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多少年了?
三十年?
老张叹了口气,吆喝了声正在半卧的黄牛,哼唱起了黄梅戏中的《牛郎织女》。
'这么俊的一个老汉,就是被文革整倒了。白瞎了这个人。'每当老张一瘸一拐地走过村子唯一的大道,两旁的女人都会议论一番。
老张原本不姓张,至于姓什么,他自己不说,也没人打听。
六七年,老张还是个中学生。就在前一年,几个学生聚集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发出了'保卫毛主席,坚决与资产阶级抗争'的呐喊。随之,传遍全国,震惊世界。
老张所在的城市,很快被一片红色海洋覆盖,年轻的心第一次开始悸动。
跟军属大院的孩子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去北方以北。
北方以北的什么地方,没有人在乎。只要能够保卫毛主席,哪怕苏联也得去。
踏上火车后,其中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给老张他们说起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出现,让老张第一次领略了文字带来的魅力——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这个孩子在拥挤的车厢内,声情并茂的朗诵了其中的名句: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现在回忆起来,老张也能感受到一阵热浪袭来——那是年轻的无所畏惧和无所不能。
下了火车,悲凉之意迅速传遍全身。
糟糕的地方。
不知谁学着美国人的口吻,嘟囔了这么一句。
'让从未堕落者,扔第一块石头。'戴着瓶底厚眼镜的小刘,表情坚毅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的父亲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四一年的老红军。他喜欢外国的东西,尤其是《圣经》。这句话是上帝说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要也应该做第一个扔石头的人。'
其他人流露出了满腔愤怒,随之,将小刘掀翻在地,暴打了他一顿。
老张没有动手,他产生了怀疑——到底,我们在做什么?
看着纷乱的人群和嘈杂的辱骂,他想不明白,在路上之后,是对人生的清醒,还是对未来的模糊?
大概一个月之后,有两个人偷偷的离开了。县委书记领着老张他们这群孩子,足足找了半夜。
一无所获。
书记暴跳如雷,将党中央的文件摔在了老张的脸上。
再也没有人敢离开这座县城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挑粪、种地、收割,看天吃饭。
老张想家。
三年之后,老张无法忍受背乡之苦,在看护小麦的仲夏之夜,他选择了逃跑。
奔波二十余里后,被县长带的人拦截住了。以'不听毛主席教导'为由,县长拿着成人手臂粗的木棒,狠狠的敲打老张的小腿。
十多下后,老张听到了'咯嘣'一声。
在牛棚半年多的生活,老张忍受着躯体的疼痛,和发腐、发烂的小腿脓疮。与此同时,小刘扔给了他两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书籍。一本是《圣经》,一本是《在路上》。
小刘说:'不要让别人看到。'
这是老张的精神源泉,他得到了很多东西。
他跟老黄牛说:'我们要恨这个世界,只是举手之劳。要爱这个世界,却是举步维艰。因此,我选择了留在此地,而不是在路上。路上风景固然优美,可身居一处,才是你我的归宿。你老啦,我也快老了。或者说,我的心已经老了。'
又是一个三年,春暖花开,他听说一个诗人死去了。
'他的人生没有春暖花开。'小刘在来信的末尾写道。
老张撇撇嘴,把信扔到了炉火上,喝光了最后一杯酒。
'明天还要去打酒,跟谁借钱呢?'
昏黄的煤油灯下,老张哭得抽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