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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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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到城镇仅有的一条酒吧街,不长的街道,路面经过长期洗刷,极其干净,街上是初起的热闹,一个个面目玲珑的酒吧妖娆地彼此攀附,亲密无间的格局。他居然很紧张,是与15岁时首次参加国际大赛一般的紧张,他不禁扬起嘴角,这算是个不错的冷笑话。这样环境幽闭的乡下,不会有人认识他,他想。

他推门走进第一间酒吧,他决定每间酒吧都进去碰碰运气。

这是第三间,他在心里默数。

推开窄而老旧的雕花木门,一股颓靡的木槿花香气兜头扑过来,然后他看到一面墙高的巨大玻璃鱼缸,满满一缸的热带鱼。灯光打得脆弱轻佻,蒙着薄纱似的光线闪烁出非物质的奢华夺目的氛围。VISION(法语:幻觉,幻影),恰如其分的名字。

一名看似未成年的服务生招呼他,"很抱歉,先生。这里9点正式营业。"

"麻烦你带我见你们老板。"林以诺不想浪费时间。

"您好,我叫Watteau,是这里的老板。有什么需要帮忙。"

说话的人从吧台角落站起来,典型的法国男人,略有些发福,笑容很贴切。

林以诺僵硬地重复同一套说辞,"我是个小提琴手,希望能在您这里做表演。"

Watteau看着他,很久不说话。气氛尴尬粘稠。沉默了一会儿,林以诺已丧失所有耐心。他听到Watteau似笑非笑地说,"我希望听您拉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

林以诺觉得右手腕一阵抽痛,他伸出左手死命掐住痛处,"抱歉,我想我是来错了地方。"

"请等一等,能否告诉我,如果我聘用您,您将在这里演奏什么样的曲子。"

林以诺笑,"我只会拉简单的弦乐小品,另外,也可以拉一些旋律不太激烈的布鲁斯。"

"我这里不聘用独奏的乐者。不过,我私人有个爵士乐队,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表演,不知您愿不愿意加入。我会支付一笔让您满意的酬劳。"

林以诺别无选择,他首先要获取最低限度的温饱。自尊并不是永远坚不可摧的。

**

第二天,乐悦背着琴准时按响了门铃。

他们开始了第一堂课。

"站好,琴身必须放在锁骨上,一定要用左下鄂夹琴,尾板对准喉咙中间,琴身与人的肩膀构成45度角,琴头不许低。"

乐悦一副慌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林以诺按捺着不耐继续,"左手托住指板,我们先拉空弦,练习右手的运弓。注意调节食指的力度,放松些,小指应该很松弛的放在弓杆上。不要这么僵硬,放松些。放松一点。"

"停,杵在这里跟僵尸一样,叫你放松点,没听见吗。"林以诺怒极,惯性地一掌掴在乐悦的右手背上,力道十足,手背上赫然留下一大块赤红的印子。林以诺意愈打掉琴弓,乐悦踉跄了一下,琴弓仍然牢牢握在他手里。他收起脖子把头埋起来,说,"对不起,老师。"

林以诺余怒未消,"说话的时候必须抬头挺胸,眼睛正视对方,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你父母怎么都不好好管教你。"

林以诺教学以粗暴苛刻闻名,他不是温情主义者。但是刚才的迁怒非常残忍,他过了分。乐悦顺服地把头抬起来,看着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林以诺叹口气,上前揉揉他的头发,"对不起。"

乐悦又笑得放肆起来,"老师,我想听您拉琴。"想一下,又补充一句,"您拉一个小小的乐段就好。"

林以诺顿了一下。说,"今天先上到这里,回去记得练琴,明天别迟到。"

"老师。"

"快回去吧。"

乐悦放慢动作磨蹭着把琴放进琴盒。林以诺故意不去理睬他,随手拿起一份乐谱翻看。

"老师,我走了。"

"嗯。"他正准备转头,乐悦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他一愣,乐悦迅速凑近他脸颊亲了一口,额头还重重地撞到他的太阳穴,"老师,再见。"乐悦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转身跑出门。

5

房门砰的一声关闭,整座房子都似难堪负荷地震动。林以诺皱起眉头。对于这个孩子,他要教的远不只是小提琴。

什么时候开始,他甘愿不遗余力地对另一个人交付感情,这样轻率。

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走去里间打开衣橱,翻出黑色礼服,对照镜子慢慢套在身上,系好领结,最后把小提琴拎在手里,镜中的对象鄙陋得不堪入目。

他看准时间出门谋生。

踏上酒吧街,这个时间的街道已是热闹癫狂的模样,夜幕像一堵厚厚的围墙将充满幻奇色彩的霓虹拢起围困,皮肤香水汗水的气味混合逡巡,蛮横地刺鼻。

他第二次推开VISION咯吱作响的木门。头一次接待他的服务生熟络地同他招呼。他看向酒吧深处的舞台,乐队成员都到齐了,正闲适地一边调整乐器一边聊天。很完备的配置,他的加入显然多此一举。他有瞬间的疑惑。

Watteau在后面惊讶地笑,"嗨,诺。不妨轻松一点,这里不需要穿正式的礼服。"

这句话将很多人逗笑,都没有恶意,他仍有些恼怒,调侃他并非今夜最佳节目。乐队里有人解围,"请上来坐,诺。"他们为他让出中间的位子。他顺势走上去坐下,旁边立刻递给他一本标记数字低音的乐谱,非常周全,仿佛是老朋友的叙旧,干脆得一点没有虚伪客套拐弯抹角的圆滑成分。他突然有种绝处逢生的自在感。

VISION的门不断被推开,消闲寻欢的顾客此起彼伏,身体彼此碰撞摩擦出敏锐的声响。空气逐渐沸腾,汹涌的交谈与乐队的演奏混响,来来去去,浅易的旋律更加浮躁粗糙,但是凭空的愉快,乐队统统乐不可支地摇头晃脑,5个小时完全不自觉。可爱的夜晚。

深夜回去,重叠的寂静四处横溢。他冲完澡,上床拥着被子便睡熟,他很久没睡过这么实。

**

自然而然的醒来,阳光正在房间的地板上构图,如有想象力的滋养,笔画光怪陆离,新颖别致。

他起床洗漱。乐悦在门外按响门铃,他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

乐悦进门大口喘着气,"老师,我没有迟到吧。"

林以诺忍不住笑,"先休息一下,你这个样子没办法拉琴。"

乐悦抬手把琴从背上取下来。连贯的小动作,林以诺心里一悸。

"让我看看你的手臂。"他一把拉住乐悦,撩起他的衣袖,整条手臂明显的青肿和淤血,两只手臂都有。"这是怎么回事。"

乐悦笑笑地想缩回手,"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不要对我撒谎。"

"老师。"

林以诺动了气,"不说实话就马上滚。"

乐悦定定地站着,不出声,几乎僵死在原地。

林以诺放缓语气,"谁打伤你的,告诉我。"

乐悦低头不响。

"那好吧,我不逼你,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放开手。

"老师。"乐悦拽住他的右手腕,细瘦的手臂劲道十足,伤处猛地扯痛。

他任由他拽住不放。"看着我说话。"

"是跟孤儿院的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弄伤的,他们不是故意的。"乐悦的声音轻不可闻。"是我练琴的声音太难听了,所以他们,他们。"乐悦眨眨眼,笑,"老师,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坚持每天练琴的。"挣扎出来的笑意,叫人心酸。

林以诺看着他,"你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好笑吗。"

"不,不是。"乐悦怔怔地。

"那你为什么勉强自己笑。乐悦,觉得难过就哭出来,没关系。"

"乐悦。"

乐悦整个身体扎进他怀里,手臂圈紧他的腰,一声不吭地维持这个姿势,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这样的事应该不只一次吧,你去街头拉琴也是为这个原因,对吗。"

林以诺按住他的头,"乐悦,想不想跟老师一起住。"

乐悦扬起脸,不说话,大力地点头。

6

领走一个大龄的孤儿极其快捷妥当,尤其是一个不具备正宗法兰西血统的混血孩子。这倒也好,免去思虑过度,夜长梦多。其实是这样轻率的善举,自己亦是了然一身,现在无端拖牢一个孩子,只怕累人累己,一起溺毙。

他不留情地将乐悦欲搬入房间的破旧行装统统交给垃圾处理车,只除却一张照片。然后花很多时间重新布置房间的格局,里间留给乐悦作息,床,衣橱,书桌,谱架,附带顺手买回来的两盆绿色植物,热热闹闹挤成堆,重叠出类似家的味道。那张照片里的女子是乐悦的母亲,照片很旧,泛着黄,林以诺用银质相架框起来,配合得刚刚好。照片端端正正摆在乐悦的床头。

这幢房子就此多一个人来分担所有。一分担就是两年。平淡歇憩的两年,林以诺这个曾经繁华一时的名字彻底淡出相忘于江湖,另有后起新人渺渺喧嚣造势。真快,离席不久便有他人代坐,永远席无虚设。

两年中间,生涯清苦难免,在VISION每日的5小时工作所得必须解决全部日常所需,并不保险。庆幸在VISION从未有人追究林以诺的底细,他最怕人殷殷垂询,令他不得不解答疑难。大家默契于夜间逢场作戏,自午夜场散去后便各归各位办生活中正经事。

乐悦迅速地成熟长进,英俊坦然的面孔全不见两年前的惊怯惶恐,小提琴的技术也不断向前突进,他是最称职的学生,无需林以诺督促苛求,从早到晚为技巧上的表现刻苦用功,日日不间断,如难以抑制地持续高烧般的狂热。放下琴的时间抓紧做家务,他亦是尽责的家政助理,生活上一切均由他应酬照顾,除去师生关系,林以诺更像不经世事的孩童。

林以诺尖锐的脾性已经敛去许多,偶尔的粗暴只在上课时才有发作,不论他怎样动怒,乐悦都赖皮地嘻笑着领受,林以诺奈何不了。第二天,两个人又从头开始,十分自觉。教乐悦这样的学生多数时候都很轻松适意,乐悦天生的悟性不容小觑,进度常常如行云流水。但是林以诺很清楚,乐悦成不了最好,他的演奏貌似纵情,非常真挚却无根无底,听进耳朵里如走走过场,什么都记不住,至多算是一个美艳浮夸的圈套,远没有打动人心的天分。不过不要紧,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爱好者,乐悦已经算相当高明了。

**

晚上照例去VISION谋生。夏夜的好天气,温度不高不低,清爽的风懒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但是林以诺一直感觉不妥,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闷痛,渐渐造成呼吸困难,他放慢步行的速度,收效甚微。

走进VISION,很多熟客朝他挥手打招呼,气氛一如既往的好。Watteau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当天的报纸。他抬眼看了看那张无表情的脸,接过报纸,低头借着吧台明朗的灯光阅读上面的内容。他看

到的是他最尊敬的人的姓氏,登在非常显赫的位置。

巴黎音乐学院最负盛名的小提琴教授于私人寓所突发脑溢血,目前陷入深度昏迷。

这些字眼像钉子敲进眼里,痛得他全身发怵,一刹那除了自己的脉搏,什么也听不见。他转身踉跄地走到门口,推开门,突然开始疯跑。

他希望见老师最后一面。赶去医院,包围老师的仪器全部停止运作。他看到老师的身子平躺在病床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入一块清净地做着无名美梦。没有丝毫痛苦,没有片言只字。像这样豁达的人,对人对事已无要求。

四周都是致哀者,他不得放肆。

身后事在早先就做出了安排,有遗物是指明留给他的,很意外,是一套典藏的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和6首帕格尼尼小提琴协奏曲的乐谱。

他拿着用硬壳纸小心包裹的乐谱,喉咙像是被沙石堵塞住了,哽咽得发不出声。

"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吗。老师,我还是没懂呢。"真正讽刺,他还是拉不了帕格尼尼,他的右手仍被恶咒控制着。

或许,有人可以。

7

这一夜特别长。林以诺到凌晨才回去。房间里灯光透亮,乐悦坐在餐桌前等他。晚餐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来来回回热了多少遍。

见他回来,乐悦腾地站起来,"老师,你去哪里了。"

林以诺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敷衍地看看他,"别管那么多。很晚了,快去睡。"

乐悦闭紧嘴巴不敢再问,却坚持跟在他身后团团转。林以诺无奈拉他站定,"我没事,你先去睡吧。"说完拿起睡衣进了浴室,用浴室门隔开乐悦盯着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他打开水笼头,将水流调至最大,胸口像有一只手在拉扯,劲道十足,需要强迫自己才熬得过去。他不该太难过的,毕竟能圆满无憾的寿终正寝是何其幸运。他在巨大的水声掩盖下哭了个痛快,哭完了,用力冲洗掉一切痕迹,等走出浴室,神态已不露端倪。乐悦还守在浴室门口,见他出来突然老气横秋地伸手揽住他,把头搁在他肩膀上,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背脊。

林以诺为之一震,放松下来。这孩子,什么时候连他安慰人的惟一招数也学去了。真的长大了呢,都快同他一般高了。

生活继续往前,生活里一些本来固有的东西变得不可倚靠,彻底消失不见。林以诺开始懒散,擅自不去VISION工作,每天半闭着眼睛听乐悦拉琴,任其自由发挥,整天下来什么话都不讲,想的都是毫不重要的事。父母花尽毕生积蓄送他出国,在巴黎音乐学院的第一年没有人看得起他,他整日状似无主孤魂,老师收留他一同生活了10年,他惟一可做的就是变本加厉地用功,因为用功是最好的报答,尤其是考大师班那年,他追求将帕格尼尼的24首随想曲拉出极限疯狂的速度,几乎为此戒除睡眠。他兜兜转转想这些琐事,不欲使脑袋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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