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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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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拉的是什么鬼东西。"林以诺怒不可遏。"滚,你以后不再是我的学生。"

他背过身,听到关门的声音,手里的琴弓再抓握不住,啪地落到地上,反弹出骇人的回响。

这是最后一个,他终于赶走了全部的学生。他拿起谱架上的乐谱狠狠摔出去,乐谱疾速而又粗暴的撞向墙面,凄凉的瑟缩着。他顿了一下,又走过去,重新拣起来,仔细抚平每道残破的痕迹,然后收进行李箱。

他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把身体斜靠在阳台镂空的栏杆上。外面是大好的晴天,透蓝的天空寻不着一丝可疑的阴霾。他想点一根烟,用右手。反复数次,结果未能如愿。他为自己这样滑稽的举止笑到不行,笑到弯下腰去,笑到最后,整具身体瘫在了地板上,爬都爬不起来。他干脆地索性赖在地上撒泼,顾不得隔墙有耳,这间公寓与他的关系即日起全盘崩溃了结。

林以诺,26岁,著名青年小提琴家,巴黎音乐学院副教授。他年少成名,被盛赞有丝毫不费力的天分,一如其名,以诺,与神同行的人,他的小提琴的四根琴弦如遇神明点拨。不过那些是旧事,不便重提,世上没有一种成功是海枯石烂的。

学院留不得闲人,暗示他自动请辞以保全身而退,学院仁至义尽,非常厚道作风。就是这样,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有,而一个人想要什么都没有却很容易。他温文地递上辞职信。

巴黎音乐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决意请辞,原因不明。不明原因多好,有口皆碑的体贴之词。

整座学院,他只余一个可恋之处。

"老师,真对不起。"他蹲下身,伸出右手抚摸老人的脸。老人一侧头,将他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他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常常以此为乐。老人笑,"以诺,记住我的话,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你好自为之。"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想。

**

老师给他一个地址,他来到这座不知名的小城镇,是老师的出生地。他立刻对城镇的样貌产生好感,这里没有挤挤攘攘的繁复建筑群,狭长的灰白色街道两边遍布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倾倒,但当年完美的弧形残迹犹存,一截一截围拢着平民房舍,同古油画中的城池一般,自成一派别样风情。每幢房子的门前都有三层高的石砌台阶,房上是尖尖的山墙,专门给屋前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弄得艳阳天的街道也合拍地昏暗了起来,着实与他心目中人间的色调大不相同,神妙虚幻,如若隔世。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认出他,令他感觉安全。

他租下其中空置的一幢。里面实际上只有两间相通的房间,面积并不宽大,家常的格局相当合理。附近田野传过来的时令香气糅合了隔壁人家烘烤面包时散发的馨香从肉眼看不到的隙缝钻进房内,还有房间里绘满枝叶的壁纸,隐而不露地悬凝着干燥的异香。房间的人情味道十足。

房租很贵,付清一年的房租,他手头的余额已潦倒难堪。无妨,他可以去城镇周围的小酒吧拉些助兴小曲,保全一日三餐。他的手臂尚能支撑他谋生,多有趣。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又笑。累了,也就和着衣睡过去。

见天亮便起床,不清楚时间,时间对他而言不具备意义。他洗漱完毕后出门散步。阴沉沉的天气,还下起毛毛雨。他无目的地走了很远,直走到市区。法国人就是这点可爱,不管到哪里,只是靠近繁华的街道便会出现极其献媚的街头艺人热热闹闹地做表演,而且多数并非为生活所迫。他来回逗留看他们表演,打发一事无成的一天。他似隐约听到一把小提琴的音色自混杂的音响中微妙析出,本以为是耳鸣的症候,但琴音渐渐地越来越分明。他连连后退,仓猝地转身急欲避开。脚步突然转折遏住,身不由己。那把小提琴拉的是帕格尼尼,竟然用帕格尼尼做街头表演。他下意识伸左手扣住右手的手腕。非常糟糕的演奏,音符零碎散乱,旋律线条空泛粗糙,如一个笨嘴拙舌的儿童,充满天真。这个人根本不懂帕格尼尼,这个人根本不配拉小提琴。

他忍无可忍,循声冲过去。

2

破烂的琴音像风一样阵阵掠过他耳边,他在这条直白的街道上周转往返搜索,那琴音却突然消失不见。恐惧激奋地弥漫开来,深不可测,也许不知不觉真的有魔从心生。他躲进街角的一处夹缝,紧紧闭上眼睛,抬起左手大力按住胸膛维持呼吸。

"你还好吧。"

有人在他背后温和地拍他肩膀。他猛地转身,差点脱力退倒在地上。

说话的是一个肢体瘦削的混血少年,细软的深棕色短发映衬着清秀的眉目,十分利落。少年睁大眼睛看着他,嘴角似被一根透明向上的细线牵引,自然而然固定着微笑的形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少年吐了吐舌头,又朝他眨眨眼。

他顷刻间有种遭遇了恶作剧式的困惑。他紧锁住眉头,看清楚少年手里拿着一把劣质提琴。不会错,是他。难怪一直找不到。这处夹缝隐蔽如一个与世隔绝的洞穴,骤眼观望,极易被忽略。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去看医生。"

"刚才是你在拉帕格尼尼。"他控制不了怒意,几乎是大声呵斥。

少年眨眨眼,脸上的笑意像挥之不去的明媚的气泡。"啊,我拉的曲子是帕格尼尼吗,其实我并不懂,只是觉得非常好听。"说完很恭敬地欠身致歉。

林以诺有些窘,他的尖锐形同无理取闹,而且对方还是一个比他小去许多的孩子。

他勉强放轻松声音,"你的小提琴跟谁学的。"

"呵呵,我没有老师。"少年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我喜欢去音乐学院听那里的学生练琴,在旁边偷偷学了一点。"

他又皱起眉头,这算什么,向陌生人展示自己无可匹敌的模仿天分吗。他压抑住不得志的怒意,"你应该通过正规途径学习,像现在这样乱来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教训完这个不尊重音乐的无知少年,他退回到街道快乐踊跃的人群当中,欣赏那些极其麻木的享受姿态。天色越发黯淡,他准备朝归途出发。

**

打开门锁踏进新租住的房子。他不承认这是家,这只是见不得光的失意人的面壁之所。但愿不必久留。

洗过澡,直接扑在床上,他发现这张黑色铸铁的床其实非常大,一个人睡凭空留出大片余地,很陌生的不适感。他看着窗外,直到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他一夜未睡。

起床的时候依然不清楚时间,觉得一点困倦也无。他走出门,雨后的天空浮显出一抹浅淡的光泽,空气湿润甜腻。他重温着头一日散步的途径,不等离近,嚣张的声浪已经一波一波振荡过来,刺激他的耳膜。

那个少年仍躲在不起眼的角落,拉着自以为是的帕格尼尼。他隔了一段距离分辨少年的琴音。旋律迭复的秩序颠三倒四全无章法,左右手无法相互调和,惊险陡峭如悬崖,糟糕透顶。但是,那琴音里似乎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令他竭力忍耐着听下去。他一时捕捉不到。

"嗨,你好。"少年看见了他,放下琴,挥舞琴弓同他打招呼,夸张的大幅度动作令他不禁失笑。

少年站到他面前,笑嘻嘻地无一丝芥蒂,"我昨天就想问,你是中国人吗。"

"嗯。"

"太好了,这里难得遇到中国人呢。我妈妈是中国人,我的中文讲得比法文还好,可惜很少能够派上用场。"

林以诺好笑地听他说完一大堆话。

"昨天想跟你道歉,结果你很快就走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乱来。"

他以为他浑忘前嫌,到底是放在心上了。他有些不忍,"对不起,我昨天也很过分。你如果真的喜欢音乐,应该请求你的父母支持你,为你请一位老师。"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跟神父一起生活,呵呵,我不太好意思跟神父说。"

他一怔。过半晌,才觉得心情难以形容的震惊和酸涩。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中文名字叫乐悦。快乐的乐,喜悦的悦,我妈妈教我不要辜负这个名字,每天都必须过得快乐喜悦。作为交换,也请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字。"乐悦响亮地嘻笑着,没心没肺的纵情。

林以诺看着他,"我只有惟一的一个名字,我叫林以诺。"

乐悦打断他,"以诺,就是圣经里那个与神同行的人吧。真是好名字。"

他忍不住笑,"对,不过神已经把我抛弃了。乐悦,愿意跟我学小提琴吗。"

乐悦睁大眼睛,不置信地看他,"您是小提琴老师。"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希望重操旧业,恳请乐悦同学答应做我的学生。"



3

乐悦舞着手足,一副惊喜失措的样子,林以诺双手插进裤兜地看着他冒傻气,实在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同那些被父母宠在怀里日日心疼着的少年没有区别。乐悦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他,嘴里大叫着,"老师,老师。"即使在法国长大,他仍然难以消受这种过剩的法式热情,他拍拍乐悦的背,随后退开。

乐悦紧紧盯着他,"老师,我可不可以明天就开始跟您学习。"

林以诺笑了,说,"明天下午我会再来,你带着小提琴在这里等我。"

世事果然玄妙。本来是身后之事,在将逝之际苍白贫瘠的关口又刹回来,换骨脱胎如还魂转世而出。

也许是与帕格尼尼有尘缘未了。

林以诺搭乘去巴黎市中心的短途火车,为购买教课必需的节拍器。槽锉精密的节拍器价格不菲。回途中,他顺便挑选了一只声音绷脆嘹亮的闹钟。

回到住处,将节拍器摆在大木头书桌的正中,然后在书桌前坐下,听它均匀地嗒嗒嗒嗒左右摇摆,久违的跃动。月光洒遍房间,氤氲出几丝浩淼,效果奇佳。他伏在桌上,凑近节拍器聆听,一动不动。恢复知觉的时候,月光已更迭成日光,光线细若浮尘,遮遮掩掩的,很用心才觉察出来。

他起了身,按摩着僵硬掉的右手腕,筋骨不时抽痛,牵扯到五脏六腑,说不出的煎熬。他到床边双腿跪在地板上拖出搁置床底的琴盒。打开,小提琴用柔软的天鹅绒布包裹,安然躺卧。这把琴很久没有发出共鸣,已经非常生疏。

**

他在午后出门,外面的阳光相当充沛,精力旺盛的光线遭遇阻挠,剩余点点斑驳地照在陈旧的路面上。他朝约定的方向加快步伐,蓦地看见一个雀跃的身影飞快地靠近他。他停下脚步,乐悦跑到他的面前站稳,跑得太急,喘着气,额头上汗津津的。

"老师,我一直在等你。"乐悦很兴奋。

林以诺取过他手里的小提琴,揉揉他的头发,带他往回走。

林以诺打开门,带他走进房间,拉他站在房间中央的位置。

"两只手都伸出来。"

乐悦丝毫不做犹豫,伸出双手十指摊开。林以诺有片刻愣怔,这双手不该属于一个15岁的少年,太多生活所迫的痕迹,充满负累。他上前托住这双手,分别拿捏他的每根手指。作为专业的小提琴手,乐悦的先天条件很不足够,他的指骨柔弱,缺乏张力。林以诺自嘲地笑了笑,以前他时有告知如此资质平庸的学生,时间宝贵,没必要全部浪费在永无出头之日的小提琴上,现在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特,他的同情心不泛滥在四肢健全的人身上,乐悦的琴音里似某种耀眼坚定的东西令他产生丰富的期待。

"我有三个要求,第一,你必须保证不再去街头表演,你不是跑江湖的艺人。第二,每天练琴的时间至少5个小时。第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擅自拉帕格尼尼的任何作品。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

乐悦打断他,"老师,我一定做到。"

林以诺微微勾起嘴角,"还有,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随便插话是很无礼的行为,不要再有下一次。"

乐悦迅速捂住嘴巴,拼命点点头。

他怎么会采取这样教训的语气,连他自己都错觉这是一种交付了感情的关注。

他把琴盒摆在书桌上,"你以后就用这把琴练习。"

乐悦惊讶地瞪着他,"这把琴是您的吗。"

"从现在开始它是你的,你的这把琴用来跟它交换。"

乐悦退后一步,摇摇头,"这把琴太贵重了,我用自己的就很好。"

林以诺把琴盒递到他手边。"我很讨厌反驳老师的学生,你还可以反悔,不跟我学也没关系。"

乐悦抿住嘴,安静地接过琴盒,低头紧抱在怀里。有几颗温润的液体滴在琴盒上,滑进琴盒的凹槽,林以诺别过脸,假装没看到。

"谢谢,老师。"乐悦的声音很轻。

林以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能记住怎么来这里吗。"

"嗯。"乐悦仍低着头,用力点了一下。

"你听好,明天我们下午三点,我们在这里上第一堂课。以后每天下午三点上课,不允许迟到。"

乐悦抬起头,没有眼泪,睫毛上沾了些淡淡的湿气。他眨眨眼,笑,"老师,我全部都记住了。"



4

晚些时候,又下起雨来。房间里缠绵着琐碎暗哑的湿气,琴音越发滞涩,岔了声。林以诺放下琴。手里这把琴简直像一具风干的死尸,面板与边板之间显著地裂了缝,琴腹中积累了长年不清理的灰尘和松香末,琴弓沾染了汗水和油污,几乎擦不上松香。这样的琴才符合他的身份,他现在是中正的江湖艺人,背着一把意大利纯手工打造的小提琴去酒吧寻求谋生的艺人,呵,示威般做作,吓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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