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棺
“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
淫乐心不极。雄豪安足论。
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
瑶水闻遗歌。玉杯竟空言。
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
传言江湖有四宝,其一就为玄冰棺。
据说此棺采极北玄玉之精铸成,死者入棺万年不腐,活人在棺中睡上一日,便抵高手练功十日,睡上十年八载,可望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然而江湖传言终不可信,我入棺时只觉奇寒浸骨,五脏六腑、骨肉血脉瞬息冻结,只余得一点似有若无的意识,飘飘荡荡,坠入幽冥。
睡罢,睡罢,我是该好好大睡一场了……
朦胧间,一股异样的热流涌入心中那片虚海,冰冷的身躯禁不住阵阵颤粟。
有人破棺?谁?发生了什么事?
玄冰化却的蔼蔼雾气中,我睁开双眼,自棺内缓缓坐起身子。
棺材摆在洞腹之中,洞壁上嵌着的明珠幽幽发光,前方是一具石床,一老一少正倚在石床上望着我。老者须发皆白,眉眼间自有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少年模样清俊,望着我的眼神多少有些惊讶。
“还记得老夫否?”老者温和地一笑。
“可惜我刚睡醒就看到最不想见的人。” 我轻轻活动尤在麻木刺痛的身休,扫了一眼身畔未褪尽的水迹,“你用了赤阳珠?”
老者摊开手掌,一粒大如鸽卵的白色珠子搁在掌心中。我微微一凛:原本该是血红欲滴的赤阳珠,转为惨白之色,看来破玄冰棺后,此珠能竭而废。
“你奇怪我为什么破棺?”老者轻叹口气,“如今我大限已到,该是你入世的时候……”话未说完,便捂嘴几声沉闷的咳嗽。一旁的少年忙扶上前,“师父,要不要紧?”
凝目细看,老者面色死灰,如无重病缠身必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普天之下竟有人伤得了他?”我一瞥那少年,“你原来还收了个徒弟?”
老者顺过气,拍拍少年肩膀,“锋儿,不打紧。”
我闻言冷哼一声,“确实不打紧,再挨七个时辰没什么问题。”
那叫锋儿的少年闻言变了脸色,拿不准我所说是真是假。
“想不到一晃近三十年,你的眼光还是这么厉害。”老者的褒奖无疑肯定了我的话,惹得锋儿大急,更使我全身猛地一震,“你说什么?三十年?”
老者冲我点点头,“不错,你丙寅年入棺,今年岁守乙未,整整三十年了。”
“你……你……”
“难道你未发现,老夫已比当初苍老了许多?你在玄冰棺内沉睡不知年月,老夫却又饱受了三十载世态炎凉。”
他说的不会是谎话!我一把挽过肩后的长发,曾经千缕青丝入目转为雪白,心中宛如被大锤重击,只盼这还是一个梦境。
“三十年……老匹夫……你居然关了我三十年!”我突然嘶声叫嚷,从棺材中跳起,不料左脚被棺沿一绊,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迸。
“当初老夫也是为你作想,不愿你作恶江湖饮恨终身……”
“去你娘的为我作想,杀千刀的老匹夫……”我不间歇的破口大骂,老者也不还言,倒是锋儿顶了两句,被我也饶上一阵恶骂,便不再吱声了。
生平第一次我恨自己没学会市井小人的污言秽语,不到百句就“言尽词穷”,老者直等我骂完,方又叹了口气。
一时间,愤怒、屈辱、悲伤、怨恨齐聚我心头,不禁滚下泪来,“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你可以废我的武功,夺我之所有。但你凭什么虚耗我三十年的青春!”
“青春不过是过眼烟云,求道之所在才是万古长存之意义,如你心入魔道,不过枉走世间……”
“闭嘴!”我怒喝一声,颤巍巍地爬起身子。
老者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锋儿连捶带拍忙了半天,才喘息道,“我本愿终其毕生之力导你步入正道,如今天不从人愿,只得半途而废。你过来。”
我恶狠狠的道,“做什么?”
“老夫本该将一生功力渡你,以补当日你废去的功力,可惜重伤之下力不从心,残留这三成功力你拿去罢。”
“有这么好心?”我冷笑一声,略一打量他,“是什么人伤了你?”
“不劳你过问,老夫时日无多,你尽快吧。”
我缓步伸手上前,也不怕他再玩什么花样。老者拇指食指分扣我手臂,随之一道热气冲入我周身经脉。
他是真心传功与我,不过以曲池穴为引口的渡功法却甚罕见。再瞧那少年,虽不言语,一对眼珠紧盯着老者,满脸关切之色。
“好啦,老夫力尽于此。”老者抽回手,本就形将就木的模样更添三分晦暗,“锋儿,记得当初答应为师的事么?”
锋儿面色凝重,双膝跪地,“师父尽管吩咐。”
“好。”老者点头微笑,“为师死后,你就随他去吧。”我与锋儿同时一怔,又听他道,“他便是你一生追随之人,从此以后,不管他到天涯海角,你都要随侍在左右。”
锋儿望我一眼,朗声道:“谨尊师命,从此以往,不离座前,不违天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老者冷冷地问。
老者却不答话,只对锋儿道:“起来吧,好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走后又去江湖上兴风作浪?所以派个尾巴跟着我。”我顾不上理顺才纳入的真气,不无嘲讽的道,“徐老头,我劝你留着这小子给你送终是正经,别安排些笑掉我大牙的事儿,你说……”
“家师业已仙逝,他不会再回答你的话。”锋儿打断话头。
“什么?”伸指一试,果然已停了呼吸。
我略感意外,虽明知他已到灯尽油枯的地步,没料到说死便死,来得这般干脆。堂堂一代绝世高手,就此撒手人寰,微觉凄然,但转念想到自己被此人害得功废身残,且被迫冰封玄棺三十载,如今虽得释放,已是垂暮老年,顿时恨意立涨,直想一掌拍烂这老匹夫尸身,却终究没下得手。
感慨良久,正待抽身而去,却见锋儿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自己。
但凡死了师父,当徒弟的无不痛哭流涕,如他这般面少戚容的人我还是头宗见到
“我走了,你好生葬了徐老头罢。”
“等等。”锋儿抱起老者尸身,放入我睡过的那具玄冰棺内,略略整理了死者遗容,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扭一提,山洞内回荡起阵阵闷响,棺下滑开一方石板,棺材随之下沉不见,只余地上一滩水气。
徐老头向来精于这些机关消息,我见了也不以为奇,即而转身离去。
山洞延绵两里有余,出得洞来,满天繁星如斗,四处树影婆娑,我深吸口气,不由得涌起两世为人之感。
身后传来些许响动,回首一望,锋儿跟在我身后。
“你当真打算跟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绕圈子,先摆出一幅“你小子识相点,别赖着什么‘师命不可违’的借口粘着我”的恣态。
“师命不可违。”锋儿当真食古不化的还了我一句。
我嘿嘿冷笑,“瞧你年及弱冠,算你娘胎里开始就跟徐老头习武,也赶不上他两成本事吧。”
“不错。”锋儿正色道,“但前辈放心,我会好生守护前辈。”
前辈两字入耳我只觉好笑,忽地想到自己三十年时光已在冰棺中虚度,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
但事已至此,岂是人力能够挽回,冷哼一声,“徐老头生前论武功也只略胜我一筹,现在我有了他三成功力,你说你能挡我几招?”
“你想试我武功?”锋儿也不知是老实还是装作听不懂弦外之音,“不过现在怕不是时候,你睡了几十年,本身技艺自然是大打折扣,再者你所习武功与平常武功大不相同,乃是夺天地造化,御乾坤灵秀之秘法。而我师父内功源于道家,你要纳为已用,没个十天半月怕成不了事吧。”
我矍然一惊,心想可不能小觑了这小鬼头,“这些是徐老头告诉你的?”
锋儿点点头,“家师生前对前辈的武功也十分佩服,只不过说,此功太过窥测玄机、强夺天道。幸而千万人中难成一例,若人人可练,天下恐怕早已大乱。”
“徐老头还告诉了什么?”
“没有了。也许前辈不知道,晚辈复姓宇文,小名辰锋。以后前辈叫我小锋既可。”
我入棺时值宝应元年,自高祖灭宇文阀来,天下宇文氏或销声匿迹,或改姓避世,现在春秋数度,想来更是门族惨淡。他即蒙徐老头收为门徒,又复姓宇文,保不准又有什么身家秘史。徐老头把这样一个人吊在我身边,有何用意呢?
“前辈是否倦了?家师寒舍就在左近,我们先住宿一晚再说。”
“也好。”我精力不济,不愿与他关系弄得太僵,“徐老头没对你说过我的名字?”
“家师确未提起,晚辈也是在月余前首次见过前辈。”
我微微一怔,“我姓韩,本名昱溟……你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叫我前辈,叫我先生就是……”
话到这儿,一股不可抗拒的倦意袭来,身躯摇摇欲坠。
恍惚中,小锋叫道:“前辈,先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