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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孤(上)

书籍名:《男色江湖》    作者:梧桐相待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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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出门,滴水檐下一位身形壮实的汉子早迎上前来,听辛翌岚淡淡说了句“叫他们传饭罢”,便引着我俩朝前走去。
  午饭摆在了南面的小敞厅内,岳梦羽和百合站在外间相候,待向辛翌岚和我见过礼后,便传唤下属把备好的酒菜快快送上。
  厅内设了一桌四座,略作礼让之后,正位虚留,我面西坐,辛翌岚面东坐,岳梦羽打横相陪,所有奉菜之人一律只送到厅口,再转承百合布让。
  一般武林中人是不太讲究饮食的,饭菜只管份量,难求精细。但辛翌岚和岳梦羽显然是懂得享受之人,随着大盘小碟陆续摆上桌面,各种色香味美的佳肴纷纷呈放眼前:
  砂仁熊掌、黄芪煲乳鸽、松仁糊、红参炖雉头、黄精核桃酥、杜仲腰花、虫草乌鸡、陈皮里脊丝、蜜汁山药墩、灵芝鹿茸回春宝……
  此院前头便是药辅,库存的药材是现成的;而聚宝镇为辽东集市,山货野味也容易取得,所以满桌菜品竟有大半是山珍药膳。
  尽管是就地取材,但要在短时间内凑出这样一桌来也极为难得——若非碍着外人在侧,我真想问问西栎使,是不是这次行动还带了个厨子跟着。
  别看辛翌岚与我叙旧时有说有笑,当着其他人的面,却十足一副冷峻严厉的模样。莫说下属们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岳梦忌对他亦是既敬且畏。
  酒菜虽好,我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乍闻自己青春未逝、韶华依旧的惊喜之情现在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新的疑问:如果玄冰棺确有留驻时光之神效,为什么我出棺后身体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人世间真的存在这种玄妙的法器么?天枢神域秘藏宗卷里,关于玄冰棺的记载会不会失实?
  这些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表面上,我还在举杯动箸,应和着席上几人诸如“请用”、“随意”、“昱溟尝尝这个”、“先生再喝一杯”之类的客套话,但脑子里却一直在思忖辗转。
  最后,还是缘着对辛翌岚的信任之心,方把诸多疑问暂且抛之脑后,专心品尝起菜肴来。
  开席至今,岳梦羽无论说话行事,都像个殷勤而谦逊的主人,只不过从他不时瞟向我的目光里,仍能看出他有满腹的困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忽听辛翌岚开口道:“昱溟,你和梦羽相识的经过,大哥已听你说了,你俩可算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啊。”
  ——按祀月教旧例,瑶池之人行走江湖时,对外一律不许使用本名,所以西栎使仍叫我“昱溟”,而我亦称呼他为“蓝星——蓝大哥”。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倒不见得。”我含笑道,“说是‘冤家路窄,飞来横祸,’还更贴切些。”
  “噢?”辛翌岚搁下筷子,“自古英雄豪杰,本就多从‘不打不相识’再到‘惺惺相惜’,你俩岂非也是如此。”
  我微微一笑,“何止惺惺相惜,少门主还说要娶我过门呢。”
  此言一出,辛翌岚当即愣住,而岳梦羽从我俩对话之初,便不自在,正举杯喝酒掩饰,闻言一口酒登时呛着,连声咳嗽。
  辛翌岚望了我一眼,又侧头瞅了瞅岳梦羽的狼狈样,冲百合道:“天太热,把梦羽的鹿血酒换了,另端蛤蚧参芪酒上来,免得他的心肺受不住。”
  岳梦羽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勉强扯扯嘴角,“多……多谢蓝长老……”
  眼见他受窘,我心感畅快,又趁机挤兑,“其实岳兄不嫌在下粗陋笨拙,韩某心里也甚为感激。可惜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作主,虽然韩某双亲不在此地,但长兄如父,岳兄若能求得蓝大哥的首肯,你我良缘即成矣。”
  岳梦羽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辛翌岚似嗔还笑地瞪了我一眼——他当然知道我只是随口调侃:昆仑瑶池之人自不会拘泥于这些世俗礼法;并且,以祀月教月君的身份,无人可干涉其终身大事!
  “好啦……”辛翌岚对这个魔门少主面冷心热,马上为他打起圆场,“昱溟别拿梦羽开玩笑了,当初一场误会……”
  他话未说完,岳梦羽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席前空地,对着辛翌岚稽首下拜,朗声说道:“师父在上,弟子有一事相求!”
  他对辛翌岚一直以“长老”相称,但此刻贸然叫出“师父”两个字来,我不禁微微一怔。
  转念想来,辛翌岚传他些武功也是情理之事,只是彼此身份特殊,不便明呼而已。护教五使之中:东昭擅长音律,南华精通文墨,北朔善于医道,太丘深晓命理,而西栎专司武学,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不说全知全晓,也堪称胸罗万机。
  辛翌岚见岳梦羽忽行大礼,略感愕然,“梦羽你起来罢,如你为误伤昱溟之事而请罪,大可不必。”
  岳梦羽却不起身,叩首道:“弟子所求非为此事——”
  辛翌岚微皱眉头,“那你所求何事?”
  岳梦羽深吸口气,提声道:“弟子肯请师父成全梦羽与昱溟的婚事!”
  从他跪地相求那会儿开始,我已隐隐产生不妙的预感,待他此话出口,一愣之后,禁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尴尬,又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辛翌岚转头向我看来,我脸颊发烧,苦笑着对他撇撇嘴。
  隔了半响,辛翌岚才对岳梦羽道:“你先起来罢……”
  “但是弟子……”岳梦羽定定地望着辛翌岚,犹如一个囚徒等待法官的裁决一样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跪在那里。
  “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同时……还得问问昱溟自己的意思。”辛翌岚静静道出了下文。
  “昱溟……”岳梦羽立即把视线向我投来。
  我不敢去解读他眼神里那些复杂的含义,只顾低头盯着碗里半枝红参。
  恍惚间,我听到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
  午膳发生了这么一段“插曲”,只得草草散席。
  辛翌岚陪我回到了东厢精舍,我俩仍是一个榻上歪着,一个榻前站着,继续聊起上午未完的话题。
  这次,换辛翌岚述说他本人多年来的经历,与我“棺中沉梦,不知岁月”的遭遇不同,他这三十四个春秋过得可谓有声有色,所历种种自不能一一详叙,唯有简略说个大概。
  当年瑶池一别之后,西栎使便只身漂泊江湖,种过田、教过书、走过镖、看过病,甚至还当过飞贼——照他自己的话讲,只是闲着无事,体验一下人生百态而已。
  真正令他安稳下来的,是遇到魔门门主岳无忌之后,两人从“不打不相识”,到“英雄惜英雄”,再到“相交莫逆”,其中过程不乏机缘巧合、曲折紧张之处。后来,他在岳无忌再三请求之下,终于加入了天枢神域,从此,二人一明一暗,齐心携手,共闯天下,而他顺便也成了岳梦羽的受艺恩师。
  “辛大哥,如果岳无忌真把你当朋友,就不该拖你进天枢神域这个是非圈,让你继续过着那种无拘无束、逍遥红尘的生活,才更合你的本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说出自己的看法。
  辛翌岚淡淡一笑,“说岳门主完全没有私心,也不尽然——或许,他正是看出了我的本性已变,才邀我加入的吧……”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黯然,“试问能真正做到无拘无束、逍遥红尘的,世上又有几人呢?”
  辛翌岚接下来谈起的人人事事,已和出棺之后的我或多或少有了连系:
  十九年前,他刚加入天枢神域那阵子,正是血衣教声势日壮、魔门渐显颓势的时候,两帮本是宿敌,之前便已明争暗斗将近百年,此消彼长之下,当时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还是岳无忌与辛翌岚凭着才智卓绝,力挽狂澜,除内弊、攘外敌;加之血衣教中“血手天王——欧阳溥”为夺取教权,党同伐异,大大削弱了血衣教的实力——两因结合,才使得形势出现转机。
  次年,辛翌岚在玉门关救下了血衣教的姚家幼女,出于对这个小女孩的怜爱之心,他将她留在身畔,抚养长大。
  十二年后,当年的垂髫小童已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也是在这一年,岳无忌伤病缠身,溘然辞世,而他故去之时,正逢泾原节度使姚令言、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叛乱,武林随之陷入最混乱的时期,而天枢神域本身也是积弊难消,全仗着岳门主坐镇,才勉强将所有的变动压住。为了防止自己死后局面失控,岳无忌在临死之前,与辛翌岚密议,找了一个替身来假扮门主,同时将岳梦羽托付与辛翌岚。
  此后,辛翌岚便成了天枢神域的“幕后掌门”,时隔不久,为保护少门主岳梦羽的周全,他将收为义女的姚家遗孤赠予为婢。而岳梦羽见此婢才貌双绝、温婉可人,遂赐名芷瑛——芷瑛花的传说却是以前辛翌岚一时兴起,告诉他的。
  一晃又是四年过去,天枢神域再次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内有教中宿老渐生异心、不尊号令,外有血衣教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并且两者已有相互勾结的迹象。
  为化解这场危机,辛翌岚可谓殚精竭虑,对内恩威并施,稳住阵脚;对外审时度势、暗作筹划。而他针对血衣教所用的连环计,更是高妙。
  早在数年前,他便看中了在血衣教里初崭头角的傅寒山,认为此人既有本事,亦有野心,是让血衣教内部瓦解、祸起萧墙的不二人选。
  他一面有意安排,让傅寒山出马对付魔门时无往不利,立下赫赫功绩,使其在教内声誉日隆、权位日重,辅就夺位之路;一面又故意让傅寒山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盖世奇书《亢龙诀》,使其武功大进,更添夺位之志。
  于是,血衣教夺权篡位的历史再度重现。依辛翌岚原来的设想,傅寒山虽然夺权成功,但必伤教内元气,并且修习《亢龙诀》本是一条不归之路,当初拿给傅寒山的秘籍已将书中的警示语包抹去,纵然察觉有害,却是欲罢不能了——依照预先的推算,傅寒山这新教主当不了半月,便会走火入魔而亡。这样一来,血衣教中经历连番变故,自然不能再对天枢神域构成威胁。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傅寒山居然将《亢龙诀》彻底练成,尽管仍然无法避免功散人亡的结局,但挨过三年五载却不成问题。眼见血衣教更显咄咄逼人的姿态,辛翌岚又特意派出芷瑛打入对方内部,待她历时半年取得对方信任后,再设下计中之计,以曼珠甘华和岳梦羽为饵,引出内奸外敌一举消灭。只可惜,芷瑛为完成任务,香消玉陨。
  提起芷瑛之死,我俩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少顷,我问道:“辛大哥,当年你出手救她,还将她一手带大,是因为可怜她本人,或是因为她的身世?”
  “天骄以为,我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可利用她的仇恨作为将来对付血衣教的工具?”辛翌岚凄凉一笑,摇了摇头,“当初我的想法是不是这样,现在已经不再重要——毕竟,她最终还是被我推上了这条路……”
  我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缓缓说道,“辛大哥不必自责,或许……这种结局对芷瑛姑娘来说,正合她自己的心意……”
  辛翌岚深深望了我一眼,“天骄看出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一字字问:“你原来就知道?”
  辛翌岚垂下眼睑,“我知道……”
  他脸上那伤感而歉疚的神色,使我放弃了再问下去的打算。
  人生和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事物,又有谁能够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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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大家原谅,考试、搬家两件大事又管齐下,更新只得放慢了,质量最重要,一章不写好,偶不敢拿出来凑数,也要对得起大家啊
  迷迷朦朦中,我缓缓睁开了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而温和的笑脸。
  定定神,发觉自己正躺卧榻上,身上盖了一匹凉被,而辛翌岚正坐在榻边静候。
  “我……我睡着了?”
  辛翌岚微笑道:“你连日劳累,睡一会儿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略觉然茫,“怎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辛翌岚又是一笑,“这有甚么稀奇,再聪明的人也弄不清楚自己会在哪个时候睡着。天骄,你现在觉得怎么?”
  “我……感觉好些了。”
  坐起身子展眼四顾,夕阳的余晖已顺着窗户的缝隙爬入了室内。
  “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初了。”
  虽然西栎使笑语盈盈,可我还是察觉出他笑容下掩藏着的那一丝忧虑。
  仔细回想,自己已非头一回出现这种状况了,第一次在刚出棺那会儿,和小锋说着说着,我就睡了过去,而且晕晕呼呼一躺就是两三天;第二次是和岳梦羽在树荫下歇息时,只不过合眼靠着树杆小憩,结果转瞬即入梦乡,醒后才知自己睡了将近三个时辰;而这次竟连自己什么时候被睡魔侵袭都忘了。
  一般体质孱弱之人,或许会因疲累过度倒头睡去而不自知,但若换作习武之人,就很难发生这种情况,何况我身为灵药育胎、洗毛伐髓的“仙根道基”。
  ——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我的身体已遭受到极大的损害!
  辛翌岚见我脸色有异,忙问:“天骄,你怎么啦?”
  “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叻。”我一边说,一边将右手三指搭上左手腕脉。
  辛翌岚赶紧一把按住我的右手,“医者不自医,天骄你怎么自己给自己号起脉来了,使不得,使不得。”
  我勉强笑了笑,“听辛大哥这口气,天骄就知道你也发觉我的情况不妙了罢——多半天骄还在睡梦中,辛大哥便替我诊过脉了,对不对?”
  辛翌岚面色不定,似在惦量该如何回答。
  我将左手轻轻伸到他面前,“既然‘医者不自医’,就请大哥再为天骄复诊一次,然后直截了当把我的病情说说,也好让天骄心里有个底儿。”
  辛翌岚情知我曾受北朔使真传,瞒是瞒不过的,只得点点头,伸出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在我的左腕间,过了半晌,又换切右腕,良久无语。
  “情况如何?”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淡些,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辛翌岚稍作沉吟,“天骄能否把出棺当日,徐沧海为你转注内力的经过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我对那时的情况记忆犹新,当下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辛翌岚凝神倾听,并插口询问了好些细枝末节,直到我俩一个说无可说,一个问无可问之后,他又陷入沉思当中。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辛翌岚冲我笑笑,“天骄放心,你的身子没什么大碍。”
  我见他温言软语,笑意可亲,一时倒分不清他说的是实情,还是宽慰之言,“辛大哥察出病因了?”
  “这个……就脉象而论,天骄你五腑完好,经脉未枯,但奇经八脉之内,却有一股活跃之气,奔腾不驯,大盈若亏,照常理推断,是典型的练功轻率躁进,真气岔入奇经的症状。”
  “再结合天骄你所述前情,徐沧海渡给你的三成功力,虽然激活了你涣散的内力,却一直未能被你同化吸收、纳为己用,渐成种于体内隐患。严格说起来,你不是有病,而是气岔奇经,经内淤气,尚未凝固成形,堵死经脉,就辛大哥所知论断,只需以药石通穴,引出你淤集于奇经之气,即可治愈。”
  我听他说得有理有据,悬着心已松了大半,“诚如辛大哥所言,自我出棺之后,还未完全回顺内息,便迭逢变故,几番大动真气,又疏于引导,终至积淤成疾。”轻轻吁口气,又道,“如今既已知晓这缘故,容我以后想法子调养恢复便是。”
  辛翌岚正眼瞅着我笑道:“何必以后,现在就成。”
  “现在?”我愣了愣,“辛大哥的意思……”
  “病症最忌拖延,俗话说‘早治早好、早治早了’。”辛翌岚道,“天骄这症状虽然比不得普通的伤寒温热,但医治起来也并非十分棘手。辛大哥早在你熟睡之时,就拟了个初治方案,才将复诊之后,更有把握——先以银针渡穴之法导淤散积,再以残烛引月之术助你调顺内息,最多半个时辰,便大功告成。”
  虽然西栎使所言不差,但我总觉他这提议太过急切,与他平素谨慎持重的作风大相枘凿,似乎另有原因,迟疑道:“但是……”
  辛翌岚眼皮一抬,“难道天骄担心,银针渡穴之法太过深奥,受针者生死之机各占一半,不太放心辛大哥的手艺?”
  不等我开口申辩,他又抢着道:“这一点天骄用不着担忧,尽管辛大哥的医术比不上北朔使,但只要不涉及什么开颅剖腹的大手术,其它疑难杂症还是难不倒我的。何况,咱们还有一样宝贝。”
  说罢,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来。
  定睛看去,这小瓶光泽润和、通体碧绿,瞧着竟有几分眼熟。我倏地一震,“这……这是蚀心腐骨丹!”
  “不错!”辛翌岚含笑点点头,“瓶里装的正是珠姆甘华。天骄想必已见过那瓶赝品了——嘿嘿,做假嘛,自然要做个十足十,那瓶丹药虽说也是补益之剂,但其功效比起真的来可就差得远了。”
  我动容道:“你真的去过吐蕃大昭觉寺盗宝?”
  辛翌岚淡淡一笑,“不是盗,而是讨。大昭觉寺为密宗圣地,寺里的那些大喇嘛们,武功也颇为了得,辛大哥虽然不怕,却也不想招惹麻烦,况且两年之前自己去吐蕃本为取药救人,如果采用的手段不当,万一弄砸了反倒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珠姆甘华是大昭觉寺独有的盖世奇珍,外人即使想讨,也是难上加难,我为取它到手,还真费了不少心思。那大昭觉寺的主持稣旃明王是个嗜武之人,我正是抓住他这点爱好,用《参合神功》等三本武林秘籍相赠,才换得两叶珠姆甘华。”
  尽管他说得简略,我心里却明白事实过程必定复杂曲折。又暗忖密宗虽属佛门一脉,仪轨却端的与众不同,既有《九玄韶缨真经》这等让其他佛门弟子匪夷所思的奇书,又有稣旃明王这等贪痴俱全、尘缘未净的大师。
  “辛大哥那次取药为救何人,怎么两年后还未用上?”
  辛翌岚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待从头到尾讲个清楚,恐怕都入夜了,我俩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跟着提声召唤,“来人!”
  一人应声来到门口,垂首候令。
  辛翌岚道:“传我的话,从即刻起,此屋划为禁地,四面派人严加守护,所有人等一律不许打扰。”
  那人躬身一礼,领命而去,离开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心头突突,“真……真要这会儿就做?”
  辛翌岚道:“天骄还有什么疑虑?”
  “我……我觉得咱俩还是再斟酌斟酌为好,如果这病症真是气岔经脉、积淤成疾,那我的容貌……我的容貌……”
  辛翌岚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我就猜到天骄会过问容貌之事。”
  我不觉脸上一红,呐呐道:“天骄只是就病论病,哪有自怜自惜的意思——身为男儿汉,首论人品道德,次论建功立业,再论才智学识,至于容貌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干系。”
  “这话也占些道理,只是怎么听在我耳里,觉得某人好像有点儿口是心非啊。”辛翌岚眯眼一笑,随即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上天造人,本就贤愚不等,美丑有别,一个人的品格才学固然重要,而注重仪表、端庄示人,也是君子之德。岂不闻先贤有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只要不是流于表象、矫情造作,对自己容貌爱惜些又有何妨?”
  我本欲再申辩几句,经他这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开口了。
  又听辛翌岚接着说道:“至于天骄你容貌上的变化,却与这病症无关。此中道理我已于先前一并想通了,谈到恢复原貌的法子,虽然有些怪异,却也不难施行。待辛大哥治好你的内疾后,再详细告诉你罢。”
  眼见西栎使已着手开始准备,我纵有疑问,也只得暂且按回。当下尽褪衣衫,赤裸身体,伏在榻上。
  辛翌岚打开银盘针盒,一口气在我的后背上刺下九枚银针。
  银针渡穴法最难的便是这开头九针,针针交错,打通全身经脉,认位针穴,不得有丝毫的差错,每一个落针之点,都是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的交触之处。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光,辛翌岚拔起银针,伸手扶我坐起,一针扎向我“大椎穴”。我只觉一股热气直透体内,不由得微微一颤。
  紧接着,辛翌岚运臂如飞,不断拔针扎针,顺着我督脉三十大穴、任脉二十五大穴、阳维脉三十二穴、阴维脉一十四穴、阳跷脉、阴跷脉、带脉一路施针,有的穴位即扎即起,有的穴位全脉通扎后一齐起针,有的穴位反复扎起数次,有的穴位不依定数,或三针并扎、或五针同起,手法及为繁杂。
  而我自感周身各处忽痒忽痛,一会儿似被小火灼烧,一会儿又似被羽毛搔挠——显然辛翌岚施针之际,同时用上内力疗伤之法,真气通过银针导入我体内,以至引起种种异状。我深知在这要紧关头绝不能稍动,虽感难受,却努力忍着。
  好容易挨完,我已发过三次大汗,那汗液里散发出的竹枝香气,馨飘满室,连我自己身处其中,也有熏风扑面之感。
  “天骄,你先把这颗蚀心腐骨丹服了。”
  辛翌岚手托一颗橙色药丸,送到我面前。
  我见他脸色潮红,气喘吁吁,知他耗力不轻,心里着实感激,“辛大哥,我目前还犯不着服这丹药,倒是你为我治伤耗损了不少内力,应该吃一颗补补元气才是。”
  辛翌岚连连摇头,笑道:“你也忒把辛大哥小觑了,倘若费了这么丁点力气就要吃药,当年瑶池玉芝房的灵丹妙药早该被我吃光了。天骄你也别客气啦,这药虽然珍贵,但比起你从小惯服的那些希世灵方,也强不到哪儿去。再说,为你疏通经脉的银针渡穴算是做完了,后面的残烛引月之术需你我二人合修互补,如果你本身内力充沛,也省了辛大哥许多功夫。”
  我难却他一番好意,便接过药丸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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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残烛引月之术,乃是祀月教另辟蹊径,独创的治疗内伤的法道。
  施术时需二人贴身接触,相互传功补助,以施治者内功为引,真气逆行经脉,接驳受治者内息,再合为一股冲开受治者各处关窍,一分分将内伤抽离,待真气转回施治者体内,再由之分化调合后,重新注入。
  此术虽有打通玄关,起死回生的神效,却不是人人适宜。首先,施治者和受治者都要有深湛的内功根基;其次,二者所习内功最好出自一源;再后,即便双方所习内功不属于同一性质、同一派别,也必须做到心意相通,在行功导气时,彼此的内息一定要精细合拍,否则不成疗伤反成催命了。
  服药后不过片刻,我便觉丹田内暖流涌动,全身如沐汤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辛翌岚观我气色,知道药力发散,正是施术的最好时机,当即快速脱下自身衣衫,上榻与我相对而坐。
  认真算来,西栎使已年近七旬,但瑶池之人得灵泉之益,驻颜回春,寿过期颐也实属常见,并且年过双十之后,常人四载仅相当于其一载,所以他身骨精壮尤如青年,未显半分老态。
  两人这么裸身相对,我眼光在辛翌岚胴体上一扫,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异样,当他一手按在我胸前“膻中穴”,一手从我腋下穿过,按在我后背“神道穴”时,更觉喉头发干,双颊火热。
  “天骄也会害羞?”辛翌岚轻声笑道。
  我心中微微一凛,暗忖自己向来性子淡漠,虽然远未达到断情绝爱的境地,但也算清心寡欲之人,缘何最近杂念频生?莫非功力减退,定为亦随之下降,加之耳濡目染了不少男色艳事,心性渐受影响?
  正自思量,突觉前胸后背各有一股热力传入,一震之下,连忙收慑心神,闭上双目,依法行起功来。
  我从小便与西栎使一处生活,同修祀月教奇功,这双修互补之法进行得自是通畅顺利。不多时,功行九重,只须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可冲开紫宫要穴,体内淤疾亦散去十之八九。
  忽然间,辛翌岚手上发劲,托起我的身子凌空转了半圈,接着双臂圈转,将我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与他胸背相贴而坐。同时,他左手食指点住我右脚心的“涌泉穴”,右手食指点住我左脚心的“涌泉穴”,两股炙热之气随即贯穴而入。
  这一次,他的内力不再与我本身内力调合运行,而是绵绵不绝地通过我周身经络,直达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我惊骇之下,登时省悟辛翌岚是在用残烛引月术中“北斗倒尾”之法,将毕生修为传渡于自己!
  他此举太过突兀,我纵想拒绝,也绝无机会,而且传渡一旦开始,必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有稍许顿挫,不然于他于我均是莫大凶险。
  由不得我多想,热力顷刻间涌上脑海,我顿感头昏脑胀,意识模糊,全身轻飘飘的宛若在腾云驾雾一般。
  就这么迷迷蒙蒙的,不知过了多久,但觉背上凉意越来越重,神志终于渐渐清明。
  我倏地睁开双眼,发觉辛翌岚已传功完毕,正伏在我背上沉沉喘息,他全身大汗淋漓,肌肤却寒冷异常——感觉上,自己靠着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不断融化的晶冰。
  我内心一震,反手扶住辛翌岚胁部,转过头去,只见他满头汗水,脸色煞白,眼皮沉沉地冲我点点头,“功德圆满矣。”
  “辛大哥,你怎么……”本想质问他何以要将毕生功力贸然传渡,却又改口道,“你……你身子怎么这样冷?”
  一面说,一面拉过榻上薄被,裹在他身上。扶他躺好后,匆匆忙忙从他堆在一旁的衣衫里翻出碧玉瓶,倒出剩余的那颗蚀心腐骨丹,送到他口边,“辛大哥,你快把它服了。”
  辛翌岚摇摇头,“这药我已经用不着了。”
  我听他语意灰黯,再看他气色虚败,心中大为惶急,脱口道:“辛大哥,你……你可不要……”
  辛翌岚有气没力的笑了笑,“谁说我要死了?”
  “噢……天骄不是这个意思……”听他若无其事地直言相表,我绷得紧紧的心弦总算略略放松,“辛大哥,你别说些话来吓我……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唉,不提这个……你还是先把丹药服了。”
  心神激荡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辛翌岚再次摇摇头,“我一无病患、二无伤痛,只不过运功过度,精力不济罢了,不要白白浪费了灵丹。”
  我急道:“什么叫做浪费?刚才给我吃的时候怎么不说浪费!辛大哥你还自称无伤无病,那你全身为何冷得像块冰似的?”
  辛翌岚微笑道:“这是散功之后的正常现象。祀月教的内功虽然阴阳相济、无色无相,但追本溯源,却是由水月二像演化而来,至阴至柔,所以内功消散后寒气逆行,才会这般冷彻骨肉。天骄啊,辛大哥顺便提醒你一句,祀月教的武功也并非无敌于天下,相传南洋有一种神功,至刚至阳,专破性属阴柔的内家真气……”
  他谈笑如常,我心里却一阵阵的难过,耳听他越扯越远,怕他言多伤神,忙打断其话头,“辛大哥你别忙着说话,好好躺着罢,我……我去多拿点被褥来。”
  左右张望,周围摆设的俱是些诸如长琴、绣案、屏风、盆景等等精巧器件,时值夏末,榻上仅预备了一张凉被,屋里并无其它可用御寒之物。
  无奈之下,我拽起外衣披在肩头,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话音刚落,房门便“砰”的一声被推开,紧跟着,一人闪身掠入屋内。
  来人速度之快、身法之捷,倒把我这个叫人来的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进屋之人竟是岳梦羽!
  但见他神色急迫,瞪大眼睛瞅了瞅我和辛翌岚,脸上倏然变色。
  “你……”
  “你——”
  我与他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都等着对方发言,反而无人接口。
  “梦羽,你来啦?”辛翌岚侧卧榻上问道。
  岳梦羽垂首应声“是。”
  辛翌岚点点头,“来得正好,吩咐他们抱几床厚棉被过来,再升一盆炭火搁在屋里。”
  岳梦羽闻言一愣,又仔细端详了辛翌岚几眼,不禁流露出半是惊讶、半是迷惑的神情,仍应了声“是。”
  “大哥元气虚损,不宜被火盆的炭气蒸薰,不如叫他们多找几个暖手炉来,掖在被子里还更好些……”
  我话未说完,岳梦羽失声道:“长老你——你受伤了?”
  “不是受伤,只是练功出了点岔子。”辛翌岚淡淡回答,“不过经方才调息后,已无大碍,再发身汗就好了。”
  岳梦羽口齿微启,似想再询问几句,却又不敢妄言,略一踌躇,转身快步而去。
  趁着这空当,我连忙系好腰带,将衣衫上下整理一番。
  不多时,岳梦羽折回屋内,身后接二连三跟进数人,有的抱着棉被,有的抬着暖炉,还有一个拿着两件毛绒绒的皮袄。
  我陆续接过他们手上之物,一一分派妥当。刚忙完,百合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送到辛翌岚面前,他略扫了一眼,说句,“先搁着罢。”便打发众人退下。
  岳梦羽走到榻前,敛首问候,“蓝长老,可感觉好些?”
  辛翌岚见他满脸关切之色,轻轻点头,“没甚要紧的。梦羽,我和昱溟还有些事要谈,你也退下吧。”
  “哦……那梦羽先行告退。”临去,不忘对我深深一瞥。
  待众人离尽,我重新坐到辛翌岚身边,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如摸到一块生铁,又顺手探入层层棉被摸到他胸口,亦无半分暖意。
  辛翌岚见我眉心打结,悠然一笑,“莫慌,莫慌,再过半刻钟就好啦。”
  我皱皱眉头,伸手抓起他的左腕。
  孰料辛翌岚使力一挣,将手缩回被内,“辛大哥千辛万苦才把毕生修为传渡与你,你总不会要还给我吧?”不等我答话,接着道,“况且,依你现在的功力,若妄用‘北斗倒尾’之法,无异于自戕!”
  我向他默默凝视片刻,低声问道:“辛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辛翌岚微微一笑,“自然是为了天骄你好。”
  “这我知道……”目睹他浑不在意的笑容,我陡觉胸口一酸,只说了四字,便接不下去。
  “其实辛大哥这样做,也是因为对天骄的病症苦无良策。”辛翌岚缓缓说道,“徐沧海临死前传与你的那三成功力,尽管聚散无常,却不至于损害身体,也确实能够起到激活内力的作用。可惜,他那三成功力本身已出了问题。”
  我大感愕然,“辛大哥说他功力本身出了问题是什么意思?”
  “据天骄回忆所述,徐沧海是重伤难愈,加之传功与你后灯尽油枯而死——那伤他之人虽不知是谁,我却从你身上找到一点线索……”
  “为你诊断时,我就查觉在徐沧海传与你的内力之中,夹杂着另一股异种真气,经我仔细辨析,这股异种真气应该出自一门名为‘蜃焱指’的武功,而蜃焱指却是东海潜蛟岛的不传之秘!”
  我心中一凛,东海潜蛟岛名垂天下百余年,与昆仑瑶池一样同属世外秘境,其门人行事独特、武功极高,且不轻易涉足江湖,自己就曾冒充过潜蛟岛“玉萧郎君”叶知秋之名。
  辛翌岚继续道:“蜃者,一说为海中巨蛤,一说为魔龙蜃蛟,俱能吞吐云气,结成幻像,人们往往为幻像所迷,追逐前往,或力瘁而死,或被择口而食。蜃焱指的厉害之处亦与此类似,凡是中指之人,表面并无异状,短时期内本身也觉察不出任何不适之感,但体内早被种下‘蜃气’,蜃气一旦入体,便会纠结于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使中指之人全身机能逐渐衰竭,直至丧命。”
  我面上失色,“这么说来,徐沧海是伤在蜃焱指之下,当他传我内力时,连同他体内被种下的蜃气一并传与我了?”
  “大概如此。”辛翌岚颔首道,“不过,徐沧海传功与你时或许本无恶意——即使在潜蛟岛内部,蜃焱指的秘密也只为少数修习者知晓,江湖上了解它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了。”略作停顿,他接口叹道,“也好在修炼这门武功的难度,比起亢龙诀来相差无几,否则武林中又不知要平添多少事端。”
  “辛大哥将毕生修为传渡于我,就是为了消除我体内的蜃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辛翌岚苦笑,“目前看来,残烛引月术是消除蜃气的唯一手段,然而蜃焱指太过刁毒,抽拔一丝蜃气便会反噬十倍的内力。天骄,辛大哥传渡于你的内力,被蜃气反噬后可剩不到两成了,你也别怨辛大哥本事差,好歹只能做到这地步啦。”
  我陪着轻轻地笑了笑,但鼻梁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我迷糊了双眼,“你把功力都传给了我,那你自己怎么办?”
  “我?”辛翌岚长眉一轩,“我依然是守护月君的西栎使!依然是天枢神域至高无上的影子长老!依然是雄才韬略、睥睨四方的武林霸主!”迎着我的目光,他神采飞扬,语气中更充满了霸气与自信,“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又有几人堪称真正的盖世高手?即便我功力尽失,一样可凭自身才学智计,纵横于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听罢我心中也有一股热血直涌上来。
  辛翌岚忽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天骄无需为此事挂怀,辛大哥这样做,就当是为三十四年前的所作所为赎罪吧……”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正色道:“不管天骄愿不愿意听,我都要再说一次‘对不起’……”
  我身子一震,目光慢慢转向一旁,朝着屋角某处呆呆出神片刻,又慢慢转回辛翌岚的面上,眼神交汇之际,我对他淡然一笑。
  辛翌岚长舒口气,随之展颜一笑,笑容云淡风清,充满坦然与欣慰。
  “天骄,辛大哥能得你谅解,终于了却多年的遗憾。不过现今还有一事想求你帮个大忙,你能答应么?”
  我微微一怔,“何事?”
  辛翌岚喟然道:“照理说,这事本是别人托付于我,该我亲历亲为才对,可眼下我确实有诸多不便之处,只有求天骄相助了。”
  我度其语意,暗忖他莫非要我辅佐岳梦羽掌控天枢神域?——这事确实大违己愿,但西栎使此时相求,又怎好回绝!
  略作沉吟,“请辛大哥先说来听听。”
  “我想求天骄代我照顾一人。”
  我心头一跳,“谁?”
  辛翌岚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凝声道:“姚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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