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
慢步走回马车旁,只见五郎已下车相候。我冲他略略颔首,示意无事。这时小锋迎上前来,“先生。”
我轻侧过脸,“考虑清楚了?”
小锋躬身作揖,“晚辈决定随侍先生身侧。”
“是么……”他这回答倒在我意料之中,“方才我所提的那几个问题,想必你也思索出答案了?”
“是。”
“那就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小锋深吸口气,“只要晚辈在先生身边一日,定会全力阻止先生做出有违天道之事!”
“噢?”我微剔双眉,“你确信自己有这个本事?”
小锋凝声道:“事在人为!”
我沉下脸来,“看来你不安心只作个随从,还打算当个监察了?”
小锋神色不变,“不敢,晚辈只是遵从师命。”
我朝他冷冷瞪视良久,忽的悠然一笑,“虽然宇文少侠的话不怎么中听,但所讲的总归是实话——对说实话的人,我素来十分欣赏——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以后就好好跟随我罢。”
小锋怔了怔,面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没料到我的态度会突然来了个大转弯。
趁他愣神之际,我转身踏上马车,回眸笑道:“还傻站在那儿干嘛,没看见这里正缺一个车夫么?”
小锋忙应了一声,待我和五郎跨进车厢后,迅速坐到了驾手的位置上,“请问先生欲往何处?”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联络到沈珏?”
“珏师弟么……我原本和他约好,今日下午回金鼎镖局会合。”
“金鼎镖局?”
“嗯。金鼎镖局是营州府最大的镖局,该镖局的赵总镖头与沈家、以及河师兄的叔父——即太平镖局的总当家,都有些交情。赵总镖头也是这次应珏师弟所求,出力打探先生下落的帮忙者之一。”
“金鼎镖局可是开在营州城内?”
“是。”
“营州城离此地还有多远?”
“顺着官道,南行六十里便是营州城。”
“那我们先去一趟金鼎镖局吧。”
“先生打算……”
“于情于礼,我总该去跟你那位珏师弟当面道声谢。”我叹了口气,“反正营州也是咱们必经之路。”
晌午时分,马车驶入了营州城。
营州乃是关东通往中原的要道,商货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
我暗忖自己一行人个个打眼,还是尽量避免与江湖人士碰头为好,于是吩咐小锋将马车驾到城里离金鼎镖局较近的一家客栈,暂作安顿。
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口,迎客的夥计早满脸堆笑的跑上前来,“呦,客官路上辛苦了,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锋收起马鞭,“先给我们准备一桌饭菜,再安排四间上房。”
那夥计一面笑呵呵的应了,一面招呼杂役将马车牵到后院。
待我、姚烨、五郎陆续从车里出来时,那夥计标准式的职业笑容便有些走样,眼神也有些发直。不过他发怵归发怵,倒没忘记自己的本份工作,点头哈腰地领着我们登上二楼,选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又问客官要什么酒、要什么菜。
正问着,一个店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走了过来,“小张娃儿,别在这儿瞎搅和,还不到门口照应着。”
支开那夥计,店小二手脚伶俐地为我们倒水沏茶,笑道:“爷们爱吃甚么?小店虽然不是大酒楼,师傅的手艺却很了得,各地风味的菜品都会烧几道。”
小锋点了几道当地名菜,那店小二忙不迭地报菜去了。
我扫了小锋、姚烨、五郎一眼,此刻同桌而坐,三个跟班才算正式照面。大概他们均属性格内敛之人,尽管彼此好奇,却无人出言相询,而且表面上都维持着安然随和的神态。
我端起茶怀呷了一口,“你们三个光用眼睛你瞄我、我瞄你,是瞄不出对方底细的。为今后相处方便,我来给大伙相互引见一下——”
“坐在我对面这位,姓宇文,名辰锋,是沧海居士的二徒弟。”
小锋应声站起,向五郎、姚烨拱手一揖。
“坐在我左方这位,叫五郎,是龙潭九子之一。”
五郎也离座向其余二人施礼致意。
“坐在我右方这位,姓姚名烨,以前是血衣教的血衣使者,现在已脱离血衣教——为防不测,大家以后叫他阿姚就成。”
姚烨听我点到他,款款起身,忽然脚跟一软,歪身便倒。
小锋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姚烨身子软洋洋靠在小锋臂膀上,“对不起……我穴道被封得太久了,气血有些凝缓,突然站起来就……”他咬了咬嘴唇,“多谢宇文公子。”
“不客气。”小锋柔柔一笑,扶他重新坐好。
我瞥了姚烨一眼,似笑非笑,“你的身子骨不要紧吧?”
姚烨不敢与我目光相接,“我没事,多谢主人关心。”
“有事就直说,可不要逞强——”我从怀内掏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棕色药丸,托在掌心里送到他面前,“我这里恰好有颗补身益神的药丸,送给你服下罢。”
姚烨望着我手中的药丸,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不用了。”
我直视他道:“你的气色这么差,不吃一颗补补元气怎么行?”
姚烨勉强笑道:“真的……不用了,我真的没有事。”
我板起面孔,“你敢拒绝我的好意?”
姚烨笑容的已在发苦,“我……只是……”
我冷冷接道:“只是害怕药丸有毒,对吧?”
姚烨面颊发白,长吁了一口气,接着伸手拿起我掌中药丸,投入口中。
我满意地笑了笑,“这才是听话好奴隶。”
姚烨低眉顺眼的道:“谢主人赐药。”
我淡淡道:“主人对你种种恩德,但愿你好生记着。”
我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相信姚烨亦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转眼看向在座的另外两位:五郎神情平静如常,仿佛根本没把刚才这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而小锋的脸上却微带不豫之色。
“你们既然已经相互认识了,以后大伙在一起就要好好相处。三位来历都不简单,而且均算跑惯江湖的人了,外头人前人后的,哪些话讲得,哪些话讲不得,应该用不着我再行嘱咐了吧。”
“还有一点需要提醒二位……”我瞅着小锋、五郎幽幽说道,“你俩最好少和阿姚亲近些——销魂功的滋味,可不是每个人都尝得起的。”
下一会,菜品逐一送上桌来,这店里厨师的手艺还算过得去,所烧之菜果然别具风味。
正值中午用餐的时段,二楼上食客骤增不少,而食客们无一例外对我们这桌“青眼有加”,或明观、或暗窥,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这边。
众人瞪视之下,大伙渐渐感觉不太自在,后来五郎唤来店小二,叫他把两侧的折叠围屏拉开,才将左右邻桌的目光遮挡去大半,至于对面那头,横竖隔着七八丈的井阑,距离太远影响有限。
安定下来,我暗自寻思:如此引入注目实非好事,小锋和五郎还罢了,自己和姚烨却需改扮一下外貌,至少拿个斗笠什么的稍作遮掩也好。
吃完饭,我吩咐小锋,“你这会儿去金鼎镖局看看,沈珏回到镖局没有——若人在,请他来客栈相见,若人不在,你就在镖局里等他回来,然后再和他一起过来。”
见小锋尚有些迟疑,我直言道:“叫你去,只是因为我不想和外人过多接触。我既然答应让你留在身边,就不会食言,难道你还怕我趁机溜了不成?”
小锋连忙应承,起身去了。
我又招店小二过来,命他收拾碗筷,另沏了一壶好茶来,自己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观望街头,姚烨与五郎仍在座上陪着。
闲坐多时,忽听楼下吵嚷起来,而且越吵越凶,跟着传出叱骂厮打之声。楼上不少食客涌到井阑边上,探头朝楼下张望。
我现在没有看热闹的心情,只希望这场风波快点平息,莫再打扰这里的清静。可惜偏偏事与愿违,不一会儿,桌椅翻倒声,碗碟摔破声,怒吼声,尖叫声响作一团,并且楼梯上人头攒动,斗殴之人竟打到二楼来了。
楼上食客们唯恐避祸不及,纷纷躲让。其中有人走得急了,“哐铛”一声碰倒了左侧那扇围屏。
先前围屏挡着,我还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如何,围屏一倒,打斗场景立即映入眼帘。
只见七八个彪形大汉正将两人堵在楼上一角,被围者是两个少年男子,一人口中大声喝骂,右手拎着一根木棍,作势来回挥动,阻击大汉们近身,另一人被他左手搂住,战战兢兢地依在他怀里。
大汉们一面威吓不止,一面侍机出击,但那持棍少年十分机警,时刻留意着对方一举一动,先后有三个汉子扑上前去,都被他挥棍打退,其中一个虬髯大汉腮邦上吃了一棍,疼得杀猪般的大叫起来,叫声虽高,语音却甚为含糊,也不知是不是被打掉了牙齿。
我瞧了两眼,已从那持棍少年挥棍的手法上,看出他练过点粗浅功夫,而那些大汉则完全是庄丁护院之流的把式,单打独斗俱不是那持棍少年的对手,然而他力单势薄,左手又搂着一个人,迟早免不了落败。
少顷,又有三个大汉同时从三方抢上,意图要那持棍少年几面不能皆顾。孰知那持棍少年手中木棍横扫,竟使出一招“铁锁横江”,招式虽不纯熟,但攻势凶猛,三个大汉中有两人退慢了一步,结果一中胸口,一中胁下,连声呼痛叫骂。
如此一来,大汉们既不敢贸然抢攻,那两名少年也无法逃脱,双方形成对峙的局面。
大汉中一位马脸汉子道:“崔家小子,你到底交不交人?”
那持棍少年大声道:“不交!我绝不会把弟弟交给你们。”
马脸汉子道:“我们怕令弟有所损伤,因此一直没抄家伙,你若再不识相,可别怪我们无情。”
那持棍少年道:“我这个当哥哥,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弟弟掉进火坑。你们要他一个良家子弟,去干那等陪酒卖笑的勾当,良心何安?公理何在?”
“公理?”马脸汉子冷哼道,“你老爹欠我们坊主六百贯的赌债,无力偿还,所以才将你弟弟卖身与我们偿债,如今你弟弟的卖身契就在我们手里,上面还有你老爹的亲笔画押,就算你告到官府,结果也是一样!”
那持棍少年道:“忘忧坊勾结官府、欺压百姓,营州城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纵使官差发文捕拿,也休想吓得住我。”
马脸汉子怒道:“崔家小子,就凭你这点斤两,护得了你弟弟么?实话告诉你,我已派人通知了花二爷,他不久即到,花二爷一来,有你小子的好果子吃。”
我旁听了几句,对姚烨、五郎道:“这儿闹腾得很,咱们走吧。”
“主人的意思是……”
“回房休息。”
“啊?”姚烨微微一怔,朝那边瞟了一眼,“可是……”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逼良为娼的老把戏么。”我淡淡说道,“出门在外,莫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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