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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作者:豆豆的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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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悦惊骇地看着他,"怎么会这样。"
"只是这段时间右手的压力过大,情况不算最坏。"
"啊。"乐悦答了一个字。他把怀里的琴用劲揽了一揽,防它滑下去,不知为什么,这把琴有一种极显著的冰冷的感觉,使他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他突然很害怕,大力地笑。"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什么都不说。

林以诺看着他,态度永远是光明磊落的,也许伪装得太好,也许真的不在乎。乐悦不能明白。
他问,"手术之后你的右手是不是彻底恢复。"
"如果幸运的话,能继续维持现状。"
他怎么能够如此镇静。
乐悦闻言一阵眩晕,眼睛直盯着谱架,动都不敢动,最后实在忍耐不住,腾出一只手整理谱架上的乐谱,薄薄的一沓谱子很不端正地有无数波折。"是吗。"他莫明其妙说一句。
接着两人寂静无声。
节拍器在中间嗒嗒嗒嗒的款摆,一分一秒,直至气尽。
"我陪你去医院。"
"不必了,并不是大手术,我过一个礼拜就回来了。你专心准备音乐会。"
"你去医院做手术,而我专心的呆在家里准备音乐会。"
这种说法未免太离奇了。

林以诺不肯搭这话题,乐悦也说不下去,不不,不是计较他将他隔离。用一场音乐会得一个莫须有的名声来做什么,反正他情愿回到巴黎,两个人守住一间唱片店了结余生。
他把心思用在思虑他的所作所为上。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是他不知足,是他千方百计强求。他错了。从他去母亲那里索要那把阿玛蒂琴的时候就错了。
乐悦惨淡地笑一笑。

他们若无其事跟平日一样,甚至一起做了晚饭,吃过饭,又齐齐到后园洗车。
乐悦打开唱机放进CD,一名法国男歌手情深似海地唱,"别再寻寻觅觅,爱情就在这里,直到天长地久,我深信不疑,我们的结合必定幸福甜蜜......"
气氛多好多美满,完全不似人间。
乐悦惨淡地笑。
这样忙至半夜,两人才睡。林以诺先睡熟了。乐悦偷偷起身,他恢复到现实世界来,望见镜子里的脸,自己先吓一跳,怎么是这样的脸色,灰白,仿佛所有精力用罄,不像个活人。
他摇摇晃晃倒下,拉过林以诺的手放在脸颊边,小孩一般的痴缠。

一早起来,林以诺带着简单的衣物开车去了医院。
乐悦拿着琴站在琴房,对准乐谱,只觉得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他吸进一口空气,他必须振作。是的。多么可笑。阳光狂浪刺眼,十分讨厌,他忿忿不平放下琴,去把全部窗户关得紧腾腾的,顺势躺到地板上。房间就像新掘出的一个活埋的坑。
他想过又想,仍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生涯再苦涩再不堪他都得走毕全程。

42(下)
苦恼地翻个身,心里却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安守本分一个人在这里。他横了心,手支撑着身体重新站起来。阳光拼着性命往他脸上照,痛楚的一亮一亮。

他换件衣服就出了门。
医院里那股根深蒂固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使他不寒而栗。

护士领他到其中一间病房的门外。乐悦胸口抵在门上站住了脚,这张门冰冷得像块石板。他一眼望进去,林以诺躺在床上闭着双目,在他们之间,隔着一扇门,隔着大理石的地板,隔着四通八达的仪器,隔着翻阅过的早上的报纸,他不能够近他的身。

他回头走,忽然等不及电梯,自楼梯间跑下去,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楼下。他急急走出医院,坐进一辆出租车,随司机在城里大兜圈子。

乐悦静静靠着车窗,脑子渐渐清楚。他在城中心的一座公园门口下车。公园的露天剧院在上演一出现代剧,主角全部是流浪艺人。居然座无虚席。他与舞台遥遥相望。

女主角是位美人,不老不少的年纪,金色长发,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衣衫褴偻,光着脚,男高音歌手高大臃肿,一头凌乱的假发,穷嘶极喊时有种滑稽相,畸形怪状的乐队站在他们身后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化了装,五颜六色的涂抹一脸,他们被爱情,歌唱,舞蹈,酗酒这四种因素来回翻搅。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音乐,只要是颤抖的,震荡的,跳动的东西,包括这大太阳的天,鸟语,虫鸣,树木的呜咽,可爱或可厌的人声。

这出剧不间断循环上演,四周围的面孔不间断更迭,他是惟一从一而终的了。他乐于循环欣赏,专注全神,不觉时间飞逝。
回去的时候,家里有灯是亮着的。

乐悦在呆呆站了一段辰光,才打开门。

一室的灯光映衬着他老师的身形。

乐悦笑着迎上去。

林以诺吻他的额角。

"你去过医院?"

他如何知道的。

乐悦无言。

"你把车子忘在医院了,而且忘记取车钥匙。"他轻声说。

乐悦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他不愿意让林以诺看到自己畏缩的样子,所以他走开,假装喝水,站在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接清水喝,水从玻璃杯中一股股地溢出,冲刷他的手背。

林以诺走到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乐悦不转头,乏力地把身体往后倚,靠着他。林以诺扳过他的脸,吻他额角一下,说,"去洗个澡休息吧。"

他的确需要无限的休息。

"你呢。"

"我回医院了。"

乐悦暗败地微笑。

然后林以诺就开了门,离去了。

乐悦有种冲动,想狠狠捏碎手中的玻璃杯,最好碎玻璃一一嵌入皮肉。但他只是轻轻把它放下。忍得习惯了,已经不在乎发泄。

他洗完澡,乖乖上床。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
回到琴房,拨动节拍器的摆杆。六天后就得前往纽约,时间再不容挥霍。他开始自早到夜的练琴,该休息时,认真做一顿饭,再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周而复始。他感觉整个人被一具陌生体占据,根须种进肉里,日益巩固,痛饮他的血,他不胜惊奇地感觉它的生长。

43

那陌生体默默而又稳重的,持续诡变着,它钻入更深邃的地方,直要把肉体侵蚀干净,太顽强了,藏到体内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被刮得渗血。
剧烈地疼。

真滑稽。
他如此义无反顾施展所有招数同帕格尼尼厮杀,仍然成不了事,飞奔的节奏踉踉跄跄步履不稳,旋律被撕成支离破碎的断片,它们彼此生气,挥舞手足激昂的扭打起哄,直至酿成情欲与残暴的猥琐的混合,顽蛮地侮辱着虔诚的信仰,活脱脱的偏执狂,沦落的情态连他自己都不认得。
乐悦无名火起,将琴房里一壁的落地窗全部用厚实的窗帘布掩住,看起来整个就像一堵灰砖砌成的墙,甚至也不亮灯,造成一间死室,惟一的一点光线是从门的缝隙里探进来的,横亘在地面,仿佛皮肉上划出的一道失了血的青,格外分明。
好,他站在琴房中央再接再厉。

剧烈地疼。
伤口仿佛有刀在拖沉磨蹭,尖刮的粗钝的,淋漓淌血,完全不经己意,无法钝化,一次比一次更新鲜更强烈。
林以诺奋力用左手撑起身体,头后仰靠在墙壁上稳定呼吸。
谁说时间治愈一切,那些伤口其实一直存在着,为了保护它的丑陋,会有伤疤覆盖,使其陷入假死的状态,到紧要关头,它又活过来,并且无休止地翻复集结力量,成了身体里面惟一有生命力的东西。它的肉色那么鲜艳,鲜艳而凄怆。
遮蔽光线的白色窗帘被风吹到了窗外,哗啦啦地飘,阳光太明亮太美丽了,使他有些睁不开眼。因为镇静剂的效用,连着几日,醒了睡了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回,他是完全醒了。
手术的结果比预期的还要坏,他的演奏生涯不得不再度告一段落。不算意外,他并不像从前那般在乎,当事情坏到极点的时候,人反而变得积极洒脱起来。或许真该听从医生建议,去德国做进一步治疗,谁知道呢,这最后的一点希望有多渺茫。
他抬眼看着墙上挂钟的指针。这个时间,乐悦应该准备好一切,前往纽约,在这之后,乐悦将会有越来越多功成名就的机会。所以乐悦必须留下,而他独自去德国,这是毫无疑问的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

乐悦终于觉得力气殆尽,他狠命把琴摔进琴盒,徒地走到窗前扯下那些用来避世的布帘子,务必要扯烂它,恨不得碎尸万段。阳光倏然涌进房间,蔓延出一片暴烈的金黄色,因为准备不足,乐悦眼前突然一阵黑,什么都看不见。真是个没用的人,注定干不成任何一件大事。
他扶着墙慢慢地坐到地板上,抬手蒙住脸。自14岁起,他便不屈不挠循着帕格尼尼的印记,毫无疑问,站上最高舞台演奏帕格尼尼是毕生头等重要的大事。等了那么久,现在此刻,离目标明明很接近了,他应该准备好一切,出门上路,前往纽约,站上中央公园的舞台,演奏他的帕格尼尼。但是不,他在一种被迫的情绪中已经对帕格尼尼无限厌倦,够可恨,没出息。因为这个,他越发变本加厉地想着他的老师,浩浩荡荡的思念。他是先天不足者,少了依托就是不行。
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顿悟所惊吓,猛然站起身来。不管他的老师肯不肯,什么都不管了,他不能离开他。
乐悦忽然觉得充实,一切有了着落。他往医院拨了一个电话,然后从谱架上取下乐谱,叠整齐放入书柜,再把琴仔细擦拭干净,重新放入琴盒,找出车钥匙,奔下楼去,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医院。
又一次站到病房的门外。他把胸口抵住门,将手搭在门把手上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动它,推门进去。
"老师,"他背靠着门唤了一声。

林以诺明显怔一下,转头看向他,面色突变,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乐悦脸上适时漾起了一个漂亮的微笑,朝林以诺走过去,他其实是想撩起林以诺右手的衣袖,手伸到半空,姿态有片刻迟疑,林以诺马上便察觉了,猛地朝后退一步。
乐悦看着他,心里面轻微的有些泪意,为了按捺,他全身绷得死紧,筋骨和牙根都酸楚起来。歇了半晌,他说,"我给你的主治医生打过电话,他告诉我你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来接你回家。"说完走进一步,死死抱住林以诺的腰,说对不起。

林以诺任他抱着,故意把心肠硬得笔挺。"回答我,为什么没去纽约。为什么。"
乐悦忽然大声打断他,"我反悔了,老师。为什么你非要逼我离开你,为什么你不明白,没有任何事比你更重要了。我不想要成功,我只要你。为什么你不能明白。"
林以诺看住他。他明白,真的明白,他看得到他的伤心。
"我现在很怕,我害怕帕格尼尼,我害怕再犯错误,我害怕去了纽约之后就要失去你了。"
他明白。他们之间甜蜜的光阴的确没有长久过,算起来实在太短暂了,所以乐悦需要证实,需要说明,他明白,他们绝对是要白头偕老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老师。"他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一个劲的绝望悲哀,失声哭着。
"嘘。"林以诺伸出左手拥抱住他,把他的脸压在他的肩头上。隔了很久,他松开手,乐悦脸上泪痕未干,不敢抬头看他,活似一个天天挨揍,仍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的孩子。
"我第一次看见你躲在那个街角演奏帕格尼尼的时候就想,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个孩子站上最高舞台演奏他的帕格尼尼。"林以诺微笑一下,说,"所以我也希望你明白,你的纽约之行对我来说有多大分量。"
六年的生涯,真是一场吃力的长途赛,中间一件一件多少辛酸苦楚,却都叫人欲罢不能,到头来,竟然走不了最后一着,有什么比这更加无聊讽刺。
乐悦一震,胸中空灵,什么动静都做不出来。病房静得像死。
他呆呆看着林以诺良久,接着昏昏然转过身去,伸出双手打开门,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稳地走。
走了好长一段路,忽然折转回头,步步走回林以诺身前。
"忘了什么。"林以诺轻声问。
乐悦一言不发郑重地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抵住他的额头。林以诺没有去看他的脸,就看也看不见,可他知道他是下定决心了。

林以诺去德国的时间里,乐悦哪里都不去,守在芝加哥,练琴,读书,开音乐会,并且腾出一部分时间轮流为几家教会孤儿院的孩子上小提琴课。生活以这种单调而纯粹的状态维持着反而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
林以诺拿走的东西很少,大部分都留在原处。一旦空闲,他就要将它们整理一遍,兴致异常好,很显然,他的精神是积极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想,自己真是罪不可恕。

他最终是赶上了中央公园的音乐会,在那个舞台上一夜的风光无限。他的纽约之行得到了善终,做得真好,实在太美满了。好运接踵而至,一位极富名气的经纪人亲自登门找他,此人算盘精刮绝顶,乐悦喜欢他,他们签订了五年合同,很显然,他的地位忽而高贵了很多。

很偶然的,那天乐悦在孤儿院又见到他的母亲。天气已经转冷了,天空一直很阴沉,黄昏时还下起雨来。乐悦走进孤儿院的时候,雨下大了,他看见一位女士手里正捧着大盘食物,分发给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他们互相望定对方良久,然后她向他走过来。"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微微笑着。乐悦怔怔地说不出话。他的母亲样子完全变了样子,纤细的,低调的,如果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乐悦没想到她心情那么好。
他低声问,"你一直在芝加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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