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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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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悦情不自禁,拿起他的琴,用大段华彩同它交会,起初兜兜转转,然后一点一点摸索洞悉,琴音不停变换回溯,互相追认,风光旖旎一派情浓。

他想,一定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份缥缈,令这两把琴不断擦身而过无法厮守,所以每遭侥幸轮回都做抵死缠绵。

再有情,也不过如是。

他将琴放回了琴盒,身体趴在阳台栏杆上自嘲地笑了笑。差点假戏真做了。



阮沛中来了,还郑重穿着夜礼服,一味低头疾走。

乐悦下楼给他开门。

阮沛中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框。"有件事你的母亲要求我转告你。"

乐悦扬起一条眉毛看着他。

"今晚有场政界内部的聚会,他们想请几位著名音乐家共同出席助兴。她向他们推荐了林以诺。"

乐悦看着他良久。说,"我替他。"

"我不知道你母亲的用意,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今晚发生的事不准用眼睛看。"

乐悦一怔,随即笑,"不要紧,我见惯世面。" 说完又觉空洞,自动闭嘴。

阮沛中轻叹口气,走进屋里,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若有所思。

然后突然说,"你的老师知不知道你爱他。"

"你说什么。"乐悦莫明其妙。这人的思维像搭上速度太快的子弹列车。

阮沛中同情地摇摇头。

乐悦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孔。他听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芝加哥当然是个沉闷的地方,又见不着那个人,真要命,只好一天到晚失魂落魄心心念念想着,那个人过得可好,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如果他不肯相见,后面的日子靠什么支撑下去。"

乐悦深感震荡。他冷眼旁观,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段独白再贴切不过。

"我说得太多?"阮沛中凝视他。

乐悦非常平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阮沛中先生。"

他不愿面对真相,因为太危险了。

阮沛中不再说下去。之后的时间他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临近傍晚,阮沛中开车把他送到目的地。聚会的别墅是堡垒式的,隐蔽在山水间。下了车,走了一段长路,才从伪装的平静中走出来,头发不断吸收阳光的剩余热量,他头昏目眩,许多种情绪在心中此起彼落,互相消长。最后变作一颗动不动就会引爆的手榴弹。

别墅门口雕着两个奇大的裸体像。乐悦仰脸看着它们。门口的佣人见到他,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即时肃静。乐悦不加理会。他被带入宴会厅。里头另有一名钢琴家和一位大提琴手。

他的眼睛迅速被一块黑布蒙住。需这样谦卑,还做得非常自在,本来紧绷的精神不慎松懈,他一下笑出了声。





35(下)



他对这些枯索的众生相完全不感兴趣,他们各人有着各人的固定姿态,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与勃拉姆斯同是印板式样,男人比女人更无聊,一帮刚强的人物被欲魔侵蚀,巧立名目于温柔乡中大刀阔斧。而他们共同的目标便是驯服新升的天才,把他们压低,剪削,擦脂抹粉,直至配合他们日趋萎靡的趣味。

他万万不能全遂他们心愿,夫唱妇随,有什么意思。

真好,侥幸蒙住了双眼。

表演是即兴的。钢琴先给出一段主题动机,任由结构。乐悦逗乐式的开始在等音上走钢丝,旋律畸形,任性,像一种生理疾患造成的幻觉,不是声音的幻觉,而是表情姿势的幻觉,充满神话恐怖的场面,灰暗,可厌,寒冷。他明目张胆玩弄那些老朽的耳朵,简直使他们成了地道的傻瓜,被困于阴郁僧侣的香烟缭绕中。

这样斗胆,始料未及。钢琴和大提琴无法不软弱,手足无措地哑了声。

乐悦不甘罢休,多少委屈,岂是几段讽刺暗喻可以讨回公道。他今日动辄焦心,强逞着傲气,像患着神经过敏症的孩童,没有信仰作依傍,孤独到极点。心里头的那个窟窿越挖越深,骚然蠢动,他拼命抵制着不去看,却偏偏不由自主地凑上去,逃都逃不掉。

忽然之间,另有一种琴音挨近他,迈着轻捷的足,玩笑,火焰,妩媚,与他的病态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

他捏紧弓子,既彷徨又吃惊,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虽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他的老师站到了他身边。

左手突袭的痛,钢丝琴弦在拨弦的食指上刻出一道伤口,鲜血淋漓,血液汩汩流入掌心。铁证如山,他逃都逃不掉。自幼时起,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他,他没有练习爱的机会。可是现在,他是在爱的,爱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无法清算。这个时候竟明白了,可惜此一刻他看他不见,前景茫茫,相思如扣。

"老师。"他低声问,"你怎么会来。"

"今夜的余兴节目怎能少掉一个角色,他当然非来不可。" 这把声音凭空出现,听来一阵不祥。

乐悦警惕。心底像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他大力扯下眼前的阻隔,企图剥茧。一圈灯光射在他脚下,打着转,感觉旋晕。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过短短几分钟,整座房子静得似沓无一人,房子里时髦的,颠狂的,美丽的芸芸众生都不见了。不会是聊斋故事吧,妖魔鬼怪入人间玩闹一场,看准时间速速消失。

"乐悦,我带了个旧朋友来探望你。"

他迟疑着看向说话者。

他母亲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在可怜他同情他,带点惋惜,带点嘲笑。他没看错,她脸上就有这些表情。

"你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她说。

乐悦把视线转向他母亲身旁。是莱尔。他不禁松口气,微笑起来。

莱尔剃了个婴儿般的短发,毛茸茸贴着头皮,面孔看上去更加幼小。

"莱尔。"他叫他。

莱尔并没回应,眼睛不知看何处,眸子里一股死气。

乐悦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那手心是没有温度的,冷得彻骨。

"莱尔。"乐悦摇撼他的手臂。

他仍旧呆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没多久之前,他还是那样鲜活,那样无知,那样开心。

乐悦缓缓站起身,看着他母亲,"他认不出我。"

苏解语微微仰起头看住他,"他任何人都不认得,凭什么认得你。" 说完抑制不住欢喜,笑起来,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乐悦掩住嘴巴,脑子一片混沌,身体簌簌地抖。他整个人越来越迷失,忖忖度度。只怕他们也都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被放置到这样一个荒唐,明昧不定的世界里。





36(上)



有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乐悦一惊转头。林以诺站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左手,反过来,摸出手帕,紧紧把他手指的伤口缠裹住。用的力气好重,但痛苦减轻。乐悦看着他。久久看着。在他瞳孔中,他可以照得见自己的影像。仿佛投影机被同一面幻灯片卡住,影像挥之不去。

苏解语还在笑,"林老师,你比我想像中残忍得多。这个孩子被你所害,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当一切没发生过。"

"警方既然判我无罪,我就不算真正元凶。"林以诺看都不看她。

她的笑意来不及收敛,滞留在面孔上。作为捕猎者,情趣正是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失手,味道尽失。一生做不到半件大事,不想此刻也坏了。她恼羞成怒。"你这种人,专门陷害学生,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乐悦听到这一新奇说法从他母亲嘴里讲出,刹那忘记现状,仰面笑起来。一般他以为他母亲才钟爱陷害他人,而且铁石心肠。笑声甚为狰狞,简直快与母亲同样走火入魔。真的走火入魔倒也罢了,然而稍欠火候,结果好似夹在两个世界当中,两头不到岸,两头都寂寞。

"老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轻声地问。

"那天他企图自杀,是我最先发现他。"林以诺看着他,语气淡淡的,很平静。

乐悦打一个冷颤。

老天,为什么。他才17岁,年少健康,物质丰足,除却死亡,可做的事实在很多。

乐悦没办法明白。也许因为他人特别贱,皮特别厚,别人会为理想激情的自杀,他不会,他情愿活过百岁。

乐悦静静听他说下去,"莱尔坚持认为无法将世上最好一切都据为己有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情。我救不了他。"

在这种时刻,乐悦脑子里居然响起一首歌,魔王时而柔媚时而凶狠地唱着,"好孩子啊,跟我来吧,我和你一起快乐游玩,我真爱你,你的容貌多可爱美丽,你要是不愿意我就用暴力。"孩子心里其实非常害怕,不时向父亲呼救,但父亲救不了他。莱尔是那个孩子。魔王取走了他的神魂。

"事情没这么简单。"苏解语站起来,"林以诺,你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是的。事情本来应该十分复杂。她艰苦经营。一个为帕格尼尼痴狂的少年,那个少年以死相许,他有一丝心软便万劫不复,如果侥幸掉头他去忍辱偷生,也可令他背负冷酷无情的罪名,在最重要的人面前无立足之地。

林以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

"乐悦。"她拉住他。"你的老师多可怕,如果你不把莱尔交给他,莱尔现在还是好好的。"她絮絮地说着另一种版本。

这是她的所有物,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

乐悦甩开她的手。她何时变得似个老虔婆,罗嗦怨怼。

他不要听下去。要怪只怪莱尔不够潇洒,不够豁达,太幼稚,太软弱。但是他只有17岁。

乐悦勉强挣扎着打开大门,走出去。

他靠着一座雕像滑坐在地上,膝盖抵着胸膛,形态亦如石雕木刻。他想在黑暗中坐一会儿,等夜晚结束。

"乐悦,回去了。"林以诺微微弯着身子看着他。

他何时跟来的,一点准备都没有。

乐悦无助地看着他。意志果然同妖魔鬼怪般坚强,大事不住发生,此刻他所想的,仅仅是一个拥抱。

"我走不动。"他低着眼说。

"走不动我背你。"林以诺说完背朝着他,弯下身。

乐悦抬起了眼睛,心一酸。

他趴了上去,把脸压在他背脊上。林以诺背起他,慢慢在暗黑的天空下走。

36(下)



顷刻,乐悦看到莱尔那张凄凉的面孔在夜中不见了。

他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

莱尔歪着头,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包括他像孩子等待糖果时难言跋扈的快乐神情。一切斑驳流痕。

"老师,"他说,"你比以前残忍了。"

林以诺笑笑,"真不容易。"

乐悦觉得这个回答非常滑稽,于是笑了。难以形容似是而非的笑着。

他又何尝不是残忍的。

为了日后,他们今夜无端的邪恶,相比不分轩轾。他们共同令一个无辜者受害,将他弃之不顾,并且要努力忘掉他,把他从心里除去,即使他是一个事实。

这一夜,他们互相点化了对方的情感方式和生命态度,脱胎换骨,成为共犯。

经过一夜,左手食指的伤不再流血,几近痊愈,表面不过似有若无一道扭曲的标记。

生活恢复如昔,两个人照旧有些亲密和怄气的事,不过对某些话题开始变得有些许小心,仿佛心存着些畏惧,碰巧眼神眷顾对方,片刻却中断,苦无良策,不知投放在哪里好。这样逼不得已的静默。只得拼全力培植自己的事业。



音乐季临近,林以诺的排练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们见面的机会愈加微小。乐悦偶尔去音乐厅看排练。通常站在舞台一侧的角落。每次排练之前,林以诺总会事先读一遍谱子,微微弯着腰,衬衣袖子卷起来,脸上有种警觉的疏离感,那么的吸引人。

乐悦躲在幕布后头想轻松地微笑一下,奈何力不从心。只有他看得到他的伤处,只有他知道,他旧伤未愈的右手恐怕根本还无法支撑这冗长拖沓的局面。他不忍拆穿。



林以诺麾下的勃拉姆斯被调和出一种新情调,迂腐的伊芙琴尼亚反串身份教训英雄,带着无辜的童话精灵般的轻俏,顶撞一切道貌岸然的神灵,结果醉心于死。

颠覆的新艺术法则使他在芝加哥音乐季上大放异彩。

媒体报道的标题说,"是时候让保守的学院派变得放纵了。"

他们把林以诺清苦的隐居生活叙述成渺茫的事故,并趁机把他写成法兰西学院派制度下的牺牲者,被迫出逃,躲到自由灵魂的托比所,同时对他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他们分明一无所知。他们一路恨他的强硬,恨他的不亲近,一路逢迎吹拍。



庆功宴那天,乐悦推脱没有出席。什么时候该落注,什么时候该撤退,业内有着不成文的规矩。芝加哥对他的偏见因为是没有目标的,所以更消不去。千辛万苦,他仍是做了逃兵。

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耐心制作一只柚香乳酪蛋糕。它的工序极其复杂,轻易打发了大半个晚上。唱机里放着小曲,很大的声响,他却不自知。

楼下门铃突然大作,他吓一跳,匆忙洗净双手下楼开门。门外站着他的老师,未换装,身着夜礼服,手里拿着最他喜欢的炭烧咖啡粉。

他定在原地忘记动作,心里腾升出一种异样的欢喜。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林以诺笑,"不打算放我进去?"

乐悦傻气地看着他微笑。林以诺把咖啡粉递给他,直接上楼进厨房,戴上手套,接着完成他做的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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