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命
家宝不喜欢李家，从懂事开始就不喜欢。因为李家在过年的时候没有人会笑，他们仿佛没有该笑的时候，对每个人都是一脸淡漠，超脱得让人亲近不了，因此家宝小时候宁愿跑到陈家跟烨文混在一起也不愿意跟妈妈回李家过节。
在父母的丧礼上是家宝最后一次与舅舅见面，那时候他只有十来岁，他的舅舅说了一句他不能理解的话。
他说——天命不可逆，你六亲缘尽了。
更不能理解的是，李家帮助他拒绝了陈家的收养，却同时拒绝收养他，于是家宝少年时期是在寄宿学校度过的。陈家也好李家也罢，家宝除了跟李谕跟烨文这两位小辈有点交情，基本已经跟他们断绝关系，更恰当地说，该是已经不想跟他们有任何交集。
但这一回舅舅出现了，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不得不让他记起李家的职业。在普通人眼里李家是术士世家，像占卜、看相，解梦之类的玄事儿，但另一方面，他们也除妖。
“原来是李家，想来你表弟也是不简单。”蜘蛛精一边喝咖啡一边了然地点头。
家宝真不明白这只妖精是怎么了，听了他一番话还这么淡定，而自己反而急死了。
“靠！你给我正常一点，他们是捉妖的，你是妖怪！”
佟尘瞄了眼吼得喘个不停的家宝，不觉打心里想笑，他搁下咖啡杯，手抚上那头柔软的短发，捏起一小撮掂了掂：“头发长了。”
“那是因为没时间剪……我都说了你给我正经一点，先不说这个！你马上收拾一下，先躲到国外去，李家的势力到不了国外！”
相对于家宝的激动，佟尘是淡定多了，他空手晃了晃，手上便多了把剪刀。佟尘在家宝不解的目光下站起来绕到他身后去：“帮你修修。”
……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靠！他才不是太监。家宝恨得牙齿痒痒，但这妖精还是不为所动，热脸贴了冷屁股，家宝不是滋味地靠在椅背上。
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黑发，家宝一直在生闷气，他绷着一张脸半天不作声，平日里他要是有意见肯定要大吵大闹，但这一回没有，佟尘知道这家伙是真的生气了。
手轻轻扶着那张脸抬高，佟尘等家宝神线与他对上以后，重重拍了他的脸一掌：“说你笨是真的不错，别忘记了陈家，现在李家并不可怕，因为只要我没有犯错他们也不能为难我，真正可怕的是陈家，你一个留下来就等于任他们宰割。”
虽说如此，但家宝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说，他们会不会跟烨文合作呢？”
“说不定……”但现在也别无他法了。
陈家宝、陈家、李家……天秤失衡了，佟尘他只能作出取舍。
“好好休息吧。”
随着佟尘的话，家宝只觉睡意袭来，一头倒在沙发上沉睡了。确定家宝已经睡着，佟尘张开手，手心上是一只被捏得变形的纸鹤。
“真是落后的通讯方式，难道他们还不知道有电话这玩意吗？”佟尘忍不住嘲弄，拆开纸鹤就见里面书写的时间和地点。
虽然他言之凿凿说没问题，但他也不喜欢这种心里在没底的情况。特别是那人说的话，他其实没有忘记，而是要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在现在提这个。如果可能，他希望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佟尘心里想着，又弯身为家宝调整睡姿，忍不住掐住那张脸，直至麦色皮肤浮起一抹淡红：“我们的时间，还有多久呢？”
佟尘家住高级社区，这种社区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它可以保证陈家人不能到这里发难，所以放心解决自己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被他扔下的纸张在门阖上以后发生了异变，原本沉睡的人醒了。
李家座落在市郊，那是一幢古老的大宅，百年基业聚于此，多少年来李家能屹立不倒是因为他有的是真本事，多少政界名流都跟他们有所接触，以致于李家始终从不乏各界支持。
佟尘会赴约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而且躲也不是他的风格。人类和妖怪的关系同修道者与妖怪的关系其实是差不多的，人不犯我，我不得犯人。
正如佟尘所说，李家就是有本事，也不能把他这只修仙的妖怪怎么样。
他应约到访大概是早已经被吩咐的事，所以进入这大宅穿过重重门廊是畅通无阻的。李宅布满结界，佟尘从进门以后便察觉到自己无法使用妖术，他并不慌，从容地跟随领路的人，一直到达内室，那里头候着的不正是街上遇到的人吗？
家宝的舅舅——李沐泽才三十多岁，但那周边散发着淡然气息，整人个仿佛一潭镜湖般沉寂无波，让人有一种神圣不可接近的疏离感。他抬手一挥，伴着短促的铃声，门徒都下去了，门阖上以后就是他们的空间。
“久别了。”李沐泽先打招呼。
佟尘轻轻一笑，原本带媚的一张脸尽显魅惑之色，与正气的李沐泽恰恰成了对比。
“差不多十年，也不算久。”
对此李沐泽不置可否，他给佟尘倒上茶，佟尘也不客气，坦然落座。
“李当家找我，不只为了喝茶吧？”
“十年前，我警告过你天道不可逆。”
脑海里浮现十年前的事，佟尘记得那一回其实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他跟左样还有诗玛荣打赌，输了的人必须做一件让他们吃惊的事。那原本就是他们爱玩的小游戏，那一回身为输家的他救了车祸现场的两个孩子……自那以后，左样不再赞同玩那个游戏了。
“嗯，是我救那两个孩子的事。”指腹划过杯沿，微湿的水润感逗得指尖微痒，佟尘心里清明，先作了推测：“你别要告诉我，其中一个是陈家宝。”
“的确是。”
话刚落，玉白的手指擢倒了茶杯，茶色在淡色桌布上云开。
“那你想说什么呢？”
“天道循环自有天命，你已经破坏了一回。”
“天命？我救他也是天命。”
“你虽在三界内，但你非人类，道本不同，你不该涉入。”
“你的意思是……他本来该死，我救了他也改变不了事实？十年一轮，你的意思是他在这一回会应天命而死吗？”
“对。”
“你是他的舅舅。”
大概李沐泽觉得一只妖精跟他讨论人类的血亲关系是一件诡异的事，所以他皱起了眉头，看着佟尘半天没说话。
“你就这么淡然地让他死？”
“十年前我们亲缘就尽了。”李沐泽摇摇头：“你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救了他等于害了另一个应该正常生活的家庭。这十年有一个该出生在世上的人没有出生，会对很多人造成影响。”
“对很多人造成影响，跟死一个人，的确是死一个人比较化算。”佟尘嘲弄一笑：“但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让我在意，只有这个人不能死。”
李沐泽为这只妖精的狂妄不满，更为他的愚昧叹息：“妖精，你的一生有多长？”
“……”
“你保住他不死，但你阻止不了他衰老，十年？二十年？他终是要死。你不该留恋人类，你既然修仙，就该潜心修练。”
这人类很冷静，他说的话佟尘无法反驳，这是真理……但他并不准备妥协，即使只因为一个很蠢的理由。
“你们都该明白，这是不正确的。”
们？
佟尘忍不住探身：“你是说给谁听？”
李沐泽的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后？佟尘回头望去，就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黑洞洞的背景衬着陈家宝一人，就站在那儿框框内，木然的表情不知作何想法。
佟尘心慌，家宝又何尝不是。他听到的话并不能全部理解，只知道舅舅在暗示他，死亡离他不远，而且佟尘那家伙仿佛做了不得了的事。
“你怎么在这里。”佟尘有点狼狈地蹦起来。
“我……看到这个。”家宝扬扬手里纸条，强笑。
佟尘眉头紧促，千思万绪突然找到了头，他连忙拉起家宝往外头走，凭借记忆寻找出路。两人踏过木制回廊发出沉重闷响，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然后四周传来同样的响声覆盖了他们的。
有很多个上来了，死拖蛮扯。家宝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跟佟尘分开了，那只妖精死命地挣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李沐泽过来了，不紧不慢的，仿佛在处理一件不大的小事，他怜悯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你该离开了，事情结束前他得留下来。”
捉住他们的人有十来个，家宝挣扎了一下，踢倒了一人又上来一个，他根本挣不开。那些人一直把他往远处拖行，蜘蛛就在他眼前越离越远，然后被转角处遮住了，直至这一刻他才知道恐惧，他大声喊佟尘的名字，听到那边回应的是他的名字。
没有人理会他喊什么，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捆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直至出了一扇小小的木门，见到了门外的人。
烨文等了很久，他脚下有为数不少的烟头，看见出来的人，他把手上的烟也扔了，接过人塞进车后座。他发动车子，车子在不平坦的山路上疾驰，颠得车内的人不好受。
家宝缓了好半天，只挤了一句话：“为什么？”
烨文侧目瞄了他一眼，又点了根香烟，但这一回是塞到家宝的唇上。
“我们都是该死的人，嗯……那就坦然一点吧。”
什么死的活的在家宝脑中乱成一团，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十年前该死的他准备要赴死？那这十年的生活代表什么？那他跟佟尘又代表什么？运行出错的程序吗？该DELETE的部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