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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籍名:《烟波江南》    作者:香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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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六槐会那样粗鲁地对她,他几乎是红着眼睛在揪她的头发,把她的脸硬抬起来去看火光中的一切。琉璃子拼命挣扎想要摆脱六槐的手,但他抓她那么紧,不管她怎么哭怎么哀求,仍坚持地不放手。

  “你怎么可以逃掉!你看着!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她听见六槐愤怒地吼,“看看你哥做的好事!”六槐扭曲的脸从未有这么可怕,琉璃子浑身颤抖着,如同鹰爪中的小鸡。

  痛哭着的琉璃子不想去看眼前的影子,她宁可不知道面前在发生着什么。不是要把一切都忘了么?他们不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吗?六槐不是说了,要带她回乡下去见他的妈妈,三个人一块儿过日子吗?

  为什么还要遇到这样的事!神啊,你为什么不放过琉璃子?

  琉璃子紧紧闭上眼睛,六槐可以强迫她抬头,但不能强迫她睁眼,所以她不要看,什么都不看!六槐松了手,琉璃子扑倒在地,把头深深地在埋两臂之间,听着六槐与人打斗的声音。她想这次真的要失去六槐,她了解他,六槐真生气时会不顾一切,他永远不会原谅川上家,应该也不会再管她了。琉璃子用牙咬着袖子哭,六槐的声音渐渐向远处走,但她没有勇气爬起来跟上去。

  她可以跟吗?她是杀人者的妹妹,一样也是东洋人!

  在抽泣中,琉璃子感觉到有人冲到身边,她听见刀刃破空的风声,知道那定然是哥哥的部下来了。她穿的是大明少女的衣服,所以也要被当作大明的少女杀死,也许头颅还要被提到哥哥面前去领赏,也许只要喊一声就可以免这一劫,但她却把头埋得更深。

  杀吧,把我的头割下来给哥哥吧!哥哥,我要你后悔一辈子!琉璃子痛苦地哭出声来。

  落下来的不是海盗的刀,而是海盗滚烫的血,六槐不知何时又冲了回来,他用有力的胳臂将琉璃子拦腰从地上提起来。“浑蛋!不想活了是不是?哭哭哭!就知道哭!”六槐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子,“你给我跑快点,一步也不许落下!”他也不管琉璃子如何反应,右手握着菜刀,左手拖起琉璃子就跑。

  跌跌撞撞地在挥动的刀光和倒下的人影中奔跑,一片片血喷洒到琉璃子身上来,有海盗的血也有村民的血,六槐红了眼,挟着杀气冲天的威势劈开一条生路,他攥着琉璃子逃生的手和刚才揪着她头发逼她看惨景的手一样坚决。

  但他们逃生的路却是错的,琉璃子猛地撞在突然停下的六槐背部后,看到他们面前的火光中笔直地站着一个拿刀的人。“哥哥!”琉璃子惊叫一声,川上淳没有回答,只是向她伸出手:“过来!”他不容置疑地命令。琉璃子感觉六槐抓她的手渐渐松了。“不要!”她狠命地摇头,伸出没被抓着的那只手抓住六槐的胳臂,向六槐背后躲。那只手腕上有被砍过的伤,伤口裂开,血立刻渗透了绷带。

  六槐还是放开琉璃子的手,“你快走。”他盯着川上淳对琉璃子说,眼睛瞪得溜圆。“不!”琉璃子双手抓着他不放。“走!这是男人间的事!”琉璃子听见哥哥在对面厉声喝斥,他同样也是瞪着溜圆的眼睛盯着六槐。“我不管!”突然间,琉璃子用这两男人都没听过的尖厉声音喊起来,她从六槐的背后站出来,猛地回过身扑到六槐怀里将他紧紧抱住:“哥哥,你要杀,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吧!”六槐伸手去推她:“走开,我不要你来保护!”“我不管!”琉璃子抱他抱得紧紧,指甲几乎要透过他的衣服掐进他背上的肉里去,“就算六槐君恨死我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八格!”琉璃子听见川上淳在背后骂了一声,然后一切归于宁静。六槐不再推她,于是琉璃子回过头,发现她的哥哥已经不见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高兴了吗?”六槐问。琉璃子的腿开始发软,于是她滑下来,跪在六槐的面前,“六槐君,你要恨就恨吧,是我们不好,是川上家不好,你想怎么恨我就怎么恨吧!”她绝望地说。“我恨你有什么用?”六槐颓然地跌坐下来,“我把你恨死了又怎么样?人都死了,杀人的也都跑了,我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肖家军在小柳庄附近的大树阴影里找到这一对呆坐的年轻人,看到他们时,发现他们的士兵还以为看错了,因为在海盗屠过村的地方,从来没有幸存者。看到肖家军的军服,未等士兵发话,六槐先站起来,“我要见当官的,”他说,“我看到是谁杀的人。”他的衣角一直攥在琉璃子的手心,听见他的话,琉璃子慢慢地抓着衣角爬起来,“你不要跟着。”六槐说。“我要跟着。”琉璃子哑着嗓子倔犟地回答,她的眼睛里早没了泪,“我要……我要看到最后。”六槐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把她拉到身边。

  肖赤雷当然认识六槐,但见到川上琉璃子却是第一次,从秦海青的口中他已经知道琉璃子就是川上淳妹妹,身处川上淳留下的暴行劣迹之间,见到川上淳的妹妹,肖赤雷怎么也不可能对她产生好感,可是看着她苍白无助的模样,肖赤雷也讨厌不起来。

  人无法选择父母兄弟,因而也就常常要担负被强加的命运,有谁能说身为川上淳的妹妹是琉璃子的错呢?

  六槐向肖赤雷陈述自己看到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琉璃子始终一言不发,她寸步不离六槐身边,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慌,有些戒备,更多的是一种愧疚。肖将军对于琉璃子的神态并不关心,他迫切想知道的是川上淳在他的海盗营被剿灭后会逃去哪里。如果川上淳尚不知道老巢被剿的话,应该是回海上去,换句话说应该是和向小柳庄一路奔来的官军迎面而行,但官军在往小柳庄的路上却没有发现川上淳留下的蛛丝马迹,这说明他很可能已经知道官军今天黄昏的行动,另投他处了。最令肖赤雷挂心的是,在川上淳的海盗营,并没有发现哪怕是一个人头骨,那么他在此之前收集的人头到哪里去了?难道说川上淳举祭礼另有隐地吗?

  可是离开东瀛后就对川上家了解甚少的六槐不能回答肖将军的疑问,除了能证明今天晚上的暴行是川上淳干的外,他不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东西,于是肖赤雷很自然地把眼光转到琉璃子身上。琉璃子感觉到他的目光,而且她感觉到六槐的眼光也随之望向自己。“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冷冰冰回答,转过头不看他们。肖赤雷意识到自己对一个最不可能合作的对象寄予了太高的希望,只好无可奈何地干笑一声,对六槐摇摇手,“算了,我会派人守好各处的村子。据我推算,川上淳的人头数还差几个,只要他再动手,一定逃不过。你们一定很累,我派人送你们到附近的村子好好休息。”六槐没动窝,琉璃子拉拉他的袖子,他把袖子抽回去。“我要跟着你们,”六槐对肖赤雷说,“我要给那混蛋送终!”“六槐君!”琉璃子小声地叫出来。肖赤雷摇摇头:“六槐,我知道你一片报国心,可是军队不需要平民来杀敌,而且川上姑娘的身份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很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杀敌的事还是交给我们来办,你带她走吧。”“我又不会白吃你们的饭,”六槐把菜刀在肖赤雷面前晃晃,“我是大厨子,我给你当伙头兵!”

  派出去的探子相继回来,给肖赤雷带来川上淳的人马从另一条路出海的消息,肖赤雷的心沉下去,人一进渺渺大海,就意味着无从追踪。肖将军听完探子的报告,回头再来继续和六槐的说话,还未开口,瞥见一边的琉璃子,忽而心里就有了另一重打算。

  秦海青和池玉亭一回小柳庄的临时军营就被肖赤雷请去,肖将军告诉他们,他留下了六槐和琉璃子。“虽然有违军规,但现在只有从琉璃子那里找些线索。”肖赤雷解释说,“你们和他们很熟,能否请你们多和他们谈谈呢?”秦海青和池玉亭对肖将军的作法并没有任何异议,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黑子真的带着秀姑死了吗?”谈完话后,肖赤雷问道。“应该没可能活下来。”秦海青低声回答。“哦……哦……这样啊……”肖将军的神态依然冷峻,只是说话有点结巴。秦海青觉得她和池玉亭该走开了,这样下去大家都不会好过,于是他们便离开,去为收拾最后一点残局的士兵们帮手。

  后半夜起风,秦海青从梦中醒来,看到琉璃子睡得无声,于是披上外衣走出帐篷,这一夜她无法睡得安稳,心里头总也有什么东西翻腾。四下里无杂声,巡营的士兵也放轻了走动的脚步,劳顿一天的肖家军陷入沉睡,这些或年轻或年老的士兵们永远是在拼搏与休憩间来回,当秦海青走过一座座营帐,听见里面传来的酣声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他们比起来拥有太多的东西,实在应该满足。

  走过一段路,秦海青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走向池玉亭的帐篷,于是停下了脚步。为什么要走过去呢?天还早,他该还睡着,难道指望他也睡不着出来陪自己散步?秦海青不禁嘲笑起自己,收回步子要回帐。然而在她转过身的时候,帐篷里悄没声地出来一个人。秦海青吃了一惊,“老头儿?”她小声地问。“是我。”传来六槐低低的声音。秦海青自觉脸上有点热,六槐和池玉亭住一块儿,不是老头儿,当然就是他了。六槐迟疑一下走过来,“琉璃子怎么样?”“睡着呢。”秦海青回答,“怎么?你也睡不着么?”六槐点点头:“秦姑娘……能不能陪我聊聊?”秦海青点点头,于是他们便朝营地边缘的林子走。

  巡营的士兵知道他们是谁,任他们走过并没有打扰,二人离开沉睡的营地,在林边的一段倒下的枯木上坐下来。

  秦海青等六槐开腔,她猜他想对她说什么,可是等了半天,六槐却是犹犹豫豫。“有什么不好开口?”秦海青有些奇怪。“我怎么会找你出来聊天呢?”六槐突然敲敲前额,颇有些后悔的模样。“这倒奇了,你自己找我,怎么又后悔了?”秦海青有些哭笑不得。“那个……”六槐吞吞吐吐,“刚才……我忘了你不喜欢她。”“胡说八道!”秦海青啐道,“想聊琉璃子是不是?谁说我不喜欢她了?”见六槐不语,秦海青微微一笑:“我承认,我利用过她也伤害过她,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死吧?对她和她的哥哥,请你相信我分得清。”

  六槐打量着秦海青,虽然距上次分手只有短短三天,可他分明感觉到秦姑娘身上发生了某种巨大的变化。从第一次与她打交道起,六槐就知道秦海青不同于一般女子,而这次在军营里再见她时,那种不寻常的感觉越发明显。秦海青说着让他相信她的话,不是用以前那种俏皮洒脱的神情,而是带着一种恬静的微笑,她在月下的影子如她的微笑一般淡淡,但却沉稳而令人心安。

  “我该拿她怎么办?”六槐直截了当地问,用手抓着头。

  秦海青没有马上回答他,她把披着的外衣抓紧些,从坐着的枯木上稍稍向后仰去,抬头看天上的星。

  “我知道肖将军想让琉璃子说出川上淳的地方,其实我也有一种感觉,琉璃子肯定还知道一些他哥的事没说出来,可我怎么做才能让她说呢?”六槐把头发抓得吱吱响,“总不能把她打一顿吧?”

  秦海青被他的最后一句话逗笑了,“你喜欢她吗?”她低下看星的头问。六槐楞了楞,“废话!”他被这句没来由的问话弄得有些烦躁。“既然喜欢她,为什么宁可要她伤心也一定要参与抓她哥哥?”秦海青无视他的烦躁,接着问。“那是两码事!”六槐争论道。“琉璃子应该和你是一样的心境吧?”秦海青继续抬头看星,轻言细语地说道:“国仇家恨与儿女私情放在面前,虽然你选了前者,但因为琉璃子仍然选了跟你在一起,所以你在儿女私情方面并未受太多的伤害。现在的琉璃子要做的选择比你难得多,你又何苦亲自出面去逼她?”

  六槐没料想秦海青不教他怎么做反而加以劝阻,一时有些发楞,于是不吱声。秦海青也不催他,自顾自地接着说:“虽然不习惯东洋人的想法,但川上淳杀大明人祭祀的最终目的却是要回去重整倭人的社会纲常,琉璃子显然不否定这个目的。你可想过,这时候要她背叛自己的哥哥也就是背叛了她的整个族人?”六槐从旁边的地上狠狠拽下一棵半枯的草,放进嘴里嚼,半晌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川上淳在什么地方我们当然想知道,但就琉璃子那种犟性子,若自己不想说,逼得出来么?”秦海青拍拍六槐的肩膀,站起身来,“就算是要逼,这种事也只能让我们来做,你不可以背叛她的,否则她太可怜。”

  六槐把嘴里的草根吐出来,“怪了!”他狐疑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出相反的话。”秦海青摇头淡淡一笑,“六槐,有件事你得依我。”“什么事?”“如果迫不得已要和川上淳决战,唯有你是不可以动手的。”秦海青正色说。“为什么!”六槐跳起来。“为了你们两个的后半生。”秦海青回答,她指着那一片沉睡的军营让六槐看,“肖家军也好,公门人也好,我们决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戳,而是为了保护。”她用一种略带伤感的语气对六槐说,“我们已经对不起贾秀姑,不能再对不起你们!”

  六槐颓然的跌坐回枯木上,“烦……”他说。

  两天后,岛上的人们给贾秀姑举行了海葬,代替秀姑的是一个木雕的女人,海上的人们把安放着木人的筏子抬起来推进大海时,秦海青听见岛上的道士齐声哼唱道:

  “魂兮归去,归去兮无殇……”

  岛上人相信海葬的人被海收了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他们不同于被海溺死或被海上风暴所吞噬的那些孤魂,他们是海神的客,是光荣的客人,从此享受荣华富贵,所以在海葬上不用悲伤。

  秦海青没有听到一个人哭,所有人的表情都庄严,据说在葬礼上哭会让死去的人不忍心走,那是碍他的福份。木筏下海后,马老太太在小院的门口摆上了秀姑的一双鞋,她说魂走三天会回门,媳妇的魂回来时进院不能穿阴间的鞋,她要早点给媳妇准备好。摆完鞋,马老太太躲在房里哭了一场,谁也劝不住,哭完了她又笑,她说媳妇儿这辈子把苦吃完了,下辈子肯定是个当诰命的命。

  这整个的过程中惟不见琉璃子的影子,虽然她持意要求随六槐一同来岛上参加海葬,可从头至尾她也未出泊在海边的官船舱门一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肖家军的军营里,琉璃子象个不存在的人,为免除不必要的麻烦,她以“尚姑娘”的名义被留在帐中,虽然没人要求她保持沉默,她自己却一改往日活蹦乱跳的性子,整日里缩在帐中不出来。为防备川上淳的再次出击,从岛上回来,秦海青等每日都忙于在附近的村镇巡行,把她交给六槐照看后倒也没有太多时间管她。

  随着祭礼日子的临近,川上淳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在肖家军的巡视下,沿海一线的村落,特别是偏僻的村落都加强了防范,而且不单是活人住的地方,连坟地都有地保定时转悠,这无疑让已失去本营的川上淳十分恼火。从报上来的情况看,肖家军曾经遭遇过两次小小的突袭,然而失去支持的川上淳的攻势显然已不成气候,加上肖家军采取狼烟报警之法,袭一处而四处奔援,这两次小突袭都以倭盗的迅速退却告终。

  转眼间已经十四的早晨,双方僵持到这一步都咬紧了牙,眼见十五便是祭典的日子,若非今日出现个转机,只怕是要双输。不过,川上淳倒底是个狠命人物,他竟孤注一掷跳出了僵局。那天早上肖家军在路边发现了一堆新土,头天晚上海盗们又一次偷袭小村,结果中了伏,伤亡惨重,只好夺路而逃。新土是天亮后发现的,当秦海青和池玉亭赶到的时候肖家军的士兵刚刚把新土掘开,里面埋的是在头天晚上因伤而死的海盗尸首,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盗尸不再完整,所有的死人头都不翼而飞。

  “川上淳开始向自己人下手了。”池玉亭查看完尸首,掐指算算,“他已经凑齐了想要的东西,现在只等时候到就会行祭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川上淳真是红了眼。”秦海青说。不管是红了眼还是吃窝边草,如今主动权显然已转到川上淳一方,“看来不愿意也得出下策,”秦海青攥了攥手中剑,“老头儿,你想办法把六槐调开,我去逼琉璃子。”“你下得了手吗?”池玉亭问。“下不了也得下,”秦海青回答,“我们没有选择。”

  帐里没有人,一直躲在里面的琉璃子没了踪影,巡营的兵士说,尚姑娘和六槐到海边上去了,这几日肖家军本营驻在安海县附近,离海是不太远的。于是秦海青和池玉亭便往海边上走,老远的,看见滩上坐的那个是六槐,站的那个是琉璃子。走近了,可以看见六槐脸上有一道红红的痕迹,他象给人打过一巴掌,指印清晰可辨。见他们过来,六槐从地上爬起来,过去一胳臂把池玉亭的脖子搂住了,“走,喝酒去!”他在池玉亭胸口捣了一拳,不容分说便拖着走,琉璃子转头看着他们走远了,便又回过头来盯着秦海青瞧。

  “六槐欺负你了?”秦海青走到琉璃子身边,迎着她有些挑衅的目光问。“没有,是我欺负他。”琉璃子傲慢地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都是骗我的,所以我要打他,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结果呢?”秦海青明知故问。琉璃子没有回答。“你哥哥昨天晚上向自己人下手了。”秦海青说,她看到琉璃子颤抖了一下,“我不打算骗你,因为你哥哥砍下了自己人的脑袋,所以现在在人头数上已经不缺什么,我们已经没办法在陆上抓住他,我是来逼你说出他藏身地的。”“放过我哥不行吗?反正他以后不会再杀人。”“你怎么知道?你能肯定?就算不杀了,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呢?”秦海青追问道,“琉璃子,上天可以对将来宽恕,但它不会放过对过去的惩罚,就算上天不追究了,还有良心呢?不说我们大明人的良心,你的良心会告诉你什么?”“别说了!”琉璃子叫一声,用手紧紧掩住耳朵。“我怎么能不说?”秦海青的语气丝毫不放松,“对不起,琉璃子,我本不想对你怎样,可是今天我必须逼你把事情说出来。你的哥哥并不是你想的那么伟大和崇高,他越陷越深,背负的罪孽也越来越多,帮助他解脱不是你在维护他之外更该做的事吗?”“我叫你别说了!”琉璃子尖声叫道。“琉璃子……”秦海青还欲再说什么,琉璃子却抱着臂膀跑开了,“你为什么不去问六槐君,我……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他了……”“什么?”秦海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我已经都告诉他了!”琉璃子大声地喊,蹲在地上象个伤风的人一般打着寒战。秦海青看着她瘦弱发抖的身影,忽然间觉得她是那么可怜。

  浪把一根海草卷到脚边,秦海青用脚拔开它,她有一种感觉,琉璃子好象这根随波飘游的无根海草。“我讨厌良心,我讨厌它!”琉璃子用发颤的声音小声地说,“天天晚上我都做恶梦,梦见那些血淋淋的人要掐死我……”“我知道,我看见你在梦里哭。”秦海青低声说,长剑从她的手里落在地上,她走过去蹲下来,把琉璃子搂在怀中,“琉璃子,别怕,他们不会害你,你是无辜的。”琉璃子一把抓住秦海青的前襟把头埋进她怀里去,象是要逃避什么,她蜷着身子在秦海青怀中瑟瑟发抖,于是秦海青便把她抱紧些,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好久好久,琉璃子慢慢地安静下来,“秦姐姐,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哥哥好吗?”当琉璃子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傲慢与坚持的神情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哀求,“砍掉他的手或脚都没关系,我养他一辈子,可是,求你们了,别杀他好吗?”琉璃子一抽身,跪在秦海青面前,狠狠将头向地上叩去,海沙叩了她满头满脸,她浑然不觉。“够了!”秦海青一把将她拉回怀中,她受不起这样的叩拜,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哀求,“够了……”她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可怜少女的恳求,“傻妹子,那也要杀得了才行啊。”她轻轻地给琉璃子拭去脸上的海沙,“我们根本没有决定生死的权力,把它交给上天来安排吧……”

  川上琉璃子告诉六槐的并不是川上淳的直接讯息,六槐在与池玉亭抱着酒坛对灌时告诉他,琉璃子知道川上家神官的下落,刚到中原时,她便落脚在神官所在的岛上。

  “神官?”池玉亭想起当日在酒楼听六槐讲起的赤晴白虎神典故。“是个叫火野岚的女人,川上淳要行祭典,就一定会去找她。”六槐已经喝得魂不守舍,“你知不知道琉璃子为什么都愿意告诉我了?”六槐用肘捣捣池玉亭的腰眼,冲他眨眨眼睛。“不知道。”池玉亭知道六槐在发酒疯,索性随他去。“那个不懂事的丫头!她想死呢!”六槐呵呵地笑,拿一只胳臂夹着酒坛,另一只手在肚子上比划,“把刀插进这里面,横着一拉,哗——”他的手从肚子左边拉到右边,“切腹!明白吗?切腹谢罪!”池玉亭抓住他比划的手:“这叫什么事?你不会阻止吗?”“阻止?东洋人要是决定切腹,那就是光荣的大事,你以为我阻止得了?要是阻得了还会赚上这一巴掌?”六槐甩开池玉亭的手,用指头指着自己的脸继续呵呵地笑,“川上淳死了她向她哥谢罪,川上淳要赢了她就向我们谢罪,怎么样?够公平吧?”

  池玉亭没有接六槐的话,他把手里的酒坛扔到桌上,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酒铺的柜上,“给我一盆凉水。”他对伙计要求道。水很快打来了,池玉亭端着水盆走到六槐面前,把水从他头倒下去。六槐打个哆嗦,浑身滴着水坐在那里发楞。“酒醒了吗?”池玉亭把空盆放在桌上,站在六槐面前问。六槐突然间怒吼一声,摔掉手里的酒坛子,挥着钵大的拳头向池玉亭砸过来。池玉亭抬起左手接住六槐打来的一拳,在他的另一拳打过来之前,右手握拳击中六槐的小腹。

  六槐闷哼一声,抱着肚子蹲到地上,池玉亭这一拳打得他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池玉亭看看四周,酒铺里的其他人惊愕地望着他们,伙计与掌柜惊恐万分。“对不起了。”池玉亭把酒钱放到桌上,走回来在六槐面前蹲下扶住六槐的肩膀,“你就一点事都不做?”他问六槐。“我能怎么办?”六槐愤怒地叫,涕泪横流。“那么,她死了你会不会也想死?”池玉亭问。“废话……”六槐满脸委屈的醉样象个孩子。“真难看,”池玉亭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把脸擦干净,我们回去想法子救她。”六槐夺过帕子在脸上揉一揉,然后很响地撸一下鼻子再还给池玉亭。池玉亭倒也不甚介意,随手把帕子揣回去,将六槐从地上搀起来扶回军营去。

  川上家的神官落脚在葫芦岛。葫芦岛,岛如葫芦,分大小两岛,中有窄道相接,因岛远在海中,加之当地人传说其上有怪物,故多年来人迹罕至,实为荒岛。然而这样一个怪岛却是海上难得有淡水源的地方,从琉璃子的描述来看,岛不大,但地势险峻,既有高岭也有深潭,大木参天,无异于世外仙境。

  琉璃子没去过小岛,那是禁地,她曾经好奇地去偷探,但在大岛通向小岛的那条窄道上被神官火野岚挡住了。小岛四处唯这一条小道可登岸,琉璃子便也只好放弃。神官是个很温和的姐姐,但她在守护职责方面是十分严格的。

  十月十五的中午肖家军抵达葫芦岛的大岛,官兵并没有遭到太过强烈的抵抗,肖家军惊异的发现海盗们在此之前似乎有过一两次大的逃亡,当攻下他们的临时营寨时,许多帐房都是空的,离去的人把东西洗劫一空,甚至连大船都没有留下来。没有逃走的海盗们在意识到抵抗的无效后很快就相继投降,有些人甚至很高兴官军的到来,一个受伤的海盗在地上打着滚狂笑,士兵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总算可以离开这里,那个疯子太可怕了!我总算可以离开他了,就算是死也要笑啊!”

  据说来到这个岛上后,海盗们的首领川上淳就常常在一个妖美的东洋女人陪伴下去小岛。小岛上确乎是有怪物的,有好奇的海盗尾随他们在最靠近小岛的地方眺望那边的崖壁,结果听见一阵奇怪的响声与嚎声,一个可怕的鬼脸怪物在那边崖上对着月亮跳舞,而偷看的海盗也在逃回的路上二死三伤,死掉的连头都被吃光。更令海盗们害怕的是一向严厉但从不容忍部下被欺负的川上淳知道这件事后只是冷冷的笑,并进而宣布以后接近禁地的人格杀务论。一个传言在海盗们私底下偷偷流传开来——那怪物不是别人,正是川上淳本人,他在最近一次袭击中不是面不改色的杀掉会拖累大家的受伤同伴并砍下他们的头吗?他肯定是被怪物附身了!

  海盗们的流言给肖家军传递了一个不妙的讯息——川上淳的状况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恶劣。在已经攻下的地方没有川上淳和他的神官的影子,于是,肖家军继续向小岛方向挺进,然而,在大岛靠近小岛那方的边缘地带,他们遭遇到了第一次真正的抵抗。守卫这片通向小道的密林的是清一色货真价实的倭人,他们是追随川上淳从东洋过来的旧部,人很少,但一交起手来,在短短的时间内便让进攻的肖家军损失惨重。这是群身怀绝技的忍者,他们巧妙的利用林地设下重重陷井,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各个击破肖家军的进击,激烈的混战持续到日落,肖家军的主力尚未进到林地的一半,于是,肖赤雷不得不另想他策。

  “单独进击?”秦海青与池玉亭听到肖赤雷的打算后均十分赞同,月半十五是海上大潮,这意味着连接大小两岛每日潮起沉于海底潮落露出水面的窄道能够使用的时间已不多。虽然说攻下大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到不了小岛,熟悉地势海况的川上淳一旦祭典完毕逃脱,无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虽说初看去小岛并无第二条进出之路,可是谁能肯定狡猾的川上淳就没有留过后路呢?军队的大部想通过林地在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实现,与其坐等,不如有把握的精兵率先通过这里。

  “我会派一队武艺最好的人陪你们过去。”肖赤雷说。“不用了,到林中恐怕只能各顾各的,人数越少越好,不然只是徒增伤亡。”秦海青婉言谢绝。肖赤雷满面愧色:“这场决战原本我该同去,只是末将无法舍下正在决战的弟兄们。”秦海青笑笑:“肖将军,千百个人的性命与我们两个的性命相比当然是更为重要,将军大可不必自责。”肖赤雷却一撩战袍,单膝跪下:“在末将看来,每个性命都同样重要!”他双手抱拳深施一礼,“末将在此替所有的兄弟和那些含冤的百姓感谢二位,请二位一定平安归来,在下为你们接风洗尘!”听到这样的话,秦海青和池玉亭的心中都有一种被什么堵着般的难受,他们亦是半跪下来,将肖赤雷搀起。“将军,摆酒吧,准备为兄弟们庆功!”离开中军帐时,秦海青最后说。

  在准备冲入林地前,他们看见了整装待发的六槐和琉璃子。“别劝我们,她要去见她哥,我一定要陪她去。”六槐说,手里拎着雪亮的菜刀。琉璃子惨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秦姐姐,池哥哥,你们走你们的,我们知道怎么逃,不用你们挂念。”秦海青与池玉亭对望一眼,意识到除非是杀了他们否则是挡不住的。“琉璃子,你为什么不带兵器?”秦海青问。“我不伤害自己人。”琉璃子回答。“有我在呢!”六槐晃晃手里的刀。“我也不想看你杀!”琉璃子轻声说,六槐把手放下,没有哼声。

  秦海青笑了,一把抓住琉璃子的腰带,将她带起来,向林中冲去。“没办法,那就由我和你池哥哥来保护你吧。”她说。在她们身后,六槐和池玉亭跟上来,“想好怎么救她了?”在追上两个大小姐之前,池玉亭问六槐。“没有。”六槐干脆地回答,“但我可以看住她,实在不行就打断她两只手。”池玉亭笑起来:“那她会恨你。”“那你帮我打,”六槐的痞模样很自然地便露出来,“反正有一只已经被秦姑娘砍断了。”

  进入忍者出没的林子深处秦海青才发现琉璃子的厉害之处,一直以来,秦海青都以为琉璃子的本事稀松,除了刚开始认识她时她的那手顺手牵羊的本事表现得出神入化,逃命的本事也勉强说得过去外,其他招式实在值不得称赞,可是,秦海青万万没想到琉璃子对于忍术的认识却是高出常人许多。原来琉璃子生性顽皮,在东瀛时和哥哥部下中一些会忍术的人混得极熟,一方面是借了川上淳的帮助,另一方面她的天真可爱也讨得些便宜,多年下来,虽说自己不见得会使,但看得多了,对忍术已是相当的熟识。往重重机关的林中闯去,琉璃子的认识加上秦海青的身手,竟没有一个陷井能把她们困住。秦海青这才明白琉璃子说她知道怎么逃的意思,原本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对行动造成滞碍,没想到带上她竟是带上一个宝了。

  正想着一切顺利时,突然间,秦海青的眼角看到旁边的一根树枝一动,心中叫一声不好,带着琉璃子一个后翻向后退去,而池玉亭与六槐正在她二人一左一右相护前行,大惊之下也是向后翻去,将他们护在身后。林中只有风声,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秦海青分明看到那根树枝不见了。“这次是什么机关?”她问琉璃子。琉璃子摇摇头:“不是机关,是人。”

  在人数上不占优势的忍者队伍正与大队官兵交战,看来开始并不想与这四个闯入者直面,但既然陷井不能起作用,那么就只有出动人了。人是与陷井不一样,机关是死的,人可以千变万化,仅靠琉璃子对于忍术的认识是不够的,要战胜人,始终只能靠人本身的战斗。

  又一阵风过,六槐轻轻叫了一声,他的胳膊上出现一道血口子,召示着忍者的第二击取得成效。虽然在最后一刻,六槐靠本能躲开致命一击,但还是被利刃划伤。

  “树遁。”琉璃子说,“得找出他是哪一根树枝。”

  但所有的树枝都一样,看不出哪根异常。

  忍者的第三击来了,他对付的是秦海青挽着的琉璃子,秦海青听到了风声,带动琉璃子转到自己背后,第三击落空,但秦海青的袖子被击了个洞。

  “此人本事并不高,但很会利用地势。”秦海青谨慎地看着四周,对池玉亭说。池玉亭点点头,“眼睛是靠不住的。”他说。秦海青明白了他的意思,“蹲下!”她放开抓住琉璃子的手命令道,琉璃子听话地蹲下了。“你也一样。”池玉亭对六槐说。“为什么?”六槐问道,琉璃子一伸手把他拉蹲下了。“听话。”她拉着六槐的手小声说。

  六槐看看琉璃子,不再坚持。秦海青与池玉亭背对背而立,把他们夹在当中,当六槐再抬头看他们时,发现他们都低着头。六槐觉得有些奇怪,便伸过头去看池玉亭的脸,却发现他竟然把眼睛闭上了!再看秦海青,竟然也闭着眼睛!

  “喂!怎么回事?”六槐一句话没喊完,他突然看到天空飞起一刀一剑,直指东方。刀剑在同一个地方停住了,戳穿了一个黑衣人的胸膛,刀握在池玉亭手里,剑在秦海青手中,然后,他们睁开了眼睛。

  黑衣的忍者遮着脸,手里的倭刀还保持着砍下的姿势,秦海青与池玉亭收回手中的刀剑,黑衣人退了一步,慢慢转过身,踉跄地向林中走回去,血一滴滴地落在他走过的地上。

  秦海青感觉衣角被琉璃子拉住了,“秦姐姐,算了。”琉璃子哀求道。秦海青和池玉亭没有追,拉起了琉璃子和六槐。

  “真厉害!”六槐由衷地赞了一句。在正此时,六槐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眼前突然间飞沙走石,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拖着离了原地,几棵大树倒在眼前,发出轰轰的巨声。

  黑衣的忍者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拉动了机关。这便是忍者的生命,就算是耗尽,也要为后来者尽量消灭敌人。

  “秦姐姐!”琉璃子的惊呼声从前面传来,她拨拉着眼前的树枝子,池玉亭一把推开还杵在面前的六槐跳过去,看到秦海青头上流着血从树枝间爬出来。秦海青带琉璃子跳离炸点后看到大树向她们倒过来,虽然琉璃子被推开,但倒下的大树粗糙的树枝却在她的额角划下了一道口子。

  池玉亭伸出手,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不是很深,不要紧。”他柔声安慰她。秦海青没有动,她知道在这只温暖大手的掌压下很快就会止血。“秦姐姐,对不起……”琉璃子红着眼睛说。秦海青笑了一笑,“琉璃子,这就叫决战啊。”她神色安定地回答。

  血止住了,秦海青站起来,“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肖将军可能也听见了。”池玉亭提醒她。“你是说他会担心?”秦海青问,池玉亭点点头。“那么让他放心好了。”秦海青建议道。池玉亭略一沉呤,忽然抬起头来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宏亮,随既秦海青的啸声亦起,清脆亮丽,与池玉亭的啸声高低相错,宛如雌雄双鹰涧间相戏。啸声以内力传出,肖赤雷想必听得清清楚楚。被这长啸声惊住的六槐感觉到心底的震憾,他伸出手搂住同样震惊的琉璃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从现在开始,什么都别想了,相信他们吧。”

  如果说肖家军是在数量上牵制忍者队伍的主要力量的话,那么秦海青他们这些闯入者而是用实力对待他们之中实力最高的那几个精英,很显然,秦海青与池玉亭的长啸不但使肖赤雷知道了他们的平安,也让守护者明白了敌人的棘手。从这一刻开始,单独进击的队伍前进的速度变慢了,当最后一声炸响送他们冲出林地来到窄道前时,圆月已然挂在了空中。

  有海水浅浅漫过窄道,道并不长,只有四丈左右,小岛那边尽头向上延伸,通向高高的崖壁。在大岛的这一方,秦海青他们站住了,小道上没有什么阻碍的东西,唯有在那方的尽头站着一个和服的女人。

  “岚姐姐。”琉璃子认出了川上家的神官,穿着红色和装的神官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圣洁,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飘飘,宛如仙子一般。火野岚也看到了琉璃子,朦胧月色下看不清她的脸,大家只看到她把宽宽袖子放到面前,向客人很雅致地掬了个躬。

  “过去吗?”秦海青问。池玉亭犹豫了一下。这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太窄了,对于不会水的秦海青和池玉亭来说,攻防起来有些困难。琉璃子没有看到反对的表示,快步走上了小道,秦海青吃了一惊,跟上去。

  事已至此,大家便过去罢。

  琉璃子看到神官便意识到哥哥在附近,她显然丢掉了应有的警惕,脚步是越走越快,秦海青不无担忧地紧跟在她身后,尽力想看清路那头神官的脸。

  圆月从薄云中钻出来时秦海青看清了火野岚的脸,她非常漂亮,眉眼间含着笑,然而秦海青觉得那笑并不是琉璃子曾经提过的那种温和,而是让看清这张笑脸的秦海青陡然感觉到一股子寒意。她想起戏鼠的猫,那是一种准备尝试胜利滋味的笑容。

  秦海青清清楚楚地看到神官的手抬了起来,从那宽宽的袖口伸出来她很熟悉的一个东西。“趴下!”秦海青叫了一声,一脚踢向身后的六槐,并顺手把面前的琉璃子扑倒了。她太熟悉这东西的威力,至今肩上的那个伤口还在时时作痛。所以火野岚还会毫无惧色地等着他们走上窄道,在这里他们无处躲避!

  手铳的脆响之后,秦海青按着琉璃子猛地转头去看身后,六槐和池玉亭都及时的躲开了,这使她放了心。神官微微笑了笑,扔掉已击发完的手铳,另一支手抬起来,仍是黑洞洞的铳口。

  她的手上不止一只手铳,仍然可以狙击他们。

  突然,池玉亭撑起身来一掌劈向海面,蓬地一道巨浪击起,直拍火野岚!火野岚惊叫一声,要退已经来不及,哗地被海水兜头泼下,浑身尽湿。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随浪而来的一道人影已从空中掠下,一把将她按倒在地上,夺去她手里的铳。

  秦海青看看手铳,被水打湿火药的手铳形同废铁,她哼了一声,随手将手铳扔掉,随既搜搜火野岚身上,竟在宽大的袍袖间又找出三只来,好在都已湿掉,秦海青便照样把它们搜出扔开。

  被擒住的火野岗没有丝毫的慌乱,秦海青搜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软弱无力,知道她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所以确信火野岚不太可能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后,把她放开了。

  “琉璃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哥哥,不觉得羞耻吗?”火野岚优雅地盘坐在地上,轻蔑地望着不知所措的琉璃子。她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显然要让大家都听懂她的指责。琉璃子低下头,没有回答。“那么你们呢?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不算背叛自己的良心吗?”秦海青反问。火野岚看她一眼,挺直了脖颈高傲地回答:“什么叫伤天害理?什么又叫良心?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伤天害理,当最后胜利到来时,人们只会说是正义。”

  “你居然还能这么道貌岸然地谈正义?”秦海青不无讽刺地问面前红衣的女神官,她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年岁相仿的美丽女子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火野岚抬起袖子遮住嘴,小声笑起来。“奇怪了,你为什么会生气呢?”她眼睛里同样满是嘲讽的神情,“这种话是我从祖父的谋士朋友,一个大明人那里学来,我还以为,这话很合你们大明人的意呢。”

  强烈的憎恶感,秦海青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从火野岚那里传来的憎恶感。憎恶感是相互的,并不仅仅是火野岚有,秦海青自己也有,但现在不是斗嘴嫌恶的时候。“川上淳在哪里?”她问,并没有指望火野岚老实回答。火野岚没说话,稍稍侧过身把头抬起来,看身后的崖壁。于是众人都随着神官的视线去看小岛的崖,似乎是应了她的目光,崖上出现一个带着高帽的人。“哥.....哥哥!”琉璃子对着那个身影大叫一声,身影是背对着崖下的,对呼唤声无动于衷。“琉璃子,你应该知道,他听不见。”神官和颜悦色地劝阻琉璃子的冲动,“因为祭典已经开始了。”

  再仔细地看那个身影,可以发现他的确是在移动,众人所能见的崖头并不是小岛的最高处,最高处还在崖头以上十几丈处,那身影正往最高处走,走的动作很慢但有节奏,似乎在行进中跳着某种祭祀的舞。月光把崖照得很亮,可以看见跳舞的人把手平伸出去,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当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向月亮的时候,人们看到那手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看不清白色的是什么,但公门出身的秦海青熟悉它的形状,她猜那是一个人的头骨。跳舞的人在弯折的前进道路上侧过身来,众人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鬼脸,圆睁的怒目,张大的嘴巴,尤如庙里供奉的罗刹。那不是川上淳的脸,但也不是人的脸,虽然海盗们传闻小岛山上住着鬼,但秦海青被吓了一跳后还是相信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具。

  一把折扇一个头骨,诡异的舞步阴森的面具,看着那个身影转瞬被崖的影子遮住,秦海青瞠目结舌地骂了一声:“疯子!”

  火野岚神色自若地站起来,抚平衣服,“你们要找的,就是主公吧,我带你们去。”她微笑着说。火野岚的邀请令秦海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小小的一步没有逃过神官的眼睛,她冷冷地一笑,说道:“你们追到这里来,胆子应该很大,怎么竟会怕我这个不会武艺的女人吗?”秦海青知她在用激将法,心下越发起疑,但眼睁睁地看着川上淳消失在崖壁之上,上山的路分明又只有火野岚身后的那一条,不走又是不行的。

  “我们自己去就可以,”秦海青说,“六槐,你和琉璃子留下来看着她。”“我不要!”琉璃子立刻出声反对。火野岚却摆出一付听天由命的模样,“琉璃子,听他们的话也不错,你上去看什么?看他们杀你哥哥还是看你哥哥杀他们?”

  这女人够阴险!秦海青想,别说琉璃子原本就不打算听话,被火野岚这话一挤兑,怎么也是不会放弃了。果然,琉璃子越发坚持起来:“总有办法的对不对?”她拉着秦海青的衣角说,“让我去见哥哥最后一面。”“别傻了,”神官继续着她阴险的谈话,“她要阻止你很容易,只要让你不能动就行了。”琉璃子闻言猛地从秦海青身边跳开去,看看他们,不再哀求,忽然拔腿就往上崖小道的方向跑。“琉璃子!”六槐喊一声追过去。琉璃子奔跑追逐的本事一流,任六槐怎么追,伸出手去总也离她后襟有半臂之遥,眨眼间二人已一前一后追至道上去。

  “既是这样,那末一起走罢。”秦海青说。对这神官始终不能大意,把她一个人扔在崖下倒不如放在眼前来得放心。“你既然称川上淳为主公,为什么愿意带我们去抓他?”一直在旁边默然无语的池玉亭开口问。“我不带你们也会去,身为神官,主公祭祀时当然要在场。我想去主公那边,便只有与你们合作才行吧?”火野岚回答。

  上崖的路满是碎石,走来坎坷不平,秦海青等三人沿着小路绕到小岛的另一端时,路越发难走了。崖已经爬了一半,路上黑乎乎的,只听见前面的琉璃子摔了一跤,被后面追上的六槐抓住了。“怎会有这么多碎石?”秦海青好生诧异,池玉亭稍稍弯下腰看了看路面,“这条道被水冲过。”来之前他们听琉璃子提过小岛上有水响,想必这上面曾有一条溪流。秦海青停下步子,蹲下来摸摸地上的石块,圆圆的,几乎没有什么泥土附在上面,“这么说来,这路和山涧倒是很象。”她狐疑地望了火野岚一眼,“我说,你该不会是故意引我们走这条难走的路吧?”“岛上本来就没路,只有干掉的溪流可以上去。”火野岚回答,她面上的表情倒也坦诚。“奇怪了,怎么川上淳不但走得顺畅,还能在这样的道上跳舞呢?”秦海青仍不相信,火野岚从容答道:“主公已入超脱的境界,别说这样的路,在刀山上跳舞也做得到。”秦海青冷笑一声,火野岚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哼了一声:“鼠目寸光的人当然不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秦海青懒得和她计较,心里有些微的不安。

  秦海青并非完全不相信火野岚的话,路虽难走,但她和池玉亭两人走起来与其他三人相比显而易见要轻松不少,这缘于他们的功夫原本就高出三人许多,功夫高了,脚下自然扎实,路也便走得轻松,虽然知道川上淳武功极高,但他竟轻松到跳舞,这又有点儿匪夷所思了。

  “你说的超脱是指什么?”走了几步,池玉亭突然开口问。“先生应该很聪明,为什么不自己猜?”火野岚避而不答。秦海青凭直觉知道池玉亭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于是碰碰他的胳臂。“你看出了些什么?”她问。池玉亭道:“大小姐难道从未发觉川上淳直进不退且毫无顾忌的作法有些与众不同?”“嗜杀者原本就大多不正常。”“但川上淳却与那些普通的嗜杀者不同,”池玉亭点破道,“若只是普通的异常,无论怎样都会影响实力的发挥,但川上淳却刚好相反。大小姐见过他杀人后留下的痕迹,越是杀到最后,他的实力发挥得越近极致。”秦海青陡然想起贾秀姑最后所受的那毫无杂念的一剑,那确不是在思维上有任何混乱的人发出的一剑,那种剑术纯粹得他人无法模仿。秦海青心底升上一股寒意——她突然意识到川上淳在杀人的整个过程中都是清醒的,他把这个过程做得一丝不苟,而且是在极力地完善它。

  这并不仅仅是个疯子在猎取人头吧?现在想来,这过程简直就象是一种修练。

  “你说的超脱是杀人功夫的化境吧?”秦海青盯着火野岚问,她不寒而栗,“这才是川上淳追求的真正目的?”“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火野岚用手拂弄被风吹到脸上的长发,淡淡地回答,“主公追求强大的力量,这是勇者的本能。”“哼……呵呵!”秦海青突然冷笑起来,“真该让琉璃子听听,让她知道她伟大的哥哥倒底是怎样的人。”“琉璃子?”神官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妮子,她懂什么?”火野岚的口吻一点儿也不客气,“她只要知道结果就行了。”

  前面的琉璃子被六槐紧紧抓住,她欲挣脱,两人纠缠不清。

  “表面上说是为了拯救东瀛百姓,骨子里却是为追求强大的力量不择手段。”秦海青揪着火野岚的袖子,将她拉着走快些,以免与前面二人掉得太远,“用再多官冕堂皇的理由结果还是自私。”

  “没有人能理解主公……”神官并不去反驳秦海青的话,只是有些忧郁地叹口气。

  五个人终于先后来到崖上,在这里,后面的三个人赶上了琉璃子和六槐,带着行动迟缓的火野岚还能赶上腿脚麻利的琉璃子并非是因为后面的人加快了步子,而是琉璃子与六槐不得不在此停了步。

  小岛的最高处在崖上十几丈,那里有个平顶,从众人站立的崖边可以看见上面有隐隐的光亮,但你要走近一步看却不可能,因为你会发现根本没有路。杂草和细枝东倒西歪地标示着一个人曾从上面走过,突兀的石块从泥沙中伸出窄尖来,上面有新踩的痕迹。

  “他竟是这样跳着上去的吗?”秦海青用手探了探石上的痕迹。

  火野岚笑了,走过去抚摸高高的石壁,“主公是神,赤晴白虎神。”

  “荒谬!”秦海青已经厌倦听到这个凶神的名字,“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刽子手。”

  火野岚没有争辩,脸上是胜利者的笑。

  “岚姐姐,你说什么?赤晴白虎神?哥哥已经召唤出它了吗?”琉璃子瞪大眼睛惊异地问。

  火野岚看着琉璃子,眼光里是对被愚弄者的同情,“琉璃子,你认为赤晴白虎神是什么?”“当然是我们川上家的守护神啊。”“呵呵,呵呵呵……”神官突然开心地笑起来,“真是每个人都很相信它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六槐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有谁见过它,知道它是什么样吗?”火野岚用嘲弄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四个人。“那应该问身为神官的你吧?”秦海青把剑提了起来,“不要玩什么花样,否则你逃不掉!”“逃不掉又怎样?”火野岚平静地回答,“为主公消灾本来就是神官的职责。”她贴着石壁而站,手抚在身边的一块从土里露出半截的石头上。

  “传说中的白虎神有震耳欲聋的咆哮,你们想不想听呢?”神官推动了手里的石头。

  大地突然间在一阵轰响中剧烈摇晃起来,树枝与石头从众人身后飞起来,伴随着火光迸撒到四方,当摇晃停下来后,众人身后的来时路已埋没于断枝碎石之中。

  “火药?!”把琉璃子掩在身下的六槐翻身坐起来惊叫道,“这他妈算什么白虎神!”

  “如果没记错,六槐兄提过传说中的白虎神有惊人神力,且杀戳场面极为残酷,不留活口。”池玉亭拍拍身上的泥土,对六槐说,“如果说是火药的伤亡,倒是很象。”

  “不可能!”琉璃子尖叫起来。

  “没有什么不可能,”秦海青说,“如果真有白虎神,火野岚身为神官,她的先祖能唤虎神,她也能唤!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叫出来,只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来阻止我们呢?”她把火野岚从石壁的阴影里拉出来,“所谓的赤睛白虎神也许是根本不存在的,你说呢,神官?”

  “当然有,它在主公的心里,只要主公相信,赤睛白虎就会存在。”神官依然平静,“你们做什么都迟了,主公已经得到他的守护神。”

  “不会的,你骗人!在平户时,不是你让哥哥相信赤睛白虎神存在的吗?”琉璃子要扑上去,被池玉亭伸手拦住,“要我献祭,要哥哥拜神,不都是你的主意吗?”琉璃子隔着拦住她的手臂大叫,“你不可以说那是假的!不可以!哥哥不是也越来越厉害了吗?”

  “她没有骗你,”池玉亭说,“那应该是暗示。”

  “暗示?”六槐把激动的琉璃子抓了回去,不解地问,“是不是说她对川上淳做了手脚?”

  “有的人,在对一些事走火入魔的时候往往能激发潜在的能力,川上淳也许正好是这种人。”池玉亭解释道,“火野岚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深信赤睛白虎神可以召唤出来,川上淳越相信白虎神在身边便会越强。”

  “你为什么要编出这样嗜血的东西来?”秦海青抑制着自己的愤怒问火野岚,“如果只是要让川上淳因为暗示而变强不必安排杀这么多人吧?还是你自己有杀人的欲望?”

  “杀人吗?我对那些被杀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被揭穿秘密的神官一点都不慌乱,她漠然地说着人命关天的事,“刚开始不过只是想琉璃子一个死掉罢了,可是没想到她会逃走。我并没有想到主公追求强大力量的欲望是那么强,后来的事应该说是不由自主了吧,既然主公已经相信要血祭,那么他是不会停下来的。”

  “岚姐姐……你要我死?”琉璃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火野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次,神官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感情,那是某种搀和了憎恨和厌恶的神情。“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们么?”她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要你们死的。”

  “为什么?”琉璃子脸色变得惨白。

  “如果不是为了川上家,火野一族也不会被杀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吧。”火野岚恨恨地回答,“为什么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你们的神官,必须为你们生为你们死?”火野岚问道,“我不知道先祖们是怎样尽忠于川上家,但我从小就是被寄养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拥有这个血脉就必须为你们做神官!川上家连火野最后一个人也不放过,我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琉璃子颓然地跌坐到地上,她被这一突然的变故击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从来都不曾这么说过的!我们都那么地喜欢你,你不是也喜欢哥哥吗?”火野岚笑了,笑得很无奈:“是啊,我没想到会后来喜欢上你哥哥,为了他最后连给一族报仇的心都没了。现在的我,大概只会想着怎么帮他,也许我也只是个为主公做神官的命。”琉璃子带着哭腔叫起来:“你不想报仇了为什么还要叫他做这么多坏事?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是那么善良!”神官走过去,扶住琉璃子的肩膀,令她不致于瘫倒下去,“琉璃子,你体会过强大的诱惑吗?只要尝试过它的人是不会放弃的。你的哥哥,只有在追求最强的时候才会看帮助他的人啊,”火野岚说,“我们是被血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不是我不让他停,是他自己停不下来,既然这样,如果帮他向前走能够让他实现变强的愿望,那么下地狱我也心甘!”

  “你是该下地狱!”秦海青愤怒地拔出长剑架在神官的脖子上,“这么多人的死去,这么多人的痛苦,竟仅仅是因为你那可笑的报仇欲望吗?”“不然你以为是为什么?难道世上每一件事都需要有伟大的理由才能做?如果真是那样,那些大明的谋士千里迢迢去助东瀛的藩主大肆杀戳,不是更加卑鄙!”火野岚在剑下狂笑起来,“你总是以那样一种正义凛然的口吻来斥责我们,但却让我更加鄙视你!你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从来看不见大明人在东瀛做的坏事!”她猛地站起,因为站起而被长剑划破了脖子,血流下来,神官浑然不觉,“如果不是那些大明的谋士,我们还在各自的藩国过着平静的日子,今天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他们,他们需要用战争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不是他们互相的争斗,川上怎么会失去自己的藩,火野又怎么会灭族!”火野岚凶狠地盯着秦海青,眼里满是仇恨,“把你那些好听的正义收起来吧!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我们两族的仇恨就是这样的,永远都是血的联系!”

  “我不管什么血不血的联系!”秦海青手背上慢慢有青筋绷起来,“我也不想谈什么正义!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一个人恨得要死,火野岚,我不明白一个人的偏执怎么可以造成这么多人的痛苦,但我知道你死掉一百遍也是不够抵偿那些错的!”她举起手里的剑,向火野岚颈中砍去。

  突然间,一声巨响从崖壁处传来,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随着轰隆隆的飞沙走石声,整个崖头带着崖上的五个人向下方的海面崩塌下去!崩塌中传来火野岚的狂笑,秦海青被及时跳开的池玉亭捉住手,悬在一块未被炸落的石块上时,看到神官在随着碎石落向海中时望着她笑,“你们什么都做不到!”她轻蔑地笑,血从她划破的脖子和被石头砸破的额角飞向空中,绽成一幅妖艳的画。

  当四周围平静下来后,秦海青和池玉亭发现他们原先所站的地方已经完全不见了,他们孤零零地悬在断崖的一块大石上,海浪在脚下乱石间拍打着海滩。

  涨潮了,十五的大潮,来得迅速,已经淹没了大岛与小岛之间的窄道。

  断崖下的碎石间躺着六槐和琉璃子,灰散尘定之后,六槐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走过去看琉璃子,“她没事,要治一治。”他向崖上的两个人摇摇手,大声说,然后,把琉璃子抱起来。

  “你会水吗?”池玉亭大声问。

  “会。”六槐回答。

  “我看见肖家军的火光过来了,你带她游回去,他们很快就到。”池玉亭说,把秦海青拉上大石。秦海青向海面看去,没有神官的影子,虽然整个崖头都崩塌入海,但死的却只是她一个,不能不说是天大的讽刺。

  “火野岚并没有碰过什么东西,怎么会炸起来呢?”秦海青十分奇怪地问,于是,她和池玉亭设法摸到断崖炸开的地方。炸点是连环的,当下山的路被炸光时,崖头火药的引线就被点燃了,就是说火野岚在推动石块炸掉山路时已经启动了崖头的火药,崖被炸掉只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不一起炸掉?”池玉亭有些奇怪。

  “大概是为了防止出现一些意料不到的情况,留给自己充足的逃走时间吧。”秦海青猜测,“但我们盯得太紧,她又怕我们中途跑掉,所以不得不留下来用谈话困住我们,而且把我们全都引到会炸掉的地方。”

  “这个女人,为了帮助川上淳可以死掉。”池玉亭叹口气。

  “应该说是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会干吧。”秦海青说,攀住头顶的石块,开始向上爬,“执着得可怕的女人。”她说,用足尖点了点下面仍在看着海面的池玉亭的肩头,“走啦,别看了。”

  池玉亭跟着向上爬,他没有解释他看的不是神官消失的海面,而是带着琉璃子游回大岛的六槐。不管琉璃子和六槐怎么去面对将来的事,他们的事只能靠他们自己解决,无人能插上手的。

  走了几步,秦海青停下,在一块窄石上坐下来。“怎么了?”池玉亭问。“有点累。”秦海青回答。是的,大家都有点累了,身上是,心里也是。池玉亭便在她身边站下,他没有地方可坐,遍地荆棘。“再有两步就到了。”池玉亭说。“不要紧,先休息一下,累了没胜算,反正也没有下去的路。”秦海青说。在他们脚下,是断崖和乱石,她说得对,已经没有退路。

  海风在他们身边轻轻地吹,最高处的平顶上传来川上淳幽长的哼唱,唱的是祭典上的和歌,他还陶醉在召唤强大力量的仪式中。

  “我们已经输了,”吹了一阵凉风,池玉亭说,“因为你在害怕。”

  秦海青没有回答,悬空的双腿在窄石下前后摆动。

  “你怕什么?”池玉亭问。

  “不知道。”秦海青小声回答。

  “是没有自信,”池玉亭笑起来,“你一直在推测川上淳现在的情况,想得太多了。”

  “你能不想吗?在听了看了这么多事后。”秦海青反唇相讽。

  “至少我开始不去想赢不赢。”池玉亭回答,“川上淳的厉害是因为他根本就已经把自己当神,没有自己的影子,所以没有杂念,你想这么多,怎么跟他比?”

  “抛开一切?说得容易……我没有办法暗示自己。”秦海青无可奈何地苦笑,“虽然是抱着必死的心,但似乎还是不行。”

  “那个杂念,并不是有关生死的吧?”池玉亭说,他顿了一顿,拍拍她的头顶,“你想是的能不能赢,因为赢了我能活下来?”

  秦海青没有回答。

  “现在劝你不要考虑我也是不可能的吧?”池玉亭缓缓地问。

  秦海青仍然不做声。

  “那么,我来帮你丢掉这些杂念。”池玉亭向秦海青转过身,将她从窄石上拉起,秦海青还未明白过来,他已经将她拔转过身,从后面用双臂将她抱住。“你……你这是干什么?”池玉亭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海青臊红了脸。“你还顾忌什么?”池玉亭的语气里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可……可是……”秦海青感觉到池玉亭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你听好,我想到怎么对付川上淳了,”池玉亭很认真地在她耳边说着话,“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盯住他出刀的动作,我会象这样用硬功护住你的心口,就算你开始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要能挡上一挡,我想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一停顿的时间夹住他的刀。”

  秦海青的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她想得太多,老头儿只是在考虑怎么去决斗而已。

  “我的手是你的盾。”池玉亭在她耳边说。

  “但是,川上淳那把是宝刀,你的手可能会废掉,就算不是这样,以他的力道,我也可能夹不住刀身。”秦海青摇摇头。

  “我会把内力传给你,我不相信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夹不住那把刀。”池玉亭的话里充满自信。

  “可是,如果川上淳不是攻击心口而是攻击其它地方呢?这种姿势大家行动都不便,你想和我一起变成肉串吗?”秦海青笑道,“算了,老头儿,我知道你不想我出事,可是这法儿不合用。”

  “合不合用试过才知道。”池玉亭放开手,退回去靠在石壁上,“自信过了头是自负,川上淳如果连自负都过了头,不会仅因为看见有阻碍就放弃习惯的攻击方式。当然,如果我算错了,要串一块儿就串一块儿吧。”

  “就是说连输赢的事都不用想了,反正死活在一块儿?”秦海青问。

  “对。”池玉亭简短地回答,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秦海青不再说什么,她知道老头儿决定的事不会更改,她往下看去,六槐负着琉璃子已快到达对岸,月光在他们四周的海面上跳动,月影一块块碎掉,荡着明亮的光。

  头顶上仍然回响着敌人的祭歌,用死人灵魂祭祀死神的歌。

  秦海青小心地选择脚下的路,走过去无声地站到池玉亭身边,“这样不好,越想越多……”她小声地说。

  “想什么?”黑暗中,池玉亭温和地问。

  “对不起阿缎呢……”她回答,开始继续行程。石壁上的大小石头被刚才的火药冲击力毁掉不少,已经不能让他们象川上淳那样轻松跳着上去了。上面的大石很高很大,距离也远,她不得不用力地用手去够它。

  池玉亭蹲下来,抓住秦海青的脚,把她托起来,让她轻易就够着了那个石块顶端。“她是我嫂子。”秦海青听见他在下面小声地说,他稳稳地托着她,把她送到石块上,“现在没空细讲,只能说我找到失散的兄长,但他死了,如果不娶阿缎,她得按当地的规矩给兄长殉葬。”

  秦海青爬到石块上,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于是仰躺在大石上让自己平静。眼前是深蓝夜空里那轮黄色的圆月,月亮无声。秦海青深吸一口气,翻过身向下伸出手,池玉亭抓住她的手,她把他也拉了上来。

  “我没碰过她,”池玉亭接着说,“所以,没有我,她也会活得很好。”

  然后,他问她:“马上就要到了,还有什么牵挂?”

  “爹。”

  “还有呢?”

  “没了。”

  忽然间,他们俩都想笑,很想笑,于是面对面地笑起来。

  “行了,”笑完了,秦海青捣了池玉亭一拳,“我们去死吧……”

  这天晚上的月亮如中秋月一般儿圆,它把略带金色的月光撒在小岛的平顶上,宁宁静静地撒着,不似阳光那般热闹喧嚣。这天晚上的风其实也柔,如果不是四周围苍白的人头,原本该是个极美的夜。

  平顶状如圆盘,三面是面海的峭壁,当秦海青和池玉亭从面陆的那边爬上平顶时,看到川上淳高帽的影子背对他们跪坐在正对面,而人头则呈环状散布在平顶四周。空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血味,那是用来给人头防腐的草药味。川上淳没有再跳舞,仅仅只是跪坐在那里。在他的面前有天然形成的一处石台,台上供着香烛与一尊石雕小像,小像之形怪异,也许就是赤晴白虎。

  香烛之前,供奉着川上淳的宝刀,而在宝刀与香烛之前,则是拜者献给赤晴白虎的礼物,仍然是人头,但那大概是最珍贵的礼物,因为与其他散放的人头不同,那三颗人头是用雕刻精美的木托盘呈上的。借着月光,秦海青与池玉亭看清了最珍贵的礼物,并从中认出那张秀丽的女人脸,那是他们都认识的人。

  川上淳动了一下,举起了右手,手里有一把短刀,秦海青与池玉亭吃了一惊,拨出刀剑。川上淳没有回头,他哼了一句什么,一刀插向三个人头中的一个,刀从人头头顶没入,直没到柄。川上淳又哼了一句,把刀拨出来,仍然静默着,似乎在准备下次插刀的仪式,他的刀尖指着女人的脸。

  秦海青扔去剑鞘,右手握剑,左手轻轻抽下腰间的丝绦。丝绦长而宽,直垂到地上。“不能让他插下去,先把贾姑抢回来。”她问池玉亭,“能做到吗?”“不容易,”池玉亭回答,“试试吧。”

  川上淳再次举起短刀,“去!”秦海青怒斥一声,凌空飞起,抢向川上淳身形,她右手剑指川上淳背心,左手丝绦卷向石台上的人头,与此同时,池玉亭也是抱刀直向川上淳背后斩去。

  平顶上忽地平地卷起急风,风是如此之急,以至于发出一道道啸声,在三股这样逼人的急风夹卷下,平顶四周散落的人头竟有多个被风从地上绞起来,飞向空中。

  川上淳的反应是迅速的,他是训练有素的精武者,虽然还沉浸于祭礼,但武者的本能使他立刻伸手抢过石台上的宝刀,猛地转过身来举刀向后格挡。劈向川上淳的刀蕴含着深厚的刀道,刀法干脆利落,川上淳凭本能意识到这一刀远比飞来的另一剑要难以抵挡,所以只是躲开长剑,与此同时,他双手握住刀鞘对着劈来的长刀向外足力推出去。

  秦海青在池玉亭的刀与川上淳的刀鞘相接时收回了右手的剑,全力抛出左手丝绦,丝绦飞向中间的木托盘,刷地缠住上面的祭品,将它迅速地一圈圈裹在其中。在川上淳的刀鞘与池玉亭的刀相互离开的那一瞬间,秦海青向回拉左手的丝绦。

  川上淳的招式没有收,他在向外格挡出那一刀之后抽出鞘里的刀,借着不停的冲势向对手压过去,同时,宝刀削向尚在空中的女子双足。

  秦海青没有向上收紧双腿,因为她看到在川上淳的刀前抢过来的是池玉亭的刀身,在川上淳削足的刀扫过来之前,她的双足落在池玉亭的刀身上,然后,池玉亭执刀的双手猛地一振,刀身上的秦海青便如一片叶子般被他向身后弹抛过去。

  川上淳的刀第二次与池玉亭的刀碰上了,这次,川上淳的宝刀出了鞘,一声脆响之后,池玉亭手中刀的刀头飞向空中。秦海青左手托着丝绦裹好的人头,借着刀身的弹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在翻身的时候,她看到川上淳手中削断敌手刀头的宝刀仍然带着余势向池玉亭劈斩,于是,将右手剑脱手抛过去。

  川上淳的反应有些迟疑,他似乎并没有集中精神去看抛来的长剑,一个刺入的声音从他的左肩传来,长剑抛中了他的左肩,并几乎将那里穿透。池玉亭也看见了那只抛过来的长剑,他看到川上淳追击的动作在长剑刺中他肩膀的那一瞬间停滞下来,于是突然变退为进,抢上前一把握住长剑剑柄,并向后猛地将它拉出川上淳的肩头。

  川上淳痛得大叫一声,他踉跄地倒退几步。池玉亭趁这个机会向后掠开,掠到秦海青身边,将长剑交还给她。“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川上淳慢慢抬起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他的眼光格外锐利与明亮,闪着某种狠狠的神情,“居然敢伤害这个神圣的身体!”

  秦海青接过池玉亭递还过来的长剑,把左手的丝包轻轻地放到身后地上,然后仔细地打量一下川上淳的眼睛。“他把自己当什么了?”她用一种嘲讽的口气问。池玉亭微微一笑:“当神了吧。”“看他的眼神,恐怕已经走火入魔。”秦海青说。他们都听见川上淳愤怒的吼声:“你们将为冒犯神灵的罪过受到惩罚!”

  “奇怪,为什么刚才没躲开呢?这不是川上淳真正的实力。”秦海青提起长剑看上面的血迹。池玉亭碰了碰她的手,“别大意,刚才只是本能反应,”他的脸色沉沉的,“现在的川上淳和刚才是两个人。”秦海青把视线重又移回到川上淳身上,她清楚地看到川上淳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狼般的光。有骨节的“格格”声从川上淳身上传来,川上淳狞笑着,从头上抓下高帽,撕开身上厚厚的衣服。肌肉从川上淳裸露的肩头慢慢凸起,对面的两个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凸起的肌肉块上蜿蜒的青筋。冰凉的秋夜里,有白色的雾蔼从川上淳的肩上与头上升起来,当他提着刀,发着碜人的冷笑一步步走向他的敌人时,秦海青与池玉亭都明明白白地认识到面前的这个人的确是已经疯了。

  川上淳或许是得到了强大的力量,但那力量却是用他自己换来的。

  “现在做什么?”秦海青小声问。

  “激怒他,让他糊涂。”池玉亭也是轻声地回答,他眼盯着川上淳,手向旁边伸去,向后推开秦海青,“逼他按我们的想法使出那一招。”

  “为什么将我推开?”秦海青被推得踉跄几步,站稳了。

  “你需要时间适应他的速度吧?我来试刀。”池玉亭笑了笑,把刀抱在怀里。那是当年名震黑白两道的“金刀池家”传家刀法的起势。

  川上淳看见了那个起势,他停下脚步,长刀慢慢举起。

  “你的刀断了。”秦海青挺剑要上来。

  “给我站住!”池玉亭怒喝一声,秦海青站住脚。

  “今天最危险的不是我,你注意看着,我不一定拖得了多久。”池玉亭说,刀仍是守势。

  秦海青没有动,川上淳也没有攻。

  长剑慢慢地指向地面,秦海青黯然退了一步。

  川上淳脸上浮起笑容,突然一刀从左向右斜劈向池玉亭,池玉亭没有退,向前进一步,一侧身转为与川上淳同向,手中刀自下而上迎向“竹一文字”,“啪!”的一声轻响,相交的不是刀刃,而是刀身与刀身,它们粘了一下,川上淳的刀被靠开,力道也被卸向一边,川上淳的二段刀就着斜拨开的力道再次扫过来时,池玉亭已脚不停歇地穿过他身边,掠出了刀锋所能及的范围。

  池玉亭没了完整的刀,但他的原意就不是与“竹一文字”硬碰硬,真正的好刀法除了好的劈斩还有好的拆卸,池家人的刀法与内功联在一起,拆卸不是身法的躲避,是用粘与靠来借力打力,而用这种卸刀法与川上淳二段刀正是相生相克,因为双方都是借力借势的高手,招式稍有使老,便会给敌手有进一步追击的机会,是以池玉亭与川上淳虽然刀刀凶狠,但却都是未及衣角便收势变招,场中虽风鼓衣袂之声不断,却不闻金器相撞的声音。

  很久没有看到老头儿这么认真地使刀了,秦海青依稀记得上次他这样使刀还是几年前在京城自家后园与父亲对练的时候,然而这时候的秦海青却没有可能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情景,因为她知道,如果不集中一切的心思看这场决斗,那么,她和他将永远不再有回忆的机会。

  不知道一个人在完全被潜意识控制时可以把能力发挥到何等的极致,仅仅是十天前,池玉亭和川上淳还交过一次手,那次,虽然川上淳是由于大意而落败,但不难看出他们的实力是不相仲伯的。然而,今夜的川上淳却脱胎换骨的在他的敌手面前显现出一种异样的强大,他筋肉凸起的身体异乎寻常的敏捷并表现出极大的力量,狂热的眼光从他眼中毫不掩饰地放出来,他步步紧逼,刀光和着他的身影在平顶上四处闪亮,连在旁观看的秦海青都感觉到一种难以呼吸的压迫力。

  当被争斗者掀起的狂风卷起的一个头骨和一个人头突然掉进他们之间时,川上淳突然间放弃追击刚被他逼退一步的池玉亭,转身向头骨和人头刀拳夹击而去。

  头骨被川上淳的一拳击成碎片与粉尘,被海风吹了开去。

  人头被宝刀削过后摔在地上裂成两半,竟是如切开的西瓜般断面整整齐齐裂开的。

  川上淳突然间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站在那里看着骨片被风吹走。

  池玉亭向后跳开了战场,他想如果不是那人头及时的过来,被劈开的也许是他的脑袋。毫无疑问,在刚刚的争斗中他是占下风的,并不是说他没有挡住川上淳的攻击,而是他没有反击的机会。与忘却了肉体疲劳与痛苦的川上淳相比,即使相持下去,先落败的也必然是他。

  川上淳显然在忘记自己是个人的同时也忘记了人本来也是会痛苦的,血从他肩头的刺伤和胸口的划伤处汩汩的流出来,他浑然不觉。胸口的伤是池玉亭在刚才的相较中给川上淳留下的,同时给他留下的还有被打掉一颗牙的流血的嘴唇,一个只知进不知退的人如果露出破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而池玉亭绝不是个轻易放弃眼前破绽的人。

  在风把骨片吹散后,川上淳又转过头来看地上的两半人头,突然间,他大笑起来,池玉亭用手背擦净被额角流下的血模糊的眼睛,看到他满嘴鲜血的站在那里狂笑,青筋从太阳穴处隐隐地暴出来。

  池玉亭想: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变成的不是神,是鬼。

  秦海青走过来,握住池玉亭流血的手臂,“行了,川上淳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说,“我们应该可以试试。”

  池玉亭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大小姐的脸色很平静,静得如一泓湖水,她看了看他背后在刚才一战中被划出的长长的伤口,问道:“伤得不轻,还行吗?”“行。”“那就好。”大小姐向远处扔掉手中剑,然后转身靠进他的怀中,“你不扔刀?”她问。池玉亭扔了刀,她把他的双手拿起来放在心口上。

  感觉到秦海青心口的跳动时,池玉亭的手颤抖了一下,这被秦海青感觉到了,她向后仰过头,从下面望着他的脸俏皮地笑了一声。

  大小姐的头发有一股清香。

  “笑你个大头鬼啊!”秦海青突然间把脸转回去对着川上淳粗鲁地骂了一声,“有本事别站那儿干笑,咱们一招决胜负吧!”

  川上淳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猛地转过身来,凶狠地盯着秦海青。

  池玉亭可以感觉到大小姐的心依然跳得很平静,他们可以看到川上淳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痉挛。

  “你……你说什么!”川上淳的舌头有些打结,走火入魔的人总有不能控制的地方。

  “我……我说我们一招决胜负!”秦海青故意挑衅地结巴着。

  池玉亭突然发现原来女人恶毒起来是如此可怕。

  “八嘎!”川上淳脸上的痉挛更加厉害了,宝刀在他手中被攥得格格响,“祭刀……祭刀!”。秦海青和池玉亭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咆啸。

  “不让琉璃子来果然是正确的。”秦海青轻声地说,然后她抬起手制止川上淳向前的举动,提高了语调,“慢着,我才不想和你纠缠,咱们干干脆脆把绝招拿出来比。”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看见了吗,我们不相信你的刺突有那么厉害,朝这儿来吧,如果你能在我们两个的防护下刺穿我的心口,我们就认输,随便你祭刀!”

  川上淳站住了,似乎在思考秦海青的话。

  他还能思考吗?谁也不知道,但秦海青和池玉亭希望他不能。

  川上淳举起了刀,平举着,他的刀尖对准了秦海青的心口。

  那是川上淳的刺突吗?不知道,见过他这一刀的人都没有活下来,所以秦海青与池玉亭不知道。

  “其实,死也没什么。”池玉亭在看到川上淳冲过来之前,听到秦海青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其实每天都在死人,只是不到自己头上,人们是感觉不到的。

  池玉亭从秦海青的发髻后看到川上淳冲过来,在与川上淳的对峙中,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快的速度,快得令池玉亭和秦海青没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什么东西。

  人们真的感觉不到看不见的死亡吗?

  在川上淳的刀触到池玉亭的手背时,肖赤雷将军刚刚带着他的弟兄们冲到大岛面向小岛的岸边。在那里,他们发现背着琉璃子爬上岸的六槐。“他们呢?”肖赤雷把六槐从地上搀起来坐下,急切地问。“在上面打架。”六槐指着小岛高处那一片被断崖遮住的地方,喘着粗气回答。海潮淹了路,潮水上得急,在窄道所在的地方圈成一个个漩涡。“不能过去。”水卒看了潮水,如实地向肖赤雷报告。“他娘的!”肖赤雷一拳击在地上,突然,他抬起头对着断崖那边大吼起来:“你们两个,给我活着回来!”六槐没有吱声,他看着被医者看护的琉璃子,一刻也没有抬头去望断崖那边。六槐知道,明天,反正琉璃子一定会哭。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菜刀不在,不知何时掉了。但是不管有没有菜刀,六槐也知道明天自己一定会上那断崖去,不管这架的结果怎样,反正,川上淳一定得死……

  平顶上,秦海青的双手夹住了“竹一文字”。

  今年秋天的晚上很冷,冷得让人扛不住。

  秦海青夹住那宝刀时海岛上的杨小姣正把一张黄纸放进牌位前的盆里烧了,她抬头看对面的席方南,席方南也在对面跪着,把手里的黄纸放进盆里烧。火给夜带来一丝暖意,但夜还是冷。小姣转过头去看马老太太,她坐在后面的椅上有些迷糊,于是小姣站起来,过去扶她老人家回后面屋里睡。

  走过马三保的屋前时,马老太太拉拉小姣的袖子,“我的儿,扶我去看看三保,这么冷的天,得给他掖掖被子。”小姣楞了楞,半晌,柔声劝道:“奶奶,不用去了。”马老太太站在那里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明白过来,“唉,你瞧我睡糊涂了不是,刚还给他烧过纸呢。”

  那间屋空了,秀姑海葬的那天晚上,那间屋就空了。

  这世上倒底有没有命这种东西?小姣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秀姑、黑子和三爷这三个人的命倒底是怎么缠在一起的,她想她永远也不会搞懂。

  马老太太去睡了,她在儿子死去后也哭得很厉害,但大概是因为早有准备,准备了多年有些麻木,倒没有象秀姑去时哭得那般止不住。

  杨小姣在感觉到这点的时候突然很想为马三爷哭。

  今天晚上真的很凉,杨小姣从老太太屋中出来时这么想。

  天冷,刀更冷,冷的刀夹不住,刀从秦海青的双手间滑过去,滑了一段距离,穿透池玉亭的双手,刺进秦海青胸口。

  在刀刺进秦海青胸口时她的父亲秦四海在京城的家里突然惊醒过来。

  秦四海从梦里醒来后再也睡不着觉,他突然发现青儿和亭儿离开这个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他们的家里很冷清。秦四海焦躁不安地披上衣服来到院中坐下来,四周围静悄悄,没有人声也没有车马喧哗,秦四海想,这俩孩子怎么还不回呢?

  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夜啼,哭了两声就止了,想必是阿缎哄住了她。

  秦四海望着厢房,望了很久很久,在这个寂寞的夜里,他突然后悔起来。

  那个时候,明明想到可能会是那种结果,还是没能阻止亭儿去西北。

  青儿和亭儿,两个孩子,他最宝贝的两个孩子,一直想保护却最终因他的疏忽让他们受了伤,两个伤得一样深。

  遥远的海中小岛上,平顶上的人不知道凡世间其他人的所思所想,他们来不及想这些暂时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因为,决战结束了。

  “竹一文字”在秦海青与池玉亭的内力之和下“啪”地断在秦海青掌中,突然,秦海青大吼一声,猛地拨出刺进她胸口的断剑,直刺收势未止的川上淳腹部。

  血流出来,有秦海青的血,池玉亭的血,也有川上淳的血。

  川上淳收住了冲势,“竹一文字”的断刃插在他的腹部,他终于还是要死,虽然这种伤势会让他死得很慢,但确乎是死定了。

  “大小姐……”池玉亭舒了口气,虽然双手疼得很厉害,但倒底是赢了。

  大小姐没有回答,从他怀里滑落下去。

  “大小姐!”池玉亭突然感到地向下陷去,他一把搂住秦海青,看到血从她的心口涌出来。他扯开她的衣服,看到那里有一道伤口,在正对着心口的地方。

  “大小姐!醒醒!大小姐!”池玉亭的眼前发黑,他用力地按住那个伤口,试图止住血流,他想用内力去护住她的心脉,却发现自己已经使不出什么内力。

  “醒过来!”池玉亭突然间愤怒起来,他猛地摇摇秦海青的肩头,“快睁开眼睛!大小姐!青儿!”

  青儿没有睁眼,血仍在流。

  池玉亭不叫了,他望着怀里的秦海青,大小姐象睡着了一样。

  “青儿……”池玉亭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

  川上淳仍站在他们面前,但这和池玉亭又有什么关系呢?池玉亭连正眼也不看他,只是把秦海青紧紧抱住,然后,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一声,两声。

  大小姐的心口还在跳。

  池玉亭猛地抬起头,看到秦海青的唇角动了动。

  “混蛋……”池玉亭笑起来,把大小姐轻轻放回到地上,扯下一块衣襟,开始给她裹伤。

  一道红色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供台边,那是本该已死去的火野岚。

  “主公。”神官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的和装也全湿了,她就这么滴着水地走过来,走向川上淳。

  川上淳听见了这声呼唤,他木然地向他的神官转过身来。

  神官看见了他腹部的刀,遮住嘴惊呼一声。

  川上淳看见了红色,象血一样艳丽的红色,失去生气的眼里忽然间又燃起了炽热的火。“祭刀……祭刀!”他大声地叫起来。

  “主公……”火野岚看着川上淳,泣不成声。

  “祭刀!”突然间,川上淳大叫一声,向火野岚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

  池玉亭看到火野岚的身体在川上淳的抱拥下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在这一刹那间僵住了。但僵住只是一瞬间,随既火野岚笑了,温柔地搂住川上淳的脖子,“是的,主公,要祭刀。”神官甜蜜地笑着,“没有人能理解主公,只有我,所以还有谁比我更适合祭主公的刀呢?”

  川上淳手中剩下的断刀刺进火野岗的腹部,直没至柄。

  池玉亭对神官的最后印象是她偎在川上淳怀中,手向石台上石雕的神像伸去。

  小岛的土地在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声中震颤起来,大岛上的人们也从脚下的土地上感觉到从那边传来的震颤,所有站在大岛岸边的人都看见小岛最高处开花似的炸裂开来,石块与沙尘伴着火光象烟花飞向空中,许多白色的东西也在空中粉碎,飞向海岛的四周,有些远远地落到大岛上,落到海面上的则激起一个又一个浪花。

  土地恢复平静后,对岸的人们仍然看不到断崖以上的情景。有人从地上拾起从小岛那边飞过来的白色碎片,那是人头骨的碎片,碎成渣了。

  秦海青被这阵巨响震醒过来,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小岛山下的岸边,周围落满了石块与泥土,池玉亭躺在旁边,无声无息的。

  “老头儿!”她推了他一下,感觉到胸口剧痛,低头一看,伤口已被包好了。

  老头儿没醒,看样子他们是从高处跌下的,跌下时他护住她,自己跌晕了。

  秦海青把了把池玉亭的脉,放了心,老头儿的双手还流着血,她撕下衣襟的下摆,给他裹好了。秦海青发现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东西,那便是裹着秀姑头颅的丝包,看来老头儿在跌下来时没忘记带上它。

  秦海青支撑着坐起来,浑身都是酸疼的,她朦胧记得自己似乎在老头儿抱她跳下平顶前睁开眼睛看见过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是一方红色的衣襟和一头在月光下反射着水光的长发。

  那会是神官火野岚吗?她不是死了吗?如果没死,她是怎么上平顶的?

  秦海青摇晃着站起来,她看到他们所在这个地方面对的是一片汪洋,显然不是他们上平顶的那个方向,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泊着一条小船。

  秦海青笑了,她托起丝包,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贾姑的头颅放进小船,然后,开始向海中推小船。她忽然明白神官确实是活着上到平顶了,这船,大概是她用来接川上淳离开的吧,那么这小岛上肯定是有第二条生路的,或许老头儿正是看到神官从这个方向露出来才抱着她从这边逃也不一定。不过这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

  小船很艰难地动了一下,停住了。

  秦海青扶着船帮跪下来,实在是精疲力竭了。从山上跌下来的时候,虽然有老头儿护着,身上仍然挨了不少石块,人一放松,浑身的疼痛便如山般压来。

  但贾姑却不可不送,她和黑子还在那边等呢。

  秦海青喘口气,复又站起来,狠命地把船向海中推去。

  船移动了一点,又移动了一点,终于,慢慢的移进海中。

  贾姑终于完全地走了。

  秦海青看着船消失在海中,转过身来。

  老头儿站在身后,原来那船不是她一个人推的。秦海青笑起来,捣了他一拳,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很怪,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好象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听见了。

  池玉亭跌坐回滩上,他挨的石头要多得多,如今快支持不住。秦海青看见他指了指他自己的耳朵,摇了摇手,忽然明白原来他们两个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见。

  最后听见的是那阵炸掉平顶的巨响,耳朵被震坏了吧?但结果却不是最坏的,因为大家都还活着。

  秦海青看到池玉亭脸上有一丝失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她看到他的嘴形,她猜他望着海面自言自语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为什么都活着呢?”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海青蹒跚走过去,推推池玉亭的肩头,老头儿回过头看她的眼神有些忧郁。秦海青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服被扯破了,老头儿脸红起来。“你这混蛋!”秦海青踢了他一脚,老头儿没有反应也没有笑,眼神仍然是忧郁的。

  秦海青觉得站不住了,于是挨着池玉亭坐下来。

  离潮退还早,大家都不会来。

  潮迟早会退,大家也都会来,他们的耳朵会好,两个人也会回京去。

  是的,回京去,回那些已经发生了一些大事并且注定还要再发生一些大事的地方去……

  秦海青突然觉得头痛起来,于是抱住脑袋。

  老头儿的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头顶。

  永远是那么温厚踏实的感觉……

  秦海青笑了,她悄悄地向老头儿挪近些,挪过去靠在他身上。

  只是现在吧,这唯一的现在,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想现在。

  她想靠在这个肩头睡上一觉,安静的睡一觉。

  老头儿没有拒绝,他也累了,不想说,也不想动,把头伏在自己的膝上,也想睡。

  那么就睡吧,夜还没完呢。

  在他们面前,风推细浪,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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