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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书籍名:《神洲狂澜》    作者:圣者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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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风
  “李统领已经击退柳光老贼,迫其订下城下之盟,我余州百姓又可安享太平日子了!”
  “李统领已经回军雷鸣城,不日将至狂澜城了,这喜酒,看来年前就可以吃上了!”
  帐幕之外传来让墨蓉心跳耳热的窃窃私语,她禁不住将塞了鸭绒的枕头将头藏起,整个人都塞在软绵绵的被垫里。
  “羞死人了……那个……那个傻瓜……”她的心不住地狂跳,似乎不愿安居于她胸中,想诅咒一下那让她连日来不敢踏出营帐一步者,又害怕诅咒被大神听见而改了过来。营帐外侍卫们同夷人少女在没大没小的开着玩笑,而这玩笑又总是与墨蓉有关。
  怔怔忡忡地发了会呆,帐幕里的光线逐渐开始暗下来,墨蓉轻轻用贝齿叩着自己的手指,算行程,明天恐怕李均就可以回到狂澜城了,自己……自己当如何去见这乱说话的人儿?
  帐外人语声渐行渐远,墨蓉打起精神从榻上爬了起来,因为害羞,她已经在帐里躲了一整天了,现在天色渐晚,她应当去四处看看。狂澜城虽然在两年前便已经筑成,但后期的工程还需要时日。而且这两年来李均在狂澜城中设格物局,由她主管设计督造对百姓民生及战事有所裨益的新式器械。这两处都是她每日都必须去的。另外,今日是海天楼完工之日,作为狂澜城一大盛景的海天楼,虽然不是她亲自设计,却也集常人越人能工巧匠之智而成,如果她不去看看,今夜定难入眠。
  好在随着人口滋长,狂澜城中各族人等熙熙攘攘,越人虽以保守著称于世,在城中却也不难见到越人女子游玩。她只需以一巾遮住,就不愁被人认出来。
  小心翼翼避过警哨,墨蓉出了帐幕,但没行多远,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咭咭的轻笑声从她耳后传来:“新娘子姐姐要去哪呀?”
  无需问,墨蓉便听出了这是夷人少女吕恬的声音。自从倭贼第一次侵犯狂澜城以后,吕恬便随在她身侧。两三年来,当初瘦弱纤巧的十四少女也亭亭玉立了。
  “臭丫头,我要撕你嘴。”墨蓉羞红着脸,抓住了吕恬的手。越人天生较矮,墨蓉虽然在族中算高者,但与吕恬站在一起仍矮上一些。
  “我说错了吗,姐姐。”吕恬拥住墨蓉的胳膊,欢喜之色溢于言表,“我就知道你不会躲一天不出来的,今天可是海天楼大功告成之时,你一定会去看的,我要陪你去!”
  “我也知道你会溜来的,若是我不去,你自己也会溜去。”墨蓉轻轻拧了一下吕恬娇俏的面庞,“海天楼建成,你与屠龙子云以后便又有新的玩处了。”
  这次满脸通红的换了吕恬了。自被屠龙子云从商船上带到狂澜城,她便对这亦兄亦友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初时只不过是一种对真心关怀自己者的感激,但随着年龄渐增,这种感激也逐渐萌芽成情苗。屠龙子云风流之名满于狂澜,或者没注意这年方十六的少女,但与吕恬朝夕相处的墨蓉却知之甚详。
  “姐姐,姐姐,不要取笑我啊。”吕恬脸的红潮褪去,她低声呢喃,垂下首去。这样的夜晚,狂澜城中各界名流定然群集于海天楼,屠龙子云如何会舍弃这与仕女闺秀亲近的机会,而自己,而自己又怎会舍弃这远远看他的机会?
  墨蓉轻轻拍了拍吕恬的手,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比之吕恬,她算是过来人了,知道感情之事,尽在一个缘字,强求不得,自己也不陷在感情之中无处是从么。
  “好妹妹,我们快去,偷偷看看就回来,对了,你也蒙住脸,要不别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我到了。”
  吕恬扬起脸,少女情怀,闺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笑着将纱巾蒙在脸上,道:“墨姐你以为这望海楼会传名千古么?”
  “若是论建筑,望海楼集常人与越人机构巧者之大成。”墨蓉谈及建筑,也暂且将自己的烦恼抛开,“选建楼之址时,我们特意请楚青风仙长卜地之经纬,雷魂观天之星象。因此海天楼所在之地,为这狂澜城气脉之所在,在天地灵气之上便足以传世。”
  吕恬嘻嘻一笑:“这个可有些玄啊,我不懂。”
  墨蓉也笑了:“你注意没有,从我们这望去,虽然相隔遥远,海天楼仍如虎踞龙盘一般,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地势得当。”
  吕恬极目向海天楼望去,座落在伸入海中一角的海天楼,在夕阳之下分外高大,气势巍然雄壮。数年间狂澜城中高楼林立,但这海天楼俯瞰于其上,当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两人来到楼前,虽然上午已经有许多人来过,但众多看热闹者已经将这由一群台阁楼宇构成的建筑群前挤得满满的。绝大多数人都必需等到来日正式开族之后方能登楼赏玩,只有贵宾才能登堂入室。
  墨蓉悄悄掀起自己头巾的一角,守住门口的卫士自然认得她,脸上露出又是好笑又是欢喜的神色,他脸上的复杂表情,令头巾底下墨蓉的脸再次羞得通红。
  “让这两位姑娘进去。”那个卫士笑吟吟地推开另一个卫士,给墨蓉与吕恬让出了过道。两人才进去没几步,忽然身后一人大声质问道:“为何前面两个女子能进去,我堂堂男子反而不能进去?”
  这人话语间自负之气,让墨蓉听了就觉刺耳,回过头看去,是个三十出头的常人汉子,面色白皙,身材略有些粗胖,看起来象个富绅,但衣着却有些寒酸。两个卫士横戟拦住了他,他话声虽大,脸上却看不出怒容。见了墨蓉回头,他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似乎他方才大声说话,就是为了让墨蓉回头望他一眼。
  墨蓉心中一动,这人外表倒也平常,但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墨蓉回过头去对那卫士道:“这位先生是我请来的,就让他进来吧。”
  卫士原本就是和平军中拨来负责狂澜城巡检的,因此虽然有些诧异,却不愿违背墨蓉之语。那男子被放了进来,也不向墨蓉称谢,只是微点点头示意,便向内走去。
  “哼,姐姐怎么放这么无礼的人进来了。”吕恬轻轻哼了声,墨蓉几乎可以想到她的小嘴定然轻轻撅起,便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几年来墨蓉虽然童心尚未泯,但比起初来狂澜城遇上蓝桥二人时,要沉稳地多了。
  吕恬很快便将那男子带来的不快忘掉,沉醉于亭台楼榭与曲径通幽所给她带来的惊奇之中。这里刚开始施工之时,她曾来过几次,但夷人对于大海的兴趣远胜于对砖石的兴趣,因此对这里还是极为陌生。
  海天楼名为楼,实际上是由占地足有五百余亩的一群建筑构成,因主楼称海天楼而得名。建筑之时一反神洲讲究对称庄严的样式,无论是楼宇长廊,或是湖泊流水,处处布置都暗藏灵韵。假山园林,又巧妙地将不同处的景致分割开来,让人每前行一步,所见都与方才有所不同。虽然仅五百余亩的占地,却足以让人流连整日,乐而忘返。
  “真是奇妙,姐姐,真是太有趣了。”当墨蓉将设计得精妙之处一一向吕恬指点出来时,吕恬惊叹不已。因为墨蓉心中还事,二人行得较快,在华灯初上之时,便来到了主楼海天楼之上。
  海天楼共有七层,高有九十九尺。一楼二楼和三游者如云,大多是城内少年仕女,屠龙子云倒难得的不在其中。二人上了四楼,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只见四楼之中人数不少,虽然不时有吟哦之声传出,却比之一楼二楼三楼要安静得许多。
  “子云,怎么回事?”墨蓉见屠龙子云正在与几个年轻女子说话,便同他招呼道。
  “哦,这些先生都是城中富商们请来的客人,据说海内名士有大半被邀来。”屠龙子云颇觉无趣地道,“这些先生们善于吟诗作赋,各位富商闲极无事,便重金礼聘,请他们为海天楼作楼记。”
  墨蓉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些文士名流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向来声望极高,和平军作为狂澜城地主,自然得有位高级将领陪同他们。在大多数将领都去了前线之际,屠龙子云虽然是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在此。
  “对了,墨姐,你是不是来送喜糖给我吃的?”屠龙子云忽然笑道。
  墨蓉一瞬间被羞怯所吞没,几乎恨不得上前打屠龙子云一下,但她看到屠龙子云身旁几位仕女强忍着的笑脸时,急忙拉着吕恬向五楼跑去。
  “呵呵。”身后传来屠龙子云与那几个仕女的笑声。这笑声虽然很轻,却很惊动了正在冥思苦想的那些名士,有几个恼怒地向屠龙子云瞪了过来,屠龙子云忙强忍住笑。但当他们转过脸去时,屠龙子云又向他们吐了吐舌头,将几位仕女又逗得吃吃笑了起来。
  登上五楼,游人便少了许多,想来是有屠龙子云在四楼守着,闲杂人不能轻易上来的缘故。几个城中的富商,如贾同庄恒等正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见了墨蓉,虽然丝巾蒙面,他们眼光老辣,仍旧认了出来。
  “墨姑娘可来晚了。”他们个个心思活络,自然知道墨蓉以丝巾蒙面的原因。但这几年来,他们与墨蓉也已经很熟稔,知道她虽然在这方面害羞,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女子。况且随着李均与墨蓉大婚之日的临近,墨蓉很快将成为余州与清桂的女主人,这时还不知道进行感情投资,这些富商便个个蠢笨如猪了。
  “各位老板好。”见这些老板认出了自己,墨蓉只得除去脸上的丝巾,微笑着向众人行礼。她脸上还残有醉人的酡红,商人们心知肚明,相互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来。
  “墨姑娘为天下第一巧匠,对这海天楼有什么看法?”贾同见墨蓉脸色又开始红起来,忙岔开话题,问道。
  “神洲自古以来,所建楼阁,三层以上便称高楼,五层之上便称危楼,象这七层的楼宇,便是在四海汗君临天下之时,也不曾建过。”墨蓉慢慢地道,“狂澜城地临大海,海风猛烈,因此建楼之时首当其冲者,便是如何能让这七层楼宇在大风之时毫发无损。因此,这楼宇之基深达十尺,楼中支柱,是由铜柱一根根衔接而成,即便是如此,我们仍不放心,到了六层七层,不再用木石,全都使用的是我们越人发现的合金,甚至连瓦片檐檩,都是如此。”
  那些富商虽然在建楼之时都曾大力出资,对于楼的结构也了然于胸,但听墨蓉一一说来之时,仍是津津有味。倒是吕恬心中想的是在四楼的屠龙子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莫名其妙。
  “等到了夏天,我们便可以看到一奇景。”墨蓉继续道,“夏天打雷之时,雷电击在这六层与七层之上,金光四射,如烈焰腾空,景色壮观定然甲于天下。”
  正说到这里,与屠龙子云在一起的一个仕女碎步上了五楼,轻声道:“诸位叔叔伯父,请下楼一观名士们的大作。”
  这些富商们既是要附庸风雅,这种场面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况且这些名士多是被他们重金延请而来,还有些相互攀比的味道在里头。因此众人向墨蓉告退,庄恒下去之时忽然转身道:“墨姑娘,你也来看看吧。”
  吕恬早有此意,立刻拉着墨蓉的手向四楼下去:“姐姐,我们去看热闹吧,反正那些名士又不认识你,如果子云哥哥敢胡说八道,我们两个人一起撕他嘴。”
  众人回到四楼,众名士一一将自己的诗词歌赋吟诵出来,一时间海天楼中,抑扬顿挫,酸气冲天。墨蓉对诗词歌赋略有涉猎,听了这些人的大作,虽然都为上佳之选,但总觉得与她心中的海天楼不相彼配。
  当最后一人也吟诵完后,四楼里名士们相互吹捧客套,富商们也都抚掌称好,唯独三楼传来一个声音道:“好则好,但想用在这海天楼之上,与海天楼同传千古,只怕还有不足。”
  满座之中立刻静了下来,名士中个别修养不好的,脸上已经浮上了怒气。只听到楼梯处传来格格的脚步声,过了会儿,一个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墨蓉与吕恬对望了一眼,这男子正是进门时被墨蓉放进来的那人。众名士见其人相貌平平,衣着寒酸,都哂然一笑。一名士道:“这位先生口出大意,想必是能作出与海天楼同传千古的佳句了?”
  那人在众人目光之中镇定自若,面带微笑道:“勉强可以一试。”
  他话语虽然还带上一分半分的谦虚,但他脸上的表情让这点谦虚也化为乌有。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让修养好些的名士们也禁不住动了怒,另一人道:“那么我等就在此恭侯先生的大作,先生需要多长时间?”
  “古人七步成诗,三步成句,若是花上半日时间,我这大作又如何能配得上这冠绝千古的海天楼?”那人一伸手:“笔来,磨墨。”
  有好事者奉上了笔墨,那人在楼中一端详,毫不客气就站到一扇绘着海天楼景色的屏风之前。他自腰下掏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盖子,酒香四溢。他就着葫口将满满一葫芦酒一饮而尽,将空葫芦扔开,提起笔便开始在那屏风上疾书。
  “李将军均知余州,方五载,百姓安居乐业,商旅络驿不绝。”
  他才写出第一句,立即有名士摇头冷笑:“不吟眼前景致,却记些这样的辞句,就凭这个也能流传千古?”
  那人没有理会窃窃私语之声,奋笔疾书:“余州民众,乐而忘忧,同心协力,得成斯楼。”
  “这一句也不过尔尔,言语鄙俗,算不得佳句。”又有人评道。
  “楼成之日,天地同欢,高朋满座,俊采风流。余江湖野人,适逢佳会,珠玉在前,献丑于后。”
  “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一人低声道,人群中传来哂笑之声。
  “余州龙蟠虎踞,鸾栖凤翔。海天空阔,东有鲲鱼化鹏之溟;山河峻美,南据金鲤腾龙之涧。若夫春日荣荣,则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农歌于田,渔唱于渡。至于秋高气爽,则风和日丽,瓜甜果香,金毡满地,银鳞满江。”
  当他这段写出时,众人虽也不觉其出众,却再无一人能嘲笑于他。吕恬看得好奇,低声问屠龙子云道:“子云哥哥,他写的是什么意思?”
  屠龙子云挠头苦笑,倒是身旁一仕女凤目迷离,道:“他称赞余州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饶,百姓勤奋。”
  “登此名楼,见此佳景,众人皆歌,吾独长叹。”只见那人笔锋一转,写道:“遥岑远目,神洲万里烽烟四起,遐思迩想,黎民亿兆水深火热。血流成河,三江五湖尽为赤色;尸横于野,四极八荒满目疮痍。举世皆悲而吾独乐,吾乐又何乐也!”
  这几句一写出,满座之中鸦鹊无声。那些名士吟诵赏玩,不乏佳句,但大都为自得其乐之句,却没有一人念及天下苍生。此时见那人写出,不禁都觉赧然。
  “厚此薄彼,原非仁者之心;爱屋及乌,方见壮士之志。余州偏安一隅,于天下百姓何益也?狂澜独盛一时,于天下名城何益也?呜呼,古之贤者,进则思百姓无以为食,退则念黎庶无以为屋。愿天下之难尽于其身,愿世间之福与人共享。以今观之,今人何如古人哉!”
  “使天下州国尽如余州,使天下牧者尽如将军,再登此楼,痛饮醉卧,不亦快哉!”
  当那人最后一笔如刀般划出,满楼之中,再无一丝一毫声响。片刻之后,方有人抚掌长叹:“好个举世皆悲而吾独乐吾乐又何乐也!”
  ……
  “哦,这海天楼记是如何写的,念与我听听。”
  柳光拥着锦裘,坐在战马之上,微眯双眼。他身旁的刘铮则神采飞扬,将海天楼中那人的文章慢慢念了出来,抑扬顿挫,显然他本人对此颇为赞赏。
  “使天下州国尽如余州,使天下牧者尽如将军,再登此楼,痛饮醉卧,不亦快哉!”
  当刘铮将最后一句念完之后,柳光慢慢将之重复了遍,沉吟半晌,忽然微微笑了起来:“这人当真乱来。”
  “主公此言何意?”庞震愕然道,“此人外表轻狂,文辞却质朴,颇有古风,主公若以貌取人,恐怕天下英雄尽皆寒心。”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柳光扬声大笑,“我是说,此人在海天楼记中颇有劝李均征讨天下,将余州之盛遍及神洲之意。李均小儿原本就有虎视狼吞之心,见了此文,必定又要兴兵劳师。”
  “若是李均小儿兴师动众,首当其冲者,恐怕就是主公。”庞震道,“主公如今四面环敌,对李均小儿不可大意。”
  “先生且放心,李均小儿轻易不敢伐我。”柳光捻须慢慢叹道,“我年过半百,还有多少精力好用,李均小儿正当少年,他有的是时间等我老去。时间,可不是站在我这边。”
  “主公何出此言,李均小儿贪功好事,行军勇烈有余阴柔不足,方略虽多却易意气用事。能有今日成就,已经是其极限,我料他若仍不知内敛,必然会受挫而一蹶不振。”刘铮道,这几日来他一直在想李均之事,因此对于李均及余州的情况最为清楚。
  “嗯,刘先生之言甚是。”柳光颔首道,“李均为陆翔弟子,他始终站在陆翔身影之中,下意识里想证明自己,因此行事未免冒失。此次我小看了他,所以有此失利,待我再来余州之时,便不会让他有任何可乘之机了。”
  刘铮与庞震相视一笑,柳光虽老,壮志犹在,这让他们相当心安。过了片刻,柳光又问道:“对了,那个作海天楼记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角山苏白。”刘铮道。
  “哦?那个有怪才之称的角山隐士苏白?”柳光惊道。
  “正是。”刘铮点了点头,“传闻他隐于角山,避不见客,四方慕名来依者竟然有五百户之多。”
  “乱世之中,如此名士,当真难得。可惜,可惜,定为李均所用了。”柳光皱眉半晌,又道,“为何不来投靠我,去要去投靠那李均?”
  对于这个问题,刘铮与庞震都无法回答。论威名,李均五年来虽然威名日盛,但比之如日中天的柳光还差了许多;论实力,即便是余州、穹庐草原再加上清桂,也不过陈国三分之一面积,李均全部兵力不过二十万,而陈国则有近八十万大军;论及民心向背,虽然余州百姓爱戴李均,可陈国百姓也敬畏柳光。那苏白为何会弃柳光而奔李均?
  “苏白向有狂徒怪才之称,怪才行事,自然怪异,让人无法揣测方称之怪。”刘铮不得不安慰道。
  “回京之后,你二人不必随我征伐了,专心于国中募集贤才,可惜,可惜。”
  刘铮与庞震心知柳光定然又想起被刺杀的霍匡,两人禁不住都沉默起来。过了片刻,庞震忽然想起一事,道:“主公此去,除了面对淮国的凌琦小儿外,还要对洪国的马济友,这马济友也为当世名将,若是能收归主公所用,岂非上佳?”
  “正是。”刘铮也道,“马济友若能收为我用,洪国唾手可得,我远胜于与李均争这区区余州。”
  “我也有此意,我急于回军,除了暂避李均小儿锋锐外,另一个用意便是去收伏马济友。”柳光双眼眯成一丝,唇迹掠起笑意,“先收得马济友,再退凌琦。在此之前,我还得助这苏白一臂之力。”
  “主公之意……”庞震与刘铮都奇道。
  “来人,拿笔墨来,我要写一幅字送给李均,以此作他新婚之礼。”
  柳光翻身下了马,有卫士摆好了小几,柳光执笔略一顿,双目如蚕,便挥毫下去。只见笔走龙蛇,铁划银钩般在这上好的淮线上写下了“天下”二字。
  “好字,气吞山河,天下如在掌中。”庞震也禁不住赞道。
  “哈哈,庞先生私我也,因此过誉了。”柳光将笔掷在一旁,“铛锒”一声拔出了宝剑,剑过如风,在那“天下”二字之间划过,那纸便分为两半。
  “刘先生,派人将这个下字送给李均,告诉他,天字在我这儿,有机会他就来取吧。”柳光将剑还鞘,翻身上了马,又哈哈大笑起来。
  “主公也认为,这李均有资格与他争夺天下啊。”庞震与刘铮心下明白,柳光不仅仅是要送一份礼,更是要激起李均逐鹿天下的雄心。少年人雄心一起,往往行事莽撞,到那时,柳光便可将这下字又取回来了。
  ……
  此时的狂澜城,已经处处张灯结彩,一方面是年关已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均的婚姻。
  对于百姓而言,李均自立为王应是迟早的事情。而身为王者,在神洲之中拥有三宫六院也是极正常之事。而且,李均若能及早成婚生儿育女,对于权力的平稳延继,也极为有利。
  因此,虽说婚期还未确定,但迎接李均大婚的气氛则早就弥漫开来。墨蓉与纪苏为了躲避羞涩,也为了合神洲古礼,已经在李均回城后的第三天去了穹庐草原,李均要成亲,就必须领人去穹庐草原迎接新娘子。
  本来依着李均之意,他的婚姻应从俭的好。但俞升无论如何却不同意,作为余州最先支持他者,俞升的意见他还是须慎重考虑的。
  “若是娶常人女子,统领要从俭便从俭,但如今是常人、戎人、越人三族通婚,无论如何都不可过俭。况且纪苏姑娘和墨蓉姑娘德才兼容,若是过俭,岂不委屈了她们?”想当初对于李均同墨蓉之间情愫最为反对者,便是俞升了,但如今俞升却力劝李均极尽奢华迎娶她们。自幼对这人伦礼仪缺乏学习的李均,只得依允了他。
  大战之后的余州,也迫切需要一场喜庆来医疗战争中带来的创伤。虽然在过去的半年之中,和平军北征西抗,夺得了清桂平原和苏南三郡,击败了乘虚攻入的柳光,但杀人三千,自损八百,除去屠龙子云万余人的水军外,和平军也受了一些损失。
  来自各方的贺使络绎不绝,既有余州十一城城主派来的代表,也有自清桂平原与苏南三郡的使者。其中除了不能离开的董成与罗毅外,孟远令吕无病甘平二人守丹渊云阳,自己也赶回了狂澜城,起先只是为来请罪认罚,在半途中遇上报喜的使者,便知道这次亲身前来确实来对了。若是李均大婚之时他不在场,必定将成为二人终生憾事。
  陈国武德二年一月一日,苏国国王李构下罪己诏,改元天佑,大赦天下,自宰相吴恕以下皆罚俸三月,以为在清桂之战中被董成决堤淹死的官兵抚恤之用。苏国国内,一片愁云惨淡,即便是和平军治下的清桂与苏南三郡,巨变之后的百姓也惶惶不知所措。好在董成颇得民望,而其主簿黄选又名高智深,各项措施倒也井井有条。在新年之前,二人便以和平军之名开仓发放米粮,赐酒肉给百姓。得知李均大婚之后,他们一面派使者莫子都来贺,另一方面又以此为名向百姓发放物资。因此,骚动的民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而溪州的董成,则以好友唐朋举荐的珲县县城令任迁为使,自海路至狂澜城。一连数日,狂澜城都在忙于接待这些来客。
  “今日李统领亲自来迎了,不知来者是何等人物。”
  码头中的百姓窃窃私语。和平军在狂澜城中不禁言语,酒馆客栈之中没有“莫谈国事”之玄虚,而和平军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也助了狂澜城百姓不少谈资。毕竟如李均曾言,和平军是狂澜城的和平军。
  “来了,船来了。”
  有兵士向李均报道。换了一身素绢外衣,难得地摘下了赤龙头盔的李均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下容光焕发,他原本就可算英俊,这身打扮让他减了两分英气,却多了三分儒雅。
  他举目远望,在两艘水师小船的护卫之下,一艘巨大的商船缓缓靠港。这船也不陌生,正是当年载来屠龙子云的“海阔”号。李均想起此事,不由微微笑了。
  船靠岸之后,乘客纷纷登陆。李均扬声问道:“任迁先生是哪一位?”
  任迁在人群中闻声应到:“在这里。”
  李均向前赶了几步,身后的凤九天等人微笑未动。任迁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微微露出惊诧之容,道:“小兄弟是何人,为何唤我之名?”
  李均一揖到地:“在下李均,闻说先生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恕罪。”
  任迁慌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深深施礼道:“珲县小人,怎敢劳动李统领大架?我有眼无珠,未能认出李统领来,还请统领恕罪。”
  李均握住他手臂,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闻说先生妙计驱逐倭贼,我只恨不得立刻见先生一面,聆听先生教诲,今日终得一见,实在是幸甚。”李均道,“来,先生,我为先生介绍一下众位朋友。”
  听到李均以“朋友”称呼自己部下,任迁心中微微一热,李均当先引他来到一人面前,道:“这位先生,任先生定然早听说过他大名。”
  任迁向那人注目过去,只见那人身高中等,体形微胖,面貌倒也平常,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水。任迁面露喜色,道:“不必统领介绍,我猜这位兄台,便是文名动于天下的苏白,不知对也不对?”
  “任兄好眼光!”苏白行礼道,“想必是在下轻狂无品,恶名远播之故。”
  “苏兄果然狂士。”任迁大笑,对初见面苏白便开玩笑不以为意,“海天楼记甫出,便传遍天下,苏兄之才,也不弱于苏兄之狂啊。”
  将众人一一介绍之后,李均便把任迁迎进了营帐之中。狂澜城内已经建起李均的府邸,但那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摆设,李均从未在其中宿过一晚,他仍然习惯于在军帐之中席地而眠。
  “难得众位先生在此,虽说酒席之间应谈风月莫言国是,但我还是要扫扫诸位的雅兴,想请教诸位对和平军下一步的看法。”
  宾主尽欢之后,李均见这些文士们在一起谈的多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禁不住停下筷子问道。凤九天看了他一眼,新胜之后李均并不见得轻松,相反心中似乎更为沉重了。
  “还请苏白兄先言吧。”凤九天道,“我与魏兄伴于统领身侧,当说的可都早说了。”
  苏白素有狂士之名,也不客气,道:“实不相瞒,苏某此次前来,一半是为狂澜城之盛所吸引,另一半则是想见见李均兄及周围的助臂。”
  听他直截了当谈及李均,众人的目光不觉都注于他身上。苏白站了起来,举杯来到李均身侧,道:“李兄能否与我干上一杯?”
  众人都不觉诧异,和平军所向披靡,李均名动天下,人人称他都尊一句“李统领”,但苏白却以平辈论交时的一个“兄”字称他,言语间颇有不敬之意。
  “有何不可?”李均也站了起来,“苏兄愿指点于我,便是干尽一瓮酒也不妨。”他称呼苏白也不再用敬称,极自然地便以“兄”呼之。
  二人一饮而尽,苏白哈哈大笑,但脸上却无笑容,神色间颇为怪异。片刻后,他道:“李兄政略有凤九天辅佐,军略有魏展谋划,武勇李兄当世罕有敌手,孟远、蓝桥、方凤仪等皆勇冠三军,我虽山野之人也听得几位大名。如今任迁兄在珲县一战中令倭贼丧胆,李兄又得一臂助。加之董成归心,若说我能在这军事上为李兄做些什么,那是自不量力了。”
  “但有一事,不知李兄是否想过。”说到这,苏白语气一转,直视李均:“李兄自问雄才大略,比得上四海汗么?李兄臂助虽多,比得上那千古军神孙楼一人么?李兄和平军之威,比得上四海汗纵横天下的铁骑么?”
  众人听得他一连三问如连珠炮般问了出来,言语间不仅无礼,甚至有质问之意,都不禁微微色变。曾经见过李均发威的人,甚至开始有些担心苏白的性命了。唯有凤九天却什么也没听见般,伸出筷子去夹一粒花生,夹了两下也不曾夹起来。
  李均脸上神色接连变了几变,这些年来他读书日多,对于四海汗的伟业也知之甚深,因此禁不住坐了下来,叹了声道:“四海汗……莫说我差四海汗甚多,便是苏国开国之君,岚国中兴之主,我也难说胜过他们。”
  “哈哈,李兄说的不错。”苏白笑吟吟地道,“但至少有一点,你并不弱于这些名君,那便是你心胸之广。”
  李均也笑了起来:“苏兄先贬后褒,我也不知当喜当忧了。”
  “李兄,我看和平军中人才虽众,却不足以说够用。”苏白接着道,“招贤纳才,李兄虽曾登台拜士,但收效却不丰,原因无他,有才者多恃才傲物耻于人下。我苏白仗剑狂歌,想的是开颜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若是连我这等人物李兄都能容下,何愁天下有才者不人心思归?”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苏白无礼傲慢倒有一半是为了这个原因。李均听了一时间也不知当说什么好,苏白又道:“如此一来,李兄可以有这爱才若渴的美誉,而我却要背上狂妄自大的骂名。李兄,我苏白不是圣人,不过一介狂士,于人有利于己有害之事,我可是要考虑是否值得去做的。”
  “那么如何才能让苏兄觉得值得呢?”李均禁不住问道。
  “我也不知。”苏白漫然应道,他的话让众人有些失望,但他紧接着又道:“先看看李兄能出什么样的价吧。”
  众人禁不住大笑起来,苏白之话让众人几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文彩秀于当世的才子。
  “苏兄所说想的是开颜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我也有这种念头。”李均慢慢道,“实不相瞒,得了清桂之后,劝我自立为王者接踵而至,我心中有几分欢喜,但更多的是畏惧。”
  “欢喜的是我本是一介武夫,既无老天眷顾又无贵人扶持也能有今日,这靠的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相助。惧的是若我自立为王,那么这么多相助我者就要向我行跪拜之礼,就要向我叩首,就要向我称臣下称奴才,此非我之本意。若是得了天下却失去了可以平起平坐之人,那未免也太孤独。”
  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听着李均阐述胸臆,为了荣华富贵,千古以来无数父子相残手足相伤的旧事,无数人头破血流不顾廉耻,却被李均一个“未免太孤独”的理由淡淡拒绝,不由得众人不惊。
  “那未免太孤独!”苏白大笑道:“千古帝王,个个都被称作‘独夫’,自称也是‘孤家’,原来是太孤独的缘故!”
  众人都从震惊中大笑起来,以往神圣不可侵犯之事,被苏白与李均二人轻易便揭去神圣的光环。
  “魏展曾以古之帝王成大业后便屠戮功臣名将之事警醒我,我个性中也是阴毒的多坦直的少,因此每每有事不如意时,便会起恶念。”李均苦笑了一下,将自己剥开来给人看原本就是件痛苦之事。自从陆翔死后,他原本不打算再信任任何人的,但随着婚期将近,他不自觉中又开启心扉了。
  “所以我也畏惧若是我真成了什么王,是否也会凭自己好恶伤人性命。我读史书,古之帝王中残暴不仁者大多聪明有才,之所以在史上留下个恶名,无非是因为他们太孤独,没有能限制他们的人,没有能限制他们的事。因此我对于称王之事不是没兴趣,实在是畏惧。”
  “那就不称王是了。”苏白一笑道,“不过若是不称王,那些想投靠你博取荣华富贵者便要离你而去了,他们中也不乏有才之人,这件事确实让你两难。”
  “这倒不难。”凤九天终于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道:“那些帝王成为独夫,并不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而是制度的结果。权力过于集中于一人之手,是他们走上独夫民贼之路的原因。李统领大可有王之名而无王之实,将这制度变通一下,既可安想取荣华者之心,又可收恃才者之意。关键便在于不可让一人权力过大而失去平衡,惟平衡方久远。”
  “说起来容易,可是当李兄尝到了权力之妙处后,我恐怕他就难以割舍了。况且即便是李兄一人愿舍弃权力,那其余人呢?没有根基之物,迟早还是要消失的,当李兄放弃权力之时,也就意味着这变通的制度将消失,这平衡之局打破。”苏白不客气地道,“李兄自承比不上四海汗,可四海汗一死,他盖世伟业便烟消云散,我担心的是李兄的功业也会如此。”
  ……
  卫兵进了帐幕,往大火盆里加了几块炭,新炭发出劈叭的裂声,渐渐被周围的火引燃,也加入到这火热的一团中去。
  凤九天脸上的平静慢慢消褪了,他与李均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喜悦之色。
  “苏兄言之有理,但不知苏兄有何良策?”
  苏白微笑道:“教化。没有根基便培养根基,缺乏传统便制造传统。”
  凤九天击掌道:“正是,等的就是苏兄的这句话,苏兄可愿担此大任么?”
  苏白怔了一下,这样的大事按理说应由李均决定的,但李均却笑而不语,显然凤九天这提议正合他意。
  “看来我倒是出了个让自己辛劳的主意了。”苏白眉头一扬:“是否凤兄与李兄早就讨论过我所说之事?”
  李均哈哈一笑,伸手将苏白又拉回席中:“我与凤先生不只讨论过一次,坦白地说,要我举兵横扫天下倒比要我教化百姓更为轻松,凤先生虽然早有谋划,可惜未得其人。今日苏兄意见与凤先生不谋而合,当是行此教化之道的最佳人选!”
  苏白想了想,道:“不知李兄要我从何做起?”
  “苏南三郡自古以来便是蛮荒难治之地,士民好勇斗狠,豪强武断乡曲。”凤九天道,“如能从这三郡开始,教化四方,让百姓都能体会到这平衡的好处,那么即便你我之后,这平衡之术也将延续下去。”
  “好,凤兄便在李兄身侧策划平衡之政,我便在地方推行平衡之政。”苏白将李均为他斟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武力可平天下,而治天下则非文不可。”
  见苏白慨然允诺去担起苏南三郡之政,李均心中大喜。他又对任迁道:“任兄可有良策教我?”
  任迁微笑道:“统领对我何须太谦?苏兄才盖天下,统领可以‘兄’事之,我任迁不过是珲县小吏,现又赋闲于家,统领如果对我也以‘兄’相待,那就显得统领不能识人了。”
  “哈哈,在座诸位在公事之上都是我左膀右臂,但在私则都是我良师益友。凤先生、魏先生年纪较长,我以先生称之,任兄与苏兄年纪大我不过十岁,我以兄事之正好合适。方才凤先生与苏兄所谈的平衡之政,实话实说我是不太明白的,我只知道平衡便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平等,也就是我与任兄根本就是平等之身,任兄如果不让我以兄称呼,那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李均半是认真半是顽笑的话让任迁莞尔,他捋了捋须,道:“既是统领厚爱,也只有如此了。我以为,和平军今日有五患,这五患不除,则和平军根基不稳。”
  “第一患在内,余州随统领数载,人心安定,可为基石之地。但苏国清桂与南三郡,积弊不只一日,和平军新得其地百废待兴,稍有风吹草动,我恐便有易帜之忧。况且在这两地与余州之间,还隔着穹庐草原,戎人好利,若是被人收买挑唆,难保不生异动。第二患在西,柳光一代将才,从恒国来陈国后放开手脚,三载便权倾陈国,成为陈国实际上的国主。他虽然新近退走,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洪国马济友只怕不是他对手,而淮国凌琦据说年纪很轻,要对抗柳光恐怕也有些吃力。当柳光将牵制其的诸般力量一一扫平,必定会卷土重来。第三患在北,我大苏国建国日久,民心仍附,虽然此次元气大伤,仍有一战之余力。况且我大苏国向来与岚国、洪国有往来,若是有人许这二国以重利,向这二国借得重兵来攻清桂,我看和平军将又是一番恶战。第四患在东,东溟倭贼年年骚扰,不仅危害和平军财源远海贸易,甚至劫掠沿海郡县,而且倭贼奸猾狠毒,目前来看虽然是零星骚扰,但却是在掘和平军之根本。第五患则在统领自身,统领定余州,平莲法,和戎夷,收清桂,这几年来战无不胜,虽然小有失意却总能转危为安,这骄气傲气总是难免。”
  如果说方才苏白的意见是从百年大计长远来看,那么任迁之语便是针对和平军迫在眉睫的问题而谈。透过表面上的大好形势,直指其下种种隐忧,任迁目光确实有独到之处。
  “第一患新得之地,有苏白兄前往新附之地教化,虽非一日可成功,但毕竟对症下药,而李统领大婚将与戎人和亲,因此暂且无须担忧。柳光虽强,但年岁已长,精力日衰,迟早必为统领所擒。因此这第二患只需小心防范不给其可乘之机便可。第三患苏国陛下圣聪,但吴恕奸臣当道,今年初陛下亲政下罪己诏,立志中兴,勤修政事,必不会轻易言兵,因此只需朝贡奉礼一如往昔,陛下也不会发雷霆之怒。唯有第四患第五患,我不知李统领是否已经有了对策。”
  李均听得入神,欠身亲自为任迁斟满一杯酒,道:“任兄不吝才智,还请教我。”
  任迁轻轻啜了那酒一口,道:“统领先谈对这第五患的看法,如何?”
  “任兄所言极是,这几年来我虽然也有三五次小败,但大都转危为安,心中自负之意日盛。况且面对与陆帅齐名的柳光,我心中每每想起,便觉压力沉重。我急欲有与其相抗衡的实力,因此定方略之时未免冒险,此次北征便是一例。若非最后胜得极险,我只怕仍会再战下去。”
  李均叹了口气,微微苦笑起来,他年纪尚轻,血气仍盛,这缺点也在所难免。看着任迁,他又道:“这一战中,我几乎前功尽弃,折损凤先生与纪苏,如今想起仍不免心惊胆战。况且连番征战,师老将疲,我有意一至两年内不再起战端。但又担心柳光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坐大,而我却蜗居于此无所事事,因此心中好生犹豫。”
  “这便与我所说第四患倭患有关了。”任迁道,“统领不必亲自出征,也无须征调和平军主力,只需令水师出战,便可收一举数得之功。”
  “哦?”众人都奇道,李均虽然犹豫,但言下之意中已经倾向于休养生息,但任迁却提出征伐倭贼,这不能不令他们觉得有些出奇。
  “我听夷人船长说,这几百年来倭人也内乱不止,倭人六岛之上有大小百余家势力你争我夺,但近些年来有统合之势。”
  魏展的话让任迁报以一笑:“魏先生也注意到倭人动态,这就更好。正如魏先生所言,倭人生性残暴好战,虽然有名义上的共主大君,但地方上各家自称将军大名,彼此争斗不休。这二十年来,倭贼一叫清田庆吉的大名挟大君以令诸侯,将六岛倭人中的四岛控制在手。此人野心颇大,若是再等下去让他统合倭人,那么我恐神洲倭患不再是这般零星碎散。”
  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他们有关倭人的情报,都是倭人的死敌夷人带来的,因此比较片面。千载以来倭人不断骚扰神洲东部沿海,造成让百姓谈之色变的倭患,但至今还不曾听说倭人志不仅于劫掠者。
  “莫非……倭人想做进袭我神洲的大买卖?”姜堂问道。
  “倭贼不仅想进袭,他更想灭尽神洲诸族,永远占据神洲土地。倭人原本对神洲诸族敬畏有加,一直向神洲强国遣使通好,四海汗派使者令其臣服被拒,于是调派五十万大军攻打倭人。可惜当是孙楼已死,戎人又不习水性,大军遇上被倭人称作‘神风’的大风,五十万大军绝大多数成为海中冤魂。倭人不战而胜,自以为得天神之助,从此才开始侵扰神洲。但他们颇有自知之明,深知以神洲之大想一口吞下绝无可能,于是采取零打碎敲之策进行骚扰。若不是后来倭人内乱自相残杀起来,只怕我神洲真的要沦亡了。”
  任迁将千载以来的秘史细细说了出来,李均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深知这种骚扰的危害,他自己便是在小队佣兵骚扰之下失去了家园,而且对于以商贸立军的和平军言,海上若不安全,也就意味着命脉被人钳制。
  “若是倭酋清田庆吉一统倭国,也么倭人必将大举内侵,因此,与倭贼一战刻不容缓。”任迁向李均拱手道,“实不相瞒,我来此见统领,庆贺统领大婚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劝说统领出击倭贼。”
  李均思忖片刻,正要回答,忽然觉得脚上一紧,似乎有人踩了自己一下。他侧过头望去,其余人都盯着他似乎等着他回答,惟有凤九天将酒杯举了起来,慢慢将杯中之中喝去一半。
  “任兄所说之事关系重大,非我一人可作决断。”李均会意,道:“任兄正好要来参加我婚礼,等过些时日我再答复任兄如何?”
  任迁目光在李均脸上扫了扫,笑道:“此事确实非片刻间能作决定,统领要反复思量是再正确不过了。”
  酒酣畅怀之后,李均命人将任迁安顿好,再回到营帐之中,凤九天捋须微笑,正等着他。
  “先生方才是让我不要把话说满,对不对?”李均问道。
  “正是,以统领个性,这关系重大之事,只怕当席就要商议出个结果。我担心这结果无论是决定征讨倭人还是拒绝征讨,任迁都不会为我所用。”
  李均诧然,任迁来投之意显然很坚定,但凤九天话语中似乎对他有些怀疑。
  “统领惊讶得没错,我是很怀疑这任迁。”凤九天正色道:“怀疑的理由暂且不说与统领听,我已经写下并封在这信封之中,等到统领确信任迁是真心投靠之时再看不迟。现在统领待任迁,仍应真挚信任。只有一点,出征倭人之事,统领要千万谨慎。”
  李均微微停了一片,他本来有些担忧是凤九天对任迁有些嫉妒,但凤九天后来的解释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任迁来此献策是否有可疑之处了。
  “统领不必细想,总之我已有一计,定然会让任迁心甘情愿为和平军效力。”凤九天停了一会儿,又展颜笑道:“此计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
  次日晨,凤九天与魏展便前往拜访任迁。
  “两位为李统领智囊,对在下昨日的提议有何看法?”三人闲聊了几句,任迁问道。
  魏展点头道:“任兄昨日所言确实让人震惊,我思忖了一夜,确如任兄所言,倭人为我和平军大敌。”
  凤九天接口道:“然则正如任兄所言,和平军五患在侧,实在是无法集中力量去对付倭贼。况且倭贼为乱,受祸者不只我和平军,单以和平军之力与其抗衡,未免便宜了其他势力。”
  任迁轻轻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凤九天所说的确实是人之常情,倭贼不见得专门来骚扰和平军,相反,积弱已久又新近大败的苏国,才是他们攻击的最好目标。月前在沧海郡骚扰的倭贼,起先的打算便是掳掠苏国,只不过和平军抢先占了沧海,才改为与和平军为敌。
  “二位先生,李统领虽然对自立为王并无兴趣,但辅佐他一统天下进位九五只怕是诸位的梦想。如今李统领有余州清桂之地,地利已有,有诸君倾心辅佐,人和也有,唯独缺的便是天时了。”任迁向前倾了倾,诚恳地道,“圣人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欲得天时,先得民心。神洲与倭贼难以两立,每每谈及倭贼内侵之事,有志之士无不怒发冲冠切齿痛恨。李统领出身低微而居于高位,在百姓士人心中有以下克上之嫌,推行新政便难以得到民心赞同。若李统领能大破倭贼,为神洲除此切肤之痛,则有功于当代获利于千秋,岂非一举而两得么?”
  魏展与凤九天相对看了一眼,两人但笑不语。任迁心知如果不能说服这两人,就更不可能说服李均,因此又道:“二位先生不说话,莫非是以为我之建议有误?”
  “任兄,李统领急公好义,自起兵以来待百姓仁义宽厚。诚如君所言,他出身低微,身世又凄惨,但在陆帅熏陶下,常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因此,有利百百姓之事,他从不敢落后于人。他不只一次对我说起,所谓仁义的标准既非圣人经卷中的话语,也非士人的评论,而应是是否有利于百姓。”凤九天道,“因此,李统领倒是有意征讨倭贼。”
  任迁大喜,抚掌笑道:“二位应早说啊。”
  魏展接口道:“任兄别急,李统领虽然有意征讨倭贼,但被凤兄劝止了。”
  任迁脸上的喜色立刻消失不见了,他看了看凤九天,欲言又止。凤九天道:“任兄说征讨倭贼一举数得,这是不错的,但前提是征讨倭贼必胜。但我愚鲁,想来想去征讨倭贼都难以取胜,因此不得不劝止。”
  “凤先生为何出此言?”任迁问道。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胜负各半。’倭贼远在东溟之中,军情政情人情,我们知之甚少,这是第一个不适宜出征的。策划军略,都需谋定而后动,和平军向来不曾将倭贼视作大敌,因此也不曾有征讨策略,草率出兵不利取胜,这是第二个不适宜出征的。水战非陆战,补给后勤远难于陆战,况且大海之中风波险恶,这是第三个不适宜出征的。进讨倭贼,胜则须分兵驻守倭岛,败则损兵折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削弱我和平军实力,这是第四个不适宜出征的。另外,不瞒任兄,我们早有进取苏国扫灭昏君奸臣之计划,只待休整完毕就要全力出击,苏国富庶肥沃远胜于倭岛蛮荒之地,这是第五个不适宜出征的原因。”
  任迁猛然站了起来,以手捂额,道:“什么?和平军有意继续对大苏用兵?”
  凤九天面带微笑:“正是,如果不是柳光老贼在后牵制,李统领本欲直捣柳京,祭陆帅之灵于细柳湖畔。”
  任迁慢慢坐了下去,脸上浮出悲愤之色:“唐朋将军极力对我说李统领是当今真英雄,罗毅将军也再三劝我来见统领,昨日席间听李统领自抒胸臆,我只道他果然会急天下之所急。如今……如今看来,不过如此,请二位为我回复李统领,任某不才,不堪李统领之用,就请辞去。”
  “任兄太急了。”凤九天道,“不赞成征讨倭贼者是我,而不是李统领。若是任兄有方法可以解决我那五个不适宜,我便向统领告罪,如何?”
  任迁听了他的话怔了怔,呆了片刻后道:“这……这……”
  凤九天与魏展告辞之后,任迁一个人怔怔坐在屋里。初升的太阳自女墙上的飞檐探过头来,将窥视的光射进驿馆的屋子里,几束金黄色的光落在任迁的脸上,让他脸上的神色更加深沉。
  凤九天对李均说的不错,任迁来狂澜城,并不是全心来投靠。虽然苏国已日薄西山,但自陆翔以来,孤臣义士便不曾断绝,任迁虽明知事已不可为,也有心为苏国尽一份力。苏国在此大败之后,内忧外患都集中一处,只需稍稍有外力,便会崩溃。环视周围,能给苏国加上这外力者,只有岚国、和平军与倭贼,岚国因为有吴恕这奸相在,反倒不足为患,如果能让和平军和倭贼起争端,那么苏国便可得到宝贵的喘息之机。因此,任迁才从珲县跑到狂澜城来献策,但现在看来,想说动李均并不容易。
  “我起先想令和平军陷入与倭贼的争斗之中,一时无法抽身北进,如今看来……如今看来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和平军出战了。”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任迁终于站了起来,他已以打定主意。


第二章 良宵
  大雪初晴后,火红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温暖与光芒播撒在人间,湛蓝的天空下,草原上铺上一层洁白的雪毯。如果换了几年以前,草原上的戎人此时定是因为雪灾而饥寒难耐,甚至举家饿得嗷嗷哭泣。但自从纪苏去了余州,忽雷汗与李均定下盟约以来,每年秋高草枯的时节,余州的商旅便送来大量粮食,换走戎人的皮毛牲畜。因此连着三年冬季,穹庐草原上不曾有一头牲畜因饥饿而被冻死,也不曾有一家人在这大雪天里仍需追逐水草迁移。
  戎人能歌善舞,忽雷汗的名字与同和平军的盟约,早已被编入戎人牧歌之中,象这样的晴天里,戎人小伙在雪地里摔跤角力,而姑娘们则唱着这新编的曲儿,笑也吟吟地将火一样的目光投在最强壮的小伙身上。
  墨蓉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是好天地!越人岭里的那些老顽固们也应来这,同戎人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他们也会被这火一般的民族火一般的热情感染,也不会那样闭族自封了。
  “姐姐为什么叹气?”
  吕恬抱着一个大雪球,轻捷地跑了过来。俞升心细,知道条件不允许李均前往越人岭迎娶墨蓉,而越人的封闭性又让这个心灵手巧的种族中大多数不会轻易搬出来,因此与纪苏相比,墨蓉“娘家”来参加她婚礼的人必然较少。为免墨蓉心中不快,他在筹划婚典之时,将大批狂澜城中墨蓉的朋友也送到了穹庐草原。再加上追随墨蓉来到狂澜城的数百越人,墨蓉虽然在穹庐草原之上,却也不觉寂寞。
  “没事,我觉得天好高……”墨蓉笑着拍了拍吕恬红扑扑的脸,吕恬尖叫着将手中的雪球扔了出来,一时间墨蓉全身上下都被玉屑般的碎雪笼罩住了。
  两人在雪地里欢快的追逐起来,整个草原之上,都是欢快的笑声和银铃般的歌声在飘扬。
  李均虽然尚在两日路程之外,但也似乎觉察到了这欢乐的气氛,放眼天地,心胸开朗,他禁不住笑道:“可惜我不懂平仄格律,否则见此情此景,定要吟诗一首。”
  陪同他来的,除去孟远凤九天等人外,尚有余州望族司马辉。听了他的话,司马辉笑道:“不懂平仄格律又有何妨,统领何时曾将这些古人定的规矩放在眼里过?”
  “正是,李兄弟骨子里只怕与我一般,此时却畏首畏尾起来,想必是因为大婚在即吧。”苏白要从这里去苏南三郡赴任,因此也随同李均一起来了。他纵声大笑道:“李兄弟啊李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可千万别大婚之后怕了两位夫人。”
  众人都莞尔,全军上下,敢于同李均这般说笑的,只怕惟有这位狂士苏白了。李均也开怀大笑:“人生得意,莫过如此。苏兄才名满天下,不知引得多少痴情女子倚楼夜思,自然不会怕夫人。”
  他振了振眉,夹紧马腹,让马向前快跑几步,心中如春潮澎湃,令他禁不住迎风长啸,啸声如龙吟般直破长空。随着他前来的将士们盯着他的背影,似乎盯着巍巍青山。
  “哗——”他身下的踏月飞霜似乎也被他满腹的豪情感染,发出啸声和他相应和,一人一马向着前方而去。凤九天眼中闪了几下光芒,苏白似乎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问道:“怎么啦?”
  “想必是关系到人生大事,统领也有些过于激动了。”凤九天微微一笑,“曾亮,追上去吧。”
  在他出声之前,李均的近卫队长曾亮便已经纵马追了上去,一百多骑近卫骑士也紧紧相随。
  当李均勒住马,身后的人影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仰首看天,忽然觉得一阵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
  “陆帅,你在天有灵,看见了么,我就要成亲了。肖统领,还有那些已经故过的朋友,你们都见着了么,我就要成亲了!”
  ……
  与仍是冰封雪笼的穹庐草原不同,陈国北部的玉湖地区已经是春风轻拂,杨柳婆娑了。
  来自西方西海的暖气使得陈国西部气侯温暖湿润,比之地理位置与海拔相近的余州倒要早上半个月进入春天,若不是持续了两三个月的战事,此刻应是一片生机勃勃。
  马济友站在城头之上向东远眺,大地如棋盘一般横在他面前。水田万倾,烟村数处,天地悠悠,让他禁不住长长叹出口气:“大好河山!”
  “大将军,有圣谕到。”
  作为洪国这百余年来武勋第一的名将,马济友虽然在神洲之中没有陆翔柳光那般威名,但在洪国之内却享有前所未有的待遇。这一代洪国国王钱涉烨生性好赌,因此在都城海平设下天下第一的生死赌局,整日里沉湎于醉生梦死的赌斗之中,但却没有落得“昏君”的讥议,一方面是其人确实在处理政务上有些才华,另一方面则是在任用马济友上。
  马济友出身武将世家,但论及军事上的才华远胜过乃父乃祖。早年曾领兵吞并了洪国与苏国、岚国之间的五个小国,在洪国与陈国旷日持久的争斗之中,他一改洪国败多胜少之势,战无不胜,若不是岚国的牵制,只怕马济友十年前便乘胜攻灭陈国。
  自十年前大破陈国军队后,钱涉烨便升马济友为大将军,将举国兵权一半付与马济友,更赐免死铁券,享有听宣不听调之恩宠。因此,钱涉烨给其他大臣下的命令为圣旨,唯独给马济友的是“圣谕”。
  “陛下有何吩咐?”
  行了礼之后,马济友请来传旨的太监坐下,询问道。
  “陛下听说大将军连克陈国十五城,龙颜大悦,因此令下官来传口谕,请大将军再接再厉,灭了陈国。”
  马济友哈哈大笑:“只怕不易啊,大人,如今陈国与十年前陈国不同,十年前陈国国富兵强而将弱,如今却是国穷兵盛将强,柳光一代名将,不好对付,不好对付。”
  那太监连连点头道:“夺了陈国十五城足矣,陛下传的口谕中也说了,一切由大将军便宜行事,大将军国之干城,一定要多加小心。”
  马济友又问道:“京中一切可好?”
  “托大将军的福,京中一切如常。”太监明白马济友这一问内含的意思,“陛下左右都在称赞大将军武勋。”
  送走了太监,马济友再次登上城头,这座雾台城为玉湖地区咽喉要道,陈国军队要想收复玉湖地区,就必须从此经过,而马济友若想扩大战果,也须从此城出兵。
  “柳光该来了吧。”想到即将面对的柳光,马济友心一阵跳动,作为同一代的武将,柳光与陆翔皆是他打倒的目标。陆翔已死,若是能在战场中击败柳光,那么这当世第一名将便非己莫属了。
  微微笑了笑,马济友把这个野心压了下去。若是胜负关系的不过是自己一人名誉,他便会全力击败柳光以取这第一名将之誉,但如今胜负关系的是两国国运,他不能轻举妄动。
  “破灭陈国既可蚕食,又可鲸吞,胜负之道,岂在朝夕?”他心中暗想,“我只须守住这雾台城,柳光四面强敌必不能一直在此与我僵持,待他去应付东面的李均或是南面的凌琦,我便可乘机而入。除去柳光,陈国其余将领何足为道。”
  “大将军,为何不乘柳光被李均牵制在余州之时多夺几城?以我军威猛,甚至可以在柳光回军前一举夺下洛郢!”一将领低声问道。
  马济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柳光非同常人,他手中有雄兵八十万,去征讨余州带了二十万,在南方边境驻有二十万,还有四十万分驻国内。我大洪国与陈国世仇,他不留重兵于两国边境以备不测,其中岂会无诈?”
  “大将军之意……”主簿邓真道,“莫非我军突袭,实际上是柳光意料之中?”
  “正是,他留下洛郢这肥肉给我,想我一口咬上去,这时他分驻于各处的军队截我归路,自己从余州回来,一举将我围杀。”马济友道,“可惜李均比他料想的要厉害些,他在余州只怕没占什么便宜。”
  邓真微低下头,马济友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待人向来谦和,对于亲近之人更是不拘于礼,因此士卒都愿为他效死力。
  马济友没有注意邓真的内心活动,他慢慢在城垣上踱着,不时拍拍周围士卒肩膀,为他们整整衣甲。虽然这只是小事,但被他柔和的目光扫过的士兵,无不觉精神一振。
  马济友看着士气高涨的部下,禁不住背手而笑,这般雄关如铁,这般众志成城,柳光再厉害,也要在这雾台城下止步不前。
  正这时,东南角一骑快马如飞而来,门口的士兵横矛将他拦住,还不等发问,那马上骑士掏出一枚令牌,道:“大将军何在?”
  “正在城头。”马济友听到士兵回答,微微扬了扬眉,来的应是自己派出的探马。
  “禀大将军,柳光令薛文举统兵五万,已经向雾台杀来!”
  “薛文举?”令探马下去休息之后,马济友不觉沉吟起来,邓真在旁道:“这薛文举是陈国大将,向来善守不善攻,柳光派他来攻城,用其短而不用其长,莫非其中有诈?”
  马济友没有急着回答,轻轻踱了两步,众人见他低头沉思,便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马济友道:“柳光自己不曾来,难道是看不起我马济友么?”
  “依下官愚见,柳光不是看不起大将军,而是想以这薛文举诱出大将军。”邓真道,“出了这雾台城,我军便失去地利,恐怕会为柳光所乘。”
  “主簿所言极是。”马济友双目炯炯,拔出腰刀拍了拍城垣,“我料柳光以薛文举为明,自己为暗。哼,为报大王知遇之恩,我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众将听了,无论来敌如何挑衅,我军要以不变应万变,坚守雾台,不得出城,违令者斩!”
  ……
  柳光回到洛郢城,匆匆去见过小皇帝。虽然此时他已权倾朝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太师、郑国公,但这些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出了皇宫,迎面便是心忧时局的大臣们。征讨余州、苏国铩羽而归,而洪国大军则夺去了气侯宜人物产丰饶的玉湖地区,这让大臣心中都忐忑不安,急于从执掌全国军政大权的柳光口中得知确切消息。
  “我不在之时,诸公辛苦了。”柳光神态却让他们看不出一丝紧张,他在众大臣面前并不曾有倨傲之色,相反执礼甚恭,因此虽为外来权臣,大臣们对他为人处事却无法讥议。
  “不敢,不敢,未能为君王分忧,实在是我辈无能。若不是太师及时赶回,我辈只能束手无策。”左相国韦达单论官职,比柳光尚要高半级,但与柳光谈话时的语气,却恭谨得有如面对顶头上司。
  柳光对他施了一礼,微笑道:“相国满腹经纶,身负治国重任,对付洪国贼寇有本帅便足够了,何劳相国?”
  柳光又同其他官员见过礼,正说话间,他忽然觉得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了一下,不由吸了口冷气,这种悸动他不陌生,每当在战场之中面对危局之时,他便会有这种感觉。
  “杀气……”他心中暗想,环视四周,所见除了陈国的高官,便是皇宫的侍卫武士。这些高官他都认得,倒是侍卫武士众多,虽然都是他命人挑出的精锐,一时间却不能全部认出来。
  “公孙。”他侧过头,向身旁的公孙明施了个眼色,公孙明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他是指向侍卫们,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有问题。
  那种心悸的感觉不过片刻便逝,柳光只道自己过于小心方有此错觉,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但当他目光向剩余几个陈国官员望去之时,心中又是一凛。
  这几年来他在陈国把执朝政,提拔了不少有才华的中下级官吏,当年提议请他入陈国的四品翰林秦千里如今已成了吏部尚书,四品侍郎关朋进了中书省任二品的中书侍郎,便是出言苦谏不要让他来陈国的西门让,也从一普通的御史谏议升为执掌劝谏言论大权的御史大夫。这些人颇有才华,政务之上也尽心尽力,为他分担了不少忧劳,但私交上则与他都保有距离,基本上是敬而远之。这次却在宫门之外侯着自己,莫非其中有问题?
  “大元帅。”御史大夫西门让道,“如今国难不止,士民惶惶,大元帅为何不亲征马济友,却令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去攻城?”
  柳光心中一动,西门让言语直冲,显然没有韦达等恭谨,而且当初他最为反对自己入陈国,那杀气莫非应在此人身上?
  他心中狐疑,但仍微笑着走向西门让,道:“西门大夫以为我陈国有何国难?”
  “在外,东有余州李均猖獗,北有洪国马济友横行,南有淮国凌琦虎视。在内,莲法乱贼余孽又有死灰复燃之势,百姓之中谣言四起民心动荡,连年征战国库空乏。内忧外患,足以至亡国,难道大元帅还须下官来提醒么?”
  柳光道:“依大夫之意,我当如何是好?”
  “攘外必先安内。”西门让微微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说出自己的打算,正当之时,柳光忽然觉得心头那种悸动再次发生,但看眼前西门让神色一切如常,转念一想西门让的话语,又觉得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他思忖间,没有注意到在一侧秦千里慢慢靠了过来。秦千里盯着二人,他与西门让不和满朝皆知,因此旁人只道他是来与西门让争权夺利,因此也不以为怪。秦千里盯着柳光,此时他距柳光不过两步,他忽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一翻,便向柳光击了过来。
  “刺客!”公孙明大呼,想要推开柳光,但三步之内,实在是变生腋肘,让人难以反应,眼见秦千里手中的一件利刃就要落在柳光身上!
  柳光终究是武人,虽然年事已高反应却仍比公孙明这书生要快得多,在秦千里手中利刃刺中他之前便是一侧身,那短刀从他臂边划过。秦千里用力收刀想再刺,却发象刀背已经被韩冲牢牢握住。
  这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四周人只听得公孙明大叫,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秦千里接连用了两次力,却无法从韩冲手里夺回刀,只得弃了刀。他也不逃,站在那儿仰天长叹:“罢,罢,非我不尽忠,实是力所不及,大王大王,我献计纳盗死有余辜,恨只恨这三百年江山落入狗贼手中!”
  柳光神色未变,但心中却已全然明白。这秦千里忠于陈国裴氏王朝,一直将自己把执陈国朝政引为憾事,如今陈国内忧外患,他以为除去自己便可让裴氏重掌大权,便寻得这利刃来刺杀自己。
  “这刀不错,当是古时越人铸造的‘袖虹’,据说将此刀拢在袖中,出刀之如长虹贯日无坚不摧。”柳光慢慢道,“为了刺杀我,连这古时刺客用的宝刀都被你找来,想来你不只是临时起意吧。”
  秦千里呸了声,偏过头去不看向他。柳光看了看自己手,不但袍服被袖虹划开,里面暗衬的锁甲也给刺穿,若是自己只是一般权臣,这一刺定然会命当场。虽然自己避过了这致命一击,但手臂上的疼痛证明对方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招出谁与你合谋,我可饶你全家。”柳光道。
  “大丈夫生当为君上解忧,君父受辱,臣子殒身,妻子家人,又何顾焉?”秦千里昂首向天道。
  柳光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只要有人说出来过,便无秘密可言,我要查出你的同党,决非难事。”他一直眯成细缝的眼睛忽然暴睁,射出摄人的光来:“推出去,五马分尸!公孙明,令人捉他九族,明日于东市凌迟。”
  秦千里颤了一颤,汗珠与泪水滚滚而下,脸上肌肉抽动不止,但终究不曾再说什么。宫前陈国大臣见柳光发威,大多悸若寒蝉,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独西门让忽然道:“且慢。”
  “莫非你要为秦千里说情?”柳光慢慢道。
  “秦千里刺杀大元帅,罪不可赦,但一人有罪,罚不及全家,何况九族?大元帅自入京以来,杀气太重,非仁恕之道,下官不敢为秦千里说情,但请大元帅上体天心,对他九族从轻发落。”
  柳光愤怒得哼了一声,群臣只觉这一声如鼓敲在自己心中般,让他们不由冷汗直冒,牙齿打颤,暗中乞求老天神佛祖宗圣人保佑,此事不要连累到自己。
  ……
  “一大碗,举家欢;两大碗,凤配鸾;三大碗,抱金砖……”
  戎人是火一般的民族,当极易燃烧的烈酒入腹之后,他们立刻点起雄雄的热情之焰,甚至种族间的差异也会被他们抛至脑后去。
  纪苏双颊流丹,端坐在绣床之上,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娇羞,这间被红色妆点得喜气洋洋的帐篷里,她静静坐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化。
  依神洲古礼与戎人风俗而举行的婚礼极为热闹,这次婚姻影响重大,俞升有意选了正月廿八这一日,以方便前来观礼者。果然这几日四方来的贺使与宾朋将忽雷汗驻马的营地挤得满满,善于经营的夷人小贩也早在数日前便来到这被戎人称作“星座之地”的牧场,一时间仿制一座城市突然出现在草原之上。
  依着纪苏的性格,这么热闹的地方原本少不了她的。但此次她自己是热闹的主角,因此反倒安静了下来。
  “他会进谁的帐篷呢?”
  她心中与墨蓉都在想这个问题,小鹿一样的心跳让她们两都无法静下来。两座妆扮得一模一样的相邻帐篷,李均会踏进哪一座,并在其中度过这一生之中都永值回忆的一晚?
  “好,再来!”
  造成她们心怦怦乱跳的人此时却在一大群劝酒者的围攻之中,呼喝声里,李均被纪苏的舅舅说服,又喝下一大碗自洪国运来的二十年陈酿老酒。没等他放下酒碗,旁边一人立刻给他满上。
  “一边新娘子舅舅的酒你喝了,那么另一边新娘子兄长的酒你也得喝!”说话者是追随墨蓉迁出的越人墨霄也举起酒碗。越人平均身高较常人要矮上一个头,但酒量却丝毫不输给常人。他留着络腮的脸上泛着红光,笑呵呵地威胁着李均:“否则就是不公平不公平!”
  若依神洲旧制,一男原本不拘三妻四妾,但妻妾间地位有高有低。在处理墨蓉与纪苏的关系上,李均头大如斗,他原本就是因为两者都不愿割舍才违背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誓约,同时娶了二人,此刻就更不愿在两人地位上分个清楚,好在凤九天聪明,找了个“神洲战乱多年,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因此一男娶上几个妻子也不为过,但前提是妻子之间能平等安和”的理由,为李均在道理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实际上李均能否安抚好两个妻子,其余想怀抱二娇甚至多娇的人能否防止内室之变,那是即便神也爱莫能助的事情。
  “好,喝就喝……”李均不善饮酒,虽然灵力雄厚,却也禁不住熏熏然。他喘了口气,仰首将那一大碗又灌了下去,没等他向墨霄示意,又有一只碗伸了过来:“来来,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李均禁不住苦笑,向身为伴郎的孟远眨了眨眼。孟远挤了过来,抢着与苏白碰碗,道:“苏兄这一碗我替新郎喝了。”
  “不成不成!”众人一齐嚷嚷起来,苏白也缩回了碗,正色道:“孟兄弟,平时你可以代李兄弟喝酒,代李兄弟上阵,唯独今天你不能代替李兄弟。”
  “为何不可?”孟远本不善言辞,他方才若是直接说敬苏白这一碗,那苏白不喝也得喝,但他如实说是代李均喝这一碗,结果给了苏白可乘之机,苏白道:“因为这一碗可是敬新郎倌的,孟兄弟代喝了倒也没什么,但等会儿是否也要代李兄弟入洞房?”
  众人全都哄然大笑,李均与孟远二人面红耳赤,一个是气极,一个是不知所措。这等玩笑在闹洞房时说说并无妨,但在李均面前敢说出来的,全天下也只有这苏白一人。
  他们笑闹之声尽数传入墨蓉与纪苏耳中。墨蓉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担心,李均不善饮酒她是知道的,但看众人这般围攻,只怕片刻之后这无敌的勇将便会被一群亲友用酒放倒,新婚之夜将是被抬入洞房的。
  “恬妹,恬妹?”墨蓉低声唤道,吕恬作为她的喜娘,方才还在她身边。但她叫了会儿,却没有听到回应,她偷偷将红头盖掀起一点,发现帐蓬之中没有人,想来吕恬听得外边热闹,禁不住少女兴致跑出去看热闹了。
  “唉呀。”墨蓉叹了声,她本想让吕恬找人向李均传话,要他少喝一些,但吕恬不在,虽然墨蓉并不将常人的那些妇容妇德之类的无用礼仪放在心中,但要她在此时到众人面前去同李均说话,可以把她羞得钻入地中。
  “苏先生的酒喝了,那么我们的酒也要喝!”
  耳听到外边李均又喝了一碗,但敬酒者一个接着一个,墨蓉直摇头,只怕已经有十余碗酒下肚了吧,方才还听得李均分辩,如今分辩的声音都没了,想来只剩闷声喝酒的份,千万可别醉了……
  “好酒量,再来一碗,再来!”劝酒声四起,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碗,轮到我来敬李均哥哥了吧?”
  众人侧眼望去,只见一女子身着粉红色袄子,两条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微侧着头站在那儿,也不见她如何打扮,只是静静往那一站,便让众人心中升起温柔之感,只想好生爱惜她,以搏取她一笑。
  众人本来就在露天饮酒,人来人往也不曾注意这女子何时出现,但此刻她一出现,立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见她盯着李均,露出一个惹人怜惜的笑容,看来二人原是极熟悉的。早有心怀鬼胎者暗想,莫非李均一次娶两个新娘不够,第三个也出现了?
  “小妹,你也来了!”李均与孟远又惊又喜,由于双方立场不同,李均不曾料到陆裳也会来他的婚礼,因此一认出来他心中不由大喜,但一想及这个小妹精灵古怪,满脑子都是捉弄人的主意,二人不由又是大感头痛。这个小姑娘,比一千杯一万杯美酒可都要麻烦,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李均哥哥大喜,小妹来讨喜酒喝啦。”陆裳温柔一笑,众人的疑虑尽在她一笑中化去,她移动莲步,轻盈如飞,来到李均面前,早有人为她递来一只酒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这酒碗好大,正是好酒戎人最常用的大瓷碗。
  熏人的酒香扑鼻而来,让陆裳也有些酡然。她轻轻挑起长长的睫毛,与李均目光相遇,见李均半是欣喜半是紧张的样子,禁不住侧头顽皮一笑:“李均哥哥好坏,不请我看新娘子,偷偷躲在这成亲,小心我偷走你的新娘子哦。”
  李均心中刹那间升起一阵暖流,当年在陆翔帐下时,自己有什么好东西若是被陆裳知道,总会被她想法子骗去,实在骗不到便偷。甚至他的飞链短剑与龙首头盔,也曾经成为陆裳的战利品。陆裳此时此刻神情,哪里是在苏国时那出言警告自己的奇女子,分明仍旧是当年那虽然调皮却天真纯稚的小妹。
  “小妹敬的酒,我无论如何要喝的!”李均再要举杯一饮而尽,旁边却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将他的酒杯夺了过去。
  “是陆裳妹妹吗,我经常听说你哦。”夺去他酒杯者脸上带着羞赧的红意,但一双闪亮如星的凤目却显出爽朗的光彩来,正是在“新房”中等侯新郎的纪苏。她之所以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担忧李均喝酒喝得太多,她比墨蓉胆子要大,而且戎人都热情大方,原本就没这样多花哨。众人方才注意力都被陆裳引去,因此都未发觉她出现在酒席间。
  “啊呀,好漂亮的新娘子!”陆裳移了两步,惊叹道,“我猜姐姐定是纪苏。错了,嫂嫂定是纪苏,嘻嘻。”
  众人都大笑起来,纪苏脸上红得几乎胜过她身上的红裙,她道:“我替你李均哥哥,喝了你这杯酒如何?”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陆裳道,两个女子以不输给男子的气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均见着这两个女子相视而笑,心中百感交集,与孟远目光相对,都不觉呆了。
  宴席一直延续到了半夜,陆裳突来到来,纪苏的大胆出现,让这婚礼的气氛达到高潮。自此之后,新娘与新郎一同在宾客面前接受敬酒,渐渐取代了旧的风俗而成神洲习惯,而其中大力倡导包括这个在内的新习惯者,便是苏白。
  李均站在两个帐篷之间,回头看了看向他嘿嘿直笑的孟远与陆裳,又看看身侧醉倚在他身上的纪苏,再看看墨蓉那帐篷里映出的红烛之光,只觉喝进肚中的酒此时全部化作了酒意,一直涌上脸膛,让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不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的好。
  人声渐散,吕恬从墨蓉帐篷中跑了出来,见了站在外头的李均向他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便笑嘻嘻的跑了,孟远与陆裳也消失在夜色之中,惟有李均与纪苏仍在那儿发愣。
  “我……还能喝……”纪苏的呓语让李均醒了过来,他苦笑着看了看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的纪苏,新郎未醉,来救新郎的新娘倒醉得一塌糊涂。他左思右想,仍拿不定主意之时,忽然墨蓉那帐篷里传来墨蓉飞快的声音。
  “进来。”
  “什么?”李均颤声问道。
  “快进来!”墨蓉低声道。
  李均咬了咬牙,扶着纪苏走进了墨蓉的帐篷。黑暗中忽然传出“卟噗”的笑声,但那笑声立刻被止住。过了片刻,孟远、陆裳与吕恬三人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就在三人要靠近墨蓉帐篷之时,帐篷门忽然又被打开,李均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带着傻乎乎的笑容走出,与三人相对,都是怔了一怔。
  “啊,被发现了,快跑!”陆裳拉起孟远与吕恬就跑,只留下李均一人站在那里发呆,过了片刻他才自言自语道:“坏了,被赶出来了。”
  这一夜墨蓉新房中有二人,只不过两个都是女人。虽然有两个洞房,有两位新娘,但身为新郎的李均却在帐篷外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柳光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心中的杀意越来越盛,双目也越眯越细。
  惟有西门让毫不畏惧地望着他,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若是方才他那一刀刺中了我,只怕我的结局会比他还惨吧。”柳光道,“西门让,当初废王请我入陈国之时,听说你曾极力谏阻。”
  “以当时来看,若是不纳大元帅,先王便不会被废。”西门让看了秦千里一眼,“但事已至经,木已成舟,于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让陈国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欲成此事,却非大元帅不可。”
  西门让的话如一瓢冷水,浇灭了柳光心中的怒火。他沉默了片刻,道:“来人,将秦千里收监,令其家人不得离开洛郢。”
  他声音很轻,但听入群臣耳中却沉重无比,韦达当先,陈国群臣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道:“谢大元帅。”
  “要谢谢西门大夫。西门大夫,今夜可愿与我共饮一杯,度此良宵么?”柳光大步从群臣间走了过去,群臣的大礼他没有象往日那般让开,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做那谦让之态了。容不下他的,任他如何做态,仍旧容不下他;愿为他效死力的,无须他做态,便会为他效死力。
  掌灯时分,西门让如约来到宫城西侧的大元帅府。
  “接着白天的话题,西门大夫以为攘外必先安内,如何安法?”柳光脸上已经见不到丝毫怒气,他问道。
  “大元帅,陈国以物产资源与民户来看,都有与岚国恒国争雄之力,但自建国以来偏安于此,不惟不能与盛时的岚恒二国相比,甚至不如苏国,只能与洪国相互争斗,原因无它,一个字‘疲’尔。”
  “陈国历来不出名将,空有数十万将士,自保有余攻人不足。但历代君主都自恃国富,四处征讨,却屡战屡败,好比一身体强壮者自恃健壮不畏流血,但今日流一碗明日流一碗,长久下去终究会将身体拖垮。如今我陈国之弊,非一朝一夕之积,而是百余年来所致。因此,当今大计,攘外先安内,元气恢复之后,以举国之兵,加大元帅之智,横扫天下指日可待。”
  柳光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道:“若是二十年前,我必从西门大夫之言。但如今我年过半百,无法再等二十年,何况周围李均凌琦两小儿,马济友这匹夫都不会坐视我安定国内,可惜,可惜,为何二十年前我不曾来此陈国遇上西门大夫!”
  西门让扬了扬眉,道:“大元帅身体雄健,再过三五十年谈老也不迟啊。”
  柳光哈哈大笑,过了会道:“陈国百官中,我与霍匡相识最先,可怜他去年殁于军旅,我心中甚为惋惜,只以为失了左膀右臂。今日听了西门大夫一言,才知老天尚未弃我,西门大夫还有何言,尽管说出来。”
  “下官不知军旅之事,所谈都不过是书生之见,大元帅随意听听吧。”西门让道,“薛文举乃我国难得的宿将,但善守不善攻,大元帅为何派他去攻打马济友?”
  “唔,此事旁人不知,我惟独对西门大夫说。”柳光坐正身体,捋须道:“如今我三面都是强敌,无论我全力攻哪一方,其余两路必然乘隙而入。马济友洪国名将西门大夫自然了解,余州李均深得陆翔真传,自建立和平军以来机谋百出,只在马济友之上而不在其下。但此二人都有弱点,马济友虽然独当一面但功高震主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陆翔因此而死我因此被逐便是前鉴;李均年少气盛,其兴也勃,其亡必忽,况且他也有内忧外患一时间尚自顾无暇。唯有这凌琦……”
  西门让微微屏住呼吸,看着柳光皱起了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了会,柳光才接着道:“这凌琦原为淮国王子,我灭淮国之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能够在乱军中逃生,又在短短二十年内举兵复国,其人无论是才智天赋,还是隐忍性格,都非常人能及。而且……而且我料当初恒国政乱必是他暗中策划,一则除去恒国新王,二则迫走老夫,若我料不差,他才是我最可怕的对手。”
  西门让过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大元帅不亲自去对付马济友,是为了防备凌琦么?”
  “并不只是为防备他,他陈兵三十万于国界,倒不见得是要与我决一生死。以他隐忍性格,做事决不会如此张扬,除非一切都已入他掌握之中,因此这三十万大军定是虚兵。但虚可为实,实可为虚,只要我一不小心,这三十万军队便会杀过来。而马济友畏我威名,见我派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与他对垒,必定会认为我有诈。他夺得玉湖地区,目的已经达到,原本就无意再攻,我料他必死守雾台城。两相权衡,我在明处对付凌琦的虚兵,却在暗中用计破马济友的坚守。”柳光谈到此处,忽然又是一笑,“若只是想取马济友性命,原本不是件难事,但我想让马济友为我所用。”
  西门让沉默了会,没有再问如何让马济友效力,而是道:“大元帅是想取洪国么?”
  “正是,西门大夫好眼光。”柳光嘿嘿笑道,“旁人只道我会先定余州再征讨其余诸国,对付马济友只是为收回玉湖,却忘了避实就虚这最浅显的兵法,若能得深谙洪国虚实的马济友之力,攻取洪国并非难事,甚至无须我亲自出马。”
  “接下来呢?若是夺了洪国,便与北方强邻岚国接壤,岚国兵强马壮甲于天下,士卒勇猛坚韧,陆翔生前也无可饱受其害。如今岚国的大元帅伍威曾击败陆翔致其死命,隐隐有接替陆翔北国第一名将之势,只怕他不会坐视吧。”
  “伍威确实是将才,但他同样也有弱点。”柳光眯着眼,心思却远飞万里,去了那极北之地的岚国,“他长于谋略却短于机变,因此若是在远处抗衡,他算得个人物,若是两军交锋,我必可以擒他。”
  “也就是说,大元帅欲将战事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西门让的语气有些变化,言语中似乎有些不满。虽然柳光指点天下名将时流露出的睥视群雄的气概让他心折,但他最关心的,仍是陈国自身的百姓生计。
  “非也,西门大夫尽管放心,自我来陈国起,陈国便是我父母之国,陈国百姓便是我之子民。”柳光微笑了,“西门大夫当知,陈国虽有八十万大军,但我却从未一次动用三十万以上军队,便是不欲劳民伤财。待此事暂定后,我将裁减军队,力争将士兵数控制在五十万以内。”
  “至于其余安定百姓之策,只有请西门大夫助我了。”
  当柳光最后说出这话之后,西门让垂首端坐了片刻,然后抬头道:“敢不从命?”
  柳光脸上再次露出畅快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悠然道:“据说今夜是李均大喜之日,他今夜春风得意,但只怕还比不上我。”
  西门让垂下眼睑,没有接口。他知道柳光指的是自己,比起得到一个女人,在这些有心雄霸天下的名将心中,更快乐的应是得到一个有用的人才。
  对于一个有王佐之志的人,更快乐的是不是得到一个值得自己效死命的明主?
  西门让脑中忽然浮起了秦千里的脸,在黑冷的天牢里,秦千里靠在墙壁上,他又在想什么呢?
  真是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因为尚处在冬末,以卦象而言便是阴气尚重阳气初生,东溟大海海潮澎湃,却没有春夏之际的风暴,来知穹庐草原上的风将海船的帆吹得鼓鼓的,宛若天上的白云。
  这种海船乃帆浆两用船,积载量较一般大帆船要小,但即便是在无风之日仍旧能以较高速度前行。神洲诸国海军,包括倭人大都装备这样的战船。
  船上水手爬上高高的桅杆,向四周望去,碧海蓝天成一色,除去海鸟之外便看不到什么东西。
  这艘被称作“雨之丸”的倭人战船正从倭人六岛中最南的关原岛驶往神洲,在去年岁末,曾经有三家倭人势力联合起来对神洲进行掳掠,但却以损兵折将告终。但从倭人多年对神洲的侵扰来看,这不过是意外罢了,因此旧痛未愈,新一轮内侵便又开始。
  他们也不得不开始。倭人六岛合起来也有数百万户人家,分属大大小小上百个势力,虽然有名誉上的共主“大君”,但各家势力的当主都各行其是,并不把大君放在眼中。持续了数百年的内战消耗了大量财物,却培植出被称为武士的专门战斗阶层,随着清田庆吉空明庵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众多失去土地与主君的武士成了浪人,这些以战为生者聚集在尚未落入清田庆吉控制的南方关原、太桶两岛,使得以这两岛为基地的倭贼数量激增起来。迫于清田庆吉大军压力,倭贼若不能另谋生路,便只有在这两座岛上等待被消灭的命运。
  清田庆吉也有意迫这两岛上的对手成为他征服神洲的先锋,因此并不急于攻灭二岛上的反对势力,只是不断保持压力,令其不得不向神洲发展。以他的如意算盘,这些人攻取神洲部分领土不属难事,自己便可以讨伐他们为借口正式出兵神洲。无论是清田庆吉也好,还是他的反对势力也好,其最终目的都是跳出这六个小岛,夺取广饶的大陆。
  雨之丸上的倭贼根本不怕在这关原岛附近海域会遇上危险,千年前神风击破了四海汗天下无敌的军队,从此后除了夷人与倭人的零星对抗外,倭贼本土几乎不曾遇上外敌。因此了望的水手只是应付式的观查而已。
  “这东西可真神奇。”
  屠龙子云放下手中的长筒,向任迁道:“墨蓉姐姐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巧匠,竟然能造出这等神奇的东西。”
  任迁也放下手中长筒,这个由一根空心铁管再加上两块凹凸不平的琉璃构成的东西是墨蓉为和平军制的侦察敌情之器,她取了个名字为“千里镜”,虽然琉璃本身透光并不十分理想,但用来看船这样的大物件是足够了。因此,在倭人了望水手看见他们之前,他们便先发现了雨之丸。
  “屠龙都督可以下令了。”任迁勉强一笑,与屠龙子云的心情舒畅相比,他要沉重得多。
  那一日凤九天步步紧逼,迫得他不得不向李均自荐,愿意随同和平军水师进剿倭人,并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计策详细说明,这才得到李均首肯。任迁深知若不能取胜倭人,和平军只怕立刻会挥师北进攻灭苏国,因此不得不全力以赴,好为苏国争到一段休养时间。但这样一来,只怕自己要与和平军捆得越来越紧了。
  屠龙子云向船员们下了命令,海龙号与随后的五艘战船都改了方向,这一战力求完胜,不能让敌人逃走。
  当雨之丸号发现迎面两艘挂着苏国水师旗帜的战船时,屠龙子云再次下令:“满帆,全速!”
  海龙号划破碧波,掀起洁白的浪花,象鱼一般冲向雨之丸号。倭人骄横,向来不将神洲各国水师放在眼中,因此也不畏惧,而是做好了迎战准备。
  “放箭!”
  双方同时下令,雨之丸上的倭酋冷冷一笑:“神洲人果然不懂海战,不知两船夹击,冲上来与我接舷作战,却在那浪费弓箭。”
  “神洲人胆小,不敢与我们拼命,我们何不冲上去?”一倭贼问道。
  “先等等,此刻神洲人自以为二打一,士气尚高,稍过片刻他们发现对我无效,畏我之心一起,那时再攻他便会势如破竹了。”
  屠龙子云在海龙号上也是一皱眉,双方的箭矢大多都落在船板之上,对射了一阵子也不曾伤着人,这样的战斗,实在是无趣。
  “依我以往经验,倭贼应立刻冲上来才是。”屠龙子云道,“任先生,是不是倭贼看破我们计策了?”
  “若是看破我们计策,他立刻会回船逃走。”任迁道,“都督,你下令我船稍稍退却。”
  海龙号与另一艘和平军战船忽然转了帆,向两侧离开,倭酋大喜,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久劳无功,神洲人便会想逃走。满帆,追那艘挂着大旗的。”
  雨之丸号紧紧逼向海龙号,倭贼的叫骂声在风浪中依然清晰可闻,已经有水手将倭刀含在嘴中,抓住缆绳准备荡过去。双方疾行之中弓箭都失去了准头,因此大多数水手都弃而不用,作好白刃战的准备。
  “砰”一声,两艘船撞在一起,好在海龙号在相撞之前侧了一侧,不曾被雨之丸船头的撞角直接撞上。两艘船都巨烈晃动起来,未等船稳住,倭贼手水便呼喝着向海龙号跃过来。双方白刃相交,刹那时战成一团。
  “杀!”
  就在倭酋仰天大笑,以为海龙号落入他手中之时,一声暴喝如雷震耳,让他笑声戛然而止。
  屠龙子云提着宝刀突了出来,任迁缩在士兵之后跺了跺脚,若是再等片刻,对方便退无可退,但屠龙子云却等不及。
  “升帆!”任迁下令道,海龙号桅杆上那面苏国水师旗帜落了下来,一面巨大的紫色龙旗取而代之。
  “糟,是和平军!”
  倭贼愕然看着这变化,和平军与倭贼在陆上海上激战数次,因此倭贼中都知神洲新出来个和平军相当难缠,如今眼见弱敌忽然变成了强敌,士气不由一抑。
  “退!”倭酋当机立断,若是和平军便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方才示弱只不过是诱敌之计,定要在对方计策全面发动之前摆脱这种接触状态。倭人在他命令之下纷纷后退,但和平军战士紧随而来,倭酋咬牙道:“斩断缆绳,收舷!”
  原本钩住两船的缆绳被纷纷斩断,雨之丸号也不顾尚在海龙号上的倭贼,便要脱离战场。海龙号上的倭贼眼见无法回到自己船上,个个有若疯狂,挥着倭刀大声咒骂。
  “弃刀不杀!弃刀不杀!”和平军水师用仅会的那几句倭语大叫,但这些倭贼有如困兽,全然不将和平军的呼喊放在心中,不要命地向前突了过来。几个和平军战士以为大局已定,正有些泄怠,给他们一冲,当即倒了下来。
  “截住船,杀绝!”屠龙子云大怒之时,忽然听到后船任迁高声道:“不要同他们纠缠,立即去追敌船!”
  便是在这鲜血染红的甲板之上,屠龙子云仍能觉察到任迁话语中的恨意,看来这个参谋对倭人之恨,已经深入骨髓了。屠龙子云原本觉得杀这些倭人无须自己动手,此时也被任迁怨气所染,亲自提刀突入倭贼中,其余和平军将士也以怒为剑,合围了上去,这数十倭人倒也硬气,竟无一人屈膝,最后留下的尸体,个个都是身被十余处重伤的。
  雨之丸号舍弃攻上海龙号的同伴全力逃走,但原本绕开的另一艘战船此时截了过来,雨之丸船较小,转向比和平军战船轻便,因此再次调转船头,借着西风便加速而去。
  眼见可以离开险境,倭酋长出口气,此次和平军水师出现在关原岛附近,实在是出人意料,若是能将这个消息带回关原岛,聚力灭了和平军有限的水师,若者乘和平军水师在此之际去掳掠狂澜城,都能大长倭人威风,小小挫折,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暗自盘算,忽然眼前一黑,只见三艘挂着紫色龙旗的战船横在他归路之上,雨之丸号已经落入包围之中!
  “为何神洲人早有准备,难道我族之中有神洲人的间细?”倭酋呆了一刻,绝望地想。
  “这就好了,有这雨之丸,我们便可以依计行事了。”
  任迁踏上雨之丸号,水手们在清洗甲板上的血迹,将倭人的尸体一具又一具抬到一起。若不是为了完整无缺地夺取雨之丸号,原本无须付出数百人的伤亡代价。
  “任先生妙计,这一次要叫倭贼吃个大大的苦头。年看都是他们来打劫我们,如今我们要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一个夷人将领咬牙道。
  屠龙子云有些不安地看了任迁一眼,他方才抢先下令杀出,几乎让雨之丸号逃走。以和平军实力,若是在陆上与倭贼全力相较,胜负各半,若是在海上则只能勉强自保,但此次李均下达的命令,却是要主动出击倭贼,若不出奇计,多半是来送死。因此,屠龙子云深知雨之丸若成功逃走,和平军整个计策便尽数破败。
  “将倭贼的四尸全斩了!首绩也割下来!”看着满地狼籍的倭贼尸体,任迁忽然道。
  将士们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手望向任迁,只见任迁脸色如常,丝毫没有极怒的样子,但这毁坏死者尸体之命令,确确实实是他方才说出的。
  “这些倭贼祖祖辈辈积下的神洲血债,便是举东溟之水也无法洗尽。”看了众人迟疑的神色,任迁道,“我神洲各族与他倭人何干,向来不曾夺他一寸之地要他一分之银,相反无论是造纸烧瓷铸铁甚至文字,都尽数传授与倭人,可千百年来倭人以怨报德,烧杀淫掠罪恶滔天,因此无论如何对他们也不算为过。”
  他的一番话释过了将士心中的疑惑,更激起同仇敌忾的怒火。和平军水师大多数是夷人,这些世代生活在海畔的人与倭人是死敌,他们所受倭人掳掠之痛也远甚于内陆的常人,因此下起手来分外干脆,不到半日时间,倭人的尸体便全被肢解抛入海中。
  “好,这样便真的无一人漏网,也不怕倭人发现海面上的尸体了。”眼见这些碎尸引来大量肉食鱼类,任迁微微一笑。他也知人死后无知无觉,碎尸纯属暴虐之行,但一来可以让将士痛恨之心高涨,二来让相对较弱的和平军水师也能狠起心肠杀贼,三来又毁尸灭证不虞倭人从尸体上推断出和平军来袭,有了这三样好处,便是落了个暴虐之名他也认了。
  ……
  “大元帅,我想去见一见秦千里。”
  在离开之前,西门让忽然对柳光道。
  “无论如何秦千里我是不能放的,我可以免他九族,但他全家也要治罪。”柳光皱眉道,“西门大夫向来与秦千里不和,为何要去见他?”
  西门让沉吟了会儿,道:“我想去问秦千里一事,还请大元帅恩准。”
  “若是为你自己之事,你决不会说出请我恩准之语。”柳光呵呵笑着拍了拍西门让之肩,“西门大夫,我意已决,你见秦千里可以,但不要再劝我了。”
  西门让抬起头想要再说,柳光已转过身去,显然不欲再谈此事。西门让长叹一声,默默行了一礼出了门去。
  他离了大元帅府便直接来到天牢,随同的帅府武士拿出柳光帅令,看守天牢的士兵才放西门让进了牢房。
  “你来做甚?”
  一见到西门让,秦千里双眸怒睁,道:“你不去向柳光老贼献计夺你君父之国,来我这里做甚?”
  “你们且离开。”西门让将周围的人支走,连柳光派来的武士也都退出了天牢。关上门后,天牢之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秦千里粗浊的呼吸声还证明这里尚有人在。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光让你来审我么?还是你想来看我下场?”秦千里终于挡不住对黑暗的恐惧,大声喝问道。
  “秦大人,你我二人虽然一向不和,但我西门让是何等人物,你应心知肚明。”西门让幽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了过来,秦千里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你西门让确实不是落井下石之辈。”秦千里喘息了几声,终于平静下来,他道:“西门让,你想对我说什么?”
  西门让向前靠了靠,道:“秦大人,我此次来是心中有一问百思不得其解。”
  “你问吧,我已是将死之人,凡当说者知无不言。”
  “秦大人,为人臣者,是应忠于君还是应忠于国?”
  西门让的问题令秦千里愣了一下,半晌后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人臣者心中,君与国原为一体,忠君便是忠国。”
  “若是君王无德无能,上不体念天地慈悲之心,下不顺应黎庶仁恕之欲,所用多为奸邪,所行大半残暴,为人臣者当如何?”
  秦千里冷冷一笑:“死谏。”
  “秦兄当真作如是想么?”
  秦千里沉默了,那死谏二字不过是脱口而出,原本就不曾细想的。又过了片刻,他缓缓道:“西门让,你究竟想问什么?”
  “若是死谏有效,那么为人臣者原本不应爱惜自身畏惧一死。但若是死谏不但无效,而且任由那君王下去,必将使百姓陷于水火社稷濒临崩溃,为人臣者又当如何?”
  秦千里身体颤了一下,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西门让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意去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接着问道:“是为得忠臣之誉而忍看生灵涂炭,还是为民请命落下个贰臣之名?”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沉默下来,半晌过去,秦千里苦笑道:“若不是我献计大王容纳柳光,一切都不会如此。”
  “请秦大人解我心头之惑。”西门让的声音很空洞,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一般。
  “我错了,所忠者应是国而非君。”秦千里长长叹息,“谢谢你来看我,西门兄,我大陈国便托付与你了。”
  “唯尽忠耳。”西门让慢慢道,他起身向秦千里行了一礼,“谢谢秦兄。”
  望着西门让模糊的身影移向门口,秦千里禁不住泪飞如雨,大叫道:“西门兄!”
  西门让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道:“秦兄,还有何事?”
  秦千里将话又吞回肚子,低声道:“辛苦了,好自为之……”
  陈国武德二年一月二十八日,这一夜穹庐草原之上晴空万里,东溟关原岛外也是碧空如洗,唯有陈国国都洛郢,寒风凄切,细雨绵绵。在斜风细雨中,陈国御史大夫没有乘上轿子,徒步离开了关押着他曾经的敌人的天牢。
  “风雨啊……红色的风雨……”
  在大街之上他喃喃自语,却没有人能听见。


第三章 火海
  早晨总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时间,也是最忙碌的时间,不仅要洗漱,要填饱空了一夜的饥肠,要盘算一日之计,还要同睡个回窝觉的懒劲儿作争斗,也正是因此,凌晨是防备最为松泄之时。
  雨之丸号在薄薄的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但在港口了望的倭人还是认出这船,虽然有些诧异为何前两日才出海今天回来,但传出的信号仍是“正常”。
  “任先生果然妙算,倭贼也忒大意了些。”屠龙子云低声道,“这次我定然不再急躁,以免误先生之计。”任迁微微一笑,倭贼港中的建筑甚至港口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激起他心中怒火,但却未在他脸上表露出来。生于苏国东溟之畔的他自幼便因倭患家破人亡,靠着远行经商的叔父方才活下来。此后便立志要报这国仇家恨,用了数年时光在苏国东部调查倭患状况,所收集的倭贼暴行令他发指。这些倭人过着恬然自得的生活,却不曾自省这生活来自于神洲无数百姓的血泪呻吟,他眼中所见的倭人越是平和悠闲,他心中的怒火便越是猛烈。
  “屠龙都督,我先后用了十二载时间调查倭患,头三年仅仅在我大苏海畔调查,后来觉得在沿海整顿军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世上有千日作贼者却不能有千日防贼者,要除倭患,还必须了解倭人的内情,然后主动出击,令倭贼再也不能为患神洲。”见周围的主将们对于改妆潜入似乎还有些紧张,任迁有意引开他们的注意力,道:“我之所以请李均统领在他大喜之时劳动诸位征伐倭贼,一是因为这冬末之际大海之中风浪稍小,不会象四海汗那般遇上神风,二是冬季大多早晨都象如念般有雾气,便于我军潜入,三则是因为倭贼决对想不到李统领大喜之时和平军仍会出击,可以让他们疑神疑鬼。”屠龙子云听得直点头,正这时,任迁作了个手式道:“差不多了,作好准备!”港口正在准备迎接雨之丸号进港,工人们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拖着木屐一摇一摆地移动着,而靠近港口的木屋里,许多主妇正开始一日的忙碌,不时还有婴儿的哭泣声传了过来。
  雨之丸缓缓减速,船上穿着宽大倭服的水手武士已经可以看得见面庞。码头上的倭人仅存的戒心也已失去,没趣地看向贫苦人家在门口洗漱的妇女。
  “开始!”正当此时,雨之丸号上传来呐喊声,这声音是用倭语喊出的,港中之人听得分明,都惊异地向雨之丸号上望去。
  只见雨之丸上原本很随意的水手都不见了,数以百计的火矢织成一张天怒火网,火矢的目标并不是港口上的人,而是停泊在港中的渔船与港中房屋。此时正是天干地燥的冬季,船与屋子又是极易燃烧的木材制成,几乎在倭人惊呼之中,港口已经有数处冒出毒辣的火舌。
  原本平静的港口刹那便乱作一团,倭人纷纷冒着箭雨救火。泊在港口的倭贼战船上的水手,大多都上岸去了,因此只有两艘小船迎着雨之丸冲了过来,但还末接近,船便被火箭点燃。
  这时雨之丸忽然向后退,做出欲撤走的样子。被突然而来的火箭压制了一会的倭人纷纷嚎叫着登船,港口中末被火点燃的五艘大船全都升帆。雨之丸全力回撤,而倭人则凭借高超的驾驶功夫追了过来。眼见雨之丸将在倭人弓矢射程之内,只见雨之丸上用缆绳放下数个舢板。
  那舢板借着涨潮的水流向港口漂去,倭人眼见舢板上堆着厚厚的棉被,不由大惊,只道是来敌缩在棉被之后,乘舢板靠近是另有阴谋,纷纷乱箭射了过去。但棉被厚实,箭矢无法穿,于是倭人便改射火箭。
  任迁已经命令着倭服的战士准备好火箭,若是倭人不用火箭那任迁便会用之。棉被为火箭点燃之后不过片刻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数十丈高的水柱激起了巨浪,被舢板接近的倭船被炸得粉碎,原一那棉被之下包裹着的竟是火药!
  “哼,自己点着了杀死自己的火药,倭贼总是做如此愚蠢的勾当。”屠龙子云轻轻哼了声,望着躲过炸药的两艘倭船加紧冲了过来,屠龙子云挥手用倭语道:“放!”雨之丸上又放下了几只舢板,这次倭贼学乖了不敢再用火箭去射,两艘倭船左右分开,远远绕开舢板。这么一缓之下,雨之丸便甩开它们扬长而去。倭贼见追之不急,便开始打捞落在海中的自己人。
  正这时,港口处忽然又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原来那后来放的几只舢板上果然也有火药,只不过这火药用猪尿泡包着,不惧海水打湿。任迁早已算好时间,火药的引信恰好在舢板靠岸之后点完,虽然与他计划的略有些出入,但这些火药同时爆炸起来,将港口的码头设施炸得稀烂。倭人数百年经营才建起的巨大码头倾刻间破碎不堪,而爆炸引起的大火与港上原有的火连在一起,倾刻间便掀起直冲云霄的炎浪。
  任迁在雨之丸上远远看着映红天际的火光,心中浮起一阵残忍的快意,千年以来倭贼烧了无数神洲百姓的屋子,如今大火终究烧到倭人屋子了。
  “任先生真是妙计!”屠龙子云嘿嘿笑道,“难得的是任先生对这洋流风向潮水都了如指掌,倭贼这个港口只怕没有三五年无法再成良港了。”任迁捻须一笑:“这不过是开始罢了,倭贼料不到我们会出现在此处,因此给我可乘之机,下一个目标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原来那日任迁思前想后,要完成凤九天提出的条件,惟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以倭贼之道还置倭贼之身。只须给倭贼几个大海港以沉重破坏,那么倭贼便在短时间内无法对神洲进行大规模骚扰。好在千年以来倭贼本土尚未受到神洲直接攻击,多少有些大意,从而给任迁一击得手。
  李均用力揪住对手的胸襟,腰一挺,那个对手便给他自身后掷了出去,重重落在草地之上,四周观战者都是一片叫好之声。
  “再来再来!”李均大笑道,“还有谁不服气?”戎人向来崇敬勇士,自从李均大婚以来,日日里便与这些戎人中的英雄在一起摔跤角力,一开始他还不太习惯戎人的搏斗技巧,三回里总会输上一回,但后来渐渐适应了便再也没有对手。戎人中最著名的几个好手都被他摔倒后,便不停有人来挑战,仅这一日他便连摔了七场。
  “好男儿!”忽雷汗向着自己的女婿挑了挑拇指,戎人之花纪苏嫁给一个常人,原本在草原上有着不小的阻力,但随着这几日李均与他部下豪迈勇猛的表现,反对者日渐稀少。虽然让一个人自内心里接受新事物并非易事,但至少李均与纪苏已开了个好头。
  “大汗也来了。”李均将右手横放在胸前,自若地行了个戎人的鞠躬礼。忽雷汗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他额间细细的汗珠,向身旁的侍女一招手,侍女便给李均递来一块雪白的汗巾。
  忽雷汗与李均并肩而立,草原之上天高风疾,两人都觉得胸襟欢畅,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李均。”依着常人的礼节,忽雷汗应叫李均贤婿,但戎人礼节中却没有这般讲究,“这几十年也不曾这般热闹过,只可惜你不能在此久住。”李均心中一动,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想如何说服忽雷汗,将穹庐草原上的戎人彻底并入到和平军中去,如今似乎正是机会。他沉吟了会,道:“父汗,纪苏妹子对我说,以往部落为追逐水草而迁涉不止,若遇着灾荒时节,部落里的兄弟姐妹们往往饿得嗷嗷直哭,实在熬不过去便只得向周围掳掠,不知父汗对此有何良策?”“纪苏连这等事情也告诉了你?”忽雷呵呵笑着:“以往我们只有以牛羊为食,周围常人生怕我戎人生口滋长,不肯将粮食医药茶叶放开供给,我们买不到便只有抢了。如今有你在余州,我再也不必担忧饥寒了。”“父汗,虽然我有幸娶了纪苏,但常人与戎人尚未和同一家。”李均抹了汗,将汗巾还给侍女,还低低道了声谢谢后又对忽雷汗说:“若是今后有了变故,只怕草原上的兄弟姐妹们又得过上以前的那些日子了。”忽雷侧过头来看了看李均,神色微微露出不快来,道:“你是不是想要草原上的英雄好汉都听命于你?”李均心知忽雷以为他在要胁戎人,连忙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忧。”忽雷长长吐了口气,重重拍了拍李均肩膀,道:“李均,你是常人中的英雄,但戎人的事情,你还是莫要多插手的好。”李均不由苦笑了,自己不但没有说服忽雷,甚至刚起个头便被他打断,看来想将戎人完全纳入到和平军体系之中并非易事。
  周围的戎人与和平军将士们也开始摔跤角力,李均与忽雷看了回儿,但都觉得兴意阑珊,便上马向星座之地驰去。
  “李均,你看这星座之地,水草丰美,你看这戎人好汉,雄健威武。我们戎人数千年来生于斯长于斯,我热爱我的部落我的同胞,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见李均默然不语,忽雷知道他心中有些不快,便道:“四海汗纵横天下创下了空前绝后的伟业,戎人铁骑横行神洲征服天下,如今这一切虽然都不在了,但戎人在骨子里仍旧和四海汗时一般的骄傲。刚才我说得有些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忽雷提起四海汗,让李均灵机一动,他微笑起来,道:“父汗说得正是,但我有一事不解,还望父汗能指点我。”忽雷纵马奔了一段路,道:“你说。”“父汗,戎人中出了四海汗这般的盖世英雄,但为何这千余年来戎人的人口不见增长?”忽雷停住了马,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道:“一百只羊也抵不上一只狼,戎人人数虽少,个个都象狼一样。”李均摇了摇头,道:“既然戎人象狼一样,却为何会日渐凋零,而羊一般的常人却渐趋繁盛?”“这……”“父汗开始曾说这里几十年也不曾热闹过,父汗可知原因是什么?”忽雷脑子中千万般念头转来转去,本来李均以常人统领之身份娶了他的女儿,他与其他戎人首领心中都有些不满,况且和平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也让他们暗暗心惊,因此对李均抱有疑虑,但如今给李均几个问题逼得他不得不深思起来。
  “因为常人对我戎人的迫害。”过了会,忽雷慢慢道,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不错,常人畏惧戎人勇武,对戎人封锁确实是一个原因。”李均道,“但自戎人这来看,是不是也有原因?方才与我摔跤角力的戎人勇士,在不知我实力之前有谁给我好脸色看过?便是父汗您,内心之中是否也因我是常人而隐隐有轻视之意?”忽雷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风中传出老远,笑了会,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泰然自若,他道:“不错,若非纪苏持意要嫁你,我绝然不会让一懦弱常人娶了我的宝贝女儿!”“以父汗眼光,如今还以为我是懦弱的常人么?”李均并没有因忽雷的话语而愤怒,忽雷语气中的轻蔑似乎是在说别人一般。他短短的一问,让忽雷又陷入深思。
  “若是我将你当作懦弱常人,只怕不出五年,这穹庐大草原之上再无一戎人了。”忽雷道,“李均,你是个英雄,是所有猎鹰中飞得最高眼睛最利的那一只。”忽雷的赞扬让李均觉得有些不适,他抬起眼,却发现忽雷嘴际有着一丝轻微的笑意。李均抬起头来,看了看蓝天,道:“飞得再高眼睛再利的那只猎鹰,也只是猎人的工具。我虽然来草原时日不长,似乎也听说了这句谚语。”忽雷嘴际的笑容终于收敛了,李均并不象草原上的子弟那样称赞几句就忘乎所以,这让他心中的警惕更深。过了会,李均道:“父汗,常人畏惧戎人,戎人轻视常人,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了数千年,结果是双方都白白死去不少英雄。我想若是常人不畏惧戎人,戎人不轻视常人,大家和和美美宛如兄弟,岂不远甚于打打杀杀冤冤相报?”“戎人和常人宛如兄弟?”忽雷失声道,“这可能么?”“有何不可?常人戎人,还有羌人夷人越人,不都是大神女婧的后人么?大神女婧生有五子,分为五族祖先,这传说在五族之中不是一直流传着么?”神洲传说始祖神般若开天辟地,在他的躯体之中诞生了女神女婧,也即万物之母。
  女婧踏般若脚印而感,生了长子名“羌”,于大海之中沐浴有感,生了次子名“夷”,梦龙虎入怀而生双胞兄弟“常”、“戎”,最后在山洞之中又生下了第五子“越”,这五子娶众古神之女为妻,分居于神洲各处,成为神洲五族的始祖。这传说在各族之中都有流传,不过五兄弟的长幼有些出入,各族都以为自己的祖先为女婧嫡长子。
  忽雷脑中念念不忘者,是四海汗以来千看间戎人与常人的争斗,却没有想到这古时传说,听了李均引用这一传说来证明戎人与常人原本就是兄弟,不由得一怔,觉得虽然有些迁强,但一时间却无法反驳。
  “之所有兄弟反目,无非是长期被道路隔阻,相互不通往来而缺乏沟通。父汗,若是常人与戎人常交流往来,常人能熟悉戎的风俗,戎人也尊重常人的习惯,何愁两族不和同一家?”忽雷左思右想,都觉得无法反驳李均的话语,更何况这两年来正是托了相互间商贸往来不断的福,戎人才得已休兵生养,牧民将自己与李均的盟约都编入歌中,因此心中便有些犹豫了。
  李均乘热打铁,把自己与凤九天等人早已议定的方略说了出来:“自然,请父汗放心,我绝无干涉戎人内务之心,只是希望日后戎人与常人不会再有兄弟之争。最要紧的,便是常人与戎人能相互熟悉,因此,想请父汗允许在穹庐草原之上修筑驿道。”穹庐草原地势比之周围地势要高上数千尺,实际上是周围被高山环绕的一大块突起的高原,也正是因此,才使得草原虽然靠着东溟,气温却很低,形成大片草原,只有几处地势险峻崎岖的山脊与外界相连。而在大草原之中,虽然平坦广阔,却末曾有过固定的驿道,若是能以宽阔的驿道将草原上的诸部落与周围连结起来,对于交通商贸极有臂助。
  但多年以来戎人逐水草迁涉,无须驿道,而且为了防备常人攻入草原,他们也不曾打算修筑有利于常人大军的驿道。在大草原上没有戎人的指引,常人甚至会迷失方向,李均这个提议,恰恰切中了戎人的要害。
  “此事万万不可!”忽雷冷冷道,“好的猎鹰无须道路,蠢笨的羊儿有了道路也会迷途。”听到忽雷又用戎人的谚语来反驳自己,李均不由苦笑,没料到自己费尽口舌,换回来的仍是一个不可。看来这唇枪舌剑之争,并不比自己上马持戟杀入千万敌人中容易。
  “这样如何。”李均心念一转,又生出一个想法,忽雷坚决不允修筑驿道,无非是担忧日后若是戎人与常人反目,这驿道会成为常人进攻的途径,他道:“除去修筑驿道之外,和平军还在这草原之上筑两座关卡。两座关卡一南一北扼住进入草原的要冲,由父汗令人扼守,向往来的商旅收取关税,以补戎人用度之不足。不瞒父汗,若不能有直贯草原的驿道,余州与清桂便不能说连为一体。”听到李均说可在驿道南北两端修筑关卡,忽雷眼前一亮。一则有了关卡,进出草原的道路上好比有了坚不可破的大门,即便戎人不善守城,但也远胜于如今门户洞开,和平军若是有意完全可以直接杀入草原之中。二则戎人好利,虽然不象夷人那般为逐分毫之利而殚精竭虑,却远非羌人越人所能比,若有了关卡税收,那么夷人即便遇着灾荒岁月,也不惧没有牲畜皮毛去换取粮食。想到这里,忽雷汗心中的坚持禁不住松了一下。
  ……
  月上柳梢,又是一个春江花月夜。
  在这样的夜晚之中,原本应是情人相约温情脉脉的时机,但雾台城下,空气中却浮动着血腥味。
  这已经是第五个夜晚了,连接着五个夜晚,陈国军队都潮水一般涌向雾台城,一向以防守闻名的薛文举一改执重沉稳的常态,每夜都督促将士攻城,似乎欲将雾台城一口吞下。
  黑压压的陈国官兵列着阵,乘着月光急匆匆向雾台城逼来,这几夜晚上作战白天休息,再加上战事激烈,五万将士已经折损了一半,战况的激烈,使得双方都没有时间打扫战场,雾台城下,横亘着无数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陈国官兵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踏过丢弃的旗帜与兵器,踏过自己战友的尸体,再一次开始向雾台城的冲击。当他们接近到雾台城里投石器和弓箭射程之内时,开始大声呐喊。
  几乎同时,严阵以待的洪国士兵发射出能遮挡住月光的箭雨抛石。一波一波的箭矢从半空中飞了下来,象毒蛇一般寻找陈国阵势中的缝隙,堆成墙壁一样的盾阵也无法将它们完全遮住,不时有受伤阵亡的士兵倒下。而抛石对于布成密集阵势的士兵杀伤力更大,没有什么盾牌能够挡得住巨石的重击,如果不是抛石器无法进行精确瞄准,地上将有更多碎成一团的肉块。
  马济友站在城头,冒着箭雨向下观看。对于薛文举的疯狂进攻他始终心存疑窦,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反常之举。他几乎可以肯定下令进攻者并非自己对面的薛文举,而是不知藏在何处的柳光。
  “大将军,此处危险,请大将军速速离开!”身傍的偏将用剑拨开半空中落下的一枝雕翎,再次催促道。马济友没有理会他,他此刻心已不在雾台城,而在柳光的处所。
  “若我是柳光,当会如何?”他心机百转,“雾台城易守难攻,大军难以展开,不能以兵力上的优势克服地利上的困难。既是雾台城不能破,那便要另寻薄弱之处,我的薄弱之处不在正面,而在身后。不克雾台城,柳光便不能收复我身后的玉湖地区,也即是说,我的弱点已经被我保护起来。”“但是……但是!”他猛然想起,“柳光若只是想收复失地,我的弱点自然是在身后的玉湖,但若柳光是想击败我大洪国,那我的弱点……应在大洪国本土才是!”这一刹那,他心中便闪过数个念头,个个都可以让他自己由胜转败乃至全军覆灭。
  冷汗透着内衣凝结在铠甲之上,让他觉得透骨的冰寒,薛文举的异动他已经明白了。
  “用八百里快马紧急传递军情!”他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城头。
  “臣伏案叩首:自进兵陈国以来势如破竹,今与陈寇对峙于雾台,连战连胜。臣观陈寇异动,料知柳光老贼将避实就虚,不攻雾台而转攻中山。中山小国,兵微将寡,必不能挡柳贼兵锋。臣恐老贼自中山猝然发难,攻我故土,因此传大将军令,擅调边军屯于赤岭,以备不测。请陛下恕臣专权之罪。再叩圣安。”虽然他深得国君钱涉烨信任,但马济友深知古来君王要么昏溃无能,要么刚愎自用。钱涉烨虽对自己宠任有加,但为人其实自大多疑,自己兵权在握,正合他犯忌之心。陆翔柳光前鉴不远,若不能让钱涉烨继续信任自己,那便是自己灭门之际。因此虽然调发兵马本就是他大将军职内之事,他仍上书国君,以求免于钱涉烨猜疑。
  奏书墨迹尚末干却,一个带着箭疮的士兵奔了过来跪下道:“大将军,敌军上城了!”
  马济友将这个士兵扶了起来,似乎并末将他带来的消息放在心上,只是替他检察了伤势,见并无大碍便长出了口气,道:“放心,你且去包扎,城上之事便交给我吧。”那士兵热泪盈眶,单膝又跪下施了个礼退了下去。马济友爱兵如子,原本就深得士兵爱戴,但在这军情紧急之际,他仍然挂念着一个区区战士的伤势,足以令得知此事的将士为之效死力。
  见众军士目光,马济友微微一笑:“诸位放心,上城便是陈贼的极限了,我料经此一战,陈贼不得不退兵。”众人随他又上了城墙,只听得东面城楼之上杀声一片,两军交错于一起难以分辨。
  登云梯冲上城头的陈国士兵拼力想守住几个垛口,却被优势的洪国将士不断冲击挤压。一个陈国士兵缩在盾后,格住刺来的枪矛,右手大刀自盾下伸了出来,胡乱劈砍在对面洪国士兵的大腿之上。那个洪国士兵疼得抛开了兵刃,抓住对手的盾沿,用尽最后力气将盾掀开,紧接着便是几枝矛穿透了那个执盾的陈国士兵。
  马济友哼了声,陈国将士作困兽之斗,倒也颇为勇猛。他转过头去,忽然发觉己军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往来冲突,原本合围将陈国士兵挤成一团的已军被他扰乱,竟然有向后倾溃之象。马济友一皱眉,道:“羌人?”只见那羌人也没有什么兵刃,凡是被他抓住的便成了他的兵刃,此刻他手中揪着的便是一具洪国士兵的尸体,身着重甲的尸体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被他轮得发出呜呜的风声。周围洪国士兵无法与他对抗,只能步步后退。
  那羌人忽然将手中尸体抛开,沉重的身躯向前扑了过去,他速度并不快,但那逼人的气势惊得面前的洪国士兵根本忘了逃走。羌人一手扼住那洪国士兵的咽喉,洪国士兵扭了几下,只听到自己颈部发出清脆的骨碎之声便失去了知觉。那羌人张开大口,月光下他牙齿发出冰冷的白光,有如择人而食的怪兽。
  “呃!我是萧广,谁与我决一生死!”他咆哮着将手中的尸体又掷入敌军之中。霍匡在他护卫之下被刺杀,让这原本坦诚宽厚的羌人变成了猛兽,迫于霍匡遗命他不得不退回陈国,却将这口怨气发到了洪国士兵身上。
  一员洪国悍将排开慌乱的军士而开,大喝道:“羌狗,我来取你性命!”马济友再次皱眉,摇头道:“传我将令,让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回来。”但两军混作一团时,他的将令如何传得出去!萧广已经扑向那洪国悍将,他几乎未将对手的兵刃放在眼里,迎着对手的长剑便抓向对方咽喉。那洪国悍将也是两军之前视敌如草芥的勇士,倒未被萧广的杀意压倒,挺剑刺向萧广胸口。
  洪国将士眼见剑已刺中萧广胸铠,都是齐声欢呼,但那声音一出口便成了惊怒的吼声,原来那剑虽然刺中萧广,却只不过刺进两寸便被羌人结实的骨头卡住,萧广一手握住剑,也不管手被剑刃切开流出殷红的血,只是双目尽赤地盯着眼前的洪国悍将。
  “咯”的一声,那剑被萧广折出两段,洪国悍将此刻才觉得畏惧,转身想逃走之时,萧广另一只手已经揪住他后颈,众人惊呼声中,这员洪国悍将被萧广抛起足有两丈,马济友见势不妙,大呼道:“救他!”但为时已晚,周围的洪国将士已经被萧广的勇力所震慑,无一人敢上前去。那洪国将领身体落了下来还不等他爬起,萧广踏了起来,重重踏在他身上,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奇异的麻木之后便是刺骨的痛楚,这一踏便将他踏得鲜血狂喷,命归黄泉。
  萧广仍未放过他,在这具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上连蹦了几蹦,将之跺成了扁平的一块方才罢休。他再次扑向洪国将士,这时却没有人敢应战了。
  薛文举在城下看着萧广如虎入羊群,也不由得升出一股寒意,这般疯狂的勇士,足以决定战场的局势。他环顾左右,若是自己手中再有两万人马,便可以夺取雾台城了。
  但就在这时,城上一阵擂鼓声传来,洪国将士齐声大喝,一队执圆盾弯刀的士兵自藏兵洞里突上城楼,城上的洪国士兵人数立刻便又多了起来,“残月军残月军”的呼声不绝于耳。
  薛文举吃了一惊,难道自己攻了几日,马济友连他的主力都没有派出么?马济友帐下嫡系部队之中,残月烈日暴雨狂风四军威名远播,近战的刀盾手残月军,阵战的铁甲烈日军,远程弓箭手暴雨军,突击骑兵狂风军,各有所长,每军都有一千五百人之众,到现在凭那羌人勇士的威猛,才逼出马济友的主力!
  “下令,鸣金!”薛文举定了定神,断然下令,如果再攻下去,便是不知进退驱士兵去送死罢了。
  郭云飞漫步在洛郢街头,宽敞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似乎繁华更胜于往昔,并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虽然柳光实际能控制的陈国版图,较之以前减了不少,四周既有残余的莲法宗乱贼,又有夺取了玉湖地区的洪国大军,但就柳光能有效控制的领地来看,百姓生活水准较之以往反倒略有提高。
  “老板,今日里粮价如何?”他含笑走进一家米店,向老板作了个揖。
  “三百文铜币一石。”那老板似乎对他挺熟,呵呵笑着道:“郭老板,我说了我这便是全洛郢最便宜的了,若是你要大宗进货,我还可给你折扣。”郭云飞伸手捻起一小摄米,塞进嘴中嚼了嚼,道:“这米是陈米,只怕已经放了几年吧?”“你是行家,我不瞒你,我店里的米是来自官仓。自柳帅执政以来,他每年都以官仓中陈米换民间新米,因此你想收大宗新米并不容易。”郭云飞点点头,象个商人一般地盘算了会,才道:“老板,玉湖迟迟未复,这米价只怕不稳吧?”那老板脸上的神色有些迟疑,向门外张望了几眼,然后低声道:“此时莫谈国事,免得节外生枝。”“不是柳帅有令,开放言路,不禁民间议事么?”郭云飞诧然道。
  正这时,大街上传来了哭喊之声,大队的人马慢慢走了过来,不时还有敲锣的声音。郭云飞心中一动,来到门口,只见是一群士兵拥簇着犯人走了过来。哭嚎之声,正是这群犯人发出的。
  “看着没有,郭老板。”粮店老板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是前左相韦达家人,韦达虽然不过五十许,却当了三朝相国,在京城之中呼风唤雨,无论大王是谁他都能巍立不动,但这一次终于还是栽了。”郭云飞吸了口气,这几日里洛郢城看起来风平浪静,集市商贾也没有什么异常,却不知连位高权重的韦达也被柳光不动声色地收捕下狱,看来过不多久,连小王这傀儡也将完蛋了。
  “改朝换代就这么回事,好在柳帅比起先王要宽厚得多,他治下这两年来虽然战事不断,百姓却不觉比以前要苦。”那粮店老板摇着头,口气中对这些被打倒的高官们似乎没有同情,“郭老板此次要进多少米粮?”“我想进一万石米粮,但三百文铜币一石仍嫌贵了,我还得同合伙的商量商量。”郭云飞微吁了声,也不顾那粮店老板的挽留便告辞了。
  行在大街之上,他的心却不知飞往何处。此次入陈国,一则是挑动莲法宗残党接连起事,以牵制柳光给余州的压力。会昌城一战柳光在末分胜负之时不得不撤军,这第一个目的便已达到。二则是来洛郢,看看能否挑动陈国朝中大臣暗算柳光,却不想柳光借秦千里刺杀之机大加株连,便是韦达这样的重臣也不免入狱,自己此来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看来,柳光虽然不能如李均一般有重大改革,却也算政治清明,而且洛郢百姓对他甚为尊重,更胜过统治这里三百余年的裴家王室。更重要的是,百姓对柳光极有信心,并不曾因为局势不佳而人心浮动。即使是失去了玉湖这产粮重地,米价上涨得却依旧有限,这足以证明陈国实力犹存,并不象外表看来那般危险。
  “看来柳光果然是李统领大敌。”郭云飞皱了皱眉,若非亲自来洛郢,只怕是不能体会到柳光真正可怕之处的吧。
  “李统领大婚已过,回去业已迟了,不如再去看看那个凌琦是何许人物。李统领曾言与他见过一面,但多了解一下他治政可更有利些。”当郭云飞目光停在那些远去的士兵身上时,他拿定了主意,要南下淮国,看看那让淮国死而复生的淮王凌琦是何等人物。毕竟,市井中纷纷传闻柳光竟然不顾占去大片陈国江山的马济友而不顾,却去对抗那凌琦去了。
  “老爷,外头有人击鼓。”苏白斜倚着书箱,一卷闲书握在他手中,身旁的衙役弯着腰恭敬地等着他的命令。
  但衙役心中却远没有表面上那表恭敬,这个三郡总督上任也有五日了,整日里却只见到他饮酒赋诗,四下游玩,虽然名士风流,却同与往苏国任命的官吏一般无二,都是吃白饭的货色。
  苏白长长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自己略显臃肿的肚子,若有所思地道:“不见,让他们该去哪便去哪。”“老爷,这次是个人命案子,只怕不见不好吧?”这叫况涯的衙役终究年轻,禁不住还在的那么一滴半点热血激荡,多了一句嘴。
  “麻烦……”苏白叹了口气,目光中闲过一丝狡黠,这个衙役看来还是可以任用的,与他相反,那些在这几日来不断奉承自己陪自己玩乐的都须斥退才是。
  “好吧,我去大堂。”苏白起了身,整了整身上的袍服,和平军协区体制较乱,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故此既有郡守留守这样的苏国地方官称呼,又有总督这样凤九天创制的官号,唯独官服却是不论大小统一的素绢。
  “何事喧哗?”苏白眯着眼看跪在面前的一群人,“站起来说话,以后记着,见到官长只须作揖,最多不过鞠恭,不得行跪拜之礼。”“小民不敢,小民不敢!”那群百姓却没有一人敢站起来的。
  “砰!”苏白一拍木案,道:“让你们起来你偏不起来,你们不知跪拜之礼在和平军中只允许对战死的将士行么?你们是不是咒我死啊?那个人是怎么回事?”百姓们被他的话语所吓,连忙站了起来,惟独有一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个男子大声道:“老爷明查,那张家占了小人的地,还打死了小人儿子!不动的就是小人儿子,还请大人严惩凶手!”苏白目光一凝,离开案堂来了人群之中,也不管另一伙人纷纷辩白,向那躺着的人额头摸去,只觉额头尚温,再一摸脉搏,苏白怒吼道:“来人,把两伙人全给我抓起来关着,把这个人送进里面去,快去请最好的大夫,还有,派人守住房间门口,除了大夫和我外不准任何人进去!”大夫请来之后便立刻给那伤者进行治疗,苏白回了内堂,况涯见了他嘴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审案子便将人抓起来?”苏白一反这几日里对他爱理不理的神色,微微笑着道。
  “小人不敢。”“况涯啊况涯,请记着,我不是苏王任命的官员,而是和平军李均统领任命的官员,和平军中向来是没有什么老爷大人的,便是李统领也是最讨厌旁人叫他大人向他行礼下跪的,你知道为何么?”“小人……属下……”那况涯连换了数种自称,都觉不适,干脆道:“我不知道。”“一个人若是被别人拜习惯,便会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了。”苏白慢慢道,“你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难保晚节,知道原因何在么?原因便在于当面拜他们的人太多而当面责难他们的太少。好比说你,你自以为自己英明清正么?”况涯垂下头去思忖了会,抬起头看到苏白清澈如溪水的眼睛,咬了咬牙道:“小人作衙役虽然不长,但也曾收过贿赂昧过良心,清正是谈不上的了,至于英明与小人更是相差万里。”“那便是了,但若是你身旁的人个个见了你便向你跪拜,整日里你见到的都是些卑躬屈膝之人,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语,慢慢的你便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你会相信自己不是凡人,是什么天上的星宿,是神……”苏白说得很慢,见况涯听着听着若有所思,便微笑起来。
  “我明白了,原来大人……不,苏总督怕的是失去真我。”“真我?”没有想到况涯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苏白也禁不住有些愕然,片刻后大笑起来:“不错,正是真我。我这几日看起来是四处游玩,实际上在观查这附近民情,我发现这附近百姓好利争讼,许多小事往往被他们扯成大事,比如今日,两家因争些宅地而斗殴原本是人之常情,但若我任由他们争执下去,那受伤人家为了把官司弄大,必然对伤者不加照料,父不爱子,妻不爱夫,此乃风俗使然,不是我三言两语可以化解得了的,所以我便不审案情先行救人。若是人救活了,此案不过是些许金钱便可了结,若是人死去,那伤人者将抵罪,两家之仇越结越深,最终必成死敌。”况涯想了想,禁不住再次向苏白行了一礼,道:“总督英明……”“哈哈,你看你,我方才还说过……”苏白摇了摇头,看着况涯脸上的羞赧,眼睛却变亮了起来,他道:“李均统领将这苏南三郡并为一区,以我为三郡总督,知道是为何么?”不等况涯出声,苏白又道:“为的便是在此试行新政,以俟日后布于全境。况涯,你熟悉这三郡实情,可愿助我在此推行这教化之道,平衡之政?”
  ……
  望着眼前一片火海,任迁唇际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夹在劈叭的烈火燃烧声中,被风传入他耳际的,还有港口中倭人的哭嚎声,这哭嚎声任迁觉得很熟悉。
  他转过头去遥望西方,那里有广阔富饶的大陆,那里有如诗如画的小村,那里有勤劳善良的百姓,那里有淳朴真诚的民风,那里有安静详和的气氛。
  那已经是一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但有的人仍然贪婪嫉妒,把那里变成了一片火海,在漫长的海岸线上,处处燃起了烽烟,流血与哭泣也不能打动野兽的心,残暴与狂虐让天地都为之愤怒,现在,便是天地愤怒的凝结了。
  屠龙子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危险,伸手推了一下任迁,道:“任先生,你没事吧?”
  任迁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屠龙子云,苦笑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屠龙子云生来便是打破砂锅纹到底的性格,换了旁人或者住口不问,他却问了出来:“任先生想到的是什么往事?”“听到这倭贼的哭嚎声,我想起……我想起神洲百姓为倭贼劫掠时,也是这般哭泣的,如今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屠龙子云浓眉一皱,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道:“神洲百姓这般哭泣是因为仇恨与痛苦,倭贼这般哭泣,也是因为仇恨与痛苦。因为仇恨,故此我们来倭岛先发制人,那么他日倭贼是否也会因为仇恨去神洲先发制人?”任迁怔了一下,屠龙子云接着问道:“倭贼在神洲烧杀淫掠,禽兽不如,如今我们也在倭岛烧杀,是否也是禽兽不如?”一刹那间,如同雷击一般,任迁只觉得全身大震。在他心中,向倭贼复仇的念头比忠于苏国的念头还要来得更强烈,但屠龙子云一句话却让他意识到,若为仇恨所左右,自己与那倭贼便没有什么区别。
  汗水津津而下,博学如他者深知为仇恨蒙蔽的后果。他禁不住感激地向屠龙子云道:“都督说得不错。”但他发现屠龙子云自己却似乎陷入困惑之中,这才哑然失笑,屠龙子云原来根本不是看破自己心中的仇恨,而是凭本能问出这样的话语。他此前一直对李均任命屠龙子云为水师都督颇为不然,认为和平军高级将领中惟屠龙子云难以服众,但现在看来,屠龙子云能凭借本能问出这关键问题,看来李均用人,还是有其独到之处。
  “我明白了。”屠龙子云抬起头来,对任迁道:“我们与倭贼不同,虽然同样是杀人放火,但我们是为了保护人而杀人放火,杀一人可救数十乃至数百人。”任迁吸了一口气,脑中忽然浮起李均在送他出海时曾对他说的一句话:“兵者,凶器也。为正为邪,在用兵者之心。”他原来以为这不过是李均勉励自己的话语,却不知是李均已经发觉自己有被仇恨蒙蔽良知的苗头而说。
  “原来如此,军队虽然是杀人之器,根本上却是用于保护周围的人。”虽然仇恨之火还未完全从任迁心中褪出,但此刻他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微微一笑,投向屠龙子云的目光也增了几许敬意,但屠龙子云下面一句话立刻让他眼中的敬意消散不见了。
  “不过,如果倭人女子如花似玉的话,我这样杀人放火恐怕会影响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真是……”任迁摇了摇头,这个屠龙子云总能出口惊人,实在不能以常人揣测于他,李均任命他为水师都督,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啊。
  “这是第三个港,倭贼南方二岛便于他们侵扰的港口只有四个。”任迁岔开话题,“我们接连烧了倭贼三个海港,第四个定然有了戒备,下面要做的,便是去会一会那号称倭岛大明神的清田庆喜了。”“任先生定然又有奇计了。”屠龙子云哈哈笑道,“不过我想,清田庆喜只怕会主动来找寻我们。”任迁点了点头,没有作声,现在要做的,就是给即将一统倭岛的清田庆喜一个致命打击,只要除去此人,倭人还将乱下去,至少三五年内是无力再大规模侵扰神洲了。
  此次和平军水师远征倭人,用的并非正攻法,而是与倭贼打起海上游击。任迁多年来数次冒死潜入倭岛调查,对倭贼情况极为了解,再加上墨蓉设计的千里镜能料敌先机,方能避实就虚,在倭贼的主要航道上截击落单的贼船,再扮作倭贼火烧倭人的港口。
  但如此作战有个先决条件,那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要有一立足之地,当任迁谈及此事时,李均当先便想起他初遇凌琦的蛟岛。那蛟岛虽然不大,也不适于作港口,但仅仅作为中途的补给之地则勉强可用。每隔三五日,便有一两艘巡海的和平军水师船舰将补给物资运来,又将伤兵带走。
  补充完必要物资略做休整之后,任迁屠龙子云等便再次出发,此次的目标便是倭贼南方二岛中安良岛的最后一个良港“广崎京”。考虑到倭贼南方势力极可能统合起来,将剩余的战船都集中在广崎京港以备不测,此次和平军水师调集了五艘大海船与艨冲斗舰十余艘,两万人的和平军水师,半数集中于此。
  “若是正面与倭贼交战,便是再有两万人也没有胜算。”任迁道,“如今我们依计偷袭,用不着这样多的船只。我们兵分两路,我领一艘大船三艘艨冲前去,屠龙都督在此接应。”屠龙子云道:“不如我去偷袭倭贼,先生接应。”任迁摇头道:“不可,随机应变乃我所长,还是由我去。都督若是发现情形不对,便请去接应我就是。”两人商议已定,和平军水师便一分为二,任迁乘着一艘大海船,侧方由三艘艨冲护卫。此一战将是在南部两座倭岛的最后一战,因此这几艘船上装的尽是黑油火药等易燃之物,水手战士反而不多,只有千余人而已。
  广崎京港在千里镜中已经变得逐渐可见了。任迁挑的是午饭之时,此刻在近海巡视的倭船要么到了较远处一时半会无法赶回,要么便是停泊在港中休整,而且凭借千里镜可在倭船进入视线以前便主动避开,因此和平军四艘战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港边。偶尔也可见到倭贼渔船,但渔船上的倭人认不出这几艘刻意伪装过的战舰来自神洲。
  “入港!”任迁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计时间差不多,便命令已经在广崎京港外悄悄抛锚了半个时辰的和平军水师。
  一连三次偷袭,倭贼早有戒备,因此当和平军水师一出现在视野之中,倭贼了望员便发出了警讯,港中时刻处于战备之中的倭船万帆齐升,纷纷起锚向和平军靠过来。
  眼见双方越来越近,敌舰上的桅杆用肉眼也能看见之时,任迁命水手以旗语下令:“开始!”四艘和平军战船分了开来,调转了方向散开,似乎准备从广崎京港中离去。倭贼船上发出愤怒的啸声,显然以为这不知名的胆小对手欲逃走了。
  任迁所在大海船上旗手再次打出旗语,早已准备就绪的和平军水手将一桶又一桶的黑油倾入海中,这黑油是南方恒国沙漠中的特产,但除去极易燃烧外几乎没有用处。墨蓉对此极有兴趣,而且为了备战和平军倒是囤积了不少黑油,这一次全被任迁带来。
  黑油远比海水要轻,因此在海面之上结成了一道油层,受涨潮影响,这油层逐渐向岸上扩展,已经被和平军烧怕了的倭贼立刻明白,和平军又要用火攻了。
  明白归明白,当和平军战船用火箭点燃黑油,并且开始全力后退之时,倭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碧蓝的海水一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冲天的黑烟遮住天日,海鸟悲鸣着远飞,而挤在港中的倭贼船只徒劳地走避,却只能换得晚一些被点燃的命运。
  火势在风力的帮助下飞快蔓延,片刻间火舌便卷上了岸,万焰齐飞,流火横射。倭人先是弃船上岸,紧接着又在岸上四处奔逃,但滚滚浓烟之中,他们泣泪加集,无法分辨方向,往往自投入火焰之中,化成一块焦黑的尸体。
  倭人的木屋原本就极易燃烧,因此一会儿靠港的房屋就在火神的笼罩之下。为了阻隔火势,倭人用挠钩绳索将一幢幢房屋拉倒,想抢在火焰抵达之前拉出一条隔离带。在如此慌乱的局势之下,倭人竟然仍能组织起有效的救火措施,任迁若是能亲眼看到,定然会大为惊叹。
  但仿佛是老天也为倭贼曾经的恶行发怒,要彻底惩治倭贼一回般,眼看火势将被倭贼控制住,受损象前三个港口那样只会在港区而不会蔓延至居民区时,狂暴的风突然刮了起来。
  风带着火焰,象毒蛇吐出的舌芯,在救火的倭人目瞪口呆之中越过他们费尽力气制造的隔离带,直接扑入他们身后的建筑之上,紧接着又扑向城市的各个地方。烟雾腾空而起,大地被映成樱花一般娇艳的粉红,太阳也为之失色,原本蓝色的天空如今成了一块烙铁。
  火焰无情地追逐着人们,四周建筑物都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浓烟夹着呛人的气息和难以忍受的高温,将人们四处驱赶。原本就狭窄的街头,被奔逃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有的就是逃走,逃走。于是丈夫抛弃了妻子,子女扔下了父母,每个人都在这天地之怒中无所适从,每个人都在挣扎奔跑,但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一片火海。
  空气中的温度越来越热,救火已经是徒劳的,有组织的救火者早在大风起后不久便被烈火吞噬,而普通倭人用水桶用水瓢去对付这样的火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好热,妈妈,好热!”一个打扮得象面人娃娃一样的倭人小女孩在火中哭喊,四周全是逃亡者混乱的脚步,她哭泣着,揉着眼睛慢慢向前跑,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当她被高温与有毒的烟气弄得昏昏沉沉时,一步走错“咚”地一声掉进了水里。
  这是广崎京北町的一个小湖,湖里已经挤满了躲避高温的倭人。四周全是火焰,浓烟中看不到任何逃走的道路,人们绝望地相互拥抱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火的熄灭。喊叫已经让他们声嘶力竭,这个时侯,他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但四周的高温慢慢传入水中,水的温度也逐渐升高起来,当挤得满满一湖的倭人们意识到不对时,他们已经觉得筋酥骨软,他们已经无法从水中爬起来,他们更不敢踏上仍旧火舌飞滚的街道。
  水逐渐沸腾,火焰也已经开始最后的腾飞,整个广崎京没有任何人的声音,甚至连哭喊求救与最后的呻吟声也没有。水与火的共同疯狂,让这座城市成了一座死城。
  在千里镜中看着这座号称全倭最大城市的良港灰飞烟灭,任迁心中却全然没有报复的快感。和平军将士也都陷入肃穆之中,无论对方是不是神洲人,但到少有一点,他们都是人。如果这种屠杀与暴行也会让他们产生快感,那么他们与那些在神洲大地上千百次上演这种暴行的倭贼又有什么区别?
  任迁仰天长叹,那阵风也不在他预计之中,原本此次的目的,不过是催毁港口而已,结果却将一座十万户的城市化为乌有。神洲与倭人的仇恨,只怕会越结越深,而自己,就将是神洲与倭人共同的罪人……
  四艘战船上,号手吹响了深沉的牛角,悲凉的声音在海岸上缓缓舒展,象是一曲挽歌。
  穿过烟幕,任迁所乘战船开始离开这座让他们心情复杂的港城。但还未远离港口,迎面出现的庞大舰队让任迁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自己的归路是何时被这支不明的舰队切断了?
  看到对方舰队上飘扬的旗帜,任迁心中一动,他立刻明白,来者便是倭人中的霸者,被倭人称作疯魔之王的清田庆喜!
  原来关原安良二岛上的倭贼遭受沉重打击的消息传入清田庆喜耳中,他已经立意一统倭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时机,集中全部水师渡海,意欲一举扫灭南方二岛上的异己,进而以此为踏板进取神洲!
  偏偏任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崎京之上,不曾想到会有这等异变,当发现清田庆喜之时,为时已晚,已经无法避开了。
  “罢了罢了,我定下毒计让如此众多倭人葬身火海,一死殉之也是应当,只可惜了这些将士……”任迁瞬间从震惊清醒,方才还道那阵风是天地要惩罚倭贼,却不料片刻后便轮到自己,诸行无常……
  这四艘船上的和平军水师将士见了广崎京的惨状,心中早已没了战意,如今敌人突然出现,而且数十上百只的倭贼大小舰船让他们心中都蒙上了阴影。
  “众军士听了!”任迁大声吼道,“升和平军战旗,和平军陆地之上纵横无敌,大海之中也同样纵横无敌!”四艘战舰上的紫色龙旗先后升起,将士们看着在海风中飘扬的战旗,精神微微一振,任迁又下令道:“屠龙都督会来接应我们,因此只须尽力逃走便是!”此刻风向对和平军极不利,清田庆喜占了上风向,而和平军只得侧帆斜走,企图甩开倭贼。原本排成数行的倭贼乘风逼了过来,两者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放下炸药舢板!”四艘和平军战船上的黑油已经用尽,但炸药舢板却还未派上用场,未曾尝过这小舢板厉害的清田庆喜军也不畏惧,笔直便追了过来,他们料想这还不如一艘独木舟大的小舢板,便是有阴谋又能如何。
  “砰!”接连数声巨响,追得最急的两艘倭船被火药炸得正着,一艘左摇右摆,速度缓了下来,另一艘则船头被炸得粉碎,开始下沉。
  其余倭船绕开这开艘伤船,继续追了过来,任迁用千里镜细细打量,发现追得最急的倭船之中,竟有一艘上悬着最大的帅旗,那旗帜上的图案是三枝利箭一朵菊花,任迁心中一动,据他所知,三箭一花是清田庆喜的家徽,这追得最急的,莫非是清田庆喜本人的座船?
  他眯着眼睛向那艘船看去,过了片刻摇了摇头,自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清田庆喜在倭贼之中也是一代枭雄,为人奸诈多疑,怎能做这种轻身犯险之事?料想必是艘饵船,船上即便有长得象他的人,也是倭人传说之中的影武士。”一念及清田庆喜的狡诈多疑,任迁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不由露出喜色,但一闪而逝。
  “任先生,屠龙都督,屠龙都督来了!”当双方再度接近,弓箭手已经开始相互以火矢攻击之时,桅杆上举着千里镜观察的了望员满是喜悦的道。但一枝箭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悲鸣着从从桅杆上摔落,跌在甲板上。
  “什么!”任迁忙向南方看去,只见屠龙子云仅带着五艘小船驶了过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气愤,喜的是屠龙子云定然早在千里镜中见到局势不妙却仍然来救援,气愤的是这种救援不过是徒劳的,反而会连屠龙子云也搭进去。好在来的并不是屠龙子云所领的船只全部,想来剩余三艘大船和几艘小船都被屠龙子云命令逃走了。
  “快与屠龙都督联系,要他速走!”任迁下令道。
  很快对方船上传来旗语:“一起生,一起死。”任迁刹那间热泪盈眶,他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成为和平军的一员,不惟别人接纳了他,他自己也接纳了自己。
  “要子云去攻击追得最近的第四艘倭船,我引开周围的船只!”既是如此,那么就大战一场吧。任迁当机立断,命令道。


第四章 反间
  屠龙子云接到旗语,得知任迁让他攻击那艘装饰得最为华丽的战船时,先是怔了怔,道:“那艘船不可能是敌军主将所在之船,如此招摇不异于插标卖首,何况又追得如此靠前?”
  “我们当如何?”舵手问道。
  “既是任先生让我攻他,我们就赌上一把吧!”屠龙子云眼中闪着寒光,咬牙下令道:“下令我舰,全速突击第四艘敌船,不要理会敌方的箭!”
  海阔号象只匕首一般,全速刺向那艘华丽的倭船,倭船侧舷避开海阔号撞角,两艘船砰地撞在一起,双方水手都大喊着冲上接舷处。
  屠龙子云用伏龙屠将一个荡着帆缆跳过来的倭贼击下水,同时屠龙刀如长虹般劈出,将一个着金甲的武士头斩了下来,鲜血与喊杀声一瞬间激荡而起。
  眼见敌船纷纷靠了过来,这几艘和平军战船已经被敌船半围住。屠龙子云与和平军将士心知必死,念起任迁对倭人俘虏的屠戮,落入倭贼手中必然万分痛苦,因此他们反倒更为凶猛,也不管其余敌舰,只是全力冲向这艘华丽战船的甲板。
  屠龙子云成为这支突击部队的锋矢,他原本就武力高强,曾成为李均屠龙之战中的主将,倭贼中难有他三合之敌。两边汇过来的倭贼被他屠龙刀与伏龙盾交互斩击,向潮水击在岩石般分开。
  眼见那艘华丽战船上和平军与倭贼混做一团,和平军似乎略占优势,任迁忽然下令四周将士齐声用倭语高喊起来。
  这些将士听不明白倭语,不知道自己刚学的这句话是“清田庆喜被杀了”,只是绕着舌大喊,此刻双方正在对射,因此各种千奇百怪的喊声都出来了。
  “清田庆喜被杀了……他妈的,谁射老子一箭?”
  “清田庆喜……妈的,射中一个……被杀了!”
  倭贼倒也听得懂这夹着佐料的倭语,他们眼见和平军攻上那艘代表帅舰的战船,因此都全力靠来想解救,但此时听说清田庆喜被杀,虽然只有那么一丁半点相信,却也禁不住有些怀疑起来。
  “清田庆喜被杀了!快逃啊,清田庆喜被杀了!”
  和平军又添上一句,此刻屠龙子云已经斩断那升着巨幅三箭一花旗的缆绳,这帅旗落了下来,后面的倭贼更是不明就里,虽然清田庆喜本人就远远躲在一艘战船之上,但他生性狡诈多疑,这艘船作为诱敌之饵的事除去极少数亲信并不为人所知。何况看起来庞大的倭贼战船与士兵并非来自他一家,几家被迫臣伏于他的大名都派了战船来,这些大名可是巴不得他真的已经死去的。因此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部队开始混乱,却无计可施。
  正这时,和平军前方又出现十艘战船,正是被屠龙子云打发走的和平军水师,原来他们心忧主帅,竟然抗命又驶回战场!这让原本已军心动摇的倭贼更加混乱,只道中了埋伏。
  “传令下去,我们走。”一艘倭贼大船上的倭酋看着混乱的船队,冷冷一笑:“我的机会到了。”
  “殿下,清田将军并不在那艘船上。”
  “我知道,但是我们就当他在那艘船上。”倭酋嘿然道:“清田庆喜此次调来的大多是各地大名的部队,自己的嫡系反而没有派出来,明摆着是让我们同关原安良的大名们同归于尽,既然如此,我也用不着再隐忍下去了。”
  “可是清田殿回去后……”
  “他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了。”
  倭贼虽然人多船众,但不明实情又失去有效指挥之下,已经开始出现退势,若是稍稍后退再整队型重新再战,他们仍有绝对胜算,但偏偏在退后过程之中,几艘倭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倭贼自相残杀起来。
  即便是倭贼不自相残杀,任迁也知道自己的冒险成功了,因为屠龙子云此时已经攻入到那艘倭贼大船的船舱之中,片刻后,一具穿着名贵桶甲的倭贼武士尸体代替那三箭一花旗,被吊了起来。
  “清田庆喜死了!清田庆喜死了!”和平军声嘶力竭地大喊,现在众人都明白这是何意。倭贼见了那尸体果然清田庆喜模样,却不知这只是个清田庆喜的替身影武士,于是开始四处散开。这些原本就是清田庆喜武力统合起来的势力,在清田庆喜“死亡”之后,便土崩瓦解。而清田庆喜之下的武将们,也都对他的“遗产”虎视眈眈。
  “离开这里,我要把我的旗帜插到京都去!”一个倭酋大喊着,他的船开始离开,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成百艘的船队几乎在片刻间便散了开来。
  任迁从千里镜中看到倭贼内讧,禁不住冷冷一笑,他多年来在倭贼处探听的虚实终于在这最后关头救了他一命。无论清田庆喜是否真正死亡,倭贼将重新陷入大规模内战之中,神洲至少有十年的安心日子了。
  正当他心念电转之际,耳边传来了惊呼之声,他心中一惊转向别处,只觉眼中一阵巨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郭云飞前往南方的淮国,而马济友为薛文举的异常而担忧时,柳光却似乎从神洲消失一般,无论是陈国京城洛郢,亦或是对峙着数十万大军的淮国与陈国边境,都无法见到他。几乎所有柳光的命令,都是由新上任的右相西门让传了出来,而原本作为柳光心腹的公孙明则对此保持着奇异的沉默。
  而马济友的奏折与中行国的求救文书几乎同时抵达洪国都城海平,当钱涉烨将两封文书摆给大臣们看时,大臣们几乎都陷入惊恐之中。
  “柳光这老贼竟然避开雾台城,不敢与大将军决战,却偷袭中行,如今中行派人来请救,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堂上的大臣都陷入沉默之中,毕竟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在未曾细想前答话。
  “难道除了大将军,满朝文武竟然再无一个值得我依托的人么?”马济友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站起,双眉紧紧挤成一团,这让他原本还算气宇轩昂的脸膛变得阴沉起来。
  “陛下圣明,事关重大,不经仔细思索,臣等不敢妄自献计。”丞相带头跪了下来,一朝大臣们都慌不迭地跟着跪下。
  见自己微微一怒便将这些大臣们惊成这个样子,钱涉烨神色有些松驰,他轻轻哼了声,缓缓坐进龙椅中,道:“那么朕便让你们好好想一下,今天若是想不出好计来,大伙儿就一起在这等着柳光老贼吧。”
  早朝的乾元殿中一片寂静,连七老八十的大臣都强忍住咳嗽,生怕引发钱涉烨怒火。过了足足有一柱香时间,兵部侍郎易通走了出来,道:“陛下,微臣有一策略。”
  “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微臣以为,还是要出兵以救中行的好。唇亡则齿寒,若是中行被击破,则柳光老贼必将驱入我大洪领土,祸害陛下子民。”
  “老臣则以为还是固守赤岭的好,最好派下急宣大将军回军救援。”丞相宗正方出列道,“柳光只畏大将军一人,不敢在雾台城与大将军争锋,故此避实就虚转攻中行,只须大将军回军,柳光老贼必退。”
  “哼,柳光只畏马济友一人么?”钱涉烨脸色变了一变,他自恃勤勉多才,如今听到连自己信任的丞相也以为柳光畏的只是马济友一人,心中未免不是滋味。“易卿以为丞相之意如何?”
  “臣愚驽,以为丞相之意必不可。大将军身在雾台,若是突然回军必然师老将疲,而且所占之地只怕尽数被陈国收回,因此大将军不可回调。至于固守赤岭更是下策,坐视战火烧上己身,何如主动出击御敌于国门之外?即便我军有个万一而令柳光侥幸,我军尚可回保赤岭。”
  众人听他说得坦白都禁不住心中一寒,原来易通献计救援中行,不惟是出于唇亡齿寒之悲,更是想以邻为壑,将中行国变为战场。如此若无战火烧得多猛烈,破坏的终究是他人之物,胜了之后甚至可借机灭了中行。
  念及其中的利益,钱涉烨微微点了点头,即便不能乘机吞并中行,也可令中行多多献上粮草珍宝,无论如何在别国作战总是远胜于在己国作战。因此他再问道:“若是出兵救援中行,易卿有何良策?”
  “大将军奏折中已经说了,他调集边关各地兵马囤于赤岭,微臣估算了一下,约有十万大军。中行国的使臣说随柳光来寇的陈国贼兵约有十万人,以臣看来,陛下可令赤岭我军为前锋,先行进入中行,以解中行之困。再调京都海平附近兵马约十万为后部。我军势强而贼军势弱,只须前锋阻住柳光十余日,我军便可集中力量一举击溃柳光。”
  “要调这京师左近的军队?”钱涉烨沉吟了一会,洪国国力较弱,虽然远胜过中行、白这般小国,但与恒国、岚国还有新近崛起的淮国相比,军力不算强大,常备军不过四十余万,其中十万已被马济友带到陈国,有十万留在北方边境以备强大的岚国,国中兵力不过二十万而已,而按易通的计策,这二十万将全部派出,若此时后方有所变化,只怕自己的宝座便有些摇摇欲坠了。
  “陛下无须担忧,自陛下及位以来,四方太平,北方岚国与我朝通好已久,陛下不妨自北部边境调五万人来驻守京城。”
  钱涉烨左思右想,岚国数十年前确实极有野心,一路攻伐灭了北方众多小国,但这十余年来除去偶尔与苏国还有战事外,几乎都按兵不动,当今岚国国王贪财好色,整日在后宫醉生梦死,原本无须担忧。
  “就依卿言,只是这二十万大军以谁为将?”
  “臣保举殿前都点检前将军卫黄为元帅,不知陛下以为如何?”易通长长出了口气,钱涉烨刚愎自用,如果能说动他,那么大致就不会改变了。
  “卫黄么?”钱涉烨转向前将军卫黄,道:“卫卿意下如何?”
  “臣愿与柳光决一死战,以报陛下恩宠。”卫黄慨然道,似乎并未将大名鼎鼎的柳光放在眼中。
  “好,那么就有劳贤卿为我分忧了。”钱涉烨正要下旨,正这时,乾元殿外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启奏陛下,中行国又有使者来见。”
  那中行国使者快步从武士间上殿来,跪下给钱涉烨行了大礼。钱涉烨见他衣冠不整的慌乱样子,心中便有几分不悦。
  “贵使请起,不知中行战事如何了?”
  “请陛下开恩……柳光老贼已经在五日前攻破我京师大丹,我主正避于赤岭,小臣来时柳光前锋踞赤岭不足百里!”
  “什么?老贼已经攻下大丹了?”洪国的群臣都震惊起来,在这般乱世里中行以小国而不灭,一则与历代国君长袖掌舞周游于列国之间有关,另一则是因为其国都大丹易守难攻,号称不落之城。但柳光只用区区数日便将大丹攻下,而且进军神速,已经进入陈国直逼赤岭,若非马济友早作准备调集了边关十万军人囤集在赤岭附近,只怕柳光会紧随着这中行使臣而来吧。
  “来得正好,请陛下宽心,微臣定然取下柳光的首绩。”卫黄振声道,他身为武将勇则勇矣,却不明白钱涉烨意欲以邻国为战场的真实用心。因此听了柳光已经进入洪国,反倒更为高兴起来,以为可以早日与柳光决一胜负。
  庭议的最后结果,是卫黄连夜前往赤岭,督帅赤岭的洪军拦住柳光,而钱涉烨待北方援军抵达之后御驾亲征,集中力量一举击破柳光。
  卫黄赶到赤岭之后得知柳光已攻了三次,赤岭守军依马济友之命以不变应万变,将这三次试探性攻击击退。
  “柳光老贼在我国土上猖狂,我如何能在此坐视不理?”卫黄见了这些小心翼翼地将士气便不打一处来,原本自己是作为统帅二十万大军的主帅出征,但结果却成了一员先锋,到了前线却又要看己军的窝囊样。
  “大将军有言,柳贼以精兵猝然来袭,利在速战,我军只须依着这赤岭关死守……”
  “死守死守,你们只知守在这等死!”卫黄冷笑:“赤岭关不过能阻柳光老贼一时罢了,他若是多花费上十余日,向东夺取安宜,在安宜乘船顺洪河而下,便可直逼海平,你们在此坐视京都失守不成?”
  卫黄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柳光若是乘船顺河而下,以如今海平附近的兵力极难挡住他,但此策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冒险。柳光为让洪国与马济友猝不及防,不过率十余万军而来,如若孤军深悬后路被断的话,便只有坐以待毙了。
  柳光在赤岭关下捋须远眺,心中已经基本上拿定了主意。连日他派小股人马佯攻,以观敌军对应之策,而今看来,敌军分明得了死守命令,不会轻易出关,要击败贼军,强攻则代价太大,最好的方法仍旧是诱蛇出洞。
  “都准备好了?”他问身边的韩冲。
  “如大帅吩咐,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传令拔营东进。”柳光眯着眼,微微一笑。
  大军乘着夜色拔营离开,等次日关上守军飞报卫黄陈军大多离开只有小股部队在城下虚张声势之时,卫黄大怒道:“我说了要出关与柳贼大战一场,你们再三以大将军之令阻止于我,如今好了,柳光老贼必定是东向攻打安宜去了。安宜城小兵微,如何能守得住?”
  诸将都面面相觑,一将迟疑着道:“柳贼此去,恐怕有诈。”
  “自然有诈,他佯攻赤岭,迫大将军聚兵于此,然后再用小股兵力在此牵制,自己却去攻打安宜。如今之计,惟有先破城下残敌,再追击柳光。敌军远道而来必定疲惫,我军在城中休息多日士气正锐,必能一举击破陈贼!”
  众将还待劝卫黄慎重,但卫黄却再也不听,下令道:“备马,留下一万人实这赤岭关,其余将士都随我出关破敌!”
  “卫将军且慢,若是柳光老贼有诈,待将军出城之后以小股兵力阻住将军,主力却来攻打关隘,一万人只怕难以守住。”一将道,“末将愿随将军出关立功,但以将军神勇,无须大军便可攻破贼军,还是多留些兵马在关中以防不测的好。”
  卫黄给他捧了一捧,心中怒气稍平,道:“你等终究还是胆小,这样,我领三万军出外破这关下陈贼,若是陈贼兵败,你等留下一万人守城,其余与我一起追击,乘胜直捣柳光后背。老贼便是再有诡计,也无法施展。”
  众将心中虽然依旧担忧,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依卫黄之言行事。
  卫黄领着三万骑兵将士自赤岭关南面三座门中鱼贯而出,如三道激流般冲入已经所剩无几的陈军之中。留下的陈国军队不足三万,其中大半倒是攻下中行后编入陈军的中行将士,因此双方一触之下,陈军阵势便被击散。卫黄纵兵穿插,将敌军分解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重整起阵形。
  “着!”卫黄大吼一声,手中大刀风般舞出,罡劲激荡着斩向迎面而来的一员敌将,那敌将横戟相迎,却被卫黄连人带戟劈成了两半。不待他倒下,卫黄双手一扭,刀又横着劈了过去,将一手执长矛想刺他马的陈军头颅斩下,又砍进另一士兵的肩中,将那士兵从肩到胸劈开一半来。
  “哈哈哈哈……”卫黄杀得痛快,眼见敌军败势已定,都开始四散奔走,他心中冷冷哼了声,凭借自己勇武,迟早是要位居马济友之上。
  “传令向东追杀!”他举起大刀,若是敌军全向东败退,那证明柳光确实在东方有埋伏,但看敌军四散奔溃之势决无半点虚假,这证明柳光不曾有所准备。
  ……
  李均伸手揽住纪苏柔韧的腰肢,将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一些。
  纪苏微抬起眼睑,脸上浮起一团红晕,眼波流转,在握着自己纤腰的大手上停了会儿,又停在了李均的脸上。虽然成婚也经一月有余,但那羞涩却依然。
  李均长长吸了口气,风中传来纪苏身上的幽香。他左右望望见近处没有人,禁不住把脸向纪苏脸上贴去。
  “纪苏妹子。”良久,他低声道。
  “嗯。”纪苏低低回应。
  “纪苏妹子。”他又道。
  “在呢,你有话就说啊!”纪苏双眉一竖,似乎要对他发怒。李均却从她目光中看到三分佯怒与七分顽皮来,呵呵笑道:“没事,只是想叫你的名字。”
  纪苏抓过李均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半是羞赧半是情浓地低声道:“还没叫够么?”
  “怎么叫得够,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叫不够啊。”婚后的李均,似乎嘴巴要厉害了许多,在纪苏面前也不复当年的拘谨。想起以往李均多同自己说几句话就不知将手脚往哪搁的傻样,纪苏唇际浮起温柔的笑意:“傻瓜啊。”
  李均挠了挠头,道:“怎么了?”
  “呵呵,叫你傻瓜你也真应的啊,要是让和平军的弟兄听到了,看你面子往哪搁。”纪苏禁不住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草原之上传出老远来。
  “妹子你在笑什么啊?”远方传来墨蓉的声音,“是不是那个傻瓜又做蠢事了?”
  这月余以来,李均与两位新婚爱妻情好如蜜,闺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因此也颇闹了不少令墨蓉与纪苏哭笑不得的笑话来,若不是在婚礼后的次日陆裳苏白等好事者便离去,只怕李均血海狂龙的威名早就不复存在。在两位爱妻一唱一和的调教之下,饶是他百炼精钢,也不得不化为绕指柔来。
  “是啊,姐姐你又发现了什么?”
  纪苏慌忙推开李均的手,回头向草从中望去。此时陈国玉湖虽已春风指柳,而这穹庐草原上却依旧朔风劲吹,各处的牧草都在积蓄生命之力,只等暖风来时便回应春之召唤。唯独靠近穹庐草原西部高山的此处,似乎春天来得早,野草足到人的腰间,而身材本就娇小的墨蓉蹲在草丛之中,就更难以被人发觉。
  “是啊,我总算明白为何这里冬季草儿也如此茂盛了。”
  与她越人第一巧匠的名号相合,墨蓉原本就不是能耐住性子与李均在帐篷里打发这漫长时光的人,恰好李均因屡屡劝说忽雷汗在草原上修筑驿道而不成,也颇为心烦。因此这十余日来,纪苏便领着二人在大草原之上四处奔跑,一处处追寻纪苏童年的脚印。
  “这地下约两尺处有一温泉,泉水缓缓自地下渗透,因此附近野草四季生长。”墨蓉站了起来,捋了捋胸前的大辫子,向二人笑道:“你们过来看。”
  李均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但见她兴致高昂,便快步走了过来。纪苏则早就跑过去来到墨蓉身侧,弯下腰在地面上察看。
  “李均,在这挖个洞出来。”墨蓉老实不客气地命令道。
  “又是抓我做苦力,昨日替你捡些石头,今日又要挖洞……”李均苦着脸,手里却不成停着,他那威名远播的飞链短剑却成了掘土的工具。
  他用力接短剑刺入土中,划了个圆后暗运灵力一挑,那团泥土给他挑了起来。纪苏好奇地向那坑中望去,果然四壁缓缓渗出些水来,那水积在一起,冒出腾腾的白汽。纪苏伸手触了触那水,一股暖意自手上传了过来。
  “这水中有琉璜哦,你看那边。”墨蓉指向旁边的一座小山,在草原边上已不象草原之中那般平坦,这附近不唯有小山,更有沟壑悬崖。
  “怎么?”
  “那里定然有琉璜矿,若是开发出来颇为不少,用来制造火药是再好不过。”墨蓉翻了李均一眼,“这草原之上矿藏丰富,穹庐草原应称穹庐宝原才是。”
  “我们祖祖辈辈是守着宝贝要饭吃。”纪苏苦笑道,“早知如此,早就应请越人来为我们勘探才是。”
  “一则你们戎人未必信得过我们越人,二则越人也未必肯真心为你们寻宝。”墨蓉一面漫声回应,一面用炭笔在一张皮纸地图上做好标记,那皮纸上画的便是穹庐草原的略图,上头已经标了不少矿点了。
  李均也是苦笑,连驿道都不同意修建,要想获取戎人推心置腹的信任,还真不是一般的困难。这两年来托墨蓉主持的格物局之福,诸如水力纺纱车之类的新奇器械不断发展,余州的工商发展之速几乎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工商业的发达带运动了航运交通,而这又推动了餐饮旅游等的前进,以狂澜城为中心,一场无声的变革向四周蔓延,其中由和平军控制的和平商号与狂澜城中各大商人,正是带动这场变革的主力军。也正是因此,对于毛皮与各种矿藏的需求与日俱增,迫切需要将穹庐草原纳入到和平军辖区一体中来。虽然工商业与武装走私给和平军带来了巨额的利润,但对于李均日渐膨胀的支出而言,这些收入仍显捉襟见肘。
  “怎么?”墨蓉虽然在做自己的事,却极敏感地发现李均神色中的异常,问道。
  “没什么。”李均看了纪苏一眼,欲言又止。
  “李均啊,如今我们三人都拴在一根绳上,有什么话你就直说,难道还怕纪苏妹妹把你当外人不成?”墨蓉用手拍轻轻拍了一下李均,鼓励道。
  “倒不是怕纪苏妹子如何,而是事关戎人与和平军关系,若是对纪苏妹子说了,我怕引起误解。”
  纪苏脸色变了变,过一会儿便恢复正常,微笑道:“李均哥哥,记得你常说,判断对与错不能凭自己的好恶,而应是否有利于百姓对么?”
  李均点点头道:“虽说为天下人谋福祗之语有欺世盗名之嫌,但我总希望自己所作所为能让百姓活得轻松些。”
  “那么判别一事对戎人来说是对是错,也应看它能否为戎人百姓带来好处。所以你还是直说了吧,若是有利于戎人的,我自然会为你尽力,若是不利于戎人的,也莫怪为妻的不支持你。”
  李均挠了挠头,呵呵笑了笑:“瞧起来还是纪苏妹子胸怀宽广,倒让我这堂堂男子羞愧了。我前几日屡次劝说父汗在这草原之上修筑驿道,但都为父汗所拒,我方才想的是连修驿道父汗尚不可,何况开矿?”
  纪苏垂下头,忽雷汗为何固执她自然心中有数,这件事关系重大,若是李均真心为戎人而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若是李均别有异心,这修驿道之举岂非引狼入室?
  但李均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戎人么?自己这个夫君或者英雄盖世,或者智略无双,但他绝非不是肯全心全意为了戎人的人啊,他心中首先想的,只怕还是和平军的利益。
  墨蓉从两个人的沉默之中感觉到一丝危险,若是为了争宠,她应善用这危险才是。但她却不是那种娥眉善妒掩袖工谗之人,她也绝不会为了独占李均而去做有背于自己信念之事,虽然她也对与人分享心爱之人的怜爱而不快。因此她一手抓起纪苏的手,一手抓起李均的手,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三个人手中的温暖也合在一起。
  “我发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损于我丈夫李均与妹妹纪苏之事,尽全力去爱我丈夫和纪苏妹妹,便是斧钺加身天怒神厌也不改变。”她慢慢地道。
  “我发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损于我妻子墨蓉与纪苏之事,尽全力去保护她们,让她们快乐,便是斧钺加身天怒神厌也不改变。”李均也慢慢道。
  “我发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损于我丈夫李均与墨蓉姐姐之事,尽全力去支持他们,便是斧钺加身天怒神厌也不改变。”纪苏道。
  这原本是三人在婚礼第二夜晚在闺房之中的私语,当时三人情深意浓,便发下这誓言。三人重温旧誓,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李均捉住两位贤妻的手,凑上唇深深吻了一下,道:“请放心。”
  纪苏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看着二人,墨蓉则微微笑了。
  卫黄回头望去,只见赤岭关城门大开,己方兵马果然依他命令冲了出来。他精神一振,若是能长驱直追,赶上柳光并乘胜将之击溃,那么自己便立下了不逊于大将军马济友的武勋,陛下必然会另眼相待。
  洪国军队的褐色衣甲组成的浊流,象崩塌一样无法遏制,追随着卫黄的大旗,向太阳升起之处飞流直下。而大多着绿色衣甲的陈国军队,在四散奔逃中被这道褐色的浊流分解,慢慢变少,慢慢消失。
  逃命者往往能激发出较之平时强烈得多的力量,他们抛弃旗帜,抛弃武器,甚至边逃边脱去身上的盔甲。便是士卒身上也往往身被十余斤的负重,而在奔逃之时,这些负重被他们全数抛去。追逐者则不然,他们不能舍弃自己的武器与装备,对于敌人扔下的物品也怀有贪欲,依据神洲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谁掳获的战利品便归谁所有,因此在洪国军队不断清扫战场的过程之中,他们的队伍被拉开来。奔行最速的骑兵与陈国溃兵追了个首尾相接,而由各地征发来的士卒则倚仗负担较轻的优势紧随其后,再后则是甲兵。
  卫黄一马当先追了十余里,身后几个骑将拼命赶来拉住他的缰绳。卫黄大怒道:“我正欲乘胜追击,你们却为何来拦我?”
  “将军国之干城,岂可轻身冒险?”一将道,“不如待我军主力一齐到此再全力追袭。”
  卫黄冷笑道:“我虽然贵为殿前都检点前将军,但每遇战事,向来身先士卒不敢落于人后,惟有如此,方能令将士效死力而不觉疲惫。若是事事都如你等畏首畏尾,我军岂能获此大胜?”
  那将哑口无言,他在城中曾力主不要出袭,结果出袭大获全胜,如今他又请卫黄暂侯,也难怪卫黄不给他好脸色看。
  话虽说得漂亮,但卫黄见自己周围不过数千兵马,大军尚未跟上,心中也有些发慌。虽然神洲战事中算计兵马有虚报数字的惯例,如此次在赤岭关中囤聚的洪国军队不足六万却号称十万,而洪国举国之兵不过三十万而号称五十万,料想柳光也是如此,最多带了五六万人来袭却号称十万而已,但仅凭借这数千骑兵想击溃柳光,只怕真有些冒险。
  但大话已经说了出去,卫黄也不好立即改变,因此他依旧东向而行,却只是信马由缰缓缓前进。直到身后大军越来越多,他方再次驱马奔行,而此次奔行的速度却比方才慢了许多。
  偏偏前方陈国败军逃了一阵,见洪国大军并没有跟在后头,那股求生之气一散,都东倒西歪地就地休息。虽然也有将校勒令他们起来整顿队伍,但这残余的不足六千人的部队却依旧乱成一团。因此卫黄追得虽然不急,却依旧赶上他们,又是一阵势如破竹的冲杀,陈国军队丢下数百具尸体再次奔散。
  卫黄追得痛快,将胆怯抛在脑后,再次全力追赶起来。此处已距赤岭关足有五十里,地名唤作峡林,两边是长满灌木的平缓小山,中间则是水田与驿道。卫黄正赶上一个敌军将之劈成两半,忽然听见小山之中战鼓如雷,漫天的矢箭织成了巨大的死亡之网,将在追击中失了阵形的洪国军队全部笼罩于其中。
  “好狠毒的心肠!”卫黄心中一冷,被这箭雨所袭者,不仅有洪国追杀的部队,而且包括了那些逃走的陈国将士!他却不知这些将士大多都为中行国败降的军人或陈国中地方豪强的私兵,柳光将之作为棋子牺牲掉正是千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边鼓声未歇,杀声又起。卫黄放眼望去,只见峡林之中人影幢幢,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兵马。卫黄已经被柳光的狠毒吓着,这急切之中如何能做出清醒判断,只把那山风吹动树梢,也当作了柳光伏下的大军。又听到群山之中杀声震天,回响不绝,他不想这是山中回音,却道是柳光主力,如今之计只有一个,那便是全力前冲。以如此声势来看,柳光的伏兵主力应就在这左近,若是能突过去破围而走,那么至少还可以保住性命。相反,若是回军败退,自己前军后军相挤压践踏,只怕更是死路一条。
  心中当机立断,卫黄将大刀舞得飞快,高声喝道:“随我前冲!”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他虽然只是一勇之夫,但武力之高倒也非同小可,尽管伏兵弩箭朝着他这军官密集而来,他一面躲闪一面拨打,竟然毫发无伤。
  因为两边群山都较低缓,原本不适宜在此埋伏,所以卫黄凭借勇力竟然冲破围堵。此时他向身后看来,只有千余将士还紧紧跟随,而那峡林之中哭喊声震耳欲聋,让人听了莫不黯然。
  “中了柳光老贼之计,乃我之过。我不能坐视将士被贼军屠戮,诸位愿与我一起拼死报国者便随我来!”
  此时卫黄之勇便成了他最大的倚仗,若换了一下稍稍胆怯的将领,必定会舍去部队逃走,但卫黄却拨转马头,向峡林中又杀了回去。埋伏的士兵不曾料想他会卷土重来,给内外夹击一阵冲杀,反倒被击溃一个缺口,被围着的洪国部队也从这缺口之中拼命冲出。
  “老贼的伏兵困不住我!”眼见战况又向自己这边倾斜,卫黄心中稍安,下令两将各领一军绕着山谷围向埋伏的敌人侧后。
  “此将为谁?”身处一座高岭之上的柳光见卫黄不但没有逃走,反击破了自己的包围圈,不禁皱眉问道,“虽然只是一勇之夫,但这勇字也令他受益不小啊。”
  “看他旗号,应是洪国殿前都检点前将军卫黄,乃是洪国数一数二的勇将。”身侧的庞震道。他与刘铮二人自回到陈国之后便奉令四处巡视,此次突击洪国,因他熟悉洪国虚实,故此又为柳光调在身边出谋划策。对于二人,柳光评价是“庞公年长善谋,每多有出人意料之计,刘铮寡言而能断,常可化繁为简。”
  “一勇之夫耳,刚则亦折,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也敢领兵打仗,洪国也仅有马济友一人了。”柳光捋着须,慢慢微起双眼,丝毫不为自己的包围圈突破所动。
  卫黄见自己分出的两支部队迅速钻进山林之中,自己便提刀催马赶上前去。正这时,柳光一挥手,他周遭鼓声大作,巨大的米黄色“柳”字帅旗高高升了起来。
  “老贼在此!”卫黄又惊又喜,如果能正面对上柳光,他有把握一举斩杀之。于是他立刻下令:“召回我军,围住这山头,此次定然要取柳光老贼的首绩!”
  原本分出去的两支部队又退了回来,虽然峡林周围的山岭算不得陡峭崎岖,但洪国军队原已乘着锐气追杀了数十里,而方才被箭雨磨了锐气之后已经都显出疲态,这一去一回更是令将士们在心中报怨不止。卫黄却不敢那么多,督令全军攻向那最高的山头。
  正当洪国军队展开欲围住山头之时,那山上又是一阵鼓声,米黄色的柳字大旗开始移动,很快便消失在树梢中。卫黄以为柳光意欲逃走,下了马提着腰刀便也冲上山来,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终于给他们赶上了山头。
  但当他们到了山顶之时,山上已经空无一人。除去被人践踏倒下的杂草枯枝外,卫黄甚至找不着陈国军队留下的痕迹。
  “柳光老贼已经破胆,望风而逃了!”卫黄哈哈大笑,笑声未落,不远处另一座山头之上忽然擂起了战鼓,似乎有无数陈国将士在那山上呐喊起来,声音震得山林筱筱作响。卫黄举目望去,只见那米黄色的柳字帅旗又在那山头之上升了起来,卫黄眼利,似乎还见到旗下有人对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颇有嘲笑讥讽之势。卫黄脸上一阵青白,他自恃勇力,又下令向那座山头攻了过去。
  ……
  “将军,将士疲惫,不可再进了。”
  当卫黄再次扑了空,正欲向第三座山头攻去之时,身旁副将苦苦劝道。
  卫黄看了看左右,在他身侧的将士不过千余人,其余都散布在周围,有些累得无法再动的已经就地坐下休息。想起自早晨出击到现在将士们都是水米未进,卫黄也觉得又累又饿起来。
  “看来只得先放过柳光老贼了。”此刻卫黄仍不曾觉察自己是被柳光牵着鼻子走,反道是柳光的埋伏被自己击破后狼狈逃窜。正当他欲下令整队回军之时,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再次响了起来。
  “杀,杀!”
  成千上万的陈国将士自埋伏处冲了出来,原先埋伏的山谷之中出现的士兵倒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卫黄追击柳光经过的几座山头旁边。洪国军队随着卫黄奔走,骑兵大多在平地之上待命,而铁甲步兵则在第一座山头处便已力尽休息,随在卫黄身侧的千余士兵大多都是士卒。如今陈国将士猝然攻来,而洪国士兵则分散零乱,又是长时奔波之后精疲力竭,根本无力阻挡养精蓄锐的陈国大军。陈国将士绿色的军服与山林之色原本就接近,他们的呐喊声震得山都似乎颤抖不止,令洪国士兵难以分辨究竟有多少敌人攻来。
  “死吧!”柳光帐下勇将崔绍林左手铜锏格开一员敌将的兵刃,右手锏横扫过去,将对方连头带盔都砸扁之后,猱身又避开斜地里刺出的长矛,飞脚踹了出去。那矛的主人被他一脚踢中小腹,内腑被他灵力震得寸寸碎开,喷着血雾倒飞了丈余远才倒地身亡。
  “敌将纳命来!”崔绍林大叫着向山头奔了过去,仅是这片刻间,洪国军队便已经散乱不堪,少数依着山头拼命防守,大多数都已丢盔弃甲开始逃走。平地驿道上的骑兵急急冲过来,但冲到林边便止住了前进步伐,毕竟要这些利于平地冲锋的骑兵上山,是以已之短攻人所长。而此刻他们又得不到主将卫黄的命令,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仅是这些骑兵,因为卫黄被崔绍林困在那座山头之上自顾不暇,其余洪国士兵都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兵不知将在何处,将不知兵在何方。放眼向四周望去,处处都是绿乎乎一片,也不知有多少陈国将士杀了过来,因此那败逃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很快便成了不可逆转的崩溃。
  卫黄一面咒骂着一面自山头冲下,与崔绍林正迎在一起。崔绍林善使双锏,原本就是马上步下都可用的兵器,而卫黄最拿手的却是大刀,此刻用腰刀与崔绍林交战,此消彼长之下,很快便落在下风。
  “前将军卫黄败死,赤岭关已失,中行国国君沈宏民被俘,十万大军全军尽墨。”
  得到这个消息之时,砰一声,钱涉烨手中的玉盏摔在地上,半晌无法作声。
  “这……这么快?这当如何是好?”
  他原本正在把酒祭庙,告知列祖列宗自己要御驾亲征,就在此时前方败北的消息传来。虽然赤岭关洪国守军号称十万而不过六万,但六万人仅十日不到便全军尽墨,这让钱涉烨对自己御驾亲征的结果怀疑起来。
  “传旨,将卫黄全家收监,待朕得胜归来再作处置。”钱涉烨定了定神,如今满朝文武都被这消息震得心惊胆战,自己方才失态必然让他们更为害怕。
  “陛下,陛下还要亲征么?”老丞相颤颤巍巍问道。
  “我若不亲征,诸卿中有谁敢去对抗柳光?”钱涉烨冷冷一笑,自己满朝文武除去一个马济友,难道真的再无一人了么?
  “陛下何不固守海平,下诏天下勤王之师共破陈贼?”一大臣问道。
  “你这是坐以待毙之计!”钱涉烨毫不客气地斥责,若是战火直接烧到都城海平来,岂不显得自己太无能了么?至少也得将柳光拦在洪河平原以南,否则让柳光兵临洪河,这沃野千里的洪河平原只怕都将在战火中饱受侵扰,秋时便不会再有粮食收获了。
  对于举荐卫黄的易通,钱涉烨并未做出处罚,对于才能有限者,钱涉烨倒是相当宽容的。
  当柳光整顿军马自赤岭进逼天河城时,钱涉烨已经亲督大军于此。除去自海平带来的部队外,赤岭战败的将士也在此重整旗鼓,虽然号称的二十万大军有些夸张,但十五万倒是有的。
  “主公当初何不听从我之计策,乘胜直捣天河,却在赤岭休整数日,给了敌军喘息之机?”
  庞震的问话让柳光捋须而笑:“庞公,你虽多谋,但眼中所见仅战局之间,而我要看的则更远。当初我便是攻下天河城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占一城罢了,况且若我攻势汹汹,钱涉烨只怕不敢离开海平那坚城。如今钱涉烨亲自来到最前线,虽然令洪军士气大振,却也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主公之意是不急于灭洪?”从柳光的话语中听出言外之意,庞震双眉一牵,道:“若不急于灭洪,那主公此次突袭岂不无功而返?”
  “洪国立国已久,又有马济友这般名将,绝非猝然可灭。若是攻破海平,钱涉烨必然前往依附马济友,上下一心以图复仇,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相反如今将钱涉烨诱至天河,马济友闻讯必然心急来救,到那时好戏便可开始了。”
  “若是钱涉烨畏于主公威名不肯出战呢?”庞震明白柳光以钱涉烨为饵,实际上是图谋马济友,便问道。
  “钱涉烨刚愎自用,嫉才妒能,表面上对马济友信任有加,实际上却深怀疑忌之心。否则马济友绝不会长年囤兵于外,而家属却置于京城之中。”柳光嘿然道,“钱涉烨担心马济友拥兵自重,故此以马济友家人为质,这一点旁人瞧不出来,庞公却应知晓。钱涉烨治国颇有政绩,因此也必恃才傲物,希望自己威名能胜过马济友,可惜洪国举国言及战事只知有马济友这大将军却不知有钱涉烨这国君,如今难得我攻入洪国,钱涉烨怎肯放弃这个机会?他只道我手中兵不足十万,便驱大军来与我对抗,即便不胜,至少可以不败,却不知马济友深知他不是我对手,闻得他御驾亲征必定倾力来救。若是马济友领大军前来,则雾台兵少不足为用,夺去我国之地便不复所有,若是不领大兵前来,则钱涉烨必会怀疑他保存实力。无论如何,马济友都将吃力不讨好,那时我再从中点拨几下,不愁他们君臣不会反目。”
  一连数日,柳光也不攻城,只是派将挑着卫黄的人头到天河城下邀战。起初钱涉烨尚不以为意,后来陈国挑战的士兵以“马济友不在,洪国便无人”之语相激,他才令大将出战,但崔绍林勇武难当,连着斩了钱涉烨四员将之后,再无一人敢应战。
  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之下,钱涉烨又生一计,乘着夜色偷袭柳光军营。柳光却早有准备,偷袭者反被奇袭,又折损了数千将士。虽然四方勤王的兵马纷纷开了过来,但却于事无补,这些各地乡勇充充人数有余,真正攻坚拔锐却不足为恃。
  双方僵持了十余日,柳光攻下的赤岭原本囤积大量粮草,再加上自中行国夺来的府库粮资,再有两三个月也不愁补给。钱涉烨亲征却是猖猝成行,虽然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却给柳光派游骑劫夺去了一半,况且前来勤王的部队越来越多,粮食反倒比柳光更为紧张。正当钱涉烨第一次为了吃饭问题犯愁之际,终于接到马济友领着一军出现的消息。
  马济友本可以早几日赶到,但正如柳光所料,他带来的兵少,因此花了些时间在一路上收笼勤王之师拼凑了数万人,突破柳光的封锁后进了天河城。
  “济友你可来了。”
  钱涉烨以一脸欣然掩饰了心中的不悦,他亲自出了临时宫殿,来迎接自己的“爱将”。
  “陛下,微臣来迟令陛下受惊了。”马济友跪伏在地上,面前主君,无论钱涉烨如何恩宠,但表面上的礼数,马济友倒从来未曾缺过。
  钱涉烨双眉轻轻颤了一下,笑道:“一想起济友你,朕便觉心安。”
  马济友深深垂着头,以额触地道:“微臣深受陛下知遇之恩,不敢不竭尽所能以报陛下。”
  “平身吧,朕说过许多次,你无须这般大礼。”钱涉烨转眼望去,随他出征的大臣与周围的将士们都看到了马济友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样子,这让他心中颇觉得意。
  马济友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恭声道:“微臣在雾台城,听说柳光老贼已经攻灭了中行,便赶来勤王。”
  “哦,济友啊,不是朕说你,你熟知兵法,当知攻敌必救之策。柳光老贼虽然猖獗,却也无奈我何,若是你自雾台城大举攻伐陈国,柳光老贼便只有退军一途了,何必要赶来此处?”
  听出钱涉烨言语中森然的不满,马济友头垂得更低,道:“陛下圣明,柳光老贼留那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明里牵制微臣,实际上在薛文举之后仍有伏兵,若是微臣中计出击,只怕雾台城已经失守了。何况闻知陛下亲征,微臣虽然明知陛下军政都天下无双,却也禁不住有些担心,心急则乱,因此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钱涉烨微微嗯了声,又道:“那么济友此次带了多少兵马前来勤王?”
  “带多了则行动迟缓,而且雾台城守军便显不足,因此微臣只带了骑兵狂风军前来,一路上收整勤王兵马,倒也有两万余人。”
  钱涉烨在心中冷冷哼了下,现在自己手中部队加上各地勤王兵马足有二十万,却仍被不足十万的柳光军逼得不敢出战,马济友带来区区两万杂牌军,能派上多大用场。单凭这一点便可知,马济友方才说的都不过是好听罢了,根本就不曾将自己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说来,济友已有了破敌之计了?”钱涉烨问道。
  “若是陛下授微臣以全权,臣不才,虽不能破柳光老贼,但让他退兵却不是难事。”马济友自信地道。
  钱涉烨微微吸了口气,虽然马济友任洪国大将军已有相当长时间,名义上是除自己外洪国最高军事指挥官,但实际上交由他控制的部队只有南方的不足二十万人,如今若是把这手中二十万也交与他,那么自己还依仗什么来控制他?
  “济友若是想要,朕又如何会吝惜这区区兵权……”钱涉烨略一沉吟,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有员军校奔了进来道:“启奏陛下,柳光老贼在城下指名要见大将军。”
  钱涉烨听了心中一动,将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道:“济友以为如何?”
  “臣便去见见柳光老贼。”马济友心中也有些渴望,他在陈国攻略已久,却不曾见到过柳光,能在这天河城下见见柳光,也算是一件幸事。
  “如此朕就陪你上城头。”钱涉烨笑道。
  “在城头见柳光,岂不显得微臣怕了他,微臣愿单人独骑出城会会这绝世名将,还请陛下应允。”此时马济友已知连着几日己军都不敢出城,他有心出城振奋一下士气,因此提议道。
  “既然你有此心,那么便出去见他吧,朕在城头为你掠阵,你要千万小心。”
  柳光并未带任何兵刃,只是披着金黄色的铠甲,单人独骑在天河城下。报信的士兵已经走了很久,他微眯着眼向城头望去,只见城头一阵纷乱,无数旌旗之中拥着一顶华盖,华盖之下,想来便是洪国当今国君钱涉烨了。
  此刻天河城城门忽然打了开来,一员身着银甲红氅的大将缓缓自城中出来。那将身材颀长,面色如玉,看起来不足四十,气宇轩昂,想来就是马济友了。
  马济友也向对面望去,见了柳光巍然如山的气势心里禁不住折服。“为将当如是耳。”他心中暗想,微微夹了夹马腹,马小跑着迎向柳光。
  离开城门有两箭之地,二人终于相距不足十丈。柳光微微颔首,笑道:“马将军,一向可好?”
  马济友只觉自柳光微眯的眼中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禁不住抱拳行礼:“柳帅,请恕本将军盔甲在身,不能向柳帅行大礼。”
  柳光问话的声音提得很高,马济友回答起来也禁不住提高了声音,钱涉烨在城头隐隐听见,不禁皱了皱眉,暗道:“难道这二人早就相识了?可是济友方才明明说,他并不曾与柳光见过面啊。”
  “早闻将军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威风凛凛,实在是后生可畏啊。”柳光微向马济友前侧,压低了声音道。
  “不敢不敢,本将军从军之初便听闻柳帅威名,恨只恨与柳帅不是同一邦国,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在柳帅帐下效力。”马济友不觉随着柳光压低了声音。
  “将军自雾台城赶来,一路是否辛苦?”
  柳光的问话让马济友有些莫名其妙,他自信在军略战术上,不会中柳光之计,况且柳光在自己不在之时不曾攻下天河,如今自己已经到了,他若不退兵,便只有自讨苦吃。因此马济友道:“一路来倒也顺利,柳帅指名要见本将军,不知有何吩咐?”
  “哦,倒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只不过想见见即将与我生死一战的人物罢了。若是两军交锋之时,你我只怕没有时间畅谈。”柳光哈哈笑道。
  马济友也笑了几声,心中狐疑更甚,忍不住道:“柳帅乃当世智者,应知进退之机,如今事已难成,何不速速退去,以免将士多有死伤?”
  柳光点了点头,大笑道:“既是如此,那么便如君言,我即刻便退军,马将军可就要辛劳了。”
  马济友以为他所指是自己收复失地之事,便道:“若是柳帅如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二人挥手道别,马济友回到城中,钱涉烨再三问他柳光同他谈了些什么,他据实以对,钱涉烨表面上释然,心中却犹疑更甚了。
  以马济友远道而来一路疲惫为借口令马济友去休息之后,钱涉烨又打发走了众文武,独自坐在大殿中苦苦思索起来。
  “陛下,陛下。”随他出征的太监何礼低声道,“如今大将军在此,柳光不日便将退兵,不知陛下还为何忧愁?”
  “哼,正是马济友来了,朕才觉难以高枕。”钱涉烨哼了声,道:“何礼,你难道不觉其中有古怪么?马济友说不曾见过柳光,但二人谈笑宴宴,似乎早就熟悉;柳光见了马济友便立刻退兵,而且二人最后那句话朕与你可都是听见了,柳光要马济友辛苦,马济友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究竟是什么事马济友认为是举手之劳?朕再三询问,马济友却说与柳光只是寒喧了几句……”
  何礼吃了一惊,钱涉烨自忖博才多学善于政理,因此对朝中文武都不大信任,每每用他们这些太监,因此他也颇能揣摩上意。他听出钱涉烨已对马济友有了极强猜忌之意,不敢为马济友辩解,反倒顺着钱涉烨之意道:“陛下圣明,奴才也有一疑,方才大将军提枪出去见柳光,柳光没有带武器,毫无戒备之下若是大将军一枪刺出,不就可以要了柳光老贼的性命,可是奴才瞧得仔细,大将军对柳光老贼执礼甚恭,只怕一丁半点刺那老贼的心意都没有。”
  “嗯,你说的极是,若是方才一枪刺去,柳光老贼已经一命归西了。”钱涉烨咬牙切齿道:“马济友啊马济友,朕待你不薄,你却敢存有二心!”
  “陛下可要多加小心,这兵权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大将军了。”何礼提醒道。
  “何礼你且记着,今后不许胡言乱语!”钱涉烨森然道,眼中有道黑电一般的光闪了闪。


第五章 新政
  在纪苏努力之下,忽雷汗终于应允了在穹庐草原之上修筑驿道的请求,作为交换的条件,除去在连接驿道的两端修起关卡外,还在星座之地为戎人筑一座新城,帮助戎人开发草原上的矿藏。而和平军所得除去商号货物则可以低税自驿道通过,便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收获了。
  但这只是表面,事实上夹于和平军辖区间的穹庐草原除去将矿藏卖给和平商号外别无选择,而且这条驿道只对过往商人收税,却将苏南与余州陆路上的交通彻底打通起来,无论是商旅还是信使,将再也不会出现迷途之事,戎人与常人的交往,也会变得频繁起来,其间虽然多了不少小的纠纷,却也加强了两族间的联系。
  念及这些即将到来的变化,李均禁不住也松了口气。如果说得到余州他只不过有了立足之地,夺取清桂与苏南诸郡使他有了战略后方,那么将余州、穹庐草原与清桂连在一起,则使他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本。此时和平军实际控的地方,已经比中行、白这样的小国要大上不少,足有陈国领土的一半,况且无论是余州还是清桂,都是富膏之地,不惟农业发达,手工业与商业也极为繁盛。
  “父汗,事不宜迟,既是父汗应允了在这草原之上修筑驿道,我便要回狂澜城去着手准备此事。”李均向忽雷道,“因此我想明日就告辞。”
  “这么急?”忽雷微微诧异,道:“何不在草原上多住些时日?”
  “我离开狂澜城已有两个多月了,不知那儿状况如何,虽然凤九天先生在,但有些事还须我亲自去办。”李均婉言道。
  “恐怕你太急了些。”忽雷苦笑道:“草原之上戎人部落大的有三个,而这三个大部落之下又有数十个小的族群,多则数万人,少则几千人,修筑驿道之事我虽然同意,却不见得他们也肯同意。”
  李均轻轻皱了皱眉,他知道这绝非忽雷汗推拖之词,在忽雷汗这个最大的部落中,他虽然有绝对权威,但在另两个部落里,他说的话未必有相同效果。而驿道纵贯草原,关系上所有戎人的命运,若不让另两个部落心中千肯万肯,也是难以修筑成的。
  “无妨,我来劝说其余的首领们。”纪苏向李均歉然一笑,“我以战神侍者身份可以让破天门支持我们,虽然还会有些波折,但最终还是可以说服他们的。只是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李均心中柔情涌动,在二人新婚不过月余之际分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纪苏都觉难分难舍,但这几日接到狂澜城传来的消息,与倭贼的海战进行到关键时期,而关于即将开始的大规模工程,也需要李均去与姜堂和狂澜城的富商们协调。
  “纪苏妹子……”他当着四海汗的面,不好意思作出亲昵的举动,甚至羞于将目光长久停在纪苏脸上,倒是纪苏坦然一笑:“你之事岂不就是我之事,放心啦,我很快就会回狂澜城的。”
  “我也不急于回狂澜城。”墨蓉脸上浮起一团红晕,想起回城之后日日面对着那些熟人,她禁不住羞从心来。虽然明知没有谁会当面开她玩笑,但也不知为什么,当她与李均尚未真正热恋之时,她敢握着李均手在狂澜城中四处游玩,而二人的关系成了公开的事情后,她反而连并肩与李均走在一起都不敢起来。
  “蓉姐还是随他回去,要不他那乱来的傻瓜脾气,只怕没有人能劝得住他。”纪苏笑道,无论男子是如何聪明智慧,但在爱他的女子心中却都是一个大傻瓜,象李均这般不懂揣摩女子心意者尤是。
  李均也笑了,他如何不知墨蓉不愿回去的原因,但总不能因此就永远不回狂澜城,因此他道:“蓉姐是要回去,驿道的一些前期准备还须格物局来确认,少了你这格物局大管事如何能行?”
  墨蓉白了他一眼,却不再说什么。
  次日将李均一行送走之后,忽雷汗与纪苏便开始筹备各部首领的会议。修筑驿道事关重大,忽雷汗虽然被说动,但还不能保证在被称作“大呼拉尔”的首领会议之上通过。
  依据戎人的习俗,作为大汗的忽雷可以决定穹庐草原上的日常事务,但若是事关重大,则须大呼拉尔通过方能执行。因此这几日里快马早将召开大呼拉尔的消息传了开来,各部首领大约能在十日之内都到齐。
  “诸位兄弟,此次召集大呼拉尔,是因为和平军向我们提议。”
  忽雷并没有把自己已经答应李均之事说出来,而是避开了自己的立场,直接将李均的建议说出:“他们提议在穹庐草原上修筑驿道,开发矿藏。因为关系到我们全体族人,所以将大家召集起来。”
  事先三大部落及其下众多少部落的首领们或多或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李均与纪苏的婚礼他们也派人来贺,大多数都曾见识李均过人的武勇,但难免总有不服者。
  “不成,不成,牛羊不须道路便能回家,猎鹰不须道路就能飞翔,我们戎人的道路就在戎人的心中,修了路对我们有甚么好处?”
  首先起来反对的便是曾败在李均手下的乌古拉,他向来对纪苏颇有情意,但纪苏却嫁与了李均,让他万分失望。但出言反对,却不是因为纪苏的缘故,而是他深知李均厉害,若是李均有意夺这穹庐草原,驿道一通只怕戎人连惟一的地利上的优势也丧失了。
  忽雷汗摸了摸胡子,没有接口,乌古力虽是年轻一代中的侥侥者,统率着有万余人的一个部落,但还不足以改变什么,另外两大部落的首领不曾说话,这才是让他担忧之事。
  “我也反对,戎人好象天上飞翔着的苍鹰,常人不过是地上爬着的牛羊,如果修了路,那么常人的那些懦弱恶习必然会传到我们戎人身上。”
  果然,一个大部落的首领满普慢慢地出声了,他身后的三个儿子更是握着腰刀,露出一付气势汹汹的样子。
  “还有人反对吗?”忽雷嘴中问道,目光却停在另一大部落首领巴达尔身上,除了乌古拉这样有一定实力又年轻气盛的首领,其他小部落首领大多追随三大部落中的一个,因此,在满普反对的情况下,巴达尔的意愿将是关键。
  “牧人不做准备不进草场,老鹰不磨利爪子不飞上天空。”巴达尔缓缓说:“忽雷汗是我们戎人中的智者,只有在充分准备后才会作出判断。我想,忽雷汗应该与李均统领有了什么协议。”
  忽雷脸色没有改变,但心却跳了一下,巴达尔这老狐狸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看来他也认为修不修驿道并不是最关键,最关键的是不修驿道和平军是否会与戎人反目,而修了驿道和平军又会给戎人什么好处。
  “李均是我女婿,诸位是我兄弟,女婿是外人,兄弟是手足。”忽雷汗道,“因此,在李均提出这个建议时,我并没有答应他,而是说要由呼拉尔来决定。”
  “李均提出修驿道与开矿的条件,是在驿道两端建筑不可攻破的关卡,由我们派人向商旅收取关税,所有收入归我们所有。此外还有在星座之地为我们筑一座大城,城池的规模可以容下十万户人家。”
  把李均的条件说完之后,忽雷盯住了巴达尔:“巴达尔兄弟,这是我从李均那里收获的条件,你认为怎么样?”
  “我还是反对,不能为了眼前的肉杀了怀孕的母羊,不能为了这点小利益坏了我们几千年的传统。”满普的一个儿子咆哮着说,在与和平军的战斗中,他的一个兄弟战死,因此即使到现在,他仍然极为仇恨李均。而被忽雷询问的巴达尔,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战神告诉我们,每过千年,人间就会有他的分身转世,他将拯救我们戎人。”纪苏看到情况似乎并不乐观,她也发言道:“千年之前,四海汗把我们戎人的勇敢带到了全神洲,现在我丈夫摘下了我的头盔,就是战神选择的分身。我询问过门中的长老,他们给了我神谕,‘为了追随神的战马,我们必须有所改变’。”
  “住口,身为戎人的女儿,你却嫁给一个常人,你已经失去了发言的资格,因为你是戎人中的叛徒!”满普的另一个儿子大声斥责,信奉战神破天的古老宗教破天门在草原之上有着极大的影响,由女子担当的战神侍者作为战神在戎人中的代言人,地位也非比寻常,因此满普之子抓住李均是纪苏丈夫这一点,让戎人首领们考虑纪苏所说神谕的真实性。
  “是吗?”一直没作声的巴达尔低低地问了一句自己,过了会儿,他抬起头,说:“说句实话,以前年年我们都要到常人那儿去抢夺粮食才能过冬,即使是这样还有老弱疼饿而死。这两年我们没有牺牲一个勇士,却拥有足够的粮食与茶叶。这一点完全靠和平军与我们达成的协议,而为了达成这个协议,纪苏不得不以战神侍者的身份嫁给常人。我们的富足,可全是这个女子和她的丈夫带来的,指责她是戎人的叛徒,就好象指责你的母亲一样。满普啊,要你的儿子注意一下嘴巴吧。”
  满普伸手制止了儿子继续争辩,他脸抽动了一下,说:“那么巴达尔兄长,你的意见是支持忽雷汗与常人的协议?”
  “不,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巴达尔看了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纪苏一眼,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修不修驿道只是表面问题,实际上的问题是我们戎人是继续过几千年来的那种生活,还是改变自己。”
  “牧民们歌唱,天上有多少星星,巴达尔就有多少智慧。”忽雷汗点了点头,“巴达尔兄弟,我相信你能够看到什么样的选择对我们有利。”
  “戎人的头可以被斩下,戎人的骄傲不能被丢失。”满普也对巴达尔说:“巴达尔兄长,我们戎人千万年来都骄傲的活着,也骄傲的死去,希望你能让我们继续保留我们的骄傲。”
  巴达尔脸上浮起了苦笑,他迟迟不作决定,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决定一出来,也就意味着穹庐草原上的戎人将会分裂。
  在与马济友短暂会晤之后,柳光果然退军。钱涉烨下令追击,却被马济友谏阻。
  “陛下圣明,柳光见微臣自雾台城脱身来此,心知战事将迁延日久,故此才退兵。但未败先退,必有埋伏,冒然追击,老贼定会杀个回马枪。如今举国可用之兵大多再此,若是天河城有个闪失,臣恐胜败由此逆转。”
  看着眼前执礼虽恭但言语中却满透着自信的马济友,钱涉烨冰冷的笑了。他伸手轻轻拨着自己的紫金腰带,眼光飘忽不定地在马济友身上游移,若是马济友此刻抬眼与他对视,定然会从他的目光中看到让他恐惧的东西。
  “大将军之意是柳光老贼全然不把陛下十余万大军放在眼里,而是因只畏你一人才退走的?”
  随征的散骑常侍柴子风从钱涉烨眼中看出了些什么,因此大着胆子道。
  “你知道什么!”对于这以谄佞闻名的大臣,马济友忍无可忍,当着钱涉烨的面便指斥道:“陛下万金之躯,若不是你这般好事喜功之辈唆使,如何会置于这危险万分的两军阵前。柳光老贼畏的便不是我,难道还会畏惧你这徒有一张嘴皮的奸贼么?”
  “你……你……你竟敢当着陛下之面侮辱大臣,你难道想反了不成?陛下……陛下请为微臣做主……呜呜……”柴子风别无所长,原是海平城中一破落户,家中的些许财产被他全花光在赌场之中,倒也使他在赌博这一技艺上每每有奇思妙想,后因机缘凑巧被人荐给了钱涉烨,陪钱涉烨开着各式各样的赌局,因此颇受钱涉烨恩宠。他早知钱涉烨猜忌马济友,如今倚仗钱涉烨的亲近不惜当众嚎淘起来。
  “住口!”钱涉烨瞪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转向马济友:“济友,老贼深入劫掠,祸乱百姓,若是不战而放他走,百姓问及此事让朕如何交待?济友慎重,那便留在天河城中,朕另遣大将追击,无论胜负都尽早回来就是。”
  马济友轻轻皱了一下眉,道:“陛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柳光真的有备那当如何?”
  “无妨无妨,有济友你在此,柳光又能变出多少花样?”钱涉烨呵呵一笑,下令道:“万永春!”
  “臣在。”右将军万永春从群臣中走了出来,跪倒在钱涉烨面前。
  “朕令你去追赶柳光,你可有这胆量?”钱涉烨瞄了马济友一眼,道。
  “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区区柳光何惧之有?”万永春头抬也不抬,飞快地道。
  “既是如此,你……”说到这时,钱涉烨忽然心中一动,向马济友道:“大将军,你看让他领多少兵马前去追赶的好?”
  马济友吸了口气,若是万永春带去的兵马过多,中了柳光埋伏必损失惨重,甚至于天河城也难以保全;若是万永春带去的兵马过少,只怕有去无回全军尽墨。无论如保,他可以肯定的是柳光一定会留有后着的。
  “与其让他多带兵马而至不可收拾,不如让他去送死却保留大部分实力。”心知无法劝钱涉烨回心转意,马济友只得如此想,他道:“陛下,既是追袭敌之退军,无须大队人马,令右将军率士卒万人、轻骑两千出战便足够。”
  钱涉烨原本就担忧派出去的兵多,若是马济友在这天河城中有所变故恐怕难以控制,如今听了心中一喜,道:“既是如此,济友你麾下轻骑狂风军素有勇名,可以借朕一用否?”
  马济友打了个冷颤,此时如果再体会不到钱涉烨猜忌之心,那他便不是马济友了。心中反复盘算,想起这些年来自己为洪国立下的汉马功劳,再偷眼瞧了瞧钱涉烨脸色一如平常,他心中却依旧拿不定主意。
  “怎么,济友不舍得么?”钱涉烨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知狂风军乃济友心中之宝,故意如此戏言。万永春,你点齐随济友来的勤王士卒,朕再自御林军中拨两千轻骑与你,速速去吧。”
  听到钱涉烨不再向自己要狂风军,马济友心中稍安,却再也不好劝阻万永春去调自己的士卒。行宫之中随着万永春的出去而沉默起来,过了片刻,钱涉烨道:“好了,朕有些疲乏,众卿都各自去歇息吧。”
  万永春再次出现在钱涉烨面前,已是两日之后。此刻的他再没有当日那般英雄气概,而是浑身浴血,头盔早不知何时被人剥了下去,连左耳都被削去了半边。
  “陛下,臣罪该万死……”万永春泣不成声地道,“柳光老贼伏下重兵,臣兵力太少,虽力战一夜,却……却……”
  “行了,你下去歇息吧。”钱涉烨不耐地道。万永春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危险,又重重叩了三个头,喘着气向后退了去。
  “没用的东西!”
  在万永春消息之后,钱涉烨终于暴发出来,在殿中来回踱着,周围除去几上心腹大臣,便是马济友也不在场。
  “陛下,若是我军全力出击,胜负之数必然逆转。”散骑常侍柴子风低声道,自那日被马济友庭斥,他以为奇耻大辱,况且马济友事后与人谈及此事,曾说迟早要劝洪王罢黜他,因此他怀恨在心,无时不想在钱涉烨面前诋毁马济友。
  “正是,柳光便是有些许埋伏,又怎能挡住我十余万大军?”钱涉烨重重点头,他为人刚愎,向来是不肯承认错误,有时便是口中勉强承认,心里却极为不快。追击柳光原本是他自己的计策,若是承认这追击之计有误,岂不是要他自承无能,这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的。因此柴子风只是略加挑唆,他便深以为然:“若不是马济友胆小误事,我全力出击必然生擒那柳光老贼!”
  他却不知柳光设下的埋伏原本就是准备对着他全力出击而来,若是他全军追袭,柳光必定杀个回马枪,遣精锐于乱军中斩杀他再夺这天河城,重演那日赤岭一战的形势。但当柳光发觉追袭的部队有限,知道马济友已识破他计谋,因此便假戏真作,真的退回赤岭关。但这段时日里他在钱涉烨与马济友君臣之间种下的不和种子,却已然悄悄萌芽迅速生长。
  “莫非大将军有意放那柳光一条生路……”洪王的亲信太监何礼也来火上加油,那一日钱涉烨有了除去马济友之决心,惟有他一人深知。
  “诸位贤卿!”钱涉烨终于咬紧了牙,决心再赌上一赌,如今柳光已经退军,马济友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
  ……
  “任迁受重伤了?”
  李均大吃一惊,从座椅之中腾地站了起来,双眸瞪得老大,急切地问道:“伤在哪里,危不危险?”
  前来传信的和平军水师战士垂下头,道:“伤在左眼,若不是当时任先生正用千里镜在观察战况,只怕……只怕会一箭贯颅。”
  李均吸了口气,虽然这个战士没有直说,但李均已经明白任迁伤得极重了。
  “立刻请最好的郎中。”李均离开座位,来回踱了几步,向凤九天道。
  “统领放宽心,我会将一切安排好。”凤九天点了点头。
  那战士见李均示意他继续说,便道:“此次出战我军共与倭贼交战七次,掳得倭贼大船五艘,艨冲舴艋二十余艘,完全焚毁了倭贼用以骚扰神洲的四个良港,杀死杀伤倭贼不计其数。最后一战中与倭酋清田庆喜猝遇,幸得任先生设计以假当真,扰乱了倭贼军心,使倭贼分崩离析……”
  “任迁的伤是最后一战中受的么?”李均插了一句,他耳朵在听战况汇报,心里却依旧记挂着任迁的伤势。
  “正是,倭酋清田庆喜亲自射的那一箭。”那战士一面说着一面从身后掏出一枝雕翎羽箭,递在李均手中。李均仔细端详这箭,只见上面有“清田庆喜”字样。箭尖上带有倒刺,隐隐还可以看到血迹斑阑。
  “这箭击碎千里镜上的琉璃,穿入任先生左目,任先生当时便昏迷不醒。随船的军医说这箭可以刺入了脑中,若不取出便会顺血而进,屠龙都督当机立断,亲手为任先生拔出这箭。任先生的左眼……”
  “我知道了,屠龙子云做得好。”李均脑中几乎可以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任迁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而军医则对这枝有倒刺的箭束手无策,关键时刻屠龙子云用他那能屠龙之手将箭拔了出来。眼睛正是人体最柔嫩最敏感的部位之一,那一刻的疼痛想必让任迁死去活来。
  沉吟了片刻,李均又道:“清田庆喜……我定要用这枝箭取他的性命!”
  那传讯的士兵却道:“只怕清田庆喜他活不到见着统领之时了,任先生虚言杀死了他,他部下纷纷散走,事后细作传来消息,说倭贼大酋为争夺清田庆喜大将军之位杀得不亦乐乎,清田庆喜本人却不知所终,传言说屠龙都督在敌船上斩杀的确实是清田庆喜,又有人说船上是清田庆喜的影武士,而他本人逃上岸后被国人众偷袭杀死在山林之中。”
  “影武士……国人众?上次任迁对我说过。”李均听了心中并没有觉得轻松,清田庆喜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迁的伤势。
  自他起兵以来,除去在彭远程叛乱中阵殁了肖林苏晌外,和平军高级将领涉险如履平地。但自从去年后李均便发现一直在帮助自己的运气,如今似乎开始有些变化了。先是枫林渡之战中意外败北,方凤仪受了重伤,接着在与柳光之战中几乎折损了凤九天与纪苏,而自己一怒之下又险些迁罪于孟远,到今年不过是征伐区区倭贼,却让任迁伤重欲死。念及此处,一丝阴影掠过李均心头,他的心突然跳了几跳,不觉又想起纪苏来。
  “不行了不行了,如今买卖越来越难做!”不等李均排开心中阴影,姜堂大步踏进他的营帐,“砰”一声将大堆的帐簿扔在他身前案几之上。
  “怎么,想要我吃了你么?”见到姜堂,李均便想起当年一起屠龙的日子,想起雷魂,不知为何,当他脑中浮出雷魂那阴沉冷漠的面容之时,心中忽然觉得安适下来,因此同姜堂顽笑道。
  “哼,吃了我你立刻就饿死,也不想想是谁在替你打理买卖。”姜堂如今却不再畏惧他与屠龙子云的顽笑,白了李均一眼,道:“你倒有心情顽笑,这大好天气你为何不出去劳作?莫非你以为你就可以不做买卖了?”
  李均咦了声,姜堂语气如此不善倒是极少见的。他道:“怎么,你在路上丢了钱袋是么?”
  “你看看,这是去年我们买卖的进项,这是支出。”姜堂将帐簿翻开,李均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就觉天旋地转,禁不住抱住头来道:“罢了罢了,有事你便直说了,不要让我去看这些要命的东西吧。”
  姜堂报出一大串数字,最后道:“总之去年买卖支出远过于进项,我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全被你这败家的花了,如今你又要在穹庐草原上修筑什么驿道,我去哪儿给你弄钱?”
  李均苦笑了,谈及钱,和平军上下无人有姜堂敏感,虽然在他操持之下和平军军饷后勤从未出过纰漏,但和平军全军谈及姜堂都会变色——要从姜堂那弄出些钱来实在是比同柳光打上一仗还要可怕。
  “当初你说进军清桂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说清桂富庶遍地金玉,只需占了清桂我便财源滚滚。可恨我为何会上你的当,将钱投进这笔该死的折本买卖中去,如今清桂到手已有半年,不但没见着收益,反而不断又贴进去不少!”姜堂大喊大叫,“这钱不是你赚的你不心痛,你你……你别过来!”
  他叫到后来忽然声音转低,原来李均听得他说的实在不象话,拔出了飞链短剑向他的脖子不断笔划。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为何每次都要我用剑来对着你?”李均板着脸道。
  “我们的买卖快没钱了,今年若是遇着灾荒,只怕我们得动用储备了。”姜堂哀叹了几声,“我问了雷魂,他说他观天象,今年慧星冲日,主有水旱之灾,余州这数年工商兴盛,耕稼则渐损,若不能及早筹谋,到时不但军中无食,恐怕百姓也有怨言。”
  李均听得一怔,他向来不信神鬼之事,但对雷魂以三教之术观测天象言每得中还是深为赞服,不过,向来只关心工商之利的姜堂却能说出这番道理,却让李均不得不吃惊了。
  “你之意是?”李均问道。
  “据说常人国君每至春时便会亲自耕田,以为天下之范。”姜堂道:“你哪天买卖比较轻松,也去找块田耕种耕种。”
  李均向后靠了靠,目不转睛地又盯了姜堂半晌,道:“只有这一事?”
  “哦,还有,你要下令余州清桂的百姓都要勤于农事,我们有一批上好稻种,可以利农,你勒令各地官员督促百姓使用这稻种,这可是一笔大好买卖。”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姜堂拐弯抹角半日,为的是要作稻种生意,这区区稻种能有多少利润,也值得姜堂如此紧张。笑了片刻,李均又想起姜堂是无利不早起之人,他若是如此迫切,那只怕其中还另有隐情。
  “这稻种是你从哪弄来的?你怎会有许多稻种足以供余州清桂百姓使用?”
  李均的问话令姜堂有些尴尬,他道:“稻种我请越人培植的,去年我曾同你说过在余州试种,结果收成颇为可观,虽然还不足以供全余州与清桂使用,但我想先在各地小范围试种,让百姓见识这新种的好处……”
  “罢了罢了……”李均再次打断他的话,他已经头昏脑涨了,“你看着安排就是,有凤先生在根本不必问我,我还有事。”
  姜堂眼见着李均迅速从营帐中跑了出去,他脸上那贪婪之色也不觉收敛了起来,凤九天摇了摇头,李均或许是骑马打天下的英雄,但未必是下马治天下的明君,看来和平军的未来堪忧啊。
  “未来和平军的政体,必须将统领从他所不喜的繁冗政务中解脱出来。换言之,统领只须有名义上的共主之位便可,而实权应由具体官员负责。为防奸臣专权作乱,掌握实权者不能是一人,而必须将权力分散到数个官署,令其相互制衡……”凤九天脑子飞快地想,这些年来他业已非常了解李均,李均并非没有政务上的才能,但他却有意将繁琐的政务抛开而专心于军事。在李均看来人之精力寿命皆有限,即便是天才也无法方方面面皆顾及得到,为人上者执掌的权柄越大,也即意味着危险与责任越重,稍有不慎便可让亿兆生灵陷于水火。凤九天与李均所勾勒的平衡之政,便是要尽力避开这些风险。
  姜堂见凤九天陷入深思之中,也不敢打扰于他,悄悄退出了营帐。也不知过了多久,凤九天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在问李均在哪里,他便起身到外察看。
  只见数个和平军战士拥着一身着陈国朝服模样的人正在询问营帐外的卫兵。李均为方便军民言事,自己的营帐在和平军军营最外,虽然凤九天等每每劝他注意安危,但李均却不以为意。
  “军师,这位自称是陈国派来的钦差。”见到凤九天探出头来,一个快嘴的战士道,“他说奉命来给李统领传圣旨。”
  凤九天心突地跳了一下,向来陈国官方来余州,都是见名义上的余州牧领余州都督华宣便回头,根本不屑于同李均这仍然号称佣兵首领者打交道,此次竟然点名要李均接旨,莫非陈国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先生便是凤九天么?”那自称钦差者拱了拱手,动作颇为潇洒,言语神色也极为有礼。
  “在下微名,怎么为大人所知?”虽然心中对陈国被柳光操持的君臣们不以为然,但凤九天表面上的礼节也不逊于来访的使者。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估量着对方深浅。
  “不知大人贵姓大名,在朝中居何要职?”凤九天问道。
  “说起来凤先生对小可不会陌生。”那人微微一笑,“若是郭云飞先生没有去洛郢,必然可以认出小可来。”
  凤九天瞳孔收了一下,前几日方才接到郭云飞透过卓天控制的秘密途径传来的书信,言及他在洛郢唆使陈国大臣秦千里刺杀柳光失败,已经南下淮国前去探探淮国虚实,没料到眼前这来自洛郢的陈国使者却早已明白他的行踪。
  “小可公孙明,这钦差身份不过是点缀,其实是柳帅帐下一文士罢了。”见自己的话让凤九天有些吃惊,公孙明满意的一笑,虽然方才他并没有看透凤九天,但如今看来这人并非不可以说动的。
  “原来是公孙大人……”凤九天眉头一拧,当看李均冒险进入陈国征讨莲法军,结果却被柳光派使者说动彭远程叛乱,那个使者便是眼前这公孙明了。
  “公孙大人此次来,不知有何吩咐。”脸上的神色只是在一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凤九天又恢复那种有些潦倒困窘的模样,公孙明方才只觉这传闻中的凤九天不过如此,但一转眼间就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了大海之中,无法从表面上看出凤九天的深浅来。
  “凤先生,小可此次来是向李统领传旨的。”说到传旨之时,公孙明习惯地向西方拱了拱手,“还请凤先生为我引见李统领。”
  凤九天眉头又禁不住皱了起来:“公孙大人是说,请李统领来接旨么?”
  “正是。”公孙明从容地道:“请问李统领现在何处?”
  “哦……”凤九天心中念头如翻江倒海一般变化不止,公孙明亲自来传圣旨,相来真正决定这圣旨者,不是禁宫之中的那个小国王,而是那深沉奸猾的柳光。前几日郭云飞传来的书信,柳光以西门让为谋主,在洛郢城中开始了大清洗,而柳光本人却不知所至,传闻是去了淮国前线与凌琦对峙。在内外都处多事之秋时,柳光却派人传圣旨给李均,其用意着实让人难以揣摩。
  “怎么,莫非李均统领不方便见我?”公孙明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一个略带讥意的笑容来。凤九天心中突然一动,暗想:“这岂非正是一个宣扬李统领仁德与和平军义举的良机么?”
  “朝庭之中有钦差前来,那可是我和平军天上的福分,李统领怎会不方便见公孙大人?只不过统领近来日夜忧劳,主持征倭事宜,此时仍在海中尚未归来,恐怕公孙大人要等上些日子了。”
  “什么!”公孙明大吃一惊,这次奋然变色的是他了。“李统领……李统领在主持征倭事宜?”
  “正是,李统领虽偏在余州一隅,心中却时常挂念神洲各国百姓,每每听到倭贼犯边的消息便心痛不已。故此他在新婚大喜之时仍遣精兵良将远征倭岛,欲为神洲百姓除去心腹之患。”
  公孙明张大了嘴巴,倭患对于神洲而言不是一年半载之事,也不仅限于苏国与陈国,北到岚国沿海,南到恒国海滨,几乎都是倭贼的猎食场。因为当年四海汗远征倭国为“神风”所阻的缘故,向来神洲诸国对付倭患都是严防死守,却不曾有过远征倭人的计策,如今李均竟然以区区余州之力,作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知战况如何?”公孙明终于缓过神来,也顾不上自己奉命来传旨之事,先问道。
  “近来捷报频传,今日还有信使来报,说与倭贼之大酋血战了一场,我军虽胜却颇有损伤,倭贼大酋生死不明。”凤九天半真半假地道。
  公孙明沉吟了片刻,又道:“这倭贼大酋姓名,凤先生能否告知小可?”
  “清田庆喜。”凤九天盯着公孙明的脸,眼见公孙明听得这个名字时脸色大变了一下,心知公孙明对这个倭贼大酋并不陌生,于是笑问道:“莫非公孙大人认识这倭酋?”
  “实不相瞒,当年随柳帅在恒国之时,倭贼屡次为患都为柳帅大破之。柳帅对倭贼也颇为重视,因此募智勇之士潜入倭国探听其虚实,传来的消息说倭贼持续数百年的战乱渐有平息之势,而扫平各地豪强者,便是这个清田庆喜。”公孙明忍不住实言以告,“当时柳帅颇为担忧,数百年来倭贼小股来犯便造成祸害不小,若是有人一统倭国进而问鼎神洲,只怕神洲永无宁日了。”
  凤九天心中也暗自钦佩,柳光虽然一代奸雄,但无论是眼光还是胸怀,都不负其赫赫盛名,连倭贼之事他都放在心中,那么这神洲各地的变化只怕他都了如指掌。
  暂时稳住公孙明之后,凤九天悄悄令人找来了李均。当李均听到这情况,反复踱了几步,忽然一握剑柄,道:“立即请华宣来,做好迎接钦差的准备。”
  “统领之意是随机应变了?”闻讯而至的魏展道,“只是若是依礼接了这钦差,便是自承陈国臣属,此后柳光便可挟国君以镇我,我若从之,则日渐抑损,我若不从,则不忠不义。因此,我以为不应接这圣旨。”
  凤九天心中也如是想,但却不曾说出来,李均微微一笑:“我以前在苏国陆帅帐下为偏将,建和平军后横行神洲也无人敢说我于苏国不忠不义,更何况我所执着之忠义,是对天下苍生万民的忠义,而非对独夫寡头的忠义,我有何畏?”
  魏展默然无语,过了会儿禁不住失笑:“倒是我以常人度统领,若统领拘泥于虚言伪义,如何能有今日?”
  迎接圣旨的香案很快便被布置好,公孙明高倨其上宣读圣旨。听罢之后,李均与凤九天等面面相窥,原来这旨意竟是除李均“余伯”之爵位,赠从三品的兵部侍郎一职!
  依礼送还了公孙明,魏展又问道:“统领为何受其官职?若受其官职,便得为其统属,况且统领志在天下,陈国区区小国社稷侵危,统领为何甘居其下!”
  “凤先生以为呢?”李均笑而不答,凤九天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狡猾的神色来,李均虽然殆于日常政务,但于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政争,却无师自通。
  “统领接受伪职,不外乎三重考虑。”凤九天道,“一则以安柳光之心,令柳光以为统领志不过如此。二则正己之名,名正则言顺,统领进位余伯,则这余州为统领食邑。三则可为今后经营陈国而伏下一笔,日后陈国有变,统领以余伯领兵部侍郎之身树起勤王之旗,百姓必会望风而迎。但我也有一不解,柳光岂有不知进统领官爵必留后患之理,为何却要如此?”
  李均仰首思忖片刻,微笑道:“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魏展抚掌而笑,凤九天举手道:“二位先别说,待我想想。”
  又过了片刻,凤九天也笑起来:“我想到了,柳光定是要有大动作,恐我军自背后袭之,故以远利以安统领之心。如今余州淮国势力正强,柳光所对者,若非恒国便是洪国。洪国有名将马济友,夺取了陈国玉湖之地,兵威直指洛郢,柳光所图者,莫非是他?”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李均抚着凤魏二人手臂,道:“凤先生善长策,魏先生有急智,柳光便是降伏了马济友,又能奈我何?”
  凤九天道:“统领忘了一人,任迁识军机,此次征倭归来,我料其必倾心输诚于统领,统领大事可成了!”
  在默契中微笑的三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以任迁的重伤和李均接受陈国册封为标志,和平军正处在一个转折点之上。一向为李均提出过的梦想而战的和平军将士,还会为一个身为陈国方伯的李均而战么?
  ……
  这一夜穹庐草原之上朔风萧瑟,实为这个冬天最后一阵寒流。
  纪苏疲倦地解开衣衫,将身体重重摔入毡裘之中,将一日激辩造成的劳累也一起重重摔在软绵绵的榻上,长长地甚至可以说是虚弱地叹了口气。
  尽管巴达尔最后表示了对修驿道有条件的支持,但满普依旧坚持反对,呼拉尔大会争争吵吵了一整天,最终满普才默认了多数人的观点。
  “李均啊李均……”纪苏缩入被窝中,被窝冷冰冰的,但纪苏似乎却嗅到了那个男人温暖的味道,脸红红地低低唤了声。
  在这一日的呼拉尔大会中,纪苏尽己所能为李均的计划辩护,但她为人不善言辞,虽然以战神侍者身份旁人一开始对她还不敢污言秽语,但支持与反对两种观点尖锐对峙之下,她因为身份的尴尬颇受不少讽刺的言语,这种委曲是她自出生以来便不曾受过的,但念及李均的大业,念及戎人的未来,她都不得不一一忍受,也正因此,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困倦。
  心思飘摇不定,象一片树叶随风而起,时而轻舞于李均身上,时而徜徉于白日间的会议之中。努力了半晌,她也无法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任自己的思绪把自己带到天涯海角中去。
  迷迷糊糊中,倦意终于将她打败,她沉沉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嘈杂之声将她从梦里惊醒。多年习武的警觉性让她立刻翻身而起,只听得外间传来烈火腾空的哔剥之声,其间还混杂着人的叫喊。
  “走水了么?”她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但片刻间一个戎人女子衣衫不整地冲了进来,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其余部落都叛乱了!”
  纪苏振裘而起,飞快披上自己的衣衫,也来不及着甲,提刀便出了帐篷。此时正值草原上的冬末,又一连十余日都不曾降下雨雪,而朔风凛冽下风势片刻间便从戎人的帐篷中传播开来。
  “杀!”
  纪苏快步走过几座已经被火点燃的帐篷,一个戎人横刀便劈向她。她低身闪了过去,右手刀柄重重敲在那戎人的手臂上,那戎人吃疼,手不由得松开将刀丢了开来。
  “是我,怎么回事!”纪苏瞠目喝道,她识得这向她挥刀者原是忽雷帐下的侍卫。
  “大汗……大汗被围住了!”那侍卫杀红了眼,被她惊醒过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伸手指向东方。
  纪苏吃了一惊,迈开步子便向东方冲了过去。一路上戎人相互之间杀在一起,也不知谁是友军谁是敌人,看见不断增加的尸体,其中尚有老幼,纪苏心中越来越焦急,对于敢向她伸手的人也再不客气,都是一击击晕。
  “父汗!”她不停地叫喊着,泪水不知何时涌出眼眶,深深的担忧象铅石般坠在她心头,她腾身跃了起来,跳上一匹因为惊惶而躁动不安的马,站在马身上向东方望去,但除去黑红相间的夜空,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心中越是焦急便越是乱了方寸,纪苏催着那马向前奔去,一路上不断有她部落的男子跟在她身侧,忽然听到有个伏在地上的伤者叫道:“纪苏!”
  “札伊,我父汗呢!”纪苏勒马问道。
  “就在那边……有人围攻……快去!”那叫札伊的戎人忍着痛道。
  纪苏向他指关方向看去,一堆戎人混战在一起,黑暗中她看不清自己的父亲,于是她一面大叫着“父汗”一面冲了过去。
  “我没事,乖女。”
  当纪苏疯狂地劈砍将不分敌我的戎人都冲开来时,父亲沉着有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让纪苏镇定下来,她仔细看了看父亲,虽然满身血迹,但双目炯炯。
  “纪苏来了,纪苏来了!”忽雷身边的巴达尔高喊起来,身为战神侍者,也是戎人之中第一勇者的纪苏来到忽雷身边,也就意味着这次戎人中叛乱者突袭忽雷汗的目标失败了。那些围着他们的敌人脸上果然浮现出惧色,开始向后退了起来。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纪苏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了回来,凤目中的泪光变成了凌厉的杀意。她举起握刀的手,刀尖指向身前的敌人。
  “不必问了,速战速决!”忽雷手中握着宝刀,须发皆张,当先向敌人冲过去。
  众心已乱的叛者急忙结阵自保,但忽雷年纪虽老,手中刀却迅猛依然,铮铮两声响便震开最近的两个戎人的刀,将他们砍翻在地。
  这群叛乱的戎人畏惧纪苏武勇,因此在谋叛之时都不敢去袭击她,只盼能在她赶到之前擒住忽雷,如此则大事可定。但不曾想巴达尔却及时赶到,似乎对他们的计划早有预料,因此虽然一时人多势众,却无法擒住忽雷汗。如今眼见梦想破灭,而纪苏杀气腾腾正在他们面前,再被忽雷这一瞬将斩杀两人,虽然还有百余壮士,叛乱者却一哄而散了。
  纪苏挥刀便追了上去,连着砍倒几个落后的对手,却不曾听着黑暗中弓弦响声,当她觉得身上一疼之时,一枝雕翎自她右肋贯入体内。
  剧烈的疼痛让她身躯震了一下,她伸手一摸,好在虽未曾着甲,冬日厚厚的衣衫阻去了不少力道,再加上那只是一枝流矢而非刻意瞄准,因上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害怕父亲为自己担忧,纪苏咬着银牙,悄悄用力想将箭拔出,但箭似乎卡在某根肋骨边,一拔便是锥心的疼痛。纪苏挥刀将露在衣外的箭竿切开,奋力再次向前冲去。因为这只是片刻的事情,无人发觉她已经负了箭伤。
  但战事并未由此结束,由于这几日呼拉尔召开,戎人各部都有人来此,多则象三大部落来了千余人,少则也有数十上百,叛乱猝起之下各部间相互攻击,故此虽然围攻忽雷者都逃散,却也将更大的混乱带到了难分敌我的戎人之间。
  耳听得杀声悲鸣不绝,纪苏又怒又急,若不是她执意要助李均修这驿道,戎人原本不会如此,深深的自责代替了对父亲的担忧,开始盘踞在她的心头。她挥刀想再次冲入战团之中,巴达尔却阻住了她。
  “你加入进去会更乱,现在要想个法子让叛者自动离开,否则便会一直乱下去。”巴达尔道。
  “怎么办……”纪苏吸了口气,忍着伤口的疼痛平定自己的心情,忽然想起李均,若是他遇见此事时,又会如何处置?
  火势越来越到,星座之地已有三分之一的帐篷为火所燃,而戎人们忙于相互攻击,根本无法静下来救火。虽然朔风正寒,汗水仍自纪苏额间涔涔渗出,过了会,她眼光停留在火焰之上,忽地一亮。
  “叛贼挑夜间行乱,只因其人数不众,怕为我们识得虚识。”她大声道,“若是天色一明,他们畏惧被认出来,必定要赶早逃走。来人,快敲五更更鼓!”
  “正是,不愧战神侍者!”巴达尔用手击掌,“猎鹰不仅要有凶猛的动作,还要有机警的头脑!”
  “梆、梆、梆……”
  混战之中,在杀声里敲更鼓的声音并不明显,但更鼓传到哪儿,哪儿的人便从昏头转向的战斗中开始清醒。由于黑暗,人们为了自保而不得不互相残杀,但当光明来临之时,人们自然会由这黑暗带来的混乱中清醒。
  “大汗有令,不是叛者就地坐下,不是叛者就地坐下!”
  数十个汉子齐声高呼,他们用戎人特有的吟唱似的腔调将这短短一句话喊了出来,粗犷的声音宛若风卷着沙石,又宛若群狼在啸月,在黑暗中能传得老远。听得这声音的戎人彻底从错乱中镇定下来,纷纷就地坐下。几个不肯坐下者很快便受到围攻,身首异处。
  “哼只有少数人反,岂有那么多叛者?”巴达尔横刀上了马,对着身侧的忽雷汗道:“大汗,是满普么?”
  忽雷的脸色在黑暗中看得不太清楚,只是点点头,想来颜色不太好看。
  “战神的侍者,果然能在战场中寻着战神的踪迹。”巴达尔转向纪苏,“大雁要有首领才能飞向南方,马群要有首领才能寻着水源,你现在是我们的头领,你说应该怎么办?”
  “等。”纪苏咬着牙吐出这一个字,如今只有等,等到真正的黎明到来了。
  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夜里,星座之地半是火半是血的草原上,无数戎人仰望东方,等待着黎明曙光的出现。
  “岁星在苍龙之南,孛星过析,云气如蒸,火星凌月,慧星冲日,紫微阴晦,长垣不见。”
  雷魂站在海天楼最顶层,来自穹庐草原的风将他有些单薄的衣袂掀了起来,漫天星光下他仰起的脸,朦朦胧胧似真似幻,正如这星空传播出的天的消息。
  “朱鸟星宿明,主急事。看来天象有变,天命时刻终于接近了……”
  不自觉中,雷魂轻轻叹了一声,以这星象来看,天下将有巨变,巨变的结果虽然尚不能自天象中看得十分明朗,但很显然,处于神洲中部东方的余州正应天象中苍龙之位,巨变首当其冲,便是应在余州,应在李均身上。
  “没有办法么?”看着那颗代表着不幸结果的孛星,雷魂再次叹息,这便是天命,便是李均数年来苦心经营,和平军一干将士参谋奋不顾身的结果么?
  雷魂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星空。虽然在李均看来天命之说玄之又玄,但在雷魂眼中,这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天人相感,天人相化,原本这天地之间的事情便是如此。身为三教之圣的他,同时精通儒道释三家真谛法诣,也是三教秘传的继承者,对这观星之术更是有所专精。
  “天命有常,万物滋长。诸行无常,冬雷夏霜。”
  雷魂心中浮现起这自幼就背熟了的歌诀,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有常的天命之后,隐着的是无常的诸行,若是人力到了极致,诸行也可将天命替代。人虽非胜天,却足与天地平起平坐,毕竟,“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果然你在这里。”
  听得耳中传来李均的声音,雷魂心动了一下,李均呼吸吐呐之术的启蒙之师便是他,教会李均使用般若之力者也是他,因此李均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来到他身侧,这证明李均的力量似乎又有所增。
  “有什么事?”雷魂慢慢道。
  李均对于眼前的这个被楚青风称为三教之圣、在儒道释三教中地位超然者仍旧有些琢磨不透。这个很少说话,有时象普通人一样容易激动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象什么三教之圣,相反,说是个深不可测的江湖术士倒更象一些。
  “雷兄,我有二事相求。”
  李均清了清咽喉,道:“一是任迁伤重,城中最好的郎中也无能为力,不知雷兄能否为他治上一治。”
  “哦。”雷魂停了一下,似乎不置可否,又道:“那二呢?”
  “近来不知为何,我心中总觉不安。”李均道,“若是有何种变故,希望你能照看……”
  “不必说了。”雷魂微摆手,将李均准备说出的名字阻住,过了会儿,他道:“你心中不安可对你的谋士军师们说,你的家人可托付给你的朋友,与我何干?”
  “纪苏父亲尚在,她又以戎人为念,我若有所变故,她必会回到草原之中。只是墨姐,她为你我先后离开越人岭,而且又将族中年轻者带出许多,若是再回越人岭,难免为人讥嘲。”李均也抬起头来,同雷魂一般仰首望天,不知为何,这心话对孟远他都无法说出来,却能够安心的说给雷魂听。“不过我不信这贼老天能奈我何,也不知为何会同你说这晕话。第二件事就当我不曾说过吧,不知雷兄此刻能否去看看任迁?”
  “你下一次作战,将是何时?”
  雷魂仍旧没有正面回答,似乎是在考较李均的耐心。
  “这两年来百姓疲惫,多则五载,少则三年,我不准备大规模出兵。若有可能,我尚想将兵力精简,给长年征战的将士一个成家的机会。”李均将自己的念头说了出来。“据说柳光在陈国以西门让为相行新政,我也要行新政让百姓有些许安生日子可过。”
  “哦,虽然你不信天,但你信百姓。”雷魂侧过头来,“将墨蓉托付给我,倒不如你自己好生守着她。我现在便陪你去见任迁,走吧。”
  李均没有将雷魂有些混乱的话语放在心上,这样的夜晚,他方才也能从星空中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在夜的压力下,人说话有些混乱,岂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天命虽不可违,但若是你真能以百姓为尊,那你便得了足以代替天命的力量。”雷魂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第六章 轮回
  淮国凌氏在神洲诸国中,立国年代颇为久远。其最初君王淮高祖凌星在三百余年前便建立起这个南方的大国。此后历代君王或贤或愚,但大体上都颇得民心,国力也堪算富足,直到这近百年来,由于神洲诸国大并小强凌弱的战事不断,才逐渐显出颓势来。
  尤其是原本偏于神洲东南一隅的恒国在三代君王奋力之下,疆土日展,到了柳光为帅之时,更是一举将南神洲诸国灭尽,连淮国国都也成了柳光战利品,若非凌琦自幼不得其父欢喜被远放于西方边境,淮国凌氏一族只怕要被柳光彻底扫灭。即便是如此,凌琦能够安然脱身,并定下复国报仇的大计,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所爱的女子,曾与他同甘共苦的妃子也在战争中失去了性命。
  但悲惨的一切终究过去,淮国又迎来了新生。自凌琦公然起兵以来,不仅收复了淮国本土,而且将柳光吞并的一些小国也一一夺占,恒国疆域日渐窘迫,虽然尚占有神洲南部近半之地,却已经是苟延残喘。而淮国新进领土之中,有关凌琦斩白蛟兴义师的传说也早不胫而走。对于战争中的百姓而言,出现一个英雄,在这个英雄带领下迎来和平,这便是他们的全部梦想。而凌琦的经历与能力,正符合他们心中英雄的标准。
  于神洲的百姓而言,让他们自己主宰自己命运,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之事。数千载以来,他们的命运,总是交由一个个君王将相去决断。他们最大的要求,不过是出现一两个名君贤臣。
  郭云飞深知这一点。当初追随彭远臣,便是因为彭远程在这乱世中也算得一个英雄,他对于百姓虽不能说爱民如子,但比之其余世家旺族出身的大人物而言,他还算是非常仁厚的。后来又追随李均,不惟因为李均待彭远程遗属甚为宽厚,而且也因为看到了李均对待百姓的态度。
  行在淮国新都安京城街头,望着街头的百姓脸上的笑容,郭云飞也禁不住被他们所感染。虽然战争尚在持续,虽然百姓还很穷困,虽然一切尚不如意,但郭云飞却在此城中的百姓眼中看到了其余国家百姓眼中看不到的东西。
  “希望。”郭云飞心中慢慢涌出这种感觉,这种眼光惟有行在狂澜城街头之时,他才见过。而在柳光治下的洛郢,他自百姓表面上平静的目光里,却可以看到内心深处的隐忧。
  “大嫂,打扰一下。”郭云飞向着待旁一个正在扫着地的女子道,“我有些渴了,能否给些水给我喝?”
  那女子身着粗布衣衫,看起来极为简朴,便是她身后的宅院,也不过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屋罢了。听得郭云飞的乞求,那女子停了手,微微向郭云飞点点头,却不曾作声,便走进了家中。
  郭云飞静静站在门口,眼光闪烁着打量门内的摆设。除去堂前供桌上的一盘正亭亭玉立的水仙,这户人家没有什么其余的摆设。几件工具整齐地放在墙角,看起来男主人应是个木匠,惟那那盘养在浅水之中的水仙,才显现出一些家主人的闲逸。
  饮了水之后,郭云飞再三向那女子道谢,心中不由生出几乎感慨,与狂澜城中人们熙熙攘攘为逐利益而匆忙奔走不同,这里的百姓虽然生活窘迫,却依旧保有对美的追求,如此一个国家,无怪乎会浴火重生。若是李均与凌琦对峙,在争取民心之上,只怕李均占不得上风。
  “先生可是姓郭?”迎面来的两个低声谈笑的大汉在经过郭云飞时,忽然向里一挤,将郭云飞牢牢架住,其中一人问道。
  郭云飞大吃一惊,但迅速镇定下来,对方早有准备,他是无法否认的了。
  “在下姓郭,只不知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不会错的,若是来自余州的郭先生,我们便没有找错。”那两人见郭云飞并无异动,便将他松了开来,行礼道:“淮王陛下身前侍卫见过郭先生。”
  郭云飞心中惊异更甚,脸上也露出诧异的神色,但他没有问出为何对方认识自己。想来凌琦对和平军曾做过详细调查,正如李均令卓天详细调查凌琦之事一般。但调查能详细到令侍卫都认出自己的地步,这位年轻的淮王凌琦其人,着实深不可测。
  “奉我王之命,有请郭先生。”
  郭云飞整了整衣冠,他此刻一付商旅打扮,但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心中也着实有见到凌琦的渴望。
  凌琦将淮国都城自旧都迁到新都安城,并将安城改名为安京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也正是因此,安京城的宫城较为简朴,简朴得给人一种明快而利落的感觉。郭云飞没有左盼右顾,但落入眼中的景致仍让他判断出凌琦应是那种善于用最简单的方式得到最大享受的人。
  “铃铃……”
  风带来轻轻的铃声,郭云飞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宫城房屋屋檐下都缀着各式各样的风铃儿,微风轻吹,风铃发出轻脆悦耳的声音,相互应和着,宛如少女的轻笑,又如空谷中的鸟鸣。
  郭云飞心中颇觉诧异,在神洲南部,这种饰物一般用在民居之中,而向来讲究肃穆庄重的宫城里却少见得紧,想来凌琦对此有所偏好。
  穿过一重重宫门,虽然看不见多少侍卫,但郭云飞却感觉到无处不在的警惕的目光。那两个大汉看来身份决非侍卫那么简单,他们仅用一个腰牌,便带着自己这个陌生人堂皇入室,甚至连搜身都不曾有。
  “到了,郭先生且稍侯。”来到一座偏殿之后,一个大汉引着郭云飞站住,另一个则低声与殿前的黑衣武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黑衣武士向郭云飞望了一眼,便转身进了殿中。
  过了片刻,黑衣武士走了出来,向那大汉点点头,郭云飞心中对凌琦的好奇已经达到极点,禁不住再次整整自己的衣冠,等侯大汉的招呼。
  进了这光线柔和的大殿之中,淡金色的屏风前立着一个身着蓝色绢衣的高大男子,那男子手中捏着块琥珀色的玉佩,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一进屋子,郭云飞的目光便被那男子吸引住,似乎整个殿中的光线,都集中在那那男子身上。那男子只是淡淡笑着并不言语,但却远比任何人其他人发怒更让人觉得有压力,所谓不怒自威,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余州郭云飞,拜见淮王陛下,淮王陛下万岁。”
  郭云飞也禁不住拜倒在地上,在凌琦目光下,他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在极力倡导平民化的李均身上他也不曾感觉到过。
  “免礼,你非我淮国臣民,用不着多礼。”凌琦从容道,“郭先生大名,朕是久仰的了。”
  “淮王陛下召小人来,不知有何吩咐?”郭云飞依言起了身,这让凌琦有些诧异,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这么快恢复镇定。
  “闻知郭先生来,想知道李均统领令郭先生此行用意何在。”凌琦单刀直入,没有任何委婉。
  “李统领令小人来此,并无恶意,无非是来学习大王治国之策。”郭云飞不敢抬头正视凌琦,但言语中却耍了个小花招。他此次前来是临时起意,决定之后才报知李均,若是在他人手下,这是擅自行事,但在李均帐下,这种行为却无妨。
  “我明白了,原来李统领也有志于天下。”
  凌琦露出半讥半讽的笑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过了会,又道:“我记得与李统领初遇之时,他曾有言,他身边的都是朋友,而非属下。不知郭先生是李统领朋友还是属下?”
  尖锐的语锋让郭云飞心颤了一下,按理说李均与凌琦过去曾联手除去东溟蛟精,当时凌琦还施展妙手救过孟远一命,如今又同时面对着柳光这般的大敌,凌琦不应用如此尖锐的语言讥讽自己才是。
  “大王以为如何,那便是如何了。”摸不透凌琦用意,郭云飞不卑不亢地漫声应道。
  凌琦淡然道:“郭先生恐怕尚不知晓,先生前脚出了洛郢,公孙明后脚便去了余州,先生不妨猜猜公孙明此行有何用意。”
  郭云飞倒吸了口冷气,凌琦不但知道和平军中有个他,而且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看来凌琦情报系统之功效,远甚于和平军,而且凌琦对和平军的观注为时已经不短了。
  “大王圣明,此事原非小人所能知晓。”郭云飞心中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
  凌琦微微拧眉,道:“既是如此,那么我便直说了吧。自洛郢王宫中传出的消息,公孙明此次给李均带去了‘余伯’的爵位。”
  郭云飞悄悄抬起头,没有回应。凌琦目光炯然,道:“朕料李统领必定接受柳光的善意,上表向陈王称臣,若是如此,朕便不得不忘却当年与李统领并肩作战之事,而视之为仇雠。其结果郭先生可想而知,若是郭先生回余州后,请为我将此话转告给李均统领。”
  郭云飞额间冒出了汗珠,凌琦这番话,不谛于对和平军的严厉警告。郭云飞猛然抬头,抗声道:“若是大王置身于李统领之位,又当如何抉择?”
  凌琦盯了郭云飞片刻,看到他头上的汗气腾腾,忽然轻轻一笑:“若我在李统领之位,也会接受柳光的赠爵。”
  “既是如此,大王又何必责备和平军?方今天下大乱,四方英雄皆有并吞之志,大王与李统领,皆为其中侥侥者。若能双雄齐心,则可无往而不利,若是两虎相斗,则必定互有损伤。柳光,当世枭雄,所忌惮者不过是大王与李统领合力,故此令公孙明行此离间之计,大王若是妄动雷霆之怒,忽兴无名之师,我恐此正所谓亲者痛仇者快!”
  凌琦缓步自正堂前踱到一扇窗前,若大的偏殿,除了他踱步之声便再无声息。过了片刻,凌琦道:“郭先生言下,似乎李均统领有意与我联手以争天下?”
  郭云飞道:“正是,神洲小国皆已湮灭,大国竞逐方才开始,大王与李统领若能同心协力,为苍生驱残除秽,天下已定之后再各以功勋争长短也为时未晚。”
  “先生言之有理。”凌琦没有转身,而是盯着穿前屋檐下的风铃,郭云飞也并不觉得他如此失礼。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我将遣一人随先生去余州,向李统领致别来之意,先生以为如何?”
  郭云飞脸上明显露出轻松许多的神色,李均曾许他便宜行事,与凌琦结盟虽然事关重大,便于和平军战略极为有利,想来李均定会承诺下来。
  当他垂首退出殿外之时,不曾见到凌琦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什么,纪苏妹子受伤了?”听得这个消息,墨蓉惊得将手中的活计也扔了开始,用手轻轻拍着自己胸口,一双明眸也瞪得老大。
  “是,在混战时中了流矢。”信使也露出惶然的神色,身为戎人,他深知纪苏对戎人同和平军关系的重要性,没有了纪苏,维系两者间关系的最重要的纽带便断裂了。
  “伤在何处?”墨蓉生怕自信使口中听得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因此不敢问纪苏伤势如何,而是问伤在何处。
  那戎人信使用手在右肋下比了一比,道:“这里,卡在肋骨之上,倒未曾伤及内腑。”
  墨蓉微吁了口气,但那信使欲语还休的神情让她略放松的心又是一紧:“怎么,那箭上是不是有古怪?”
  “那是枝毒箭,虽然毒性不烈,但因为不曾及时解毒,所以尚有危险。”信使不敢再吞吞吐吐,“大汗遣我来,便是请李均与最好的郎中同去……”
  “我明白了……”墨蓉总算明白这个信使为何不先去寻李均,而是先寻自己。她定了定神,墨蓉毒伤必定很重,忽雷汗担忧她不起,方才请李均前去,若是有个万一,李均去草原上只能见纪苏最后一面了。前不久任迁中箭重伤回来,虽然雷魂以奇术助他疗伤,如今也不过堪堪好转,现在纪苏又挣扎在生死线上,李均若是猝然接到这个消息,说不定便会大怒,甚至于迁怒戎人不曾保护好纪苏,若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令人安置下戎人的信使,墨蓉再也无心去继续自己的研究,她身为和平军格物局总管,会见来客向来不注重常人礼仪,往往就在自己工作的所在见人。彷徨良久,她终于平稳下心情,回到了家中。
  她与李均成亲之后,便在校场附近觅了座宅院安置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这座小小的院子给她们布置得别有风致,墨蓉也希望能在婚后让李均更多地体会到家的温暖,以弥补他幼年的不幸。
  当李均在校场中听得墨蓉要他回家时,心中极为诧异,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墨蓉决不会打挠他操练兵马。但他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将上午的操练一一结束之后,方才回到家中。
  “发生什么事了么?”进了屋子,墨蓉接过他卸下的盔甲,神色一如平常,李均心中一宽,微笑道:“我操练兵马之时,你向来是不遣人去找我的啊。”
  墨蓉跪坐在草席之上,温和一笑:“郎君,有件事我要对你说,你听了之后不要激动。”
  “何事……我知晓了!”李均先是一怔,接着恍然,脸上浮出开心的笑来,目光停在墨蓉小腹之处,迫不及待地道:“是不是你有了孩子?”
  墨蓉脸被涌上的血液胀得通红,禁不住啐了声,道:“胡说!”她们大婚至今数个月了,墨蓉虽然已经习惯在人后称李均“郎君”,在人前却依旧直呼其名,旁人谈及二人时,她也仍旧羞涩,此刻李均却说她怀了孩子,令她禁不住又是心头一阵狂跳。
  “说正经事,穹庐草原上来了信使,信使来了之后我便让吕恬去请你正午回家一趟。”
  “是要我正午回家?我说呢,你知我军令一出便无中断之理,怎能要我立刻回来。”李均哼了声,“吕恬这小丫头却不晓事,以后你记着教她,切莫做下有干军法之事,否则我也救不了她。”
  听得李均再次将话题岔到他处,墨蓉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你是说戎人叛乱之事么?”李均淡淡道,“我昨日便知道了。”
  “那么你也知道纪苏妹子受伤之事了!”墨蓉愤然自草席上起身,她苦心积虑想要委婉告知李均这消息,却不料李均早就知道。李均不将此事告诉她,尚可以军情不得泄露来解释,在纪苏受重伤之后却仍旧不动声色,只能说明李均根本不曾将纪苏放在心上。既不爱之,何必娶之?
  李均伸手握住墨蓉手手,但墨蓉却将他手打开,柳眉竖了起来,道:“纪苏妹子命在旦夕,你却还有心在此与我调笑,你……你这男人……”想来想去,终究无法责骂出口,倒是晶莹的泪珠先夺眶而出了。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便慌了。”虽然二人热恋之时,墨蓉也有过使小性子哭泣之时,但李均也明白,此次墨蓉是真的伤心了。他再次伸手去握墨蓉,柔声道:“放心,纪苏妹子不会有事,我昨日得知这消息之后,立刻请太学中的楚青风仙长赶往星座之地,他熟知药理,对于解毒之术尤其专长,只要他一到,纪苏妹子便不会有事了。”
  墨蓉听了方抹去泪花,却仍挣开李均的手:“你为何不对我说?”
  “我怕你担忧。”李均沉吟了片刻,道:“我本想待纪苏妹子伤势好转后再对你说的,却不曾想到忽雷汗派使者来找你了。”
  “哼,假惺惺……”墨蓉口中虽然不服,心中倒是明白了李均的用意。她顿了顿,道:“你准备何时去看纪苏妹子?”
  李均身躯颤了颤,苦笑道:“我说了你别生气,我便是去草原上也于事无补,此处尚脱不得我,任迁伤又未愈,我不打算去草原。”
  ……
  沉重的铁门“当”地合上,紧接着是铁锁锁上的声音。
  马济友的眼睛暂时尚不能适应这光线的变化,他紧紧闭上眼,过了会儿才张开。黑暗中他除了四面的墙壁,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如今这一切他尚未反应过来。他只记得得到柳光退出赤岭关的消息之后,钱涉烨便于行宫中摆下酒宴,为诸将庆功。席中钱涉烨还专为万永春出击中伏之事向自己认错,言下之意似有将举国军权尽付于己手中之意,自己虽然婉拒了此言,但心中大喜之下几饮了几杯。自己向来海量,却不知为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被人拖走才醒过来。说是醒过来,身体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武士将自己拖至这处铁屋中,却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他此刻酒中药性尚未完全过去,因此脑中仍是昏沉沉一片。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也不知多久,他才觉得身体四肢渐渐有了知觉,虽然仍旧沉重不堪,却总算能挣扎着自地上爬起。
  “怎么回事!”他扑在那门的方向,用力敲打着,吼道:“谁敢关我,我乃马济友!”
  外头什么声音也没有。马济友心中惊怒如巨涛般翻滚不休,他此刻已经自最后一点幻想中清醒,想起钱涉烨在酒宴时的笑容,他已然明白,自己由大将军一转而成了阶下囚。
  “陛下!陛下!”他再次用力拍打铁门,“陛下,为何如此待我?飞鸟未尽,你便要将良弓为柴么?”
  外头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马济友便如此敲喊一阵,侧耳听一阵,直至声嘶力竭,却依旧无人理会。
  “如今之计,我当如何是好?”
  当慌乱随着体力的衰竭而镇静下来,马济友也似乎习惯了自己身份的巨大变化。想起钱涉烨对那些罪臣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这些年来自己屯兵于外,一则是经营边疆,二则便是有些畏惧钱涉烨的猜忌。如今自己在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担忧之事已成了事实,能救自己的,除了钱涉烨忽然良心发现,便只有老天了。
  心潮起伏澎湃,令马济友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换了旁人,在如此巨变之后或者崩溃,或者绝望,马济友却不然。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便要为自己尽力去争取。
  “未曾当场斩杀我,想来是因为要将我押回京都海平去的缘故。”他暗自想,“既是如此,他们便不会将我饿死在此处,我便有自救的机会。”
  片刻间,成百上千的念头都涌上了他心间,这些念头似乎都在高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
  又过了许久,呆在黑铁牢里的马济友并不知道是过去了几个时辰,他只觉得每一个时辰都过得象一年那般漫长。终于,他听得外头有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一阵激动,又用力拍打着铁门,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来还有力气啊,这些饭菜就不必送给他了。”门外传来钱涉烨太监总管何礼的声音,紧接着是瓦盆摔破的声音。
  “何公公,放我出去!”马济友喊着,心中却明白,对方根本不可能放开自己。
  “好啊,大将军有令,奴卑如何敢不听。”何礼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便听得铁门一阵响动。
  马济友听得那铁门上的锁链叮当响了老一会儿,门却总不得开,心中禁不住焦急,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真正放自己,但哪怕只是开一会门,也让他觉得心中好受些。
  “唉呀,这铁门的钥匙奴卑可没有,大将军,您将就些,从这出来吧。”何礼那尖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铁门下一阵刺耳的磨擦声,一个小小的狗洞出现在那铁门下方。
  “你……”马济友猛然醒悟,同这太监去叫骂,只能让自己自取其辱,他长叹声,道:“何公公,你我向来有些交情,上回你去我军中传旨,我也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如此折辱我?”
  何礼尖锐的嗓门在那端响起:“大将军,这可怪不得咱,大将军你当面确实对咱挺客气,但背后是否对人说过太监不过是陛下的阉犬,当不得大事之语?咱宫中的伙计稍稍得意于陛下,你便上表说什么阉人干政如若雌鸡司辰乃天降灾异之兆,又指使朝中同你一伙的大臣上书说什么阉人肢体不全心志必然奸邪,要陛下防范咱宫中伙计,你道有也未有?”
  马济友在铁屋中听得他尖锐的声音中传来的刺骨恨意,饶是他在生死场中经了半世,却也觉得心惊肉跳。那些话语他原是说过,此刻无法推托,也不屑推托,因此他也不否认,只是沉默。
  而何礼显然压抑甚久,有了这个一吐为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在外又道:“咱宫内的伙计辞家净身,求的无非是个光耀门庭衣食无忧,与你为将者何干,竟然如此折辱咱们。今日老实告诉你,宫内伙计们早就说了,若不扳倒你马济友,咱们便没有好日子过。往日你大权在握,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咱们以为有你在洪国的江山才安稳,为大局计方才隐忍不发。却不料你这狼子野心的狗东西,竟敢勾结柳光,私通陈国,挟兵自重,图谋不轨,幸好陛下圣明,早将你这狗东西看得透彻,如今兵不血刃将你擒住,若不好好折辱折辱你,如何能出咱心头之恨,解陛下刻骨之仇?”
  “血口喷人!”马济友惊得如晴天霹雳,若是这些罪名给栽实了,自己便在洪国再无立足之地,便是欲以一平民之身老死于阡陌市井之中也不能。他大呼道:“胡说,我何曾与柳光勾结,何曾私通陈国,何曾挟兵自重,何曾图谋不轨?”
  “不揭穿你,看来你是不会死心的。”何礼道,“你刚来天河城,柳光便指名见你,你二人密谈良久,此乃陛下与众臣亲眼所见,城中将士百姓目睹者也不在少数,说你与柳光勾结你如何能诋赖?你屯重兵于雾台城,陛下屡次下旨令你袭破陈都洛郢,你却总推三阻四,若非私通陈国此事何解?你得知柳光攻陷赤岭,陛下亲征,不曾全师来救,却只是在沿途收拾些散兵游勇来虚应陛下,不是挟兵自重又是何事?你在陛下面前羞辱大臣,妄自尊大,陛下欲全军追袭柳光却为你所阻,若不是图谋不轨又如何会这般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听得何礼一个接着一个质问,马济友一句也无法辩驳,这些事在他这般武将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但在这太监嘴中却随意一条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他虽然向来以为太监足以误国,却从来不曾想到太监能如此厉害。
  “既是如此,我愿交回兵符,解甲为民,还请何公公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哼,你以为陛下会养虎遗患么?若是将你放出这铁门,你便会去投靠柳光,你深知我朝虚实,既不为陛下所用,便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马济友心中悲痛一阵胜过一阵,自己孤心为国,这个国家却容不下自己,甚至连让自己象个平民一般活下去也不成。他疲倦地长叹一声,自己为将多年,杀生无数,落得个这般下场,也是必然之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低沉地道,“何公公,陛下所嫉恨者,不过是马济友一人,如今马济友已虎入笼中,家中老母妻儿,还望陛下念在我多年犬马之劳,念在安宁公主为陛下亲妹,能多加照料……”
  “只怕晚了,你若是早日向陛下求饶,也许祸患不会及于老母妻儿。”何礼嘴中似乎说着同情之话,语气中却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陛下已然令快使传旨,大义灭亲,赐你妻安宁公主自尽,你家中其余人等,尽数押赴西市,凌迟处死!”
  “什么!”马济友勃然大怒,何礼隔着铁门,见不到他的面容,但也从这暴雷般的喝声中可以想到马济友须发皆张的神情,嘴角边禁不住浮起一丝快意的狞笑。
  “你还是死了心吧!”何礼阴森森一笑:“陆翔死后,英名仍在,柳光逃亡,称霸异国。而你却只落得千载骂名,陛下已将你四大罪公之于天下,你马济友乱臣贼子,正所谓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之大,再无你容身之处了!”
  何礼一句紧胜一紧,马济友便觉得身上疲惫也一时更甚一时,当听到“再无你容身之处了”之时,他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方才的英雄自救之心,不屑与太监争辩之意,都给他抛至九霄云外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是乞求,若是给他一个自救的机会,若是给他一个复仇的机会,他愿意用一切一切去换取。
  但如今他已经失去了一切,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高堂老母,娇妻爱子,甚至一世威名,都如镜花水月般成了泡影。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取一个机会,一个挽救家人的机会,或者一个复仇的机会。
  无可言喻的感觉将马济友完全淹没,他此刻便如溺水之人,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了。他伏在铁门之下,将脸凑在那门洞之前,门洞极小,便是他的头也无法伸出去,他哀求道:“何公公,旧日我千般不是,万种罪责,我都认了。你开这小洞,不过是想要我向你跪下求饶,我如今也跪下了。何公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这般人一样见识,请你替我求求陛下,放过我老母……”
  何礼弯下身,想来是从那门洞中看马济友是否真的跪下了。看了半晌,马济友只觉羞愧难当,却也顾不得许多,自己多年在外,不曾在老母身前尽过孝心,如今却祸延老母,念及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即将在西市受那凌迟的苦楚,这让他如何能不屈膝,如何能不哀求。
  “你倒是个明白的,知道咱是想让你跪下求饶。”何礼慢悠悠道,“只是你说咱们宫中的伙计是阉狗,这称呼也太寒碜人,如今咱要是替你求情,宫内的伙计只怕要说咱是贱骨头了。”
  马济友将系发的簪解开,任头发垂散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他以头扣地,哀声道:“何公公,宫里的公公们乃陛下耳目亲信,我才是陛下的豕犬,如今我钻这狗洞,更是野犬一条,何公公,请千万为我母亲开脱,若是能让老母安享余年,我便是万死也不敢怨。”
  何礼直起腰,拉长声调道:“如今陛下不信任外官,对咱倒是颇为看重,咱也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马济友啊,你放心,我立刻便去陛下面前为你老母求情。”
  马济友绝望之至的心中终于看到一丝光明,他连声道:“多谢何公公,多谢何公公,我此生无法报答公公恩德,来世也定要为公公作牛作马。”
  何礼又弯下腰,将那张充满恶意笑容的脸露在马济友眼前:“只可惜,陛下派去京都宣旨的是快使,即便是我言之有效,陛下开恩,也救不了你老母了。马济友,你认命了吧!”
  一瞬间,马济友的唯一希望也破灭,甚至连个幻影也不曾留下,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家人,如今又失去了尊严与希望,连番的心灵打击让马济友这般汉子也禁受不住,只觉得胸中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便昏迷过去。
  这一昏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慢慢醒来,透过那门洞向外望去,只见外头昏黄一片,满眼都是朦胧不清,却没有看守的影子。马济友抬起头来,呆呆望向屋顶,只觉心中凄楚,却无人可诉。
  “我便真的如此束手了么?”良久,他回过神来,心中忽然一动,陆翔冤死之后,其名于民间更盛,柳光逃亡之后,士人虽责他不能尽忠而死,却也颇有以为他不得不为之者。而自己这一死,却不但连累老母家人,更留下了千载的骂名。若是自己不留下什么,这真相只怕永远会湮灭于人心之中。
  他将衣襟撕下一大块,咬破了手指,想在衣襟上写下自己的冤苦,却不知从何写起。当他定神决意开始写时,手上的血业已凝结,他不得不又咬破另一只手指。
  当他写好“功高震主,洪王妒我,鸟尽弓藏,困于铁牢,累及老母,哀愤欲死”二十四字时,忽然听得门外传来狗争食之声。他向外看去,原来被何礼打破的饭菜尚在地上,两只不知何处来的狗在争夺,小狗争不过大狗,发出哀鸣之声。
  他内心忽然想到什么,他带来天河城的狂风骑兵有近两千人,这是他多年练出的精锐,对他也忠心不贰,若是能将他们调来,自己尚未绝望。如今他有如困在孤城之中,关键是要送出求救之信。
  “啧啧……”他轻声向那小狗招呼,两只狗听得人声,都吓一跳,小狗向他摇了摇尾巴,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大狗见小狗靠近,立刻发出警告的咆哮来,小狗只得无奈地退开。
  马济友瞧得心急,只恨自己不曾将食物弄些进铁屋中来,眼见那小狗可怜巴巴地瞧着大狗吃食,不停地摇尾乞怜,他忙将手自洞中伸出,摇着那块布,招呼小狗过来。
  小狗真地向门这边走了过来,但大狗又发出警告的咆哮,让小狗不敢再靠近,马济友心中狂怒,只恨不得将那大狗斩成碎块做成狗肉汤。小狗看看他又看看大狗,马济友拼命摇着手中的布,以吸引小狗。那小狗对于他极为好奇,偏着头看了他会,终于不顾大狗的咆哮,慢慢靠了过来。
  当小狗来到马济友手臂可及之处时,马济友伸手在小狗头上抚了一抚,揪住狗脖子后的皮,将狗拖时洞来,那小狗显然受了惊,拼命挣扎吠叫,但马济友虽然四肢无力,擒一只狗的本领尚在,终于将狗弄进了铁屋。
  将狗按在地上,马济友再次咬破手指,又撕下块衣襟,约莫估计这铁屋所在之地,写下求救之信后,又在那块布背面写上“将此送到南城狂风军营必有重赏”,将布绑在狗脖子之上,将狗放了出去。那小狗惊魂未定远远跑开,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支起身子靠在铁门之上,马济友嘿然一笑,自己也算是一代名将,如今命运却寄托在一只狗身上,日后若是传出去,必定会惹无数人发笑。幸好钱涉烨害怕马济友大叫大嚷被旁人听到,将这铁屋附近划为禁地,虽然在远处派有重兵把守,在铁屋左近却无人,他才留有这一“狗”生机。
  此刻他心境已然与方才大不相同,老母家人他不再挂怀,若是何礼所言不虚,老母家人已经无法获救了,他的心中已经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也放弃了最后一丝软弱。
  “今夜荒野孤坟,昨日柱国干臣。道甚么志如鲲鹏扶摇怀壮烈,说甚么心似铁石刚直抱忠贞,终难免行至绝处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场将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阴暗的铁屋之中,传出马济友沙哑的唱声,这曲寄生草原本是陆翔死后苏国民间唱词艺人暗里所作,马济友听过两回,记得了这悲壮哀婉的曲调,此时身临其境,便不知不觉唱了出来。英雄未路,先是陆翔,接着是柳光,如今轮到他来,难道当世名将,总也摆不脱这般命运轮回么?
  ……
  李均最终还是未去草原,墨蓉一人负气来到星座之地看望纪苏。她心中一面埋怨李均只顾军国大事却不顾妻子,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强打笑脸为李均解释。好在楚青风医术高明,将纪苏所中毒性解了。
  待到任迁脱离危险,李均方才来到穹庐草原。此刻他已得知戎人内乱的详情,满普一则是对戎人过分依赖与和平军的关系担忧,二则是不愿改变相传多年的戎人习俗,三则受了苏国密使的教唆。因为事起仓促,在劫获忽雷汗失败之后,又听到五更更鼓声,他们便乘乱逃走,如今已被乌古力追杀,传首于星座之地。乌古力虽然不赞成修驿道,却对大呼拉尔的决定如实执行,也正因此,忽雷允诺他吞并了满普一族。
  紧接着自洪国传来消息,柳光退军之后,洪王便监禁了马济友,遣快使斩杀马济友全家,其罪名中“勾通陈国,诱陈贼深犯吾境”宣布之后,洪国京城海平中士民大哗。百姓深恨柳光入侵带来的兵祸,短短两月间便有近十万将士死伤,因此对马济友都恨之入骨。当马济友一家被押赴西市凌迟之时,无数百姓贿赂监刊官,重金购得马家老少切下的骨肉,一面是马家老少呼天抢地,另一面是百姓人人食其肉寝其皮,一时之间,以赌闻名于世的海平为之罢赌。
  而被监禁的马济友不知用何种手段,竟然联系上了自己的亲信。他麾下骑兵狂风军杀了钱涉烨派来接管的武将,乘夜袭入监禁马济友的铁牢,将马济友破狱救走,那一夜洪王临时行在天河城火光冲天,马济友乘乱冲出重围,以最快速度赶往玉湖雾台城去了。
  自卓天处传来的消息都只是大略,事后出使洪国的鲁原归来,才说出详细经过。马济友虽然逃出生天,但谋反作乱勾通外敌的罪名却被坐实了。
  “柳光老贼的反间计好生了得。”李均听完后道,“只不过马济友与洪王二人性格不合,也是这反间计可生效的原因。如今马济友必归顺柳光,洪国危矣。”
  事态的发展,正向李均预料的那样。玉湖十余城守将皆为马济友任命,随马济友在陈国浴血而战,不象海平城中百姓那般容易上当,对于马济友勾通叛国的罪名将信将疑,加上洪王擅杀功臣,令武将人人自危,大多数都不顾钱涉烨新派出接管的将帅之命,举城迎接马济友。数个欲拒者,也为马济友一一讨灭,对于心念家属不肯归顺的将士,马济友也不阻拦他们回洪国。重新控制住雾台城后,马济友立刻寄降表于柳光,由李均策划,鲁原说动的洪国征讨陈国之战,便以柳光得了马济友这大将和赤岭以东以南洪国领土而告终。洪国虽兵力损伤不大,却也现出颓势。
  柳光以马济友为洪国招讨使领三军都督,问之以洪国事宜。马济友复书献计道:“洪王刚愎自用,将帅多半离心,然则洪国国力未蹇,民心尚向,故此前番大帅将虎狼之兵至天河城下,而洪国勤王之师已云集两军阵前。窃以为诛暴除凶,非一日之功,讨残去秽,乃长远之策。大帅不妨别遣一将,屯于中行,未将驻于玉湖,选春秋农忙之际,轮流发兵攻击,因粮于敌,伤其农时。如此,不出三年,洪国百姓疲惫,狼狈之际必怨其君;洪王事必躬亲,多事之时必伤其身;粮食度支锐减,开战之日必无军食。怨君则为乱,伤身则命短,无食则军散,此时大帅再亲领大军,北伐海平,则洪国为大帅囊中之物矣。”
  收得马济友之策,柳光大喜,以之遍示众将,众将也莫不叹服。先前以为柳光殚精竭虑对付马济友不值者,如今也改颜向柳光称贺。这对策流传甚广,便是洪国也有人得知,表奏给钱涉烨之后,钱涉烨默然半晌方道:“马济友何其毒也。”全然忘了自己下令处死马济友全家时的快意。
  虽然得知马济友之策,钱涉烨却一筹莫展,无法为御。经马济友逃走之后,他对于朝中将士都怀疑忌,将士也内心不自安。凡行军布伍,都由内宫出来的太监充当监军使,这又令为将者无法随机应变,故此在与陈国的边境冲突中屡战屡败,将士怨声载道,钱涉烨为安众心,也颇斩杀了些胆怯懦弱的监军使以解将士怒气,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洪国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苏国也好不到哪去。失去了丰腴甲于天下的清桂,而贡奉北方强邻岚国的岁币却不见减,再加上李均用凤九天之计,将清桂征战中先后战殁的苏国将士遗骸尽数归还,数以十万计的军士之家哭天抢地等待抚恤。本来颇为富足的苏国国库为之一空,度支日渐捉襟见肘,官府不得不加重于百姓的赋敛,又激得各处百姓小规模暴乱不断,朝中欲征讨则缺兵少将,欲姑息则愈演愈烈,焦头烂额的李构在亲政不足三月之后,便又将这一切丢给了吴恕。
  而吴恕虽然举世皆知的大奸臣,却绝非无能之辈。他先以“以贼制贼”之策,收买分化了暴乱的百姓,将之一一殄灭,又亲自出使岚国,与岚国定了密约,在贡奉岁币之上求得谅解,虽然面临和平军的强大压力,却暂时算安稳下来。
  与此同时,南方淮国的凌琦以借尸还魂之计,在恒国内将过去数十年中为恒国所灭的诸国一一复建,令恒国四处起火,他再蚕食鲸吞,用了年余时间便将若大一个恒国肢解殆尽,紧接着便又向自己扶持起的小国下手,已统合了大半个南神洲,国势之盛,远胜于柳光为帅时的恒国。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曾急于北上,而是陈重兵于国境以观时局,在后方则讲文修武,与民生息。其为人虚心纳谏,为政宽和,若非对“幽冥宗”这教派优礼有加,实在是难得的好君主。
  而神洲诸国中最为广阔的岚国,却失去了进取之心。岚国地处极寒之地,地域虽广,人口倒不过与苏国相当,国内富有金矿,又有苏国年年贡奉的岁币,再加上除去了陆翔这心腹大患,君臣上下都颇为志满。
  此时李均因征讨倭贼之事名声大作,如果说以前他在神洲各国各族心中,不过是乘势而起的一处割据势力话,那么现在,他已是关系神洲人望的重要人物。千载以来与倭人的血海深仇,在李均手中得到报复,先前对李均占据尚颇有反感的清桂百姓,如今则觉得在李均治下的他们有着特殊的荣誉。
  李均在得到郭云飞带来关于淮国的情报之后,对于淮国的局势也极为重视起来,从长远来看,与凌琦在军阵之前交手不可避免,而李均是欠凌琦一个人情的,这人情如何还法,李均心中也是无数。
  好在此乃远忧而非近虑,李均更重要的是推广凤九天策划的平衡之政。苏白在苏南三郡任那三南都司,推行新政虽然遇上不小麻烦,比如他任命的地方官吏习惯于将地方的刑狱诉讼也纳入自己管协之中,而所设的纳言使却连着一个月也收不到一句百姓建议,地方士族对提高商人与作坊主地位,让商人作坊主与他们一起商议各的规则也颇为不满。
  好在苏白狂则狂矣,做事却极有魄力,他深知百姓不至纳言使处建议,无非是以为纳言使如官府前的鼓,不过是作个样子。因此他令况涯寻了个人来,提出一个极为合理却极微小的建议——在下治各城之中都建上厕所,以备路人内急,绝随地便溺之害。纳言使早晨得这建议,下午快使便将苏白决定传至各城,各城主管虽然觉得不雅,却也无由推拒,一时间苏白纳言修厕所成了坊肆民间笑谈。但百姓却相信了纳言使有言必应的承诺,再闻得那进言者以此一言得了数十金币的奖赏,几乎一夜之间,各处纳言使便为来献言者所包围了。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苏白接下来在这进言者之中挑出那些言之有物思路清敏者,礼聘为三南都司府纳言使参事,敲锣打鼓送他们在城中巡游以彰其名,他们平日里各务其业,闲暇之时便于百姓中采风观礼,每有得失便至城中纳言使处将之收录,每半年选不误农时际请众人一起合议。苏白除去给这些纳言使参事们荣耀之外,还于合议之时发放车马钱,数目虽不算多,但对于一些家境贫寒的纳言使参事却价值不菲。也正是因此,不足一年,三南都司辖区内向上建言便成风气。
  但随之而来,建言者便少了,苏白在与凤九天书信探讨之后,以为并非上言者无事可说,而是一些关系重大之事建言者不敢说,或者畏惧当事者权势,或是担忧事不济有后患。
  凤九天回信中建议:“法不为民所知,故有胥吏乱法者;权不受人所禁,故有佞官专权者。乱法则上下互不相知,专权则内外各怀异己。都督宜将律令公之于众,使百姓知法则胥吏不得乱法,另设按察使署衙,自纳言使参事之中择人行其事,监督参事上言是否有遭报复者,使参事所言皆有律令依据,所行却无后顾知忧,则上言者必又众。”
  苏白深以为然,但随之又回信称:“每设一署衙,府库开支便增,开支一增,赋税便不足于用,必欲为此,请允裁冗员,撤虚官。”
  凤九天在与李均魏展得商议后,以为若立刻大规模裁撤冗员虚官,必然使为官者不自安,裁是要裁,却急他不得。因此回信中建议苏白用变通手段,将这些冗员分批送入太学之中学习新政之理,定其对之考核,将合格者补入官署,而不合格者则淘汰。如此他们仍有为官升迁的可能,自然不会过于反对。对由于死亡或犯罪而空出的职位,一律不补,如此过个三五载,则年老体衰的顽固者被自然淘汰,新补进者皆为受过大学中新政教化的壮年官员,对于推行新政极为有利。
  苏白一面实践,一面将实行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摆出来,既与凤九天李均等商议,也听取三南下属参事意见,而且有和平军兵威为后盾,这教化新政,虽然遇着不少波折,却终究走出条路来。
  新政终非一日之计,如立竿见影般迅速见效是不可能的,反倒是姜堂要求推广新稻种之事,所得效果堪称远过于目标。在利用了越人提供的新式秧马等工具后,无论是播种还是收割速度,都远胜从前。更重要的是,新稻种生长期较短,在条件适宜之处可以达到一年三熟,故此虽然连着两年余州与清桂都算不得风调雨顺,但粮食不仅自给,尚且有余。粮食有余米价便贱,米价一贱便会伤农,姜堂虽然有意乘机压低粮价,却为凤九天所阻。若是商人,贱买贵卖那是常理,若是政权,则必须维持粮价的平稳。故此姜堂仍以平价籴买。虽然如此,无须远洋收购余州与狂澜城必须的粮食,已经为姜堂节约了不少资金。
  姜堂治下的和平军度支局可谓掌握着李均的钱袋子,其收入主要来自五个部分。最多者是盐利,天下生民,不可不食盐,而余州海盐自姜堂煮海以来甲于天下,再加上由和平军苦儿营组织的武装走私盐,使得诸国防不可防禁无可禁,这一块收入既多又稳定。其次是和平商号之利,自茶酒至绢绸,凡与民生有关者,和平商号几乎都加入进去,甚至于可以说和平军本身便是一个巨大财阀,扣除必要开支,每年都能提供巨大利润,但如今天下大乱,各国间虎视眈眈,和平商号生意并不是最理想。第三部分为工商之税,故往之时,各地征税往往指定,甚至于任意夺取商人财富,和平军则不然,他们吸取夷人远洋船上经验,在度支局下设专员检点各商号进出货物便征收商税,有他们发放的凭证者,在和平军辖下各地可随意运送也无关卡拦截之忧,惟有在进出穹庐草原之时要按比例缴纳过关税,而无凭证者,不惟寸步难行,甚至有可能为人所检举没收,检举者可以获取没收财物十分之一为赏,故此各家商号作坊往往窥测竞争对手是否未如数纳税,以此为打击对手的手段。第四部分方是农田租赋,百姓既可以粮米折算成钱货以物完税,也可将粮米卖出后以钱完税,一切听凭百姓自愿。虽然也有故意苛扣农夫者,但总体而言,和平军辖区内农夫负担极轻,冬休闲暇之时,和平军尚组织些水利或道路修筑,招募百姓劳作,从而给其另一分收入。后来由于百姓发觉种地收入尚不及做工收入,便有不少百姓弃农为工,进入大规模的手工作坊。和平军的第五部分收入则来源于矿藏,主要是雷鸣城的银矿,这原本是和平军起家的资本,如今反倒在和平军整个收入中所占分额不大。
  有姜堂这般善于理财者,因此和平军聚敛不行却收入颇丰。虽然姜堂每当李均有所支出之时便拼命叫穷,但实际上和平军辖区范围不过陈国三分之一,户口不足陈国一半,而收入却与陈国相当,百姓却不觉赋税过重。再加上李均励精图治,除去在清桂边境偶有战事外,难得的有一段时间不曾征战,辖区内百姓日渐心安,新政对他们的吸引力也大了起来。
  陈国武德三年二月十八日,对于李均而言是极不平凡之日,纪苏在这一日里于狂澜城产下一子,成为父亲的李均为这长子取名为李泽。对此最为欢欣的除去李均一家外,便是俞升了,他如今成了和平军礼务局总管,婚丧嫁娶生老病生节日庆典,都是他份内之事。李泽的出生,令他看到李均所创的和平军权力有向下一代延续的可能。紧接着于次年,即陈国武德三年三月十日,墨蓉生育一女,李均双喜临门,便为女儿取名墨悦。他自觉娶二妻与自己男女平等之约不合,因此让女儿随母姓。因为有了双可爱的儿女,李均除去仍亲自操练兵马外,政务基本上便是签上大名而已,好在受他所托的凤九天深知自己责任,事无巨细都一一处置妥当,给李均留下大量逗弄儿女的时间。
  “哦,乖,笑一个!”
  “别别别哭啊,为父我命令你笑一个!”
  “哇……哇……”
  很显然,李均在战场之上言出如山的命令,在两个刚半岁的儿女面前是无效的,比起他笨手笨脚抱着儿女的姿势,两位母亲还是比较放心吕恬与请来照料孩子的妇人。俞升曾建议收揽太监充作李均内侍,结果李均大笑拒绝:“若是男子通顺打仗我便收容,若是女子能生儿育女我便接纳,至于不男不女者,要之何用!”
  “那如何照看夫人与婴儿?”俞升道。
  “简单,如同城中常人惯例,请乳娘来便成。我李均子女,既非天命贵种,何必许多讲究?嗯,我与两位夫人的收入,应足以请上两位最好的乳娘吧?”
  俞升哑然失笑,如果以平常来看,整个和平军所有财富都是李均的,但李均偏偏同普通将士官吏一般,领取一份薪饷。他欲望有限,所用大多数物品都能从和平军公物中获取,墨蓉与纪苏比他多花些钱,但她们也有自己的薪俸。若说李均夫妻与普通将士有差别,便在于三人的薪俸颇高,足以让数十个他们花用罢了。因此他们要请乳娘,倒确实可以请到最好的。
  如今已经了然李均心事的俞升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而是为李均找来了最可靠也是最好的乳娘。如今李均便利用中午时间,逗弄着自己两个孩子。
  “咳。”
  正当他兴致盎然之际,一声低咳让他回头望了下,原来是一只眼套着眼罩的任迁。自受伤成为独眼以来,任迁一直寡言少语,神态虽然自若,却极少主动来寻李均,因此见了他,李均心中也有些诧异。
  “任兄?”李均将孩子交到乳娘手中,微笑道:“让任兄见笑了。”
  “天伦之乐,有何可笑?”任迁淡淡地道,“我此次前来,是向李统领告辞的。”
  李均神色一变:“任兄何出此言,莫非我有失礼之处,若是如此,我先向任兄请罪了。”
  任迁垂下头,过了会道:“李统领,实不相瞒,我前来投靠别有用心,原本是要令和平军与倭贼僵持下去,为我大苏争得喘息之机……”
  “哈哈哈,只是如此啊!”李均笑了起来,“此事休提,我早已知道。对了,我这有个信封,是当初凤先生封住的,你且暂侯。”
  过了片刻,李均将凤九天当初说任迁有异志的信拿了出来,交在任迁手中。任迁看那信上封印未动,不由顿了顿,李均笑道:“打开无妨。”
  任迁看完之后面带苦笑,道:“我只以为自己扮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有如许破绽。既是如此,统领为何还以我为参谋征倭?”
  “我与凤先生都相信你,只要以诚心待你,你必以诚心报我。苏国昏君无道,你尚且敢冒九死一生之险来和平军处,又怎会负我?”
  任迁面带惭色,自己虽然并未辜负李均,但那是出于寻倭贼报仇的私心。他深深施了一礼:“我服了,只可惜如今我成了废人……”
  “任兄所言太过了。”李均握住任迁之手,摇头道:“任兄长于人处,在任兄头脑,而非眼睛。失去一目于任兄不过是明玉微瑕,若是失去大志,任兄才真正成了废人。”
  任迁一时间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时日来他眼睁睁看着和平军辖区里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心中早有归顺之念,只是想到自己来此原是怀有贰心,便觉应离去。
  李均见了他神色,用力摇摇他手道:“任兄,我有意于苏国昏君奸臣,若有任兄之助,必定事半功倍,任先还是安心留在此处吧!”
  任迁震了一下,脸色接连几变,想起自己一身所学,想起自己平生之志,终于长叹一声,不语退了出去。


第七章 惊刺
  陈国武德四年八月,苏国天佑三年,苏国京都柳州,晴空万里。
  这对于苏国而言,是一个极不太平的年份。持续两年的水旱灾害,失去了富庶的清桂,此起彼伏的农民暴动,整个苏国都被一种不安的气氛所笼罩,每一个有见识的人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繁华甲于神洲的大苏王朝,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该死!”
  吴恕也禁不住破口大骂,周围尽是屏气息声的苏国大臣们。
  “左怀素,你说说,为何今年风调雨顺,粮食却依旧不济?”他焦黄的目光闪着愤怒,让被他很盯着的苏国三司使领户部尚书左怀素心惊胆战,一面抹去额间汗水,一面道:“今年初春之际,清桂董成上表,输稻谷五十万斛入京师,以解连续两载天灾之急。我看那稻谷粒大饱满,远胜于常谷,据闻清桂种此稻谷,一年两熟,收成可增一倍。故此……故此提请丞相大人,将这五十万斛稻谷散入各州以为稻种,却……”
  “愚蠢!那李均小儿怎会有此好心!”吴恕愤怒地拍了一下案几,“这稻谷必定都事先蒸得半熟,以此为种,怎能不颗粒无收!”
  “丞相大人,当初……当初下官未曾料及此,丞相大人也未明示……”左怀素颤声道,若是将此事归罪于他一人,便是杀了他,也难抵其罪。
  “哼,你是正月十五来见我,向我贺有祥瑞之兆,然后进呈稻谷,自称乃你自他处购得的……”吴恕虽然老朽,记忆却远胜少年,他冷冷笑道:“当初若是你对我说来自清桂,我如何会上这大当?如今事发,我如何能不治你之罪?”
  左怀素扑通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丞相大人饶命,下官实是想为大人分忧,所以才有此失策,还请大人念在下官追随多年,从轻发落则个。”
  吴恕哼了声,向太师椅后靠了靠,仰首望着屋顶,半晌无语。左怀素对他极为忠诚,否则也无法坐上掌管各地财政的三司使这等重要位置,在聚敛度支方面也算颇为得力,暂时尚不能将之罢免。
  “你起来吧。”他垂下眼,看着泪汗交流的左怀素,微叹口气:“事到如今,再去追究你也于事无补,我只担忧一事,李均小贼十月之前必定会大举来犯。”
  众官都瞠目望着他,吴恕面露苦笑,对于习惯了他喜怒不形于颜色的苏国百官而言,吴恕如此忧惧实在少见。
  “莫非丞相大人以为,李均小儿要在十月前来犯?”
  兵部尚书秦简颤声问道。
  “正是。用熟稻种诱我,是想令我无粮。”吴恕脸又恢复了阴沉沉的神色,他慢慢道,“今秋粮食欠收,军中无粮,李均若不乘此机会来攻,那他便是不李均了。”
  百官都沉默下来,屋中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此次与四年前李均侵入清桂不同,如今李均在战略上极为有利,可以自清桂沿江而下,直指位于柳河(上游为清江)入海口处的柳州;也可以自溪州北进,突破南安关城,直指柳州;更有甚者,若是李均这数年来曾在水师上加大投入,李均完全可以用大海船运送大批和平军将士在柳州附近登陆。而与之相反,苏国国中虽仍有二十万大军,却几无斗志,朝中更是无将可用,用于与暴动农民作战勉强可以,用于与威名远扬的和平军精锐作战,则凶多吉少。
  “如今之计,惟有一法可以御敌!”吴恕在心中叹了口气,苏国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此抉择也是别无他法,“郑宗盛,你速速前往岚国,将此事向岚王陛下禀奏,急请岚国发兵助守。”
  “樊恒你即刻出使陈国,千万要见着柳光,就说我大苏愿将清桂与苏南三郡割让与他,换取陈国粮食,请他速速发兵接收。”
  连续向两位翰林大学士下了命令,吴恕目光一转,定在脸上露出迟疑神色的一个大臣脸上:“朱羽飞,你有何话要说?”
  “丞相大人忧国忧民,实令下官佩服。”身为礼部尚书的朱羽飞弯下腰,“只是如此行事,似有不妥。”
  “你说有何不妥?”吴恕平静地问。
  朱羽飞偷眼看了看吴恕的脸,道:“大人,请岚军助守,若是岚军得胜后不肯离开,岂非引狼入室?割清桂与南三郡与陈国,岂非削己适敌……”说到这里,豆大的汗水自他额头渗出,他觉得口干舌燥,无法再说下去。
  吴恕从容道:“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朱羽飞只觉全身透凉,若是吴恕大怒,他心中尚好过些,但吴恕却只是眯眼捻须,这让他实在无法揣摩吴恕心意。
  “此策我已呈禀陛下,蒙陛下恩准允与执行了。”半晌见朱羽飞只是垂首不语,吴恕慢慢道,“朱大人担忧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清桂与南三郡如今在李均小贼手中,便是我们不割与柳光,也不属于我。若能以此换得陈国之粮,解我燃眉之急,岂非上佳?或而引得柳光与李均大战,两败俱伤之下我大苏国运必有转机。至于岚国,我大苏只须厚币卑辞,以举国之物结岚国欢心,必不足畏惧。”
  朱羽飞心中明白,如果再坚持下去,自己今日上朝前给自己准备的棺材真将用上了。他呐呐道:“丞相大人英明,下官不曾想得这般远,让大人见笑了。”
  吴恕挥了挥手:“既是无人另有意见,便如此去做吧。”
  朱羽飞随在百官中出了大殿,抹去额头的汗水,长长吁了口气。这数月来李构仅在每月初十五二日于太和殿见百官,其余时日,他们都得在集英殿与身为宰辅的吴恕议事,百官来时几乎都要告诫家人准备好棺材,如今看来,今日是能平安地回家了。
  “朱大人?”正当朱羽飞松了口气时,一只有力的手拍在他肩上,他全身一震,慢慢回头,殿前金吾卫士狞笑的脸浮现在他面前。
  “战事如何了?”
  李均驻下马,侧首向随后赶来的探马。战马有些不耐地打着响鼻,似乎对于李均阻止它全力驰骋不满。
  “禀统领,一切顺利!”探马大口喘着气,道:“董成将军已顺江而下,攻破江安城,正欲直逼湛阳。”
  李均一扬眉,微笑道:“辛苦了,你且先休息吧。”
  身旁的纪苏有些兴奋,挥了挥马鞭道:“这么不禁打?我还以为能让我打个痛快!”
  “哈哈,江安城小兵少,以董成之能取之不难,倒是湛阳,扼住我军东下要道,若不能及时攻克,清桂之军便不能按时抵达柳州了。苏国在湛阳城驻有重兵,而且以铁锁封住江面,我看取之不易。”魏展笑道。
  “只不知屠龙子云他们那如何了。”李均也笑道,“我倒希望董成声势更大些,如此便将苏国注意力吸引过去,我这一路进军便要顺利得多了。”
  正如苏国群臣所料,此次李均出征,确实是分兵而行。这数年来,李均刻意精兵,将原本号称二十万之众的和平军减去二分之一,惟有水师扩充至五万人。精简下的将士都转入地方按查司,负责地方制安及民兵训练。因此,看是兵力减了下来,实际上战斗力并未下降。除此之外,李均还设清桂军、三南军两军各五万,分别由董成、孟远统属。此次出征,李均令董成提清桂军顺江东下,自己领五万和平军自溪州北进,而屠龙子云则领着水师绕过柳州,直逼柳州之北的卢家堡,以断苏国君臣的退路。
  但苏国群臣所未料到的是,李均进兵的借口正是他们请岚国军队入境“助守”。岚国在使者厚币卑辞的邀请之下,也不曾将和平军放在眼中,以柱国将军伍鹏为帅,将兵十万进入了苏国。这些岚国士兵南下之时沿途劫掠,苏国将领根本无法禁止,一时间民间大哗。这数年来清桂与三南的教化渐有成效,苏国百姓对于李均与和平军早有好感,如今听得朝庭以防御和平军为借口借来这与苏国是世仇的岚国士兵,更是难以忍受。零散的抗击如雨后春笋,而李均却随机应变,将岚军的暴行为口实,以董成之名向全国发出“吊民伐罪”檄文,矛头直指勾结岚国的李构吴恕君臣,而不再避讳。
  “估算行程,屠龙子云他们还有十日方能到卢家堡。”魏展道:“统领此行顺利已经出乎想象,何必过贪?”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过了片刻,他笑容渐敛,正色道:“自古用兵非好战,这几年太平日子,让我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若是为了如今和平军领地内的百姓安康,我不应出兵。但我如何能只顾一地不念天下!我既是为百姓福祗而来,若是战事持久,百姓必然受罪,故此能速战速决是再好不过了。”
  魏展与纪苏对望了一眼,二人会心而笑,李均与五六年前比,确实改变了极多。李均夹了夹马,用鞭指着在和平军前进道路两侧迎侯的百姓,道:“为了他们,我们也得速战速决!”
  次日一大早,李均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策马出了营寨,在一处空地中,他长长吸了口气,轮起自己沉重的铁戟。六十四式定天戟法大开大阖,激荡起风一般的罡气,那踏月飞霜定马与他心意相事,前跃后退,与李均宛然一体。铁戟带起的气流激成旋涡,使得李均身影有些模糊。
  练完这套陆翔传他的戟法,李均从马上跃下,任马自由自在地去吃草。他拔出腰间飞链短剑,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于马上打天下,但这步上的功夫却不敢忘记,摆了个架式,他便舞起剑来。
  当他将自创的飞龙在天三十六式剑法使完后,抱剑收招,长长吁了口气。多年以来,象这样的晨练他风雨无阻,这也是他自陆翔身旁学到的习惯之一。
  他崩紧的身体在这长吁一口气时也放松了,正此时,一丝冰冷的气息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瞬间便传遍他全身,令他有如坠入冰窑之中,血液都几乎凝结。
  李均心中大惊,他此刻正值身心放松之际,虽然并非毫无戒备,但那冷意来得迅捷突然,似乎对他此刻的身体状况极为了解,而且突入他体内之后立即传遍他全身,令他甚至无法催运灵力。
  细小的汗珠又自他额间渗了出来,李均从军多年,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回了,但象此次这般刹那间被制住还是头一次。不过片刻间,他便知道自己此次凶多吉少了。
  果然,自那地下一个土黄色的人影窜了出来。那人也不曾废话,冲向李均。李均自他刀上感觉到他一击必杀之意,勉强移动身躯。但他动作却极为迟缓,仿佛周身都被裹在了冰块之中一般难以动弹。那土黄色人影的刀,在李均左肩至小臂划开一道深有寸许的口子,鲜血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但这血一流出,李均反倒觉得身体能活动了。他大喝一声,飞链短剑嗖地挥了出去,叮地一声,刺在那土黄色人刀身上。两人灵力相击,李均又觉一股冰冷的气流自剑身上传了过来,但此次他已经有了防备,赤龙灵力化作般若之力,让他整个人与剑都象火一般燃烧起来。那土黄色人闷哼一声,显然在两人灵力对击之下吃了点亏。
  “去!”李均清咤一声,剑第二次挥出。那人刀法精奇,在灵力相击下吃了亏之后便不再与李均对碰,身形有如鬼魅一般,一柄刀也化作千万把,将李均全身裹住,逼得李均甚至无法开口斥问。
  李均只觉左臂不听使唤,血则继续喷流而出,若是再拖下去,只怕不等对方杀死自己,自己便先要流尽鲜血了。他心中焦急,手上剑招立刻一变,将陆翔的定天戟法夹在剑招中使了出来,一连几式气魄雄浑,与通常剑理大相径庭。对方果然不曾料到如此,给李均剑上发出的压力给逼开几步。李均忽地一转身,拼命奔跑起来。
  踏月飞霜听得李均的呼喝声,早就跑了过来,李均快步想腾身上马,只要能上马,他便可尽快脱离险境,但就在此时,那土黄色杀手也已赶了上来。
  “嘿!”
  李均也不回头,飞链短剑循声向后掷了出去,剑化如虹,那杀手追得特急,也不曾想到李均逃走时仍保有这一式杀招,“噗”地一声,飞链短剑穿入他胸肺之间,那人身形一颤,但却不曾倒下。
  李均生怕尚有埋伏,也不敢收回飞链短剑,纵身便上马。正这时,那杀手抛了刀,自怀中掏出一柄长半尺余的短剑,发出惊雷一般的暴喝。
  李均听得声音不对,回头一望,只见一道七色的光自那剑中发了出来,他根本无法阻挡闪避,那光嗖地穿入他体内。李均浑身一震,只觉四肢百骸寸寸碎裂,在踏月飞霜上也无法坐稳,栽下马来,就在意识失去的一刹那,他听得自己的侍卫队长曾亮的怒喝声。
  那杀手显然也快要毙命,他咬破舌尖,将一口血喷在那短剑上,短剑上光芒大盛,那杀手颤了颤,瞄准落在地上的李均便又是一剑。剑上的光芒暴涨,隔着十余尺飞了过来,刚刚闻声而至的曾亮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前一纵,扑在李均身上。那道剑芒自他背心穿入,曾亮只觉周身碎裂一般,支撑着欲站起来,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杀手本来已受了致命剑伤,这两记光剑更是用生命为祭品而透支的力量,因此曾亮中剑之时,那杀手业已气绝,紧随曾亮而来的卫士们向他尸体扑了去,但他的尸体却发出“轰”地巨响,炸成了齑粉!几个扑得急的卫士也随之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眼见无法活了。
  阵阵黄烟自杀手炸开的身躯处升了起来,在这早晨的天空中分外夺目。远方,一个绝丽女子怔怔看着这道黄烟,抹去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
  ……
  “李郎!”
  纪苏伸手止住李均起来,脸上浮现出怜惜与嗔怒交织的神情:“不许起来,你伤得太重了!”
  李均咳嗽了几下,轻轻拍了拍按在自己胸前的纪苏的手,长长叹了口气。遇刺已是两日之前的事了,那一次刺杀来得不明不白,虽然并没有要了李均性命,但给李均造成了沉重的伤害,甚至将随李均出身入死已多年的近卫长曾亮都杀死,可是杀手却炸得粉身碎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曾亮等今日下葬,我无论如何都得起来。”
  纪苏用细绢手帕为李均抹去嘴角咳出的血迹,固执地按住他,道:“我不管,你伤得这个样子……你还不爱惜自己……你就不能为我们母子想想吗?”
  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在李均的手上,李均心中一热,他微微一笑,替纪苏抹去眼角的泪花,道:“放心,我没事,休养几日,我就好了。若是曾亮下葬,我不前去送行,那岂不让这些为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寒心?他可是为了我而死的,若不是他,只怕我已经断气多时了,哪还能在这里?”
  纪苏还要劝说,但李均却推开了她的手:“好了,不要说了,若是你受伤,也不会躺在床上不起来,对不对?”
  “我……我倒宁愿是我受伤了……”纪苏泪水又涌出来,想起数年前戎人内乱之时,自己身中毒箭李均却仍以大事为重不肯去看她,这个人心中难道就没有想过挂念自己和家人的么?
  “统领,请出来吧。”
  魏展果毅的声音在帐外想了起来,紧跟着门帘被掀起,魏展一如往常,全身儒服,飘然而至。
  “都伤成这个样子,还要他出去做甚么?”纪苏禁不住将矛着指向了魏展,“他自己不知爱惜自己,魏先生你也不爱惜他么?”
  “好了,纪苏妹子!”李均用低沉的话语喝止了纪苏,向魏展一笑道:“我这就起来,先生且再侯一会儿。”
  魏展颔首出了营帐,纪苏眼见李均吃力地起身,心中又是不忍,忙去轻手轻脚侍侯着他站起,为他穿戴好盔甲之后,纪苏叹了口气:“都怨我不曾跟在你身边,否则如何能让你受这伤害?”
  李均向她深深看了一眼,禁不住用手拍了拍她红扑扑的脸,柔声道:“好妹子,放心吧,你郎君还不至于不顾生死的地步,我撑得住的。”
  若是墨蓉,此刻必定会羞容满面,但纪苏豪爽惯了,若不是迁挂着李均的身体,也不会露出这般的儿女之态。她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丝笑来,想扶着李均出门,却被李均轻轻推开。
  昂起头来,李均如平常一般大步出了帐幕。帐外的将士们见他安然无恙,禁不住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李均含笑向他们挥了挥手,只觉这一动左臂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痛。这种肌肤上的痛楚他尚不放在心上,全身上下那种碎了般的虚弱感,却让他脚步都觉得有些飘。
  曾亮等人的灵柩便停在大营门口,李均大步来得这几口棺木之前,摘下头盔,深深施了一礼。曾亮之死让他心中深觉惶恐与痛苦,作为追随他多年的侍卫长,曾亮的忠心与细致为他解决过无数问题。以曾亮之能和他的志向,他更愿作个在疆场之上冲锋陷阵的前锋猛将,他也完全可以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将领,但只不过为了救李均,在这次暗杀之中他便送了性命。
  李均心潮澎湃,猛然仰天长啸,声如春雷的啸声充满着愤怒、悲恸与自责,他虽然什么也不说,满营中将士却都感受到他心中如丧手足一般的痛苦。李均一挥手,那灵柩开始动了起来。八匹骏马拖动灵柩,慢慢消失在树林之中,李均伫立良久,终于转身,回到了营帐之中。
  “为曾将军报仇!”
  他进得帐中,帐外却传来奔雷般的吼声,那是在向将士们演说的魏展激起了将士们的愤怒,此一战两军主力未接,李均便遇刺重伤,曾亮甚至丧失了性命,和平军士可谓受了重挫。但今日见得李均无恙,又感受到李均的悲愤,魏展稍加挑拨,这支和平军主力便成了一支哀军,一支必胜的哀军。
  “是谁人指使的刺客,先生可曾查明了?”
  魏展令诸军归营之后,纪苏问道。
  “尚未查明,那刺客炸得粉身碎骨,连带着统领的飞链短剑都被炸成碎片,只怕很难找到什么线索。”
  李均与魏展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明白,能派出这等杀手者,绝非一般的势力。此时此刻,正是和平军北伐之际,有意阻挡李均者,定然是不愿意苏国落入李均手中之人。
  放眼天下,不愿李均夺取苏国者岂只一二?首先便是那苏国君臣,李构吴恕二人如何肯将这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紧接着便是将苏国视为禁孪的岚国,每年从苏国收取的岁币与贡物,他们如何会轻易舍弃?即便是一面在与淮国对峙一面蚕食洪国的柳光,他若不是无暇分身,只怕此刻已经应苏国之约,来收取清桂了。但他虽然无法调动大军前来,派一两个高手前来相机除去李均还是有可能的。即便是与李均缔有秘密盟约的凌琦,他为柳光所制无法北上逐鹿,但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坐视着李均壮大起来。
  “究竟会是谁呢?”纪苏自言自语,片刻后她眼中一亮,道:“我想起一事了,那个杀手最后用来杀伤你的那柄剑颇有些古怪!”
  李均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那种短剑他似乎曾经见过,但可惜随着刺客粉身碎骨,那短剑也化作碎片了。能在死之时让自己爆炸,这刺客之诡异,实在是出人意料。
  自己这一身之中生死搏杀也不知经过多少回,有几次都是死里逃生,与那赤龙、白蛟的搏斗更是让自己体会到了远超过人类力量的可怕,但象这样可怕的人,自己遇见得还是不多……
  “白蛟!”李均蓦地想起一事,那年与孟远楚青风等人入海除蛟,最终给那白蛟精致命一击的却是如今的淮王凌琦。当时凌琦便用上了一柄奇妙的短剑,事后自己向他请教之时他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刺客的短剑与他的类似,莫非刺客竟是他派来的?至少是与他有所关系?
  看着他面色凝重起来,魏展问道:“怎么,统领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一事。”李均慢慢将当年之事说了出来,然后道:“我看即便这刺客不是凌琦派来的,也与他有关!”
  魏展点了点头:“凌琦与我方有密约,此刻他与我并无利害冲突,为何会有如此之举?”
  李均觉得周身疲倦,他心中隐隐觉得此事绝非那么简单,凌琦如何能在万里之外掌握自己的行踪,提前派出杀手以土遁之术隐伏在自己必经之地?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习惯,知道自己晨起之后会独自去练习技艺?能够如此熟悉自己的人,应该是……
  李均忽地吸了口冷气,若自己的想法是真,那么此次取自己性命者,并非哪一方人马,而是数个势力合作的结果,而且,策划这一次暗杀者,应是那一个人!
  心中一念至此,他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全身有如针刺一般痛苦不堪,他强压制住身体中的不适,勉强向投来关切目光的纪苏笑了一笑,正欲说话,忽然喉间一热,一股甜腥的血气冲了上来,他哇地一下,将一口鲜血喷出,便人事不省了。
  “李郎!”纪苏一把抱住倒下来的丈夫,泪水哗地涌了出来,魏展也向前冲了两步,神色一凛,低沉地道:“不要大声!”
  纪苏却不管他,只是拥着李均,不知如何是好。魏展来到门口,向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声,过了一会儿,随军郎中匆匆赶了来,为李均把了脉之后,郎中道:“统领七情不调,灵力紊乱,暂时静养则可,千万莫刺激他,否则激动起来,便有性命之忧。”
  “七情不调……”魏展也略通医术,不由皱起眉头,李均左手上的伤势看起来严重,但不过是皮肉之伤,养个十余日便无大碍。而这七情不调之症,则是他听也不曾听过,莫非那剑上的古怪,还远超过他们的想象?可惜那剑已经炸碎,再也查不出什么头绪来。
  “李均出兵了么?”
  柳光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微微沉吟了会儿,公孙明看着他,知道这是他习惯性动作,片刻之后,他便有所决定了吧。
  柳光细长的双目缓缓合上,过了会儿,他仍未将揪着胡须的手放开。韩冲虽然已年逾四十,脾气倒还是如小伙子一般有些冲动,问道:“大帅,为何不作声了?”
  “唔,我在想呢……”柳光微撩双眉,一道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电般的光从也眼中射出,染成深绿色的大氅无风自动,让他整个人有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
  “何必多想,此刻李均全力北进,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大将宫卧虎用手击掌,虎目中射出渴望一战的光来。他是这几年来柳光自行伍间提拔出的勇将,本名宫狗儿,柳光嫌其不雅,为他改了名字。今年他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之际,也正因此,在老成持重者居多的柳光军中,他算是最为轻率好战者了。
  “哈哈哈哈。”柳光哈哈大笑,看了宫卧虎一眼,那些追随他多年的文武将士大都敬畏于他,不敢在他面前随意出主意,而宫卧虎则为垂垂老矣的柳光部下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是我不想乘虚而入,只是有几事你没有考虑到。”笑声停止,柳光又道,“李均前次北伐,因我两路进军而退,他此次再北伐,若无万全之策,他怎敢不吸取前次教训?”
  “余州清桂与苏南在李均治下,民安国富,百姓乐于为之效死,我便是夺了来,又如何能守得住?当年我夺下会昌城,不过数日便为百姓送还给李均,如今数年之后,余州民心只怕更向着李均。”
  “再便是我北有洪国,南有淮国,钱涉烨狗急跳墙,难免不会作出孤注一掷之举,而凌琦早有北进争霸天下之意,一直被我所压制,若是我与李均缠战,凌琦也来个乘虚而入,我当如何?”
  众人看着柳光捻须的手上青筋渐渐露了出来,显然陷入困扰之中。李均如今已现出龙腾天下之势,若不能及早将之铲除,日后为患只会越来越大。如今柳光身体健硕,尚可与李均等逐鹿天下,若是再拖个五年八年,柳光精力渐渐不济,那只怕再也敌不住李均他们了。
  “是否也将这消息传给了马济友将军?”柳光扬起眉,对公孙明道。
  “早已传了,估计这两日马将军便有书信回复。”公孙明话语方落,外头便有武士走了进来,呈上一封书信。公孙明瞄了一眼,微微笑着递给柳光:“刚说他,信便到了。”
  柳光将信拆开,只见那信中写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皆有一统神洲之志。然有其力者,不过大帅、李均、凌琦与岚国数方而已。以末将愚见,凌琦,天纵之才,果毅深沉,心思缜密,自复国以来步步为营,淮国为之焕然一新。如今雄据神洲之南,疆域之大,国力之强,仅次于岚,大帅与之有国仇家恨,夙怨交集无从化解,若不防之,必为所图,此可以为敌而不可共存者。李均,陆翔弟子,一代人杰,勤勉豪迈,胆大妄为。占得余州之后锐意进取,行古人不曾行之政,宣前贤未曾宣之教,征莲法之宗,夺清桂之地,合戎人之众,焚倭贼之港,正如狂澜起于怒海,其结果如何尚未可知,此可以观望其成败而不宜当其锋芒者。岚国,地处极北,疆域万里,有白山之林,有怒龙之金,有鞍峰之铁,有沙河之玉,然则国富而民贫,兵强而君弱。伍威虽有将帅之才,却无进取之心,绝非守成拓土之士。得岚国者,收其府库以充军资,拥其甲兵以为精锐,容其文武以作爪牙,则纵横天下,无人能当,得之者可得神洲。陈国疲弱已久,吞并洪国方足与淮国较一短长,于今之计,当乘李均北征苏国无暇西顾、凌琦新并恒国休养生息之机,一举灭洪,进而直捣岚都金伦,则大势定也。末将不才,愿提兵十万,为大帅前驱……”
  看到这里,柳光禁不住赞了声:“好!”他将信交给公孙明,笑道:“马济友大将之才,这三年来突飞猛进,所见者不再拘于洪国一国了。”
  公孙明细细将那信看过,又将信递给了庞震刘铮等,众人纷纷向柳光贺道:“若不是大帅目光敏锐虚怀若谷,马济友也不会为大帅所用!”
  “诸位都别无意见,那么,便这样定了。”柳光猛然一挥手,“乘此良机,吞灭洪国,北进金伦,安定天下!”
  “北进金伦,安定天下!”众文武齐声高呼,每个人眼上都泛起了红光,当年四海汗立下的霸业,今天似乎又要重现了。身处在这狂澜一般的时代里,成为这历史变革中的主角,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这些自负之士骄傲与兴奋的?
  ……
  “启禀统领、军师,敌军已经距我不过二十里!”
  探马向魏展行了一礼,便拨马又向前方奔去。魏展捻了捻须,回头看了看一脸轻松之色坐在踏月飞霜之上的李均,李均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全权处置。
  “蓝桥!”魏展下令道。
  提着巨剑的蓝剑咧嘴一笑:“就知非我不可。”
  “蓝桥!”魏展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蓝桥一吐舌头,他如今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却依旧憨直,和平军中每每谈及他那慧黠美丽的妻子,便会顽笑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之上。
  “未将在!”
  “你领一千人急速行军,埋伏在西北方唤作小石谷的山谷之中,敌军若是自此处溃退,你放过一半,再行截击!”
  蓝桥侧眼瞧瞧李均,李均微笑道:“且听军师吩咐。”
  惟有魏展与纪苏才明白,这几个字是李均咬着牙吐出来的。他身上之伤虽未恶化,却也不见好转,骑在马上每一次颠簸,都产生锥心一般的疼痛。依着纪苏之意,李均最好能留下来养伤,待得痊愈之后再进军也不迟,但李均却以为,此刻和平军的攻势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自己不随军出战,伤情外泄之后士气必然大受挫折。因此他除去派使者送密信给雷魂楚青风及凤九天外,仍坚持要随军出征。纪苏辩不过他,又深知他向来如此,不得不依他之意。但为了减轻他身上的痛苦,李均将指挥作战之权交给了魏展,对部下只道自己另有安排。
  “为何不让我作先锋官!”蓝桥嘟哝了一句,拨了马头将本部人马领走。魏展又道:“唐鹏!”
  唐鹏握住大刀,微微一笑。这数年来他在与苏国的小规模冲突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当罗毅由武转文成了地方官员之后,他却始终留在战场之上。罗毅花了两载功夫,方才捕获那侍女小玉的芳心,小玉答应嫁与他的条件便是不得上战场拼杀。
  “你领一千人,埋伏于前往小石谷的半途之中,若是见了敌军由此溃退,你也待他过了一半再击杀!”
  “是!”唐鹏离去之后,魏展转过脸,看了看满脸渴望的甘平:“甘平,你领本部为前锋,隐伏在斜野,此处为敌必经之处,待敌军布阵之时,你观我号令自敌阵后杀出。”
  甘平精神一振,手中钢叉一举,他部下一千人齐声大喝起来。这一千人都是不足二十岁血气正旺的战士,生性剽悍,这一声呼喝,倒有大半是向周围的同伴挑战,要比拼一下谁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更多。旁边的和平军将士也羡慕地看着他们,长久不曾打过大仗,这些将士宛若出山之虎般跃跃欲试。
  天空似乎也感觉到了即将展来的大战,原本晴朗的空中开始聚集起鱼鳞一般的云彩来。秋蝉极力嘶鸣,让这闷热的午后更添了几分浮躁,也让军士将裹在层层盔甲之中的躯体变得烦躁不安。李均行军,向来将探马派出二十里以外,而且探马都选用那胆怯机灵者。要机灵者旁人都能理解,而当问及为何探马这般重要的人选不挑勇敢强壮者之时,李均却道:“强者则自恃其力,勇者则轻生好战,探马最重要的是将军机传自将领处,若是动辄与敌缠斗,战败身亡事小,误了军机事大。”也正是因此,李均的探马往往在老远便能发现敌军,极少有殆误军情者。
  当这队南下增援的苏国部队发觉了和平军之时,两军不过相距五里,那苏国部队的将领倒也中规中矩,猝然相遇并未乱了阵脚,而是立即下令布阵。正当这数万部队作战斗准备之时,隐伏在斜野的甘平冷冷吐出嘴中含着的草茎,将叉指向一员在马上大声喝斥的敌将,道:“我去取那敌将的首绩,你们也选好自己的目标。”
  这群战士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少数牙齿咯咯轻颤的战士见了甘平那沉着的神情,情绪也稳了下来。
  “二……”正当这群战士心态又略略放松之时,甘平的数数声又让他们绷紧起来,猛然间,甘平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似乎要将闷着已久的压抑完全释放出来。在如离弦箭般奔出的马上,甘平的“杀”字断喝,惊得身后战士们也都齐声高喝起来。
  当受了惊的苏国将士向这凝望时,千余人掀起烟尘,自草丛中掩了出来。他们声势如此巨大,以致于树木与草丛都成了他们的身影,乍然一看下似乎是有数万精骑冲了出来。甘平手中高举着钢叉,自云缝隙间射下的一线金光落在他的叉尖之上,又折射成七彩的光,映入被甘平死死盯住的苏国将军眼中。那将军缓缓张大嘴巴,发出濒死野兽一般的哀嚎,但这时,甘平与他尚相距有百尺之遥。
  甘平伏下身子,贴在马身之上,叉一挥,拨开射向马首的一枝箭,苏国的将领焦急地怒骂声他可以清楚听见,被喝斥的士兵们有的胡乱射出箭矢,有的挺枪备战。象山洪一般涌上来的和平军,重重地与匆匆整好阵形的敌军冲击在一起。在两军交接的那一刹那,甘平似乎听到了两块巨石相撞发出的金铁之声。他顾不了那许多,钢叉灵蛇吐芯一般探了出去,那员被他的杀气所慑手脚有些迟钝的苏国将领被他重重挑起,借着马的冲力,尸体被远远抛开,磕在两个侧身想避开甘平锐气的敌军身上。
  这一千和平军宛若一阵风般掠进苏国尚未布好的阵中,数万大军前方尚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何事,便听到了呐喊与哀鸣之声。虽然他们立刻在将领的驱斥下布成坚固的防御阵势,但插入苏国军队的和平军并未直逼中军,而是挑了防御较为薄弱的左翼又冲了出去。这猝然一突一出不过是一盏茶间的事情,却在地上留下了两千苏国伤兵与尸体。
  “追击,敌军人少!”
  苏国主将一眼看出了甘平的弱处,猛然挥手下令。这些年来苏国无法同穹庐草原的戎人交易战马,只有从生活在岚国天赐草原的戎人交易,而岚国又不愿意让苏国得到最好的战马,因此落入苏国军中的战马大多老弱病残,也正因此,苏国的骑兵极弱,铁甲骑兵几乎不存在了。甘平领着和平军骑兵突了出去,苏国的步兵们无法追上骑兵,仅能用箭来碰运气。
  但这些匆忙射出的箭无法追上有了准备的和平军,在奔出数百尺之后,和平军的速度慢了下来,马由疾奔变成小跑。苏国主将吸了口气,大喝道:“长枪手,列阵!”
  擎着长枪的铁甲步兵在全军外围布下了枪林,盾手用厚实的皮盾护住他们的身体,此时的苏国军阵,宛若一只刺猬般,任谁欲冲过来,都将被重重刺杀。甘平与他的骑兵在距苏国军阵有一段距离之处游走,不时射过来几箭,但几乎不能伤着苏国官兵的皮毛。
  “技穷了?”苏国主将捋须半信半疑地自问,以这几年他对和平军的认识来看,这一击决不是临时起意的。
  “看,将军!”身侧的参军肥胖的脸抖了起来,指向正南方向。苏国主将回头看去,一道由战士组成的人墙仿佛无声无息一般,出现在那里。
  “声东击西?”苏国主将心跳动了一下,敌军一队骑兵出现在自己身后,将自己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主力才出去发起攻击?幸好自己布来的是这圆阵,如今枪林已成,敌军主力除了硬攻之外,似乎无法突入自己军中,两军要是交战,必然死伤惨重,以李均性格而言,不到必要,他定然不会选择这种战法……
  “那是什么!”他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因为他看见和平军主力中骑兵向两翼分开,露出数十量玄机车来。
  玄机车修铸不便,而且机动性不强,除去攻坚或乘敌不备使用外,真正用处便不大。况且遇着壕沟泥泞,玄机车便寸步难移,因此除去偶然使用之外,李均向来是不常用之。苏国听说和平军中有此怪物,但还从未曾遇上过,此次魏展将这玄机车在初战理使了出来。
  玄机车发出沉重地隆隆怪吼,那是铁轮压着地面的声音。秋天的苏国驿道与两侧原野,地面干燥结实,正适合这怪物行走。眼见越来越近的铁怪物,苏国长枪手握枪的胳膊也觉得发颤起来,对于这裹着厚厚铁板的怪物,他们的枪惟有自那前方细长缝隙里刺入才有杀伤之力。
  “是了,令骑兵自我后方突击,以乱我备战。”苏国主将心慌意乱地想,“我本欲结阵设鹿角壕沟以备这怪物的,如今却无暇了……”
  虽然明白了对方的计策,苏国主将却无计可施。他这支部队原本是南下增援的,却不曾想和平军推进得如此之速,更不曾想到沿途的苏国百姓纷纷绑缚了苏国地方官举城来迎为他们讨伐倭贼的李均。因此虽然他也有派出探马,但当得知消息时,两军已近在咫尺,而甘平的突袭又扰乱了他布阵立寨的安排,此刻他可谓一点先机都没有了。
  “逃走!”苏国主将看了看周围的将士,每个人脸上都是畏惧与怯懦的神色,自从苏国最后一员名将董成降了李均以来,特别是清桂一战水淹二十万苏国大军,苏国军队早已毫无志气。这数年来残杀百姓,使得出身于普通百姓的士兵们也都心中不安,此次又遇上了飘着紫色龙旗的和平军主力,军心不战自溃了。
  玄机车发出的沉重的声音,有如苏国主将沉重的呼吸,是战是逃他必须拿定主意。这突然出现的铁甲怪物是如此慑人,以至于苏国将士竟忽视了紧随其后缓缓推进的大军。
  距离苏国大军临时布下的圆阵不足一百步之时,玄机车上的劲弩开始吐出闪着冷星一般光芒的毒刺。这种距离之内,三层牛皮加一层松木板构成的皮盾无法阻止机弩的力量,一张张盾被穿透,一个个枪兵悲鸣着伏倒,鲜血象蛇一样蜿蜒着自他们的身体下流出,染红了原野与驿道。原本如森林般密集的阵势出现了动摇与空隙,每个人都是畏惧,都在颤抖。
  “拼啦!”苏国主将喉间干咽了几下,再不决断那么便很快会溃散了。念及家中妻儿,念及吴恕阴沉沉黄糁糁的目光,他微一闭目,大声喝道:“乘敌军尚未靠上来,冲!”
  驿道两边的田野尽数为双方将士所占据,此处原本不适于展开作战,故此双方将士接触面不宽。那苏国大将倒不完全饭桶,在下令冲锋突破之前,先命令以弓箭开道。虽然玄机车挡在前面宛若一道不可攻破的屏障,但这弓箭是朝空中射出,越过玄机机后下坠而来,因此虽然不易瞄准,却也给和平军造成了一些死伤。
  和平军阵势并未因此乱了起来,甚至除去玄机车上的机弩,和平军弓箭手尚未发出一矢。当双方近在五十步之时,苏国官兵惊惶地听到和平军阵中传来“嗡嗡”的弓弦声响。在这弓弦声中,密如蝗雨的箭破空而来,带着尖锐地风声,织成一张追魂夺命的网。
  “啊!”伤者的惨嚎声立刻压制住了弓箭声,兵法有云“临敌不过三发”,这般弓箭袭击在两军相交前最多不过三轮而已,此后便会陷入混战之中。因此,当第一批中箭受伤的苏国官兵倒地之后,两军已经撞击在一下。
  这支苏国部队约有两万余人,和平军则有五万之众,但在这地形中,和平军的兵力优势无法立刻显示出来。当两队前军杀在一起,后队正潮水般向前涌去之时,甘平看见和平军阵中高高的紫色龙旗摆了两摆。
  “明白啦!”他嗬嗬大声呼喝着,那一千和平军骑兵开始加速,自苏国部队侧后再次突了进来。若是苏国部队布成密集的圆阵或方阵,这种程度的突击原本是徒增自家伤亡,但因为苏国部队前锋处于混战之中,双方冲锋之中已经无法维持密集阵形,甘平领着和平军骑兵得以顺利突破,将苏国部队后阵扰得大乱。
  待苏国部队发现受到前后攻击之时,原本便不甚坚定的战意瞬间便崩溃了。苏国主将再也无法控制住部队,大军土崩瓦解一般四散开来。魏展在本军后阵中见了禁不住一怔,道:“如此不堪一击?”
  纪苏也摇了摇头:“懦夫,数万人竟无一个男儿。”
  李均略有些疲意地看着这一切,他心中明白,魏展的布置是针对苏国部队尚能组织起反击而来的,如今看来,敌军一触即溃,蓝桥与唐鹏二人的战果会极为有限。
  果然,那苏国主将见大势不妙,领着数千人向西北败退,更多的部队则四散逃开。甘平不时踏着马镫站起看着战场局势,只要见着尚在顽抗的敌军,他这千人骑兵便狂风扫落叶般将之冲溃,这又加快了苏国部队的溃散。
  “获胜即可。”李均低低吐出这四个字,魏展也笑了,双方兵力悬殊并不算太大,能在一瞬间击溃对方,也算是一场大胜了。只可惜这些逃散的敌军多半会重聚起来,但那是下一战的事情,即便他们重上战场,也应是惊弓之鸟。
  一面倒的战斗让甘平甚为不满,当敌军再也没有有效抵抗之时,他也懒得驱使自己的骑兵去追杀逃跑的败兵。
  不久,唐鹏与蓝桥先后来报战果,苏国主将那数千溃兵根本无意作战,唐鹏与蓝桥能做的便是追在他们背后受降。倒是蓝桥以绊马索将苏国主将赶下了马,在对决中将之斩杀。
  “你可以捉活的吧?”魏展冷冷哼了声,表示自己对蓝桥的不满。
  “那般无能之辈,就弄几个残兵给我杀,捉活的有何用处?”蓝桥嘿嘿笑道,他平日里甚是憨厚坦诚,但在战场上却嗜杀如命,最爱便是一剑将对手头颅斩下,因此他用来献功的,便是苏国主将的头颅。
  “功过相抵,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好杀,敌军还有敢降者么?”魏展道。
  “功过相抵?”蓝桥一拧脖子,嚷道:“军师,我手下的儿郎可是在血里打滚才弄的功劳,你缩在后方一句功过相抵便全勾消了?”
  “蓝桥!”纪苏不得不插言:“你怎能对军师如此无礼?”
  “是说你本人功过相抵!”魏展也瞪起双目:“你先下去,若是再敢顶撞,军法从事!”
  蓝桥缩回了脖子,撇着嘴出了中军大帐,纪苏看了看李均,李均却看了看魏展。魏展待蓝桥走后,脸上才露出笑来:“无妨,他肯为部下争功,便更会为统领效力,何况他是个莽夫,除了紫玉,只怕无人会指望他温柔些。”
  帐中都大笑起来,因为蓝桥与魏展的冲突而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


第八章 斩首
  清江水自西部的中行山脉里奔腾而出,在经过丰饶的清桂平原之后,折向东北方向。自江安城以下,清江水便改称为柳河,作为柳河第一城的江安,城小民贫,远比不上距其一百二十余里的湛阳。湛阳城北边是东西走向的凤凰山,西方是自凤凰峡谷奔流而来注入柳河的湛水,南面则就是波涛汹涌的柳河,柳河之南则是隔断了桂河东去之势,迫使之不得不折作西向的莲花山脉。古人有诗“千里望凤凰,一夜过湛阳”,柳河之水以湛阳段最为险急,暗礁旋涡浅滩都足以让上游来的船只化为江水中泡沫里的碎木。两岸群山对峙,鹤鸣于长空,猿泣于山崖,栈道如天梯一般在悬崖间盘旋,正所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者。
  “战船倒不是过不去。”董成轻轻用手击着自己的脸,目光深邃。此次出征,他心中是冲满着矛盾的。虽然黄选以为民而战折服了他,让他加入到和平军中来,但念及此次将以下克上,亲自来灭了曾是自己故国的大苏王朝,董成心里便有些不安。
  “战船自此过去,河水险急倒在其次,你看那里。”他的行军参谋张放伸手指向大河中悬在两岸山崖之上的一道黑影,“铁锁横江,船顺流而下,必为这铁锁所阻断。”
  “那儿。”张放又用手一指,“那座山唤作猿儿愁,正是栈道之上最险要的所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军在那上面平地建了座营寨,驻有千余精兵,如不能突破这猿儿愁,便不能打开湛阳城的大门。”
  董成微点了点头,这张放是黄选荐给他的书生,颇有机智,每每问他行军布阵之事,所答总与董成心中暗合。因此这次出征,董成特意任之为行军参谋。
  “难啊难。”莫子都仰首望那在猿儿愁上飘动的一点点旗帜的影子,半响叹息道:“若是强攻,只怕我们这数万人马全折在此也无法攻下猿儿愁。”
  “关键便是攻这营寨。”张放接口道,“若是能攻下这营寨,便可过去将这铁锁斩断。”
  董成微微颔首,过了会儿,他道:“兵法有云,‘攻险则夜袭’,正面强攻显然难以攻克,只有乘夜突袭了。”
  这一夜三更天里,淡淡的云层将一轮下弦月掩住,天地昏暗,三十步外便见不到人影。莫子都弃了笨重的铁衣,身着戎人特制的皮甲,与三百勇士悄悄向那猿儿愁营寨爬去。
  这三百勇士身上背着引火之物,将短刀衔在嘴中,手足并用,只借着自云层中透出的一点微光,循着日间自采药人嘴中问出的一条小道,慢慢接近猿儿愁营寨。暗夜之中,群山耸峙,宛若择人欲食的怪兽,而山崖间夜枭凄凉的悲啼,更让整个天地充斥着一种荒凉阴森的气氛。
  “这路可真难走!”莫子都抹了抹额间汗水,抬头看了看,日间那采药人只是说这条小道难走,却没想到难到这种地步。借着钩索,他们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上得一半而已。
  “吱——哇!”
  正当他感叹之际,一声猿啼忽然将他吓得一跳。他循声望去,只看得到崖间几株松柏模糊的影子。
  那头孤猿原本为在争夺猴王之位中战败的公猿,因为不为猿群所容纳,故此在夜间充当了警哨的角色。这一声啼叫,立即将整个猿群都唤醒,而猿类又好奇,片刻间就都大声啼泣,整个山崖为此起彼伏的猿啼声震动,迅速顺着一座山崖传向另一座山崖。
  “这些猢狲!”莫子都摇了摇头,在心中骂了句这些吓了他一大跳的猿猴。这突然而来的事情让三百勇士的情绪放松了不少,有的人脸上甚至浮现出笑容来。
  在猿猴啼鸣声里,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他们才接近了崖上的营寨。只需将五爪钩索挂住上头的某个石头或树上,他们便能来到营寨背后了。
  莫子都悬着已久的心也逐渐放下,只要上得营寨,他这三百人放起火来,正面早已准备好的大军一拥而上,猿儿愁营寨便可夺下来。
  “杀呀!”突然暴喝声自头顶传了过来,莫子都骇然举目,眼前只觉得一阵刺痛,原本暗忽忽的山崖之上此刻被灯笼火把照得有如白昼一般。莫子都心中“不好”二字刚刚出现,一阵天崩地裂般的滚木擂石便自崖上扔了下来。
  清桂军勇士正在狭窄陡峭的山崖小路之上,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更别提如何躲闪。在巨石与圆木袭击之下,三百勇士纷纷被击中,血肉模糊地摔下看不见底的深渊。
  莫子都也被摔落下的一具战士尸体砸倒,自那峭壁之上翻滚着向山下摔了过去,天旋地转之中,他努力想用手去抓住什么,但手中所拉住的野草小树都被他向下滚落的力道一带就断。莫子都心神俱裂,长久以来的事情一桩桩在他脑中浮起,虽然头数次砸在岩石之上,但他脑中却异常清醒。
  在猿儿愁半道等待接应的董成先是见山头火光一片,紧接着便是杀声与惨叫声不绝,他只道偷袭得手,心中大喜,下令道:“突进,否则子都要抢走全部功劳了!”
  大军呐喊着冲向猿儿愁营寨,但当他们接近营寨之时,却发现敌寨中没有丝毫火起的迹向。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敌寨中鼓声大作,栈道上头万箭齐发,奔行最快的战士纷纷倒地。董成吸了口气,心中一阵巨痛,知道自己此次偷袭未曾得手,若是勉强攻击,伤亡必定惨重,他咽了口口水,艰难地下令道:“退,快退!”
  这千余作为前锋的清桂军只得弃下战友的尸体,转身退却。猿儿愁营寨中的苏国军士也不追赶,只是擂鼓呐喊,慌乱中不少清桂军急不择路,坠入悬崖之中殒命。
  撤回营寨清点人马之后,董成心中不由一阵凄然,除去自己领着的正面主攻将士折损了三百余人,负责偷袭的三百勇士竟只有五人生还,连莫子都这忠心耿耿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副将也阵殁,甚至于尸骨都无法找回。
  “都督节哀。”张放也禁不住悲形于色,“莫将军虽亡尤存,当务之急是如何替他复仇,攻下这猿儿愁营寨。”
  董成微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独自一人坐在大帐之中,用手支住额头,静静呆了半晌。自从投诚李均以来,他还不曾如此伤神过,而且向来与他同甘共苦的莫子都已不在身畔,妻子又待产于家,张放书生难以寄托心怀,让他如何不觉得茫然无措。
  次日一早,众将来到中军大帐时,却发现董成并未离开。张放正欲进言,董成却制止了他说话,道:“今晨得报,敌军早料到我军将采取偷袭之策,只不过不曾想到我军会自后山攀爬上去。但昨夜我军偷袭之时惊动了后山猿群,才使得敌军对后山有了防备。”
  众将不由面面相觑,这原本成功可能性极大的偷袭,却由于一个极微小的因素而完败。董成双眉一挑:“若不是这群该死的猿猴,我军此时已拿下了猿儿愁营寨,莫子都等将士也不会阵殁。为了替死去的将士复仇,也为了出我胸中恶气,众将士听令!”
  众将心中一凛,以为董成将下令强攻猿儿愁营寨,却不料董成环视众人一眼,慢慢道:“将这附近山中猿猴,一个不剩都给我活捉过来,记住,我要活的,如此才能好好炮制它们。”
  众将大吃一惊,在这两军对峙之际,多呆上一日,士气便会降下一分,况且新败之后,董成不施计去破敌,却要这些战士们去做猎人的勾当,这如何不让众将不安?
  张放脸色也变了,他沉吟片刻,忽然转惊为喜,道:“既是都督有令,众位即刻便去捉吧,早一日捉完,我们便早一日可以为阵亡的将士复仇!”
  众将还等再说,见董成已露出一脸倦意,只得退出了中军大帐。
  清桂军捕猴的消息传到猿儿愁营寨,寨中官兵禁不住狂笑不止,董成也曾是苏国有数的名将,却落得今日这下场。就在山上传来的笑骂声中,清桂军含羞带辱,将这附近山上的猿猴能捉的都捉了来。一时之间,倒有千余只猢狲在清桂军营寨中尖叫,整个军营为猴骚味所笼罩。
  董成清点了一遍后,命人将十余只身强体壮的公猴儿毛全剃光,用朱砂、蓝靛、黑汁等涂料将之打扮得象雷公一般,又在其余猴背上绑了个装着硫磺松脂等引火物的布包。此时众将才明白,董成捉猴别有深意。
  张放哈哈大笑道:“这猢狲帮过猿儿愁营寨的敌军一回,今日也让它们帮我们一回,我看今日天气正好,都督以为呢?”
  “嗯。”董成面色深沉,点了点头。这一夜月华如练,张放领着战士们来到猿儿愁营寨后,自从那日偷袭不成,这还是清桂军首次出现在此处。
  “点火!”张放示意将士们将那些猿猴身上的布包点着来,猴儿吃背上烧痛,立即四散奔逃走来,但清桂军将那十余只被打扮得如鬼怪一般的猴子放了出去,这些猴子身上也着了火,带着凄厉的鸣叫声,向猴群扑了过去。众军士再齐声大喊,猴群不敢向山下逃,只得向山崖上攀过去。
  “猿儿愁”名字叫猿儿愁,倒并非真正能难得住这些整日里在山崖间攀跃的猴子。人要花上一个时辰才能上去,猴儿只需片刻便攀上山崖。猴儿身上的布包设计得极巧,大多数猴儿在这攀跃之中未曾被烧死,都跃上了山上。山上的苏国官兵早被猿啼与叫喊惊动,但却不曾想从山上跃上这数百头身上着火的怪物来。弓箭与滚木擂石根本无法阻止已经给烧得疯狂的猴子,这些猴子自守军头顶掠过,停在山上营寨的屋顶之上,片刻间,便将火传到了营寨中。
  董成向山上望去,见到山上烈焰飞腾金蛇狂舞,人类的哭喊声与猿类的悲啼交错,火光中他脸色变了几变,这等烧法杀孽太重,原本不是他本意,但为了替莫子都报仇,为了能拿下这猿儿愁营寨,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我这不忠不义之臣,原本就是要受天谴的,多一桩杀孽少一桩杀孽也无所谓了。”他心中想,一挥手,下令道:“冲!”
  “杀啊!”这些积闷已久的战士将数日来捉猴儿受到的戏弄,全化作厮杀的怒火,沿着栈道向猿儿愁营寨冲了上去。猿儿愁营寨之中,正被这火猴扰得大乱,到处都是上蹦下窜的猴儿,这山寨依险而立,寨中官兵本来就不甚多,既无法将猿猴尽数射杀,又无法扑灭烈焰冲天的大火。清桂军将士冲到寨门口时,本已被烧得半焦的营寨门忽地打开,里面奔出几十个焦头烂额的官兵,衣不敝体,满面灰尘,身上甚至还有不曾扑灭的火,一见了和平军,立即举起双手跪了下来,大喊道:“愿降,愿降,实在受不了啦!”
  冲上来的清桂军将士没料到竟然会如此,原来那数百猴儿上得山后疼痛难忍有若疯狂,见人便抓见人便咬。这些猴子动作迅捷远胜于人,虽然官兵用武器杀伤了不少,却也被抓得血肉淋漓。再加上四处火起,杀声震天,官兵们士气大沮,竟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几个机灵的甚至打开寨门举手投降了。
  营寨门失守,使得官兵们失去了最后的倚恃。比起他们,对冲上来的和平军将士造成伤害更大的是那些有若疯狂的猴子。在冲进去的几个战士都被猴子抓伤后,董成下令道:“堵住寨门,不要进去了,待火熄灭!”
  猿儿愁营寨便在一夜之间化作了灰烬,能够阻挡董成大军东进的,便只有大江之上的铁锁练了。这铁锁练是这两年来苏国秘密铸成,以卓天之能,事先都不曾得到任何消息,等到事成之后,才明白这是有位越人向吴恕献上了这“铁锁横江”之计,让人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将原本可以千里通烟波的柳河生生截成两段,以备和平军进攻。而大军进发乘船是最快也最省力的,若是不能突破这阻挡,大军便得至少多绕上二十日的山路。因此次日晨在营寨中再商议进军之计时,众将对如何除去这些铁锁议论纷纷。
  “以往清桂漕运,都要通过这里。”张放道,“本来柳河在这湛阳段航道窄浅,暗礁密布,来往的船只倒有十之一二会在此处出事。后来传说中越人第一巧匠大神公输盘的嫡传后人,名为公输翟者用了足足二十年,花去钱财无数,才将这些暗礁炸除。他还于湛阳城外凿山为石,造了举世无双的释家大佛像,以乞求神灵保佑过往船只。都督生在北方,还不曾去见过这释家大佛像吧?”
  董成微摇了摇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向往之色,道:“我常听释家僧侣谈及释家教旨,佛陀立誓不救尽苦海中人绝不离开人间,这种匡世济物的气度,我心中非常敬仰。”
  众将听得二人不谈如何解决铁锁,却谈起了那两岸风物,都颇为诧异。过了会儿,张放道:“当初公输翟疏通这航道,救了无数生灵百姓,他却不会想到,千余年后又有一个越人献计铸了这拦截大江的铁锁练来。‘前人建屋,后人拆墙’,诚为可叹。”
  董成也禁不住微微皱起眉头,张放喜爱卖关子他早就了解,这也是张放在苏国无法踏入仕途的重要原因,没有哪位上司会喜爱说话总拐弯抹角的人。但董成如今修养更远胜于数年以前,他只是淡淡道:“张兄还是将胸中之策掏出来吧。”
  张放嘿嘿笑了笑,也略觉不好意思,他道:“这铁锁练太粗,无法砸断,但五行之中,铁锁练属金,克金者……”
  “必火!”众将中已有人脱口而出,他们才以火猴之计烧了猿儿愁营寨,现在又要用火计来破这铁锁横江之策。
  “只是大江上要点火,却有些麻烦。”张放慢慢道,“我想出一策,都督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董成下令,在山中伐木造排,在木排上堆起大堆的柴木,将柴木点燃后放排而下。木排顺着江水向下游漂去,但经过那横江铁锁之时,木排被铁锁拦住,大火便在铁锁之下燃烧了半日,方将粗大的铁锁熔化成汁。那个无名越人向吴恕献的计策,在木排上飞腾的烈焰之中,化成铁水,消失在大江之中。
  ……
  神洲诸国的战争,持续已有千年之久,以往每隔十到二十年,便会爆发一场将各国都卷入的大战。在战争中,国家诞生或者灭亡,一个个大国土崩瓦解,又一个个小国强盛壮大起来。无数的鲜血汇成了江湖,无数身躯肥沃原野,无数骸骨支起了大山。到了这数年,神洲流的血更为猛烈,以往十余年才发生的大战,如今数年便会发生一次,甚至于一年之中发生数次。
  在李均进攻苏国,与苏国、岚国的联军即将进行一场大战的同时,柳光也拨调好兵马,他以善守城的薛文举领重兵守住西南重镇石台城,又令韩冲为大将镇守东南,一方面加强与余州接壤处的守备,另一方面则与薛文举成牛角之势,露出随时将南下与淮国凌琦会战的态势。双方在边境之中冲突的次数也直线上升,不时有大臣问及柳光是否准备与凌琦决战,柳光都诲莫如深。
  明里他半真半假作出将南侵的姿态,暗里却以马济友为前锋,领着其本部十万大军,自己又挑出这几年来精练出的十万部队为接应,安排好粮秣,作好了一举袭灭洪国的准备。
  洪国自然发现了柳光的异动,但这数年来马济友隔三岔五便调兵遣将前来骚扰,洪国将士烦不甚烦,都有些麻木了。而且马济友的献策极为有效,洪国国力大减,国库的半数收入,都来自于海平的公开聚赌。同苏国一样,洪国也陷入无钱无粮的窘境之中。
  “纤腰,你今日里可更动人了,妆扮得如此夺目,是不是想着谁家少年郎啊?”
  将这些军国大事暂且放在脑后,柳光微笑着对垂首向他行礼的爱妾道。他在恒国的家小早在恒国灭国之前,便被杀得一干二净,来到陈国之后,陈国前王曾赐给他许多美人。虽然年岁不饶人,柳光头发已斑白了,但对女色的爱好上,他却不减当年。
  被他爱称为“纤腰”的美丽女子半是娇羞半是嗔怒,行了礼便扯住了他的衣袖,将头枕在他肩上道:“国公说什么呢,早晨还刚见着,现在却说这种疯话啦。这世上,还有哪个少年郎,比得上国公?”
  美丽的女子,只不过拥有原始本钱,若是再加上聪明,那便是拥有让任何男人投降的实力了。饶是身经百战不曾屈挠过一回的楚国公柳光,当这明月朝露般的女子柔弱的身躯靠在身上撒欢儿之时,也禁不住讨饶:“好好,是我不对,不该对我的纤腰说这疯话。”
  “只是认不对可不行。”纤腰柳眉一颦,双目泫然:“奴家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给国公看,可国公却总是用些疯言疯语来说奴家,奴家可真不想活了……”
  柳光拥着她来到太师椅前坐下,将她轻若无骨的身躯揽在膝上,微笑着拂去她眉眼际的泪水,道:“我可是一老人,你不过二八妙龄,我如何能伴你一生?若是他日我有个三长两短,最放心不下的便……”
  纤腰用修长的手指堵住了柳光的嘴,两人相视良久,纤腰慢慢捋着柳光的长须,腻声道:“国公哪里是老人了,国公一点都不显老啊……”
  二人想起昨夜的浓情蜜意,都吃吃笑了起来,柳光将纤腰揽得更紧,道:“如今我身体尚不输与少年,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若不为你们打算,又能为谁打算?”
  “国公今日为何总出这种言语?”纤腰在柳光膝上端坐起来,脸上的万种风情全然不见,换上了肃然的神色,“纤腰若不是国公,即便不曾冻饿暴毙于街头,也必倚门卖笑于里巷,哪来如今这锦衣玉食?纤腰恨不为男子,外不能为国公杀敌于阵前,内不能为国公执政于朝堂,惟望能托国公的福气,为国公生下一儿半女。如今国公动辄出不吉之言,难道说国公已厌倦了纤腰,要弃纤腰与孩儿于不顾?”
  柳光一开始只是捻须微笑,听得后来,神色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待听了最后一句,他双目圆睁,双手握住纤腰之肩,目光炯炯盯着纤腰之腹,道:“怎么,我的纤腰儿……纤腰儿怀了孩子了?”
  纤腰脸上浮起的红晕将她的肃容冲淡,取而代之的是忸怩:“近些日子身体有些不适,太医来说是可能有喜了……”
  “哎呀呀,那你为何昨夜不说?”柳光站了起来,一把将纤腰揽了起来,满面都是喜出望外之色。纤腰垂下头,略有些不安,声若蚊蝇地道:“奴家昨夜不自禁,再加上想起再过些时日,奴家便不能受国公恩宠,因此……因此到今天才请国公来告诉国公的。国公千万莫怪纤腰……”
  “如何会怪你!”柳光抱着她身躯,在堂中行了两步,笑道:“你可是我的宝贝,便是含在嘴中我也怕化了,如何会怪你!”
  纤腰松了口气似的,将脸贴在了柳光颊上:“国公不怪纤腰,纤腰可就放心了。”
  柳光最大的憾事,便是子女都为人所杀,到了陈国后连年征战,虽然他精力旺盛春萧无度,却一直不再有子嗣,故此将一直随自己在军中的侄儿柳泰过继为子。如今听到纤腰有了孩子,心中之喜,实在是不可言喻。
  “我后继有人了!”他紧紧搂着纤腰,抬起头来呆呆望着屋顶,半晌后大声笑了出来。
  “有一件事……”纤腰先是被他的笑声惊住,接着便也嫣然笑了起为,“国公何时有空闲?”
  柳光微微定了一下,现今正值将大动刀兵之前的紧张之时,他如何能有空闲?过了片刻,他道:“纤腰要我何时有空闲,我便何时有空闲。”
  纤腰心思乖巧,否则也不会在柳光众多姬妾之中倍受柳光恩宠,一听便知柳光言不由衷,便轻轻挣开柳光怀抱,盯着柳光双眼,道:“奴家曾在城中护国寺中许下心愿,在今年内若能为国公怀上一个孩儿,便为这护国寺的佛爷贴上金身。国公,无须太长时间,只要半日即可。”
  柳光微微眯了眯眼,细长的眉毛拧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后日下午我陪你去如何?”
  “多谢国公。”纤腰喜形于色,脸上又是一红,“奴家此去除了还愿,还要许上两个愿望,护国寺的佛爷这般灵光,定然会让奴家这两个愿望实现的。”
  “哦?你可真贪啊,佛爷已经实现了你一个愿望,你又来要两个愿望,当心佛爷嫌你烦啊,哈哈哈哈……”
  “国公说笑了,佛爷他慈心普照,怎么会嫌奴家烦?”纤腰细声细气地道,“奴家只畏惧国公会烦奴家呢。”
  “我怎么会烦我的小纤腰?”柳光也站了起来,“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又要许上两个什么愿望?”
  “不说,就是不说。”纤腰将一臂可环绕的纤细腰肢拧了拧,脸上又完全被红晕所占据。柳光见她娇羞无限,禁不住怦然心动,双眉一张,道:“不说便不说了,如今也不是说这个的时侯。”
  纤腰只道他动了怒气,举目一见,却看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向着她张开双臂,纤腰脸上娇艳欲滴,半推半拒,迎上了柳光的怀抱。
  第三日下午,柳光依着纤腰的意思,褪下戎装,换上普通人家的衣裳。看得他打扮得一团和气,再也不象那在朝庭之中一呼百应的权臣或战场上英勇果决的将军,纤腰禁不住咯咯娇笑起来。
  二人分乘两顶小轿,只有几个亲兵跟随,便来到了城中护国禅寺。这寺院曾是陈国首都洛郢香火最盛的寺庙,作为陈国王家家庙而建起,每年三节庙会之时,护国禅寺前的街道之上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自从柳光主政,除去对外战争,陈国算是这百年来少有的稳定,洛郢城中有趣热闹的去处也增添了不少,再加上柳光有意无意限制王室的活动,无形中护国禅寺对洛郢百姓的重要性便降低了那么几分。
  知客的僧人虽然不是什么有极深释家佛法的禅师,却生了双能看人的眼。见了柳光气势,虽然不知他是谁,却猜出他应是微服前来烧香的达官贵人,因此招待得分外殷切。
  柔和的光线自雕着飞天与金刚的彩绘窗户透了过来,洒在佛前的莆团之上。纤腰双掌合什,垂着头向佛像拜了几拜,便跪在莆团上。柳光虽然向来对鬼神之说将信将疑,但此刻又不由觉得周围的檀香味儿中透着股神秘的压力。侧过头去,见纤腰闭着双眸,樱唇轻颤,不知在念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虔诚。柳光禁不住微微展颜一笑,但这一笑似乎立刻被纤腰感觉到,一丝半是嗔怒半是哀求的目光瞟了过来。柳光微摇了摇头,他知道纤腰是要他跪拜,但自从离了恒国之后,他便发誓再也不向谁虔诚跪拜——便是陈国先后两个君王,他表面上大礼不缺,却从不曾真心拜过。
  那一丝目光很快收了回去,纤腰白皙的脸在那柔和的光下,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氤氲。她全神贯注地祈祷,一种神圣而纯洁光似乎自她脸上,身上散发了出来,和着这展中的紫檀香气,让柳光几乎以为,跪在那儿的并不是自己的爱妾,而是一个圣洁无比的天女。
  “纤腰有母仪天下之象啊。”他心中一动,自得家破之后,他不曾立过正妻,纤腰对自己情深似海,又怀了自己的骨肉,而且无论妇容妇德都无可挑剔。虽然有时还有年轻人的轻狂,但这完全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熟起来。
  佛事布施都完结之后,柳光心中决定了一件大事,颇觉得轻松,因此对这护国禅寺的建筑颇感兴趣,知客僧每每介绍一处景致,他便能举一反三说出历代典故。那知客得了大量布施,也就更加殷勤,在引着二人游遍全寺之后道:“先生神采不凡,满腹珠玑,定是当世名流,小寺后山尚有历代高僧的塔林,其中不乏前代书法大家的碑文。象王家父子的‘随意和尚法碑’、苏三学士的‘明月禅师塔碑并铭’,哦,还有千载之前武圣孙楼亲笔所书‘禅法止戈赞’,先生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柳光听得有“大王小王”之称的父子书法先辈的合作,已经大觉心动,又听到文彩一代无双的苏三学士的名字,更是心痒,待听得武圣孙楼之名,便觉得心中是饥渴了。他看了看纤腰,道:“你累不累?”
  纤腰何等乖巧,道:“奴家不累,奴家也爱看些前人的墨宝。”
  柳光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若是说以往在这个女子身上是欲多于情的话,现今却已经情深似海了。
  护国禅寺的塔林在苍松翠柏的环绕之中,青石砌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在山石、松柏与小溪之间穿行,不时便有一座古朴的僧塔出现在面前。大多僧塔都是没有什么装饰,偶尔见着有石刻碑文的,便是前代书法名家的杰作。柳光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自己在洛郢也呆了数年,竟不曾来此一观,实在是憾事。
  此刻太阳尚欲落未落,林间的轻风传来微微的凉意,一种神妙的气氛在塔林间流动。柳光与纤腰一边观看一边点评,渐渐便入了塔林深处。几个装扮成长随的武士却一步不敢落下,随着他们进入林中来。
  看到武圣孙楼书写的“禅法止戈赞”碑时,柳光禁不住停住脚步久久不愿离去。一代军神孙楼兵法之妙冠绝天下,这千年来无数名将苦心思虑,却也没有超出他留下的阵图、兵法范围。但这用兵如神的天才,却留下了“禅法止戈赞”这传世的石碑。止戈为武,莫非孙楼到了晚年,也厌倦了杀戳征伐?
  正凝眉思忖间,一道冰冷的气息从近处传了过来。柳光伸出左手搂住纤腰,身体一个大转,将纤腰压在地上,而右手同时将穿着宽大僧袍的知客僧拉了过来,挡在二人身前。就在此刻,弩机声响起,数十枝短弩呼啸而来,紧随着柳光的武士们纷纷冲上前来,想要用身体护着柳光,却正迎着这些短弩,噗噗弩箭透体之声与众武士的惨鸣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糟糕!”柳光心中突地一跳,他不用抬头,便知道这几个随身武士都已经身亡。他向来颇为多疑,极少象今日这般轻装而出,他原本以来不会有人知晓自己的行踪,却没料到仍有人在此等侯伏击。
  “那个臭和尚!”他心神一凛,若是知客僧是与刺客是一伙的,自己此刻便是被引入伏击圈中了。他悄然伸头,却看见知客僧瞪得大大死鱼一般的脸就贴在他身前,数枝弩箭自他头胸间穿了过去,流出来的血竟然不是红色而是碧蓝色!
  “毒弩!”柳光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对方深知他武学精深,竟然用上了淬了剧毒的毒弩,哪怕只擦破表皮,都足以致他于死地。这毒矢分明是从特制的神机弩中射出,神机弩一匣可装十五枝短矢,方才那一阵疾射至少射出了四十余枝,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三个刺客在此。
  柳光可以感觉到被压在身上的纤腰在颤抖,他轻轻拍了纤腰脸,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将那知客僧的尸体拉了过来,突然手一振,尸体如苍鹰般腾起,直飞向一棵古松。
  “噗噗”又是机弩声响,知客僧的尸体上又插上了十余枝弩矢,但仍与古松上一着褐色衣裳几乎难以分辨的刺客撞在一起。知客僧光光的头颅正撞入那刺客怀中,刺客只觉得胸口一阵巨痛,便从树上栽了下来。
  这只不过是片刻的事情,柳光将在高处对自己威胁最大的那个刺客先解决掉,但他却仍不敢大意,还有两个刺客所在之处再也不曾发出什么声音,想来他们业已换好了弩匣,屏住呼吸等待给自己致命一击的机会。
  柳光悄悄将脸贴在地面上,这是他多年从军中习得的一项技能,由地面的震动感觉对手的方位。一种凉凉的麻麻的感觉自地上传来,隐隐地下似乎有“沙沙”翻动之声。柳光心中一动,传闻中有种土遁秘术,与道家法师的遁术不同,是真地在土中潜行,莫非……
  一念及此,他用力一扯,将自己的外衣撕了下来,运足灵力向外掷了出去,引得刺客射出第二匣弩矢,同时搂着纤腰突然翻滚,贴着地面滚出了近十尺。铮铮声里,他们原先躺着的地方,一枝蓝汪汪的匕首穿了出来,但又缩了回去。
  “得将这贼子自土中弄出来!”柳光心中略感焦急,若是这样卧在地上,迟早会被土中的刺客刺中,但要是站起来,又势必会暴露在剩余的弩手目前,生死之际,他当如何是好?
  ……
  只有先解决掉尚存的弩手,方能腾出力量来对付这土中的刺客。
  柳光伸手又拉过一具武士的尸体,将尸体抛了出去,但那弩手却不再上当,无声无息地潜伏在那里,等待着最好的时机。柳光只得将那武士的腰刀紧紧握在手,若是知道刺客的位置,他有把握一举将之格杀,但如今敌暗我明,他却不能妄动。
  纤腰大气也不敢喘,倚在柳光身侧,一双妙目瞪得溜圆,柳光与她对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纤腰心知如今柳光有刀在手,只要能引开那些刺客片刻的注意力,那便能脱离险境。她轻轻地喘息了几声,柳光听得她的异动,只道她心中畏惧,左手拍了拍她脸。
  就在这时,纤腰忽地向柳光展眉一笑,笑靥如春花绽开,说不出的美艳动人。柳光怔了怔,纤腰挺身而起,柳光分明可以伸手去拉住她,但柳光手只伸了一半,便停在那儿!
  “噗噗!”
  机弩声再响,柳光狂吼一声,身体如大鹤般贴地而起,他听声辨位,已经知道那杀手的位置,刀光闪过,藏身于一株松树之后的一个杀手由肩至腰被他这含愤一击斩成了两截。另一个伏在座僧塔之后的弩手正要装上新的弩匣,柳光人又掠了过来,一刀便砍下了他的头颅,不待颅中喷出的鲜血落下,柳光重重一脚,将尚未倒下的无头尸身踢飞了出去。挟着他灵力的那具尸体砰然撞在柳光方才起身之处,那地面轰然炸开,一个黄衣人在炸开的坑中一闪便不见了。柳光咤道:“哪儿逃!”腰刀飞掷了出去,生生钉入黄土之中。一股鲜血顺着刀刃渗了出来,将那块黄土沾成糊糊的一片。
  “纤腰!”
  纤腰躺在地上,胸腹间足足插了十余枝毒箭,当柳光冲过来抱起她时,她身体轻轻抖着,目光茫然地看着天穹。柳光一面将自己的灵力拼命输入她体内,一面大声叫着:“纤腰!纤腰!”
  纤腰泛着绿色的脸上忽然浮起一团红晕,她吃力地将头转向柳光,抚着柳光的脸,道:“国公……佛爷……佛爷真的……怪我太贪心么?我许愿……我许愿能……为国公多生……几个孩子……国公能……一切顺心……佛爷怪我……怪我太贪心了么?”
  柳光只觉得纤腰这几句话有如天雷一般,击在自己心中,自己那颗心,似乎要碎成无数碎片,又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他紧紧搂住怀中在抽搐的娇弱身躯,想以自己的体温让纤腰感觉到温暖,但纤腰身上的热仍旧迅速地消失。
  “奴……奴不该要国公……来的……奴万死不惜……只……只可惜……”纤腰的声音渐低,渐低,渐渐消失,柳光的心也渐行,渐行,渐渐远去。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千载功勋,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倾天,为什么都不能保住这个女子,保住这个一心只想为自己生孩儿的女子?
  “纤腰……”柳光的大喊慢慢变成了呜咽,被恒国新君免去官职他不曾哭过,被恒国百姓认作叛贼他不曾哭过,满门被屠绝他不曾哭过,失去了心腹爱将霍匡,他也不曾哭过,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流泪,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让他心神俱碎,他忽然疯狂地将纤腰尸身上的弩矢全拔了出来,喃喃道:“你不能死的,你不会死的,你还要为我生上一堆孩儿,你还要母仪天下……”
  但已经冷去的身体,再也无法温暖起来,已经不跳了的心,再也无法颤动起来。柳光看着纤腰满是哀惋的脸,看着她那朦胧的眼,绝望与悲愤,痛苦与自责,一齐涌上他心头,他将自己的脸埋入被毒血染成蓝色的纤腰的胸怀中,他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害怕可以留恋的。就在方才,纤腰还如天女一般,在佛龛之下祈祷,那虔诚真挚的神色,那半是哀求半是薄嗔的一瞥,莫非是佛爷怨自己不曾跪拜,而报应在这可怜的弱女子身上?莫非是自己杀孽滔天,天意要自己绝了这情义,绝了这后嗣?
  “我……我好浑呵……什么不败名将,我是天下最大的混蛋!”柳光终于抬起头来,仰首望着天空,张大了嘴,混着血迹的泪,慢慢自他眼际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他本来可以阻止纤腰的,但那一刻,涌上他心头的,却是兵法中“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八字。
  晚秋的太阳,仍有着几分暖意,斜斜挂在空中。山风轻送,野鸟婉啭,溪水如诉,被杀意与罡气冲得失去了恬淡寂静的塔林,又恢复了平静。惟有一颗心,再无半点暖意,也永无宁静之日。
  “原来李均也遇刺了。”
  柳光眯着眼,淡然道。纤腰下葬已经有两日了,他是以国公正室的礼仪葬的纤腰,但这只能让他心中更加痛苦。
  “正是,传闻李均受了重伤,但和平军中我方细作又说,和平军并未止步,仍在前进。”
  “大好时机,李均如何会放弃?”柳光冷冷一笑,他眯着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庞震如此说的意思他明白,便是怕他因纤腰之死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悲痛之中,甚至为此止住北伐的脚步。因此他道:“庞卿,这几日我不曾视事,你与刘卿辛苦了,原先计策不变,我军如期进发。”
  庞震侧目与刘铮换了个眼色,心中微微安了下来,他们不能理解柳光为何为一姬妾如此悲伤,朝臣中有人讥讽柳光说他为姬妾下葬礼仪僭越,若非西门让等苦苦哀求,柳光便早诛了那人九族。为一个妇人大动干戈,便是公孙明这般久久追随柳光者,也是第一次见到。
  殿中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柳光又道:“公孙,可查出刺客来历了?”
  “正要禀报大帅。”公孙明欠了欠身,“刺客来自洪国,自称将前往余州贩卖茶叶,十日前进得洛郢城,住在西市富贵客栈,平时闭门不出,事发一日前突然离开。他们所用匣弩,为洪国军中之物,身上所着衣裳布料,来自洪国有名的布庄‘锦绣坊’。”
  柳光唇际掠起一丝冷笑:“公孙,你如何看?”
  “刺客决不是洪国派来的。”公孙明脸上也浮出冷笑:“固然钱涉烨对大帅又惧又恨,但以他之能,还定不出如此缜密的刺杀计划。若是他能定出这等计划,也就不会留出这许多破绽让我们追查了。”
  “以属下看来,之所以留下这许多破绽,并不是将我们注意力引向洪国那么简单。”润了润喉,公孙明又道,“无论行刺成与不成,我们都将倾力报复,这策划者担心此事,故此畏惧我方查出。最重要的是,那一日大帅要去护国禅寺进香,事先并无声张,刺客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柳光心中一动,这一点也原来也想过,只不过由公孙明口中说出,让他思忖得更深一层。那日纤腰是不是也想到此事,正因为是纤腰无意泄露了自己将去护国禅寺的消息,所以她才以死相殉?但纤腰向来谨慎,不喜多嘴多舌,如何会犯下这等错误?如今天人永别,事情的真相,只怕极难查出了。
  “公孙,替我细细查一查我府中人物。”待庞震等出去后,柳光惟独留下了公孙明,“特别是那些服侍的下人丫环,那几日我准备去护国寺,难免会有下人丫环知道,消息十之八九是他们露出去的。”
  公孙明皱了皱眉:“这些下人丫环的底细都查过了,倒没有什么可疑的,都是忠厚老实人家。”
  “有一件事。”柳光慢慢道,“我不曾提过,那个在土中的刺客,施展的似乎是传说中幽冥宗的土遁之术。淮国凌琦与幽冥宗关系极密,幽冥宗乃其国教,而莲法宗本为幽冥宗一支,你查一查这些丫环下人中,有谁家中信奉幽冥宗的。”
  公孙明微吸了口气,这幽冥宗神神秘秘,虽然不曾进入三教之中,但这千余年来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令人咂舌的大事,据说四海汗之死,便与他们的刺杀有关。只不过随着三教在神洲根深蒂固,幽冥宗因其教旨偏激,渐渐式微,但仍能在数年前挑起陈国的莲法宗举事。若是他们刺杀柳光,是不是意味着是凌琦指使他们如此去做的?
  “听说你最近组织了两次暗杀?”
  凌琦玉脂般的脸上浮着一层怒意,但他的眼睛却深如暗夜虚空。手执长杖的白袍人悄悄抬头望了他一眼,心中越发觉得,他脸上的怒意是摆出来给自己看的,而他真正的心思,却如他那双眼睛一般,让人无法猜测后面是什么。
  “正是,若是能举手将李均与柳光杀死,岂不省却陛下不少事情?”
  凌琦即便是坐在椅子中,腰背也不会偷懒放松,他在任何时侯的姿势,都可以作为宫庭礼仪的标准。他双眸中闪出冷电一般的光,即便是那白袍人心中也禁不住喷涌出寒意,以为他那朱红的双唇轻轻一启,便要处自己于死地。
  “朕说过,这政事用不着你插手。”凌琦眼中的杀气一瞬间便消失,他缓缓道:“左平林,你如此妄为,是不是不将朕放在眼中?”
  他最后几字说得很慢,也并不重,却透出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虽然任何人只须在高位呆久,便自然而然会培养出威仪来,但凌琦的威严却与旁人不同,似乎这种威严乃是天生的一般。
  左平林克制住心中跪下求饶的念头,微微缩了一步,以避开凌琦身上的气势。他道:“陛下似乎忘了,当年将柳光逼走之时,臣曾有言,天下越乱越好。”
  “朕当然记得。”凌琦淡淡地道,“杀戮与血腥,原本便是神宗教义。但你这番胡作非为,会坏了朕之大计,你明白么?”
  “如何会坏了陛下的大计?”左平林抗声道:“陛下早已平定南神洲九国,这数年来却一直按兵不动,坐视柳光与李均得到喘息之机。如今二人休养已足,用兵征伐,陛下却依旧不动声色。莫非陛下已经安享太平,没有一统神洲之志了么?”
  凌琦扫了他一眼,左平林可以感觉出这一眼是充满不屑的,果然,凌琦微启双唇,道:“一统神洲?用暗杀这手段能一统神洲么?”
  “如何不能?强如四海汗者,也中了我神宗慢性毒药,变得残暴多疑,逼走了孙楼,最终功败垂成!”左平林双眸中掠过一丝疯狂,显得对当年的功业极为仰慕,他嘶声道:“神洲乃神宗之神洲,对于不信奉神宗者,用任何手段都可以!”
  凌琦脸上慢慢浮出笑来:“听说你为这次刺杀取了个名字,何不说来听听?”
  “陛下喜爱兵法,当知兵法中有云‘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左平林脸色已然恢复平静,似乎方才说那番激烈的话者并不是他,“柳光与李均,两人有一共同弱点,那便是二人皆为乱世枭雄,虽然其兴勃勃,但却根基浮浅,只要除去二人,他们部下必然会为争权夺利而互相厮杀,那时神洲便会较之如今更乱,也是我神宗与陛下进军天下的良机。正如杀人砍头最为快捷一般,故此,我为这次刺杀取名为‘斩首’!”
  “你说的那个弱点,似乎朕也有。”凌琦慢慢道,“柳光且不提,李均已有子嗣,而朕却与柳光一般膝下无子,若是朕也被‘斩首’,这若大淮国,不知会落入谁手中。”
  左平林垂下头,以掩饰目光中的惊悸与热切,他道:“陛下天下无敌,有谁能刺杀陛下?”
  “天下无敌又如何?四海汗也天下无敌,不是中了神宗的慢性之毒,暴虐多疑而死了么?”凌琦一字一句,却面无表情。
  “陛下……陛下与四海汗不同……”左平林心中深深懊悔,方才他欲做出狂热的样子,却不料真的说漏了嘴,凌琦心思之密,当世难有彼敌者,若是他有意追查下去,便是教宗,只怕也护不住自己。
  “唔。”凌琦不置可否,过了一会,他道:“此次斩首,教宗事先可知?”
  “这……事后臣向教宗禀报了。”
  凌琦摇了摇头,道:“左平林,不是朕教训你,你既不曾同教宗商议,又不曾经朕允许,你便做出这等妄自尊大之事,虽然这些年来你与朕一直合作得很好,朕也助你除去了神宗中的对手,但只要教宗还在一日,你就得小心谨慎一日,须知,教宗能立你为传宗人,也可以换他人。”
  左平林眼中光闪了几闪,若不是教宗牵制,他岂止做出这等事情!不过凌琦的话提醒了他,最近教宗对自己似乎有些生疏了,若不能及早继位,只怕会有变故。
  “臣对神宗忠心耿耿,一意只为了将神宗发扬光大,教宗智深若海,对此定然明白。”他嘴中慢慢道,心里却开始策划下一次行动起来。
  “还有,日后象斩首这般莽行,还是不要做的好。”凌琦似笑非笑,端起一只自西广俄洲传来的琉璃高脚杯,将鲜血的酒汁注了进去,他喜欢看到那些如鲜血一般的液体在这透明的杯中翻滚,激起细细水泡波纹。
  “此次即使偶然失利,下次若有机会,臣还是要派人下手的。”左平林道。
  “看来朕话不说透,你是不明白的了。”凌琦道,“你看,这酒是一杯一杯喝来得干脆,还是就着壶口一饮而尽来得痛快?”
  “自然是后者了。”左平林道,“只是如此有些不雅吧。”
  “如今神洲便是这一壶酒,但被许多小杯子装着,朕若要去喝,还得一个接着一个寻找杯子。”凌琦道,“现在有人替朕将酒倒在一起,朕为何不乐观其成呢?”
  左平林道:“只是这样喝酒,一来万一倒酒的先将酒喝了该怎么办?二来猛然间喝下这许多酒,陛下不怕醉么?”
  凌琦猛然将杯中的酒倾入自己口中,站了起来,傲然道:“他们出手能比朕快么?区区神洲,又能醉得了朕么?”
  左平林蠕动了几下唇,终于不再说什么,如今他最重要的,是去稳住因为自己“斩首”冒险而有些动摇的教中地位,而这个,是极需要眼前这位年轻的充满自信与霸气的君主支持的。
  “真的是为了一口将酒喝尽么?”
  待得左平林退出去后,凌琦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抿着酒,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下,掩蔽着某种心思。
  “血腥与杀戮——若是用于非常之时,自然不无不可,但若是时时刻刻都在血腥与杀戮,那么这王朝还能长久么?只破坏不建设,永远不会是王者之道,左平林啊左平林,这王者之道,这养民之术,岂是你这喜好玩弄阴谋暗杀者能懂的?”
  而退出殿外的左平林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森冷的笑意:“若不将战火南引,谁知你几时才肯北进?你若一直不北进,我的机会又从何而来?”


第九章 浊流
  李均摆动了一下肩膀,长长吁了口气,道:“多谢雷兄了。”
  雷魂脸上密密麻麻渗出许多汗珠来,为给李均疗伤,他耗去不少灵力。他将手中的银针放回小盒之中,慢慢道:“幽冥宗。”
  “雷兄确信是幽冥宗?”李均皱起了眉,幽冥宗为淮国国教,这已是举世皆知之事,而淮国凌琦,分明与自己达成某种秘密同盟,难道凌琦不愿坐视自己壮大,要借自己大意之机将自己先除去?
  雷魂道:“七情剑,伤你的那是幽冥宗秘制七情剑,可以将人的七情六欲转化为灵力伤人。”
  “原来如此。”李均再次向雷魂道了谢,听说他遇刺的伤势后,雷魂以最快的速度从狂澜城赶了过来,对于这个亦师亦友的三教之圣,李均颇为敬重。关于三教之圣与幽冥宗绵延千载的恩怨,他略有耳闻,据说当年四海汗本接受了幽冥宗,所到之处损毁三教神主,驱杀三教教众,三教便协力培养出一人,称之为三教之圣,让其随在四海汗身侧,逐渐感化四海汗。四海汗果然悔悟,终于与幽冥宗决裂,但此刻幽冥宗势力已强,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有鉴于此,三教之圣便一直传承下来,只要幽冥宗蠢蠢欲动,三教之圣便得入世阻止。
  经过雷魂治疗,李均身体渐有起色,虽然尚不能在两军阵前争锋决斗,但指挥作战已无大妨碍。和平军推进得极速,此刻已经抵达南安关。这南安关扼在南安河冲积出的平原,四周是环状的连绵一起高岗,地势并不险要,但却是和平军向北进入柳河流域的必经之地,苏国早在此屯积数万人马,以备和平军北侵。而一路抢掠过来的伍鹏领的十万岚国将士,距南安关也不足十日路程。
  “南安虽然险隘,但城坚兵众,不可小视。”魏展轻轻摇了摇纸扇,双眉拧在一起:“统领,我有一计,不知统领以为如何?”
  李均颔首道:“魏先生请讲。”
  “敌军虽然困守于南安,不敢出来与我军交战,但因为内有储备外有援军,死守之心必坚。要破敌军,先破敌心,我军何不佯作急攻南安,另遣一军于半途截击岚国援军,岚国援军失利,城中守敌便会破胆。”
  “我以为不可。”随军参谋石全却道,“我军兵少,宜聚不宜散。南安城中守敌只比我军少万余人,而岚国部队两倍于我,分兵作战,只怕反而让敌军各个击破。”
  望着面前由沙土堆成的南安关附近地形图,李均脑中飞快思索,魏展所说分兵之策,不失为一条好计,但石全所担忧的也有道理,若不能策划周密,则反会为敌所乘。
  “依你之计呢?”魏展睨了石全一眼,这人不过三十出头,却老成执重得象七十岁的老头儿,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以为不可”,虽然魏展深知这般老成执重者对于李均的重要性,但或者是天性相斥,他对于石全颇有些不屑。
  “依我看来,慎之又慎,方为上策。”石全朴实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魏展露出的不屑神色似乎没有反应。他停了停,慢吞吞地道:“不如暂且在此驻军,等董成与屠龙子云的消息。”
  “坐等功成,岂是大丈夫所为?”魏展毫不客气地驳道,“一举攻下苏国,这般的伟业功勋,我们就坐在这看董成与屠龙子云浴血奋战不成?”
  石全摇头道:“怎么说是坐等功成,我军在此引住敌军主力与岚国援军,董成与屠龙子云两路必定空虚,他们进兵顺利,自然也有我们一份功劳。统领何人,岂要同部下争夺功勋?”
  魏展没料到平时讷于言辞的石全,此刻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不由怔了怔,李均将这籍籍无名者拔起置于行军参谋这样的高位,他本来颇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李均识人之明,确实在自己之上。
  “二位不必争执了。”李均道:“我有一策,二位看看还须如何改进。”
  见二人注意力集中过来,李均又道:“如今坐守于此,则徒耗粮草士气,况且我不动则敌不动,敌不动则无破绽可寻,战是必战。南安关地势不险,城池坚固,正面强攻,非一日所能下,若是待敌军援军入城,则我军只得退军,若是我军正在攻城而敌援军忽至,则我背腹受敌,只有大败一途。因此,只有集中力量先击破敌军援军才成。”
  “我以为不可。”石全插言道:“若是我军弃城不顾,寻敌援军作战,且不谈敌军援军远多于我军,若是此刻南安关里守军出击,我军同样背腹受敌。”
  “关键便在此,要让城内的敌军无法出来。方才魏先生说以部分兵力佯攻,这一则分了我军兵力,二则若是敌军识破此计当如何是好。因此,我想,你看这南安河。”
  魏展与石全顺着李均手指望去,沙土堆成的地图上,一条绿色丝带代表着南安河,自南安关里许处流过。
  “以水灌城?”魏展眼前一亮,但旋即恢复镇静,道:“南安关处于高处,若是我军以水灌城,只怕水未进城,先灌了我军营寨了。”
  “正是,此策更为冒险。”石全附合道。
  “若是我引水不灌城,而是围城呢?”李均手指在南安关四周指了指,“正因南安关地势较高,其四周都较低,因此我将河水引来,便可以在南安关四周形成湖泊,南安关中不备有此,必缺少舟船,如此我便只需少许兵力,困住南安守军。伍鹏领的岚国军马,早已抵达张郡,他却逡巡不前,我估计他是想先让我军强攻南安,然后再猝然发作,自背后来袭,但若是得知我以水灌城,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按兵不动,便是南安关失守也不肯前进一步,另一则是以为我全力攻城,正是他背后突袭的良机,全军轻进,我以为以岚国将士骄横,必不会作第一个选择。”
  “以水围城?”魏展与石全相对望了一眼,兵法中临水之城,可用水灌,这是常理,而守城一方以水护城,更是任何将领都知道的事情,李均却用水围城,颇有别出心裁之妙。但费尽心机掘开河道,却不是为了攻破城墙,这也太过离奇了。
  “怎么,二位以为不可么?”
  石全仔细看了看地图,道:“我以为还是有些不妥,伍鹏援军来了,我军又如何做战?”
  李均哈哈笑道:“你且看,伍鹏援军自西北方的南安关赶来,他心中急切,必定走这条路,这条路你注意没有,地势较之南安关四周更低,我军若是将中军囤于此处小山之上,伍鹏势必以主力偷袭,直指我军中军。若是这时,我再引灌南安关之水冲之,则岚国大军,尽成鱼鳖之食!”
  “啊?”石全俯下身去,再看那地图,李均引水围城,原本是为困住城内守军,这一点便是被伍鹏识破,但他绝对料想不到这些围城之水,实际上是为了对付来援的岚国军队。但此计尚有一个破绽,因此他道:“如何令伍鹏依统领之策行事?首先他得知道我军中军在此,接着他还得在统领安排好的时间里赶到此处,若是两者缺一,统领妙计只怕作无用功了吧。”
  魏展轻轻摇了摇纸扇,微微一笑道:“我有办法,若是我军被围困,会不会派人突围求援呢?”
  李均与石全登时明白过来,魏展之意,是借求援者之口,达自己之意。
  “正是,不知石兄是否还有别议?”李均点头道。
  “此计大妙,我也挑不出什么破绽了。”石全微微一笑,脸上难得露出赞许的表情,“惟一可虑的,便是南安河河浅水少,不足以灌城。”
  “这个无妨,我问了附近乡民,东南风起,数日内必有暴雨。”李均笑道。
  计策已定,李均当下令石全负责掘开河堤,令唐鹏领三千人将水道输通开来,令甘平率五千人为前锋,先逼至南安关下。
  南安关守将赵兴站在关城之上,极目向南望去,只见关河冷落,天地空朦,关城南方约两三里处,在烟村雾柳之间,紫旗如云,士卒如蚁,人声马嘶有如鼎沸。他禁不住锁住双眉,紫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来。
  苏国的命运便在此一战,他早已有此觉悟,只是不曾想到肩负着苏国国运的一战,竟会是由自己指挥的。多年军旅生涯,他不曾立过什么大的功勋,也不曾犯过什么大的失误,能自一小小的武举,到今日堂堂卫将军领南安都检点,也算是极为不易了。但如今却要自己面对那个咄咄逼人的名将李均,实在有些勉强。
  身为武人,赵兴岂不希望能与强劲对手决一死战,但念及这一战背负的责任,他实在是觉得手脚无力。身旁的武士脸色有些发青,显然是被关前和平军的声势吓着了,这种不安气氛极易传染,看来自己得做些什么了。
  “今夜众将士可以放心安卧。”他宏声道,“除去斥侯探马与巡检之人,其余将士无须上城守关。”
  “将军,敌军声势浩大,如此大意只怕会有闪失吧?”幕僚尽义务性地进言道。
  “无妨,敌军来的不过是虚兵,若是真有如此声势,他决不会远远停在两三里外,而是直接攻到关城之下了。”赵兴振声道,“因此,我料敌军今日决不会攻城,明日便很难说。传令下去,杀猪宰牛,今夜与众将士同乐!”
  此刻苏国的太阳落得还并不很早,酉时初分,外头仍算比较明亮。但在南安关城里,灯火却早早地点了起来。诸军将士放开肚怀,将眼前的酒菜当作了明日的敌人,吃得个肚儿溜圆。赵兴虽然作出毫不畏惧的样子,但在半夜之中,他却全身披挂踏上了关头,检查各处岗哨都无懈怠者后,方才回营睡去。
  这一夜果然太平无事,次日早饭过后,士兵来报说敌将在关下挑战,赵兴淡淡一笑道:“不理他,他若是叫骂,便骂回去。”
  甘平托着钢叉,在城下来回叫骂,但眼前的关城吊桥就是不放下,他骂过去,城上的苏国将士以更大的嗓门骂回来。双方骂了一上午,只怕得口干舌燥,可守城的就是不出,攻城的就是不进,僵持在阵前。
  “援军出发了没有?”
  在发觉和平军无意攻城之后,赵兴意识到和平军并不曾将南安关放在心中,其真正目的只怕在为自己奥援的岚国大军之上,因此他问求援赶回的快使道。
  “不曾出发,岚国伍鹏元帅有令,要将军死守待他到来。”
  赵兴点点头,没有将心中的不满与羞愤表现在脸上。从快使的面色来看,他去求援之时定然受了不少羞辱。“想等我与和平军两败俱伤后来捡软柿子捏么,我偏偏不出战,看看谁耗得住吧。”赵兴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但愿伍鹏赶来救援,结果落入李均圈套之中受到惨痛损失的念头。
  但此刻国运关天,便是再受屈辱,他也只得忍着,更何况那岚国人并不在眼前。他佯作没有查觉,道:“你再辛苦一趟,即刻去见伍元帅,便说贼军有可能以他为目标,请他多加小心,行军之际宜缓不宜急。”
  “岚国的蛮子根本不将我们死活放在心上,将军还一心念着他们?”身旁一副将忍不住发话道,“他们与和平军狗贼拼个两败俱伤再好不过,将军何必管他们?”
  “住嘴!”赵兴瞪了他一眼,“岚国友军万里来援,不就是为我大苏国么?”顿了顿,他脸上又浮起笑容,对快使道:“记住,对岚国友军要客气,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必放在心上,回来我重重赏你就是。”
  “若是小人受点委屈,再如何也要咽下去。”那快使向来得赵兴信任,对赵兴也是忠心耿耿,听他这般说,不由发起劳骚来:“那岚国大帅伍鹏言语中虽然狂傲自大,但对大王与将军倒还不敢十分无礼,可他帐下的将士,一个个飞扬跋扈,不将我苏国百姓吏民当人看,更有甚者,还出言辱及大王及将军。小人若不是将令在身,倒真想与他们比划比划,瞧瞧他们究竟有什么本领。”
  “你且记着,你只须将我口讯带给伍鹏元帅,便是立下大功,至于好勇斗狠争些闲气,待将和平军狗贼赶走再来不迟。”赵兴微微叹了口气,“当务之急是打败李均,而打败李均又不能没有岚国相助,这一点诸位一定要牢牢记住。”
  等快使走后,那副将气愤未平,又说了句:“难道就这样放纵岚国蛮子不成?”
  赵兴身侧幕僚丁智脸上皮肉却抽动了一下,禁不住微微笑了出来。赵兴见了也不说破,待众人走后,惟独留下了他,问道:“丁兄何故发笑?”
  “笑众人不知将军之意罢了。”丁智见没有别人在场,道:“以岚国将士骄纵成性,将军劝其谨慎,只怕反而会令其更加狂傲,将军劝他缓行,他只怕要加紧狂奔。”
  赵兴紫铜色的脸本来显得忠厚稳重,听得丁智之语,却变得狡谲诡异起来,道:“还是丁兄知我,那么丁兄以为我军当如何击破李均?”
  “以不变,应万变。”丁智脸上浮起一层红光,他道:“如今我大苏国形势艰难,李均小贼的五万和平军与董成叛贼的五万清桂军两路挟击,其势在必得之心昭然若揭。但董成虽是得了江安,但其下游湛阳外有天堑与横江铁锁,内有雄兵三万,再加上朝庭新近增调各处乡兵集于湛阳下游的项口,正在加紧增援之中,董成插上双翅也难以逾越,因此不必将之放在心上。但李均诡诈机巧非常人所及,他亲率这一路大军又尽是和平军精锐,而我方原本派往前方的将士在中途遭遇战中失利溃散,如今只有不足五千人回到南安关中。我大苏其余兵力多集于都城左近,陛下与相国要倚恃其守国都,必不会派来增援,惟一可以指望的,便是岚国这十万大军了。”
  “李均多智,伍鹏多兵,两者相遇,李均便是获胜,也难以全歼伍鹏之部,其损失必定惨重,而此时若是我军能有足够战力,不难一举大破李均,令其三五年内不敢再北顾。李均这一路既退,董成必定无功而返,我大苏转危为安,若是乘胜攻入清桂夺回失地,乃至饮马余州也极有可能。故此大苏国运全在这南安关,而南安关之运全在将军。将军青史留名功震天下,指日可待了。”
  赵兴听得连连点头,丁智所说的同他心中所想的倒十分相合。但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南安关东南侧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
  “不得了啦,将军,贼军遣人去掘开南安河,河水就要漫过来了!”
  赵兴心脏几乎为之不跳,他原以为李均按兵不动目的是围城打援,但却不曾想李均竟然会以水灌城。想想确实如此,对于防守一方的苏国而言,安南关是一座要塞,但对于一意攻入柳州的李均而言,安南关则是可有可无的一座关城罢了,大水将之冲垮并不足惜。只是李均向来标榜爱民,这以水灌城,百姓必将遭灭顶之灾,他尚未尝试正攻,为何就用了这奇策?
  上得关城,放眼望去,滔滔洪水正飞快上涨,眼见着逼近城池。洪水以人力无可抗拒之势,冲倒城外零散的村落,卷走合抱的大树。浑浊的浪花激荡着大地,将一块又一块的低洼之处吞噬,很快的,水便涨至距城墙不足百尺之处了。
  “这……这该怎么办?”丁智瞪大了眼,面对这自然之力,任人的本领如何高强,也只有望洋兴叹。赵兴瞪着双眸,紫铜色的脸庞上罩着一层黑雾,他大声令道:“命城中军人百姓迅速转到高处……”
  这第一道命令刚下,他眼中一亮,又道:“不,令全城男丁,无论军民,自备锹铲锄头,在内城外给我掘出一道环城长壕,要快,越快越好!”
  “只怕来不及了……”丁智绝望地道:“水已经到城墙下了。”
  “来得及!安南关地势较高,水虽然距城墙不远,但真要涨上来,没有个一天半日是不可能的,而安南河如今并非雨季,这几日里所积的水有限,不可能将整座关城淹没。我所虑者,乃是外城墙为水浸泡倒塌。”赵兴吼道,“快去!”
  沉闷的牛角声响了起来,城中的军民都知到了关键时刻,在赵兴派出的督促者督促下,竟然神奇般地在内城与外城之间挖出一道环绕内城的深壕沟。而此刻水上涨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若不出意外,这滔滔洪水将止于距城数尺之处。
  “天佑我大苏!”赵兴在外城城墙之上四处查看之后,长长舒了口气。三年前董成掘开河道,至使苏国精锐尽成鱼鳖,而今日李均又掘开河道,却只能徒劳无功了。他指着城外滔滔洪水,哈哈大笑道:“李均啊李均,你掘堤放水只想冲垮我安南关城,结果却为我这安南关城增加了牢不可破的水之屏障。如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越过这一片汪洋!”
  丁智也捻须大笑,似乎是为了附合这笑声,关城上战旗烈烈作响,风更急了。
  丁智笑着笑着,忽然用力嗅了嗅,变色道:“且慢,将军,这风向不对。”
  赵兴闻言看向战旗,只见战旗无一例外都飘向西北,他颜色也禁不住变了,此刻已值初冬,应是西北风急,但现在刮的却是暖湿的东南风。民间俗语云:“东风起,雨落急”,恐怕数日之内便会有大雨。
  “李均这狗贼好生奸诈,迟不掘,早不掘,便是乘着将有大雨之时来掘。”一个副将破口大骂道,“幸好将军与参谋精通天文,否则岂不上他个老大的大当?”
  “兵法有言:‘行兵者须通五事,道、天、地、将、法’。这天就是指阴阳寒暑时制,将军久经沙场,对此岂有不知之理?”丁智道,“将军,如今当如何是好?”
  赵兴心如蚁攒,丁智奉承之语他并没有真正当回事。丁智其人或许颇有眼光智计,但关键时刻却倚仗不得,这个南安关城中,惟一可依靠的,还是自己。能识破李均计策是一回事,但能破解李均计策又是一回事,若是不能想出方法来,自己还得坐视这城池成为汪洋。
  他忧心忡忡避开众部下,换了便装缓缓来到内城之侧。军士与百姓们仍在挥汗如雨地扩大壕沟,因为赵兴那紫铜色的脸与普通百姓几无差别,故此也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李均退了之后,这儿可以养鱼了。”一个小伙光着膀子,用力吐了口唾沫。这数年来,赵兴待南安关军民相当宽厚,百姓也乐于效力,再加上大伙都明白水若是进了城,哪个家都保全不住,因此百姓极少劳骚。
  “得,若是在此养上鱼,咱们出门还不都得乘船么?”另一个强壮男子放下锹,道:“我看到时我们又得将水弄走。”
  “将水弄走还不容易?”先前那小伙哈哈一笑,“咱们把这内城外城间当作个大的水坝,将水积住后再掘开外城来,水不就全流走了?”
  听得他这没头没脑的句子,旁边的人都怔了一怔,半晌也不知他这乱七八糟的话是何种意思。倒是个老人慢慢抬起身子,啐了他一口道:“干活干活,莫要偷懒。象你那些个鬼主意,总是损人不利己,别贼军不曾攻破城墙,倒被你这败家的小子给掘破了。”
  那小伙听了吐吐舌,此刻督促的工头走了过来,他便不再回话,老老实实挖了起来。赵兴觉得心头一动,似乎想着了什么,正这时,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军以为如何?”
  赵兴吃了一惊,他这身打扮无人认出来,但这女子分明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头戴着斗笠的民女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他的身后。那斗笠上垂下的纱巾,将这女子上半截脸遮住,只从下半截脸看来,应是个容貌娇好的女子。
  “你是何人?”赵兴沉声道。
  “将军莫管我是何人,我只想问,将军听了那位大哥的言语,是不是有所打算?”
  “有所打算?”赵兴给她这一说触动了心事,但即刻回过神来道:“你是何人,又为何叫我将军?”
  “赵将军虽然褪下戎装,却瞒不过有心人。”那女子动听的声音,让人禁不住信任她,“小女子身为我大苏国百姓,当此国难之际,虽不能上阵杀敌,却想提醒赵将军一声,李……李均以水灌城,将军何不如那位大哥所言,将这内外城之间变成水泊,筑堤围住灌入的水,等外界水退去之时,将军……”
  那女子声音越说越细,赵兴不由得向前行了两步,听着她轻声言语,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待那女子说完之后,赵兴如痴如醉,他一直想的是如何保住这城,却不曾想如何击败李均,这女子的言语,倒为他指出一条完败李均的办法来!
  “这东南风带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因此南安河水涨得快退也退得快。安南城地势高……李均呵李均,你若不死,便是老天无眼了!”心念一到此,他忽然又想起岚国将士的飞扬跋扈,灵机一动:“我大可以一举两得,既击败和平军,又让岚国蛮子吃个大苦头!”
  “将军也想到了?”那女子自他忽喜忽忧的面色中竟然揣摩出他心意,“若是能在击退李均之时又令岚国人吃个大亏,岂不大快人心?小女子还有一个重要消息奉告,将军或者可以借此来对付岚国人。”
  赵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心中暗暗在想,这女子此时此刻来献此妙计,她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种用意?但无论她是何人,有何种用意,她之计策,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均掘开了南安河,正水淹南安关城?”
  岚国大帅伍鹏对着这消息大发雷霆,那日他自赵派来的信使口中得知赵兴要他小心缓行,他一怒之下便立即向南安城进发。他将部队分作三部,前军一万余人为精锐骑兵,他亲自指挥,意欲凭借骑兵的机动力,在李均围城之时自其要害软肋处突袭。中军五万人紧随其后,作为决战主力,两者间距离不超过三十里。后军四万人则护卫着粮草辎重前行,若是战况紧急也可作为接应。但行军半途中,岚军下营休息之时,他却得到这个消息。
  “该死,这些苏国蠢材,怎么会给李均小贼这种可乘之机?”伍鹏怒气冲天,若是苏国守军能在李均狂攻之下消耗掉李均一批力量,那么他的攻击难度便要减轻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不加速前进,南安关城就要落入李均手中了。
  “大哥,先前的信使说李均主力在此。”他的弟弟伍鹰指着地图,“若是李均用水灌城,此处地势较高,他必安营于此,我军可从西北方冲入其阵中!”
  “先是分兵围城,接着用水灌城,李均小儿也太小视我大岚勇士。”另一员将朱环道,“元帅,请下令吧!”
  怒归怒,伍鹏能率十万之众千里来援,倒不完全是无能之辈。他又粗又黑的双眉一挑,道:“李均追随陆翔那魔鬼日久,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既知我援军在侧,必然会有所安排。在未曾确认李均中军所在之处前,不可鲁莽行事。范博世,你是苏国联络使,你即刻确定李均的中军大营在何处!”
  那联络使听得他们大骂苏国,正一脸不豫,又听伍鹏下命令的口气有若指挥奴仆,心中更为不满。他答道:“下官一直随在贵军之中,并不了解此处军情,急切间如何能确切李均所在之处?”
  “嗯,你们苏国自陆翔死后,便尽剩下你这般无能之辈了。”伍鹏扫了他一眼,他虽然瞧不起范博世,却也知此话不能说出来,因此只是怒道:“你就不知想想办法么?”
  范博世正欲再答,一个小校奔了进来禀道:“元帅,南安关城中有急使到!”
  “来得正好。”伍鹏道,“让他滚进来。”
  使者浑身湿透,一身寻常百姓打扮,见了伍鹏跪倒在地,道:“小人奉赵将军之命,特来向元帅告急。小人来之时,大水已经围住南安关城,城中缺少舟楫,全军皆被困住。李均已分兵围城,只等洪水入城冲垮城墙便发动攻击。”
  “这些我都知道了!”伍鹏闷声道:“赵兴不曾让你带来些有价值的消息么,比如李均主力在何处?”
  “小人正要禀报将军。”来使叩首至地,“赵将军探知李均只领着一万步卒,屯聚于距城五里之处的白兰岗,细作还探知李均此前遇的刺客乃幽冥宗遣来的,李均中了七情剑罡,身负重伤。”
  “我道为何李均不曾身先士卒!”伍鹏听得精神一振,早在十余日之前,细作便探知李均遇刺,只是李均遇刺是否受伤,伤势如何却一直不曾打探明白。只是以此后数次交锋都是魏展等人代李均指挥可知,李均伤势颇重。但和平军士气不降,攻势不减,又似乎显得李均之伤根本是个圈套。如今听得是幽冥宗遣来的刺客,他便相信了大半,以幽冥宗神出鬼没之能,刺伤李均绝对可能。
  “且慢。”范博世道,他认得这个使者是赵兴部下一个校尉,因此道:“敖安,这等重大的机密,为何偏偏在此刻被探听到,赵将军未说其中有诈么?”
  “赵将军只嘱咐小人将这最新的消息禀报给伍元帅,至于消息是真是假,我军又如何行事,全凭伍元帅定夺。”
  伍鹏瞪了范博世一眼,道:“世上无不透风之墙,我们也能探知李均遇刺之事,可见这也算不得什么重大机密。好了,休得多言,误了我军机,我便以军法处置你了!”
  岚国大军次日一早便加速进发,他们得知李均受伤屯在白兰岗后,士气大振,只待活捉李均便回国去享受他们这一路上所得财帛。此时正值连着两日的暴雨之后,道路泥泞难行,为了赶时间,以免李均得讯移兵,岚国大军自驿道前行,当行至距白兰岗不足十五里时,异动传了过来。
  先是南方南安关城方向传来隐隐的雷声,骑在马上的伍鹏凝眉望去,只见天高气爽,经过一番冬雨冲洗后的天空明净无云,这雷声来得极为可疑。伍鹏只觉心中一阵麻意传来,这大晴天里出现雷声,恐怕不是吉兆。紧接着,那雷声传来方向隐隐有烟气腾空,阵阵冷风袭来,将岚国战旗卷得烈烈作响。
  “此刻怎地又刮起南风?”一个幕僚催马来到伍鹏身侧,道:“元帅,似乎有些不对。”
  范世博张嘴欲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此刻此处,原本不是他能插上话的。伍鹰道:“大哥,不如先停下布阵,待前行的斥侯探马回来再作道理?”
  “便依你之言。”伍鹏也知当情况不明时,宁愿谨慎些也不可大意。阵势刚布好,便听得隐隐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的声音传来。伍鹏又惊又疑,难道说情报有误,或者和平军已经知晓自己的到来,其主力骑兵已经被调来迎战自己不成?
  正迟疑间,一骑探马飞也似地奔了回来,远远地便大嚷道:“水,水来了,快向高处闪!”
  不待伍鹏下令,只见那骑兵身后,滚滚洪水卷着一路冲来的树木泥石,如同天崩一般扑了过来。伍鹏唉呀一声,拨马便逃。这万余骑兵也立刻乱了阵脚,纷纷逃窜起来。原本布得整齐的阵势在一瞬间乱成一团,为了逃命,后面的人也不管前方有没有人挡路便冲上去,结果是二人撞在一起,都从马上摔了下来。还不等他们爬起,成百只马蹄便已从他们头顶踏了过去。每个人都惊惶失措地呐喊,每个人都六神无主地叫救命,每个人都已经忘了自己是久经训练的勇士,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能在这人群之中逃出去。
  越是慌乱,便越是挤在一块儿,而洪水的速度原本就快逾骏马,挤在一团的骑兵们只能回头瞪着惊恐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洪水有如一只张牙舞抓的巨兽,将这万余人的队伍击得粉碎。
  战马早被惊得不听主人的控制,它们的嘶声被洪水发出巨大的声响所吞没,连它们自己也无法听见。它们弯下腿,伏下身体,本能地试图保护自己,但洪水的冲击力将它们数百斤的身体当作一小截枯枝般戏弄,或被高高抛起,或被重重摔落,或不曾来得及嘶鸣便消逝在水底,或挣扎着凫出水面却又被另一浪头吞没。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迎着洪水,几乎要承受万钧的压力,这绝非人力所能抵抗。一个骑兵被浪头自马上打了下来,还来不及挣扎,便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洪水冲飞起来,强大的压力将他内脏震得破烂不堪,他吐出的鲜血根本无法将这水染红一丝,便连他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岚国幕僚倚仗身上不曾着甲,顺水漂流了会儿后挣扎着抱住一颗大树,但他刚将头伸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被被水中卷来的一段木头击中,他手一松,失去了能挽救他性命的倚靠,在混浊的浪中,他大口大口吞着夹着泥沙与脏物的污水,双手拼命拍打着水,企图能找着什么救命之物,当一具失去了知觉随波飘流的身体给他抓住时,他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结果两人都沉入了水底,再也不曾浮起。
  岚国将士生于北方,多不习水性,因此即便不曾被这巨浪打昏冲死,他们浸泡在水中的身躯也早已瘫软无力,再加上不少铁甲骑兵身着重甲,在被水冲出老远之后便无法浮起来,象块被水卷起的石头一般,当水势稍缓之时,便活生生沉下去,闷死在水中。
  万余骑中,惟有百余骑人马抢着了高地,被洪水包围在几个高岗之上。这些将士张着嘴,失魂落魄地望着滔滔洪水,方才还遮天蔽日的旌旗,如今早已不知被水冲向何方,方才还在一起袍泽,如今却已经永难相见了。不知是谁开始,这些将士无力地伏在他们惊得不断扑扇着耳朵长嘶的战马之上,哀哀痛哭起来。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水便渐渐消褪,只在低洼之处还有些水。地面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污泥,而污泥之下,尚可看到人马的体形,横七树八地躺在那儿,再也站不起来。
  紧随着这万余骑兵之后的五万步兵主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得损失惨重,倒有一半左右折损在浊流之中。更可怕的是,失去了主帅与大多数将领的岚国士兵,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有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当押送着辎重的后军赶到之时,能做的便是与他们一起溃散下去。
  白兰岗上,李均远远向北方望去,神思悠悠,经此一战,他不折一人却让岚国十万援军失去了战斗力,下面便是这南安关城了。
  此时他尚不知,在南安关城中,有谁在等待着他。
  ……
  “甘平!”
  “在!”甘平望着李均,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激动之色,李均微微一笑,如果甘平能更镇静一些,必定如方凤仪一般,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你领本部将士,追逐岚国溃军。记住不要逼得太急,只须让他们畏惧逃散即可。逼得太急反倒会激起他们反噬,而让他们觉得有逃生之望,他们便会散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这一溃散便再难收拾,如此你便立了大功了。”李均慢慢嘱咐道,“你切记,千万莫贪战生事!”
  甘平脸上浮出笑来:“明白!”
  “魏先生,石兄,你们在此为后应,准备好犒劳之物。”李均又道,“其余众将,与我去拿下南安关!”
  和平军将士得令之后,纷纷自原本屯营的高岗出发,踏过泥泞不堪甚至尚有积水的地面,向着南安关城进发。曾在这里奔腾肆虐的洪水,给这片大地留下了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到处是齐膝深的淤泥,到处是横七树八的枯枝断树,到处是被洪水摧毁了的断壁残垣。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可以用举步惟艰来形容。李均早有预料,下令全军放弃重甲,只着轻衣皮甲行进。虽然这使得将士们周身的防护有所降低,但在李均意料之中,经过这段时间的浸泡,南安关城中苏国军队应是士气低落,能支持他们继续守城,惟有对岚国援军的希望而已。因此,李均下令将擒获的藏身于高处的岚国士兵都押了过来,准备用他们来使城中军民绝望。
  众军逐渐下得中间平地之上,李均眼见南安关城上旌旗垂伏,人影稀疏,料想城中将士已经得知外头的巨变,已无心拒守。胜利在望之下,他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一笑尚未收敛,忽地迎面南安关外墙在“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崩塌,万条水柱如飞龙腾空般,自城墙崩塌溃裂之处喷涌出来。南安关城原本较周围地势都要高,大水自其上冲下,有如高山上的瀑布披头而来,气势却又是那瀑布的成千上万倍。又如九天上的星河被拢在关城之中,此刻破城而出,将积蓄的愤怒,尽情挥洒于正在逼近的和平军中!
  李均此时此刻的神情,与方才伍鹏中计时脸上的神情几乎无二,“报应”二字如鬼魅般浮现在他脑中。和平军阵形也在一瞬间乱成一团,在呼啸奔腾而来的巨浪之中,和平军根本顾不得什么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在一片哭嚎声中,无数将士挤在一起,生生被那洪流击个正着。此时此刻,大伙几乎失去了神智,能做的便是相护搂抱在一起,以求得一丝心理上的支持。而李均能做的,也便是催马向前挡在纪苏身前。
  洪水披头盖脑地冲了下来,将和平军冲得支离破碎。李均伤势尚未痊愈,被浪头迎面一击,他只觉如万斤铁锤击中胸口,“喀喀”声中,他狂喷着鲜血,自宝马啸月飞霜之上摔了下来。那马也受惊,在巨浪中徒劳地挣扎,被水冲出足有数十丈远,偏生李均右脚还在那马蹬之中,也被连带着飞了出去。
  神思慌乱之中,李均胡乱挥着手,大戟早不知扔在何处。他只觉一只手在马被冲出的一刹那揪住他的衣带,那只手的主人抓得如此之牢,便是这巨浪的冲击之力也不能让他松开!两人被马与巨浪带着如腾云驾雾般飞起,李均此刻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只觉得右脚似乎要从身上生生扯下去。幸好这第一波巨浪之后,他们顺着水被冲出,水势来得平处稍稍放缓,李均听得一声熟悉的咤声,便觉右脚一松,终于离开了踏月飞霜。
  “相公!”纪苏面色苍白,在波涛之中将李均的身躯揽入怀中,方才若不是李均挡在她身前,迎着浪头的便将是她了。而若不是她不顾一切揪住了李均,那李均也早已随波逐流,不知落到何方。两人在这生死一线之刻,相互救了对方,两人心中至此才相信,对方欢喜自己,并不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
  “呵!”李均重重喘了声,禁不住又咳出血来。瞧着纪苏的脸,他勉强一笑:“无妨,我们……我们死不了。”
  正说间,只觉两人的身体拼命向那水中沉下去,李均一惊,他猛然想起,纪苏水性不佳,方才在惊涛骇浪中不知哪来的力量能护住他,而此刻水势稍缓,她却再也无法浮在水面。
  “糟糕。”李均意识中浮出这二字,他的水性,在这般的大水中,又受了如此重伤,自保尚成问题,遑论救下纪苏?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放开手让纪水被水冲走,但手松得一半,猛然又伸了出去,牢牢将纪苏抱入怀里。
  纪苏却拼力想推开他,李均双眸一瞪,怒焰般的目光让纪苏心中一热,泪水便涌了出来:“你要死在一块,那便死在一块,墨姐在,自然不会亏待了我们的孩儿……”二人紧紧拥在一起,任那激流将二人冲得沉沉浮浮,到得后来,二人双唇相接,竟在这浊浪中热吻起来。
  “怎么……怎么还不曾淹死?”
  好容易二人还过神来,只见四周不少和平军将士同他们一般自水中露出个头来,正怪异地看着二人,二人羞窘之下,忽然发觉脚下踏的并非水,而是实地!
  “原来水不深!”李均这才恍然大悟,南安关城地势较高,李均掘开南安河,灌入城中的水并不多,加上前几日东南风带来的大雨,也远比不上李均一河之水的声势。再加上赵兴欲求完胜,将四面城墙都炸了开来,水同时向四面倾泄,结果反而倒致四面之中无一面能将和平军彻底冲垮。若是他集中城中所蓄之水单冲李均这一路,那么这支和平军主力只怕要象岚国骑兵主力一般所剩无几了,如今却只造成伤者过半,死者不足一成的结果。也好在和平军都是轻甲,骑兵又被甘平带去追逐溃逃的岚国军队去了,否则损失会更为惨重一些。
  在神智恢复的一瞬间,李均便将这一切想得明白。赵兴若能定下这将计就计之策,那他便不应犯这等失误,让自己死里逃生,也即是说,赵兴身侧定有能人,是这能人向赵兴献的策,而赵兴却不完全信得过他,故此不曾在如何放水上征询他的意见。
  “能让我如此狼狈者,定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收为我用。”李均心念电转,如今虽然南安关外城已经为守城将士自己炸破,但有那献计者在,不知还会玩出何等花样,和平军惊魂未定士气大沮之下也不宜强攻,自己必须重新用计方能既夺这城,又得那人!心意一定,他面色忽然变得枯败不堪,一口鲜血再次自口中喷了出来,沾染在怀中纪苏肮脏不堪的衣裳之上,他人也软绵绵地躺了下去,露出死者之色。
  “李均伤上加伤,是被抬回军中的,自外看来,似乎连动都动不得了。”
  细作给关城之中的赵兴带来这好消息,未曾一举冲毁和平军主力,而只是逼得和平军暂且退却,这让他极为尴尬。他心知不是自己过于贪大,便不会出现如此失误,因此再三向那献计的女子告罪。那女子只是幽幽叹口气道:“国运如此,怪将军不得。”
  若是那女子讥讽斥骂他,他还觉得好过些,但只是这淡淡一句,却让他觉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幸好这时细作带来李均伤上加伤的消息,也算稍安了他的心。他道:“李均狗贼贱命,只怕这次他还是死不了,若是他退而复回,我们当如何是好?”
  那神秘女子沉吟了片刻,道:“李均此前是为幽冥宗刺客之首的土魔以七情剑重伤。七情剑之威力,若是常人中了早经脉寸断内腑碎裂而死。李均曾吸食龙丹,灵力之强当世罕有对手,再加上故陆帅传过他般若心法,所以才能支撑不倒。据我所知,能解七情剑伤者,惟有传说中的三教之圣,如今幽冥宗已经出现,想必三教之圣也会出世。但急切间他却哪儿寻着三教之圣来替他解这剑伤?此次攻城,他极有可能是强自支撑,若是如此,他不死命也去了大半,极可能以后便是废人。”
  “若是废人,只怕他再也无法控制这和平军了。”丁智道,“只是让他死在旁人之手,未免太便宜了他。”
  “若是成为废人,让他两位妻子伴他平平常常渡过这后半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那女子叹了声,“但李均足智多谋,我也不敢说他如今是死是活。以我想来,和平军中若是大张旗鼓,宣扬他伤势,那伤势多半是真,相反,若是神神秘秘遮遮掩掩,那他多半安然无恙。”
  “姑娘之话倒奇了。”丁智又道,“兵者诡道,李均若是受了伤,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宣扬,相反若是安然无恙,倒有可能会夸大其词以诱我军上当。”
  “错了,若是一般将才,便会如此作想。”那女子却道,“李均深得先陆帅兵法之道,虚虚实实之间变化莫测,他先前有些大意轻敌,才会中了这水攻之计,如今他必然将城中官兵重作估计,再也不会露出破绽来。”
  “这女子对李均好生熟悉。”赵兴心中暗暗称奇,不但对李均能力如此清楚,对李均性格与行事习惯也如此熟悉,这女子莫非曾是李均熟人?“那依姑娘之意是?”
  “乘此时机,重修城池,将外城迅速筑好,以免退而复来。”那女子以决然的语气道,“无论李均是生是死,关键在于将军要扼住和平军这一路主力北进之途。岚国人不足为凭,能倚靠的,还是我大苏的将士与百姓。”
  “经过这教训,岚国人当知李均的厉害了。”赵兴冷冷哼了声,“我大苏花了那么多钱财,大苏百姓受了那么多屈辱,请来的岚国人却不曾伤得和平军一兵一卒。”
  “还不是吴恕奸贼出的主意!吴恕奸贼,精于内斗疏于外事。”那女子毫不客气地道,“这奸贼不死,我大苏永无宁日,李均也永有可乘之机。”
  听得她抨击权相,赵兴与丁智相互对望,都颇觉尴尬。丁智岔开话题,道:“我倒有一策,姑娘看看是否可行。”
  那女子被面巾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顿了顿,显然是从某种较为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她道:“丁大人莫如此客气,小女子可不敢当。”
  “姑娘天赐神人,助我大苏,对姑娘尊敬些,便是对我大苏国运慎重些。”丁智奉承了两句,道:“我军不去追击李均,却将这消息告诉岚国残兵,这群残兵败将此刻必急于报仇雪恨挽回面子,他们去追袭和平军,无论胜负,与我都有利而无害。”
  那女子嗯了声,不置可否,又过了片刻,她幽幽叹道:“此等事情,二位大人作主便可。”
  接连几日,和平军中传出的李均伤势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军医一个个被唤进营帐中,又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出来,而随在李均身侧的夫人纪苏,除去第二日带着哭得通红的双眸露了个面外,便再也不肯离开李均半步。军中人心皆惶惶不安,都知李均这次伤得不轻,也知道这次北伐可能成为和平军征战史中少有的无功而返的战役了。
  第五日夜中,忽然李均营帐处传来纪苏的哭声,但片刻后便止住,军医被匆匆叫了去,再也不曾出来。各营大将也纷纷进帐,出来后个个面沉如铁,勒令己部不得喧哗妄动。但这等变故如何能瞒住细作,很快细作便将消息传到南安关城中,而当得知这消息的赵兴与丁智去见那神秘女子时,那神秘女子居住却再无人影,只留下一纸素笺:“稳守城池,切莫贪功。”
  “说了要你们盯紧她的!”赵兴喝斥被派来服侍那女子的丫环,丫环委屈地道:“我们一步也不曾离开大门,眼也不曾合上一下,但明明不曾见那位小姐离开。”
  “这女子神出鬼没,原本就不是她们能盯住的。”丁智劝道:“如今李均重伤不治之讯难辩是真是侯,我们还是让岚国人前去摸摸李均底细,将军以为如何?”
  “岚国蛮子收扰的残兵败将不足三万,还一个劲责骂我不曾告知他们李均会用水攻。”赵兴哼了声,“他们被李均派出的骑兵追得无处躲藏,若不是李均被我们重伤,他们早就没一个活着的了。你说的也好,让他们去,是死是活都对我们无害。”
  岚国如今统兵的是伍鹏之弟伍鹰,他收拢了溃兵躲进南安关城中,他心伤兄长淹死,早恨不得将李均撕碎吞了,加上这几日情形逆转,他们吃了大败仗却未伤得和平军一兵一卒,苏国人却大获全胜,早将他们冷嘲热讽得无地自容。如今听得这个消息,竟不等丁智出言激将,便下令向和平军追袭。等来到和平军营帐中,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和平军竟不知何时拔营走了。再看营中有不少纸钱灵幡,甚至有“和平军统领李公”的灵牌牌位被胡乱塞在角落里,显然李均果真的已经死了。
  “该死,我们骑兵都不在,否则便可追上去了!”
  望着和平军大队人马经行留下的车迹足印,伍鹰恨恨道:“若不是这群苏国胆小鬼缩在城中不敢出来,早将这伙狗贼全杀了!”
  “看起来狗贼有不少辎重,走了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若是去追,便是步兵也追得及。”一将提醒道。
  “正是!”伍鹰心中一动,和平军携带的资财倒可以补他们被水冲走的掳掠所得。他下令道:“追,明日一定要赶上狗贼!”
  他们追得也快,败得更快,次日晚间,便有操着异国口音的数千士兵溃进南安关城。赵兴自他们口中得知李均果然身亡,临终前定下退追兵之策,由纪苏与魏展共主军务,伍鹰正中其计,被射死在一棵大树之下。打发这此溃兵回到营寨中,赵兴哈哈大笑道:“李均果然奸诈,但有岚国的莽夫为我们开路,如今无可畏惧了。”
  “将军想去追么?万一李均还有后计呢?”丁智却反对道,“那姑娘说了,只须坚守此城,我军便大获全胜,何必非要多杀伤敌人?”
  “我只是说说罢了。”二人正谈话间,忽地听到外头乱起,紧接着士卒来报,说溃入城中的岚国败兵因为无将领管束,纷纷在街头放火抢掠。赵兴与丁智听理神情大变,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些岚国溃兵有问题。
  但为时已晚,原本南安城外城便已崩溃,这几日虽抢修起来,但南门与东门却落入岚国溃军之手。他们将百姓驱赶出来,四处放火,使得苏国军队忙于救火,又为百姓所阻,无法靠近两座城门。紧接着便听得城外鼓声震天,骑兵的铁蹄声有如欢快的春雷滚滚而来。
  “坚守此城,坚守此城……”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传来,让赵兴与丁智失魂落魄,他们在呼喊已无效之后,便夹在乱军之中向城外逃去。赵兴此刻身旁一个偏将卫士也没有,自大胜到大败这极端的转折令他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来取城北门之时,他才霍然惊觉,思前想后了片刻,他一咬牙,拨转了马头。
  “李均狗贼,来吧!”他在一片嚎哭中大声呐喊。
  与此同时,距南安城约有百里之遥,李均躺在由将士抬着的软榻之上,冷冷下令道:“差不多了,将擒获的岚人尽数坑杀,为此战中阵殁的将士祭。”


第十章 挟击
  “南安关失守了?”
  吴恕怔怔地缩在太师椅中,全然没有了往常的气势。南安关聚集了苏国最后的精锐,再加上岚国来援的十万大军,却依旧不能阻住李均的进攻,难道说自己苦心经营的防线,在李均面前便是如此脆弱不堪么?
  南安关的守,也即意味着苏国都城柳州以南,再无可为门户的屏障。今后的战斗,都将是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之这上进行,而苏国可以动用的部队,便只有拱卫京都的数万正规部队与附近州郡的乡兵。连岚国十万大军都无法与李均对抗,这些许兵力,也如何足以同李均对峙?
  惟一希望,便是寄托在湛阳附近集结的大军了。若是湛阳战中能击退董成,再顺江而下,不出十日便可抵达柳州,即便不能击败李均,还可以拖一段时日,以争取岚国再派援军。此次定然要岚国将其倚为柱石的名将伍威请来,或者他能制服李均。即便不成,也可以将都城北迁,将这柳河以南的土地让给李均便是,自己仍旧能当自己的太平相国,而陛下也依旧能过他醉生梦死的君王生活。
  再有万一,也不过是北投岚国,虽然不见得能再象在苏国一般大权独揽,但保住自己的亿万家财,延续自己的荣华富贵应是不成问题。至于后世之事,留等后世人去胡说八道,我死之后,哪怕天崩地裂又与我何干?如今重中之重,是要保住自己的财富权势……
  一向冷静的他,也禁不住胡思乱想了半晌。满朝文武大气也不敢喘,都想从他那忽阴忽晴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来,但等了许久,吴恕始终默不作声。
  “圣上有旨,宣相国吴恕入宫进见!”
  传旨太监扯直了嗓子,用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殿中的宁静,自从吴恕再度主政以来,李构已有许久不曾当着大臣之面传他,今日想必是哪个不开眼的太监冒死将军情禀报于他,他也急了来向吴恕寻个主意吧。
  “诸公先在此等侯,我去见了陛下就来。”
  吴恕心知这些大臣在自己走后必定议论纷纷,但更明白他们再如何议论也议论不出何种结果来。如今重要的是,怎样设法让陛下依旧信任自己,不至因这事使自己失去权柄。
  “吴卿辛苦了。”
  李构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些作为,曾被誉为苏国中兴之主。但中后期沉湎书法与歌舞,将朝政大事尽拖付给吴恕。也曾有大臣进谏说吴恕贪财好利,口蜜腹剑,无宰相之器量,但李构只是笑而不应,也不将此事告诉吴恕。此后风声渐传入吴恕耳中,吴恕也只是一笑而过,只是寻了个机会将那大臣贬出京城永不叙用了事。渐渐众人便明白李构的心意,他想做他的太平君王,因此必须有个颇具才干的人为他主执政事,但他又如古往今来一切君王一般猜忌,若是这个主政者才器皆为上上之选,这又未免让他不能安心。而吴恕有执政之能,器量却嫌窄,正合李均之意。
  “老臣蒙陛下宠信有加,敢不殚精竭虑,为陛下效忠。”从李构的口气中,吴恕不曾听得什么危险,微微放松了心神,道:“老臣正有紧急军情欲启奏陛下,只恐打挠陛下清修,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吧,外面乱哄哄的,朕还如何清修法?”李构轻轻叹了口气。
  “岚国的十万大军先中了逆贼的水计,后又中了埋伏,大多被淹死坑杀。南安关城守将赵兴先胜了一阵,大败逆贼,还重伤了贼首李均。但由于岚国失利,南安关城终究失陷,赵兴生死不明。”
  吴恕没有隐瞒,只是特意提到赵兴重伤李均之事。李构听了长长呈了声,道:“此事已有人向朕禀报了。朕就说卿决不会隐瞒军情,做那欺上瞒下之事,如今国势紧急,还须倚仗吴卿才智。”
  吴恕心知自己坦白禀报,又让自己渡过了一次危机,他道:“老臣有负陛下重望,致使小丑跳梁,圣主生忧,实是罪该万死。”
  “如今吴卿有何良策?”李构沉默了会,问道。
  “老臣方才正与众大丞于群英殿商议对策。”吴恕咳了一声,清了清喉,道:“老臣以为,如今李均自南北犯,董成由西而来,对我大苏国都柳州形成挟击之势。要破逆贼这挟击,惟有先断其一臂。老臣先以令北部各郡官兵向湛阳集结,加上湛阳守军,足以破董成这叛贼。而京都附近尚有数万官兵,老臣业已下令沿河布防,以延缓贼军前进速度,待西线获胜之后便可与西线赶来的援军一起击溃贼军。以老臣看来,为求万全之策,陛下应再做三事。”
  “哪三事?”李构听吴恕说得头头是道,略略有些放心,急切地问道。
  “其一,陛下应犒赏赵兴及其部下,以彰其重伤李均之功,激士卒将士立功之志。古语云众志可成城,只须君臣一心,朝庭百姓一体,区区逆贼不足为患。其二,陛下请速遣太子北狩,前往岚国告知伍鹏败绩,以邀其急速出兵。伍鹏匹夫,十万之众毁于一旦,这也使得岚国必遣伍威来援,若是如此,李均便会添上一劲敌,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其三,陛下宜速发勤王之召,令天下男丁自备武器入京宿卫,如此可补我兵力不足。”
  李构听了不置可否,过了会才道:“仅此而已么?”
  “陛下圣明,高瞻远瞩自非老臣能及……”吴恕略一迟疑,不知李构心中在想什么。
  “据说陈国柳光为了笼络李均,封了他一个‘余伯’。”李构道,“李均受其封赏,颇为自得,便不再有西进陈国之意。区区一个伯爵的虚位,他陈国有,我大苏便没有么?”
  吴恕听得心中一颤,他深知李均与自己因陆翔之死而仇深似海,也就从未想过笼络李均之事,如今想想,陈国一个余伯的虚爵便让李均得意,若是苏国也封他个什么爵位,李均是否会因此退兵?毕竟,高官厚禄何人不爱?
  “朕已遣人查过李均,他原本是我苏国人。说起来他尚是朕亲族,他那一支原本是献宗之后。”李构慢慢道,“当初献宗好巡游,所到之处宠爱民间女子,因此子孙颇多。后来献宗失位,景宗承了大统,献宗一族尽皆远谪,李均家乡中李姓一族便来源于此。景宗继位不过三年,便因病不能视朝,群臣便拥立朕玄祖平王。若非如此,献宗一族只怕要被杀戮殆尽,也就不会有李均其人了。”
  “既是朕亲族,朕便封他个国公,又有何妨?”话说到此,李构终于摆明态度。
  吴恕却吃吃难以作声,当此局势之下,要想以这远在百年前的亲族关系说动李均,根本是痴心妄想,便是国公的高位厚爵,李均也未必放在心中,若是他打进柳州,凭着自己献宗之后的血脉身份,堂皇入殿身登大宝,岂不远胜过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但这些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勉强应付道:“陛下圣明,李均虽然大逆不道,陛下却仍念亲族之谊,欲赐他一条自新之路。但臣恐李均生长于蛮荒之所,不曾受过王恩教化……”
  “朕也明白,朕是一厢情愿了。”李构疲惫地道,“即便要李均接受朕的条件,也是须要打上一场胜仗才行。吴卿,朕与你都老了,在这世上的日子原本无多,只要能平平安安过去,之后哪怕天崩地裂又与我何干?”
  吴恕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方才在群英殿中,他心中想法与李构想法何其相似!他心中忽然明白,他君臣二人这许多年始终相得,原因便在于二者根本是一类人。
  难而,出乎苏国君臣意料的是,李均在攻下南安关城,夺取原岚国军队屯兵的张郡之后便不再进发。一则是因李均伤势过重,实在不宜征战,二则是因李均意识到水淹岚军与坑杀俘虏,将会为自己引来一场更大的战斗,紧接着他要面对的,便将是曾让陆翔也束手的伍威了。
  “如今进攻,官兵只须防我这一路,他集中力量与我军战力不相上下,大战之下无论是我军还是当地百姓都会损失惨重。”南安关之战中百姓为赵兴出力在最短时间内掘出蓄水水库之事,让李均深受震动,当他进城之后见了那庞大的工程后,他深切体会到,若是自己将百姓与苏国官兵一起打击,便会将百姓推向苏国官兵一边,创造出足以让他惨败的奇迹来。自己获得的民心来之不易,若不注意维护便再也难建立起来,这两年随着力量增长,他对百姓也颇有些不再关注,这实在值得反省。因此,再决定攻柳州之时,李均便将百姓放在了自己计策中的重要位置。
  “此次给岚国的打击,必将引起岚国人报复。”李均在软榻之上动了一下,眉间隐隐闪过一丝异色,“岚国经此惨败,必定会将伍威派来,若是攻得急了,伍威便会缩在岚国那冰天雪地之中,我和平军多为南方将士,气侯不服之下只怕军中会有瘟疫流行,因此我也要缓上一缓,将伍威引出来。”
  “再加上稍缓一缓,董成等也将赶到,那时敌军数面受敌,只得分兵拒守,要突破也更容易些。可虑者惟有苏国百姓举事勤王,那时我军战则与民为敌,不战则前功尽弃。”
  “我有一策。”石全献计道,“岚国大军一路抢掠的财物与苏国为备战而囤聚的物资都在这张郡,如今我已得了张郡,后方自三南运来的物资都充足,何不大开府库,任百姓领取?苏国今年天灾,百姓穷困,若是有粮可食有衣可穿,何愁他们不会斩木揭竿为我臂助?”
  “好计!”魏展赞道,“不惟如此,统领何不广发檄文,言明官府府库所藏,皆为收刮百姓所得,百姓有权收回,凡和平军所到之处,一律开官仓放粮,百姓岂不欢欣雀跃,望风而起?”
  “正是,当初我们莲法宗便是用这一手在短短一月间席卷陈国的。”甘平也道,“这一路来,虽有不少百姓杀官响应,但大多百姓只是深恨岚国军人,倒不见得真心向我,如今我们将粮食财物发放给他,苏国朝庭之令出了京城百里便再也难行。”
  “只有一事,屠龙子云处为何尚无消息?”李均双眉轻皱,心中暗自思索,在他起先计策之中,屠龙子云将在关键之时突然出现在柳州以北处,既可给柳州的守军以出其不意的震慑,又可以断了柳州的援军与退路。但自李均遇刺那一日起,他再未收到屠龙子云传来的消息。虽然大海茫茫气侯变化无常,一时间无法联系上是常事,但军情耽搁不得,若是有所闪失,恐怕于全局皆有损。
  “也不知董成处战况如何。”李均又想起董成来,“董成用兵过于拘泥兵法,虽然稳妥,却难有出人意料之举。若是对手倚仗地利,据险死守,一时半会董成只怕前进不得,除非他受了极大刺激。虽然我不急于攻柳州,但若是他来得迟了,便无法形成对柳州挟击之势……”
  他心中担忧,表面上却仍是轻松的样子。纪苏将他轻轻扶了起来,垫了个软绵绵的枕头在他腰后。李均略带欠意地道:“又要服药了,诸位且侯上一侯。”
  “启禀都督,细作来报,敌军援军正在中游的项口城集结,推算时日,当在十日后抵达。”
  董成微微颔首,张放却一皱眉:“攻破猿儿愁营寨已有近十日,却被这小小湛阳城阻住,虽然我军已将湛阳团团围住,但敌军占据地利,不肯与我交战,我军连攻数日都无功而返,看情形还不知要拖到何时,若是等敌军援军到了,只怕更为麻烦。”
  “敌军之所以能在兵力不足下仍死守,恐怕原因也在于这援军将至。”董成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案几,咯哒咯哒单调的声音在营帐中响了会儿。张放也不再唠叨,如果不能解决这眼前的麻烦,清桂军便寸步难行,更别提东下与李均会合了。
  “欲破此城,先得绝了城中的援兵。”董成想了想,又摇头道:“围城打援,不成不成,兵法中不曾有在这情况下尚可围城打援之策。”
  “不打援,只是让援兵不来,不知是否有办法?”张放低声自语,董成听了眼前一亮,道:“这倒有可能,容我细细想一会。”
  他将铺在身前的山川地势图拉近了些,伏在图纸之上,过了半晌他用力一拍案几,道:“我有一策了!”
  “什么?”张放抬起头来,却见董成满脸笑容,道:“此次且容我卖个关子,张先生,你可愿领一支人马,绕自湛阳城东,让附近百姓以为湛阳城已落入我军手中么?”
  张放瞪大眼,过了片刻道:“都督之意,是用疑兵之计?”
  “疑兵之计虽然人人都知,但用得巧妙,却也能收奇效。”董成将几上的令箭拿了出来,递在张放手中:“张先生,能否攻下湛阳城,全在张先生身上了。”
  次日一早,清桂军便向湛阳城发动了猛攻。这湛阳城临江傍山,地势险要,原本便难以攻破,双方在城下激战半日,清桂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夺下了湛阳城外的两处水军营寨,营寨之中大大小小上百艘战船,几乎都完好无损地落入了董成手中。
  与此同时,张放带着一队人马在湛阳城东的各县乡大肆搜捕,声称湛阳城守将已经弃城而逃,隐藏在这附近乡下。这番大战原本就使得附近乡里人心惶惶,土匪与溃兵也不时前来骚扰,而张放的搜捕又让附近家中凡有人在苏国为官为吏者尽皆不安。不少人便弃家而走,沿河逃走。
  当在项口集结的苏国援军西进之时,正与这些逃亡的百姓相遇,听到他们夸大其词地说起湛阳战况,援军将信将疑。自从董成围城以来,湛阳内外通信断绝,他们也不曾得到确实消息,若是湛阳已经落入清桂军手中,董成便反客为主,占了地利,因此苏国将领中发生是加速前进还是反转回项口的争执。争执尚未出结果,江水中漂来的苏国战船让所有将领都确信,在一场大水战之后,湛阳城确实已失守。将士惶然之下,便决意回项口按兵不动,待探明湛阳实情后再做打算。待得他们知道湛阳尚在苏国官兵坚守之中再度出发时,已是八日之后了。
  而湛阳守军日盼夜盼,盼望着援军能来,等了足足十五日,援军却依旧不见踪影。城中士气低落,终于为董成所劝降。攻下了湛阳,董成便打开了柳河的门户,虽然稍稍迟了些,但却不致于误事。
  ……
  冬雨淅淅沥沥,也不见下得有多大,但就这样时不时地三两滴,滴得人心都碎了。若是往年天气,此刻正值初冬,应是天高气爽之时,但偏偏这一年冬气侯反常,乌云三日里倒有两日压在柳州城上。
  战况也如这天气,愈发的不利了。这几日总能看到顺着柳河漂下来的苏国战船,偶尔尚能见到战死的将士尸体,虽然尚未得到湛阳、项口的军报,但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而李均在张郡休整了数日之后,终于又稳步前进,此次他步步为营,并没有急于突破吴恕在柳河以南布下的防线,而是逐城攻破。吴恕深知官兵在数量上较之和平军多出有限,再加上战斗力、士气都无法同李均亲自练出的精锐相比,只得放弃柳州周围的部分城池,眼睁睁地看着李均一城一城地占去。
  “占吧占吧。”当众大臣在群英殿中再次议事时,吴恕用漠不关心的口吻道,“只需这柳州守住,失去那些城池三两日又有何妨?况且,逆贼每占一城,便得分兵去守,每分一次兵,兵力便减上几分,当逆贼占至柳州城下时,也便是其力竭衰败之际。诸位大人,千万要沉住气,我大苏三百年基业,岂会因这区区逆贼而动摇?”
  大臣名义上是聚在一起议事,但却无一人出声。吴恕表面上虽然镇静自若,但这些大臣却都不清楚这镇定之后是否蕴藏着即将喷发的怒火。
  “诸位大人为何不说话?此刻正是诸位大人为国效力之时啊,有计的献计,有力的出力,诸位就不必顾忌了。”
  吴恕这番话,引得众大臣相互传递着眼色,若是不再说话,只怕吴恕又要发怒了。户部尚书左怀素向吴恕作了个揖,道:“下官斗胆,有一事请相国拿主意。”
  “说吧。”吴恕微向前欠了欠身体,淡黄的眼珠深深藏在眼窝之中,脸上仿佛石刻的般不露出一丝表情。
  “相国大人方才说逆贼分兵守城,下官却担忧逆贼如同在张郡一般行事,夺了城后不驻守大军,而是将城中粮帛资财尽散给百姓,若是如此,则……”
  “什么百姓!”吴恕双目一瞪,将户部尚书惊得向后退了两步,“敢抢掠官府资财,敢自逆贼处分得粮食者,分明是逆贼之党,依我大苏国律,逆贼之党与逆同罪,须诛三族!”
  户部尚书冷汗涔涔,连声道:“是,是,相国大人说得极是,下官见识不明,还请相国恕罪。”
  吴恕发了通脾气,斜睨了这户部尚书一眼,见他是真心害怕,便也不再责难他,道:“接着说吧。”
  “下官担忧的是,逆贼借官府资财粮帛以收揽民心,若是如此,天下贪财好利者多如牛毛,只怕都将望风雀跃,个个都思想着造反作乱。”
  吴恕微闭上眼,他深知这左怀素所言确实有道理,李均十之八九会以此来收揽苏国民心,事实上当李均在张郡大开府库,周遭百姓纷纷入张郡分粮之时,吴恕便意识到,若是李均将这一策推广,苏国各地不等和平军到达,百姓便会杀官夺粮迎接李均。
  “左尚书担忧的极是。”另一个大臣,向来颇受吴恕器重的中书舍人杨洛道,“如今坊中幼儿有童谣云:‘杀红衣,诛赭袍,素衣到,饭吃饱’,我朝以红色为贵,这杀红诛赭,只怕指的便是朝庭,逆贼喜着素衣绢,所谓素衣到饭吃饱应指逆贼所到之处有饭可食;又有俚语云‘天为地,地为天,山河处处皆平坦,父老乡亲俱欢颜’,这天为地地为天应是言大道崩坏,逆贼之名均字与逆军之名‘和平’,皆应这‘山河处处皆平坦’……”
  “够了!”吴恕终于无法忍住,他咆哮道:“陛下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朝堂之上为逆贼壮声势的,这些里巷之语,皆是逆党中凤九天所作,欺瞒得了无知蠢民,还能欺瞒得了你们么?”顿了顿,见到杨洛脸上却未有惧色,似乎尚有他言,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下官也知这些里巷之语原本虚妄,但百姓却未必知,若是百姓如今见贼声势,信了这虚妄之语,我大苏国运只怕……只怕……”杨洛虽然颇有胆量,但到此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他喉节抽了几下,转言道:“因此,下官以为,不如传令各州郡,令他们大开府库,将府库粮帛钱财尽数分发百姓。如此这般则逆贼便无法挑唆愚顽之徒造反,而天下百姓也定然深感我王王恩浩荡,愿为国尽忠。”
  “这不成!”吴恕重重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双眸中射出黄幽幽的光来,“若是将府库尽数散给这些刁民,那这些刁民必以为朝庭畏惧了逆贼。更何况岚国遣援兵前来时,没有这些府库中的粮食资财,我们又拿什么去犒劳?不过两位所担忧之事,却不是没有道理……”
  众官见向来为吴恕所亲重的两位大臣进言都被斥责,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待吴恕想出解决之道来。片刻后,吴恕道:“哼哼,我有办法了,逆贼即是不分兵拒守,那么贼兵离了城池,我官兵便再去夺来,若是贼兵又回来,官兵便再退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定然能将逆贼牵制住。官兵光复城池之后,严查胆敢私分官府资财者,若是不交出来,便以逆贼同党论处,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有那么多不怕掉脑袋的!”
  众大臣面面相觑,但却都无话可说,不少人心中浮起一句话来:“疯了,如此滥杀,不亡也得亡了。”
  将官府粮帛钱财分给百姓之举,虽然使得和平军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但却让百姓真真切切看到和平军抵达后的好处,因此,响应苏王李构之召进柳州勤王的乡勇少了许多,相当一部分在进京途中听得和平军宣称将官府钱粮尽数分给百姓消息之后便退回乡里,更有些被逼占山为王的“盗匪”借机打着和平军的旗号杀官夺城,将粮食钱财分给百姓,而更多的是饥饿的百姓拥入地方官府,将官吏赶走。一时之间,苏国处处烽烟,朝庭再也无法控制住局势了。
  吴恕派出的夺城的官兵,却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些官兵已经明白大事不妙,况且他们也大多是百姓出身,同和平军作战已经很勉强,至于去屠杀百姓,他们实在不愿去做。吴恕无法,只得将一支亲信部队调来,但这支部队仅夺回一座城便被和平军围住,在得到百姓传递消息之后,和平军对官兵的调动可谓了如指掌,官兵则有如盲人骑瞎马,根本无法象吴恕所言敌进我退。
  苏国天佑三年十一月,李均终于突破了柳州外围第一道防线,距柳州城不足百里。
  “接到屠龙子云的消息么?”
  “接到了,为避开敌军搜索,屠龙都督深入大洋之中,中途遇上大风,略略耽搁了几日,如今距卢家堡已不远了。”
  自溪州来的快使带了一个好消息,这让李均吁了口气,在他原来计划中,能否一举扫除后患,关键便在屠龙子云。以他对苏国的了解,他深知战况不利之下,苏国君臣定然会外逃,而决不会与国共存亡。若是给他们逃至北方或者逃入海中,随着严冬的来临,再要打起来必定拖延时日,再加上随时可能来的岚国伍威,必然会让和平军在这个冬天里很难过。
  “你来时,鲁原到了溪州么?”问完屠龙子云,李均又问第二件事,十余日前他在张郡养伤之时,曾派出鲁原为使者去了穹庐草原,他身上肩负下均下一部战略的重任,故此李均特意问了一句。
  “见着了,鲁先生在溪州不曾停留,已经去了星座之城。”
  “嗯,好,你辛苦了。”李均令人安置好使者后,转过脸又看魏展:“先生以为时机到了么?”
  “不可再拖了。”魏展点头道,“再拖若是吴恕奸贼发觉了屠龙子云的水师,提前脱身逃走,那么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哈哈,吴恕便是再奸滑,也想不到我不突进是因为想在柳州活擒他!”李均大笑,双目中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来,自陆翔死去到如今已经近十年,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什么样的危险与艰难他都经历了。如今终于到了与敌清算之时,便是李均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令董成在三日内攻克长宁镇。”李均开始下令,董成在击破湛阳之后,乘胜将犹豫不决的项口敌军击溃,大军顺江而下,速度反倒比李均快上许多。沿途州郡兵力都被调走,守备空虚,只能望风而降,因此,在一日前,董成便已抵达距柳州城西不足八十里的凉水镇。
  柳州城周围分布着二十余个镇子,在河网密集的柳河入海处,几乎镇镇都通船。大的战船虽然无法靠近,但用小船则可以迅速在各镇之间调动物资,比起三步一小桥十里一长桥的陆路而言,反倒来得快些。
  近来战事激烈,附近的百姓有钱的便逃进城中,以为有着坚固城墙的城里会安全些,却不曾想过城本身便是攻击的目标。家境一般的则逃到乡下,希望避过战火之后再返回。惟有家境贫寒者与舍得不离开家园的固执老人,紧闭着门窗,悄悄听着外边那怕是一只鸟儿发出的细微声音。
  一支小部队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打破了凉水镇的宁静。一户房屋低矮的人家中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旋即哭声便消失了,显然是家中的大人捂住了婴儿的嘴。脚步声在这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声音道:“开门,开门!”紧接着,乒乒乓乓站被敲得震天响。
  “谁呀?”屋里一个老婆婆用颤抖的声音问。
  “官兵,来问事的!”敲门者虽然粗鲁,却倒并不蛮横,也知道此刻屋里人定然忐忑不安。
  门缝里一只眼睛闪了闪,片刻后,门拴被拉开,一个老婆婆弯着脸站在门口:“军爷,有话您就尽管问。”
  “这附近可以逆匪经过?”
  “回军爷,虽然镇里人家大多跑了,但逆匪还不曾来过这里。”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看出明显的畏惧,但说话却顺畅了许多。
  “那你可曾听到什么有关逆贼动静的消息么?”
  “回军爷,男人能打仗的都打仗去了,不能打的也逃走了,老婆子哪能听到什么逆贼的动静。”
  “死老婆子。”那军人咒骂了句,却也无心与老太婆计较,他回头道:“兄弟们怎么说?”
  “这个穷镇子,逆贼不见得会来打吧。”一个苏国官兵嘟囔声,“这些日子逆贼忙着攻城分粮,哪有闲心来理会这样的穷镇子?”
  “球!你小子懂个屁。”另一个老兵则道,“这凉水镇可是战略重镇,若是柳州顶不住了,咱们就只有三条退路,一是这凉水镇向西北逃,二是卢家堡向北,三就是出海。我敢说逆贼不打则已,一打这凉水镇首当其冲!”
  “得,就你这老兵油子懂,那王上怎么不让你当个将军。”那的轻的官兵觉得失了面子,脸红脖子粗地道。
  “都他妈的别扯淡了!”敲门的官兵吼了一嗓子,他作为这支斥侯的小队长,对自己部下士气低落毫无办法。他又道:“就这样向将军回报,还是接着搜查?”
  众军士纷纷道:“回报得了,看这鬼地方也不象有逆贼的样子。”
  小队长自己心中倒有十成不愿继续搜索,此时象他们这样的小队官兵最容易成为打击对象,甚至急于迎接和平军的百姓也能悄悄将他们埋在此处。
  官兵得知镇中安全,纷纷涌入镇里,经过一日急行军,他们也都累了,况且如今天气渐冷,人人都想能找个暖和的屋子升火取暖,但当他们进入镇中心是,变故发生了。
  自四面民居之中,小队小队的和平军战士空然现出身来,也不知数量有多少。官兵一面惊怒地叫骂,一面挥舞兵刃抵挡,且战且退。可这白水镇街巷蜿蜒曲折,由大大小小数十座小桥连接在一起,再加上不时有小队的和平军自左右突出,官兵人数虽然不少,却很快被分割开来。
  一队官兵在员独目副将的带领下,跳进齐膝深的一条小渠,而从两侧居民院中,冷箭有如毒蛇的目光般,一个接着一个穿入露出空档的官兵身上。那副将早扔了马上长兵刃,只提着柄重剑,一面拨打着箭矢,一面怒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
  他们一面喊,一面顺着那水渠前行,那副将甚是勇猛,当一员和平军将领冲到他面前时,他眼眨也不眨便一剑砍出。和平军将领横刀便格,但臂力明显不如对手,刀被震得荡开,那副将双臂一摆,剑再次砍出,两人兵刃二次相交,和平军将领的刀脱手飞出,不待他逃走,那副将第三剑已经刺出,自他胸中贯入。
  那副将踹开尸体,继续前行,大呼道:“将军有令,就地结阵作战,溃逃者斩!”他所到之处,和平军虽布下赤龙阵却也无法阻挡他,连着斩杀了四员前来挑战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他的部队数量迅数增加,从和平军的分割之中冲出一条路来。
  由于巷战之中无法看清敌我军情,被猝然袭击者极易溃散,官兵原本已无斗志,但在这副将勇悍地带领之下,却渐渐在这一处逆转了过来,他们连番冲杀,终于接近到凉水镇的边缘,眼见着就能从这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水镇中脱身了。
  那副将暗暗松口气,他假传将令,拉出这许多人来,终于护着自己逃出生天。他一个人固然勇猛,但在这混战之中个人的勇猛只能激励士气,却不足以倚恃,因此才将这许多将士聚在一起。正当他当先绕过最后一家院子时,他的心忽然一沉。
  眼前,数百个和平军弓箭手或蹲或立,弩矢尽数对准这路口处,那副将反应甚快,在和平军弩箭齐发的同时一个翻滚,也不提醒身后的将士,便藏到了院墙之后。紧随着他的十余人则没有那么幸运,被这乱箭射得周身有如猬刺。
  “往回走!”那副将咒骂了声,又领着这百余官兵杀了回来。他冲得半途,眼见身边聚的士兵又多了近一倍,心中越发着急,若是人数多了,在这复杂的地形中难以指挥,只怕反而会惹来麻烦。
  “钟大人,你看,许将军!”心中正在想着主意,身旁一小卒忽然嚷道,只见前方这支苏国官兵的统帅许达在小队卫士拥簇下,且战且行,正在向这边靠过来。这钟姓副将暗暗叫苦,本来人多便不易脱身,再加上主将这个敌人必欲得之而心甘的目标,自己今日只怕要战死于此了。
  “钟彪,快过来与我会合!”许达也见着他,扬声高呼道,钟彪心中骂娘,却不得不领着部下向那边杀了过去。和平军将士抵不住这两边夹击,渐渐退开,让他们集在一起。
  “向东杀出去!”许达下令道,钟彪心中不愿,便在混战者渐渐与许达拉开距离,待许达转过一条巷口之后,他忽地一转身,反向而行了。
  “大人,为何往回走?”一士兵问道。此刻杀声渐歇,这条街道有如涂了红漆般,到处都是尸体。钟彪一指地上的一具尸体道:“跟着他走,迟早会这样,大伙分开来突破更容易些。”
  “正是,逆贼见了许将军那等高官,必定蜂拥而至。”一士兵理会道,“我随钟将军杀了半日,身上连皮都没破上一块,钟将军乃大福之人,我跟钟将军走!”
  他周围大多是他收拢得来的部下,纷纷声言要随他走。钟彪听得双眸发光,心道:“当初李均不过千余人能纵横天下,如今我有这百余人,即便不能象李均一般称霸一方,起码也可成一番事业。如今苏国崩溃已是难免,正是大丈夫举事之时,死在此处一文不值,若是夺了那三五座城池,我便是称孤道寡又有何不可!”
  野心一起,他便有意将这百余人带走。这一路上仅遇上零星的战斗,当行到镇西侧之时,他再看周围,那百余将士只折损了十余人而已。
  此次他小心得多,在出镇之前派了个机灵的士兵先去观望,那士兵只伸出了个头立刻便又缩了回来,脸色大变道:“不好,逆贼!”
  钟彪听得面如土色,看来和平军早将弓箭手埋伏在镇子的各处出口,自己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了。方才升起的野心,让他不甘心就此战死,他必须活下去,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先回头,再想法。”呆在和平军眼皮底下不是办法,相反倒是镇中更安全些,随便散入居民家中,和平军搜索起来便不那么容易。他如此打算,众军士此刻也只有随他奔走,虽然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顾不得许多。
  “钟彪,你在这,太好了,护我杀出去!”没行多远,迎面又遇上了主将许达,此刻许达身边数百人仅剩余十多个,他向东冲杀不久身边兵士便死的死逃的逃,仅余这十余个亲兵了,而和平军尚在紧紧追赶,因此见了钟彪禁不住喜出望外。
  钟彪心中一动,如今四面皆被和平军封锁,要想逃出生天,只有行非常手段了。他低声向四周士兵道:“你们真愿追随我?”
  身边十余个士兵听得真切,都低声应是。钟彪道:“那便随我行事。”
  当许达匆匆来到钟彪身边,钟彪向他行了一礼,忽然将手中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狞声道:“你这无能匹夫,还想来连累众将士么?”
  许达见变生腋肘,根本不及反应,愕然道:“是我,你疯了不成?”
  “老子就知是你,你这无能匹夫!”钟彪吼道,“老子再三劝说不要进镇,你却不将老子的话当回事,老子在你手下做了十年副将,你总是以老子出身不正不肯提拔,如今却要来连累老子和这一干好容易逃得性命的弟兄么?”
  “既……既是如此,你我各奔东西就是……”见到百余将士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情,许达面如土色,“我不连累诸位弟兄。”
  “哼,如今说这个已晚了,你既有心不连累众弟兄,那就再请你帮众弟兄一次。”钟彪看了看周围,扬声道:“我等将这匹夫献给和平军,以换取我等性命,众兄弟以为如何?”
  这些已经伤疲不堪的官兵哪个敢反对,便是许达的亲兵也无一人敢出声。钟彪精神一振,也不等许达骂出声来,用剑柄将他击昏了过去。
  ……
  凉水镇的巷战具有重大意义,不仅因为切断了苏国朝庭的一条退路,更因为在这一战中,首次有官兵将领临阵哗变投降了和平军。张放献计,请李均重赏钟彪,便将之大肆宣扬,数日内,柳州左右率部投降者甚众。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苏国,终于土崩瓦解。
  “回去告诉昏君奸相,我此次来,不惟为陆帅复仇,更是为天下百姓吊民伐罪!”
  当苏王李构亲派的使者来见李均时,不待他发言,李均便掷出这一句话。
  “请统领暂惜雷霆之怒,容下官一言。”那使者并不畏惧,从容道:“统领,陆帅冤屈,陛下已然明了悔过,昨日陛下下诏追赠陆帅镇国公,在正殿亲领群臣祭奠。陛下虽是天命之子,圣聪非凡,却也难免为小人迷误,统领上念皇天厚土,下念黎庶百姓,何不承陆帅之遗志,禀先贤之忠节,弃干戈,修文德,既可逞报国安邦之志,又可为后世子孙领万代之荣华。统领弃此流芳百世而不为,难道非要做那叛国逆天遗臭万年之事么?”
  听得这番言语,魏展禁不住直摇头,此时此刻,使者还讲究什么文辞华美,不过是徒误时间而已。果然,李均哈哈一笑:“这位大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的道理在我看来不值一文,来人,将他赶出去!”
  那使者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语要说,希望可以凭自己辩才说服李均,但却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便被赶出和平军营寨。但在他垂头丧气离开不足半日,苏国朝庭的第二位使者又到了。
  “不见,就说我不见。”李均根本懒得理他,下令道。
  “那使者大笑说没料到统领在两军阵前尚无所畏惧,却怕了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呵呵,若是我会中他这等激将之法,也就不会领着大兵来到这柳州城下了。”李均回头看了看魏展,“先生以为呢?”
  “统领其实还是想听听此人能说出什么的吧?”魏展也微微一笑,“否则直接赶他走人便是。”
  “还是先生知我啊。”李均耸耸肩,“让他进来吧。”
  石全却道:“且慢,他要进来可以,先得搜身。”
  李均摇头道:“既是见他,就不必怕他,嗯,若是石兄不放心,便让纪苏妹子随我一起见他,如何?”
  见李均见那使者的兴致颇高,石全也不好过于阻拦,虽然李均伤势并未痊愈,但有纪苏在身侧,应不会怕任何人刺杀吧。
  使者很快被带入营帐中,说是使者,连同他的随从倒有五六人之多。李均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群人,即便是刺客,对方似乎也不应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那么看来使者确实是想以言辞来打动自己了。但这几个随从身材来看,他们似乎应是女子,难道说这使者想用美女来打动自己么?
  “下官见过余国公。”那使者第一句话便将李均吓了一大跳,他被柳光以陈国国君的名义封了个余伯,而这使者却以“余国公”之名称呼他,但旋即他便明白,苏国已经封了他个国公了。
  “病急乱投医了……”李均冷冷一笑,若是自己逼得再急一些李构就会答应交出吴恕来吧。
  “此次陛下遣下官来,是有几事告知国公大人。一是吴恕已被免职收监,听侯国公发落;二是陛下遣人寻访国公家人,却发现国公原是献宗陛下之后,当今陛下堂侄,因此陛下非常想见国公大人。”
  “哦?”李均一怔,这使者说话干脆,简明扼要却又正中重点,所说之事又使得自己禁不住想探听个究竟,单以辩才而言,绝不在鲁原之下。
  “且不论吴恕被收监是真还是假,说那国君是我堂叔,你有何证据?”想起当初以尸体掩护住自己救了自己一条性命的堂兄李坦,李均心中倒信了八成,但他仍质问道。
  “这里有份大苏王族世系谱,可证明国公大人身份。”使者将一个卷轴交给卫士,那卫士再转呈至李均手中,李均瞧了瞧,上面倒确实有他祖父、父亲及自己的名字,但他只瞥了一眼,便将之扔到了地上,厌恶地道:“即便如此,我也与这苏国王室没有半点干系!”
  雷魂的脸突然掠过他脑海,雷魂本是苏国王室,甚至曾贵为王子,关于他的事情陆翔生前曾约略提起,他因厌恶这王族血统而放弃了继承之权,流浪四方成了三教之圣,他心中对于自己身上这肮脏且腐朽的血统定然也充满着憎恶吧。
  “国公……”
  “够了,若没有别的说辞,你可以回去禀报那个昏君。”李均一字一句地道,“一切都晚了,如今箭已出弦,他便是真心悔改,也得先付出代价!”
  那使者沉默了一瞬间,深深吸了口气,道:“国公大人还不曾见过陛下赐予的礼物。”
  李均冷冷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女子们,在宽大的男子披风与头巾之下,看不到她们的脸。李均道:“是她们么?”
  那使者轻轻举起掌来,他击掌的声音甚是奇特,有如更鼓催晓,又如晚钟低鸣,节奏起先是很慢,但渐渐快了起来,最后击掌之声竟连成一片,有如夏日夜间田野里的蛙声,但这蛙声又是连绵不绝的齐声应和,而非各自恬噪。在他掌声之中,那群女子中一人站了出来,慢慢脱下自己罩在身外的披风与蒙在脸上的头巾,一张亦喜亦嗔明媚动人的脸儿便露了出来。
  帐中除去纪苏尽是男子,目光也本能地停在这女子身上。那使者见惟有李均只是淡淡一瞥便皱起眉头,击掌声一变,第二个女子又站了出来,露出真实面目。此次呈现于众人眼前的,却是一张秀眉微颦容貌清秀的脸儿,再加纤弱只堪盈盈一握的柳腰,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之心。
  李均目光在这个女子脸略一停留,便又转到那使者脸上。使者微微一笑,击掌声再是一变,如果说二变之时他的击掌声有如清风明月一般空旷,此次则有如琴瑟相和渔樵相唱般悠远,第三个女子站了出来,解开外衣之后,露出一张儒雅恬淡的脸与一双深幽诱人的眸来,满是书卷气息的面容中略带着骄傲,又略带着羞涩,似乎不是凡世的女子,而是天界的女史一般。
  李均这数年来读了不少诗书,他身边无论是凤九天还是魏展任迁等,皆是饱学多才之士,受他们熏陶,李均已远不是当年不解诗书的鲁男儿,见了这等女子,也禁不住眼前一亮,世上多少有才有德的英杰梦里的人儿,如何就到了他面前。
  但纪苏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因为李均虽然盯着那女子,但手却悄悄伸过来握着她的手。或者说李均只是在欣赏那女子的气质,只是将那女子当作一件先天孕育与后天雕塑混然合一的艺术品。
  那使者显然极会察言观色,见了李均不为这女子动心,便停住击掌之声,颇为无奈地道:“国公身旁有纪夫人这般英武女子,这第四个女子国公便无须再看了,下面就国公见这第五个女子,我敢说国公见了她,此后再不会对这世上任一女子动心了。”
  李均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使者拼命称赞第五个女子,而尽量忽视那不曾露出真面目的第四个女子,看来这第四个女子必定有古怪。他心中已有了算计,也不多说,只是向那使者微一颔首,那使者向第五个女子一躬身,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那女子却没有反应,待得使者催第二遍时,才淡淡“嗯”了声,只这一声,营帐之中的人便觉有如天籁传来,又似自己最心爱之人在自己心头软语哀求一般,都不由心中一荡。
  那女子自披风中伸出纤巧如葱的玉指,轻轻撩开了披在身上的披风,披风如片云彩般飘落,露出她那束得紧紧的身躯,虽然在一套淡紫色的衣裳里,但众人都觉这女子身躯玲珑剔透,每一分每一寸都生得再合适不过,古人所言增一分则肥,减一寸则瘦,正是形容这种身材!
  众人急切地将目光停在那女子手上,顺着那女子的手又停留在她遮住脸的头巾之上,李均也似乎对这头巾之下的面孔极为好奇,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正这时,那第四个女子身体忽然动了一动。
  “嗯?”李均双眸一瞪,射出凌厉的光来,罩住了那第四个女子,那女子却只是上前了一步,便不再动弹,因为她发现至少有三柄刀正对着她的胸口。蓝桥大笑道:“早知你这妞儿会有古怪,将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正当众人目光都自那第五个女子身上移开,移到第四个女子身上之时,那第五个女子忽然咤了一声,掀开脸上的头巾,几乎同时,“叮”地一声轻响,纪苏挥刀挡住一支毒针。
  紧接着“铮铮”兵刃相击声音不绝,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柄短剑,剑舞如虹,直扑向李均,而纪苏挥动马刀,与她激斗在一起,两人兵刃在一刹那间格击了十余下,直道李均大喝道:“停!”
  纪苏应声停了下来,而帐外的武士也立刻冲了进来,那女子似是知道刺杀无望,将手中双剑掷在地上,长长叹息了声。
  但论及脸色难看,只怕帐中无人能比得上李均。李均慢慢坐回座位,半晌道:“小妹,将我行踪习惯告知幽冥宗刺客者,是你么?”
  “是我。”陆裳双眸既是哀怨,又是无奈。
  “在南安关中为赵兴设以毒攻毒之计者,是你么?”
  “也是我。”陆裳慢慢道。
  “知道我重伤未愈,所以布下这行刺之计的,当然还是你,难得你能找到这许多同你一起来的。”李均看了看那使者,那使者虽然临此危境,却依然面不改色,倒是十分有胆气。
  陆裳低低道:“李均哥哥,我曾不只一次劝过你,莫要做得太过分,自打认识起,你在大事上从来就不曾依过我一次,我也不只一次告诉你,若有一日你兵临我大苏都城之下,我能迎你的,便只有这个了……”
  看着地上的毒针,李均忽地想起一事,道:“数年前孟远兄长与霍匡激战枫林渡,刺杀霍匡的是你遣的人么?”
  “李均哥哥,虽然我不愿你来这里,可我也不愿看你失利,李均哥哥,我好难……”多年的责任,多年的负担,到这一日终于可以算是结束,陆裳禁不住梨花带雨,声音也哽咽起来。
  矛盾而复杂的心情同时也涌在李均心中,没有陆翔,便没有今日的李均,那个为国尽忠的男子事实上取代了李均父亲的角色,在李均人生路上永久地成了一座指路的路碑。而在那几年中,李均与眼前这女子也产生深厚的兄妹之情,虽然二人斗嘴斗智,但李均心中着实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子一般,自己大喜之时,她能来贺喜,曾让自己高兴不已。但今日,却到了这个地步……
  李均并不害怕放了陆裳,陆裳还会来刺杀她,他担忧的是,如果放了陆裳,那如何向在刺杀一战中为自己而死的曾亮等交待,如何向南安关城前中计被淹死的将士们交待。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充满了李均心头,在他今日这地位,他能如何抉择?
  “收起兵刃……”纪苏紧紧握住李均的手,此刻,她必须站出来同李均一起承担某些东西,但李均止住了她,李均厉声喝道:“事已至此,陆裳,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
  纪苏还等要说什么,李均用充满柔情的眼光将她的话语堵了回去,那眼光分明在说,我如何能让自己的妻子来背负应由自己背负的骂名。
  陆裳面色枯败,再也没有那倾国倾城的姿容,行刺失利让她憔悴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来,早有武士上来用铁枷枷住她的双手。
  “此计是我策划的,与这几位无关,还是饶了她们吧。”陆裳怔怔了一会,道。那使者却昂然道:“李均,向大王献这计者是我,要杀便杀我,我乔子方岂是让一个女子承担所有责任之人?”
  那看起来满是书卷气息的女子忽地走向前来,向陆裳深深一福,又向乔子方深深一福,众人不知她有何打算,但见她举手投足力量都很轻弱,知道她并无刺杀之力,也就由她。只见她转过身来,来到李均身前的桌上,将砚台拿了起来,拼尽全力向李均砸了过去。
  “逆贼,今日能与忠臣义士同死,也不枉我读了这十余年的诗书!”那女子声音好听之至,虽然充满怒意,却仍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纪苏将那砚台接住,缓缓放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李均,李均面色阴森,道:“都绑了带下去,牢牢看住不得走脱了,待破了柳州城,我要将他们与昏君奸相一起处治!”
  当陆裳被女兵带到帐口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李均道:“李均哥哥,不论你如何做,我都不怪你,爹爹……爹爹要是象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当帐中恢复平静之后,众人只道李均会要单独呆上一会,却不料李均神色转为平和,泰然自若道:“昏君奸相已经病急乱投医,我迟迟不攻城,已经拖尽了他们的耐心,而在柳州周围的零星战斗又削弱了他们的士气,这逼得他们不得不采此下策。哼哼,既是如此,时侯也差不多了,诸位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可。”能在此时接上口的,惟有任何情况下都会先抛出这句话的石全了。他慢慢道:“时机虽已成熟,但此刻攻城仍会有较大伤亡,不如再缓上一缓,等城中官兵投降。”
  “在这等他们是不会投降的。”魏展反对道,“不如调各处降将攻城,既不致损伤我军主力,又可让城中官兵战意动摇。”
  “不可,降将临阵归附,心志尚不坚定,况且以他们为前锋,他们必觉心寒,还是再缓两日的好。”
  “那好,众将各自回营,整顿好军马,三日后攻城!”李均不待二人再争议,便做了决策,“新近归附的官兵令他们就地休整,保持各地治安,不得有奸商借机哄抬物价盗匪乘乱抢掠之事,如今非常时刻,须行非常之法,凡有违法乱纪者,重则杀,轻则杖。”
  在接到李均三日后攻城的命令之后,董成长长吸了口气,这一天终于到了,无论自己曾经对这个王朝多么忠诚,现在自己都要亲手将之打倒。
  出乎李均与董成意料的是,降将钟彪主动请战,愿作攻柳州城的先锋。在他再三请求之下,李均也应允了。


第十一章 柳宁
  经过一连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清晨起来,厚厚一层霜打在原野之上,象是为大地罩上了一层纱衣。鸟儿在久违了的阳光下欢快地跳跃,婉啭地鸣唱,用它们嫩黄的嘴儿梳理着羽毛,不时偏过头,好奇着打量这静静地沉默了许久的人群。
  成千上马的和平军将士,是城,是山,是林,是火,屹立在临时辟出的校场之中,他们表情严肃,但眉宇间却露出几分渴望。
  “嗬!”忽然间,远处传来无数人炸雷般的喝声,鸟儿被惊得扑扇着翅膀高高飞起,喝声未落,呜呜的号角吹起了清晨的寒意,风卷紫旗,翻滚飘动有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嘭”一声重重的鼓点紧随着号角而响,羌人力士在这样的天气中仍旧裸着上身,每一块股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盘虬粗犷,洋溢着似乎使不完的力量。
  “嘭!”第二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又是嘭嘭声如连珠迸发一般,连绵不绝,先只是那赤着上身的羌人力士一面鼓,很快和平军所有营寨中的鼓声响便成一片。
  巨大的紫色龙旗开始自南向北移动,战士的脚步声,战马的蹄声,战车的轴轮声,混在一起,令大地也禁不住发出沉沉的回声相应和。
  柳州城上,苏国官兵瞪着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迎入他们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阳的红光外,便是同那太阳一起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紫色龙旗。
  “我……我怎么了?”一个士兵只觉得心脏几乎不再跳动,自己张大嘴巴,却仍然喘不上气来,自骨髓深处,一种针一般的冷意一点点地将身躯占据,直至整个身躯都似乎不属于了他。
  “不……不行,我……我……”那个士兵不知自己应当做什么,他只知道,看着迎面而来那以坚实的方阵推进的队伍。
  “各就各位……”一个武官声嘶力竭喊了出来,“准备作战!”
  这喊声无法唤醒这些被敌军气势压垮了的官兵,直到他一脚将那个挡着他面前的士兵踹倒,其余人才慌慌忙忙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那个士兵倒在地上的同时,忽然想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想撒尿。
  但此时不是他小解的时侯,他惊惶地四处张望,看到别人都已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也摘下弓来到了自己的垛口。将半个头伸出垛口,他极力向城下张望,但能见者,只是阳光下一片紫汪汪的大海。
  “射……射死你……”颤粟着拉开弓,射出第一枝箭,而此刻和平军尚在射程之外,这场攻打柳州城的战争中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无目标地在空中轻飘飘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面上。随着他的弓弦声响,更多同他一样的新近被强征入伍的官兵射出了箭矢,但旋即便被一片军官的喝扩声与踢打声制止。
  “笨蛋!”身旁的老兵粗鲁地给了这新兵一脖拐,将他头重重碰在城砖之上,幸好有铁盔护着,虽然疼痛,却没有破。他手忙脚乱地将头盔扶正来,免得遮住自己的视线,半是惊恐半是无奈地看着老兵。
  老兵半眯着眼,嘴里还叼着根草茎,弓箭就是随意地扔在他身旁,别人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敌军,而他却好整以暇地在那休息。不知为何,新兵见了他的神情,觉得略略有些安心,就连小腹中的尿意,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鼓声越越近,也越来越激烈,架着大牛皮鼓的鼓车已被推至距离城墙不足三箭之地,正这时,呐喊声象从半天打下来的霹雳一般,蓦然响起,新兵心神刚刚放松,这一下子又被惊得慌了起来,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稳,开始巨烈地颤抖。
  “伏下来!”老兵又给了新兵一个脖拐,自己抢先将身躯蜷缩成一团,藏在箭垛突出的砖石之下。新兵慌里慌张依样伏下身,只觉得腹部受了挤压,尿意更深了。
  “嗒!”皮索被斩断之声响了起来,紧接着,重投石器发出沉重的咯吱声,将南瓜大小的石块掷向天空。新兵吃了一惊,刚想站起来,却看到老兵伏在那儿气都不敢喘,于是便也不曾动弹。不过是片刻之事,他只觉天空似乎变暗了,阳光似乎被什么遮住了,他惊讶得张大了嘴。
  “轰!”和平军的投石机投出的石头,重重砸在铁索连成的护城网上,将护城网带得向下猛烈一沉,发出刺耳的金属磨击之声。碎了的石块四处飞溅,一些方才站起来的官兵头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挣扎。他们的铁盔链甲,在这强大的冲击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个惨叫着的士兵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血自他手指缝间流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着,显然是双目被飞溅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见他暴露在自护城网缝隙间滚下的石块之下,那个新兵忍不住爬起来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老兵猫着腰扯住了他的绊甲皮带,狠狠将他扯过去按倒在地。
  当新兵抬起头来时,那个惨叫的士兵已经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脚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头盔里,血和脑浆的混和物不断地渗着。新兵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部的翻滚远远胜过了小腹的尿意。他拼命地呕吐,将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老兵侧着耳,似乎在听着什么,没有对新兵说话,也没有理会新兵那半是愤怒半是感激的目光。惨叫声,投石机发石的声音,攻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风卷战旗的声音,还有将这杀戮一步步推向高潮的呐喊声与击鼓声,震得人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
  双方投石机的互击很快便结束,无论是兵力还是器械上,和平军都占了优势。算起自愿随和平军来攻柳州的投诚的苏国官兵,围住柳州城的足足有十二万大军,而城中守兵这几日不断溃逃哗变,已经不过区区六万,这六万人还不能一起上城,还得有部分拱卫宫殿,有部分巡查街坊,虽然城中囤有大量军资器栈,但却无人能用。
  “杀呀!”和平军战士开始冲锋,当先者是了群将又长又厚的木板举在头顶的羌人勇士。他们力大无穷,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们头上的木板上,对他们难以造成伤害。当他们来到护城河后,藏在木板之下的盾手钻了出来,用大盾护住他们,而他们则将木板重重摔在护城河上,用力将木板推向护城河对岸,数十块木板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宽敞的临时桥梁。
  “倒油!”城上的火油如瀑布般倾了下来,紧随着下来的还有碎棉布、松枝等易燃之物,火矢一枝枝射下,木板上一处处被点燃,火舌腾地跃起,很快便让和平军的努力化作在下的烟烬。
  那个新兵此刻已不能算是新兵了,他尽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箭壶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和平军是如此众多,他可以肯定自己射中了其中几个。当第一个敌人中箭倒下,那呆滞的目光移过来寻找射杀他的人时,新兵的心沉到了腹内。但渐渐的,他麻木了,不断有人倒下,敌人,或者是身旁的战友。人心底的杀戮欲望在这惨烈的激斗中被激了起来,他已经忘记对手是人,而只知道要杀死对方。
  “没箭了!”当发现箭壶中没了箭矢时,他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他伏在地上,滚到一具同伴尸体旁,解下他的箭壶,将他的尸体踢到了一边——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他已经很自然地觉得伏在这城砖之上的不再是个人。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侯自己也会伏在城砖之上。
  箭雨与石雷渐渐稀疏了,和平军开始退却了。那个新兵抹去额间与血混在一起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尿意早就不知到哪去了。
  “打起精神来!”老兵身上明显比他要好些,神色也要悠闲得多,“才开始呢!”
  新兵悄悄从箭垛口处向城下看去,在搭建强渡护城河的浮桥失利之后,和平军前部稍稍后撤,但紧随着又是一轮冰雹似地投石。护城网上的铁索也禁不住这般密集的轰击,开始出现零星的断裂,而藏身于其下的官兵所受的伤亡也开始增多了。
  城墙上的塔楼首先被这飞石砸得崩裂,新兵眼睁睁地看着一处塔楼倒了下来,将厕身于其下的几个官兵都埋入断砖碎石之中。他等了会儿,没有一个人从那片狼籍中爬起,他明白,这几个人都已经完了。
  “咚咚!”和平军的战鼓声换了一种鼓点,呐喊声再度冲破云霄,架桥失败并没有让和平军崩溃,高大的移动箭塔被推了过来,那箭塔比柳州城外城城垣要高出足有十尺,藏身于其上的夷人弓箭手居高临下,以准确的射击逐一将城头躲避得不严的官兵射杀。官兵则全力反击,以火矢射向移动箭塔,但那箭塔尽数用水浸得透湿,极难点着来,眼见和平军弓箭手牵制住了官兵注意力,羌人力士又抬着长板冲了上来。这一次他们将长板铺上,立刻用麻袋裹着泥土盖在长板之上,城头的官兵受了压制,不能象前一次一样将所有长板点燃,很快便有数道临时桥梁架成。
  和平军中“万岁”的呼声刹那间取代了喊杀声,不等架桥的羌人力士退回来,十数支利箭般的和平军冲了出来。即使是在全力奔驰之中,他们却也没有一丝散乱,分路冲向临时桥梁。
  那个新兵茫然失措,不敢探出身去射箭。他本能地将目光看向老兵,只见老兵已然将弓箭扔在地上,提起了刀和盾。新兵有样学样,也放弃了弓箭,而握住了矛。
  云梯几乎就在他将矛提起的同时搭上了城垛,和平军将士或顺着云梯,或使用爬索,将刀剑噙在口中,迅速向城垛上爬了过去。双方在城垣之上展开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夷人弓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击来压制官兵,只能瞅准空档以冷箭来助在血战中的己军一臂之力。
  那新兵此刻才探出头去,看着一个瘦削的和平军战士猴也似地顺索蹭了上来,距他越来越近,甚至连他脸上的纹理都可以看清。新兵“呀”的大叫,用力将长矛挥出去。那瘦削的和平军战士身手甚是灵活,用力蹬了城墙一脚,那爬索便荡了开来,闪过新兵这一矛。新兵见自己一击不中,而对方却乘机又爬上了几尺,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老兵瞅准时机将一块石头掷了下去,那和平军战士偏过了头,却躲不过肩,在空中摇晃着四肢从足有三十尺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新兵松了口气,不待他向那老兵投去致谢的目光,“叭”的一声,一架云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处,紧接着十余个和平军将士鱼贯而来,新兵连掷了两块石头,虽然砸倒了一个和平军战士,却不能阻住对方的前进。很快一只长矛便向他刺了过来,他挥矛去格,那个和平军战士大喝着将矛连续刺出,将他稍稍逼得退了几步,他一离开城垛,那个和平军战士立刻上前,想登上城墙,而旁边的官兵此刻已赶来接应,用钢叉叉住云梯,将云梯推翻了过去。
  仅仅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新兵却觉得过了几个月那般漫长。与这惨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与箭雨中伤亡的人只能算是少数。和平军数轮冲锋都被官兵击退,没有一个和平军将士能活着踏上城垣,经过这轮番作战,新兵只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而城头准备的滚木擂石也已消耗殆尽。
  看到和平军阵势开始略略退却,新兵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经过这番血战,他也不再是一个新兵了。杀声已歇,城上城下尽是伤者的哀鸣,血腥味让人嗅觉都已麻木,而护城河更是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新兵此刻再看起来,更为强烈的恐惧感让他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尿意再次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本能地再次看向老兵,那老兵却也满脸惧色,见了他望过来,那老兵低声道:“危险了……”
  “逆……逆贼不是被……被打退了么?”新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那么发颤。
  “贼军阵势未乱,方才的攻击只是总攻前的试探,此刻贼将已然知晓城上何处防守薄弱,若是再攻来,必定是倾力而出。”老兵见军官将领都累得缩在后边,低声道,“贼军试探攻击尚且如此,若是全力来攻,官兵兵少,只怕难守啊。”
  “你……你是说……我们守不住?”
  老兵嘿嘿地发出怪异的笑来:“若是城中兵力多上一倍,又有员得力的大将指挥,贼兵想破城势比登天。但如今城中兵少将怯,陛下又不敢亲征劳军,相国大人则早就收拾了细软财宝,我们怎能守得住?”
  新兵颇为不信地向四周望去,周围残存的官兵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在发呆,士气之低,全然没有打退了敌军的样子。他越看心中越急,问道:“那……那我们会不会死?”
  “谁知道呢?”老兵叹息着说了声,“杀戮场上,谁知道自己有没有下一刻?”
  新兵心中开始发冷,老兵脸上的惧色却慢慢消褪,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道:“娘的,能拉出一支这样的军队,李均真不愧曾是陆帅爱将,若是我有幸也在陆帅帐下呆个三年五载的,没准比这李均还要厉害。小子,有机会你倒应见见李均。”
  新兵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番大话,好奇心将恐惧略略冲去些,他正待再说,忽地听到城下战鼓声又是大作!
  “这是玩真的了。”老兵大声嚷着,似是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又似警告新兵小心。新兵在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握住自己的长矛,眼看着大队和平军又开始了冲锋。
  老兵揣测得不错,和平军此次虽然又摆出了自柳州城南和西两个方向全面攻击的架式,事实上却集中敢死勇士于西城的兑金门。当数十架云梯搭上了兑金门附近城垛之上后,这些不畏死的勇士疯子般向上攀登,虽然不时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紧接着便有人顶上来。经过先前试探攻击后,这兑金门处的滚木擂石已消耗殆尽,急切间也无法补充得全,因此在矢石皆尽之后,双方便进入白刃肉搏状态。
  那新兵虽然明白和平军将选薄弱之处攻击,却不想对方挑中的薄弱之处就是自己这儿。想来对方已经发觉镇守此处大多数都是新近强征入伍的新兵,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数量有限的缘故。他用尽全力挥出长矛,长矛刺入了一个羌人勇士的胸中,那羌人勇士竟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向城上攀爬。他大惊之中想拔回长矛,但长矛却被对手身体夹住,那羌人勇士一手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一手扶着城垣,咧开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红的双眼中露出似讥似嘲的冷光,眼见他便能登上城来,但他的力气此刻用尽,终于晃了晃自云梯上栽倒下去。
  新兵急忙松开手,他的长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尸体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却见一个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自云梯上探出头来。那将领身手甚是矫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墙。新兵眼见他手中的战斧闪着寒光劈头盖脑地斩了过来,哪里还敢拔刀格挡,向后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后是一具官兵的尸体,将他绊得向后倒了过去。
  也亏得他向后倒了下去,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一斧劈空之后反手又是一斧,重达数十斤的战斧在他手中就根小木棍没什么两样。但新兵一倒这斧便从他胸前扫了过去,新兵只觉得胸前一疼,忍了许久的尿再也控制不住,“唉”的一声便昏死了过去。旁边的老兵见这和平军将领勇猛难当,扔了兵器就走,和平军将领却不放过他,向前跨了两步,战斧一横,那老兵的首绩便飞了起来,脖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三尺高。
  “万岁,万岁!”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第一个登上城,城下的将士都兴奋得高呼了起来。
  ……
  “万岁!”
  数万人高声呼喊,声音足以刺破长空,震碎天上的云彩。
  紧随着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一个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来。他一手提着九环大刀,一手举着一面紫色龙旗,在城头找了处裂缝将紫旗插了进去,回过头来便砍翻一个迎上来的官兵。
  城下的欢呼声更大了,这两个和平军将士护住所占的垛口,不过片刻间,便又有十数个和平军将士攀了上来。
  “钟彪!钟彪!第一个登城者是钟彪!”识得那独目浓须武将的士兵都大呼,钟彪听了咧嘴一笑,他在战场上纵横多年,向来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几曾有过这番荣光。李均在阵前仰望,脸上露出一丝思考的神色,问身旁的董成道:“那当先冲上城的,便是你在凉水镇收伏的钟彪?”
  董成脸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这丝自豪旋即被另一种异样的心情代替了,虽然自己的部将取得这攻城的头功,但所攻的却是自己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声道:“不错,此人甚是勇猛,也颇有智计。”
  李均垂下头去,慢慢思索什么,过了会,他又问道:“此人可曾在陆帅帐下效过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据说也是佣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着钟彪的身形眼熟,只道是当初在陆翔帐下时认识的人,如今听来,这个钟彪似乎是另一个人。
  “不会这么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将这念头甩到一边,此刻正是关键之时,他必须全神贯注于指挥调动将士。
  “反击,反击,将他们赶下去!”
  一个武将声嘶力竭地呼喝,夹在官兵之中冲了过来。钟彪独目圆睁,战斧荡着罡风,如旋风般迎着这武将冲过去。两只缨枪毒舌般向他胸喉处刺来,但都被他战斧荡开。那两个官兵尚不曾收回缨枪,钟彪一斧过去,便将其中之一从头至腰劈成两片,紧跟着一抬脚,踢在另一个官兵下身,那官兵弃了兵器捂着小腹跪了下去,钟彪却毫不迟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头飞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击的武将身上。
  “逆贼!”那武将倒也有胆气,不曾被钟彪的气势吓倒,挺枪便刺,枪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缩不定,枪缨如蝴蝶般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但钟彪却毫不理会,挺胸迎着枪便踏向前去,战斧只是简简单单从头上劈了过去!
  “吐吐吐!”一连数声,那武将的枪尖在钟彪胸甲上刺出五个窟隆,每个窟隆都向外冒出鲜血,但每处伤都只是破了钟彪皮肤,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观武将自己,头颅如头被切开的西瓜般分成两片,红的白的流了出来。
  “哼!”钟彪一脚将那武将尸体踢飞,横着战斧,怒瞪独目,吼道:“谁还敢来?”
  官兵见得他全身浴血,威风凛凛有若杀神一般,哪里还敢上前。官兵的反扑变成了溃退,而利用这时机,又有数十名和平军将士登陆了城。他们迅速向左右杀去,将已然动摇的官兵驱赶开来,占据了更多的城垛口,从而也让更多的和平军战士攀了上来。
  官兵此刻从其余所在紧急抽调了人员杀了过来,暂时稳住了阵脚,双方便在兑金门上的城垣展开了激烈争夺。但城上空间有限,双方数百将士挤作一团,谁都无法施展开来。
  “冲车!”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挥了挥手命令道。
  不过片刻时间,一架由百十名力士冲车便来到兑金门前。这些力士也不管城头的战事,喊着号子一齐用力,那冲车“砰”地一声,城门四周被撞得灰尘簌簌而下,便是数十丈外,也可以感觉到巨大的震动。
  “嘿哟、嘿哟、嗬!”力士们的号子声杂在战场中的杀声里,并不显得引人注意,但冲车却应声又撞在城门之上,撞角所触之处,铜皮包着的门被撞凹进去一截。城门里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撑住门。
  “轰!”接二连三的冲车撞击终于在城门之上开了个洞口,内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对方,官兵眼见外头和平军的声势,更不敢留在这儿,因此再撞得几下,这高大厚重的城门终于被撞倒在地上。
  “万岁!”和平军中再次传来万岁的呼声,这是今日里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们移开冲车,和平军便从他们身侧冲了过去,直扑向城内逃散的官兵。城头的官兵见城门已破,都知再坚守外城已无意义,纷纷向内城退却。
  “追,莫让他们逃了!”钟彪杀气腾腾,不知疲倦般挥动着战斧,踏着官兵的尸体冲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内城之前,内城的大门便死死关了起来,任官兵如何捶挞也不敢再开一丝缝隙。望着城下同僚袍泽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为国死战原本为忠臣义士之所为,尔等不得贪生怕死,快快回过头去与逆贼作战!”城上的禁军将领眼见不妙,大声喝斥道。
  “如何死战?”城下的官兵纷纷叫嚷起来,眼见外城各处正逐一失守,和平军气焰炽天,他们既无勇将指挥又无退路可寻,心中惧怒,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忠义。
  “传令全军,勿要追杀。”听得前军中来的使者传来的军情之后,李均果断下令道。
  “为何不乘机全歼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时间给他们逃走?”身旁一将不解地问道。
  “杀了他们,只能激得内城官兵死守,相反饶他们一条生路,既可收揽军民之心,又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志。”
  李均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侧向董成:“董兄,你以为当如何?”
  “内城坚固,地势复杂,远胜于外城,况且城中百姓众多,大军冲击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战而胜,那是最好不过。”
  “之所以不遣将自北城攻击,便是为此。”石全慢慢道,“我只担忧,屠龙子云能否及时赶上。”
  “屠龙小事上马马乎乎,大事之上却从不误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余将领听得莫名其妙,一将问道:“什么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献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见李均在这夙愿将实现之际,却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便问道:“统领还有何担忧么?”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战马,自己啸月飞霜被水冲走之后,他便一直没有称意的马,身下的这匹乌稚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他总觉得比不上啸月飞霜。有些旧的东西,虽然已经永远失去,但留下的记忆却无法消除。即便一时似乎忘却,但只要条件时机适合,便又会出现在人的脑海之中。
  柳州城中,杀声渐息。在众将与幕僚们相对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骑缓缓载着他前行。纪苏与卫士立即随在他身侧,虽然周围是精兵强将的簇拥,但李均却觉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骑,徜徉在一条叫作记忆的河畔。
  父母留给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却清楚地记了起来,还有堂兄李坦,还有那小山村里的乡民与玩伴。早年浪迹于佣兵中的战友,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陆帅的脸与声音,雪原星落之战时自己叫天天不应的悲怆,第一次去见凤九天时立下的志愿,有如流寇般的万里转战,雷鸣城中的华风,叛变了的彭远程……无数面孔,无数心情,同时在他的心中升了起来。
  “万岁!”城中的和平军将士又传来万岁的欢呼声,这让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于己方的重大变故。果然,片刻后快使便来报:“禀统领,内城官兵破门献城,这柳州城中,再无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国之都,百万人户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战之后,便轻易束手。和平军将士们欢呼着相互拥抱,激动得载歌载舞,将激动与兴奋的泪水抛洒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传统领令于全军,就地休整。有胆敢骚扰百姓者,斩!有胆敢抢掠财物者,斩!有胆敢强暴民女者,斩!有胆敢纵火为乱者,斩!有胆敢滥杀降俘者,斩!”
  见连着呼唤李均,李均也不肯作声,石全、魏展与董成等人稍稍商议了几句,石全扬声高喝。此刻仍旧面无喜意的,全军中除去李均,便只有他了。这“五斩”军令传得甚是及时,部分新近投入和平军中的官兵已开始劫掠,很快便为和平军执法队弹压,数百名将士人头落地,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个“五斩参谋”的绰号。
  “统领,进城吧!”魏展驱马上前,来到李均身侧,低声问道。此刻城中军心浮动,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进城坐镇。
  “嗯。”李均点了点头,抬起双眼,望着城头在风中飘摇招展的紫色龙旗,他长长吁了口气。“为何这大胜就在眼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意?”
  马蹄踏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之上,发出悦耳的得得声,在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终于踏进柳州城。在城门之前,他略驻了一驻,专注地盯着城上的“柳京”两个大字,过了片刻,他侧脸对董成道:“我有意将这柳京改为柳宁,不知董兄以为如何?”
  “柳宁?”董成重复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惟这柳州自此安宁,还希望我大苏全境自此安宁,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宁!”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董成赞同,李均只是略一点头,便催马踏进了兑金门。
  “万岁!万岁!”
  城内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军将士见了李均,都发出欢呼,这欢悦的气氛将胆大的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感染。当他们从和平军口中得知,那个留着短须,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几许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杀人如麻食人肉饮人血的大魔王时,他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少年英雄,远比什么官府的辞令更让百姓着迷与崇拜,也让他们轻易地便接受了旧王朝崩溃的事实。
  李均皱了皱眉,和平军在战场中为了鼓舞士气,常常呼喊万岁,这是对勇士的激励。而此刻再喊万岁,似乎全是对着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这万岁不是那昏君的称呼么?”
  “什么?”震耳欲聋的欢呼让魏展没有听清李均说的是什么,他大声问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与他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只得微垂下头,带着谦逊的神色迎向百姓与军士的欢呼。
  他们来到了内城之前,只见一群苏国文武大臣,拥着一个着黄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内城“爱晚门”前。李均再次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统领,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满朝文武尽皆不知。如今这些文武官员与昏君留下监国的王子李珈奉图表前来请降。”
  那个黄色袍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满脸皆是羞怒之色。他向来不得李构喜爱,故此未被立为王储,而此次李构逃走,更是将他留在都城中,名为监国,实为送死。他倒少年气盛,有意与李均决一死战,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后便直入宫苑,想寻李构问对策,这才发现李构逃走,便挟迫他来献降。
  李均自马上翻了下来,伸手将李珈扶了起来,但那李珈却不领情,依然长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着他几眼,见到他脸上的稚气与不愤,禁不住菀尔。他道:“你便是李珈么?”
  李珈偏过头去,不理会他。李均淡淡道:“我当初起兵之时便立志,自此双膝不跪人。故此,在我军中,无论上下将士,都无跪拜之人。我不愿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岂有跪你之理?”李珈终于出言,“孤家跪的是这万里河山自此沦陷,孤家跪的是上对不起祖宗社稷下对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这满天下陆翔死后竟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
  “胡说,昏君在这京城之日,曾亲口承认,李统领乃献王之后,为王室嫡脉,倒是你们昏君这一系,以幼夺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个大臣摇头晃脑地凑上来,想要为李均辩驳一番,但却发现无一人在听他的,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与讥讽,他不由咽了咽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与李均那杀意盎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战。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参谋曾有言,胆敢滥杀降俘者斩,我第一个便要杀你!”
  那大臣双膝一软,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骚臭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李均又转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说得大义凛然,你跪过北境落入岚国之手的大好河山么?你现在跪百姓黎庶,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让天下的百姓黎庶过得好些?你知道杀死力挽狂澜的陆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亲么?”
  “杀陆翔者,明明是奸臣吴恕,与我父王何干?我父王为那奸臣蒙蔽,朝中权柄尽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声,打断了李珈的话语,“陆帅生前执掌兵权,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吴恕有何能为?”
  见李珈虽然口中不说,脸上却依旧不以为然,李均摇了摇头,道:“你父子尽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念在你年纪尚幼,向来在诸王子中又颇有贤名,我不难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暂时不得外出就是。”
  “要杀便杀,多说什么?”李珈挺胸站了起来,“与其不难为我,不如不难为这城中百姓!”
  “不难为城中百姓?”李均一字一顿将李珈之话重复了一遍,向身侧的石全看了一眼,道:“罢了,我懒得对这笼中之鸟多说,石兄,将他交给你了。”
  石全微一颔首。李均在众人目光之中,终于进了柳州内城的爱晚门。
  ……
  烽烟渐熄,嘈杂的喊声也被沉静所代替,街头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部分商家在和平军战士逐一通知下,大着胆子重新开业,而瓦肆市坊也有了些许生机。毕竟,在柳州城的百姓心中,改朝换代是达官贵人们的事情,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关系并不大。在某些里巷,甚或传来歌辞之声,当初旧苏王朝所禁的寄生草也在些有些人口中唱了出来。
  “今夜荒野孤坟,昨日柱国干臣。道甚么志如鲲鹏扶摇怀壮烈,说甚么心似铁石刚直抱忠贞,终难免行至绝处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场将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若非功臣名将一一被斥退,李均如何能轻易取下柳宁城。
  “此次攻城,立首功者,当属钟彪。”石全翻开功劳簿,“论功行赏,当升钟彪为万夫长,金十万,绢六百匹。”
  钟彪听得一震,不敢置信的喜色浮上他的脸。那万夫长之职,非劳苦功高者不能得,和平军全军之中万夫长也不足十位,而他却由一个降将,得居此高位,怎让他不心中大喜。更何况,和平军中官职不多,因此多是以金帛充作奖赏,十万金与六百匹绢,足够一个富豪挥霍一世了。
  他大步自众将中迈了出来,走向坐在案几之后的李均。虽然他投降和平军已经有近十日,但这还是第一次与李均面对面。
  魏展与石全却相互对视,换了往常,部将立此奇功,李均定然满面笑容,甚至调侃几句,但今日李均却面沉似水,双眸中杀机涌动,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李均此刻心中根本没有喜意。
  钟彪来到李均身前,正要行军中见礼,李均却道:“且慢。”
  钟彪一愣,这才将目光移在李均脸上,当他看到李均这张铁青着的脸时,心中登地一下,暗想:“莫非他怪不是和平军嫡系夺了头功,想要挑我毛病么?”
  “钟……钟彪。”李均没有象对别的和平军将领中年长者便称兄那样称呼钟彪,而是直呼其名,“听说在成为官兵之前,你也是一佣兵?”
  “有劳统领下问,末将曾浪迹神洲,替各国卖命。”
  “那么,你定然认识肖林统领了。”
  “在彭远程之乱中阵殁的肖林统领么?”钟彪隐隐觉得,李均此刻提起肖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心中念头迅速转了几转,觉得自己应如实回答,便道:“当年末将与肖林统领各位其主,曾交过数次手,末将人少,屡屡被他追杀。”
  李均缓缓从椅中站了起来,平视着钟彪,这个结实精悍的汉子,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李均又道:“那么,你可曾有过一个绰号叫钟胡子?”
  “哈哈,连这个统领都知道么?”钟彪唯一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末将天生大胡子,虽然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却满脸络腮,因此在同行中有钟胡子的匪号。肖林统领生前,也曾对统领提过末将么?”
  李均的手慢慢摸上了剑柄,点了点头,道:“那么,便是你了。”
  钟彪只觉李均再也不收敛满腔的怒火与杀意,自己的脊梁似乎被雪水浸泡着一般,冰冷刺骨。他禁不住退了一步,眉毛一挑,道:“统领这是何意?”
  “何意?”李均仰天狂笑,“哈哈哈哈,何意?我寻了你二十年,你问我何意?”
  “寻了我二十年……”钟彪手按腰刀,脸上现出狰狞之色,道:“此话此讲?”
  “你不记得了么,那么,我再提一个人名字,李坦,你可还记得?”
  钟彪凝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似乎有印象……李坦……李坦……”忽然他铮地将腰刀拔了出来,道:“李坦……李胆小?”
  “正是,你终于想起来了,你还记得那个学堂么?你还记得那个学堂里的孩子们么?你还记得那个村庄么?你还记得那个村庄的火么?”
  李均一面问,一面步步向钟彪逼了过来。钟彪虽然明知李均此刻身上尚有重伤,却不敢抢先攻击,只能一步步后退。
  “你……你是那个村庄里逃生的?”他想起当年之事,再对应眼前的李均,依稀在李均脸上还可以看出与李坦有几分相似,“李坦是你什么人?”
  “李坦是我堂兄,他长我十六岁。”李均嘴角微微抽动,“那一日里,你与你的部下,将我全村老少杀尽,全村房屋焚毁,若不是堂兄以身体护住我,我便是不被你杀死,只怕也死在烈火之中,若不是肖林统领收留我,我也早在这乱世之中成为枯骨……我寻了你二十年,你可知道么,那村庄中的哀嚎与烈火,也追了我二十年!”
  钟彪已然退到墙边,再也退无可退,他横刀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这二十年来,你有没有杀过无辜的百姓?有没有烧过平静的村庄?有没有听到死于你手中人的哀嚎?”
  李均一怔,见他满脸不屑,心中杀意更甚,但不待他答话,钟彪又道:“我所做的,你也都做过了,你可以寻我报仇,那么这神洲因你而丧父亡夫的,是不是也要来寻你报仇?这和平军中为了替你打这天下而阵亡的将士,他们的亲友,是不是也要来寻你报仇?”
  李均大喝一声,宝剑出鞘,他虽然重伤在身,这剑出鞘时带的灵力却依旧威猛无俦,剑尖指处,罡风四射,将钟彪衣袂带得都微微震动起来。
  “统领!”石全大声呼道,“统领请三思!当年之事且不谈论,如今钟彪为我和平军将领,且刚刚立了大功,统领此刻杀他,如何是收人心之道?”
  “我管他什么人心!”李均一振臂,剑身发出嗡嗡的龙吟,“我起这和平军,便是想让天下百姓不再受我的遭遇,什么人心不人心的,也挡不住我今日取这暴徒的性命!”
  钟彪转头看了看四周,和平军中唯一能为他说话的,只有董成了。但董成刚刚向前跨了一步,李均便一挥手,道:“董兄,此间事了之后,我向董兄负荆请罪,但如今,还请董兄让我放纵一次!”
  钟彪见董成也微微迟疑,心中一片惶惶然,他忽然将刀抛在地上,道:“要杀便杀吧,算我钟彪有眼无珠,自投罗网,盼只盼你李均不会有我这一日!”
  “拿起你的刀!”李均冷冷喝道,“你便是放弃抵抗,今日我也非杀你不可!”
  “今日统领要杀钟彪,请先杀我魏展!”一直不曾作声的魏展忽然张开双臂,迎着李均的杀意站在钟彪身前。他双眸炯炯,尽是坚毅之色,瞪着李均。
  李均略略避开他的目光,道:“魏先生,千事万事我都依你,你难道就不能依我这一回么?”
  “以私怨,弃公义,非行大事者所为。”魏展慢慢道,“统领自幼孤苦,屡遭磨难,故此才有兼济天下德行四海之志。如今仇令智昏,逞一时之怒,失向往之心,若此时我不能正统领之大错,止统领之愚行,依了统领,那我还有何面目再见统领?”
  “杀这残暴不仁之辈,怎算得以私怨弃公义?”李均宝剑前挺,但魏展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当剑尖抵住魏展胸口时,李均顿了顿,厉声道:“先生,请让开!”
  “统领,请先杀我!”魏展双目死死瞪住李均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李均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众将都知他此刻真的已被怒气冲昏了头,但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郎!”纪苏的手搭住了李均小臂,轻轻将李均的手按了下来,“杀那钟彪,原是他罪有应得,但魏先生有何罪过,你要用剑指住他?”
  “你也来与我作对!”李均环首四顾,见众将脸色都是不愉,竟然无一人现出支持之色,他愤然将剑一摔,打开纪苏的手,大步出了门去,留下众将官在此面面相觑。一场原本应喜气洋洋的庆功宴,也因这意料之外的争执而取消了。
  将自己锁在屋中一整日,李均一直没有出来,连向来风雨不动的训练之时,他也不曾出现。
  纪苏忧心忡忡,李均多年来与诸将士形成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已经在将士们议论纷纷中开始动摇。纪苏她内心深处,是赞成将钟彪杀了的,但她也明白,钟彪立此大功却被杀,势必将影响到将士们的忠诚与团结。更何况,当魏展苦谏之时,李均当时是真正对魏展起了杀心。纪苏所担忧的,便是这一点。
  “魏先生,昨日你为何要舍身阻止李郎?”一筹莫展之下,纪苏只有去找魏展。
  想起昨天李均眼中的杀机,魏展心有余悸,禁不住摇头道:“我也知统领复仇心切,但以统领今日之权势,若不能制住自己仇恨之心,则和平军这些年来所努力的目标,不过是统领的一句空话。即便我们能夺取天下,也只不过多了个暴君罢了!”
  “杀一个区区钟彪,岂会有如此后果?”纪苏不以为然,道:“李郎俊才天下无双,怎会成为一个暴君?”
  “夫人,统领俊才无二,但心胸却非天生宽广。”魏展苦笑道,“统领自幼孤苦,性格便有些偏激,只是在陆帅帐下,才学得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与控制自己心中暴戾之气的自制。这些年来凤九天与我劝统领多读书,便是希望统领能受先贤圣哲熏陶,渐渐消除心中的偏执。若是让统领以私仇杀了钟彪,我只怕统领心中恨意虽解,但暴戾之气却复生。况且恶无大小,善无先后,统领迈出这第一步,势必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今日因私怨杀钟彪,谁又知统领明日是否会因小事而杀他人?”
  纪苏沉默不语,心中却承认魏展所言有理。想到昨日李均打开自己手时的粗暴,她禁不住有些黯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若是墨蓉在此,定然能阻止李均。
  魏展知她心意,道:“如今能劝得动统领者,惟有夫人你。”
  “我尽力而已……”纪苏顿了顿,二人又商谈了会儿,纪苏便告辞而去。
  回到李均屋外,她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传来回应声。她反复敲了数回,才听得李均问道:“谁?”
  “李郎,是我。”纪苏柔声道。
  但是半晌李均也不曾开门,纪苏固执地又敲了敲门,道:“李郎,让我进去。”
  李均终于拗不过她,将门栓拉开。纪苏进了门,看见李均脸上仍是铁青,轻轻叹了声,道:“李郎呵,你还在生气么?”
  “你们这么多人反对我,我怎敢同你们生气?”李均冷冷一笑,他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终究血气旺盛,因此出口便是讥刺,“我当初起兵,只不过是想要自己的命运不在被人所掌握,如今我兵力之盛足以同大国相提并论,却奈何不了一个仇人。这还真多亏了你们!”
  他这一通怒火发泄过了,却不曾听到纪苏反驳。依着纪苏倔强的性格,若不是反唇相讥,便应是夺门而出才是。但他等了片刻,纪苏仍是无声无息,这让李均禁不住有些惊诧了。
  回过头去,纪苏咬着唇,含满泪水的双眸正盯着他。李均心中一软,想起二人自相识以来同甘共苦两情相悦,自己方才那两句话,着实太伤人心了。
  “纪苏妹子……”他蠕动了几下唇,将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此刻若是道歉,自己就必须向纪苏他们让步了。
  纪苏却不成理会他,只是任泪珠儿一滴滴落了下来。二人沉默相对了良久,李均看着纪苏双眸渐渐红肿,终于按捺不住,柔声道:“纪苏妹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别再哭了。”
  纪苏端端正正向李均行了一个礼,慢慢道:“我嫁与李郎之时曾与李郎有约,身为妇人,决不干政,昨日里我当众止住李郎,是我不对,还请李郎责罚。”
  李均吃了一惊,当初娶墨蓉与纪苏之时,李均与二人有约,她们可在自己权责之内处分事物,但不得干涉和平军军政,但墨蓉与纪苏都非寻常女子,无论是军务或是政事,往往都有自己的见解,偶尔向李均建言,反可弥补李均某些遗漏不足,因此这约定渐渐便不再被提起。
  “纪苏妹子,昨日之事不同寻常,那钟彪是我们破家仇人,若是轻易放过他,叫我如何去面对被他杀害的亲人!”李均心中念头一转,知道纪苏实际上是在婉转地劝谏自己,因此挑明了道。
  “我知道,那钟彪二十年前便当杀了。”纪苏抹了一把泪水,道,“只是,如今却不是二十年前,你更不应对魏先生起杀意呵。”
  李均缓缓坐回自己座位之中,等待纪苏继续说话,但纪苏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止住了。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李均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说了,我身为妇人,决不干涉你之军国大事,方才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已经是不该了。”纪苏的泪水止住了,她恢复平静,正容巍坐,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
  “妹子,我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见她如此,李均颇为头痛,口中只得略略松了些。没料到这一句又引得纪苏眼圈儿红了起来,她哽咽着道:“你一时气愤……一时气愤便要杀人,那若是放纵你这性情,天下人还有活路么?”
  李均心中一凛,自己如今势高权重,若是放纵性情,倒也真非天下人之福,但纪苏当面这样说他,他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因此脸也不禁沉了下来。
  “昨日里也怪不得你。”纪苏不理会他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道,“怨只怨我不好,若是墨蓉姐姐在此,定然能解开你的心结,偏生是我这粗枝大叶的戎人女子在你身边……”
  听得她提起墨蓉,再见她自怨自艾的神色,李均心中怜惜又起,他虽然成亲数载,但墨蓉与纪苏都是女中豪杰,极少给他看到这种神情,因此他并不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原本是女子制服丈夫的不二法门,想到为了二十年的仇恨,令这生死与共的贤妻也发出这般怨声,李均只得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就莫提蓉姐了,我依你们便是,只是那钟彪我见了他便有杀了他的冲动,以后让他少来见我为妙。”
  纪苏破啼为笑:“你是天下无双的英雄,可不能对我妇人言而无信。”
  见她如梨花带雨的神色,李均苦笑道:“我算服了……”
  正这时,门外卫兵高声道:“禀报统领,魏先生有紧急军情来禀。”
  “请他进来。”李均又对纪苏道:“你去把脸洗洗,这般样子太难看了。”
  纪苏一拧身子,道:“魏先生又不是外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嘴中如此说,人却闪入里间屋子去了。
  “统领,有三件紧急军情要报。”见纪苏已不在屋里,魏展心中大定,脸上神色如常,仿佛昨日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哦,快说来听听。”李均听得有紧急军情,暂时也将心事放在一边,向前倾了倾,道。
  “首先是好消息,屠龙子云与任迁将昏君奸臣堵在卢家堡,随行禁军作鸟兽散,奸臣见势不妙,绑了昏君请降,信使说屠龙子云派了五千人押送他们来这柳宁了。”
  听得柳宁二字,李均先是一怔,旋即想起自己初入城时已经为柳州改了名字,不由大笑起来:“好好,屠龙子云果然不曾让我们失望,他小事有些粗放,这大事却从来不曾误过。”
  “第二件军情在统领意料之中,岚国伍威亲统三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挥师南下,在十日之前便过了吴阴城,其先锋骑兵在屠龙子云擒昏君奸臣之际出现在卢家堡附近,只是见卢家堡已为我军夺占才退走。看来伍威听到伍鹏败绩,便已经明白我军计策了,这先锋骑兵定是赶来迎接昏君奸臣的。”
  “伍威能将陆帅逼入绝境,自然非伍鹏之流可比。”李均精神一振,将伍威的岚国精锐引来,他的计策便能完整铺开,一场神洲战史中少有的大手笔战役便将展开。
  但他等了片刻,魏展也不曾将第三件军情说出来,他不禁问道:“魏先生,这第三件是什么?如今军情紧迫,若不是什么重要消息,我们便去点兵备战,与伍威决一雌雄!”
  “哦,这第三件事正与此有关。”魏展微闭了一下眼,暗自想了想措辞,然后再道:“要破伍威,我军必须团结,可是如今我军中有将士密谋叛乱!”


第十二章 红血
  伍威颇有些懒洋洋地缩在马背上,狐裘外套罩着他高大的身躯,紫貂皮的帽子护住耳朵,便是在呵一口下就往下掉冰渣子的岚国极北之地,他这身装备也足以抵御朔风的寒意。但到了相对温暖的苏国,他反倒觉得冷起来。
  “空气太潮,反倒让人觉得寒冷了。”他慢慢地想,这苏国的山河锦秀,惟有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才让人觉得妩媚,此刻却是冬季,空中下着头屑般的小雪,这雪落在地上积不起来,原野间到处是黑一块灰一块的斑痕,比起冰河万里银妆无涯的北国,这点雪根本算不得雪么。
  “冬季非用兵之时啊。”身傍的行军参谋谢昆道,“这苏国的气侯与我大岚相差甚远,我担忧将士们身体。”
  “我也想过,此时作战,确有诸多不便。”伍威舒展了一下身躯,停了会又道:“最好的攻击之时,是秋高气爽时节,但时不我予,若是等上大半年到来年秋时,这苏国早成了李均口中之食。况且冬季疾疫不易发生,若是换了天气较暖的时节来,数十万大军难保不会有疾疫。此刻李均所夺苏国地界,人心尚不稳,我军以苏国君王大义之名,还可得到百姓支持。想来想去,都非得此刻用兵不可。”
  谢昆连连点头,过了会儿道:“大元帅所言甚是,但愿那苏国君臣不要过于无能,千万要坚持到我军到达。”
  “恐怕不易。”伍威微微一笑,“陆翔之后,苏国名将凋零,惟有一个董成尚可一战,但却兵少力微,降了李均。李均在不足十年之中,以区区千余残兵败将,席卷数国之地,跨州连郡,占地夺城,如今已有将士二十余万,东征倭虏,西退陈军,北和戎人,兼吞苏南,与其吞并天下之志相称,他也有不俗之才器。苏国君臣但知有己不知有人,若非百姓支撑,早被我岚国灭了,要想挡住李均,只怕难呵,我只希望前锋骑兵能抢先进占卢家堡,给这苏国君臣留下一条退路。”
  “大元帅如此盛赞李均,未免长他人志气。”大将高万金不以为然,“便是李均之师陆翔,在大元帅妙策之下也殒身丧命,区区李均,无须大元帅出马,末将便能将他擒来。”
  “哦?”伍威看了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与伍鹏一样,过于小瞧李均了。”
  见被主帅取笑,高万金仍不服气,道:“大元帅,伍鹏败亡,是因为不知李均诡计多端,如今我已有了防备,李均能奈我何?”
  伍威摇了摇头,半晌不语,这些年来,他在岚国过着醇酒美人的生活,却不曾忘怀天下大势。岚国地广人稀,到了今日雄据北神洲,已近极限,因此他早年也曾想南下吞灭洪苏两国,但到后来却发觉这二国虽弱,联合起来仍足以与岚国一战,苏国的陆翔更是他前进中的大敌,好容易除去陆翔,岚国国内的牵连又让他无法放开手脚,因此只能将万丈雄心收起,慢慢挑拨分化洪国与苏国,但这醇酒美人最能消磨壮志,三五年太平岁月一过,武艺虽不曾放下,却也无心征伐了。
  更重要的是,伍威清楚地看到,岚国国内也是危机重重。多年征战带来了广阔的土地与无尽财富,金矿的开采让岚国货币成了全神洲都通行的宝货,也带来了复杂的矛盾与仇恨,而且这些财富都掌握在宗室贵戚手中,贫者无立锥之地,饥者无隔日之粮,岚国在吞灭苏国与洪国的同时,也势必将迎来自己的灭亡。他虽然清楚看到这一点,也曾努力想从政事上改变这局面,但无论何种措施,效果都不甚理想。到得后来,他也放弃了,只希望以一己之力,将国家维持一时算一时。
  “报大元帅!”
  一骑信使自雪水中奔行过来,在老远便跪下,大声禀报道:“前锋吕建忠将军有紧急军情禀报!”
  “快呈上来!”伍威身上的疏懒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然如炬,那快使呈上一封书信,伍威拆开火漆看了两眼,嘿然一笑,又递给了谢昆:“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看了那军情,谢昆双眼瞪得老大,道:“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李均竟然用水师断了卢家堡的归路!苏国君臣竟然如此无能!”
  “不是他们无能,实是李均这挟击之策他们无法招架。”伍威叹息了声,“他自己与董成形成挟击之势,利用苏国君臣贪生怕死这一弱点,将他们自坚固难破的柳州城中逼出,既保住了柳州城的百姓不受大的兵灾,又迫使敌人自弃坚城。而他真正的杀着,还是那水师的运用……我一直以为李均东征倭虏有言过其实之处,如今看来,李均确实有一支极强的水师,我们不得不防其故技重施。来人!”
  “在!”
  “传我急令,自安东、阳城两郡调兵至云港,让云港小心防备,莫让李均水师偷袭了。”
  信使飞奔而去之后,谢昆捋了捋须,笑道:“幸好我大岚国冬日里仍可通航的港口不多,否则倒真不知该如何防备李均的水师了。看来我大岚也得建成一支无敌于天下的水师才是。”
  “日后再说吧,如今李均也应得到我军南下的消息,李均啊李均……”伍威说得后来,禁不住喃喃自语,将李均的名字重复了两遍。大将高万金满脸尽是不服之色,道:“大元帅太将李均放在心上了,我料他必不是大元帅对手!”
  看到盲目信任自己的部将,伍威苦笑了,这些部将或者已经忘记,但伍威却清楚记得,当年在雪原之战中,自己曾将李均困在土城之中,却给他一夜间筑起冰城所阻。那个时侯,他便拿李均没有办法,心中隐隐意识到,一个足堪与陆翔相提并论,甚至超出陆翔的名将即将诞生了……
  “军中有人谋乱?”李均霍然站起,虽然他越是大事越镇定,但这个时侯魏展带来这个消息,仍让他吃惊不小。
  “正是。”魏展目光炯炯,瞪着李均,“军中将士都以为有功者不赏,无罪者受诛,如此行事极为不公,故此都有谋乱之心。”
  听了他这样说,李均神情一松,又坐回椅中,道:“原来又是这事,我答应你们,不寻钟彪晦气就是。”
  魏展摇了摇头,道:“统领,你首举大义起兵之时,大多兄弟只为随你有条活路,到了余州之后你以狂澜城之誓给了将士百姓一个目标,但这些年来投入我军者日众,他们中除去为了你那目标而战,还有个目标是为了在你帐下谋得富贵。如今柳宁城已落入我军之手,苏国昏臣尽成俘虏,众将士都望你能身登大宝,他们也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但大胜之后你却有功不赏,怎能不令将士寒心?”
  李均抬眼看着魏展,苦笑道:“一时三刻,我尚无登基之心。先生之意,是我不但要放过钟彪这个杀父仇敌,还得亲自去赏赐于他么?”
  “不但要亲自赏赐,而且应重重赏赐,以示统领胸襟。若是重赏了钟彪,那么众将士见连统领仇敌有功尚受上赏,心中自安,立功之志便起,如此统领即便暂不称王封侯,也可令将士勇于捐躯。”
  轻轻用手拍打了几下剑柄,李均此刻心中好生为难,他也知道魏展言之有理,但一想起放过钟彪已是心有不甘,遑论重赏他?
  “请先生传我军令,召集众将士。”良久之后,李均轻喟了声,“我随后便到。”
  和平军临时的校场在柳宁城北,这原本是苏国禁军校场,可以容下数万将士操练。
  “此次召集全军,是为了奖赏攻克柳宁时有功的将士。”李均运足灵力,扬声道,“倚靠诸位奋勇当先,我军一日间便攻下坚城。有功当赏,有过必罚,还望诸位再接再厉,壮我和平军军威!”
  早已准备好的赏赐一一分发给了有功将士,与其余部队不同,和平军颁发奖励往往是当众进行,凤九天以为如此可以让有功者觉得荣耀,未立功者生艳羡之心。当各部将领将本部的奖赏一一颁给本部立功战士时,军中不时传来“万岁”的呼声与雷鸣般的掌声。
  当战士的赏赐颁发完后,众军又肃静起来。李均道:“攻城之时,清桂都督董成麾下前锋钟彪立下首功,当受上赏。故此,赏钟彪金十万绢六百匹,拔钟彪为万夫长!”
  众军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也知道钟彪是李均仇人,听得他依言赏赐,禁不住议论起来,紧接着李均又道:“除此之外,因钟彪身先士卒,第一个登城,再赠钟彪‘破城侯’之号!”
  听得这个消息,全军先是一静,紧接着暴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起来,李均赠钟彪破城侯之号,不仅意味着李均不念旧仇赏罚分明,更意味着李均将自立为王,和平军众将士将成为开国元勋!
  魏展也没有料到李均会有如此安排,见了将士们欢声雷动,他微微一笑。反倒是钟彪本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是和平军众将中第一个封侯者,脸上露出惊喜不定的神色,待身旁将士纷纷向他道喜之时,他才想到自己该谢礼。因此快步自阵列中出来,扑通跪在李均面前,叩首道:“臣深感大王不念旧怨之恩,愿为大王效死力!”
  李均皱眉避开钟彪之一拜,淡淡道:“你且起来,我不是什么大王,你也不是什么臣子,和平军中非向故去将士,不得行跪拜叩首之礼,你难道不知么?”
  钟彪心中已经被喜悦所冲满,因此根本不将李均的淡漠放在心上,他也知道李均肯饶过自己已是侥天之幸,又起身行了一个军礼之后退了下去。
  “另有一好消息告之全军。”李均见众将士渐渐安静下来,便道:“水师都督屠龙子云已在卢家堡生擒昏君李构与奸相吴恕,不日便将解押来这柳宁!”
  比起方才的消息,在和平军心中这个消息倒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屠龙子云的水师早被李均调来断苏国君臣的退路,但都以为苏国君臣束手就擒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他们的欢呼声较之方才就小了些。
  屠龙子云懒洋洋伸展了一下身躯,双眼中闪烁着狡猾的光芒:“任先生,你回了狂澜城可千万别乱说。”
  “嘿嘿,我自然不会乱说,最多是实话实说罢了。”任迁抿着的嘴唇,将目光投向远处旷野。卢家堡原本是姓卢的聚居的小村落,自苏国都城迁到柳州之后才逐渐发展起来,成为柳州北方的一座重镇,所占地域也扩大到海边,并建起了海港。其附近大多是坡度不大的丘陵,没有什么险隘,除了城池可以利用外,易攻而难守。物产也算不得丰富,只有城西丘陵中出产磁石。隆冬时节,万物凋零,原野之上本已是灰败之色,再加上星星点点的冬雨,让眼前景色列显苍凉。
  “任先生,任大哥,你可千万别说!”屠龙子云脸上浮起苦色,“要不我回狂澜城后请你去海天楼大吃一顿,这总成了吧?”
  “哼哼,我还不知道你,和你一起去大吃,最后吃得多的定然是你,而掏腰包的定然是我。”任迁哼了声,独目瞥了屠龙子云一眼,自从与屠龙子云一同去征讨倭贼之后,二人间便结成深厚情谊。
  “这样说那便算了,反正我也没有用强,那女子和我是两相情愿。”屠龙子云扭动了下胳膊,在和平军诸将中,他最不检点,常与些风流女子往来。
  任迁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城外的地貌,盘算着若是来敌攻城当如何防守,过了半晌,他才道:“旁人倒不会管你闲事,只怕小恬知道了你没好日子过。”
  屠龙子云生性风流,而吕恬却对他青睐有加。偏偏屠龙子云虽然对她心存怜爱,却只有兄妹之情,二人之间情怨纠缠远非一日,倒不是外人能解决的。屠龙子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吕恬眼泪汪汪埋怨他,因此在狂澜城中倒还收敛,但如今统兵在外,却落得他放纵。好在李均知他决不会因此误事,也不过于拘束他,换了旁人早就军法从事了。
  因此,听到任迁提到吕恬,屠龙子云的脸立刻苦了起来,道:“任大哥,算我怕了你,小恬那你可千万别说,否则我没好日子过了。”
  “你也是的,既是怕小恬伤心,就不要在外边寻花惹草,早日里和小恬将喜事办了,岂不天下太平?”任迁瞪了他一眼,吕恬乖巧可爱身世堪怜,除了与墨蓉交好,也很得和平军将官的欢喜,因此大伙都想替她了了这个心事。
  屠龙子云脸色微整,他何尝不知吕恬心意,但想起自己放浪生涯,自觉不应辱了吕恬这纯稚少女。虽然如今吕恬也已二十,但在屠龙子云心中,她仍旧是那个自己从海船上带来的十三四岁的少女。
  “不谈这个了。”他偏开话题,双眉一挑,“我觉得隐隐有些不安,那日里岚国的先锋究竟去了何处?”
  任迁也微微动容,以岚国军势,自然不会畏惧了他们,不乘锐气攻城,证明来将谨慎,而得到的军情敌将是伍威心腹爱将夷人吕建忠,传闻此人智勇双全,看来名副其实啊。
  “幸好我们早到了一步,否则这昏君就真地被他们接应走了。”任迁挠了挠头,脸上现出轻松的神色来:“是夷人啊,任他吕建忠如何谨慎,我也有计让他吃个大亏,先重挫伍威的锐气再说!”
  ……
  “鬼天气,手脚都生冻疮了。”吕建忠咒骂了一句,正这时,身旁的士兵欢呼道:“野猪,是野猪!”
  吕建忠弯弓搭箭,身为夷人,箭术自是不在话下,那雁羽箭破空呼啸而出,贯入正在逃走的野猪颈脖处,野猪带着箭向前奔行了段时间,便倒在地上抽搐了。
  “将军箭术,冠绝天下!”周围的将士赞道。吕建忠脸上也浮出自得之色,但心中却冷冷哼了声,若不是自己这身官职,若不是大元帅伍威的宠爱,这些常人怎会瞧得己自己一个夷人?更何况,在常人中箭术高超,放到夷人中可就算不得什么。
  众人又搜索了会儿,却不曾发现什么猎物。吕建忠有些失望,在这卢家堡之外,他已经驻兵数日了,每日里就是走马射猎,却没有射到虎之类的猛兽。
  “启禀将军,卢家堡里敌军出动了!”他正失望际,探马匆匆赶来报道。
  “果然出来了!”吕建忠精神大振,游猎了数日,终于将卢家堡的敌军诱出,自己领的是三万骑兵,利于野战不利攻城,因此才外示松驰。
  “哼哼,这只猛兽倒真不太好猎。”他心中暗想,嘴中却下令道:“传令诸将,依计行事,切记不得莽撞!”
  将士们手中擎起的枪矛象森林一般严整,矛尖上的冷光在这下着冻雨的时节,让人自骨子里生出寒意。这支沉默的部队快速前行,大多没有战马,队伍中飘扬的蓝底紫色龙旗,证明这应是和平军的水师。
  吕建忠用颇为赞赏的目光看着这支部队,心中也隐约生起一丝不忍,这支水军中大多都是夷人,他们离开海水来到这陆地之上,仍就是一支不容小瞧的力量。
  “摇旗!”他沉声喝道。这些日来他一直在卢家堡附近游猎,摆出一副防备松驰的样子,就是要将在坚城中防守的和平军诱出,如今目的达到,等待多时的骑兵应派上用场了。
  “杀啊!”
  埋伏在丘陵之中的岚国骑兵吼叫着,象山洪一般顺着丘陵间的谷地冲了过来。灰褐色的衣甲如同蝗虫般遮住了大地,丘陵也在他们滚雷般的马蹄下颤抖呻吟,而他们杀意所指,正在行进中的和平军阵脚也禁不住乱了起来。
  “列阵,列阵!”将领们声嘶力竭地怒吼,将和平军成惊慌中勉强拉了过来。这群善于水战的战士,面对敌方骑兵疾疾如风的冲击,他们在外围架起长枪,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将弓箭射出,希望能以此挫挫敌军的攻势。但他们的抵抗只在由岚国骑兵组成的巨浪中溅起几滴水花,却无法直正阻挡住对方的步伐。战马咆哮着将和平军将士撞倒在地上,让他们不得不在密集的马蹄之下翻滚求生。
  几乎在两军接触的一瞬间,和平军勉强布起的阵势便已被冲破,岚国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将和平军分割开来。幸好和平军平时训练之时,就常以赤龙阵进行小团队训练的,因此各部虽然被分割,将士们也开始各自为战,但岚国骑兵依旧受到强烈反击。
  但是,当高处里明黄色旗帜再次摇动时,在各处丘陵之上,又出现了大批大批的岚国骑兵。这将和平军仅存的勇气也击垮了,和平军中传出鸣金之声。
  和平军将士听得这突围的信号,鼓足余勇向来路杀去。两军混战一团,便是夷人箭手也无法施展所长,若不是岚军没有铁甲步兵结阵围堵,以他们之力只怕难以冲出重围。
  正当被困的和平军拼命回杀之际,“万岁、万岁”的呼声忽然在岚国骑兵身后响了起来,站在高处的吕建忠向声音传处看去,两队人马大约各自有五千左右,有如牛角一般自截断和平军退路的岚国骑兵身后冲杀过来。被围的和平军发觉来了援军,士气大振,奋力争先之下,竟然将岚国骑兵拦腰截成数段,失去了距离发动冲击的岚国骑兵面对着周围的长枪与冷箭,纷纷自马上栽了下来。
  吕建忠的眼中寒光一闪,他见得一将一手提刀,一手执盾,盾上的飞龙图案虽然隔了数百丈仍显得狰狞可怖。那将也不曾骑马,用盾护自身躯,猱身滚在岚国骑兵之中。吕建忠伸长脖子,看着那将在马腹之下闪转腾挪,密集的马腿与自马上岚国骑兵手中伸出的兵刃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他象一团灰影般自一匹又一匹马腹下穿过,他所过之年,战马或者被砍断马蹄,或者被开膛破腹,纷纷将身上的骑兵甩下来,倒在地上呻吟嘶鸣。
  吕建忠不由握紧手中双枪,那将如此勇悍,当是和平军主将屠龙子云。他紧紧盯着屠龙子云的身形,待屠龙子云冲入战阵之中,眼年看就要与被围的和平军会在一起时,吕建忠将双枪举了起来。
  “杀啊!”自两侧谷地之中,又有两支岚国骑兵冲了过来,这两支岚国骑兵人和马尽数被重铠所包裹,分来迎击的和平军用长枪刺击,却无法穿透他们身上坚实的铠甲。原本逆转了战局的和平军在这两支生力军的冲击之下,再次陷入苦战之中。
  屠龙子云只觉自己无论如何挥舞屠龙刀,周围的岚国骑兵总也不见少,相反倒是随他杀来的两支接应的和平军在对方新加入的铁甲骑兵迅速而严实的阵形下,被慢慢挤压,逐渐退到一处来。他心知若是对方铁甲骑兵形成合围之势,这群缺乏破解骑兵阵势武器与经验的和平军水师只怕将全军尽墨,因此他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喝道:“休得恋战,全军后退!”
  和平军中又传来刺耳的鸣金之声,缠战于一处的和平军竭力想摆脱对方的纠缠,拼命向来路退了回去。
  “敌军败了!”吕建忠身旁一将兴奋地道,“将军,下令全军冲击,莫让敌军跑了!”
  吕建忠却摇了摇头,和平军确实是在败退,但可以看出这种败退是有组织的,并不是完全丧失战斗力的溃退,此刻紧逼,必然会使和平军回身死斗,便是全部消灭了这支和平军,己方的损失也会惨重。他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伏击这队前来偷袭自己的和平军,更重要的是卢家堡这座城。
  “击鼓!”吕建忠下令道。各处丘陵之上,雄浑的鼓点响了起来,听得这鼓声,正在追击的岚国骑兵都缓了一缓,让和平军退了回去。
  “若陷死地,必得死斗,若是有一线生机,便无死斗之志。”吕建忠心中默默想道。和平军大部都自混战中逃了出去,当这群败兵发觉敌军迫得并不紧切时,原本结成的赤龙阵也散了,大家各自狂奔逃命。
  吕建忠一催战马,缓缓向前行了几步,他的眼睛却始终停在败逃的和平军军阵之中。当两军之间又有三百余步的距离之时,吕建忠再次下令:“冲!”
  刚刚逃出敌军包围中的和平军尚未缓过一口气,岚国骑兵便又冲了上来。落在后头的和平军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被岚国骑兵追上杀死。屠龙子云回头见此,禁不住怒发冲冠,他大吼道:“随我来!”领着身侧数百和平军将士反扑回来。这数百将士都为军中精锐,猝然反击之下,有如利剑般刺入岚军之中。奔逃中的和平军也纷纷回杀,一时间双方又杀成一团。
  吕建忠哼了声,自己下令追击仍显早了些,敌军仍有反击之力。他又下令道:“再击鼓!”
  屠龙子云领着和平军第二次脱离了战斗,此次他有了警惕,并不急于奔逃,而是亲自带着两千将士殿后,岚军追得紧了便乱箭齐射,将当先的岚军自马上射落下来。岚国骑兵似乎有些畏惧他们,也不敢逼得太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赶。若是和平军稍有懈怠,岚国骑兵便来个冲击,斩杀落后的和平军将士。
  “不过如此。”吕建忠摇了摇头,这一战胜负已分,敌军两条腿的步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甩开四条腿的骑兵,自己只须给他们保持压力,这队和平军败兵便将成为攻入卢家堡中的先锋。从此处到卢家堡不过二十余里,最多两个时辰之后,自己便能踏入卢家堡,打开岚国大军南下的门户了。在这二十余里追袭之中,眼前这不足两万和平军只怕会给杀了一半吧。
  “嗯?”追着追着,吕建忠忽觉和平军败退的方向有些不对,并不是向卢家堡北门退去,而是向卢家堡以西退却。吕建忠心中略有些失望,若不能将这伙败军驱至卢家堡为自己冲开城门,自己这计策便算失败了一半,敌军不挑最近之路逃走,却绕向西门,莫非敌军中有人识破了自己的用意?
  “传令前军,赶得紧些,将敌军赶入城中去。”吕建忠左手挥枪格开一枝冷箭,右手枪挑了出去,将身前的一个受伤落伍的和平军战士挑起,而他的战马仿佛明白他的心意一般,腾飞而起,向前连着几跃,将那放冷箭的和平军战士踏翻在地。
  和平军败兵终于被赶向卢家堡西门,但正在卢家堡城在望之际,异变发生了。
  奔逃中的和平军败兵纷纷扔下武器,用最快的速度隐入距西门不足两里的丘陵之中,甚至连屠龙子云似乎也急于奔命,将屠龙刀与伏龙盾扔在了一堆石头之上。
  “跟上去,莫让敌军关上城门!”眼看自己的目的就要实现,吕建忠心中兴奋,也冲到了队伍的前头,但是他身下的战马忽然长嘶着打了个趔趄,几乎将他从马身上抛了下来。吕建忠只道马闪了腿,提枪想自马上下来,但一股大力让他几乎连枪也握不住。
  “啊?”他惊呼着向左右望了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用力握着枪翻身下马,查看马腿之时,发觉那马蹄铁之上不知何是粘上了几块碎石,定是这碎石令马蹄受伤。
  吕建忠心中大奇,只觉这里有古怪,他横枪前行了几步,只觉全身沉重,手中枪也越来越沉。他回身看看周围,其余将士象他一般四处张望,不少人都弃马下来。
  “邪门!”吕建忠看着失去兵刃已经跑得只剩下零星影子的和平军,胜利离自己这么近,自己如何能坐视其溜走?
  换了匹马又向前追了数百步,战马却有如奔了许久般喘着粗气,无论他如何催促也不肯前行了。吕建忠再次跃下马,只觉身上铠甲似乎比平时重了数倍,举手投足之间异常困难。他心中一动,惊叫道:“不好,磁石!”
  此时发觉,已经晚了。这附近盛产磁石,和平军将士都是身着皮甲的水军,弃了铁制兵刃后活动如常,而岚国骑兵身上多少都穿戴着铁甲,有近万人马甚至全身为厚实的铁甲包裹,往常保护他们的铁甲,如今却成了让他们送命的根源。
  “杀啊!”四面八方传来了和平军喊杀声,屠龙子云手中握着柄剑又出现在吕建忠视野之中,想来那柄剑应是铜剑,而那些杀回来的和平军将士手中,只怕都是些木棒竹枪之类的武器吧。不知为何,吕建忠心里浮起一丝苦笑,这支岚国的精锐骑兵,以往战无不胜的铁骑,竟然完败在木棒竹枪之下。他奋力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甲,转身想逃走,但沉重的身躯却让他步履维艰。
  “敌将倒也有些手段,我们虽是有所准备,却不曾想假败变成了真败。”
  当战场之中杀声渐歇,和平军开始打扫战场之时,屠龙子云喘着粗气对任迁道。
  任迁微微闭上了眼,他对岚国军队的战斗力与敌将的指挥能力也很惊诧,听得屠龙子云说那被伏击的经过,本来是假装溃败将敌军诱来的和平军,倒是真的在敌军骑兵冲击之下大败而还。虽然最终还是获胜,但这一路上足足损伤了万余和平军,这不能不说是定下此计者的失误。
  当任迁将眼睛睁开时,却发觉天空中零星落下的不再是冻雨,而是雪花了。雪花渐渐覆盖着被血染红了的大地,气温此时降了许多,这些雪竟然没有融化,而是堆积起来。
  “今日是雪掩血,明日会不会血染雪?”任迁觉得有些疲惫,全然没有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
  “这个柳光,每次都会挑时间啊。”
  李均一面摇头,一面将手中的密报递给魏展。
  魏展飞快地看了看,脸上也露出苦笑来:“我军靠挟击之势夺取柳宁,靠水师跳跃攻击擒获李构,柳光灭洪国手法与我如出一辙啊。”
  “苏国灭国了,洪国也灭国了。”石全看了那密报之后,脸上现出凝重的神色,“下面一个将会是谁?”
  “柳光大举向洪国与苏国边境调兵,想来是要乘我军尚与苏国残余争斗之际来分一柄羹。若是有隙可乘,一举将我军吞灭也未必可知。”李均皱住眉头,“北有岚国伍威的三十万大军,西有柳光的二十万精锐,两位以为当如何是好?”
  “是否斩且取消原来计策?”三人沉默良久之后,石全缓缓问道:“那计策虽然出人意料,但此刻先稳住眼前才是长久之策吧?”
  魏展却不曾作声,李均则回过身去看苏国山川图,石全之言虽是稳妥之策,但想起此前辛苦的准备,李均无法立刻作出决定来。
  纪苏在李均身侧,默默看着地图,她心中也不赞成石全之说,若是李均先前的计策成功,戎人将演出自四海汗以来最大胆的一场战事。看了半晌,纪苏忽然道:“柳光老贼想捡便宜,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
  李均眼前一亮,道:“不错,柳光老贼陈兵苏国边境,我们便陈兵于陈国边境,他夺了苏国西部,无非是些深山老林,若是失了陈国,则根基动摇。这么简单的想法,我们倒没想到,纪苏妹子,看来还是你最聪明,哈哈哈……”
  纪苏脸上一红,李均言语中半真半假,倒有大半是开她玩笑,这计策李均三人怎会不曾想到,只不过患得患失之际,让他们不敢说出罢了。
  “让凤九天集兵于会昌,让孟远自枫林渡南下,若是柳光老贼胆敢攻来,他们便可放手攻打陈国。”魏展道,“但仅此恐怕尚不够,柳光北征,陈国岂会毫无防备,更何况若是柳光攻入苏国,与岚国伍威合兵攻打我军,我军只怕凶多吉少。”
  “嗯……”李均微微颔首,但就此放弃原先的计策,实在是可惜,若是丧失了此次良机,以后再想施展这一计策,只怕难如登天了。
  “这样,董成兄,你领五万人西进,若是柳光真的打来,你便死守这汝阳城。”来回踱了几步,李均明白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他伸手指着苏国西北距洪国边境尚有数百里的一座城池道,“此城如今尚在苏国余孽手中,董兄尽快将之夺取,至于汝阳以西的苏国领土,柳光要占暂且就让他占去,日后腾出手来再夺回不迟!”
  “可是如此,岚国的三十万大军又当如何?”石全与魏展同时问道,此刻李均手中能迅速调用的,不过是五万和平军五万清桂军与尚在卢家堡坚守的五万水师,这几日李均不立即发兵北上,便是为了补足此前伤亡的将士。区区十五万,对抗岚国三十万大军已是捉襟见肘,若是董成再将清桂军调走,与伍威的较量将更为艰难。
  “比起柳光,伍威还算好对付。”李均微微一笑,“只需坚守过这个冬天,不愁我军不获胜。”
  “还有,李构与吴恕要如何处置?”石全又问道。屠人子云已遣人将李构与吴恕押解回来,但李均却一直不曾去见他们。
  “魏先生之意呢?”李均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神色来。
  “此二人着实难以处置。”魏展苦笑了笑,“吴恕见机不妙,竟然遣家丁擒了李构来献降,也不知李构如何会信任他,只带着些许护卫便逃走。如今若是杀了吴恕,以后来降者只怕心寒,如果不杀吴恕,军中将士与百姓恐怕心中不服。”
  “既是如此,那便由我决断了。”李均瞄了魏展一眼,魏展并非没有担当的人,但这件事情确实让他难以献计,无论如何,李均在名义上总是李构的臣子,甚至还有些亲戚关系。他顿了顿,道:“吴恕罪大恶极,便是倾四洋七江之水,也无法将他的黑心漂白,赏忠罚奸,乃古之惯例,他擒获李构不过是小功,所作所为却是大过,功不抵过,将他绑赴菜市场,凌迟处死。吴恕之妻熊氏,不能劝夫向善,贪妒狠毒不在吴恕之下,将她绞死于狱中。”
  “李构昏聩刚愎,于外不能容功臣名将,于内重用奸人弄臣,故此有失国之祸,这些年来血腥干戈,皆是由此而起。念在他为一国君王,早年也颇有政绩于民,我免他一死,幽禁终身。”
  石全与魏展对望一眼,李均没有将吴恕全家灭绝,没有将李构立即杀死,其中所体现出来的政治手腕,颇让二人心折。他们却不知,李均连死仇钟彪尚且放过,再饶过一两个仇人家属又有何惧。
  ……
  “如此军容,难怪吕建忠阵殁。”
  望着眼前的和平军军阵,伍威如是感慨,当他得知自己心腹爱将中计身亡,三万骑兵全军尽墨之时,他第一个反应不是吃惊,不是心痛,而是一种激动。李均没有死守卢家堡,而是前进到鹿野与他野战,这在他意料之中。如今李均新占了苏国大半领土,民心军心尚不稳固,自己拥重兵来讨伐,他只有先胜自己一仗,才能稳住军心民心,以换取持久作战之机。
  当年用计让陆翔被杀,对于伍威来说既是骄傲,又是遗憾。骄傲的是自己将这驰名天下的名将变成了历史,遗憾的是自己不曾在战阵之前打败他。这些年来李均名声渐响,让伍威不能不想起当初一夜冰城的旧事,但直到得知吕建忠败亡时,伍威才确信,李均已经胜过当年陆翔了。
  身为一代名将,不仅需要自己有超越凡人的洞察力与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理,也需要一批能征善战的部下。
  如今,李均的大部队便呈现在他眼前。站在高处向远方望去,和平军的营寨间旌旗招展,壁垒森严,刁斗号角声时而传来。营寨之前,便是和平军布下的军阵,大约有万余步骑列成方阵,阵形并不是很严实,但却露出巍然如山的气势,这样布阵,即便是遇上骑兵突袭,也有足够空间收缩反击。自将士们抬起的脸上,散发出自信与勇毅的神情,证明这是支久经沙场屡战屡胜的精锐。在飘雪的冬日里,除去在风中飘摇的战旗与将士身上的披风,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肃然而立,可见这是支纪律严整赏罚分明的队伍。伍威暗暗赞叹,但旋即目光停留在和平军中军之处,和平军的中军人数最为密集,将士也是得强悍,但在伍威这般名将眼中,却可以看出,与其余部队相比,这里的和平军将士稍弱。
  “应是新进收编的苏国官兵吧。”伍威暗自想,将这战力较弱的部队布在中军,李均也太小瞧自己的眼力了,难道说李均在其后还有什么布置不成?
  回头看了看自己部下,伍威微微一笑,敌军固然强大,自己也不弱于他,无论李均还有什么诡计,自己的安排都足以保证今日将大获全胜。在自己身边的数万兵马追随他多年,决不会逊色于对手。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讥讽:“兵虽不弱,奈何太少。李均啊李均,如今就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同陆翔一般诡计多端吧。”
  伍威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敌军军阵之上,绝大多数骑兵都被李均布在队伍的两翼,令伍威有些不解的是,李均并未将铁甲骑兵与轻骑兵平均分配,而是将铁甲骑兵放在左方,轻骑兵布置在队伍右方。
  “为何会如此布阵?莫非想用这两支骑兵自迂回攻击我两侧?”伍威暗暗想,但又否定了这种想法,看军势,和平军兵力比他少了足足有两三万,不太可能会分兵迂回,而且即便是迂回,以他帐下将士之力,也应能在此之前突破敌阵。正当此时,和平军的阵脚忽然开始移动了。
  双方几乎同时击鼓。双方军队缓缓向对方靠近,没有冲杀,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战马的嘶鸣。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与沉重的鼓点声,战场中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就象两只互相逼近的猛兽,在到达对方攻击范围之前,两军都停了下来,鼓声也微歇。双方都在为即将开始的血战积蓄力量,投石机上的巨石已经放置好,弩车上尖锐的巨弩也在皑皑的雪地里闪着冰冷的寒光。双方的长弓手都将箭扣在弦上,高高瞄准着半空——他们这般射程的弓手,根本无需瞄准,要做的只是向密集的敌人头上射出箭矢便可以。
  雪不知何时开始变大,一开始不过绒毛般的雪花,如今变得梨花一般,伍威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苍茫的穹宇。天空灰白得几乎有些透明,而卷着雪花的风则在这战阵之上咆哮翻滚,似乎是在催促这即将到来的血腥之戏迅速开始。
  “杀呀——”
  也不知是何方先发出这怒喊,或者是双方同时喊出,那一刻间,伍威耳中被这十数万人同时的高呼震得嗡嗡作响。他将目光投向战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团黑灰色的麻点。
  就象是数百万只麻雀同时飞起,又象是亿万颗星辰迎头落下,原本灰色的天幕在一瞬间为矢石所遮挡,战场上似乎为暗夜所笼罩,而在这死亡之阴影下的,却是冲互冲锋的两军将士。
  远程攻击的投石车、弩车只有在双方接战之前才效,若是两军白刃相交,为防误伤己军便无法再攻击了。故此,负责投石车弩车的双方将士铆足了劲,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射出最多的石块与巨弩,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损失。但两军开始冲锋之时相距已是不远,不过是片刻间,漫天乱飞的石块与巨弩都消失不见,战场之上豁然开朗,但两军战士却无心观察这个,他们已经在一片怒吼与哀鸣声中冲击到了一起。
  “竟然用偃月之阵。”两军交接之时,伍威双眉皱了起来,看似混乱的相互冲杀中,和平军阵形分明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中军向前突了出来,而两翼的左军右军则在稍后,整个和平军第一线变成了一个凸出来的缺月。伍威立刻否定了方才和平军会迂回的想法,用偃月阵作两翼迂回,所迂回的距离要稍过雁行阵的一倍,看来李均之所以将骑兵放在两翼,实际目的还是在掩饰他将用偃月阵死守反击之意。岚国军队的冲击在一堵墙般的大盾之上被向两侧划开,血肉横飞之间,和平军在岚国军队内挤出一个缺口。
  “嗯,原来如此。”伍威微撇了下嘴,对方自知兵力不足,不敢展开与己军交战,便用这偃月之阵集中兵力。既是如此,那李均应是在后军指挥了。
  “击鼓传令,以锥阵切入敌军之中,突破敌军。”伍威下令道。
  鼓声变动了鼓点的节奏,岚国中军中的旗帜也开始规则地摆动。若非久经沙场在最惨烈的搏斗中仍然能保有一丝冷静的战士,决不能在这生死瞬间也能注意到己方统帅发出的信号,而伍威帐下的岚国将士,正是这种精锐中的精锐。在一线将领的带领下,岚军开始聚拢,强力的冲击在和平军最顶端切出一道血肉的伤痕,原本由身着紫色战甲的和平军战士组成的缺月之尖,被身着蓝色战袍的岚国从中分开,在岚国铁甲步兵沉稳有力的冲击之下,被布在第一线的和平军果然难以抵挡,开始向后收缩起来。
  伍威双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战阵之中。当先冲在最前的,正是他帐下四员爱将高万金、汤玉顺、戴洋、朱春来。这四人原本与吕建忠一起并称作威门五虎,他们一起指挥一线将军冲杀,伍威甚为放心。
  “轮到我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是自言自语,在这千军万马厮杀声中仍清楚地传到了伍威耳中,不用看,伍威便知是胡海龙。他与另一位一直默不作声毫无表情的许龙飞有“狂冷双龙”之称,这两个人眼见同僚杀得痛快,只怕也有些心痒难熬吧。
  但战斗才刚刚开始。这狂冷双龙之勇,更在威门五虎之上,不到关键时侯,他二人是不会轻易出战的。想起自己帐下这些锐不可当的勇将,伍威心中一阵骄傲,当初陆翔帐下并称双英的李均与孟远,如今只有李均一人,怎能挡得住这四虎双龙?
  “李均呵李均,这些年来听闻你也收纳了不少勇将谋臣,如今就来看看,是你十年之间招徕的将领勇猛,还是我这些心腹爱将出色吧!”
  高万金双眼通红,将手中的大刀猛然轮起,刀刃在雪光下闪出冰冷阴寒的杀意,不待眼前的和平军士兵避开他的锋芒,大刀已经霹雳般斩下,那和平军士兵横着兵刃想格挡,却抵不住高万金天生神力,兵刃被震得脱手落地,自顶门至胯下,被斩成了两截。血液夹着被斩成碎片的内腑肠子,自分成两半的身躯中淌了出来,原本被践踏得成了黑色的雪地,贪婪地吸食着这还是热的鲜血,发出滋滋的声音。
  高万金毫不停留,战马踏过尸体的同时,他的刀掠过一个和平军战士的脖子,那个鲜血喷出老高的和平军战士尸体尚不曾倒下,迎着高万金,一员和平军将领出现了。
  “和平军千夫长倪颂,来将通名!”那将领见着高万金勇猛却毫无惧声,大喝着挥动长枪便奔高万金而来。高万金缩身避开他长枪发出的罡气,嘴角翘了翘:“高万金。”
  “什么?”那唤作倪颂的和平军将领听得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禁不住喝问道。高万金双目一瞪,大刀同他暴雷般的声音同时落了下来:“高万金!”
  倪顺被震得在马上晃了晃,好不容易格开这一刀,只觉双臂欲折。心中大惊之下,他本能地伏在马颈之上想避开高万金,但一股湿热的液体洒落在他手之上。他抬眼一看,自己爱马的马首已经不知飞向何处,如今完全是借着冲力向前奔行。倪顺心中一颤,刚想自马身上滚落下来,带着沉重的呼啸声,刀罡已经斩破了他的背甲。
  仅两个回和便斩杀和平军千夫长级的大将,高万金仍不罢休,大刀再舞了起来,将背着倪顺“倪”字将旗的护旗将也斩了下来。这将旗一倒,随在倪顺之后的倪顺部下心中惶然,而远在后军之中的李均也微咬了一下牙,这不足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一员千夫长阵殁了么?
  又过了片刻,那一处的和平军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至极限,如此虽然加大了敌方的突破难度,但也使得己军难以施展手脚。李均眼看着敌方中有数将冲杀入己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与他们交手的己方将士大多数和之内便被斩杀,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吃惊了。
  “卓天传来的消息,这伍威号岚国之柱,帐下又有号称九尾天狐、狂冷双龙、威门五虎的八员大将。其中之一的吕建忠已然被屠龙子云擒杀,这几员悍将当是这一狐双龙五虎中人。”李均心想,“两军甫一交锋,我便有一员千夫长被斩杀,于士气极不利,若是这前军崩溃,那倒是我弄巧成拙了。惟有斩杀这八员大将中的某人,才能挫敌锐气,让伍威不敢小瞧了我。”
  “杨振飞!”正当李均在想如何能遣人去斩杀敌大将时,他眼前一亮,一面绣着“杨”字的金边将旗正补上了因倪顺阵亡而出现的缺口,杨振飞这数年来立功不少,但因贪杯好酒逞勇斗狠,迟迟未能提升为万夫长,李均爱其勇猛,特许他的千夫长将旗同万夫长将旗一般绣金边。此人此时出现在这最需要的所在,想来正如自己所料,遇着关键时刻,他反倒能挺身而出。
  杨振飞猬须如刺,手中双斧荡着死亡之光,在乘着小胜而进的岚国部队之中飞舞,无数血肉模糊的肢体碎肉在他斧下飞起,但他周身却不曾沾上血腥气,甚至他周围随他作战的羌人勇士也不曾有血腥气,因为一股浓烈的陈年绍酒的味道自他们身上发散出来。这些在大战之前以酒淋浴的勇士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畏惧,在他们与酒香同等浓烈的豪气前,死亡不过是回到天神处的一次巡旅。岚国军队前攻的步伐给他们硬生生扼制住,甚至在他们强有力的反击之下,岚军前锋出现了后退的趋势。
  “呔,酒鬼!”高万金双眸喷火,大喝着举刀就冲向杨振飞。杨振飞早见他勇猛,因此也不示弱,二人都弃了旁人不顾,硬碰硬砸在了一起。
  “狗子,好力气!”一声轰响之后,二人都觉两臂欲裂,禁不住钦佩对方惊人的力量。在这两军拥挤之时,一切花招都比不上迎头劈砍来得实在有效,因此二人又举起兵刃,向对方要害招呼去。
  高万金大刀比起杨振飞的双斧要长上许多,因此也就占了不少便宜,杨振飞几次想催马靠近过去,都被高万金大刀上的刀罡逼了回来。战了数个回和,高万金渐渐占了上风,李均在后方不由皱住眉头,若无人助杨振飞一臂之力,那恐怕他也不是高万金敌手。
  他念头尚未歇下,杨振飞似乎也对自己不利的战局不满,竟不顾一切催马向前,李均狠狠踩了一下马蹬,若是因此而折损了杨振飞,实在是他一大憾事。
  高万金果然看到杨振飞的破绽,以刀作矛便向杨振飞胸腹刺来。杨振飞无奈之下惟有仰面躺在马背之上,以图避开这一刀。但那刀势来得快,不等刀尖刺到,刀罡已然将杨振飞腰间挂着的某样东西挑飞起来,在空中洒出金黄色的液体。高万金本人也好酒,一嗅便知这与杨振飞身上洒的陈年绍酒不同,这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老白干。心中虽然念着的是酒,手中的刀却不曾闲着,前刺的招数使得一半便止住,而是向下一拖,想给杨振飞来个开膛。
  他却不知,当李均见到杨振飞的宝贝酒壶被挑起时,脸上的惋惜神色立刻变成了大喜。他只觉自己这一刀正要切中杨振飞胸腹之时,忽然再也无法向下移上一寸。
  “敢刺破我的酒壶!”杨振飞双斧都在左手,右手牢牢抓住高万金的刀背,脸上神色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欲哭无泪。他咬着牙一点点将高万金的大刀挪开,挺腰坐了起来,高万金眼见他本已无还手之力,却不知为何变成如此怪力的可怕之人。还不等他脸上惊色消失,杨振飞一夹马腹,两人战马便头颈相遇,高万金呀的一声,连着运足灵力想夺回大刀,但杨振飞右手却纹丝不动,左手斧头劈头盖脑便向杨振飞砸了过来:“赔我酒来,赔我酒来!”
  杨振飞这几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招数,完全是莽汉打架乱来,便高万金虽然挪开身躯,却挪不及手臂,给斧刃将双臂硬生生切了下来。不待高万金感觉到断臂上的痛苦,杨振飞已抛开夺来的大刀,右手扼住高万金咽喉,生生捏得高万金喉间鲜血自嘴里喷涌而出,而杨振飞却仍不依不饶地道:“敢刺破我的酒壶,赔我酒来!”
  “有着羌人血统,杨振飞的酒可是碰不得的……”李均嘴角撇了撇,他也不曾想到杨振飞竟然如此逆转了局面。而与他相比,伍威却心中一阵刺痛,用拳重重击了一下手掌,高万金勇则勇矣,随机应变却差了不止一筹啊。
  将高万金尸体抛下,一枝长矛突地刺入杨振飞左肩上甲胄里,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般,手臂一挥,将对方逼开,紧接着右手轮斧砸了过去,虽然不是用斧刃,但如此沉重的铁器砸在对方头盔之上,顿时将头盔砸扁下去,那员敌将头颅似乎被打进了胸腔一般,矮了一截,自马上倒了下来。
  “嗯,振飞失去冷静了。”李均心中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杨振飞虽然勇悍,但若是失去冷静,那他便不能贯彻自己的布置,看来应想办法将他自第一线弄回来。如此混战之下,自己身在局外要在人群之中寻着他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将他调回来?
  战争之神破天在血腥之中,看着忘我搏杀的双方将士。在他身旁立着的,还有掌管死者的神灵幽冥。李均与伍威忽然都觉得心中生起一阵寒意,仅仅战了这点时间,双方都有大将阵亡,而肢体不全躺在血中的战士,更是难以计算。黑色的分不清是泥是雪的大地,仿佛是在嘲笑二人似的,用那种诡异的颜色迎接着不断倒下的尸体。
  “要用多少勇士的血,才能将这黑色的脏雪染成红色?”一个古怪的念头在李均脑中浮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原本让李均兴奋让李均热血沸腾的战斗,如今却让李均觉得有些厌恶起来。


第十三章 升龙
  正当李均为杨振飞而担忧之时,战场另一侧,最展开了交手以来最为激烈的血战。
  威门五虎之一的戴洋斜地里冲入和平军阵中,他手中钢槊飞舞,将一个又一个和平军战士挑落于马下,而追随于他的数百刀手都握着鬼头砍刀,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过来。迎战的和平军战士往往同时要格挡三四柄大刀,因此根本无法阻住他们。在戴洋率领下,这队岚军生生将杨振飞之后的和平军切开,而紧跟其后的是大队潮水般向两侧卷过去的岚国将士。若是杨振飞的退路被切断,那么陷入重围中的这部和平军便有全军尽墨的危险。很显然,战场中的和平军将士不是靠指挥,而是凭借战士的本能发觉了这一点,以这血肉交集之中,一个接着一个的和平军将士冲了上去,试图将岚军造成的缺口补上。但这种努力在戴洋的凶狠冲击之下变作徒劳,只能在地上又增添一些尸体。
  “嘿!”戴洋将槊横在胸前,甩了甩额间的汗水,和平军的英勇也出乎他意料,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遇上对手,但灵力的消耗却让他也禁不住气喘连连。但仅仅是这片刻的喘息,他身旁的岚国士兵便倒下一片,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个身被重甲的大汉。
  戴洋不待那和平军将领发话,钢槊猛然点了出去,槊尖在一眨眼间便来到那将胸前。那将横枪一格,两人身躯都剧烈震了一下,战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好力气!”戴洋大叫一声,钢槊借被那人震开的弹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高高举了起来,待升至最高点时,他忍着双臂的酸麻再度发力,钢槊挟着罡气霹雳般斩落下来,槊刃虽然不甚锋利,但若是给他砸正,只怕这员和平军将领的脑袋会被砍下半边来。
  那和平军将领不敢再硬接,闪身想避开,但避开头,却避不开肩,右臂的锁铠生生被斩开,连皮带肉给削飞了一块,露出白森森的臂骨来!
  那和平军将领啊的一声,弃了枪便走。戴洋催马上前,冲着他后心又是一槊,但在那和平军将领甚是机警,伏身又躲开这致命一击。戴洋再欲攻击时,一队和平军已围了上来,将那员将护住,戴洋突突钢槊连刺出五下,便又有五个和平军战士或伤或死。
  戴洋换了口气,两臂的酸麻更甚了,他方才虽然将那和平军将领击伤,却也耗去不少灵力。正当他要再挥出钢槊时,旁边一个和平军士兵抽冷子刺出一枪,正挑在他颈上。戴洋只觉左颈处一麻,却不觉得疼痛,他左手握住那枪枪杆,右手槊猛然横扫过来,将那和平军战士的首绩斩飞出去。
  又接连斩杀了几个和平军战士,戴洋只觉脖颈处粘粘糊糊,伸手一摸,发现满手都是鲜血。身旁一将见他受了重伤,连忙护住他道:“将军,先退回去包好伤口再战!”
  “大丈夫身负国恩,怎可因临阵言退!”戴洋一面高呼,一面向周围看了看,和平军的反扑已将岚军截出的缺口渐渐弥合起来,若是让被分割开的和平军顺利退回,那战局便会又恢复到平衡状态。戴洋伸手撕下一块衣衫,胡乱绑在颈子之上,提槊又突入和平军中,他周围的岚国官兵给他激得斗志昂扬,以难以扼制之势将和平军的反扑击破。
  地面早为血水弄得泥泞不堪,杨振飞杀得兴起,早将头盔扔开,双斧舞得有如车轮转动一般。当他终于自愤怒中清醒过来时,再看四周,随着他的百余人如今仅有不足十骑了。他呀的一声,心知不妙,调过头来向来处杀去,但他们陷入重围之中,如何能杀得出来。又战了片刻,他座下马被岚国军士砍倒,他甩开马蹬,一斧将那个岚国军士断成两截,但失去马力,他更难杀出去。
  此时大战已持续了足有一个时辰,杨振飞身上早已被血染得通红,他眼见脱身无望,不惧反狂笑起来。在他笑声中,一支矛贯入他左腿,他膝一弯,单膝跪在地上,斧顺着那矛推了过去,切下了那个岚国士兵的手臂,但紧接着,更多的兵刃向他挥舞过来,他眼见自己无法遮挡,大叫着闭上了双眼。
  但就这时,一声暴喝响了起来,便是在这千万军中,这声暴喝也如同霹雳一般让人震惊。杨振飞抬头一看,蓝桥将巨剑挥得如风车一般,以几乎到了人体极限的速度将向他攻来的敌人砍翻在地。那超过普通长剑一倍的巨剑虽然不曾开锋,但无论是人还是马身上的铠甲,在蓝桥的攻击下都象是纸糊的一般。
  “上马!”蓝桥一剑将一个岚国将领的首绩斩了下来,伸手夺过他的马缰绳,掷给尚在地上的杨振飞。杨振飞精神大振,忍着腿上的伤痛,霍地翻身而起,但等他上了那马时,旁边的岚国士兵又将那马匹刺倒。蓝桥暴吼道:“敢阻拦我?”战马唏留一声嘶叫,将那岚国士兵撞倒,不待他起来,蓝桥巨剑便已斩下,给他开了膛。紧接着巨剑招式一变,由大开大阖成了飘忽诡谲,周围的岚国士兵在他有如鬼神一般的攻击下被迫稍稍后退。蓝桥腾出左手,将一个岚国骑兵自马上擒下掷出去,杨振飞立刻抓住马鬃上了那匹空出的马。
  那马拼命挣了挣,却挣不脱杨振飞的手。蓝桥见他已经坐稳,大喝道:“走!”
  他当先冲杀过去,只战得血染征袍汗透重甲,抽空回头时,却发现杨振飞又被一群岚国将士困住。蓝桥想也不想,拨转马头再次杀入重围,一个岚国士兵挥刀来迎,蓝桥暴吼道:“谁敢阻我!”那岚国士兵连人带刀应声两半。蓝桥呀地一声,连着又喝了四声“谁敢阻我”,每喝一声,便有一个岚国将士断成两片,当他冲出血路将杨振飞护出来时,岚国将士几乎都为他疯狂凶悍所惊倒,竟无人敢上来阻拦。
  蓝桥见周围岚国士兵渐疏,心中略定,正这时,噗的一声,一枝冷箭射入杨振飞腰间。杨振飞哎呀一声,在马上摇了摇,险些掉了下去。蓝桥惊道:“有事么?”
  “无妨。”杨振飞咬紧牙,那箭插在他后腰处,深入肉中足有三寸。他回头一看,那射出冷箭的岚国士兵缩在一员敌将身后,正待搭上第二枝箭。杨振飞大怒,拨过马头便冲了过去,这马倒也神骏,一晃便来得那敌将身后,杨振飞左手斧头虚晃一招,右斧正砍在那岚将颈上,也不看那岚将栽倒的尸体,他斧交左手,俯下身去将那放冷箭的岚兵提了起来,大喝道:“替我拔出箭!”
  那士兵早惊得魂飞魄散,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悬在空中手足乱舞,杨振飞再吼一声,那士兵才明白过来,拔出了杨振飞后腰的雕翎。杨振飞长笑一声,将那士兵掷上一个岚兵朝上的举着的戟上,戟叉贯入身躯,显然那士兵活不成了。
  “好汉子,走!”见他神勇,蓝桥也禁不住赞了声,二人冲破重围,杀回本阵之中。戴洋此刻却被隔在另一侧,只能眼睁睁见着杨振飞脱身而走,虽然自己的活跃让杨振飞身边的和平军尽数战死,蓝桥带来救他的将士也折损过半,而其余和平军前军也尽数被围,但走脱了杨振飞这样的猛将,终将成为日后之患。
  李均在后阵高处见着杨振飞脱身,心中稍安,但杨振飞虽然暂时脱离了战团,和平军前部被击溃已难以避免。李均心中暗自焦急,以他看来,虽然敌众我寡,但原本不应损失如此惨重才是。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千军万马中要想寻着敌军主将殊为不易,那个隐藏在万军之后的伍威,此刻心中定在洋洋自得吧。
  伍威并未洋洋自得,事实上,和平军的抵抗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直到戴洋截断和平军前军将之分割围起,他才略松口气。李均将这些较弱的和平军放在前锋,想以弱兵疲己精兵,他的用意倒实现了小半了。但这些弱兵也有变数,如果自己所料不差,他们并非和平军嫡系,应是新近投靠的苏国官兵,若是和平军得势,他们也会展现出不俗的战斗力,但若是和平军落了下风,他们不是溃逃,便会投降。
  果然,被围着的近千余和平军见脱身无路,也不知是谁为先,竟纷纷举起武器跪地求降。此刻两军仍在酣战,伍威命人将这些和平军的兵器收缴了驱至一旁围了起来,他深知若是此时斩杀降虏,必然会激得和平军人人起死斗之志,但若是放任这些和平军不管,又难保他们不会再次拿起武器攻过来,因此才用此策,既可除此隐患,又能动摇和平军军心。
  由威门五虎组成的锥尖眼见着将和平军偃月的前端击溃,已经突入和平军中军本部之中,伍威却微微皱起眉,这一战即便获胜,损失也大,若不是自己兵力充足,只怕胜负还难料。看来这些年来不曾大战过,自己的这些部将都成了骄兵了。
  岚国将士却不知主帅在阵后的不满,他们正一步步逼近李均的紫色飞龙帅旗。和平军在他们凌厉的攻击下,阵脚缓缓向后退了起来。由地阵脚不稳,使得岚国将士的冲击更为容易,渐渐的,他们将和平军中军向后驱赶了足足有半里。
  伍威在高处看得分明,忽然他眉头一皱,下令道:“鸣金,收兵!”身边诸将都吃了一惊,此刻战局正向利于岚军一面发展,再过得片刻,他们便要取得压倒性优势,为何伍威会下令鸣金?疑问归疑问,军令却如山,岚国中军中金锣之声响彻战场。
  “糟了!”虽然鸣金声响起,但伍威却仍忍不住喃喃说了声。谢昆凝神向他看的地方望去,也禁不住神色大变起来。
  只见和平军两翼的骑兵此刻都已奔驰起来,右翼轻骑速度极快,在一面紫色“纪”字大旗引导下,迅速向岚国军队左后方插来!和平军原本决不可能自两侧迂回的偃月之阵,在这番冲击之下,中间部队后退了有半里,而两翼却原地未动,偃月阵已经化作了雁行阵!
  听得后方突然传来鸣金之声,正待乘胜追击的岚国将士回过神来,转过头去也发觉到和平军两翼的高速迂回。他们原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鸣金声弄得有些失措,如今见到前左右三方都是和平军,而且和平军骑兵正在迅速向己方后部迂回,都禁不住大惊失色。急切间他们无法判断和平军还有多少兵力,又担忧后军主帅有失,都转过头来想回救中军,而原本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的和平军却开始发力,紧随在他们之后冲杀过来,仅片刻间,战场之中形势倒转。
  伍威心中颇有悔意,自己下令鸣金反而令局面更为复杂,但事已至此,惟有先收回兵力,和平军终究兵力不足,只要自己集中兵力,他便是包围了己军,自己也仍可以冲突阻拦反败为胜。
  但这时,那些投降的和平军突然拔出暗藏的短刃,向被这混乱引得军心浮动的周围的岚军发动突袭。岚军不曾想到他们或在战靴或在衣甲之中还藏有短刃,方才酣战中也无暇去细细搜身,因此被他们突个正着。这群和平军用夺来的武器开始向岚军后阵发起猛烈攻击,整个战场被他们掀起的狂流卷得更为混乱起来。原本回救中军的岚国将士发觉后方果然大乱,只道中军已然被突破,士气顿时便降了下来,李均在后军之中发觉这一点,当即下令道:“甘平!”
  “有!”早已等得不急的甘平大声应道。李均正待挥手,忽然又停住,道:“且再等等,我看伍威尚有勇将可遣。”
  果然,一支岚军在员猛将率领下,斜地里杀将出来,想去接应不知该往何处退却的岚军,而另一支岚军则冲下高坡,迎着疾奔而来的和平军轻骑去。李均哈哈一笑:“定是所谓狂冷双龙了,只可惜他们遇着的是纪苏妹子。甘平,该你上了!”
  甘平大笑着摇叉而出,他在这一战中被李均编为预备队,只有决定战局之时才会被遣出战,这虽然事关重大,他也深深感激李均对他忠诚与能力的信任,但在这高处看得下面战了许久,他身上的热血早就沸腾起来。当年在莲法军中,他便是年轻一代中的后起之秀,曾为莲法宗掌教寄以厚望,这些年来跟随孟远李均,不但武艺大有长进,这用兵之术更是深得李均认可。李均曾有言,自己帐下足以独当一面者,除去孟远董成二人外,便要数方凤仪、吕无病和甘平了。五人中方凤仪最年长,今年已有四十,但为人刚毅坚韧,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将士爱戴。董成年龄次之,深谙兵法,老成稳重,若是有什么战略目标交与他决无差错。孟远年龄又次之,慷慨豪迈,虽然不善奇计,但却是那种能扭转形势的关键人物。甘平与自己同龄,好学而多智,善激励士卒行那致命一击。吕无病少年老成,看起来有些羞涩胆小,实际上无论何事交与他手中便可高枕无忧。除此之外,屠龙子云小事马虎大事却不苛,指挥和平军水师游刃有余,作战之时勇猛无敌,便是自己上阵遇着他的屠龙之刀也得让上三分。再加上爱妻纪苏,任何一人都足以称得上是当世名将,有这些人相助,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少了许多,而一些胆大且异想天开的奇计便可放心施行了。
  当甘平与他的一千养精蓄锐已久的勇士加入战团中时,好容易因狂冷双龙中冷龙许龙飞的接应而缓过一口气的岚军再度被杀得晕头转向。甘平这一千轻骑在战场之中高速穿插,他并不在某一处恋战,而是冲向最关键的所在。就如宰牛的高手,每一刀所下之处,必是牛身体上最薄弱之处,一举一动都合乎韵律,举手投足也极为轻松。岚军给他解得支离破碎,便是威门五虎之一的朱春来也在甘平疾疾如风的袭击中败亡。若来接应的不是冷龙许龙飞,而是有些狂妄暴躁的狂龙胡海龙,必定会给甘平气得穷追不舍。但冷龙却不为甘平所动,尽力收拢人马,渐渐甘平已无隙可乘。
  正这时,岚军左后方传来暴雷般的呐喊,“万岁、万岁”的欢呼不绝于耳。岚国将士听了心知那儿己方必定吃了大亏,不知详情之下再度慌乱起来。便是许龙飞也觉得心中一阵狂跳,那儿应是朱春来接战迂回过来的和平军轻骑的所在,莫非朱春来此时已有失?若是朱春来有失,和平军成功迂回,那大帅在高处岂不危险?念及此处,许龙飞也管不得那些仍在和平军反击中溃败的岚军,领着自己能收拢的兵马向回杀去。
  甘平也不死追,只是在其后缀住,寻找敌军的破绽。许龙飞回到高岗,只见伍威满脸苍白,用手指着左侧道:“春来……春来!”
  许龙飞放上望去,朱春来的首绩被挑在一枝长矛之上,和平军欢声雷动,潮水般向这高岗杀来。许龙飞也不管那许多,伸手揪住伍威的马缰便逃,伍威长叹一声,这一战,惨败已定了。他仰天悲啸,若不是自己尚有后招,那便只有自刎以谢国人一途了。
  纪苏此刻距伍威所在的高处极近,但岚军拼死抵挡,加上她方才险胜朱春来时身上也受了伤,因此虽然努力拼杀,却无法再接近。
  这场大战自上午辰时杀到下午未时,李均用兵六万,伍威用兵有九万,但由于李均活用骑兵与降军,又定计一步步引得伍威陷入包围之中,因此和平军伤亡万余人,而伍威九万人马伤亡过四万,为和平军擒获者又有三万余,仅有万余人脱身逃走。但从大局来看,伍威仍有近二十万精兵,而和平军不足十万,仍是以少击多。更重要的是,还不等李均庆祝胜利,新的变故又发生了。
  ……
  雪依旧迷迷离离沸沸扬扬的飘落,而前日杀声遍野的战场,却已经平静下来。取得胜利的李均,望着苍茫的大地,缓缓叹了口气。十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雪天里,自己失去了追随的对象,开始踏上这条独立之路。当年的战场之上,也是尸横遍野,但看着这惨烈景象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
  他正思索间,魏展匆匆来到他身边,面色有些难看,悄悄在他耳边道:“卢家堡失守了,城中旧朝官吏开城纳敌,屠龙子云与任迁死战脱身。”
  “哦?”李均心中登的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他此次野战,原本是准备对付伍威全军,但今日之战,伍威军虽然勇悍,在数量上却远没有三十万之众,即便伍威也如自己,留下了部分后备部队,那这后备的部队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看来,伍威兵分二路,明里亲自在此与自己野战,暗里却别遣大将偷袭卢家堡。而自己留在卢家堡的兵力较少,卢家堡又一向缺乏防御设施,敌军大军进逼之下,屠龙子云与任迁若不想和平军水师全军覆没,惟有退军一途了。
  自己在这战场之上的大胜虽然重挫了伍威锐气,但伍威的后手却将整个局势逆转过来,原本想借这一战迫使伍威稍加修整,让战事进入僵持,如今看来,还得再出奇招才能实现这个目的。
  但目前要解决的,还是自己这支部队的回撤问题。伍威夺了卢家堡,自己不得不绕道撤回柳宁。
  而且撤回的速度要快,若不能及时回防柳宁,伍威无论是乘虚攻入柳宁,还是将自己归路切断,自己都只有惨败一途了。虽说自己还拥有妙手,但前提是能撑过这个冬季,冬季一过,岚国便不足道了。
  “你既用奇,那我便与你一般用奇。”李均脸上浮起一丝冷意,他回过头去向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一事拜托你。”
  魏展听得他吩咐,连连点头而去。李均抬起头来,向着苍茫的天空长长呈了口气,战争,到何时才能结束,连知己这样好战者都生厌倦之心,这些在沙场中拼死力战的将士们,也应如此吧。
  夺取卢家堡的,正是伍威帐下有九尾天狐之称的黎传锦,此时他正在迎接伍威。
  “大元帅竟然会在阵战中败了,而且以多打少仍败给了李均!”他淡淡一笑,“看来我不在确实不行,竟然还有一龙双虎战死,若不是我夺了这卢家堡,大元帅此次倒真的是完败。”
  虽然嘴中话语狂傲,但黎传锦号称天狐,为人端的多智,此次献计偷袭卢家堡者便是他。伍威深知他喜欢炫耀,内心之中却没有对自己不敬的意思,只是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分了我一半兵去,我必能在阵战之中生擒李均。废话休说了,你速速整顿兵马,准备南下。”
  黎传锦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忍住笑意:“早已准备好了。”
  伍威深深瞧了他一眼,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你小子,倒机灵得很。”
  “只是不知目标是柳州还是截断李均的退路?”黎传锦显然将伍威此言当作对自己的赞耀,脸上自得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如果旁人因此而判断他是个轻浮浅薄的人,那就将自己送上了危险的地方了。
  “柳州吧,断了李均退路,势必还有场恶战,若是能渡江夺了柳州,李均将不战自溃。”伍威稍迟疑了下,前日的那场大战让他依旧心惊,和平军的战斗力让他不愿再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便在黎传锦南下一日之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卢家堡城下忽然聚来许多人,他们都自称是那日大战中为和平军俘获的岚军,被和平军释放后回来。伍威大为惊异,以和平军对岚军的旧例,这群俘虏应被坑杀才是,为何反被放归?在一一辨识确实是岚军战俘之后,伍威专门拨了一处营地来安置这些人。虽然不知李均放他们回来用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均决不会做无益之事。
  “他们说李均扬言要袭春芜,我军囤粮之地。”
  细细询问过这些将士后,谢昆赶紧前来禀报:“大帅以为是真是假?”
  伍威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岚国大军深入苏国足有两千余里,补给上有极大困难,这确实是他的要害所在。李均在失了卢家堡这一据点,要缓解战局,袭取自己粮道倒是一妙计。但李均让这些俘虏得知这消息,又将他们轻意放回,其用意不正是将自己注意力引向粮道,以减轻柳州的压力,同时能顺利退军么?
  “传令春芜,严加戒备。春芜有兵三万,只要据城而守,李均奈何不了他们。”伍威想来想去,春芜城城池坚险,只需不大意,李均便是攻个三五日也难以攻破。如今关键在于攻下柳州,只需攻了柳州,得到苏国府库补给,这粮饷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春芜城距卢家堡约一百五十里,快使纵马而去,一日夜便赶到了。得知这消息,以谨慎小心闻名于伍威军中的守将宗预一面下令加强戒备,一面加派探马斥侯,还请那快使回去向伍威请求增军。
  增援助守的将士过了两日才赶到,斥侯早将这消息传回城中,宗预不敢怠慢,亲自上城,放眼望去,这万余士兵确实是岚国衣甲旗帜,他便问道:“是哪位将军领兵?”
  “快开城快开城!”援军中传来嚷嚷声,但那领军大将回首示意安静,然后仰头道:“宗将军不识我么?我是故胡将军帐下副将张元瑞。”
  “故胡将军?哪位故胡将军?”宗预又问道。
  “狂龙胡海龙!”张元瑞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提及这已战死的主将有些伤感。宗预也得知在鹿野一战打得极为惨烈,胡海龙等伍威的爱将都战死,心中也不免起兔死狐悲之叹。他回头问左右道:“胡海龙部下,是不是有这个张元瑞?”
  “确实有个张元瑞,是胡将军部下少有沉稳之人。”旁边有人道。
  “有谁认得他么?”宗预又问道。
  “不识,胡将军部下自恃得大元帅宠爱,都不太瞧得起我们,如何能结识?”
  宗预心中沉了一下,以他想来,伍威若是派遣援军,领兵之将应是双龙五虎之一才是,但旋即一想,若是双龙五虎之一前来,以他们地位,这春芜城中只怕轮不到自己作主了。心中虽然尚存疑虑,但总不能让这支部队驻在城外,还是得先弄明白他们究竟是真是假才是。
  “有何证据可证明你等是援军?”宗预口气虽然缓和,但问得却尖锐,城下顿时骂声一遍,显然这支部队在胡海龙帐下狂傲惯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们。
  那张元瑞制止军士的吵嚷,但手摸出一块令牌道:“此乃大元帅将令,久闻宗将军谨慎,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有宗将军在此,料那贼兵无法破城,末将前来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宗预装作不曾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从城上缒下绳索吊篮,让张元瑞将令牌放入吊篮中。张元瑞大怒道:“胡将军在日,不曾有人敢如此对我部,如今胡将军为国捐躯,你便如此侵辱我,今日我不入城了,我这便回军卢家堡,大元帅若问,我只道你宗预不肯让我等入城便是!”
  宗预在城上陪笑道:“张将军息怒,张将军息怒,为保万一不得不如此,等验完令牌之后,我为张将军置酒赔罪,如今还望张将军念在事关重大上,暂请委屈一刻。”
  那张元瑞与身旁诸将低声说了几句,便将令牌放入吊篮之中。宗预验了果然是伍威派发的令牌,心中疑惑倒消了大半。张元瑞又在城下冷笑道:“贼兵便是冒充,又却哪弄这万余人马的衣甲,我看宗将军你是小心得有些糊涂了。若是令牌无勿,还请宗将军开门吧。”
  宗预见确实没有问题,当即下令开城,自己也下城迎侯。张元瑞进城之后,一面与宗预商谈这万余援军如何安置,一面等待大军进城。当大半援军都进城之后,张元瑞忽然变色咤道:“大元帅令我来援,宗将军却处处为难,不知宗将军是何用心?”
  宗预听得一怔,分辩道:“我这也是为公不为私,小心谨慎总比粗心大意要好。”
  “放屁,分明是你有意将这春芜城献与贼兵,大元帅早知你常怀贰心,特允我便宜行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张元瑞一声怒喝下,周围他的部下一拥而上,宗预与他在城门前议事,为替援军让开道路,周围的护从不过数十人,如何禁得起这千百人同时杀来。片刻间便尽数尸横在地,宗预也束手就擒。他口中还高呼“冤枉”,却见“张元瑞”将腰刀架在他脖子之上,狞笑道:“确实冤枉,实话告诉你,老大不是什么张元瑞,老子是和平军!”
  “贼军如何有这许多我军衣裳,贼军如何能有我军令牌?”当和平军主力出现在城外,开始从南门涌入城内之时,宗预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却不曾想到,伍威在鹿野之战中大败之后,所丢弃的衣甲旗帜与被俘的岚军身上剥下的装备,莫说万余人,便是将和平军尽数扮作岚军也已足够。他曾回书伍威请求援军,却不知伍威手中兵力颇为不足,不曾派遣援兵前来,那信使还未把伍威的命令传到春芜,便在半路上落入和平军手中。而伍威心高气傲,大败之后虽不讳言,但却不曾将详情告知各军,乱军中连他自身也险些被纪苏擒获,丢失些令牌,他如何能注意得到。更何况,他始终以为李均扬言攻打春芜为疑兵之计,中了这计也实属正常。
  失去主将指挥又失去城池之险的岚军一片大乱,他们不知涌入城中的和平军有多少,也不知自己当如何守备,因此,几乎是兵不血刃,和平军便夺了春芜这重地。
  当夜,伍威正在屋中休息,探子急报说西北春芜方向火光冲天。伍威的睡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亲自上城观望,只见那西北方向红彤彤有如夕阳返照,他顿足长叹道:“糟了,李均小奸果然奸滑,竟然真的去袭击春芜,来人,速速前往春芜救援!”
  “且慢。”闻讯而来的谢昆道,“虚实不知之下,若仓促派援军前去,多派则我恐卢家堡有失,少派只怕于事无补,大元帅还请三思!”
  伍威霍然惊觉,拍了拍他肩道:“多亏了你,否则我必定错上加错。看那火光,分明是李均诱我去援,若是黎传锦能顺利夺下柳州,有没有春芜的粮草也不重要了。”
  他嘴中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深知,以李均如此智谋,黎传锦能否夺下柳州实在是不可预测之事。更重要的是,那西北方的火光满城都见,将士们见粮草有失,军心士气都将受到重挫。
  “哦,伍威倒不上这个当。”
  李均靠在椅子里,听到蓝桥来说,他领兵假扮春芜败军在半路上准备拦击伍威派出的援军,但等了一日一夜却什么也不曾看到之事,李均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事实上李均也认为,以伍威的能力,再上这个当的可能性极小,便是一时心急做了错误决断,也很快会更改过来。他微笑着示意蓝桥下去休息,然后转向魏展:“还是多亏了先生之策,否则我军就露宿荒野,这天寒地冻的,将士们只怕难以忍受啊。”
  魏展微微笑了笑:“这计策原本是统领想出的,我不过是略加修改而已。如今伍威粮饷被夺,只需柳宁不轻易丢失,他便惟有暂退了。”
  “锐气既失,不等个两三个月,伍威是无力再战了。”李均脸上浮起轻蔑的笑意:“伍威确实是强敌,但比之柳光善寻时机,他还略差半筹。”
  战局果如李均所想,两军相互交错之下,黎传锦急攻柳宁不克,伍威在粮尽之后不得不另寻他途撤军。而李均也不敢追赶,从春芜退回柳宁,双方在卢家堡至柳宁一带对峙,偶尔有零星交战,但基本上都在蓄力,准备一场更大的战争。伍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战略计划失败,战事被拖到了春天。
  正当双方在这一带激战时,在苏国西北处大戈壁中,一支绵延不绝足有两三万人近十万匹马的队伍正在行进。这渺无边际的戈壁,除去水源之地尚有些草甸外,几乎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千年以前戎人在这一带活跃时,称这里为“羊哭戈壁”,言下之意,在这里放牧羊群,只能落得痛哭的下场。自戈壁往北,便是四海汗发迹的天赐草原,大片大片的原野,面积与穹庐草原相当,戎人的祖先便在此繁衍生息,据说四海汗驾崩之后便葬于天赐草原的某处。而穹庐草原的戎人,是四海汗纵横天下时的留在南方的后裔。因此每个来自穹庐草原的戎人,都渴望能回到这传说中水草肥美的神圣所在。
  天赐草原上的戎人地位,同穹庐草原的戎人差不多。他们虽然表面上在岚国境内,位于岚国南部,但实际上不亚于自己是独立一国。除了每年向岚王缴纳贡赋牛羊外,他们根本不遵岚国号令,偶尔还会与岚国发生冲突。但这数十年来由于人丁不旺,他们很少出去掳掠,岚国与苏国多年交战,也尽量避开这群凶悍的戎人。在草原上与马上民族作战,是任何一个将领的噩梦。
  但李均却不这样认为。这近三万人是他在北进中遣鲁原前往穹庐草原调来的戎人勇士,他们每个人都携有三四匹马,草原上的战马几乎为之一空。在方凤仪与乌古拉、鲁原的率领下,他们悄悄北上五千余里,进入了这羊哭戈壁。因为他们尽是戎人,又声称是回天赐草原的一支部落战士,再加上沿途苏国境内要么已经为和平军控制,要么便陷入混乱之中,几乎无人敢来招惹这群戎人,在接到他们请求购买饮食衣药的要求时,也不敢拒绝。
  因此,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这支队伍抵达羊哭戈壁,而鲁原与几个戎人使者一起,早从天赐草原戎人的大汗安塔那获得应允,安塔汗甚至派来了向导。
  羊哭戈壁名不须传,若非戎人是个极能吃苦的民族,大军早已崩溃了。在戈壁之中,他们靠食马奶来补充粮食的不足,直到走出戈壁之后,在安塔汗的招待下,他们才有了充足的补给。
  这便是李均策划已久的计划,将伍威引至苏国,而戎人则自天赐草原出发,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突击岚国都城金伦。在地图之上,这支部队的前进路线,有如神龙出海般腾起,因此,李均称此次远征为“龙飞”。他选用方凤仪与鲁原为此次出征的主将,同时又请得戎人中的勇将乌古拉相助,这些年前他在穹庐草原推行的“戎人常人合为一家”的政策果然见效了。虽然也岚国在苏国境内颇有细作,但戎人消失在羊鸣戈壁让他们很放心,以为这队戎人是回到天赐草原去,他们也决没有想到向来心高气傲瞧不起常人的戎人会如此为李均所用,更想不到李均会作出如此大胆的决策。
  ……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时间的脚步,不会为任何变化而停止。春节过了不足一个月,苏国大地上已经有贪早的花儿绽开笑靥,尽全力将自己的美丽展现在这世上。各种各样的草木都在努力的抽芽,整个大地上勃勃的生机在流淌。
  伍威的心情却远没有春的脚步这么轻松。虽然夺取了卢家堡,将李均迫回了柳州城,但战事就一直停滞不前,双方的僵持已持续了足有两个月,岚军空有强大的兵力却毫无进展。他屡屡向后方催促援军,总算又陆续调了二十万大军前来,但自从春芜城被袭之后,岚军的粮草便一直很紧张,如今春天已至,大多数将士还着的是冬衣,后方的押粮官又称存粮不多了。看来此次南下,除去占得些土地外,并没有实现自己最大的目标。
  “云蒸山映翠,花落水藏春。深闺梦里客,异乡断魂人。”伍威望着眼前涛涛汹涌的柳河水,禁不住吟出这诗句来。这首《游思》为古人所作,那时作诗格律尚不严,往往有些天然去雕饰的诗句脍炙人口。
  “啊?”谢昆轻轻啊了声,将伍威从沉思中唤醒。伍威看了看他,道:“何故惊奇?”
  谢昆沉吟了会,欲言又止。伍威有些不耐,道:“说吧,与我有何不可说?”
  “大元帅是否有退兵之意?”谢昆出言问道。
  “哦?”伍威在河边踱了踱,道:“何以见得?”
  “两军对峙日久,我军士气低落,战又不能战,进又不能进,徒耗粮草器械。”谢昆思忖了下,接着道:“大元帅方才吟那《游思》,原本是游子思家之作,言为心声,若非大帅心有归意,怎会吟出这诗句来?”
  伍威看着打着旋儿的河水,沉默不语。谢昆乘机谏道:“如今看来,退军方为上策。其一,连大元帅尚且思归,底下将士只怕归心似箭了。其二,春来南方多有疫疾,若是不早日退军,若是这数十万大军生起病来,只怕进退再不由我。其三,大元帅兵多权重,难保朝中无人嫉妒,早日退军以防有变。其三春雨泥泞行道艰难,大军补给日渐困难,如今军中时有缺粮……”
  “我明白了。”伍威打断了谢昆之言,背着手站立半晌,道:“此次出征数十万大军便如此劳而无功,我实在心有不甘。”
  “大元帅此言差矣。大元帅挥师南下,攻城略地,将李均这般奸诈的对手也逼得退避,岂能说劳而无功?”谢昆又顿了顿,“此次虽然不曾救得苏国,但至少未让李均如愿吞并全苏国土,为我大岚拓地何止千里?”
  伍威嘿嘿笑了两声,道:“照你这般说来,此次我倒是大获全胜了。”见谢昆颇为尴尬地不再出声,他沉思了半晌,道:“你一番好意,我如何不知。好吧,令全军准备回师,料想李均见我回头,必定来袭,我亲自断后!”
  谢昆知他有意在断后之战中重挫李均,以解鹿野败阵之恨,因此也不再多说,依言前去安排了。
  细作在最快的时间内,便将岚军整装待发的消息传到李均处。李均嘿然一笑:“这个老将倒还固执,拖到如今才肯退兵。”
  “只是此刻,他还离开不得。”石全也禁不住现出一丝笑来,他提醒道:“虽然估算时间,大局已定了,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再拖住那老将些时日吧。”
  魏展扇了扇纸扇,自冬天过去,他又不知自何处将纸扇弄出来:“统领,以我之见,再战不过徒增伤亡,若是此刻凤仪与鲁原等尚未将问题解决,那便是失利了。”
  李均挠了挠头,过了片刻他道:“无论如何,伍威不可让他活着回岚国,否则以他之能,必可重整山河。我料他如此固执,必会亲自断后,断后之军虽然精锐,但数量便不会多,如果拿捏得当,倒可以一举击杀他。”
  “若是如此,最好的时机,便是在他得到来自国内的大变消息。”魏展合拢纸扇,双目炯炯。
  “你倒有十足的把握凤仪他们会马到成功。”石全睨了他一眼,明显地对他之言颇有异议。众人早已习惯了他专唱反调的必格,也不以为意。
  商议已定,李均也暗暗调动兵马,只待伍威退军便渡江来袭。陈国武德五年二月十日,来自岚国的消息终于由八百里加急快马传到正在准备撤军的伍威手中。
  “什么,金伦被和平军攻下了?”
  伍威目瞪口呆地盯着来使,不但金伦被攻下,岚国国君在乱兵中被杀,如今岚国已是群龙无首。
  “不可能,决无可能!”谢昆也惊道,“和平军主力尽数在此,如何有余力前往袭取金伦?况且这数万大军北进……”说到此,他蓦然惊觉,道:“大元帅,数月前,细作曾报有数万戎人北上赴天赐草原之事,你还记得么?”
  来使深深伏在地上,道:“禀大元帅,贼兵正是自天赐草原而来的戎人。他们利用马速,绕开坚城,直取都城,我军数度与之交战,都为其所败。陛下听信谄言,竟然御驾亲征,结果崩于乱军之中,金伦也因此失守。”
  “该死,该死,向陛下献言者该诛九族!”伍威暴跳如雷,心中却隐隐有丝庆幸之意,京城空虚是不争之事实,若是陛下不崩于军中而是为和平军所擒,自己不惟投鼠忌器,更甚或不得不举军投降。如今陛下驾崩,那困缚自己的绳索已失,自己正可以大干一场。
  “不得泄露了机密,谢昆,你陪他下去好生招待。”伍威向谢昆施了个眼色,谢昆会意,带那来使出了营帐,片刻后他回来向伍威点点头。伍威这才放下心来,退军的心意更是急切了。经过一番商议,大军于十日夜起分批悄然离营,几乎同时,和平军中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以蓝桥杨振飞等武将为首的一方,竭力主张立即进袭,不让伍威轻易退走。而魏展与石全此次出奇团结,坚决反对进袭,以为伍威退军,决不会无所防备。武将一方便道,便是有所防备他们也定能打败敌军,而石全则尖刻地道,他们想立功,却不应将普通战士的性命拿去冒险。
  李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争执,自石全加入他部下来,这样的争执开始尖锐起来,有时甚至剑拔弩张,而李均却总能平衡好双方,此次他也不例外。
  “别再争了,我有一议,诸位看如何。”他打断众人的争论,道:“追袭是要追袭,但须谨慎行事。石兄,你遣人前去打探,伍威是如何退军,有无伏兵。蓝桥,你与诸将整顿好兵马,准德随时进袭。”
  消息一日后传来,伍威撤军并非全军齐发,而是将部队分为五部,每部间隔三十里,如此相互接应,而伍威自己更是亲自在最后押阵。嚷嚷着要追袭的将领们听得两眼放光,未将伍威的布置放在眼中,纷纷请战。
  自柳河之畔退军已有三日,伍威也得知一部和平军已自柳州渡江北进,正在追袭自己。因此伍威严令各军小心,千万要谨慎,以防和平军偷袭。
  这一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宿于营中的伍威听着外头隆隆的雷声,心中生声强烈的不安来。原本以此处天气,惊蜇之后方有电闪雷鸣,到如今不过二月天气,竟然就雷电交加,天现异兆,实为不祥。
  “十年前陆翔死时,天落巨星。今夜初春雷鸣,莫非……”他心中所想,嘴中便不觉说了出来。谢昆心头一紧,宽慰道:“大元帅多虑了,这蛮子所居南国之地,逢得春暖之时阳气升腾而成雷雨,算不得什么异兆。若是大元帅不放心,今夜里加派岗哨就是。”
  伍威叹了口气,示意依谢昆所言。夜已渐深,雷霆之怒时而闯入将士们的梦境,伍威却迟迟难以睡醒。他起得床来,刚打开门,一阵风雨便迎面而来。他只觉凉意透骨,不禁打了个寒战,正这时,天际唰地一下,一道闪电破破苍穹,紧接着暴雷声传来,绵绵不绝。这样的雷雨交加天里,敌军即便是来也无法偷袭吧。
  他正思忖间,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披面而来。伍威重又关上门,回到卧榻之上。
  他却不知,此刻正有数百人压低身躯悄悄向岚军营寨行来。这每人都身着皮甲,口中含着竹哨,腰间别着兵刃。因于风狂雨虐,岚军营寨中的火炬都无法点燃,营寨左近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数百人借着闪电发出的光芒看准道路,当电光闪动时便原地不动,而一处归于黑暗时便悄悄向前蹲行。这队人渐渐靠近了岚军营寨,虽然高高的箭楼上尚有些火炬发出微弱的光来,但却无法照射到他们精心选中的这个方位。而哗哗的风雨声,又将他们的脚步完全掩饰住。伍威倒不是不曾防备和平军来袭,但这样的夜晚里,实在不是袭击的时机,恶劣的天气固然对岚军不利,可和平军也同样受其影响,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如何能辨识敌我?
  仅这数百丈的距离,偷袭者便足足蹭了半个时晨才翻过壕沟来到营寨边的栅栏旁。他们并不是自营寨门处杀入,而是用短锯在木栅下锯出口子,一个个钻了进去。虽然也不时有岚军巡哨冒雨而行,但自气死风灯中发出的光芒实在晕暗,根本无法照着死角之处。
  这些和平军将士渐渐分散开来,他们隐身于黑暗之中。一队岚国巡哨的皮靴踩在雨水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慢慢行了过来。当他们经过小伙和平军潜伏之处时,正好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他们眼见两侧扑出十多条人影,紧接着致命的兵刃呼啸而来。这队巡哨中仅有两三人能做出反应格挡,并发出警讯之声。这警讯很快便响成一片,原来和平军同时在数个地方发动。岚军官兵纷纷惊觉,他们也早有戒备,因此并未慌乱,而是侧耳倾听,想知道和平军究竟在哪。
  但那些和平军一击便走,重新隐入黑暗之中。岚军也不敢点火,生怕成了对方弓手狙击的目标,但和平军的袭击不曾间断,岚军纷纷自营帐中出来,四处里火把刚一拿出,便为暴雨所淋熄。即便是气死风灯,在这样大雨中也光亮有限,反倒令那举着气死风灯的士兵成了黑暗中弓手的目标,在接连死去数人之后,营帐中仍是一片黑暗。
  哗的一道霹雳闪过,大地在强烈的白光下显得诡异阴森,岚军惊慌地向周围望去,但所见者,都是着己军衣甲的战士。炽热的闪电给视觉带来的冲击渐渐消褪,众人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时,忽然有轻微的竹哨之声响起,岚军将士在风雨中听得莫名其妙,紧接着传出的哀嚎声让他们忘了这个,本能地挥舞起兵刃,想要保护自己。
  兵刃挥舞时,便有相近的战士兵刃撞在一起,他们都以为是有敌人向自己袭来,立刻向着对方方位攻了过去,一时间杀声大作。固然大多数岚军都知道,根本不会有那么多敌人来袭,但此时此刻,不是杀人,便是被杀,谁还顾得过来这许多?
  伍威大声吼道:“不准动手,不准动手!”他运足了灵力,声音在风雨与喊杀声中依旧传得老远。岚军听得他的声音,渐渐住下手来,正好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空,岚军相互对望,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了。
  伍威道:“都回营中,除去警哨外都回营中,不回营者,就地格杀!”
  岚军开始回营帐中去,但当那闪电带来的光芒再次消失,立刻又有格杀声与惨叫声响起。一个岚将听得自己身将响起惨叫声,伸出矛便向那声音传来处附近探刺,长矛刺入一具软软的身躯,他心中一喜,大叫道:“杀了一个,杀了……”不待他叫出第二遍,一枝长剑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小腹。
  这一次伍威却再无法控制住全军,岚军军营中杀成一片,当电光闪起时众军士偶尔还住手,到得后来,众人发觉只要还有别人站着,自己便有生命危险之时,便是电光闪起明明看到对手是自己的袍泽,他们也极力杀过去。
  如此乱成一团足有一个时辰,伍威也不知和平军施的是何种诡计,在这样的夜里竟然也能分辨出敌我来。国内甫有大难,军中又乱作一团,让他禁不住跌足叹息。若非他呆在帐中,只怕也不得不卷入这混乱之中了。
  这里头杀得正酣,忽地营帐外杀声大作,似乎有千军万马冲了过来。营中剩余的岚军总算有了明确的敌人,也不待伍威指挥,便破寨而出,迎向来军。黑暗中两军杀作一团,电光下他们隐隐见着对方与自己一般着岚军服饰,但服饰之上尽是泥水,因此都将对方当作假冒者。自四更天,他们一直杀到天色渐亮,这才发觉不对,都住了手。
  伍威在营寨大门处木然而立,冷冷看着这群不知所措的部下们。他如今心头大亮,李均见他分兵退军,知他两军间会相互照应,故此派出精兵强将乘着天色隐入己军之中,用某种他所不知的方式区别敌我,将他营中挑得无法控制,同时又去将自己前面一军诱来,让对方以为己军营寨中混入大量和平军,从而自相残杀起来。这一夜里己军内斗损失之重,便不亚于那一日绿野之战。此次与李均的第一战与最后一战,都以自己大败告终,甚至于连都城金伦也落入李均之中,自己常以为陆翔死后天下再无对手,却被李均玩闹于股掌之间……想得这里,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泥水之中。
  “大帅!”身旁将士慌忙来扶,正这时,四周响起了催魂夺魄的号角,雨都似乎为和平军的阵势所慑而不再落下,如林的兵刃闪出的寒光灿若群星,威严的军阵缓缓逼了过来,和平军将士脸上都是肃穆与振奋的神色。
  又疲又慌的岚军毫无斗志,伍威昏迷已生死不知,他们更无人指挥。几乎是漫无方向地,他们向四周逃走,但和平军的刀丛与枪林却让他们无从躲避。
  李均看着这屠杀,脸上掠过冷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此次彻底将伍威打倒了,自此以后,伍威若能与自己再次对战,必定会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来。昨夜里他令自万军中选出的敢死勇士潜入敌军中,以口中竹哨发出的声音来区分敌我,待得偷袭了几次得手后他们便伏在地上装死,乘机偷袭周围的敌军。这一策果然有效,便是伍威也无法控制己军了。同时李均又遣人去袭击伍威前一军,将之诱了过来。一开始伍威营外的杀声,根本就是李均找了百余个大嗓门大喊一气就溜走。但赶来的前军以为里面是和平军,而里面杀红眼了的伍威军则以为外边是和平军,双方又混战在一起,让李均的计谋终于完成。
  “伍威已经到极限了。”李均眼见自己的部队追亡逐北,却提不起加入战局的兴趣来,他拨回马头,不再看向战场。自己有多久不曾亲自在战阵之上厮杀了?一开始每每见了武艺高强的敌将,总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冲动,如今则极少有这种冲动了,难道说自己真的已经不愿再战了么?
  “禀统领,加急军情!”
  他正沉思间,有快使奔来,将一封油纸包的书信呈上来。旁边有将士过来撑起雨伞,李均见了那信,脸上禁不住抽动了几下,险些破口大骂出来。
  魏展凑过头去一看,也变色咂舌,愤愤不已。原来这信是方凤仪传来的,他们虽攻入金伦,杀了岚国国王,却不料柳光似乎早料到李均会有此招,悄悄将原呈于苏陈两国边境的大军北移,乘机也攻入岚国。失去君王,主力又在苏国与和平军缠战的岚国残余势力根本无法抵挡,柳光已长驱直入,若不是他不急于与和平军决胜负,而是忙于抢占城池人口,只怕已打到金伦城下了。方凤仪信中还言他擅作主张,已从金伦退回穹庐草原,请李均定夺。
  “凤仪退得好,若不退,只怕会全军没于柳光之手。”石全点头道,惟有他见了这等消息却仍不动声色。李均正欲答话,战阵中忽然一将赶来道:“统领,伍威逃了!”
  “且放他走吧,留着他回去与柳光决生死。”李均叹了口气,自己算计许久,才有这龙飞之策,却被柳光轻易夺了一半胜果。伍威决非柳光对手,他回去之后也只能给柳光造些麻烦而已,但若是在此将之全灭,既让柳光省了事,又让和平军损了将士。不若放他回去,自己紧随其后进入岚国,反正岚国重心在西部,伍威回国之后的头等大事,定是回金伦以求夺回被柳光占去的疆土。
  风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李均望着眼前浸泡着血水的大地,长长叹了口气。和平军,和平军,自己为这支部队取这个名字,只盼能有一日为神洲带来太平,可这大地却因此饱饮这许多鲜血,而且将继续饮下去。十年征战,十年血火,换来的都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统领……凤先生来信了。”
  似乎是赶在一起了,凤九天的信件也同时自余州传来。李均捏住那信件,想要撕开,又轻轻放下,凤九天说的是什么,他心中大致有数,事实上这两三个月来,凤九天几乎隔上些时日便会来一封信,这封信里说得依旧不过是劝己自立罢了。自己要称王么?要继承这腐败的国君之位么?要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中,无论有无功绩有无能德者,永远在这个孤家寡人的寂寞位子上担忧么?要让数百年后的某一天,某个人将自己的紫色龙旗踏在泥地里发出不屑的哼声么?虽然那日里他赠钟彪“破臣侯”之名,但如今却又有些迟疑起来。
  “统领,还是看看吧,我看署名之上,还有苏白的名字。”
  石全也猜知这信中的大致内容,他出言相劝道。李均终于撕开了信,信中写道:
  “愚属凤九天、苏白顿首:统领回信已见,统领之意已明。上古者先民生食菜蔬,茹毛饮血,有圣人出,钻木为火,自此百姓乃熟食矣;中古者先民夏则卧于林荫之中,冬则蜷于洞穴之内,虫食兽吞,无以自保,有圣人出,折木为巢,自此百姓乃安居矣;近古之时百姓寒暑相侵,多所夭折,有圣人出,遍尝万草,治之为药,自此百姓乃长寿矣。此三圣者,皆心忧万民,故万民称之为皇。百姓熟食、安居、长寿,乃有国家,国家初立,有五兽为害四方,有贤者出,教民弓矢,自此民不畏兽;其后五十年,天降雷火,草木枯焦,百兽绝迹,有贤者出,教民舟辑,自此民可渔矣;后又五十年,河泽干竭,鱼虾遁形,有贤者出,教民耕稼,自此民无忧于食矣;再后五十年,人口渐多,纷争便起,有贤者出,象形为字,教化万民,自此礼乐道德乃生矣;后又五十年,天地崩塌,洪水滔天,有贤者出,掘沟为河,开洼为湖,自此民乐无疆矣。此五贤者,皆有功于民,救民水火,故民立之为帝。统领既无意称王,可称皇帝,上可追思先世圣贤勋绩,下可启后代子孙功业,统领亦可以此自勉。皇帝乃有功于民者民立之,故皇帝传袭无论嫡庶长幼,可由万民于统领后世子孙中有德有功者择而立之。如今前苏亡国,柳宁归我,伍威鼠贼,料不难制,大事已定,若不赏则不明,不赐则不智。不明不智将士离心,我恐土崩瓦解便在明朝矣。敬请统领念及万民苍生福祉,登此劳碌之位,如此则天下和平,指日可待矣。若是统领欲弃百姓而不就皇帝之位,九天与白则请辞矣。”
  李均苦笑了笑,不再看下去,自己辞不称王,凤九天与苏白便引经据典,做出这个“皇帝”的称呼,虽然换了个名字,只怕是换汤不换药。但他二人提出帝位传承不以嫡庶长幼,但以贤愚功过,这倒是一好策。不过,如今自己或者尚可任此策,他日自己年老之后,是否仍能从之?到自己死去之后,后世子孙中,是否会有为夺这皇帝之位而骨肉相残者?
  一切都先走一步算得一步了。如果再拒绝凤九天等,他们只怕真的会辞官远去。日后的烦恼,且待日后去解决,便是眼前,还有伍威的残余,还有那极善夺食的柳光,还有那虎踞淮国的凌琦,自己的征战,还仅仅是开始。要打败柳光与凌琦,仅靠战场上的对决显然是无望的了,这二人心思智虑,都为自己劲敌,要胜他们,不仅要自己在战场上不弱于他们,更要自己的国家不弱于他们的国家。即便是打败了他们,征服了他们的土地,自己还有一个强敌,自己的权势,若是不能打败这权势的诱惑,总有一日自己与李构、吴恕不会有两样。未来,还长着呢。
  李均缓缓将信递给魏展,道:“我应允了,这就回柳宁,就这‘皇帝’之位。”
  身边诸将虽然尚不明白这皇帝是何意,但都明白李均已允诺自立,禁不住兴奋得对望起来。便是魏展与石全,也忍不住相互击掌。
  “万岁!”
  不知是何人当先喊了起来,战胜的和平军将士,他们虽不知李均已决定了一件改变神洲未来的大事,但也都跟着欢呼起来,他们的欢呼,是送给这场胜利的,是送给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与生存的勇士的,是送给那永无止尽的未来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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