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 第12页

第12页

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33

芝加哥是个很沉闷的城市。

租住的公寓面积宽广价格昂贵,出没的人群衣着华丽神情骄矜,乐悦觉得乏味透顶。他想要的不过是一间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室内光线明亮,可放张床放支谱架。

哪里都不是家。



接着的一个月,有关他的宣传铺天盖地。

天才小提琴家蛰伏一年后在芝加哥强势复出。

电视电台轮番播放他的音乐会和唱片录音,连地铁站都铺满印有他头像的巨幅海报。荒唐热闹。

他本身却不争气,难遂母亲心愿,令一切功德圆满。

他与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首场合作排练非常的不顺利。乐团总监目光犀利,看他时嘴角永远似笑非笑充满轻蔑,他耳里还清清楚楚听着背后的乐队大声耳语,挖苦,讽刺,描黑,情节十分精彩。

这招专门对付初来乍到的新星。他笑,可惜他是江湖客,已练得百毒不侵。站上舞台的一刻,照样忘我,因为那一刻,欲望无止尽,就像海水一样覆盖了所有凹陷。



回去后,累得虚脱。进门,又接到电话,另有酒会等他出席。

以往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总有人前来搭救,现在收拾残局的只有自己。

经纪人准时将车子开到楼下等他。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便出门上车。

经纪人侧转脸瞧一眼他身上的布衣,满面笑容,"晚上好。"他的作派真叫人舒服,没有一点棱角。

到芝加哥的头一天,母亲就领着这位新上任的经纪人前来接机。他看上去约三十岁,很英俊,眉宇间略见风霜,弯起的嘴角笑的情状有点像林以诺。

一瞬间,乐悦甚至怀疑这副样貌是他母亲布置的陷阱之一。

"我叫阮沛中。" 他稍仰起头,殷勤地说,"乐悦,你会成为芝加哥最红的小提琴家。"

乐悦骇笑。这是一个神情激昂的男人,很适合做他的伙伴。



"你看起来已经魂飞魄散了。"阮沛中一只手搭上他肩膀。

乐悦回神看向他,笑,"合同好像没写明,我需额外应酬。"

"酒会主办人非常欣赏你,跟他交朋友对你没坏处。"

乐悦嗤笑,"看来他身份极其尊贵,能叫你和我妈甘当皮条客。"

他在他面前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坏,别急着悲观。"

乐悦被他逗笑。



酒会在一座豪华府邸举行,里头装潢像阿拉伯神殿,伧俗得发指。年轻貌美的女性侍应穿着暴露,笑脸盈盈。

阮沛中很快找到圈内好友,四处交道换取最新消息。

乐悦坐在冷静的角落,眼观众生相。

"乐悦,你好。"

他的目光自三十名小琴童身上移开,见到上次与林以诺亲密交谈的那名少女。她穿着一件淡金的绉纱长裙,款款而立,一脸的光彩。

她不顾他冷冷的表情,伸出一只手,"我叫夏子砚。"

乐悦朝她牵牵嘴角。

"能在这里遇见你真好。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音时就在想,这位天才跟我的教授很有几分神似呢。后来才知道你也是教授的学生。"她有点脸红,"我买了你全部的唱片,你对巴托克的解读很特别。"

乐悦失笑,白天他还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白痴。

她啰嗦半天无非想讨好他,可他偏不领受。他听得自己说,"我倒不认为学生与他的老师神似才算高明,比如你现在的恩师帕尔曼先生,他的跟从者甚多,结果一个比一个轻佻,哈哈哈哈。"

夏子砚不出声,朝他笑了笑。她领受了这番疯话,不让他发泄一下,只怕压力会把他碾成碎末。

乐悦反倒尴尬起来。为何这样刻薄,又没有什么恩仇。奇怪。

"你也收到邀请函?"他问。

"我们的教会孤儿院全靠酒会的主办人资助,他要求孩子们在今晚表演小提琴助兴,我是他们的老师,被要求一同前来。"她苦笑,"我帮不了他们,害他们受这种委屈。"

不想她是一群落魄孩童的守护天使。

乐悦有点心软,他起身与她平视,轻轻说,"不能怪你,每个人都要为生存付出巨大代价。"

他说完朝她微笑一下,静静回到座位。



不时有人过来请他喝酒,他识相地一一喝尽。空着肚子,轻易就半醉。

阮沛中拖着他提前结束酒会,在街上闲荡醒酒。

这样夜了,街角却还站着几名街头音乐家讨生活。

乐悦走近他们,突然转头对着身后人唤,"老师。"

阮沛中镇定地看着他。"看清楚,这里是芝加哥,不是巴黎,而我只是你的经纪人。"

乐悦醒觉。自己先吃惊,戏子生涯的辛酸之处怎可为外人道。一定危急之际太寂寞了,越寂寞越觉得思念入骨。



回到家,拉上窗帘,蒙头大睡。隔日醒来,不知是日是夜。电话铃声在耳边疯响,他挣扎着撑起。电话那头是阮沛中。"马上打开电视,调到音乐频道。"

"什么。"

"你会感兴趣的。"

一点不错。

电视在转播一场专访的花絮。层层拢聚的媒体记者正举着话筒发问。

主角高高在上,隔着安全的距离谈自己的生活近况,笑容恰到好处,感觉上,似在讲述一段不相干的传奇。

乐悦目不转睛盯牢电视,不知怎地,不住点头,像帕金森症患者,头部不受控制,过很久,仍然不住点头。



34

"老师。"这一回,他没有错认。

数一数日子,他跟他的老师分开有四个月。林以诺音讯全无,仿佛彻底失踪。他只有重复地等,等待他妥协,等不到,就继续往前路走。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他的老师也在等待他妥协呢。他们是不是同样感觉心灰意冷呢。



电视里头的缤纷盛事在甜言蜜语的烘托下告一段落。

到底是高手,毋须故意讨好媒介,以坦荡荡的姿态造就气氛,是整个故事最让人遐想的细节,于是,林以诺复出将成为乐坛蠢蠢欲动的新梦。

如此激情的景象竟瞬间成空。

乐悦本来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索性起身,跑去客厅中央的大沙发上把脸埋进靠枕里放声大笑,不顾一切,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世事多玄妙。

林以诺刹回了旧日世界,他重来践约,不离不弃。他肯对他不离不弃。

这晚,乐悦喝到烂醉。

天亮了,他朦胧听见声音。有人擅自进屋来,一路收拾着杂物。他张开眼睛,神魂缓缓归位。

阮沛中正凑近看他。

这样狼狈的情形被人看在眼内,很有点窘。

"幸亏没醉死。"阮沛中笑了笑,"不过你有事无事都这么喝,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的手一定抖得握不住琴弓。"

乐悦一声不响下床去厨房泡茶。阮沛中拿着大叠乐谱跟在他后头,"芝加哥音乐季的独奏专场同意试用你作首场演出。"

"是谁这么好心帮我。"乐悦实在纳罕。

"又一个欣赏你的贵人。"

乐悦冷笑一声。千万别高兴太早,接下来轮到他登门报答人家知遇之恩了。

"今年准备演出谁的作品。"

阮沛中把手里的乐谱交给他。"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哈,这位作曲家虚弱的伤感情调简直叫人受不了,跟扶墙摸壁的醉鬼似的,手势和脚步纤纤绊绊,嘴巴还嘟嘟囔囔,充满愚蠢的学究气和老康德的小市民气。



乐悦站在舞台上翻着乐谱,老实不客气地表示忍俊不禁。来自科尼斯堡的乐团总监从旁监视他举动,眉头深锁。他故意将谱子翻得稀里哗啦。真有人对这样的作品一片倾心,难怪出现人种衰退现象。

排练结束后,受贵人之邀,他到了芝加哥城近旁的露天公园做义演。

舞台时临时搭建的,草草了事。乐悦见着是幕天席地的类似街头表演,反而如释重负。没奈何,他天生粗鄙,或者有一天,他不再用小提琴四处奔波谋生,那么,他会比现在高贵些。



演出完,搭最后一班列车回去。

空旷的站台,一道长长的月光铺呈在地面,形同药液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悄悄地运行。

他踩着那道月光来回悠荡。

对面开来的列车先到站,等在那里。

忽然,他望见一张熟悉面孔。

他浑身因受惊而发冷,到底是幻是真,抑或臆症复发,相思成狂。

可是,那人侧转脸直直朝他看过来。

他们面对面望着,彼此的身边都没有别人,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窗玻璃隔着他们。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他来不及叫他,眼看他在黑夜里消灭,仿佛一阵大风猛地刮走,连回声都不留下。

那明明是他。他们刚才离得那样近。但一会儿,他们又远落一方,各自失散了。

过好久,乐悦才发觉自己心里给这个夜挖了个窟窿,无法究其原因,千真万确是有个窟窿。那情形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某处地方。

他不敢去思量。



第二天按照原有的步调,做早餐,读新闻,练琴,出门排练。不问其他。

走进排练大厅,调弦,试奏。准备工夫才做到一半,阮沛中在众目睽睽下冲上舞台,暴跳如雷地拉住他。

一个坏消息。今年的首场独奏音乐会临时换角。他遭人暗算,被狠狠踢出了局。

"是谁替代了我。"他平静地问。

至少要搞清楚败在谁手下。

阮沛中看向他身后,好像答案难以言说。

乐悦转过头去。舞台另一端站着一个人。

"乐悦。"那人唤他。

他的视线落在他面孔上。心突地一跳,发出锐痛,不能自已。

"老师。"他没办法再讲第二句话,只得倚靠谱架站稳。

几个月来,他将两人相遇时的情景反复练习,如今却半分也施展不出。

林以诺似笑非笑看住他,表情挥洒自如,仿佛隔离他们的时间和空间没有存在过。

阮沛中站到他身旁,按着他肩膀。三人对峙。

呆滞半晌,乐悦不禁弯起嘴角笑起来。他收起乐谱,取过外套。经过林以诺时,他终于低声说,"老师,下次我会赢你。"说完稳稳走下舞台。

阮沛中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他。

"不怕不怕,我身体无恙,精神健全,输得起。"

乐悦一边大力拍他肩膀一边微笑。

阮沛中气笑了,"对不起,我办事不利。"

"我想听听他们选他的理由。"

"他的身世多传奇,叫人怀疑他不是地球上生物。有他造势,今年的芝加哥音乐季不愁寂寞。"

他们需要一个传奇,碰巧那一个是他的老师。



乐悦抱着琴坐到排练厅外的石阶上。勃拉姆斯的旋律随着扫除云雾的季候风悠悠然钻入耳中。说也奇怪,

他感觉轻松快活,为什么不,今日时间平白多出三分之二来。

排练拖延至晚上九点结束。林以诺走出来,含笑离远站定。

乐悦起身看着他,渐渐眼睛尽露笑意,也是不说话。

林以诺趋向他,"怎么不走。"

"打了败仗,自然要等着听教训。"

林以诺促狭地微笑,"不必这么谦虚,你的名气和器量已经比我大。"

乐悦清清喉咙,笑了。"老师,你住什么地方。"

"我昨天刚刚办好租赁手续,房子离这里不太远,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

他们各自开着车子,由林以诺带路,两部车一前一后驶入住宅区域。

乐悦无比惊诧。原来他们住同一街区,且公寓紧紧相邻。

林以诺笑,"听说你就住这附近。"

乐悦屏息看着他。他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想要追问,却犹疑了。

人与人之间,最好不要追问太多为什么,感情不需要太多精彩纷呈的台词,说得多了,成为负累,感情就浅白了。



"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乐悦熟络地把手臂套进他臂弯。表情要控制得那么小心,真让人心力交瘁。

林以诺看着他,"来,邻居,请赏脸进屋里坐。"











35(上)



房间内家具饰物的格局几乎跟他的公寓统一式样。不可思议,一帮偷懒的毫无新意的工作者。

客厅光线很暗。他竟记不清自己的客厅光线是否同样迷幻。根本不像住在那屋子里的人。

他光脚踩过地毯,撩起窗帘。街区空无一人,外头风劲,他使劲拉起衣领。

林以诺站在他后头。

地板上一前一后拖着两个影子。

"你好像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你的翻身仗打得如此狼狈,地位岌岌可危。"

"我知道。"不是不委屈的,甚至有些怨怒。

"你是为了我才来芝加哥的吗,老师。"他忍不住造次了。

"是。"

乐悦猛地转过身。

"你嘱咐我半年后芝加哥见,我不敢不来。"林以诺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很温柔。

乐悦一下上前拥抱住他,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丝哽咽。"我以为你不记得。"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林以诺敛去笑意,轻声答。

原来一切担心纯属多余。



他缓缓把车开回去。关上门,脱了外套,在黑暗里摸索着把剩余的藏酒扔进垃圾桶,走上楼梯,就着黑暗坐到近阳台的躺椅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坐着坐着,突然野心勃勃想要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隔日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头顶的透明玻璃毫不抗拒天光云影,阳光当头洒落。

这个时间,他听见他的新邻居在用阿玛蒂琴演奏帕格尼尼,音量微小,但听得清楚旋律。那琴音千啼百啭,技术超脱,仿佛人体的整个肌肉系统受内在强大刺激而出现的极端状态。如同被剁成碎块的狄俄尼索斯对生命的许诺,它再生出一副新的器官,新的情态。簇新的血肉之躯。它是有温度的,仿佛触手就能被它灼伤。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