏之以诗,兹录于下:

  忆呈缶庐先生月明每忆斫桂吴,大布衣朗数茎须。

  文章有力自折叠,性情弥古侔清癯。

  老山林外无魏晋,驱蛟龙走耕唐虞。

  即今人物纷眼底,独往之往谁与具。

  吾国近年画坛殊感寂寞,黄宾虹先生已归道山,齐白石先生因年高,也不能多作画,在谈谈吴昌硕先生过往情况下,吾将拭目有待于吾辈以后之可畏青年了。

  作者简介

  潘天寿(1897—1971),卓越的国画大师和美术教育家。曾任中国美术协会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著述有《中国绘画史》、《听天阁画谈随笔》等。他的艺术博采众长,不仅笔墨苍古、凝练老辣,而且大气磅礴、雄浑奇崛,具有慑人心魄的力量感和现代结构美。本文是他1957年在吴昌硕先生纪念会上发表的演讲。

  心香一瓣

  高尚无须证明。

  真正有功德的人,只需要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不需要别人对其浓墨重彩的描绘,就足以令人高山仰止。

  一流的艺术家,不仅有高超的画技,还有精益求精、严谨求实的治学精神与平易近人、真诚质朴的人格魅力。

  淡而弥厚、清而弥永,正是对吴老画格与人格的双重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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