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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书籍名:《神洲狂澜》    作者:圣者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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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策
  狂澜城中的酒馆,在彭远程围城之时生意却格外兴隆。战争令城中的行当大都停止,百无聊赖的百姓们便只有在酒馆里来打发时光。常人总是如此,喜欢流言蜚语要远胜于真知灼见,各家酒馆便成了街坊邻居间传播些小道消息谈论前方战事的场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对时局忧心忡忡如天欲坠的悲观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与城共存亡之人。
  随着战事结束,荒废的生意行当都重新开业,但每日里在酒馆中泡上一段时间的习惯一经养成,便难以更改过来。和平军将士在陈国、在狂澜城下的战绩,都成了大家嘴里的话题。此时无论是先前的悲观者还是慷慨激昂之士,都无一例外地表明,自己当初就认为和平军一定能守住狂澜城,一定能取得胜利,全然忘了那几日晚上搂着老婆时曾窃窃私语要如何迎接进入的彭远程。这也怪不得这些百姓,他们在这乱世,只有服从强者才能生存。到目前为止,李均与他的和平军,无论是遇上外患,还是遭着内忧,仍不失强者风范,因此百姓才信服,才乐意听从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当垆”是狂澜城码头边的老字号了,早在狂澜城还叫通海之时,老板卓天便于此安家立业,虽然那时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强够他糊口。如今商贩云集嘉宾满座,店面也早换作三层有着画檐勾角的楼台,请来的大师傅与侍者也有十余人之多,但酒楼中的酒菜仍如当日一般,分量十足决不掺假。而老板卓天也如当年般,兴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层的柜台中,一面抹拭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脸的柜台,一面听这些码头上的搬运工或者四方来的小商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板,再来一坛上好的黄酒。”
  卓天笑吟吟应了声,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将一坛黄酒送了过去。那唤酒者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气,然后给同桌的朋友都满上。
  “生意可不赖啊。”一个坐在靠近柜台处的年轻人轻轻啜了一口酒,举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见他时怔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与三个同伴一起进来,出面唤酒唤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现在他才出声。卓天只觉得这年轻人声音颇为熟悉,见了他的面容,他心中不由得一惊。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凑合着过。”他谨慎地答道。
  年轻人与同座相视对望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个已经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着有些散乱的胡须,打着酒嗝问道:“听这客人所言,这城前不久经过一场大战,不知这战事是因何而起?”
  那个给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来,听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为那彭远程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起了。”
  “错了,错了。”一个酒客摇头道,“小二哥的见解差得太远,战事起因,实是人心险恶,人欲横流。”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他,他见众人关注,似乎颇为自得,端起酒长饮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险恶,彭远程为李统领委以重任,为何会起兵谋叛?若非人欲横流,彭远程坐拥二城,为何还嫌不足欲吞并余州?”
  “先生说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头去的年轻人一眼,打断了那酒客的话。但旁边又一个儒士打扮地道:“谬矣,彭远程起兵谋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难辞其纠!”
  满座立刻静了下来。狂澜城原为一座几乎荒废的死城,李均来此的两年间,通海路,平余州,奖励工商,鼓动迁移,才有今日繁华。其间虽然也有过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敌人大军压城,但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因此城中百姓对于李均与和平军,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虽然尚不至于与和平军同生共死,但听到了有人批评李均,还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个担夫当先嚷道:“你这酸人,枉读了书卷。李统领智虑广大,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错?”他一当头,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来,道:“诸位感激李均为狂澜城所作所为,因此私心里向着他,我鲁原自苏国游历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与李均无仇,固此能有执平公正之论。诸位如果真是为了李均好,似乎不应众口一词,容不得别人批评。”
  酒楼中人都寂静下来,和平军在狂澜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论的,因此众人在酒楼之中没有见到那常有的“莫谈国是”的贴子。众人虽然私心中向着李均,却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据我所知,李均新得余州不久,除去这狂澜城、银虎城、雷鸣城外,其余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轻军冒进,只为陈国昏君一字,而令和平军数万将士陷于进退两难之境,更令余州数百万户百姓遭遇战火。以李均之智,他对于彭远程江润群之流岂有不备之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艺高人胆大,自然是不惧于此,但这余州百姓,为何要随他一起陷入险境?”
  这个叫鲁原的儒士越说越有劲,将杯中酒全数喝下后,又道:“因此,要么是李均置数百万百姓于不顾,要么是李均智虑不周,总之,李均绝非英雄!”
  卓天听了直摇头,离开柜台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无益啊。”
  “多言如何无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亡国。”那个略有醉意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向鲁原举杯道:“先生高论,令我茅塞顿开,我看先生口才极佳,见识不凡,为何沦落于此?”
  鲁原闻言立即面红耳赤,他游历四方,原本就是为求得一个能让自己施展才华的所在,奈何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他,四处奔波始终郁郁不得志,因此在彭远程叛乱之前听说余州李均招募贤才,便从苏国赶来,却不料又遇上战乱,李均本人在陈国,而凤九天处理军机无暇会见,因此才潦倒于酒馆中。他刚才那番话,很大程度上也是对李均与和平军的怠慢的一种发泄。
  “哈哈哈哈……”酒馆中人见他狼狈,都发出善意的笑来,鲁原怒视那中年人半晌,良久才展眉,摇头道:“庭中燕鹊,如何能知鲲鹏江海之志?”
  “井内蛤蛙,安能得见天地之景!”中年人毫不客气地反驳,这句反驳,反倒让鲁原肃然,他站起身了,长长一揖,道:“原来先生是一高人,鲁原莽撞了。”
  中年人回了一礼,这让原本眉间隐隐含忧的卓天心中一宽,展颜笑道:“两位同非常人,这两桌上的酒菜,算我请客了。”
  中年人转目向卓天望去,微微一笑,道:“卓老板目光敏锐,也不是常人能及啊。”
  卓天不知为何,将双目垂了下去,道:“不敢,小人不过记忆颇好,对见过一面的人与听过一次的声音,都能终身不忘罢了。”
  “我们走吧,请这位鲁先生也同我们去一谈,如何?”中年人回头向那年轻人问道。
  “唔。”年轻人直起身来,将一枚金币放在桌子上,道:“这两桌酒菜,还是我请了吧,也应当是我请。”
  众人眼睁睁望着他们离去,小二去收来那桌上了金币,好奇地问道:“那年轻人为何说这两桌酒菜应当他请?”
  卓天苦笑:“因为这年轻人,便是李均李统领,那中年人,便是凤九天凤先生。”
  李均出了酒楼,他对于酒色欲望都不算大,在军人之中是甚为少见的。因此远离了酒楼中的酒气,呼吸到室外的新鲜气息,这让他心怀一宽。
  最重要的是,百姓们对他的支持,对于他战略举措失误的宽容,也让他感到轻松。虽然鲁原批评他应为彭远程的叛变负责,但百姓们却不以为然。他自己一直以来也认为自己是间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苏晌等将领战死的祸首,这种感觉多多少少让他觉得不好受。
  出了门,鲁原问道:“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会儿,微笑道;“我便是那难辞其纠的李均。”
  鲁原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他对李均闻名已久,虽然人家都对他说李均如何年轻法,但也没有料到眼前这嘴巴上留着短须但眉宇间仍有着一丝稚气的年轻人,便是已经名动天下的李均。他长揖至地,道:“方才在下言语冒犯了李统领,还望李统领不要见怪。”
  李均与凤九天相视笑了笑,此次他从雷鸣城回狂澜城,谁都没有惊动,可以说是悄悄溜回来的,之所以出现在这酒楼之中,便是因为接受了凤九天的建议,要体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百姓对此次巨变的看法。“当垆”之行让他们很满意,更为满意的是遇上了鲁原这个人,此人颇有辩才,正可以为和平军所用。
  “鲁先生无需多礼,若是要责怪先生,我也不会请先生一起离开了。”李均温言道,“更何况先生所言不错,我确实难辞其纠,彭远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将他推上了叛乱之路,不但害得和平军损兵折将,也害得余州的百姓受苦了。”
  鲁原再次施礼,他奔波四处,所见所识也不少,排场声势远胜李均者数不胜数,但象李均这般让他觉得如大海般深沉广阔者,却是绝无仅有。他与凤九天一对眼,两人会心一笑,鲁原拱手行礼,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见天地了。”
  凤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时斗口罢了,鲁先生莫怪,是我忙于俗务,因此到今天才见到先生。”
  鲁原恍然:“原来是凤先生,凤鸣九天,声动神洲,果然不同凡响。这两位是……”
  “雷魂。”身材颀长的雷魂只是略拱了一下手,面色仍旧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向鲁原施礼道:“晚辈吕无病。”
  对于雷魂,鲁原知道得并不多,他当然不晓得雷魂这个名字不过是化名罢了。而那少年吕无病,却让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远程之时,追随在屠龙子云将军身侧的小将吕无病,砍下了敌人五十余首绩,原来就是你?”
  吕无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他原本是苏国人,因为机缘凑巧跟着雷魂来到狂澜城,在大破彭远程一战中立下战功,李均与凤九天已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还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雷魂的侍卫,在人前不敢多说话。
  将鲁原安顿下来后,凤九天盯着李均双眼,问道:“统领将何以安置这鲁原?”
  李均下意识地抹着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后笑道:“凤先生之意呢?”
  凤九天直言不讳地道:“我看这鲁原,辩才或许尚可,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则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备之主有余,独当一面则显不足,最好是以之为使,合纵连横,决胜于庙堂之内。”
  李均微微点头,对于鲁原的看法,他与凤九天也几乎相同,但对于鲁原的用法,他则认为鲁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说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无礼贤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闪了几下,盯着凤九天。
  凤九天大悟,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为幕僚的立场之上对李均用人提出建议,而李均却举一反三,要让用一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另一个人,倒是值得注意。”凤九天道,神色之间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过了片刻,他抬头道:“赵显与王尔雷负责情报,实在有心无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实际工作,至于统览全局,还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双眉轻皱,赵显与王尔雷在他流浪之时便追随他,也算立过不少功劳,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为情报这一关键机构的领导者,但如今把问题摆在面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过于挂念旧情。”凤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闲着,他们定然会惹下事端。”李均略一迟疑,“而且暂时间内,似乎也无人可以替代他们。”
  “有人,那个酒馆老板卓天,如果真象他自称的那样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么他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问题是其人是否可靠,情报机构非同小可,这卓天有此过人之长,为何会安于做一酒楼老板?”
  凤九天听了也微一皱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异,比如说他是老板,为何还要在大多为贩夫走卒的一楼亲自站柜台,这令人不解。
  “此事暂且放上一放,让赵显调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发觉了。先将鲁原安置好,我以为,以旧有体制,是无法既让鲁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后笑道:“这就要麻烦凤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内有个新体制的框架出来?”
  凤九天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统领请看。”凤九天递过一个小折子,对于李均的这个要求,他是早有准备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开这小折子,凤九天却止住他,道:“统领请在晚间再去细看,白日里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要钱了。”
  李均听得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钱了吗?”
  凤九天向帐外卫士道:“请姜堂财务官前来。”
  片刻之后,姜堂夹着个算盘,拖着拖鞋走过来,见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们不知,便是这些将领官员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的买卖没钱了!”姜堂嚷嚷道。
  对于他的大惊小怪,李均颇为习惯了,每次他总是哭穷,实际上却未必如此。“没钱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钱用一用。”李均半开玩笑地道。
  姜堂夹紧算盘,警惕地瞪着李均,嘟哝着“死也不借”,凤九天指着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说,统领还不知情况。”
  姜堂坐下后清了清嗓子,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在经济方面有过人之才,却也觉得如今经济形式难以乐观。
  “彭远程围攻狂澜城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们买卖的收入为零,支出却足有两百六十万金币之巨,一句话,府库都空了,你得想办法弄钱来。”
  听到他报出这个巨额数字,李均大吃一惊。自从将财务交给姜堂以来,他便甚少过问此事,却没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为何要支出这么多钱?”余州如陈国一样,也遭到了灾荒,李均免去农民的赋税,支撑日常开支与军费的,便是靠狂澜城等城市的商业税收与和平商号的利润,因此狂澜城被围,必然会导致收入减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难以理解。
  “两百六十万金币,军费开支高达一百五万,包括军饷、补给、损耗等,余州官员俸禄二十万,救济百姓,安置移民八十万,其余开支十万。”姜堂略略谈了支出情况,然后双目瞪得老大,愤愤地盯着李均:“花了那么多钱,却做了赔本的买卖,你可真是个败家子!”
  李均与凤九天只能苦笑,谈到钱,就好比是姜堂的性命,在这时,即便是李均他也会照骂不误。李均心中也颇觉惭愧,巨大的军费开支,全是姜堂一枚一枚的积累下来的,和平军中一百金币以上的开支,都需报经姜堂批准方能实行,他是深明节俭之道的。
  “我们还有多少钱?”李均问道。
  见左右没有旁人,姜堂小声道:“只有六万金币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库里还有五万匹素绢,海外经营的收入约有五十万金币,但这是要用做继续经营的资本,暂时也无法运回来。”
  “六万……”李均呻吟一声,这还不如他刚刚起兵之时,实际上他已经破产了,因为即便是现在并非战时,每日里的开支,就需要两万金币以上,难怪凤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来,刚刚渡过军事上的危机,他紧接着就面临着经济上的危机了。
  经济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视他一直想回避的这个问题,以前可以推给姜堂,这次姜堂也无能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临时借些款项?”
  李均的提议让姜堂脸上浮出苦笑:“你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轻国,少许地向他们借些或者可以,但我们要的是个巨大数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贷,日后我们又如何偿还?这买卖很难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觉不妥,他目光转移,发现站在雷魂身后的吕无病脸上涨得通红,便道:“无病,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吕无病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我看狂澜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钱,向他们征税,或者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不就可以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困难而造成的烦恼被这笑声一扫而空。吕无病自知说错了话,脸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姜堂道:“增税万万不可,我们答应商人十五税一,当初李统领还夸下海口可以三十税一,如今不减税反而增税,和平军必将信用扫地,日后再难重兴做上这笔买卖。”
  “那便只有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了。”凤九天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不是说府库存里还有五万匹素绢么?”
  “五万匹素绢急切间找不到买主,即便以市价卖了出去,这五万匹素绢也不过值十五万金币,转眼间便又用完了。”
  “这有何难?”一直不作声的雷魂冷冷一笑,帐内温度仿佛降了一半,他道:“这狂澜城市民殷富,爱慕虚荣,只要让他们觉得着素绢为身份地位之表征,素绢价格必然上涨且供不应求。”
  “正是!”他这一语仿佛惊醒梦中人,凤九天捶掌笑道:“这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二十年前苏国都城柳州,便曾发生过一件类似之事。国中举行祭天大典,因为国王酷爱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绛紫袍服以迎国君之好,一时间柳州百万人口尽皆紫衣,紫色布匹价格飞涨数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闪了一下,没有作声。李均好奇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穿紫衣的吗?”
  凤九天摇头道:“有少数朝臣王亲劝谏,但都被国君一一逐退,远贬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员百姓,只得临时以染料将衣衫染紫,到后来连染料都无处可买,他们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将新衣弄脏。居上位者一时喜好,处下位者劳民伤财,统领可以谨记。”
  李均沉默起来,国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一直奇怪,国君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张口罢了,为何全国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送给他,他的食物是珍馐美味,百姓则食草根树皮,他的衣服是绫罗绸缎,百衣则衣不敝体,他的后妃成百上千,百姓则妻离子散。这一切,无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换取自己进身之阶罢了。
  “后来呢?”吕无病听得有趣,接着问道。
  “后来祭天大典之时,举国皆衣紫色,国君放眼过去,一开始时还有些高兴,后来便觉单调无味,结果他自己第一个穿上了别色衣服。”凤九天道。
  除了吕无病笑出来了,旁人都觉得笑不出来,君王的一时喜好,在当时却造成多少悲欢离合,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雷魂挺得笔直的身躯也不由得向座位内压了压,这件往事,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便是劝谏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辈份而论,他该称如今的苏国国君李构为伯父,但自从父亲被放逐之后,他便放弃了“李”这个姓氏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们如今只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决策者,必需将个人对这种方法的厌恶抛开,为大局计,有时侯人确实会身不由己。
  “姜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内赶制出两百套素绢的长袍,就说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礼服。”
  “这好办。”姜堂应声道:“这买卖倒不难。”
  “至于这些日子的开销,你先想办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难的是手中之钱只够三日花销的,但他临时也想不出办法,雷鸣城中的银矿十日内也无法恢复生产,他只有往姜堂身上赖了。
  “就知道会如此……”姜堂嘀咕着,凤九天又道:“还有一事,请墨蓉姑娘为我们筑一招贤台,李统领看如何?”
  听到墨蓉的名字,李均与雷魂不自然地对望了一眼,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短暂对视之后,雷魂便将脸又偏向一边。李均刚要说话,姜堂抢先道:“不成,不成,这笔买卖不能做,我绝不会将一块铜币用在那没有用处的楼台之上!”
  “如今也确实不宜多动土木。”李均道,“拜士仪式,就在城中陵园广场上举行,也让战死的兄弟们热闹一下。”
  当天下午,两个前后关联的消息在狂澜城中不胫而走。
  第一个消息是李均与凤九天微服私访,来到码头边的“当垆酒楼”,从酒楼中将一个出言不逊的儒士带走。正当人们不知这个儒士命运将如何时,第二个消息紧接着传来,和平军的财务官姜堂紧急拜访城中三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之内准备好两百套素绢长袍,并声称这些袍子前用于李均即将进行的拜士仪式之上,将是和平军主要将领与李均拜请的名士的礼服。
  “拜士?”听者无不惊讶,这个词确实比较新鲜。
  “正是,李均统领要拜请名士出山辅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时李均统领与名士皆身着绢袍,丰神俊朗,宛若天人。”传播者掉着书包,作为一个读书人,传播者心中也颇为向往那为人主所重视所拜请时的荣耀,因此传播得不遗余力之外,还略有一丝酸意。那个被李均郑重其事要拜请的名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拜什么士?”听者果然也问。
  “哦,是李统领从当垆酒馆中请去的那位儒士鲁原,据说其人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胸怀珠矶,智如深海。”虽然心中有着酸意,传播者仍大大地将鲁原夸了一通,最后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也曾拜读过这位鲁原先生大作,其人如我一般怀才不遇,现在总算遇上明主了。”
  “哈哈,先生那一日也可着素绢长袍去广场观礼,或许李均统领也会拜请先生相助。”听者哈哈笑意,略带嘲意地道。
  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传播者,那一天当然是要去观礼的,如果身着素绢长袍,确实也能显出自己志趣。
  于是,狂澜城中的布店绸缎铺,都被购买素绢的人踩破了门槛。衣服可以回家让家里女子自做,但素绢却不可不从外购买。市面上素绢之价如飞般猛涨,由一匹两个金币,迅速涨到了十个金币,而且看起来还有上涨的趋势。姜堂深知物极必反之理,及时以“安定市场平抑物价”之名,将府库中的五万匹素绢卖出。
  各大布店绸缎铺则看准了素绢将成为狂澜城这一夏的潮流,纷纷吃进姜堂抛出的素绢。这价格虽然比之自产地调运要高出不少,但商人都精明得很,深知时间便是金钱,因此,姜堂的五万匹素绢几乎是以高出原价十倍的价格卖了出去,所获得的收入,也令和平军的燃眉之急得到缓解。
  “不如每个月都来次拜士吧,每个月都换一种衣服,这样我们的买卖可就发了。”一面敲着算盘,姜堂一面道,眼里闪闪发亮。
  “与民争利之事,不得已而为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李均断然拒绝。
  “哈哈,说说罢了,做买卖要看远些才能长久,这个我还不懂吗?”姜堂头也不抬地道,正这时,卫兵来报:“城中大商人贾同与钱庄老板庄恒来访。”
  李均怔了一下,在和平军帮助之下,贾同大规模介入了煮盐、丝绸与酿酒这几个利润极高的行业里,两年来已由狂澜城一富商发展成为拥有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家财的巨富,而庄恒则扩大向狂澜城商人放贷的规模,也直接介入海运等产业之中,财产只怕与贾同旗鼓相当,二人皆为狂澜城商人的首领,虽然逢年过节与李均都会相互走访,但象这样正式来求见的次数并不多。
  “是来求见李统领还是来求见姜财务官?”凤九天眼睛一亮,问道。
  “他们说是求见李统领、凤先生还有姜财务官。”卫兵的回答也让姜堂抬起头停下了运算,在他扬起的眉下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来得正好,倒省去请他们的功夫了。姜堂,你有计划了吗?”凤九天微笑着道。
  “那是自然,咱们什么时侯做过没计划的买卖?”姜堂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意思计划已经在脑海中了。倒是李均有些奇异地看着这二人,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什么事情,却没有向自己汇报。
  “快请他们进来,我们去迎接吧。”凤九天用请示的口吻向李均道,李均挺身站起,道:“好。”便大步迈向门口。
  将贾同与庄恒迎入帐中,宾主寒喧已毕,贾同单刀直入地道:“和平军是否在资财运转上有了困难?”
  李均大吃一惊,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经济上的窘境,如果被外人都知道了,不唯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而且对于和平军的能力与信用,也会产生负面影响。他望向姜堂,姜堂却坦然一笑,道:“我们出手如此多的素绢,或者可以瞒过旁人,如何能瞒住这两位大老板?”
  “正是,府库中的粮草尚可支持一段时日,但资财已经山穷水尽,不得已而与民争利,让二位见笑了。”李均苦笑着道,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庄恒摇头道:“如此,则李统领太不够意思了,是将贾兄和我庄某人当作外人。和平军有困难,便是我们全狂澜城的困难,为何不向我们借这笔资财?”
  “此事并非李统领主意。”凤九天插言道,“李统领得知资财陷入窘境,第一开始便想请二位相助,但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二位钱财也都来之不易,狂澜城大大小小的商号,不能弄虚作假,都是靠诸位老板伙计辛辛苦苦才赚来那么一分两分的利润,这钱应当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因此,李统领才与我等商议,暂且不烦挠两位。”
  贾同与庄恒对望了一眼,他们一方面确实想帮和平军一把,这是长期投资,作为有眼光的商人,他们早将李均视作奇货可居,如果和平军的资金补给要仰仗他们,那么对于和平军的决策他们也就有了发言权。但凤九天说得很客气,却是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示好,而且言语之中,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更重要的地方”,以便日后可以改口,这反而让二人更为担忧。
  “李统领于如此之时,仍能想到我们这些低贱的商人,实在是令人感动。”贾同直视李均,也深知姜堂与他们一般是在商海中打滚的角儿,嘴里不会有半句真话,凤九天更是心思缜密老奸巨猾,唯有李均,因为年轻还有可能露出一点半点真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李均已经明白自己应当说什么,他哈哈一笑,道:“贾老板何必过谦,狂澜城中有哪一个能比贾老板与庄老板更强?又有哪一个敢自称为狂澜城做的贡献超过了商人?说起来前次彭逆攻城,还要多亏了二位在城中相助,平抑物价开仓赈民,活人无数。二位可谓狂澜城的大善人啊。”
  这番话虽然说得极给贾同与庄恒面子,但轻描淡写中便将贾同想从李均这寻找突破口的念头打消了。贾同苦笑道:“李统领谬赞了,我与庄老板来,本来是看李统领有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既是无需我们效力,那么我们就不找挠统领军务。”
  “且慢,正好有笔买卖与二位商议。”他以退为进,果然让姜堂出言挽留。贾同问道:“有何事,姜兄便直接吩咐吧。”
  “是这样,余州新近战乱,百废待兴,雷鸣城银矿为战火所坏,短时间内无法复工,而和平商号的海外利润二位也是明白的,不过够支撑余州的军政开支,实在没有余力去多做建设,因此,想请二位牵头,组织城里的主要商家,将余州境内的道路全部整修,桥梁也该补的补,该建的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贾同与庄恒面露难色,虽然以他们二人家财,足够完成这样的工作了,但二人脸上几乎是习惯性地浮起愁苦,贾同道:“若只是狂澜城倒好办,余州之大,凭我等个人之力,如何能面面俱到?”
  姜堂嘿嘿冷笑起来,道:“请贾老板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二位吃亏,诸位先将狂澜城通往银虎城、雷鸣城的道路修整拓宽,所需款项诸位先垫付,和平军财力一宽便连本带利归还,口说无凭,我已经立好了字据。”说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二人,又道:“其实这修桥铺路,于诸位好处远远大过于和平军,不要忘了,桥路通畅,商旅便多,商旅多了,二位便发财。”
  贾同与庄恒仔细看了那姜堂画押的字据,嘴中却道:“这又何必,我们还信不过和平军么?”手中却赶忙将那字据收入怀里。
  “对了,明日在陵园广场的拜士仪式,二位可要来参加啊。”在送两人离开之时,凤九天邀道,“若是二位不到,那狂澜城中的老板们就没有几个会来的了。”
  “哈哈,请先生放心,我们不但会到,而且也会着素绢长袍前来。”庄恒与凤九天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你们那日不是说过,不能向商人借钱的吗?手中现在无钱,为何又要大兴土木?”等二人走了,李均问道,心中略有些不安,倒不是不满凤九天与姜堂不经过自己便擅自决定,而是被这沉重的经济包袱吓着了。
  “不如此不行,余州甫经天灾,又遇战火,民生凋闭,若是和平军拨款赈济,我们又无此力量,若是置之不理,百姓流离失所不讲,只怕陈国莲法宗之祸,也要现于余州矣。”凤九天摇头道,“如今让商人开些工程,便可吸纳大量闲散百姓,我估算过,一个工程工人的收入,足以令一四口之家衣食无忧,看起来我们是背上了债,实际上是让商人们为我们分忧。这个用钱与借钱不同,那种借钱借来便用了,不过是解一时之危,将更大的危机留给了以后。如果开了这头,容易养成没钱便找百姓‘借’的习惯。而这个用钱,则是一种投资,是能生钱的”
  “原来如此。”李均释然,虽然凤九天只是略微解释,但他已经想得更深更远了,除去凤九天说的好处外,实际上道路通畅商业繁荣,和平军的税收便也会随之增长,军事上的调动运输也较之以往要方便许多。
  “有三件事还需注意,第一不要让商人克扣了工人的收入,第二不要让他们以次充好,第三小心他们虚报瞒报。这三件事姜堂你定要亲自过问,千万不可马虎了。”一面思考,李均一面很自然地向姜堂下达了他的命令,姜堂觉得李均这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话语之中,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威严,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嘻笑,应了声“是”。
  他的应声并未引起李均的注意,李均的思绪,又飞向了次日的拜士仪式上了。明日的拜士仪式,不唯是自己礼贤下士的一大宣传,而且明日,墨蓉与纪苏便也可以赶来观礼了……
  他悚然而惊,每当读史之时,看到古代君王为女色亡国,他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忖绝非如此不知大小轻重之人,但为何如今想的本是军国大事,最后却还是落到了女子身上?
  他看了雷魂一眼,雷魂的脸色冷漠,这冷漠的脸与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下,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藏着一颗为某种情感而驿动的心?
  ……
  登台拜士之仪,在于神洲而言,倒并非李均的首创,古已有之。但饱经战火蹂躏的余州,则甚少有之,即便是全神洲,近百年来也没有过如此的盛举,因此,狂澜城的百姓对这个仪式极为盼望,这一日大多数百姓都聚集在城中陵园广场,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空巷。在高大的祭台上向下望去,尽是身着素绢长袍的人影,间或穿插着个别凑巧赶到的商旅,也都被这素色的海洋所淹没。
  “真壮观啊。”比较爱看热闹的墨蓉在台上望着下方数以十万计的人影,禁不住发出感慨,平常时虽然知道狂澜城人口激增,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手设计的城中,竟然住进了这么庞大数量的人口。
  “确实如此,站在这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百姓,容易被这壮观的景致迷失,你们可要小心了。”凤九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他的话并不完全是说给墨蓉与纪苏听的。
  李均默默看着祭台之下的观礼者,由于有和平军战士维持秩序,他们都无法接近祭台。但他们的目光热烈地盯着自己,人群中不时有自发的“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传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为其迷惑,以为自己就真的万岁,真的不朽了。
  李均心中极为庆幸,自己并没有为群众的热情所迷失。凤九天的提醒对他来说正时侯,无论他如何在战争中如饥似渴地学习,他总只是个年轻人罢了。年轻人总易自满,总易为群众那崇拜的目光所迷失,这,也正是众多有天赋的少年在成功与失败间徘徊的重要分水岭。
  他将目光又转移到身侧的墨蓉脸上。生性喜好热闹的她,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心不在焉,面色也微微有些青黄,站在李均与雷魂之间的她,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雷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虽然墨蓉只不过是今日早间赶来的,但她那不经意意瞄向李均的眼神,和李均见到她时的灵气波动,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的。三人之间,那种旧友重逢的喜悦立刻被一种莫名的尴尬所代替。
  “若是这样,那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雷魂是最先从这种异样的气氛中挣脱者,他昂首向天,那天上诸神应是最明白他心中无奈的,既然踏上了“三教之圣”这一道路,任何凡世间的男女情愫,对于他来说都是大忌。
  “吉时已到——”身着素绢长袍,打扮得极为古朴的司仪拖着长音哟喝着,围观者逐渐静了下来,先是一阵雷鸣般的击鼓之声震耳欲聋,鼓声渐远渐歇,苍劲悲凉的牛角声又响起,当牛角声也逐渐只有余音荡漾之时,丝竹之声大作起来。
  李均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深如大海般的目光也肃穆无比,神色凛然地缓步走上祭台,身后紧随着凤九天、孟远等一干文武。雷魂作为观礼者无需出去,他盯视着李均的一举一动,脸上逐渐浮现同异样的神情。
  “已经隐隐有王者之气了。”他暗自想。身为三教之圣,他精通道教的阴阳观气之术,李均与数年前初见时那个有些粗有些冷的野蛮佣兵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一方面是李均这数年来坚持练习雷魂传授的养气术“浩然天地”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均身受陆翔的指点又经过了这许多重大之事的结果。
  雷魂再次怔怔望向苍穹,自己当初选上李均和为助手去夺取手中的谪仙之杖,很大程度上是看出此人今后福泽奇特,看来自己有心之举如今果然结下了因果。
  “只有王者之气,还是不够的,怕只怕天命不归李均。以往推测天机,天命都是应在南方恒国附近,即便是如今推算起来,天命仍不站在李均这边。”雷魂有些苍白的脸上风云变化,注意力也全然不在祭台上那古朴庄重却又有些繁索的仪式上,这天命的变化,不仅仅决定了李均一人的成王败寇,也决定了千万人的生死……
  “我为何会关心起千万人的生死了?求仙成圣证果之道,都要我抛却这世间红尘,历代三教之圣,虽然有维系这世间平衡不让幽冥得逞之责,却无介入人间纷争之例,李均成也好败也好,世人的生也好死也好,神洲的战也好和也好,与我这世外之人何干?”他禁不住问起自己来,虽然李均与他曾同生共死,但在修道之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因缘巧合,人间七十载,弹指一挥间,那短短一月共处又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了?”轻柔的声音响起,迎着声音看到的,是墨蓉那真挚殷切的目光,那目光盈盈如秋水,深深地又怯怯的,即便是十个轮回之后他也难以忘却。
  “原来如此……”十世轮回的片段电光火石般掠过,以往雷魂有些怕见墨蓉的目光,担心自己陷入这目光中不能自拔而坏了修行,如今他已下定决心,反而能坦然地迎着这目光,反而能从这目光中看到更多的东西。
  “既是前世所欠,今生定当偿还。”雷魂向墨蓉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心中继续想:“原来令我难以割舍的并非这世间的现实,而是那沉埋在泥土之中的前生。既是如此,即便李均没有天命,我也要让他得到天命!”
  墨蓉看他神色逐渐正常,为他身体担忧的心思,又开始为自己、雷魂与李均三人间的微妙关系而苦恼起来,“我究竟更向着谁一些?”她暗自想,“我究竟该如何做,若是他们中有一个是越人,那该多好……”
  盛大的仪式结束,身为主角的鲁原也被这庄重的场面而感动,当他从李均手中接过向征信任与赏识的旌节之时,禁不住行了只对王室行的九拜之礼,他拜到第四下时李均便不顾凤九天的暗示而避开,因此这九拜倒有六拜是对着陵园中的逝者的灵坛的。这本是无意中的巧合,却在此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唯有为国而死者,方能享六拜之礼,至于活人间的礼仪,只有最庄重的场合才会有三拜之礼。之后便是壮观的阅兵,当狂澜城从这拜士余音之中恢复平静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雷兄此次一来便帮上了大忙,我还没谢谢雷兄啊。”李均在烛火通明的帐中殷切地道,帐中除了他们五个当初一起屠龙的朋友,就只余凤九天与孟远二人作陪,而兴奋了一日的鲁原已经去休息了。
  “不必。”雷魂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这种没有必要的话能不说就不说,这是他的原则。
  对于他的这种阴阳怪气的性格,李均已是见怪不怪。他微微一笑,道:“雷兄,我有一事相请,不知雷兄能否应允。”
  “我会留下来帮你的。”雷魂挥手阻止他下面准备已后的邀请之语,他深幽的目光十分平静,“需要我时,我便会在。”
  本来还以为要费上半日口舌才能说服雷魂,甚至对说服雷魂都不报太大希望的李均精神一振。虽然雷魂的回应仍是简短,但李均觉得这已经够了。
  “那么雷兄需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去魔法太学。”仍就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回绝了李均的好意,而李均微微一笑,雷魂若是接受他的安排,也就意味着双方将建立主上与臣下的关系,以雷魂的傲性,他原本就不作如是想。
  “我累了。”雷魂起身昂然走出了营帐,将众人扔在这营帐之中,他走出之后,不知为何营帐中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我看了先生的小折子。”李均苦笑着转移话题,以避开凤九天略带讥意的目光,“先生以为当今余州,应以何为先?”
  凤九天眯起了眼,他的外表原本看起来有些邋踏,但此时却显精悍起来:“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早先行。’打仗不可打无准备之仗,治国也是一个道理,当今余州,应以富国强兵为先。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苏国害陆翔,恒国逐柳光,陈国又起莲法之乱,我料数载之类,神洲混乱在所难免。此刻乱象虽生,而时机未至,我等当内修文武,外结英豪,盈府库以为战时之备,纳贤能以为他日之需。”
  “富国可不易,我们精打细算做买卖弄来的钱,这半年可用尽了。”姜堂不满地嘀咕,向李均投来埋怨的目光。
  李均搔头皱眉,谈及经济,他偶有妙手,但绝非所长。因此再次向凤九天道:“先生意欲富国强兵,强兵我自有主张,但富国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富国之策往者有二,其一为培本抑末,此为神洲长久以来诸国奉行之策。天下大事,莫过吃穿,吃穿二字,皆出农田。因此各国皆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以为农兴则国兴,农富则国富。于是教耕劝农,贬商抑工。”
  “不好,不好!”姜堂忙不迭地叫了起来,正是因为常人国度之中这种重农抑商之策,使得喜爱周游天下的夷人成了商人的代名词。常人中虽然也有商人,而且不乏大商人,但一有钱财之后便买上万倾良田,宁愿去作“足谷翁”也不愿作大富翁。对于姜堂而言,这绝非什么好主意。
  凤九天哈哈一笑,脸上的肃穆之色全部飞散,“此策确实非上佳之策,农为国之本,这虽然没错,但工商与农而较,既可吸纳更多劳力,又可推动有无交流,也并非‘枝末’,如此偏颇,虽然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时长日久,必有后患。”
  李均点点头,凤九天之所以要将这重农抑商之策当先提出,本意也是让他认识这千载以来各国国策之误。凤九天进一步道:“统领以为,神洲诸国为何千载以来都不得一统?”
  “此事我倒想过,千载以来,神洲英雄辈出,才智远胜于我等者不计其数。众多雄才大略的君王,有志于一统神洲,却都一一失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也便是在这重农抑商之策上!”凤九天一语惊人,重农抑商虽有不妥,但无论如何李均等人从未想到这会是神洲割据纷乱的根源,即便是回到自己营中已经盘膝坐在榻上的雷魂,也禁不住呆了一呆,“天听地视”之术让他能清晰地听到李均营帐中的声音。
  “农则以地为本,以土为先。上古之时天下皆为蛮荒,先人刀耕火种而有立锥之地,后来耕地扩大,人口滋生,有耕地者便可制无耕地者之性命,无耕地者需仰有耕地者鼻息,于是人人皆以为田地有利可图,相互侵夺,强者凌弱,夺得一片田者便以石为城以土为墙,以防其他强者侵凌。于是小国林立,遍地割据。所谓各国国君,不过是天下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罢了。如此侵夺之下,最终各国互怀戒心,纷纷以城墙自保于内,以关卡据交于外,三步则一哨,五步则一卡,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同一?”凤九天全然没有对诸国国君尊敬之意,相反,将这在历史上被写成英雄无比聪明绝伦的君主们称作“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震聋发溃之下帐中诸人却也禁不住点头,大大小小的君主们,原本与那强盗贼匪没有什么两样。
  “原来如此……”李均眼中闪着光芒,“当年陆帅遇难之后,我曾质问老天为何好人难有好报而恶人却逍遥自在,原来这天道便是强者凌弱,若不如此便会为天所弃!老天既是如此不均,我李均名中有一均字,便是要替老天来均上一均!”
  这本是他积闷于心中良久的话,如今禁不住脱口而出,凤九天也禁不住击几赞叹道:“好志气!老天不均,统领便替老天均之!”
  当李均自然而然说出那豪言之时,帐中诸人都觉得他说得再自然不过,也都没有一丝他在说大话的感觉。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气息,让纪苏目眩神驰,仿佛看到的不是李均,而是她侍奉的战神破天在人世间的化身。
  “英雄豪杰,正当如此!”她心中暗想,忽然心中一动,那千载以前发动统一神洲之战的四海汗,也应当如同李均一般,是如此气吞天地的人物。
  “既是如此,那这重农抑商之策是不能用了。”李均岔开话题,虽然不经意中他表露出了王者之气,却并不想在这群自己视作亦师亦友的人面前卖弄,他更愿意让这群人将他当作可以讨论的一个朋友,而非一个天生的英雄领袖。
  “这便是第二策,以农为基,以工为梁,以商为柱,三者并举,三者兼顾之策了。”凤九天将国家的建设比作了盖房子,“农业不兴,百姓便得忍饥挨饿,工业不兴,百姓便难以富足,商业不兴,国家便死水一潭。”
  “那如何得以三者兼顾?”
  “重农抑商之策中,振兴农业是倚靠减少工商中百姓劳力的投入,增加荒地开垦为前提。此策其实大谬,四海之内,可耕之地总是有限,而百姓繁衍又会与田争地,如今尚可支撑一时,但长久以后必然会有人多地少无田可耕之日。因此靠增加农民数量扩大耕地面积非长久之策。”说到这里,凤九天微微一笑,“唯一之策,是让同样数量的田中产出更多的粮食。”
  众人先是一愕,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开眼,风调雨顺自然粮食产得多些,否则如去年陈国般大灾之后便会尸横遍野了。
  “你们恐怕不明白,但墨蓉姑娘应是知道,你们越人居于山中,可耕之地少,而且你们性喜技巧不喜耕作,但粮食基本能自给,这是何故?”
  墨蓉怔怔想了会儿,她以成为越人第一巧匠为目标,对于这些平时没有去思考过,片刻之后她道:“我们的粮食种子与常人不同。”
  “正是如此!好的种子能让亩产成倍增长,而且据我与楚青风仙长讨论,魔法太学似乎有些让粮食种子更好的方法。”凤九天道,“我估算过,只要能让好的种子推广开来,余州粮食便无需自海外运来,相反还会有余。另外,越人以有限人力付诸于田亩之间,却完成数倍常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原因不过是越人的耕作器械先进。因此,我余州兴农之策,可以更新种子与器械为法。”
  众人都点头称是,确实这是在土地有限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凤九天又道:“优质种子与先进器械运用之后,便可将大批原为田地所困的农民释放出来,令其从事工商,如此,工商最缺的劳力之事,也可得以解决。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便是从事工商需有资本,而农民穷困,无资本难以创业,因此不妨以和平商号之利,多兴办工商,吸纳这些百姓,一则可让其有机会为自己赚取资本,二则可让其熟悉工商上的技巧,三则可为和平商号盈利,虽然还会有具体问题出现,但大致上是十利而一害。”
  “我就说呢,做买卖可是好事。”姜堂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插嘴道。
  “有一事,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李均却想到了一个问题,“工商之利,十倍于耕作,百姓向利而去,皆弃农而从商,如此则良田尽弃。”
  “这便是过犹不及了。”对于李均想得全面,凤九天是深为赞赏的,这正是一个政治家所必需的素质,李均在军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说得过去了,但政治上的才能,还处于向他学习的阶段,自己辅佐于他,一方面是要为今后他可能建起的国家打下框架,另一方面则要将他教育成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想到此,他也不禁暗自念及那个故人陆翔,当初自己拒绝与他合作,却不料最终还是与他合作要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弟子。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一则在制定具体措施之时需考虑对百姓的引导,二则土地抛荒则粮价上涨,那时种田便有利可图,百姓自然便又会回到土地上来。我们只需注意平价收购百姓多余粮食,不致有谷贱伤农之事便可。”
  李均默默点了下头,片刻之后,他缓缓道:“若非有意外,两年之内,余州不再大规模对外作战,利用这两年时间休养生息,这内政之道,就全靠凤先生了。”


第二章 风云
  “人生之中,能有几个两年,女人一世,能有几岁美丽?”
  对着镜子,细心寻找眉际,发现尚未出现鱼尾纹,墨蓉轻轻喟叹了一下。虽然青春暂时未弃她而去,但她对自己的年龄心知肚明,二十六的女子,尚未出嫁者,无论是常人还是越人,都是极少数的。
  但心中虽然惆怅,墨蓉却不能将自己的心意外露。虽说她与李均的关系,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一心想要李均娶个名门闺秀以便能母仪天下的俞升,也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两人的恋情。
  然而,还有一个同样陷于与李均的苦恋之中的纪苏。亲冒矢石,为和平军在千军万马中突前者是纪苏,在彭远程之乱中挽回和平军颓势者也是纪苏,甚至于能在武学上与李均相互切磋相互提高者,也唯有纪苏。身为乱世之中的英雄,一个象纪苏般既有强大军事后盾,又有强大战斗实力者,方算是李均的佳偶吧。
  每念及此,墨蓉不由得有些黯然。倒不是她妄自菲薄,为李均所做之事她自知也不算少,但比起纪苏那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言,她更大程度上能给予李均的,不过是一种心灵上的默默慰藉,令这自幼失去家庭关爱者,得到一丝家的感觉,而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屠夫。比起数年之前动辄坑杀俘虏面言,李均如今也懂得要休养生息,而非一昧好战了。
  “墨姐姐,有一事我们要商量一下。”陈国的公主裴紫玉自上次劝说李均出兵后,便一直有些惭愧,但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足以令人忘掉一些旧事,而且她此来确实有一重要事情。
  墨蓉从妆台前移开,将裴紫玉让进营帐之内。看到紫玉身后的纪苏,她呆了一呆,正想着她她便来了,倒也是一种巧合。
  “墨姐,此事是我们女人的事情。”裴紫玉隐隐点出了来意。“你与纪苏妹妹可是当事人,我呢,就做一个中人吧,呵呵。”
  墨蓉的脸变白了一下,上次李均说要休养生息两年,事实上余州无战事已经两年四个月了,而且短时间内也看不出李均有出兵的打算。这两年多来,李均除了练兵读书,便是陪着她或纪苏,花前月下黎明黄昏,三人在一起虽然心中隐隐有痛,却也颇觉娱悦。看到纪苏有些怯怯的样子,这完全是不合纪苏性格的,墨蓉不由得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说起来这都得怪李统领不好。”裴紫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他若非如此英雄,你们二人也不致为他如此神魂颠倒。”
  墨蓉与纪苏脸上都浮起了红云,四只手伸了出来去揪紫玉,“瞎说,你才为你那个傻傻的蓝桥神魂颠倒……”
  紫玉被二人搔得咯咯笑个不停,她与蓝桥已育有一子,取名为蓝济,但二人仍情好绻浓,一如初恋之时,墨蓉与纪苏嘴中也常以此开她的玩笑。三人闹作一团,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紫玉一人终究不是二人对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后只得告饶:“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我可就不说什么事情了。”
  “不说就不说,你还会有什么好话啊。”嘴里如此,手中却停了下来,墨蓉偏着头望着二人,看到纪苏脸上也是疑惑之色,才知纪苏也不知紫玉此来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墨姐与纪苏妹妹也老大不小,那个笨蛋统领却一语不发,咱们可不能在一棵傻歪脖子树上吊死,因此,我可是来作媒的。”
  “说什么呀,没正经的家伙。”墨蓉转过身去,露出不爱听的样子,眼光却无法掩饰,那股莫名的怅然又浮了出来。
  纪苏用力拧了紫玉一下,道:“真是胡说八道。”
  紫玉呵呵笑了起来:“说真的了,我看李均在这方面是比较笨拙,如果你们二人一昧等他说,估计等到老他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们只有一人还好些,有二人无论娶谁他都觉得对不起另一人,而两位都娶这又未免委屈了你们,我料李均也正为此事烦恼不已。”
  墨蓉与纪苏尴尬地对望一眼,此事她们一直未说破,但彼此心知肚明,理智上李均应娶能为他大业出更多力气的纪苏,感情上他则应娶对他慰护有加的墨蓉,而二者皆娶,这与他承诺的男女平等之语矛盾,因此他才犹豫不决。虽然他的“恐女症”如今还不时发作,这也只限于敢干冲到他面前求爱的陌生女子,对于二人,他已经是极为亲密的了。
  “你们不要坐着傻等,象李均这般英雄,三妻四妾原本是平常,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成大业,后宫三千佳丽亦不为过。”出身王室的紫玉对此看得惯了,虽然心中对于这种男女极为不公的现象也以为有些不妥,但习惯便成自然,墨蓉与纪苏担忧之事在她看来是极为可笑的。
  “你不了解李均。”墨蓉喃喃道,她也不是不曾想过,象现在这般僵着互不退让,不如与纪苏同归李均。越人与常人的区别随着近两年来不同种族的通婚已经逐渐淡化,雷魂献身于三教之途也不再是困扰她的问题,但李均的性格她是明白的,若是军政之上他会食言得面不改色,而在感情之上,恐怕便没有那般容易了。
  “这个你们尽避放心,李均那边,就用不着你们担忧了。”紫玉神密地一笑,眉宇间似乎藏有什么未说之语,“同你们商量,是想知道你们二人之间能否真心相容,若是你们二人水火不容,那我再有办法也无能为力了。”
  纪苏是草原上的女子,心胸原本比较宽广,闻言抛开羞涩,道:“我没有什么不能容的,我本就是献身于战神的侍者,能将我的头盔摘下的人,便是战神为我选定的主人。”
  墨蓉默默半晌,悠悠道:“如果能象好朋友一般在一起,即便没有什么名份,那又何妨?”
  紫玉见二人都婉转地同意了此事,虽说墨蓉言语中似乎还另有所指,但她大喜之下也没有想那么多,道:“如此则好,那么我的任务便是完成了,我还有事要去做,可先走一步了,你们二人慢慢聊吧。”也不管回应,将二人撇下便离开。
  “此事只怕要缓上一缓了。”听了紫玉说二人同意,此事的幕后操纵者俞升咧嘴一笑,李均的终身之事旁人或未考虑,但他见多见惯,深知若李均子嗣生得过晚,于国之传承极为不利,往往日后会有重臣欺主之忧。因此,在旁人都为如何发展余州强大和平军而谋划之际,他却想的是李均的终身之事。
  “怎么,有什么变故不成?”紫玉讶然问道。
  俞升望了她一眼,道:“反正你也会知道的,陈国发生变故,莲法宗大举攻击临郢,柳光进军陈都,你兄长已经被其废黜。”
  “什么!柳光竟敢如此?”紫玉虽然对兄长不满,但骨肉情深却令她不得不为自己兄长的下场担忧。
  “他有何不敢,如今陈国兵权大半在其手中,朝中权贵也多仰其鼻息,莲法宗攻击临郢之际,纷纷劝说你兄长招他进京勤王,你兄长无甚主见,真的让他上京,他进京后兵围王宫,迫你兄长禅位于太子,接着又以太子昏懦之名废了太子,改立你年仅五岁的小侄儿为王。”
  紫玉跌坐于椅内,半晌无言。曾强大的陈国之衰弱,看来是无法避免之事了。这数年来她与蓝桥为李均尽心效力,原本想在有朝一日能借李均之力振兴陈国,看来这一日终究来临,而且来得太快了。
  “我兄长……我兄长如今可好?”
  “卓天老板特意令人打探了这一消息,那柳光并未害你兄长,只是将他幽在冷宫之中,日日令之纵情淫乐,看来是想以酒色慢慢折磨死你兄长,以免自己有弑上之名。”俞升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被称作老板的原“当垆”酒楼的主人卓天,如今已是和平军中执掌情报的要员,原本居于此位的赵显与王尔雷则被李均送进太学去学习去了,二人曾为此闯入李均营帐中说这是送他们去“坐牢”,李均哈哈大笑,与二人痛饮一番后又将二人送了回去。如此每隔一段时日二人便会来找李均,而李均却总是将二人灌醉后送回太学,习惯之后二人也乐得清闲,反正太学之中人人皆知二人与李均称兄道弟,都敬畏三分,因此也任由他们。
  俞升刚刚接到了这个关于陈国政变之讯,卓天掌情报之后,除非是绝密情报只单独向李均与凤九天汇报,其余都令文书抄写成数十份分发和平军中重要文武。俞升判断,李均与凤九天会马上召开军事会议讨论此事。
  但预期之中的军事会议却迟迟未开,李均接到卓天的报告之后只略看一眼便将之束之高阁,凤九天也是如此。俞升等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李均却领着纪苏、墨蓉邀凤九天与魏展一起去出海钓鱼去了。
  “哇,好大的鱼!”纪苏满脸喜色地道,李均轻轻一挥渔竿,一条长长的鳗鱼正在半空中跳跃。
  “别吵,我的鱼也上钓了!”墨蓉嘘了声,然后一扯钓竿,但什么也没有扯上来。
  “提竿提早了,便会一场空。”凤九天呵呵一笑,别有深意地道。
  “确实如此,秋高鱼肥,如果因为性子太急让上钓的鱼跑了,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李均同样一语双关。
  纪苏与墨蓉听不出二人语中的深意,但陪钓的魏展却明白。他有另有所指地道:“可是眼见鱼儿上钓,若是静坐不动那鱼儿便会吞了饵逃走。”
  “饵大,鱼儿贪嘴,可没那么容易逃走。”李均重新装好鱼饵,将钓竿抛入水中。狂澜城的捕鱼业,这几年迅速发展起来,夷人的大海船往往携巨网入深海中去捕大鱼,而在近海垂钓者,都是如他们这般志不在鱼的人。
  时值金秋,位于神洲中部偏北,气侯冬暖夏热的狂澜城,虽然因海风的关系,并不是非常炎热,但在这十月天里位于露天,仍能感觉到骄阳的淫威。因此众人都在舷板之侧安上了华盖,特别是纪苏与墨蓉,二者虽然并非足不出户的深闺之女,也不愿让自己在太阳底下变黑。
  魏展深深吸了口略带海腥味的空气,舒展舒展自己因端坐良久而有些麻木的肢体,心中充满着一片祥和之感。正是因为这两年来习惯了和平的生活,因此向来主张用兵谨慎的他,也会出言提醒李均,要抓住柳光专权之机再次出兵陈国。和平日久,人便会泄殆,况且这两年多时日里,除去屠龙子云与倭贼在海上开了几仗外,精锐勇悍的和平军只能以打发毛贼流寇为军事行动,再如此下去,战斗力只怕会大幅度下降。
  “以统领之意,何时为最佳时期?”魏展不再用隐语相询。
  凤九天也偏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盯着李均。李均微微笑道:“我们来垂钓,虽说志不在鱼,但魏先生却提起兵戎之事,未免太煞风景,今日回去后当罚先生三杯。”
  魏展扬眉一笑,李均话语中并没有真正责怪的意思。比之于那装作胸怀宽大的旧主薛谦,在李均帐下他基本上是可以畅所欲言,因此他又道:“今晚回去后罚我六杯我也要问,统领以为何时可以出兵?”
  李均盯着海中的浮标,缓了片刻,忽然问道:“魏先生以为,柳光为何不直接篡夺王位?”
  “柳光非一般志大才疏的野心家可比,他虽欲夺陈国,但我以为终其一生也未必会自居王位。”魏展不假思索地道,“其原因不外有内外二者,在外洪国与陈国世仇,苏国对陈国亦无好感,南方恒国虽然已经为复国的淮国侵夺了大半江山自顾无暇,却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弃臣柳光身登大宝。加之中行、白国等小柄,素与陈国有隙,柳光若自立为王,他们必定联军来攻,重演二十年前诸国围攻苏国一幕。在内莲法宗虽然屡遭挫败,但仍据有陈国三分之一国土,这为柳光心腹之患;陈国百姓虽对裴矩无甚好感,但忠奸好恶之心人皆有之,废立之事已令民心动摇,若是再自行登基只怕多数百姓会弃柳光投莲法宗;另外我余州名义上仍为陈国藩镇,和平军威名远播,李统领名动四荒,统领一日不死,柳光一日便不敢夺位。十之八九,柳光欲穷自己余生之力,为后世子孙打下基业,夺位称孤之事,在他如今权倾陈国之时不过多此一举。”
  “正是如此,柳光一日不灭莲法宗,一日便不会大举攻我余州。况且他挟天子以令天下,名份上我们并不占优,轻易出兵陈国,只怕会提前引发与柳光之战,我自认为,此时尚不具备与柳光决生死之力。”李均连连点头,魏展的分析与他自己的分析大多不谋而合。
  “况且,我军之志,岂只在陈国!”李均紧接着的一句话让纪苏与墨蓉也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四海之内,皆以为我与柳光之战迫在眉睫,我偏不与之战。出兵是要出兵,但兵法有云‘攻其不备’,柳光做下如此大事,岂会不防备我?他之所以弃陈国东部十一城不取,将之拱手送与莲法宗,目的无非是在他与我之间形成一条隔离带罢了。他对我,也是有所顾忌,因此以奇兵攻之,只能自取灭亡。”
  “那统领所指出兵,是出兵向何处?”魏展目光炯炯,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这年近四十的男子笑起来,倒笑孩子般。
  “苏国。”李均一挥手,又是一条大鱼被他拉了上来,他的脸上除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别的表情,似乎只不过在说:“又钓上一条”那么简单。
  “好计!”魏展几乎是叫了出来,对和平军而言,柳光实为一强敌,对于柳光来讲也是如此,因此二者都有意无意让莲法宗居于二者之间,从而形成一条缓冲击。如今柳光谋划大业四面临敌,李均若不能抓住这时机,突破余州这区区一隅,等柳光平定四方之后再挥师东向,缺乏战略纵深的余州便会危如悬卵。自余州能攻之地,陆地上唯有陈国与苏国,所不同之处在于,苏国与余州之间尚隔着戎人的穹庐草原,苏国对戎人的掳掠虽有防备,但对于大规模常人军队的侵袭,则缺乏准备。况且,和平军的海军亦可协同参战,如果能夺取苏国一国,或者只是夺取苏国南部富饶的平原地带,那和平军不唯拥有第二个重要基地,而且在日后与柳光的争斗之中,便可从东北与东两面对陈国形成半围之势。
  “只是,一则苏国此时欲与柳光为难,我们去攻苏国只怕反助了柳光一臂之力,二则柳光不会坐视我们壮大而不顾,三则我们攻打苏国,名不正言不顺,百姓不服之下难以立足。”魏展赞了声后立刻便指出李均计划中的漏洞。
  李均缓缓道:“第三点先生请放心,我们并非名不正言不顺,我李均原为苏国陆帅旧将,为陆帅复仇、清除苏国奸臣之檄文一下,苏国百姓即便不起兵响应,也绝不会与我为难。第一点与第二点正有关系,柳光若是陷于周围诸国围攻之下,权衡利害我为他分担苏国这一强敌他高兴还来不及,况且,他也无暇越过莲法宗来顾我。”
  “此话怎讲?”魏展奇怪地问道。
  “柳光有不臣之心,我们早已清楚,先生也不是曾提醒过我么。因此,我早令鲁原周游诸国,只等柳光行废立之事便组织联军讨伐他。各国都怀吞并之志,再加上鲁原辩才之煸风点火,何愁柳光不四面烽火?”说到这里,李均冷笑一下,又道:“这正是柳光当初对付我之计,我反用来对付他,看他如何招架吧。”
  “说了这么久,你们的鱼都跑了。”凤九天一直未吭声,此时却慢慢地道,言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然后就是纪苏与墨蓉“啊”的叫声。
  ……
  苏国云阳郡、梦泽郡、丹渊郡三郡,为其南部与陈国、戎人接壤的战略要地,其中云阳与穹庐草原接壤,虽然是气侯温暖的南方,却也不乏英勇剽悍的豪杰,民风也极为尚武,好私斗而恶清谈。逞勇斗狠者往往是武断乡曲的豪侠,而懦弱者则是为邻人瞧不起的软货。此地向来为苏国阻挡戎人侵扰的屏障,或是好大喜功的苏国将领进攻戎人的跳板。每每戎人与苏国战端一起,这里便兵祸连接,盗匪横行。当年陆翔击破的戎人铁骑,便是突破了此处防线而长驱直入苏国腹地的。
  时任云阳郡守的董成,是陆翔死后苏国中涌现出的一名名将。三年前他来云阳之后,练兵讲武,严禁民间私斗,民有争讼者令其家勇武者于官方擂台上搏击,在不伤人命之下胜者,往往于判决中处于有利地位,这样让原本非法的民间私斗变成了合法的竞赛,由官方监督之下死伤也少了许多,而且又没有违背乡里好武的风气,一时间修练武艺成了百姓人家的生活必需,民间的战斗力也就大大增强。虽然戎人因为与余州和睦因此将主力都移向云阳,但在董成的指挥下,戎人也没有沾上多大便宜,双方战了两场之后便基本稳定下来,反正戎人能与余州公平交易之下本也无心再去掠夺,而董成的梦想一如陆翔是恢复北方为岚国侵夺的领土,也无意在这英勇的马上民族中寻找自己的战功。
  由于在梦泽、丹渊两郡集结了十万大军,云阳除了留下必需兵力之外,大部分士兵也都被调往这两郡。对于朝庭弃北方被占领的土地而不顾,却去寻找与陆翔齐名的陈国权臣柳光的晦气,董成先后上书三次表示反对,但收了鲁原带去的大笔贿赂的臣相吴恕则将这三封奏折留下不呈,对于这陆翔死后仍不知好歹的董成,看来只是贬至边远州郡还是不够的。
  “将军何必烦恼,可是戎人那又有异动不成?”董夫人孙氏,出身大家名门,年方二十,嫁与这三十有余的董成是五年前陆翔身亡之时的事情,每每董成问及为何会下嫁给他一个随时会战死沙场年龄又大上十余岁的男子之时,夫人便会神情肃然地道:“妾嫁与君,是希望嫁与一个可能象陆翔般死去的英雄,如此君于泉下不朽,妾与子孙亦可久享哀荣。”董成听了哈哈大笑,此话经幕僚家人传出之后,孙氏夫人的气概一时传为美谈。
  董成拍了拍妻子红酥酥的手,轻轻叹了声:“戎人虽然并无异动,但君上却欲攻陈国。舍岚国这仇敌不顾去攻友邦,只恐我国要祸生于内了。”
  孙夫人沉吟良久,眉宇间也露出忧色,缓缓道:“妾虽女流,亦知国事之轻重。戎人只需一安抚之郡守便可,原本无需将军为此云阳郡守。陈国柳光专权乃陈国内务,虽然柳光日久必不利于我大苏,但终究是远忧。唯有岚国,蚕食鲸吞之志无一日不存,实为我心腹之患,向者有陆翔拒之,陆翔之后苏国攻破吴阴长驱直入,若非将军等奋力血战,只怕我大苏已亡。朝中大老重臣,坐视奸臣专权误国,难道还比不上我一个女子有见识?”
  董成苦笑着将年轻的妻子揽入怀中,从她娇柔的身躯中可以感觉此时妻子的心中有着怒火在燃烧。他道:“朝中大老重臣若是有你之见识,如何会让陆翔含冤而死?天下百姓,谈及此事,莫不切齿痛恨于吴恕夫妻,而怪朝中竟无一人敢替陆翔伸冤者。这些大老重臣日日担忧的,原不象我爱妻那般是国事,而是自己何日升迁何时增俸,是何处田宅便宜何处珍宝稀奇。”
  孙夫人闭上眼,在丈夫的怀里她可以感受到山一般的坚定与可靠,觉得所有的烦恼,自己的丈夫都一定可以解决。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得夫如是,何为憾也。
  董成忽然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依依不舍地从董成怀中起身,将略有些散乱的青丝整了整,这时听得卫兵在书房外低声道:“禀郡守,有探马来报。”
  “何事?”董成来到公堂之上,虎目炯炯望着探马。
  “草原上的戎人似有异动,各部人马都在向云阳集结,小人不敢殆慢,因此来报。”
  “是吗,莫非忽雷汗得知我国将兴兵,故此欲乘机攻掠?”董成在心中自语,嘴里却道:“辛苦了,你先下去领赏,接着再探!”
  “忽雷汗又想做什么了?”董成紧皱眉头,将目光投向深幽的看不见的远方,那秋高马肥,风吹草低的大草原之上,忽雷汗这戎人的首领,是不是又蠢蠢欲动?算自上一次开战而今,已经快两年时日了。
  “戎人骑兵善于机动作战,这数年来我令各县高墙危垒,虽然如今兵力上略有些不足,但用坚壁清野之策便可让他无功而返,在他掳掠不得前进无路之际,我再乘机掩杀,忽雷汗此次想捡便宜的如意算盘,只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董成心中冷冷一笑,接着传令各县抢收粮食,将城外百姓移入城内。
  并非董成警惕心不强,而确实是他绝未想到,真正想要攻击云阳郡的,是隔着穹庐草原的李均。董成是位出色的军事家,却并非一个杰出的战略家,他能见到的只不过是和平军与柳光的夙怨,却没有想到李均会利用柳光无暇顾及之时而乘机寻找较弱的敌人进行攻击。
  “真的不要我同你一起去吗?”墨蓉颇有些不满地摇着头,黑亮的长发随着她头的摇摆而飞舞,她身后的神器公输锤与她娇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极为沉重,但她仍轻盈自若地站在李均面前。
  “不必了,此战你们尽避放心。”李均按捺住去抚摸她秀发的冲动,看了英姿勃发的纪苏一眼,很胆显,墨蓉的话也是她想问的。
  论起来纪苏若是随自己出战,以她的绝技军略,当可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但若是携她远征,墨蓉心中又会如何作想?李均在心中苦笑,自己摇摆于这两个女子之中,再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那日俞升与自己彻夜长谈,别的未打动他,唯独那一句“你要两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为了你而误了终身不成”让他怦然一震,自己二十五了,总以为年纪尚不算老大,却没有想过墨蓉与纪苏与自己年龄相若,在女子之中,她们已经不能再算年轻了。
  “你二人要好好相处。”不知为何,李均鬼使神差般对二人交待,“我在前方作战,后方军政,就要全靠你们与凤先生了。”
  墨蓉与纪苏对视一眼,李均这好好相处一句在于心中有鬼的她们来说可是别有深意。她们却不知俞升根本未同李均谈及二人与紫玉之言,只道李均已经知道那日的谈话,因此都觉得有些羞涩难当。
  李均挠了挠头,一时间不知还要说什么好,他眼珠乱珠,又不敢直视二人,脸上尽是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窘态。此时此侯,他心中分外想说出两句温柔体贴的话儿,但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抓耳挠腮了半晌,而墨蓉与纪苏也等他那欲言又止的话儿等了半晌。终究魏展调度好军马前来催促他起身,李均这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们两都要保重。”
  等了半日便是这样一句不知寒暖的客套话,墨蓉与纪苏都垂下头去,心中涌起无限失望。墨蓉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会儿,忽然对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你能否随我来一下?”
  魏展诧异地看了李均一眼,见李均也满脸疑惑,忽然心中一动,隐约知道了墨蓉的意思,暗自咒骂自己不识时务,忙不迭地道:“墨姑娘有事情,尽避吩咐就是,魏展定然竭力相助。”
  “我想打一样器械,还缺些矿材,据我所知苏国云阳产这种矿材,我这就将矿材的样本拿与先生看,请先生随我来。”二人一面交谈一面离去,只将李均与纪苏留在了营帐之中。
  闷了半晌,李均终于道:“纪……纪苏妹子。”这是他第一次称纪苏妹子,二人虽然心底深处已经形成了某种微妙的情愫,但在一起总是吵架时要多于安静时。
  “嗯。”纪苏也不象暨往般与李均抬杠,低低应了声,手指头轻轻拧着自己的衣角,目光飘飘忽忽在营帐内游移。
  李均见这营帐中无人,忽然大着胆子去拉住纪苏的手,但只是匆匆一握,他便如握住烙铁般慌忙松开。“纪苏妹子,谢谢二字我就不说了,此去最多一年半载我便会回来,那时,那时……”
  纪苏一双妙目此时却不知往哪搁才好,脸上也是一阵发烧,心中如小鹿乱撞,只等李均说出下面的话儿,但李均那时了半天,墨蓉的眼睛又浮现在他脑中,他终于道:“那时我与妹子再次交手,妹子可别不堪一击,那就是妹子偷懒了。”
  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觉自鼻梁处升起,纪苏的眼圈有些红了,自己盼望的岂是这样的话语!她重重哼了声,一甩衣袖便大步出了营帐,将李均一人扔在里面,李均此时只恨自己嘴拙舌笨,在这情场之上,全然没有战场上般春风得意之功。
  大军的开拔并非轻易之事,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余州不仅府库充盈财力雄厚,而且久经训练的兵马也已有十万之众。李均将三万人留下与各城城防兵一起镇守,而带着一万轻骑、五千铁骑与两万铁甲、三万五千轻甲步兵出征。不唯规模上较之上次出征陈国要大,军士的装备也甚为整齐,象白国、中行国这般的小柄,举全国之兵力也不过如此。
  军队的规模越大,也就意味着后勤补济的难度越大,李均令银虎城城主司马辉管理此事。司马辉在余州世家望族追随彭远程叛乱中虽略有犹疑,但最终还是站在李均这一方,而且牵制住了江润群等的兵力,为人又颇为谨慎,因此李均这次委之以重任。他也果然不负李均所望,粮草调度,井井有条。不唯如此,他尚且向李均进言,仅通过穹庐草原补济,因为草原位于高原之上,运送起来虽有墨蓉研制的木牛流马,却也容易损耗拖延。初期攻打云阳尚可无虑,但如果突入了苏国腹地,这漫长的补济就必需另寻他法了。
  “因此,攻破云阳之后,请统领不必急于切入苏国腹地,而是攻打沧海郡,夺得沧海郡良港溪州城,那样便可利用我余州海上优势进行补济。”他如是进言,正与李均、魏展的战略意图相合,李均大为宽心,笑道:“吃饭之事,有你司马在,我李均便高枕无忧了。”
  虽然心中也觉得极为不舍,但大军开拔之后,李均便没有回一下头,没有再望那两双殷切的眼睛。此行虽然胜算极大,对手之中应当没有柳光这般可怕的人物,苏国士兵的战力自己也极为熟悉,但若不怀有不胜则亡的信念,只是一昧回头看这平安祥和的余州,那就意味着十成输了九成。
  对士兵与余州百姓,李均一直以出兵陈国为名进行战备,而且指出此次出征不走上次自大谷城往会昌去的路,而是经过银虎城绕道前往会昌,在会昌也大张旗鼓地进行准行,因此士兵与百姓都以为此行目的仍是陈国。
  大军在银虎城略一休整便继续出发,李均与他的近卫铁骑当先开道,走着走着熟悉道路的士兵便觉得不对,有军官前来问道:“统领,有家在此处的士兵说这条路是通往穹庐草原的,并非通往会昌之路,往会昌应是走西南那条。”
  “放心,我们没有走错!”李均哈哈大笑,士兵都被瞒住了,那么混入余州的细作探马自然也会被瞒住。他一指北方,大声道:“众将士听着,我们此次征讨的敌人不在西方,而是在北方,是在穹庐草原的那一头,是那冤杀了陆翔陆帅的昏君奸臣!”
  众将士先是一怔,然后暴发出雷鸣般的呼声:“讨伐昏君,诛杀奸臣,为陆帅复仇!”
  ?平军的中级将领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自原来陆翔无敌军中转过来的,而李均兵法师承陆翔更是人人皆知之事,更重要的是,陆翔这个名字,在神洲几乎家喻户晓,不亚于军神在世,即便是与他交战多年的敌国岚国百姓,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李均此时打出为陆翔复仇的旗号,让原本有些困惑的将士都觉得精神大振。
  当董成再次得探马之报,说进入云阳境内的不象是戎人的铁骑,而是一支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的庞大部队之时,董成立刻明白了:“是余州的李均!他来为陆帅复仇了!”
  丙然,董成派往京城求援的密使刚刚出去,李均派来的使者便抵达城下,守军将他带了过来。
  “你是何人,见了本郡守何敢不下跪?”董成原本不是如此刻板之人,但见了来使那气宇轩昂似乎目中无物的样子,让他不由得生出给他个下马威的念头。
  “在下郭云飞,向郡守行礼原是应当。”郭云飞听了董成之语微微一笑,真地屈膝行了个大礼,自从彭远程败亡他被迫降了李均之后,他自觉是无耻之人,因此旁人讲究的一些礼仪尊严,他却一概不以为然。李均正是见他能屈能伸,因此将他从余阳城城主主之位调入军中为军中使臣。
  董成见他如此外强中干,心中原本对李均的估计不由得减了一分,用这样无能之辈为使,莫非李均帐下真的缺乏有才之人?若是如此,李均一人再强也可怕不到哪去。
  “李均帐下,尽是如你这般人物么?”一个幕僚深明董成心意,故意问道。
  “哦,李统领帐下,有万夫莫胆之勇的猛将百名,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谋士千位。象区区之辈,不过是一小吏罢了。”
  “那就是李均不会用人了,让你这区区小吏作为使者,只怕会落得个命丧声辱的下场。”那幕僚见郭云飞行为虽有些猥琐,言语中却没有破绽可寻,便进一步迫道。
  “此公之言大错,李统领深明用人之道,一向量才而用,处理大事便派有大才之人,处理小事便派小才之辈,至于处理可有可无之事,就会派象在下这般可有可无之人了。”郭云飞慢慢地道,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不必多说了,李均令你来,莫非是要用你之伶牙俐齿说动于我?”董成心中不快,这种嘴巴上的阵仗根本不能决定什么,但这些文人儒士却又总爱在嘴上争个长短胜负。
  “不敢,此来不过是替李统领转达问侯之意。”郭云飞道。
  “是吗,李均攻入故国,侵害百姓,只是为了来问侯一下我么?他说了什么?”
  “李统领道,常闻郡守董将军以陆帅为范,贤夫人亦有欲享哀荣之美谈,因此派我来邀将军会猎柳州,以奸臣之头为杯,以奸臣之心为肴,共谋一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董成心中“登”一下,李均让郭云飞传递的说辞,本意并不在于劝降他,否则便不会如此自傲,李均敢于出此狂言,自然是因为不将自己这云阳郡守放在眼中。这并不让他觉得恼怒,相反敌人若是轻视自己,自己应格外示弱以骄敌。令他心中激荡不安的是,李均将这次攻击的矛头,直指朝中奸相吴恕,这对于苏国的百姓将士而言,是极有诱惑力的。即便是自己,若非立志象陆翔般忠贞不贰,只怕也会被这诱惑所动摇。
  “请回复李统领。”董成言语中分外客气,甚至还向郭云飞拱手行了一礼,“李统领身负陆帅兵法神机,纵横天下万里而无人能敌。统领之命,我董成原当遵从,但想那陆帅宁死也不怀贰心,统领身为陆帅弟子,也应忠心如此方能慰陆帅在天之灵。朝中有奸臣,我愿与统领联名上奏朝廷,必让宵小服法群奸隐退,何必轻言刀兵兄弟相残,以致于亲痛仇快。”
  冰云飞微微一笑,李均让他来行攻心之策,而董成则还借他之口反攻李均之心,看来攻入苏国,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均又要面临一个难缠的对手了。
  ……
  吕无病骑着匹骏马,看着这前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心中既是兴奋又有些担忧。
  若说战争之中,有人不畏惧死亡那是绝不可能的。初次上阵便斩下敌人五十余首绩的吕无病也不例外,但在这畏惧之外,还有更强烈的兴奋与勇气在支持他。他向沉静无语默然前行的李均望了一眼,那兴奋是一个战士面临一场大战时自然而然的心理,那勇气则是来自于对这个年长不了几岁的统领的信任与崇敬。
  苏国原本是吕无病故国,但出身贫寒世代为奴的他,若不是被雷魂从家中带走,只怕如今仍就是“披甲人之奴”,虽然有着一身好武艺,最终也不能改变这命运。念及此处,他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右额那淡淡的烙印,这是“披甲人之奴”的标志。这个终身也磨灭不了的痕迹,如果在其他军地方,将是耻辱的标记,但李均初次见时,只是微微一笑:“有这个更好,证明我们和平军不管出身高低,只要自己有本事便可以为将帅之才!”
  战阵严密如林。在经过几次小规模的接触战之后,和平军已经挺进到距云阳首府不过六十里处的一座关隘“瓦口关”,关隘的两侧是连绵上百里的小山,依着地势,历代云阳守将不断增高关隘城墙,使得这瓦口关甚至比周围的山岭还显高大巍峨。厚实的砖墙将如潮水般涌来的戎人一次又一次挡在身下,千年以为穹庐草原上的无数勇士成了这瓦口关下的累累白骨。董成探明李均兵力远较其多,因此选择了这拥有地利之便的瓦口关作为大战的场所。
  “兵力果然无法展开。”吕无病侧过头见,只见李均似乎在喃喃自语。
  “这个董成果然如云飞所言,是个难得的将才。”魏展是唯一不肯身顶盔戴甲之人,旁人多次劝他战阵之中还是披挂一下好,他却哈哈一笑:“若是敌人杀到我面前来了,我便是穿着李统领的赤龙盔甲拿着他那八十一斤的大铁戟又有何用?”
  李均心中怦然一动,魏展是他从敌人牢中得到的出色谋士,如果这董成如魏展般能为他所用,那自己不啻于多出一只臂膀。
  他轻轻皱了下眉,转过头来在众将脸上转了一圈,然后道:“诸位以为当如何破关?”
  他回避了如何降伏董成这一问题,双方对峙胜负未分之际,若是刻意要收服对手,只能让自己用兵之时束手束脚。魏展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偏过头去看众将。
  在和平军中,以马背上的军事会议的形式讨论战术问题,向来是一个传统。
  “进攻,自然是强攻!”蓝桥虎目炯炯,他虽然在墨蓉、纪苏与紫玉的玩笑中是“傻瓜”一样的,但在战场之中他却是一员猛不可当的勇将。虽然因为在战术运用上有差距而无法独当一面,不过以之为锋锐攻破敌阵却正好合用。
  孟远则摇了摇头:“正面强攻代价太大,我看不如用巧,我军骑兵精锐,用于攻城非其所长,当发挥骑兵的优势,绕自瓦口关之后断其退路,如此敌军军心必散。”
  “不可,敌将董成用苏国名将,士卒深受其恩意欲效死,如断其退路,则必然使之做困兽之斗。我看要破此城,还需正面攻打。”郭云飞道。
  “无病,你看当如何是好?”李均微笑着转向无病,吕无病年龄是和平军将领中最为幼小的,为日后长久计,这样的年轻人还需多锻炼的好。他心中如此作想之时,全然忘了即便是在年轻人居多的和平军中,他自己的年龄也全然算不得年长。
  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吕无病心中怦怦跳着,脸上也泛起红晕。“我不知道,统领说如何打就如何打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孟远道:“郭先生言之有理,若只是单纯断敌后路,敌军必拼死力战,不过我还未放弃,可将骑兵绕于敌后的意图改变一下,不断其退路而断其粮路,再如何拼死,若是没有了粮食仍就会溃败。”
  “也不成,我军远道而来,兵力众多,补给比之瓦口关之敌更为困难。于我军而言,利于速战却不利于持久,况且若是骑兵绕自敌后,若能短时间内击溃敌军倒还罢了,若是拖延下去,敌军援军赶来,那敌后骑兵后而要被包围。”方凤仪挺直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挪动了一下。得知李均欲出兵的消息后,他主动请缨,因此也暂时离开了会昌城主之位。
  “正是。”魏展点头道:“方将军所言极是,我军利于速决而不利于久战,统领之意如何?”
  “我也赞同方兄与魏先生之计,不过略有变更。”李均微微展眉,似乎将一个小小的困难解决了般,他道:“孟远、无病领五千轻骑自东绕道瓦口关之后,只要截断敌人粮道便可,若是敌人援军赶来立刻撤回,沿途不必掩饰,要让董成自己去判断我军用意。蓝桥、方凤仪,你二人各领兵一支占据瓦口关左右两座山岭,其余众将,便与我一起稳守大营,等待董成出战。”
  “董成会出战?”孟远惊讶地问道。
  “这要看董成究竟有几分将才了,若是我,便会出战。”李均扬眉笑道:“因为我左右有你们这些谋士将才,即便战况不利你们也能为我挽回局势,至于董成,他帐下有你们这般的人物吗?”
  众文武都不禁一振,李均虽然没有直接说出赞扬之意,但借比较双方将领已经暗示他们,此战胜负已经决定了,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取得这胜利果实而已。
  俯撑着城垛向下观望的董成此时双眉紧锁,他也知道这时自己面露忧色对于己军士气极不利,但眼见和平军军容之盛,若是毫无表情更会让将士们惶恐不安。
  “十倍于我……”他约摸估计了和平军的数量,关中守军不足万人,这是在主力被抽调至梦泽丹渊两郡之后,他能集结的最多兵力。苏国历来实行实内而虚外之政,中央京都柳州附近驻军多达数十万,而地方兵力则显单薄,便是陆翔鼎盛之时,辖下无敌军也不过三五万人而已。当初开国之君立下这等规矩,原意是防止地方上的武将割据自立,但随着时间推移,其不能应付突发事件的弱点也一再暴露,但苏国的一批元老大臣抱定“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态度,明知是错,也要将错就错。
  董成此刻考虑的,是如何破解李均的攻击。兵法有云“十围五攻,敌可战矣”,如今和平军十倍于己,如果按正统战术来看,必定会围困住自己,哪怕只是日日骚扰,也足以令关中士兵疲惫崩溃。
  “探马,速去探明李均是否分兵绕道我军身后。”想到这里,董成心中一沉,和平军与戎人关系甚密,有着一纸盟约之事,他也有耳闻,既是如此,那和平军的骑兵便不愁没有骏马,若是李均发挥骑兵速度上的优势,绕道到自己身后,采取围攻之策,那自己该如何应付?
  正沉吟间,和平军营寨东侧栅门大开,旌旗招展之下,清一色的骑兵队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秋风卷着这尘土一直弥漫过来,两军阵前成了一片黄尘的海洋。
  “果然不出我所料!”董成心中雪亮,这支骑兵的去向无需探马来报他便知晓。
  但兵力上捉襟见肘令他有千计万计却仍无计可施。
  “将军,乘敌营混乱之际,何不出城突袭?”幕僚脸色有些发白,虽然提出的是个大胆的建议,但从他那脸上却看不出丝毫胆气来。
  董成拍着城垛,若有所思地打着节拍。幕僚之意他很明白,己方士兵军了敌军声势便已气沮,若不能乘敌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以壮军威,两军对峙起来于己不利。
  但突袭可能取得预期的成果么?董成苦笑道:“这我也想过,但如今欲突袭,至少有三者不利我,其一风向吹向我方,这么大的风尘,我军若是出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还谈如何作战?兵法云‘逆风不战’便是言此;其二你看敌营之中烟尘虽大,旌旗却丝毫不乱,可见敌将治军甚严,调动之际必然有所防备,此去突袭只怕正中敌将下怀;其三,敌军出营者为轻骑,灵活机动,若是这轻骑出营是诈,待我军出击后突然切回来断我军回关之路,那时突袭部队能否活着回来尚是疑问,遑论建立奇功?”
  其实最大原因董成并未说出来,那便是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姑且不论双方在将帅上的差距,单七万对一万这悬殊的兵力优势,便足以让董成不敢轻举妄动了。
  “将军快看!”正沉吟间,副将忽然呼道,手指着和平军营寨,那骑兵掀起的烟尘已经逐渐消散,两支和平军队伍以双龙出水之势展现在瓦口关前,虽说适才骑兵行走时蹄声马嘶比较嘈杂,但这约么两万人的部队从营寨中列队直至出营,竟然让关上守军无所查觉,其训练有素,可想而知。
  那献计突袭的幕僚神色大沮,若是董成依他之言开关出击,必然给这两支和平军左右包抄,陷入杀戮的铁钳之中。董成只是瞄了他一眼,此时他根本无心也无暇去教导幕僚,这两支和平军的来意,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举旗,示意两座山上的我军注意防备,传我将令下去,令骑兵作好出关冲击的准备!”虽然心中紧张,但他传令下去仍条理分明,声音中有着沉稳如山的感觉,令听者觉得有所依靠而不致惊惶失措。
  “是!”传令兵应声而去。董城手死死抓住城垛,探身望去。这两支和平军出营时虽然迅捷无声但出得营后则完全不然,呼喝之声地动山摇,暴雷一般的呐喊声震彻九天,单是这气势,便足以让胆小些的士兵弃甲而逃了。
  董成收回视线,盼顾左右,只现自己的偏副幕僚面如土色,关上的将士虽然纹丝未动,但神态之间明显气势衰竭。
  “夫战,气势也。”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千年来流传下的兵法古训,此时此刻,李均已经成功地在气势上压制住己方,此时交手,只需一击,那两侧山岗之上的士兵便会溃散欲逃入瓦口关中避死,若是如此,则己方失去了致高点与关外据点,不再有犄角之势,而李均则能无视这高耸的关口城墙,可以在山岗上见自己虚实。若是如此,战场的主动权尽丧于敌手。
  “激励士气,让那山岗之上的守军知道我与他们同在一起,这是不一触即溃的唯一方法。”心念电转之间,他忽然解下身上的铠甲,褪下上衣,赤袒着上身,拔出了宝剑。
  周围将士都吃惊地望着他,董成一向沉稳严正,便是天气炎热的夏季,他也从未如此在士兵面前袒胸露乳,如今大敌当前,他却如此,莫非是被敌军气势吓得如此?
  董成却全然未注意周围的目光,他凝神盯着迅速逼近山岗的和平军,待和平军开始冲上山坡,气力稍泄的那一刹那,董成猛然狂呼道:“击鼓!喊杀!”
  众将士先是一怔,但立即反应过来,“咚咚”的战鼓掀起排山倒海的声浪,瓦口关上下喊杀声在那一瞬间甚至压倒了人数众多的和平军,董成一挺身躯,站在了那城垛之间,以剑触着城垛的巨石,目光如电,神色却凛然。在众军士的呼喊声中,和平军掀起的尘土环绕之下,他站于雄关之上,豪气冲天,宛若天神。
  关外山岗上的守军与攻击中的和平军,都被瓦口关上瞬间传出的巨响所震动,绝大多数人本能地扭过头来向关头望去,只见一片淡黄的烟尘之中,身躯伟岸的一员武将,赤裸着上身拄剑站在城垛上,他冷电般的眸子即便是数百步之外也令人心寒。
  “好汉子!”方凤仪只是短短一瞥,便将董成气势如虹的身影映在心中,这样的身影看得久了,会让士兵以为在与神为敌,难免挫伤士气。因此他吼道:“众将士,随我来!”
  在董成凛凛威仪之下原本有些迟疑的和平军眼见主将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冲在最前,精神都是一振。两军交战,士气为先,军之士气,在于将帅。董成以自己的异常之举激得己方士兵暂时忘记了生死之事,而方凤仪则不甘势弱,奋勇之下令和平军这一路将士从董成带来的震憾中恢复过来。
  “将才可用!”李均骑在啸月飞霜之上,捻着唇际的短须赞道。
  “是凤仪将才可用,还是董成将才可用?”魏展轻摇纸扇,看似随意地问道。
  “先生以为呢?”李均没有回答,微笑反问道,这数万人的战场之前,二人仿佛觉得是在狂澜城的钓鱼船上般悠闲自若。
  魏展也没有回答,与李均对视一眼后二人都大笑起来,再回过头去,战场中已经开始流血了。
  方凤仪身先士卒之下,他主攻的西方山岗上的守军先沉不住气,乱石滚木沿着陡峭的山坡山洪暴发般汹涌而下,方凤仪左手执盾遮挡着流矢,一面借着树木、山石躲闪这死亡的洪流,一面继续向山岗上冲去。他身后的和平军将士,虽有躲闪不及而被击中以致脑浆迸裂筋断骨折者,但没有得到他的命令,竟然只是以地形为掩护而毫不还击。
  因为方凤仪尚在守军杀伤力最大的范围之外便引发了敌军的第一轮攻击,在第一轮攻击暂歇而第二轮攻击暂时尚未开始之时,方凤仪领着和平军已经接近到敌军壁垒不足百步的地方!
  “再近些!”方凤仪心中暗道,猫起腰缩在盾后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部下跟随得甚紧,虽然在敌人的攻击之下有些人已经挂彩甚至阵亡,但精神上仍旧昂扬,暂时无需担忧士气的问题。
  “将军,反击吧?”见他回望,将士们渴望地请求道。
  “随我来!”方凤仪没有回答,而是第二次喊出了“随我来”这三字,身为一军之将尚且如此,麾下战士又有何惧,因此他领着的这支部队再次发出高昂的呐喊。
  眼见敌人几乎近在眼前,而且发出如此高昂的呐喊,山岗之上的守军在还未瞄准之下,慌忙发出了第二拨滚木擂石与箭雨。这山岗地势陡峭崎岖,地形较为复杂,确实不利于和平军冲击,但相应的也为和平军提供了不少掩体,因此这第二拨攻击,对于和平军的伤害仍就不大。若非地势狭窄,方凤仪的万人队无法展开,和平军的伤亡会更少一些。
  但人的体能终究有限,披盔戴甲之下爬这山岗,始终以冲刺之速进行显然而不可能,虽然方凤仪已经近到距敌营垒仅五十步之遥,此刻他也觉得胸中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将士们自然更不好受了。
  “只差一点!”方凤仪一瞬间胸中波涛汹涌,在李均未调动的情况下,他主动请缨来苏国作战,原因既是渴望通过在战场上立功来一展自己勇武才智,也是为了避嫌。前次出征陈国之时,余州本土出身的将官,除去银虎、狂澜与雷鸣三城外大多背叛,因此虽然李均没有说什么,象方凤仪这样最终仍是选择了效忠李均的将士心中都有些隐隐不安。此次李均再次亲征,他在前线出身入死而自己却在余州歌舞声平,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况且有彭远程留守于后起兵叛乱的前鉴,因此方凤仪才领着部曲子弟来到这里,在他心中推测,郭云飞之所以也参与此次征伐,用意只怕与他大同小异。既是来了,又被李均委以重任,若是无功而返,岂不殆笑大方!
  “随我来!”方凤仪第三次喝出了这三字,此时他声音都嘶哑起来,这三声“随我来”让他自此在和平军中有了“方三随”或“三随将军”的浑名。
  “杀——”紧接着,他发出了攻击的命令,憋闷已久的和平军弩矢齐发,密如骤雨,在这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之内,弩矢的杀伤力极大,而守着这山岗的苏国军队虽然有地利之优,但终究不过千人,在这强矢劲弩的压迫之下,只能将身躯掩藏在壁垒之后,偶尔作出盲目的反击。


第三章 武威
  “西方山岗危机!”
  幕僚半是惊恐半是震动地呼喊,他原本也是经惯阵战的,并非初上战场的雏儿,但在他并非短暂的战争生涯中,尚未见过一支如同方凤仪领着的和平军这般勇猛而又狡黠的部队。敌人人数上的优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敌人并不倚仗这人数上的优势实行人海战术。在他心中原本足够让和平军攻上半日的西方山岗第一层壁垒,敌人只是一个冲刺便已经接近了,而且在接近过程中并未受到严重的打击。
  赤着上身拄剑而立的董成微微哼了声,这个时侯大惊小怪,岂非长敌之气灭己之威!
  “无妨,旗手,传令西侧山岗,退至第二道壁垒!”
  城头的旗手将手中天蓝色的大旗摇了三摇,西侧山岗上的守军这次总算见着了主将之令,他们在方凤仪即将扑上前的一刹那,纷纷退走。放弃一道壁垒,对于士气虽然略有损失,但总比被和平军冲上来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一击全歼要强。而且,藏身于壁垒之后的守军毕竟比和平军体力上要略强一些,在短兵相接前便可甩开和平军,重新获得居高临下的优势。
  推倒木栅栏构成的壁垒之后,和平军能做的便只有用弩箭将跑得慢的敌军射杀。西方山岗上和平军由于方凤仪奋不顾身而取得的优势,只不过因为守军的退却而又平衡起来。
  “进退之间,倒也是训练有素,先生认为呢?”李均脸色依旧平静,战术上的变化向来难以在他脸上找到反应,以今日之情来看,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者应该是他,除非他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确实如统领所言,且看看方凤仪又将如何应付。东侧为何僵持不下,方凤仪攻下了一处壁垒,蓝桥为何还在那儿犹豫不前?”
  魏展的话让李均微微一笑:“他在等我之令,他虽然勇猛,却非鲁莽,有时还有些小心过甚了。杨振飞!”
  “在!”他身后一骑精神大振,应声而出。这员叫杨振飞的战将,乃是一年前自岚国慕名来投的豪杰,只因在家乡为人打抱不平杀了豪门子弟而流落四方,在听说和平军李均登台拜士之后认为李均胸有大志而赶来投靠。李均虽然优礼有加,但因为一直休养生息,所以对他的军略才干还未在实战中证明。现在李均提他的名字,便是要用他了。
  “你领本部五千人去替下方凤仪,他们冲刺虽然不久,但这山岗之上极耗体力,不可以疲惫而损我将士!”
  “是!”李均不是用他替下裹足不前的蓝桥,让杨振飞略有些意外,但只要有仗打,是攻西方山岗还是攻东方山岗对他而言还是一样的。因此他回首向本部人一招手,五千由轻步兵、铁甲步兵与士卒混编而成的军队齐步前行,虽然在万军之中,这五千人的步子仍如同一人迈出般,整齐而有序。而其余各部将士,则仿佛没有见到般,仍神怀肃然。
  对于李均换下方凤仪之令,魏展扬了一下眉,但便未就此多言。他道:“这两年来日夜操练,今日方得见之成效,有军如此,天下任可纵横了。”
  李均哈哈大笑:“正是,以往在无敌军中,陆帅治军更是严整无彼,后来我和平军忙于流窜,训练得自然少了,再后来和平军与佣兵为伍,虽说也取其之长补我之短,长了不少本领,但始终未正规化,这实为一件憾事。两年来我心无旁虑,再有先生等全力相助,今日和平军总算略具雏形了。”
  “唔,方凤仪下来了。”魏展点点头,忽然插上一句道,前方山岗之腰,方凤仪似乎与杨振飞略有争持,但还是退了下来。
  “为何要将我换下来!”方凤仪双眸怒睁,紧盯着李均,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我军破敌壁垒,士气正旺,此时正可乘胜追击,一举攻破敌人剩余壁垒,你为何派人换我贻误战机?”
  “因为我还要你活着。”李均面色平和,一句话令方凤仪吃了一惊。
  “此话怎讲?”
  “先前你身先士卒,以自己气势压住敌军,因此方能让敌人慌乱而措手不及。如今敌军已经镇定下来,知道依那城头将令行事,我观你似乎仍欲逞勇而攻,未能攻破敌阵事小,若是将你这般将才折于此处,我便是杀尽此关中守军又如何能补偿?”
  李均之语让方凤仪头脑彻底冷静下来。正如李均所言,勇力并不足以倚恃,他方才能突破敌之壁垒也有侥幸成份在其中,如今敌军实力并未因第一层壁垒失守而受损,而他麾下将士方才冲刺之间体力大耗,确实不宜接着凭气力去夺第二处山寨。
  “末将明白了!”方凤仪深深行了个注目礼,以他的军略将才,原本不应想不到这一点,开始只是被立功之心冲晕了头罢了。他那万人队也都被替换了下来,回归到本阵之中。
  这里调动也落入城头董成眼中,他神色未变,目光却闪烁不定。兵法云临战阵则不易将,李均却违之而行,在初战小胜便用另一支部队替代先头的部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方才那敌将如此勇猛,应是李均帐下虎将,本来正想设计杀之以扬军威,李均这反兵法而行之策,却让自己的打算落了个空。难道,那个李均在敌军之中也能窥测到自己的心意?当年陆帅战无不胜,据说便是能如兵法所言“料敌先机”,李均莫非真的得传衣钵,也有此神技?
  “不可胡思乱想。”董成猛然从思忖中惊醒,如今不是想些这样无聊的传闻之时,必需要破敌才是。他侧首向东面山岗望去,和平军攻打东面山岗的部队依旧裹足不前,似乎主将有些怯懦,李均为何不换下此将?
  战鼓再度激响起来,新换上西侧山岗的杨振飞手执双斧,浓眉一拧,杀气让他周围的部下都为之心中一跳。
  “大家听到方才下去的人说什么吗?”杨振飞问道。
  “没有。”和平军经过这两年整顿,军纪极严,平时虽然上下不禁,但在战阵之中时号令森明严,方才如果有人胆敢出言报怨立刻会被军法处治,因此方凤仪也只是略一凝滞便不得不下山去质问李均。
  “不!”扬振飞双斧轻轻交击,道:“我听到了,他们嘴里没说,心里却在嘀咕,说咱们全是捡便宜的,那好吧,咱们就让他们看看,咱们到底是不是捡便宜的!”
  众将士神色一凛,方凤仪领军攻破了第一道壁垒之后被他们换下,若是他们心中也会如此嘀咕。如今主攻的是他们,倘使不能攻下敌人下一道山寨壁垒,便是活着回去也会被讥嘲得抬不起头来。在以军功战绩夸耀于人盛行的和平军与狂澜城中,若是被人以此讥嘲,确实生不如死。
  “不用多说了,杨将军,攻吧!”部下的大声请战让杨振飞嘿嘿笑了起来,他忽然将双斧放在地上,自后腰掏出个酒葫芦,打开盖子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下,然后将酒葫芦一举:“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现在不是喝的时侯!”
  “攻下瓦口关,痛饮三百杯!”士兵都呼了起来,杨振飞麾下羌人极众,羌人性喜烈酒,力大无穷,但生性较为平和,并不非常爱战斗,若是激起他们狂兴,他们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无敌勇士。如今杨振飞先教之以耻,再诱之以荣,让这些平和的羌人战士身上的血也开始沸腾起来。
  “攻!攻!攻!”杨振飞连吼三声,到最后声音撕裂长空,他双手举斧当先冲了出去,但羌人身高腿长,动作虽然迟缓了些,却也未曾落在他身后。
  “羌人!发狂了的羌人!”即便是董成此时心中也禁不住登地狂跳了下,千余狂化了的羌人战士,在于羌人数量迅速减少的这个时期里,是极有震慑力的战斗力。即便是一个万人队在这千余羌人面前只怕也弱不禁风,而且羌人的体力与耐力较之常人更为深厚,李均以他们为第二拨攻击的主力,想必是利用他们的优势来攻击经过一轮冲锋并失去一道壁垒的守军。
  “无计可施了……”见到这千余为沉重的铁甲所包裹,却依旧步履矫健的羌人战队,董成也不由得觉得自己已难以为续。若是兵力弃足,以厚实的阵势或可阻他们一阻,但如今兵力上的劣势让他实在是无法再施计了。
  羌人象一道墨色的墙般推上了山岗。第一道壁垒与第二道壁垒间的地势,原本就没有第一道壁垒与道路间那么陡峭,羌人的推进速度并不快,但却不是守军射出的箭矢能阻挡的,即便不是身被铁甲,这样的弓箭能否射破羌人不亚于铁石的肌体也是问题。
  至于滚木擂石,因为地势的影响威力也不算大,羌人动作有些笨拙,但力量上的强大足以弥补这一缺撼了。
  “轰!”一声,一个靠近栅栏壁垒的羌人便没有象常人那样想办法去翻过去,对于他沉重的身躯而方翻过这栅栏实在太困难,他只是用手中的巨盾去撞击那栅栏。栅栏摇了几摇,设置的时侯士兵并未偷懒,因此栅栏没有被撞倒。
  “轰!轰!轰!”更多的羌人战士嚎叫着常人无法明白的语句,用巨盾、大斧、铁锤、重棒攻击着栅栏。即便是石墙只怕也无法禁住这样的攻击,躲在栅栏之后的守军心胆俱碎地看着自己的防线被突破,被击碎。
  “啊!”一个羌人伸出左手抓住守军刺来的长矛,咬牙用力,单手将那守军连人带矛举了起来。守军发出凄厉的叫声,却忘记放手松开矛柄,或者是将这矛当作自己的最后防具。那羌人一掷,这个守军与他的矛一起被掷在身旁一个同伴身上,两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一只沉重的脚便踏上他们身上。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只脚上传来,他们只觉得这座山岗似乎整个儿压了上来,便骨裂脏碎,再无生机。
  “退至第三道壁垒。”董成低低地说,然后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传令的旗手慌忙摇旗。事实上即便不传令,守军也开始败退了。大家都明白,退到最后,仍旧是被这群羌人攻破的命运,但在危急之中,逃得一时便算一时。
  “果然大规模用上了羌人,我曾见过陆帅的表章,便有厚待羌夷诸族以为我用之句,李均果然大规模用上羌人,我军中虽然也有十余羌人,如何能抵得住这么多敌军?”
  董成心中忐忑,虽然未显露于形,却也让他自己大吃一惊。今日甫一接战,他便处处下风,虽然也斗智斗勇,却仍难以支撑。
  “会不会有法师?”他忽然想起,在陆翔的那份表章之中,曾提到要重视法术在大规模战争中之用,如若李均除去拥有颇俱将才的属下、勇猛的羌人,还拥有形成规模且可运用于实战中的法师部队,那么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他?
  “令东侧山岗向下佯作攻击,以牵制李均,使之不能向西侧增兵。”虽然明知可能徒劳,董成仍不得不下了这个命令,如果眼睁睁见着李均利用西侧已形成的败溃之势乘胜追击而不顾,那身为主帅者还有何面目见拼死而战的将士?况且,东侧的李均部队一直裹足不前,想来领兵之将若非胆怯便是无能,如果在佯冲之中发觉敌人破绽,如兵法云“化假为真”也有可能。
  但东侧守军的佯攻反而激怒了蓝桥,他一直虚张声势不曾以全力攻击,便是在等李均的具体指令。如今李均换下了西侧的方凤仪,对于东侧的他却不闻不问,这让本来就少有机变的他有些奇怪。正迟疑间,那东侧的敌军却向下冲了过来。
  “是以为我好欺负吧,是想抢我的名声功绩吧!”他开始咆哮起来,那些随着他眼见西方两支部队都立了战功的部下们更是嚷嚷着求战。“师父说过,有人想同你过意不去,那你就要同他过意不去!”蓝桥巨剑在半空中一闪,“胆敢与我过意不去者,哼哼,冲!”
  他虽然遇事缺乏机变,但驴脾气若是上来了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于是,正在关注西侧溃局的董成忽然听到东线发出的呼喊声第一次超过了西线!
  只见原本向山岗之下佯冲的守军,被一股红色的人流迎面逆击,一员敌将手中巨剑在秋日阳光下闪着暗蓝色的寒光,当先领着这红色的狂流以瀑布倒悬之势直冲而上。那守军下攻原本是虚,但冲至一半时忽然遇上敌人以如此声势反攻,便按董成事先的布置回头欲退回壁垒之中。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难,下山之时他们可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上山之时他们便与和平军同样要爬坡了。而且他们气势已衰,奔跑的速度便难以快捷,和平军则积蓄已久一举暴动,正好追上个首尾相连。
  “要糟了!”董成浑身冷汗,即便是他脸上不动声色,但身上的汗水却瞒不住部下。
  原来主攻东侧的敌军之前并非无能怯懦,而是隐忍不发!这员敌将恐怕比西侧两员敌将加起来还要可怕!兵法云“扮猪吃虎”者便如是也!此时此刻,他心中仍旧未忘记在兵法中一一对证李均的用人用兵之道,但他对蓝桥的推测,前后都与事实不符,蓝桥既非怯懦无能,也非扮猪吃虎,只不过他生性如此而已。李均熟知他个性,固此能用之,董成不知他个性,因此蓝桥便成了他败局的致命一击。
  东侧山岗上的崩溃,比西侧的崩溃还要来得迅猛。蓝桥的狂野攻击,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极善技击之道的他,双手挥舞着巨剑,在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剑尖、剑锋、剑锷、剑柄,在他手中无一处不是杀人的利刃;肩、肘、膝、腿,在他身上无一不是败敌的武器。他经行之处,血,象小溪般汇集在一起,沿着山麓慢慢淌了下来。
  幕僚心惊胆战地看着这可怖的屠杀,不知何时董成已经从城头上消失,他再出现时已经盔甲整齐,站在大开的瓦口关城门之下。
  “如今之计,只有突袭李均主寨,让他主军后退这一途了。兵法云‘败中取胜需兵行险着’,不如此不足以扭转败局。如今李均注意力定然也在那两侧山岗之上,我突然出击,如能得手尚可全身而退,如果兵败,不过一死而已。反正两座山岗失守,这瓦口关也难保,不过是迟死早死罢了!”他心中如此抉断,因此领着这八百骑兵突然从关中杀出!
  在这道路之中,骑兵奔行极速。八百骑兵如同一枝利箭,直射向李均所在的主军。
  “你果然来了!”李均对此,早已经预料了,如果换了他,此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还有另一条路,但此人以陆翔为其楷模,那另一条路,是不会轻易走的,至少是不会抛弃这关外山岗之上残存的千余守军而走的。
  “愚忠之夫啊。”李均心念电转,但瞬间惊觉:“我为何会如此批评以陆帅为楷模之人,莫非我心中深处,也是如此批评陆帅的?”
  ……
  风越来越大,自穹庐草原上刮来的南风,与自海边刮来的东风不同,带着草原上秋天那特有的肃杀之气。
  八百骑兵以董成为箭尖,破开这风,直突向李均主阵。一千尺!八百尺!六百尺!四百尺!眼中所测大致距离在急速缩短,而被突击的对象似乎尚无反应,既不见惊惶失措,也不见剑拔弩张,只是静静的有如黑夜般的沉立。
  “三百尺!”董成心中大喜,若是八百骑突入敌军主寨,无需击溃敌军,也无需杀死李均,只要自己部下齐声呐喊“杀了李均啦”,和平军必然军心大乱,兵法云“三军夺帅”者是也。
  就在这时,李均低沉却清晰有力的声音似乎在耳迹响起:“不要放箭,活捉董成!”
  “刷”!李均身后,一面赤龙战旗突然展开,在南风之中左右摇摆,数万和平军都高声狂喊起来:“杀!”
  数万人的声浪汇集在一起,即便是晴天霹雳也无法与之相比。五千铁甲重骑在那一瞬间出阵,在李均与众将身侧形成专克锋矢之阵的雁行阵。马上铁甲骑兵手中拿的是沉重的长枪,这长枪比普通长枪还要长上一尺,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的光芒,宛若毒蛇在阴暗中窥探的目光。
  “不好!”看着如墙如林的敌阵,董成立即明白,自己这兵行险招又失败了。如今唯有一途,便是战死在此,让妻子如其所愿享有哀荣。只是,她这次执意要来瓦口关观战,自己战死之后,和平军能放过她么?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儿女情怀只在他心中闪了一闪,便被他抛开。“为国捐躯,岂顾妻子?”董成横起长槊,这片刻间,距敌阵不过百尺了!
  铁甲骑兵也开始冲刺起来。因为身被重甲,又不是力大无比羌人,因上马上的战士都必需倚恃马力才能穿着如此沉重的战甲。而马背负着如此重负,身上也披着链子甲,冲起来自然没有轻骑那么迅速,也不可能同轻骑去比较耐力,但在这短途的冲刺之中,因为铁甲带来的厚重感,给予敌人的压力更胜于轻骑。
  即便是山中猛虎,也拿浑身被甲的刺猬无能为力,况且这只刺猬比起老虎的个头还要大上许多。董成一摆槊,绝望地呼道:“不胜,则死!”
  “不胜,则死!”这八百轻骑都是追随他日久的老部下,虽然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仍旧紧紧跟随。刹时之间,八百快骑凝成的锋锐杀意,化作有形般破开南风,直突入和平军铁甲骑兵阵之中,即便是隔着三层战士,李均也感觉到这让他热血沸腾的杀气!
  就在两军交接的一刹那,李均微微一皱眉,厚实的铁甲骑兵,竟然给敌军区区八百人冲出一道裂缝来!
  董成长槊在身前上下翻飞,铁甲骑兵伸来的长枪,被他的槊激荡之下纷纷向左右摆开,运作沉重的战士刚回过手来欲再次攻击,董成的槊已经从他盔甲关节连缝之处刺入,将他挑落马下。失去了马力支持,在身上铁甲重压之下,战士起身都为困难,更何况搏杀,只得眼睁睁看着敌人后面的骑手跟上来,马蹄重重踏在自己身上的链甲之上,将那铁甲都踩得变形,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想来已经不免。
  “杀!”董成连挑落数员敌人,再回头之时,发现跟随身后的只有五十余骑,绝大多数已经被一片铁甲的海洋所隔开,马嘶鸣声里,不时有凄凉的叫声与沉重的落地声传来,他那雷霆般的突袭,在敌人厚实的阵势之中,收效并不很大。
  被隔开了的守军见不着主帅,心中大恐之下,原先鼓起的斗志便动摇,铁甲骑兵的雁行之阵已经合拢而成包围之势,他们虽然做困兽之斗,却觉得筋酥骨软难以坚持。
  两侧山岗之上的激战正酣,那里的战事比之这正面更为吃紧,守军明明见了下面的危机,却无力来支援。原本互为犄角之势的防守阵势,因为兵力上的不足而被和平军分割,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败阵一途了。
  正这时,瓦口关上忽然传来擂鼓之声。原本关注着关前的激战,擂鼓的士兵都停下了手,如今不知何人从一个士兵手中夺过鼓槌,在那关头最大的一面鼓上用力敲了起来。
  “咚!咚!咚!”正陷于包围之中的董成听得这鼓声有异,偷眼向关头一瞧,心中一时间热血沸腾,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了力气。
  “杀下去,击破敌阵!”
  那擂鼓之人尖声呼喝,关上的士兵讶然回望,只见孙夫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她那原本温和纤丽的脸上如今全是刚毅之色,双眸之中似乎要燃烧起来。她奋力地击鼓,其余击鼓的士兵也追随着她全力击鼓起来,瓦口关上,鼓声如雷,杀声动天。
  “杀!击破敌阵!”关中士兵奋然也冲了出来,潮水般涌向正在缠斗的战场。瓦口关前土势狭隘,原本不利于大军摆开,和平军的铁甲骑兵出战之后便已经将之塞得满满,因此这数千步兵从关中冲了出来,一时间在第一线上双方兵力倒似乎相差无几了。
  董成眼见心爱的妻子亲临战阵为己军鼓劲,不由得全身有如火焚,一股怨气自他那槊上施发散开来,将和平军铁甲骑兵纷纷击落于马上。
  “李均,拿命来!”他也不管周围还有没有部下,拼力向前突进,李均已经近在咫尺了!
  “当!”他伸出的槊被人用大刀挡了一下,那横刀挡住他者大叫一声,连人带马都退了几步。
  “死!”董成暂时移开目标,此人在李均身前,若不击破他,如何能杀着李均?于是他的槊毒蛇般寻隙而进,紧跟着刺向那将的咽喉。
  那将回手不及,眼看要被一槊穿喉,旁边一杆枪又横生而出,拨开董成的槊。
  “唐兄,你欠我一命了!”救了他的人拨开董成之槊,嘴中一面说道,枪法却绝不停留,一气之下十余式连环而出,罡气四溢之下,董成也不得不回槊防守。
  “罗氏的闪电连环枪法!”董成心中暗自一动,这人枪法迅捷如电,连绵不绝,乍看起来每一击似乎都没有多少力气,但自己拨挡之时从那枪上传来的力道来看每一击都有雷霆万钧之势,这定是苏国枪法世家罗氏的闪电连环枪!
  “罗家小儿,看我破你!”能将闪电连环枪使得这个地步的,定然是罗家的嫡传,没想到一向以身许国的罗氏子孙,也出了个投靠李均与本国为敌的人!董成心中愤怒,忽然大吼一声,长槊以比对方还要快上数倍之速,直刺而出。
  这一槊是他全力而出,再也没有在李均面前保留实力的顾忌,李均在二十步之外看得分明,神情不由得一凛,罗氏闪电连环枪法太快,快得连出手的人自己都无法控制,快是其长处也是其弱处。他曾与这名为罗毅的部将交过手,深知只要有人熟悉罗氏枪法的招数,提前将兵器侯在那儿,罗毅便会自己撞上去。而董成此时槊尖便刺向罗毅下一招的必经之处!
  但他人尚在三十步之外,即便啸月飞霜之速,也不可能赶在罗毅下一招之前救他,心念电转之下,果然罗毅这一枪直撞而出,臂膀正好撞在董成槊上,被刺了个透穿!
  罗毅啊呀一声,抛枪便欲回头,董成心中恨他叛国,一夹马背,槊再次挥出,刺向罗毅后心。先前为罗毅所救的唐朋大刀一摆,为罗毅架开这槊。
  “你还我了……”罗毅回首正见着这一幕,胳膊上的巨痛今他丝丝吸着冷气,汗水与血泉水般涌出,但他嘴中仍不肯停,以极快的速度道。
  “快回后阵中去,罗毅!”李均轻轻催促了一下啸月飞霜,深知其意的爱马小跑着向前移动,战场中的人仰马嘶让它似乎也兴奋起来,不停打着响鼻。魏展摆了摆纸扇,在左手上敲了两下,但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将劝李均不可轻身涉险的话语说出来。
  董成连着三槊,将唐朋逼退,正欲乘机杀之,一股强烈的近乎无法抗拒的压力已经将他罩住。他举目一看,那头盔著名的赤龙头盔的李均,便近在眼前。
  强敌的出现并未让董成感到畏惧,相反,他觉得身体内的血更加汹涌,似乎极为渴望与李均的生死一战。
  “着!”他大吼着挺槊便刺,李均大戟一旋,沉重的戟身在他手中舞得轻若无物,两件兵器相交发出刺耳的金铁之鸣。董成浑身震了一下,再看李均连脸色都未变上一变,当年在陆翔帐下李均与另一勇将孟远并称“陆门双锋”,有人甚至以为这二人在战阵之上已经接近陆翔,成为苏国第二第三的武者,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不是三招两式可以解决的了。董成心中微微焦急,他突击而出,原本是为了解两侧山岗之危,撼和平军之阵,如今来看,目的并未达到。自己再是悍勇,终究不可能敌过这千军万马,李均若是抽身退入营阵之中,自己再欲杀他便难如登天,只有片刻的机会!
  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和平军将士已经开始围了过来,“兵法云,一击不中,全身谋退。如今当其时也。”他暗自想,决意在三招内搏杀李均,若是不能杀了李均,便得另觅他途了。方才决死战阵中的勇气,在和平军将士强大的压力面前,也不由微微动摇。
  李均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心情的微妙变化,戟尖左右一摆,这沉重的戟幻化出如森如林的光影,搅出的风声隐隐如闷雷般,在这极短的空间内,能发出如此气势,照理说戟上由灵力转化而出的罡气,应凌厉无比,但董成却未从李均的招式中感受到罡气的压力。
  这让董成更为惊心,长槊斜挑,从李均的戟影中间如电般探进去,漫天的戟影组成的壁障却没有挡住他的槊,他的槊顺利地自戟影中间穿入,有如灵蛇入穴。但让他觉得恐惧的是,他的槊与其说是他刺入的,倒不如说是被李均旋起的戟的旋涡吸进去的,那槊仿佛不在他手中般,让他无法控制。
  两匹马此时一错身,董成此时能做的便是借两人远离之机拼力收回槊。李均微微一哼,戟上的吸力突然消失,正用力间的董成由于力量扑空,在马上摇了摇,几乎摔了下来。自己发出的灵力全如数回击在他的体内,让他胸中一阵翻滚。
  “让!”他大吼一声,将胸中的闷气吐了出来,槊总算未曾失去,心念电转之下灵机一动,于是他向和平军阵容最密处猛突,将正拨转马头的李均甩在了身后。
  李均见他舍下自去突身后,心中略一疑惑,旋即明白,用力夹了一下马腹,高喝道:“曾亮!”
  董成倾全力以锐不可当之势突入李均从骑之中,弃众人于不顾,直奔那擎着赤龙战旗的护骑将来。和平军全军,以这赤龙战旗为耳目号令,若是夺过这旗,或者是斩下这旗,和平军也必然自乱阵脚。眼看护旗将无法躲闪之际,李均的护卫队长曾亮大呼道:“冲我来!”奋然跃马上前,长枪直取董成心口。
  董成双眸一瞪,原本端正的脸变得煞气四射,槊自下而上探出,格开了曾亮的长枪。曾亮这一阻挡,让那护旗将得以全身而退,不必正面迎着他的锋芒,也让董成最后反败为胜的希望破灭。
  但董成紧接着又是一槊杵出,这一式锋芒直指拦住他的曾亮,曾亮全力封格,仍旧无法挡开,哎呀一声翻声落于马下,在地上滚了一滚,又迅速爬起,脸色变得苍白。
  身后鼓声更急,那是娇妻亲自在为自己助威,若是此时退走,姑且不论能否全身而退,回去之后也必然为爱妻所不齿。陆翔是死在自己人之手,而自己得以死在国贼之手,也算有强过他的地方。瞬息间,董成战死的决心又坚定下来。
  “李均,我们来一决生死吧!”他回首大喊。
  但冰冷的气息已经罩住他后心,便是这片刻间的犹豫,李均的大戟已指住他后心。虽然甲胄上的护心镜是青铜打磨的,但也不可能挡住李均的一击。
  冷汗如雨下,这已是他第二次流冷汗。第一次是在关头指挥作战,发现自己陷入绝境之时,第二次是在近身搏战自己突入敌军不但无功,而且陷入重围。
  “你还想与我决一生死吗?”李均低沉地道。方才他被董成之勇所感染,亲身出战,如今想来自己也颇为懊恼,自己原本不应与手下将领们去争夺这抢关夺城斩将杀敌之功的。若非如此,董成又如何会有机会攻自己的护旗将,曾亮等又如何会几乎战死?
  “……”董成心中产生了千万个念头,如今他才明白,逞一时之气豪言壮语容易,在生死关头抉择却难。他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内心深处的畏惧,坦然一笑:“死则死尔,何必多言?”
  如若他求饶,心中深恨自己的李均没准会立即杀之,但他此时犹能铮铮不屈,李均倒不由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那就去死吧!”李均杀意一凝,大戟便送了出去,将董成自马上挑落下来。
  “你……”董成本已闭目等死,却不料李均只是用戟挑着他的绊甲金丝,将他挑落在地。他爬起来怔怔看着李均,李均已将戟收了回去,冷冷盯着他,道:“我饶你一命,传我将令,停止攻山,放两侧敌军退走!”
  董成双眸怒睁,大口喘着气,一半是因为在李均居高临下睥睨世间的气势下,他不得不靠喘气来平定自己的心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不敢相信李均的话语。
  “要杀便杀,我兵力不足,今日之败势在必然,你无需假仁假义来欺弄我!”
  “假仁假义?”李均嘿嘿笑道,手中大戟收了回来,“我李均行事,要什么仁义的幌子?念在你也是一条好汉,今日暂不杀你,你回去且整兵再战,明日早餐后,我便再次攻打瓦口关。”
  若是李均一戟将他刺死,董成心中还好受些,但李均既不杀他,也不逼降,只是让他回去再战,反倒让董成狐疑不决。
  “兵法云欲擒故纵,莫非李均是用此计不曾?”他暗自心想,这一思索之下,那决死之心便消去了大半。
  大抵人生决死之心,不过是逞一时之气,如若冷静之后,能有退路便决不会再自寻死路。董成此刻便是如此。
  “无论李均是何诡计,我若能全身而退,必有回报之机。兵法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是如此。”心中拿定主意,他再举目看李均,只觉李均漆黑的眸子有如冷电,直透自己心腑,似乎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意。
  “让我的部下先退回关中,我最后走。”虽然心意已决,但董成却并未急于回关,若是李均不杀他,也不必急于一时,多了解一下此人的想法,对于以后做战更为有利。
  “随你所愿。”李均嘿嘿冷笑,举目向两侧山岗观望去,两侧山岗上的战斗已经结束,董成能要回去的,不过是些残兵而已。
  “若是以为你今日放过我,我便会投诚献关,那就大错特错了。”李均的不在意让董成心中异常空虚,不知这对手沉静如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何等的波涛,于是发言激道。
  李均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在他面上,淡淡道:“无妨,若是你有机会,尽管杀我好了。”
  带着万般的疑惑与不解,董成领着残兵败回瓦口关内。见得他生还,孙夫人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旋即又提起。
  “将军……”她见了见左右,欲言又止。
  “不必多说,我并未降李均!”董成烦躁地摆手。自敌军中安然得归,部将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在战阵中虽然看得不真切,但众人都依稀见到他被李均击落,然后二人谈了半晌,如果说他不曾答应李均什么条件,李均便放他安然回关,任谁也难以置信。
  董成感受到这种目光,但却无法也不屑去为自己辩解。当年陆翔被置上莫须有之名而杀,天下人都以为其冤,若是自己此时被以叛逆之名而杀,天下人只怕都以为自己确实是降了李均,纵有千口万舌,又如何能为自己辩解?
  “李均啊李均,莫非你不仅是要在肉体上将我完全击败,还要是名誉上让我彻底完蛋不成?”董成此刻从部下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李均的用意。
  “明日晨,李均会再度攻打。”不顾部将们脸上的表情,他缓缓道,“你们以为这瓦口关还能守住么?”
  “李均再来攻时,我们兵微将寡,如何还能守住?”幕僚大着胆子道。
  “正是,关外高地已失,犄角之势已破,瓦口关虽然城高路险,但若李均派弓弩手于高地之上居高临下射击,只怕我军难以防守。”
  “李均军中不仅有羌人,而且还有极擅弓箭的夷人,明日定然会让夷人来射,那时我军数面受敌,力不能支只有败之一途。”
  部下七嘴八舌地道,虽然大家有意未提及董成与李均谈了什么之事,但每人古怪的脸色,让董成知道其实每人心中都在想,董成是否与李均达成了献关协议。
  “今日若非将军,两处高地上的我军只怕一个也无法生还,如今出战者六千人,生还者只有三千人,兵力减损三分之一,如何还能再战下去?”
  “其实……其实李均此次进军并非兴无名之师,朝中奸臣也确实需要有人惩治,若非他们我军如何会只有这些许兵力?”一个部将大着胆子道。
  董成瞪了他一眼,其余部下都沉默了,推测他将作出的反应。捻住拳头,指骨发出咯咯之声,证明董成心中是非常激动的,半晌后,他叹了口气,道:“休道你们,便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李均会无条件放我走,如今他之计策我已经明白,他虽说没有要我献关,但却逼得我只有弃关这一路可走了。”
  众将默然不语,只听董成慢慢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利于我,地利我失去大半,人和……李均放我生还,诸位是无法相信我的了,这人和,也算失去了,再战,不过是驱诸位送死,甚至是逼军士阵前倒戈,李均啊李均……”他最后声音越还越小,几近无声。
  “如统领所料,董成果然连夜退兵,瓦口关此时已经落入我军之手。”
  魏展轻摇纸扇,昨日李均在全胜之际突然放董成退走,让诸军将领极为不解,唯有他深表赞同。
  “这关隘墙高路险,若是强攻,即便攻下我也要多损失数千精兵,放董成退走,让他将士猜疑离心,此人用兵极为正统,又失去决死之心,只能退走择地再战。”李均看着这雄关如铁,不由感叹。
  “只怕还不等他择地再战,这失关之罪便有人要追究了吧。”魏展注目李均脸上,观察他的神色,慢慢道。
  “魏先生之意是……”
  “董成用兵,虽然有些拘泥,但极难攻破,若是给他三万人马,今日想入瓦口关势如登天。”魏展道,“既是如此,何不让苏国那昏君奸臣为我除此大患?”
  “又是离间之计吗,当初岚国对陆帅的那一手,倒被我们学来了。”李均半是自嘲半是叹息地道,“自古以来,国之干城,极少有毁于敌军之手,大多丧于内部。若是此次进军大事得成,这苏国的昏君奸臣将记首功。”
  知道李均同意采纳自己的计策了,魏展大喜:“那时请统领在柳州重赏他们便是。”
  “是啊,是需重赏他们。”李均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北方,突破瓦口关这道险隘,后面是一成平川的云阳,如若顺利,三日之内他便可接收云阳全境,除非那董成仍想做无谓的抵抗。
  下一步当如何,他心中已有定论,接收云阳事情并不急切,大军隔着地势高竣的穹庐草原,补给方是当务之急。
  “传急令给孟远将军,令他不必管其余事情,直指沧海郡,夺取溪州城。再传令给屠龙子云,令他配合攻打溪州。”他低声吩咐道。
  魏展眉头一拧,道:“且慢。”传令兵便暂且侯着。
  “如何?”李均诧然。
  “孟远轻骑孤军深入,此时云阳尚未完全落入我军之手,万一后方有个变故,只怕孟远这五千人马会有危险。”
  魏展及时进言,让李均微微吸了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对于身后的柳光仍有着顾虑,急于求得眼前之胜。
  “先生所言极是。”他道,“令孟远派探马打探沧海郡虚实,暂且缓进,等我前去会合。”他估计,孟远轻骑奔行极快,虽然绕道前往,也应比自己先抵达云阳首府才是。若是赶得快,没准可以在溃走的董成之先夺取云阳郡,那时董成又会如何应付呢?这个想法,倒令他觉得有趣了。
  “方凤仪。”他想了想,如今云阳门户已开,东方的沧海郡将是下一个攻击的目标,而西南方的丹渊、梦泽,有苏国原为讨伐陈国柳光而集结的十万大军,这十万军队无论是数目还是素质上,都非以往遇着的敌人可相比,若不加以防备,只怕自己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下场。
  “在。”方凤仪低沉却有力地应了声。昨日在战阵之上他顶撞李均,要是换了别的主帅只怕立刻身首异处,但李均却恍若未觉。
  “自云阳去丹渊、梦泽,有一险隘,你看,在此处。”李均一点地图,指向那名为风林渡之处。“这里左有自穹庐草原绵延而来的山,右有风林河,扼云阳往丹渊梦泽之咽喉,我给你两万人,你夺下此处好生镇守,切不可贪攻进击,如若失去这风林渡,我军便有腹背受敌之忧,你切切记住了。”
  “是!”方凤仪一挺胸,李均没有记他前嫌,反而让他成为此次征讨中第一个独当一面之人,这让他精神倍增。过了片刻,他低声道:“昨日我贪功恃勇,统领不怪罪于我么?”
  “换了我是你,在当时之下,只怕也会贪功恃勇。”李均温和一笑,“换了你是我,如今也会令我独当一面。凤仪,好自为之。”
  方凤仪离去之后,李均才正式进入瓦口关。此时先进入的探马来报,关中粮食已尽,董成走时将所有粮草器械都销毁,留给和平军的实际上是座空空如也的保垒。
  “原来如此,这董成倒真会给我们找麻烦,我已经知道他将去哪了。”李均哈哈笑道,似乎对此根本不在意。
  “我也知道他去哪了。”魏展将纸扇收起来,指着东北方,“他只怕先我们一步去沧海郡了,此人虽然用兵正统而略有拘泥,但眼光与判断力却是不错的。”
  李均点头道:“不错,他越厉害,给我们造成的麻烦就越大。先生替我修书一封,让如今在柳州的鲁原,不惜财货贿赂那奸贼,定要迫得董成失去兵权。”
  虽然李均并未提及那个“奸贼”的名字,魏展也明白所指即害了陆翔的吴恕。那奸贼贪财好利,精于专营权谋之术,深得苏王的赏识,居高位,食厚禄,却不思为国尽忠为民请命,苏王重用这等人物,虽然对百姓不利,但对李均的大业,却是极为有利。
  “要我缓缓进军?”
  孟远听了信使传来的李均帅令,不由得怔了一下。苏国向来以实内虚外守国,都城柳州有数十万大军团团拱卫,但在边远州郡,多的兵力不过两三万,少的甚至只有数千人。如今突破瓦口关之后,再无险要关隘可以阻挡和平军的前进,正是让他轻骑纵横驰骋之地,为何此时反而令他缓缓前行?
  “正是,统领要将军多派探马打听消息,特别要注意董成到了何处。统领估计他会在将军前往沧海郡的途中设伏,请将军谨慎行事。”
  孟远听了哈哈大笑:“董成便是设了伏,又能奈我何?既是统领如此看重这董成,我便擒他来见统领就是。回报统领,就说我会小心,决不误事的。”
  信使见他似乎有意违令而行,心中一急,道:“将军三思,不可逞一时勇气而误了大事。”
  孟远盯着信使半晌,又笑了起来:“你这小子,管好自己传信之事便可了,不必多言,你回报统领,统领自然会明白我之心意。”
  信使见无法改变孟远心意,只得匆忙赶回。孟远环视帐中诸将,他身材不高,帐中将领多半比他要高上一些,但在他面前却无人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统领要我军缓行,但如今敌军门户洞开,若是我军不抓紧时机,乘胜而进的话,待敌军调整过来,虽说此去并无险关危城,却也总是麻烦,因此,我有意不顾统领军令,全速进军,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李均用兵如神,十谋九中,如果违背李均帅令,姑且不谈军中违令者斩的军纪,单单这战败的可能性,便让他们噤声无言。虽然孟远与李均关系非同一般,却也难以承担这重责。
  “自然,此事若是做得不谨慎,极易出现闪失。诸位放心,我决不会误李统领之大事,而背百世之骂名。无病,你以为如何?”
  他点名问及年轻的吕无病,与李均一样,他似乎在这年轻的和平军将领身上看到几丝自己旧日的影子,那时他与李均便是如此追随在陆翔身侧的,而陆翔也是如此点拨他们。
  “我……我不知道……”吕无病却没有孟远与李均当年老兵油子的大胆,出身于“披甲者奴”的他,从小便被上下之别打上了深深烙印,这两年来虽然和平军内耳煊目染,但在这正式场合中,他总是有些怯场。
  “说吧,我看你若有所思,定然是有了主意,为何不说出来?”
  “我以为……若是李统领不欲孟将军进军,只需令将军暂缓便可,无需再加上一句多派探马打听董成消息。李统领对董成颇有顾忌,在清楚他下落之前,自然是不可轻进,若是能确切得知董成踪迹,那又当如何?”说到此处,吕无病眼眸闪了闪,终于平视孟远,“李统领没有交待得知董成踪迹后当如何,也就是允许孟将军在知己知彼之下便宜行事。”
  “正是如此。”孟远重重一拍身前桌案,哈哈大笑道:“李统领与我相知多年,他用兵向来要求随机应变,若是我们得知董成踪迹而不相机行事,反而会受他责怪。无病,这打探董成下落之事,就由你负责,其余诸将与我厉兵秣马,准备出击!”
  董成自瓦口关退军,仍有六千余兵马,这样的兵力,退得又急之下,若是想让人不发觉踪迹,显然是不可能的。吕无病只用了一日功夫,便知道他已退往沧海郡,果然弃云阳而去保沧海了。
  “他是想去据守溪州,以断我军海上运粮之路。”孟远得知之后,做出了与李均相同的判断,“令信使速报统领,我军全速往沧海,至于后方之事,有统领伤脑筋便可。”
  “快!”
  “跟上!”
  董成一面喝斥落伍的部下,一面紧锁眉头。车马辚辚,虽然经过一日奋战后连夜逃遁的将士已经疲惫,但他仍不得不驱使众人奔命。好在平时他对士兵宽厚仁爱,因此士兵虽苦却无怨言。
  李均此次征伐,补给之难应甚于前次进军陈国。穹庐草原上的戎人虽然与他同流,但那高原地势便是阻碍他大规模补给的天险。他此次来,为求猝然一击,所带的粮草器械定然有限,以他之智,当然要想办法弥补,最好的办法便是夺取良港溪州,利用余州海运发达之优势,用大海船进行运输。
  “既然给我窥破了你的用心,如何会让你再次得逞?”董成咬了咬牙,但心中一想起与李均在战阵中相遇时自己两次冷汗直冒,便又觉少了几分信心。
  再看自己将士,虽然在与和平军脱离接触之后,他们总算相信自己并未投降,但这种已经动摇过了的信心,究竟能否在下次与和平军的对垒中坚持住,还是一个疑问。况且,如按军制,自己虽然统辖云阳一郡军政,对于沧海郡却没有管辖的权力,那沧海郡郡守代喜向来贪权好财,能否识得大体将沧海郡的兵马调动事宜暂且委任于己,更是个伤脑筋的事情。
  “为何还未见到代喜的使者?”在从瓦口关动身之前,董成便已修书一封给代喜,晓之已大局,动之以义理,算算时间,这封信那代喜应已经见过了,如果他当机立断,使者也应返回了才是。
  “禀大人。”探马急驰而来,马的口鼻处白沫直流,奔行时想来已经拼尽全力。
  “何事?”董成心登地一下,此时传来的消息,十之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虽然全速撤出瓦口关,但侦骑四出,严密注意着和平军的动向。
  “禀大人!”探马神色慌张,用手指着东南方:“在距此一百五十里处,有贼军骑兵在活动。”
  “贼军骑兵!我知道了,定是李均先派出的那支轻骑吧,他们来得好快。可知他们目标何处?”
  “从他们去向看,是前往溪州,以行程判断,两日后可以抵达。”探马面有忧色,他们此行目的地是溪州,董成虽然不说他也看得出来。
  “再探。”董成道,但旋即又道:“等等,你且换过一匹马。”
  那探马走后,董成陷入深思之中。敌军轻骑冒进,按理说应是半路截击的好时机,但敌军速度太过,以行程来算,恐怕与自己会同时抵达溪州,若是如此,自己根本赶不及在半路上拦他。那沧海郡守代喜,是否也派人侦知了敌军动向?如今自己再派信使去传信,只怕来不及了。
  “兵法云,得先机者吉。”无论如何,不可将先机拱手送与敌军。自己败给了李均尚可说是因兵力上的劣势,若是此次再败给李均部将,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大家再紧一步,定要赶在贼军之前抵达溪州,进了溪州便可与沧海守军会合,便可以断李均海运补给之心,如此李均大军无法持久,必然不战自败了!”他高声喊道,要振作将士,便要让将士看到胜利的希望。
  “是!”将士们固然疲惫,但听了他之话后仍精神一振。唯有在一辆马车中的孙夫人,悄悄掀开车上遮灰尘的帘子,略有些担忧地望了自己丈夫的背影一眼。
  “禀报将军,信使回来了!”
  奔行直到酉时才扎营休息,勉强进了晚餐之后,董成终于得到了派往沧海郡的信使回来的消息。
  “如何,那代喜大人是如何回复的?”他急切地问信使。
  “将军……那代喜无礼之极,见了将军之信,立刻撕得粉碎,还道将军弃郡而逃,他将上奏朝庭治将军之罪。”信使喘着气道,脸上涨得通红,想来在代喜那儿受了不少折辱。
  “存亡之际,这代喜竟然如此目无大局?”董成愤慨之极,用力拍了下腰中剑柄。
  “代喜已令沧海各地,沿途不得供给我军粮草,将军,大事去矣。”
  “小人……小人……”董成喃喃地道,接着神色一变,“兵法云,内患不平何以制外。这代喜妄顾大局,不识我退向沧海郡用意,如今只有一途了。来人,令莫子都来见我。”
  叫莫子都的部将匆匆赶来,董成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声,莫子都又匆匆离去,片刻后,帐外传来马嘶之声,莫子都领着军中所剩不过五百人的骑兵匆匆走了。
  次日天未亮,董成便起程,这一日里全军赶得极快,沿途虽然无人供应粮草,但也无人阻挠。用了一日一夜功夫,董成终于见到溪州城的西侧城墙了。
  “总算及时赶到。”见了城墙之上飘着的仍是苏国旗帜,而非那恐怖的赤龙战旗,董成略舒缓了一下,但旋即皱眉。
  “莫子都为何不来迎我?”他心中暗想,正这时,一骑从城中飞赶过来。
  “将军,请急速进城,南城城门已被贼军所占,莫副将正在竭力抵挡,请将军急进!”
  “来得好快!”没有想到自己兼程赶来,仍然被和平军赶上,两军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故此一军进了西门,而另一军则进了南门。
  “子都兵少,如何能持久?”董成一夹战马,“诸军将士,落后者斩,奋先者赏,冲!”
  眼见主帅当先冲入城中,他帐下兵马也都冲进城里。溪州为苏国一重要港城,论及商旅繁华,在苏国仅次于都城柳州。沧海郡守军数量也不算多,不过万人左右,虽然听说南方有战事,但郡守代喜不曾料想仅四日功夫,敌军便直抵溪州,因之除有六千人在城中外,多数散于各县城。莫子都得董成之令,星夜赶入溪州,以急报之名诳得代喜接见,便将他拘禁起来,夺了他兵符大印,正交接时,却不料孟远后脚紧跟着赶来,一举便冲开南门。莫子都调动本部人马及溪州守军在大街上与和平军对峙,双方往来冲杀,虽然兵力上莫子多略多,但却禁不住和平军的攻势,已经步步撤退从南门处的街头,已到退到城中。
  董成进了城中,放眼放去,街道两旁都是门户紧闭,原本商旅往来的大街上,除去来回运送伤兵的马车外什么也没有。耳听得城中心处杀声震天,他心中焦急更甚,再次令道:“杀退贼军,再来安顿,冲!”
  他来得正是及时,眼见莫子都阵脚不稳,他堪堪赶到,令士卒拆除两侧房屋做为街垒,挡住了和平军骑兵,孟远见伤亡两百余人仍无法前进,只得稍稍退却,但眼见和平军骑兵犀利,虽然城中地势不利骑军冲锋,但董成也不敢轻易去反攻。一城之中,双方暂且安静下来。
  “敌军用意,并非夺这溪州城。”董成道,“是想夺这溪州良港以便补给,子都,你于此与敌将对峙,只可佯攻不可实战,我去占了港区。”
  来到港区,他刚刚令部下列阵,和平军便接踵而至,见他阵势森严,这支和平军的将领吕无病也不作无谓的攻击便下令退却。这溪州城中,和平军兵力不足五千,董成自己部下再加上从代喜处夺来的将士有一万二千余人,兵力虽然占优,但军心不齐,董成不敢大意,因此一时间,双方对峙,以待再战之时。


第四章 夺城
  位于柳河平原的苏国都城柳州,在故都平京落入岚人之手后,便改名为柳京,成为偏安的小朝庭的新都,但百姓多习惯于以柳州称之。城如其名,风景绮丽,水光山色,华彩多姿。又因为是天然良港,即便是海禁森严的前朝,也是为数不多的设市舶司允许远洋贸易的港口之一,到了本朝,特别是失去了北方半壁江山之后,全国税收,不减反增,其中相当部分倚恃的便是这柳都的商贸。因此民间有“条条大船向柳都”之语,八方奇珍,四海异宝,罗列于市;天下人种,四海肤色,充盈于街。
  如此富庶的所在,自然也是引起诸方垂涎的祸根。前代岚国国主眼见苏国画师徐不定所画《柳都观潮图》便为其繁华所诱,将之悬于朝堂之上,日思夜想,最终与五国联军攻入苏国。若非当时横空出现了陆翔这绝代名将,苏国的天下,只怕已经不姓李了。
  “鲁先生此来,不仅仅是为了送这些珍宝与我吧。”
  在相府小客厅里,吴恕将目光从那八箱奇珍异宝中收了回来,黄幽幽的目光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和蔼,不如说是狡猾。
  “自然只是为大人送些薄礼,有大人照顾,在这苏国之中,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虽然有被这目光刺穿的感觉,鲁原脸上的神色控制得相当好,尽管从内心深处,他与李均一般看不起这贪财好利的苏国重臣,但还是慎重以待的好。
  “嗯,那就好,那就好。”吴恕反复了两句,悠闲地玩着食指上晶莹剔透的碧玉搬指,开始让鲁原心神一怔的目光收了回去,两眼似乎又茫然而昏溃。
  “只是,近来京师传闻不太好啊,大人以为呢?”见吴恕一付没精打采的样子,鲁原出语引道。
  “哦?”吴恕抬了一下眼皮,“有何传言?”
  “大人尚不知吗?镇守云阳的郡守董成,每每以陆翔第二自喻,人人皆知陆翔谋反被杀乃罪有应得,他却以陆翔第二自喻,居心只怕,呵呵,罢了,大人不知就罢了,小人要告退了,大人要多保重,小人在柳京的生意,全要仰仗大人提携。”
  “就要走了吗,再坐片刻吧。”吴恕并没有象往常一样端茶送客,而只是坐在太师椅中,丝毫没有让鲁原离去之意。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鲁原拱手行礼,将已经起来的身子又缩回椅子中去,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突突直跳。
  “鲁先生以为,董成与陆翔,论及用兵谁人更厉害?”半晌,吴恕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语。
  “自然是陆翔了。”几乎不假思索,鲁原脱口而出。
  吴恕眼中又冒出那奇光来:“既是如此,身为陆翔传人的李均,为何要畏惧董成,为何要令先生来挑拨董成与我的关系?”
  一刹那间,鲁原心中如冰水浇透,双腿打颤,“逃命要紧”成了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统领的大军何时能跟来?”
  站在简单的沙盘前,孟远不得不承认,以骑兵在这巷战中,要想在两倍于己的敌军面前占有优势,确实不易。
  “大军行得迟缓,而且沿途要扫平后方,至少仍需四日,统领才能抵达溪州。信使已经去催了,若是统领派一支部队赶来接应的话,或者两日以后便可抵达。”
  “有一件事……很奇怪。”吕无病皱眉良久,终于道:“为何董成以两倍于我的兵力,却只守不攻?我军在城中,对他极为不利,你看,他据有西、北两区与东部的港口,我军据有南城,正如尖刀刺入敌人内腹,正是他心头之患。他应当也知我军主力正在赶来之际,只有在我军主力来之前,将我等驱出溪州城,他才能避免内外受敌的最不利之局。”
  “此事确实有蹊跷。”孟远手握刀柄,在这城中做战,对手善于利用路障街垒,那么骑兵的优势便无法发挥。而陷入消耗性质的阵地战,不出意外的话,定然是兵力雄厚的一方先获胜。以如今战况而言,董原应不惜代价先拔去孟远这眼中钉肉中刺,再论其他。
  “抓个俘虏来问问吧。”只思考了片刻,孟远便停止了无谓的思恃,若是李均,或者对这样的斗智有兴趣,至于孟远,则使用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不过一柱香时间,那个倒楣的俘虏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和平军将士。
  “怎么,我不曾动手,你们便已经动手了吗?”见这俘虏鼻青脸肿,想来捉的时侯受了不少活罪,孟远杀气腾腾地问。只不过他这杀气,并非对着那捉来俘虏的和平军战士,而是对着这心惊胆战的俘虏,似乎嫌士兵动手得还不够沉重。
  “董成为何不来攻我?”孟远这才问那俘虏。
  回答他的是俘虏的沉默。那俘虏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有关和平军的种种传闻同眼前这个身材不高的敌将狰狞的脸重叠在一起,形成撼动他心灵的浪潮。
  “看来你们是捉来一个英雄了。”孟远又转向那几个和平军将士,“挖个坑,埋了。”
  眼看和平军将士拥了上来,有几个人还非常麻利地将锹镐等工具拿了出来,那俘虏不由大叫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卒,怎能知道军机大事?”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孟远虎目一翻,“既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何用?埋了吧!”
  那俘虏在两个和平军战士强有力的胳膊中挣扎,终于哭喊起来:“你们不是说是替陆帅报仇的吗,为何如此待我?陆帅当年,从来没有杀过俘虏!”
  孟远怒火一刹时间被点燃,他脸涨得通红,快步走上前去,自和平军战士手中扯过那俘虏,虎目之中似乎要喷出火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若是你不肯说出你所知道的。”他努力平缓下自己,“那我们如何为陆帅复仇?为了陆帅复仇的大业,这些许小节,我何必去在乎?”
  那俘虏早已面色如土,孟远在他身侧,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他一动不能动。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沉重而急速的跳声,感觉到不必等和平军战士将自己活埋,眼前这敌将便会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撕成粉碎。
  “我说,我说……”他忙不迭地道,惊恐的眼睛中泪珠儿在打转,无论如何想逞英雄,他究竟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血气之勇可以维持一时,但在孟远那强大的压力面前,他是无法持久的。
  “哼!”孟远松开手,任那俘虏烂泥般瘫在地上,“从实招来,你且记住,我们是为陆帅复仇而来,为了这个目的,什么手段我都不惜使出!”念起当日陆翔对自己的恩义,孟远言语虽然没有开始暴烈,但语气中的坚定,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
  “我是……我本是沧海郡守代喜大人的部下。”那士兵终于缓过气,虽然害怕,说得倒也流畅。“我们郡守大人昨夜被董成派来的副将扣住,夺了他的印符,令我等全力与和平军为敌。”
  “哦?”吕无病眼睛一亮,董成之所以不能全力来攻的原因,他已经知道了。这沧海守军对于董成突然派人夺权,心中定然不甚服气,作战之时,董成不敢过于倚恃他们,这暂时间的平静,不过是董成在统合这原本互不相属的两支部队罢了。
  孟远眉头一锁,他也知道敌军此刻正在酝酿一场全面的进攻。与敌军相比,他这支和平军的优势在于大队援军在三四日后便可抵达,不利之处在于兵力上只有敌军一半,而且是不善巷战的骑兵。如果董成统合得顺利,完全可以利用这三四日的功夫,将他们驱出溪州城,待和平军大队人马前来之时,再凭借城池之险而据守。这样的话,孟远违令进军的目标,就完全没有实现了。
  “无病,你有何计策吗?”看到吕无病站在一旁,用脚在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孟远问道。
  “只有个大致的想法……”无病沉吟子会儿,转向那俘虏问道:“你们代喜郡守为人如何?”
  “他……他贪财小气……”俘虏不得不说实话,反正既是开口了,也就没有什么顾虑。
  “果然,否则董成也就不必夺他兵权了。”无病眼前一亮,“知道他被董成拘禁在何处么?”
  “代郡守全家都被拘禁郡守府内。”
  “好了,把他带下去吧。”孟远插嘴道,该问的都已问明白,再问下去,无病的计策便毫无秘密可言。
  “将军……”无病用有些迟疑的目光望向孟远,孟远鼓励地一笑:“你之意我已明白,就按你想的去做。”
  华灯初上,郡守府里虽然没有往日入夜那般灯火通明,却也被灯笼火把“郡守大人,当如何是好?”
  被幽禁在自己郡守府内的代喜,虽然饮食起居上并未受到刁难,但终究是被软禁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他与忠于他的幕僚不由得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因为莫子都刚扣住代喜不久,紧接着孟远的骑兵便赶到,因此莫子都只来得及派百余自己亲兵困住郡守府,便匆匆赶去迎敌。而董成听他说已经控制住了代喜,便也就不再将这小人放在心上。曾在这溪州城中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郡守代喜,如今便只是个缩在屋子里团团打转不受关注之人。
  “我怎知道当如何是好?”烦躁不安的代喜狠狠瞪了那幕僚一眼,平时溜须把马歌功颂德,关键时刻为何都无计可施了。
  幕僚呐呐无语,倒是屋子外面一个软禁他们的守军听得对话声,大步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道:“少说废话,没事就去睡觉去!”
  代喜见他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心中大怒,起身吼道:“本官乃钦命沧海郡郡守,你这区区什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那低级军官冷冷一哼,用手一按腰刀刀柄,代喜立即跌坐回椅中,脸色变得苍白虚弱。
  “郡守大人,你好威风!”那军官嘿嘿冷笑两声,终于转身出了房子,顺手还带上了房门。代喜的脸色一变再变,若是换了以前,他手握这一郡大权,这样的低级军官可以任意生杀,但如今却是斗败了的公鸡,再无往日威风了。方才习惯性地逞威风的冲动,此时已经成了无限的懊悔。
  “那小官儿为了免去后患,只怕会对己不利……”想到此处,他心中升起一团惧意。“董成为防自己日后在陛下面前参赅,只怕,只怕也不会让自己顺利出去……不行,得想办法脱困,否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但想归想,他那被油水塞满了的脑子里,却只想得出如何收贿如何劫色,脱身之技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来。金钱收买早已试过,威胁劝诱也已失败,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坐等奇迹了。
  “大人莫要灰心,我听那外边的士兵谈起,城里似乎在打仗,定是忠于大人的部下要驱逐董成,救出大人。”一个侍姬低声道,眼睛却偷偷瞄向房门。
  代喜精神一振,眼中重燃起希望之火,若是城里尚有忠于自己的部队,那么董成便不敢轻易奈何自己。但旋即那希望之火便熄灭,这点自知之明他尚且有,平日里自己大权在握,众人畏之如虎,如今成了阶下之囚,还会有几人向着他护着他,实在是一个问题。
  正此时,忽然听得远方似乎传来了喝斥声,代喜心中正值颓然,听了这喝斥声一惊,莫非董成派人来收拾他了么?
  紧接着,他又听见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时不时还有惨叫声传来。分布在郡守府内的董成军都被惊动,此时开始迅速集结。那打斗声与惨叫声却迅速向内院传了过来,显然集结中的董成军无法阻住对方。
  代喜听得心怦怦直跳,希望之火又再次点燃。来者显然不是董成派来的人,那么定是解救自己的来了。他正屏息倾听之时,“砰”一声巨响,那被带上的门又被人一脚踢开,先前的军官手中提着寒光四射的刀,杀气腾腾地踏了进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兵。
  “跟我们走!”那军官喝道,狠狠盯着代喜。
  代喜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拦,道:“我……我……我是朝……朝庭命官,你不能这样待我……”
  那军官瞄了瞄他,大步过来伸手便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向外一拖,将他从椅子里拖了出来。代喜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双手胡乱挣扎,却无法从军官强有力的胳膊中挣脱。
  “再吼就杀了你!”那军官声音冷酷而傲慢,撕下庄严的面具之后,这原本高高在上的郡守竟然如此懦弱,这让习惯了董成威仪的他异常反感。因此,对于眼前这肥胖的沧海郡守,他连表面上的尊重都懒得维持。
  涕泪横流的代喜无助地向室内的幕僚、侍姬与佣仆望去,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根本无一人敢作声。甚至有的佣仆用冰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回视着他,这让他彻底绝望了。在士兵们半拖半拽之下,他终于被扯到了门口。
  正这时,杀声也来到这院子之前。军官又扯着代喜退回屋子,正要把门关上,那木板勾边画角而成的美仑美焕的墙,却被人用身体撞出了个洞。一个穿着苏国铠甲的身体从破裂的洞中飞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下,挣扎着坐起,正好与代喜眼视互对。
  代喜看着这张血肉模糊的脸,看到那濒死者目光涣散时的绝望与无助,看到那刚才还有生命的脸在恐怖中扭曲凝固,代喜禁不住大叫着,一股骚臭味弥漫于屋里。
  “杀!”扯着代喜的军官扔下失禁的代喜,挥刀便向那洞冲过去,但他的动作很快僵住,一段刀尖从他背后突了出来,红得妖艳的血自那刀尖上滴下。
  他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被他身体遮住的一个人影,那人看起来极为年轻,踢开军官尸体后毫不迟疑便是一刀,将军官的首绩斩下提在手中。然后抬脸向着屋子里的人微微一笑,那原本稚气的脸上布满的杀意似乎都没有了。
  “降者不杀,谁是代喜?”他缓缓问道。
  屋外的打斗声已经安静下来,十余个和平军战士冲进屋子,显然外面已被他们控制住。室内的董成军鼓足勇气想要作战,但那年轻的和平军战士手中晃着的首绩,却又让他们失去了勇气。
  虽然都未说话,但室内诸人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和平军将士哪个是代喜。嗅到昏过去了的代喜身上的臭味,即便是刚从血腥中出来的和平军将士也不禁掩鼻。那年轻的和平军将领指着代喜道:“把他带走,快!”
  两个和平军战士架起代喜迅速出了屋子。当连和平军的脚步声都消失之后,屋里的人才喘过气来,哭喊声乱作一团。
  “你就是代喜?”
  被凉水冲醒的代喜醒来,听得的第一句话便让他恨不得又昏过去。
  “小……小人正是……”眼见问他的人身上的盔甲并非苏国将领的制式,他强打精神问道:“将军……将军是?”
  “和平军孟远。”孟远简短地回答,这个代喜不仅象俘虏所言贪财好利,而且胆小如鼠,让孟远从心底深处升出一种厌恶。
  “孟将军……多谢孟将军将小人从董成手中救出来,我早就准备开城迎接孟将军,不料被董成这奸贼囚禁起来,若是不孟将军进军神速,我此刻定然已经死了,孟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孟将军受我一拜!”带着满脸谄媚的笑容,代喜倒地向孟远狂拜。
  孟远也不闪避,淡淡地道:“你既有心为和平军效力,眼下就有个用你之处,你先下去洗一下换身衣服,然后去招纳你的部下,要他们不得助董成便可。”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如今代喜,只要能活着便是万幸,更何况董成以派使者见他为名,猝然发动将他囚禁,他本身就怀恨在心。
  当董成得知被软禁的代喜为和平军派精锐突袭带走之时,禁不住仰天长叹。李均厉害倒也罢了,没料到李均的部将中,也有如此当机立断的人物,和平军,实在是可怕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对手,似乎仅用人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那么几分幸运才是。
  ……
  “国之兴亡,匹夫有责。”
  董成有些憔悴的脸在说这话时,显得更为深沉。他居高临下,在那战马上向沧海郡守军道:“如今我大苏,正值危难之时,贼寇李均,羊狠狼贪,志在侵凌,沧海郡守代喜,与贼勾通,不思报国,因此我令人擒之。如今代喜与李均同流,必来祸乱我军军心,诸位乃我大苏爱国将士,自能分辨忠奸贤愚。国之安危,在乎诸位,我董成愿与诸位一起,誓死捍卫我大苏!”
  他言辞切切,正在听他训诫的将士无不动容。代喜本身刻薄寡恩,不为将士所拥,而董成则是陆翔之后的苏国名将,因此倒有大半将士有意助董成了。
  眼见将士们的反应,董成微微心安。但他深知,自己这番话既是以言辞打动了将士,那敌军也可以言辞反击。和平军打着为陆翔复仇,清除朝内奸臣的旗号,原本在苏国军中便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事不宜迟,当乘此时众人都为所动之机,全力将贼军赶出溪州。”董成拔刀高呼:“如今贼军进城,溪州危急,沧海危急,大苏危急,好男儿宁愿身死也不愿国辱,我欲身先士卒,将进入溪州之贼兵驱杀出城,诸位愿助我者,请随我来!”
  数千人同时高呼:“愿助将军,驱杀贼兵!愿助将军,驱杀贼兵!”
  董成向身侧的莫子都低声道:“你速去统我军本部,自西街攻向贼军,我领这溪州兵自北攻打,无论如何要在今日将贼军赶出溪州!”
  溪州主街倒也算宽敞,但原本平直的街道,如今已被对峙双方临时搭建的街垒所阻隔,虽说没有伤害百姓,但董成军仍旧毫不犹豫拆毁百姓的住房为街垒。与之相比,只是用夺来的物资作街垒的和平军,至少在表面上是未曾骚扰百姓。
  向前推进的沧海守军,以铁甲步兵为先导,逐街逐街前行。沉重的脚步声,与兵器盔甲的交击声,让心惊胆战缩在屋里的百姓们更为惶恐。这一日来的厮杀,已经足以让他们破胆了。
  “果然来了,只可惜,仍是来迟一步!”
  孟远用手挡着阳光,气定神闲地望着攻来的队伍。当先的应是沧海郡之兵,看他们气势虽然雄壮,但训练上似乎欠缺,想必代喜贪图安逸,故此使得沧海守军也军纪废弛,军士实战能力有限,如此外强中干,若不是还有董成精锐为其后盾,只需一个冲击被足以使之丧胆。
  “无病!”孟远见敌军逐渐接近,大声令道。
  “这是你的部队吗?”无病问那已经换了一身盔甲的代喜。虽然盔甲在身,但代喜却毫无半点威风凛凛的气概,两军阵前那肃杀的气息,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是……是……小人郡中守军。”他心慌意乱地分辨了会,确信是自己的部下后总算缓了口气。
  “那好,我陪你去阵前,你令你的部下不得妄动!”
  在一小队战士保护下,无病与战战兢兢的代喜驱马向前。相隔老远,代喜便扯着嗓子叫道:“别放箭,别放箭,是我,我是郡守大人!”
  董成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列,听得代喜的呼声,他脸上肌肉轻轻扯动了一下,如今的关键,便在于沧海郡守军究竟是听从自己的还是听从代喜的了。
  “代喜业已同贼军同流合污。”他沉沉地道,“如今诸位亲眼所见,当知忠奸孰是,是追随叛逆留下千古骂名,还是追随我扬名青史,全凭诸位一念。”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两军阵前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原本为代喜的出现而气势一滞的苏国守军,此时军威又盛了起来。
  “不要听董成的,他才是奸贼,他妄顾圣命,擅拘大臣,弃职逃窜,偷袭友军,他难道还会带你们扬名青史?”虽说军韬武略并不如何,但习惯了在官场中逢迎倾轧的代喜,口头辩起来倒不逊于董成。这几句句句直指要害,而且句句是实,他故意不谈自己为何出现在和平军中,却谈起董成放弃职守,流窜到沧海郡,甚至派部下拘禁大臣,这些,令董成难以自辩。
  董成也无心与这等小人去辩论,他将槊一举,指着代喜道:“放箭!”
  代喜见自己的部下都弯弓搭箭,正在向这小队和平军瞄准,心中惊慌,厉声叫道:“凡我部下,不得放箭!让董成与和平军去打去,我沧海郡官兵中立,不为任何一方卖命!”
  他此言一出,董成心中便是一沉。世上之人,没有不惧死者,而两军交锋,又不可能不出现战死之人,若是代喜以保持中立不参战为诱饵,沧海郡的官兵,确实可能保持中立。
  “放箭!”他再次向令,若是任由代喜如此引诱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听他之令放箭的只有稀稀拉拉数十人,准头也都是歪得无处可寻。
  “只需保持中立,你们便可以战后活着得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吕无病适时说话,更是深深打动了这些官兵之心。在代喜帐下,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忠君爱国之意,和平军以为陆翔报仇之名,更让他们想到忠如陆翔者也不过是被自己人处死的结局,因此大半都无意再战了。
  “不愿战者,我不勉强。”董成在心中长叹,兵法云“两军对阵攻心为上”,和平军的攻心之术,如同一套连绵不断的剑法,招招都击中了这沧海郡官兵心中的要害。若是自己强驱他们上阵,只怕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一言既出,倒有半数以上的沧海郡官兵离开了原本整齐的队伍,闪入旁边的街道之中。望着剩余不过三四千的将士,董成再次长叹,忠义之心,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丧失殆尽了。
  正这时,西街之中擂鼓声忽然响起,一彪人马呐喊着杀了过来。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气立刻又被带起,董成也是精神一振,算起来他兵力仍有万余,足以消灭和平军。
  街道之中,双方视线都被房屋所阻,看不清对方究竟有何安排,也难以旗令调动自己的前后军。孟远横刀拍马,来到无病身侧,道:“无病,你将这代郡守安置好,领三千人对迎击西方的来敌,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无病依言而去,望着敌军步步逼近,孟远举刀吼道:“赤龙阵,列阵!”
  跟随他而来的,虽然是和平军的轻骑,有半数是从戎人之中招募而来,习于马战。但李均以为,马军于马上马下都应有战斗力,否则在失去马的情况之下,只有束手待毙一途。因此这两年来对骑兵的训练是极为严格的,和平军的轻骑兵,随身多携有三样兵器,长枪、马刀与弓箭,列阵迎击敌人骑兵冲击之时用长枪,己军突袭冲锋之时用马刀,两军拉开之时用弓箭。戎人原本极善骑射,因此训练的重点便在于如何熟练运用赤龙阵之上。
  此时赤龙阵,对于兵器的要求远没有当初那般严格。各种兵器间的取长补短比之以前要降低不少,但组阵却比以前更灵活。在这街道障垒之间,大部队无法展开,正是小队作战之所在。董成眼见两军尚未短兵相接,双方流矢如雨之际,和平军每十余人一组散开了阵形,心知对方要利用这地利了。当下也下令己军散开,但他领着的部队都是代喜部下,疏于训练调转也远没有和平军灵活。还未能接近和平军,便在戎人犀利的箭雨之下狼狈地退了回来。
  “敌寡我众,诸位若是贪生怕死,必将留下污名!”董成吼道,“是男子汉的,随我冲来!”夹马便分开己军,冲向敌阵。
  这街头虽然不利于大队骑兵突击,单骑奔行却无大碍。在他激励之下,苏国守军再次扑击。
  “五十尺、四十尺、三十尺……”孟远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敌军的接近,待到二十尺处,他忽然大叫:“弃弓!”
  和平军将士扔下手中弓箭,提起了长枪与马刀。两军激烈地撞在一起,此时即便是懦夫也知不杀死敌人便是自己身亡,人的肉体在人自己制造出来的利器之下,变得如豆腐般脆弱。锋利的长枪刺穿了喉咙,喷涌出的血让原本绯红的枪缨变成了黑色,弯且细长的马刀在金铁交击声中碎裂,马刀的主人惊惧地看着敌人的雁翎刀劈落,在那一刹那的痛苦之后,他看见砍下他头颅者的头也飞了起来。
  “这便是战场!”孟远浑身的血,似乎燃烧起来,他翻身下马,振臂拔出腰刀,刀光瀑布般的闪过,将一个敌兵斜斜劈开,紧接着又飞起一脚,将另一个敌军头踢成了一团碎骨。
  “去死!”一个敌军呐喊着,雁翎刀带着风声劈了过来。孟远摆刀格开,那敌军觉得右手忽然变得火热,还未来得及弃刀,右臂便自也肩头飞了出去。在这瞬息生死之时,他忘却了面对的是随时会取他性命的敌人,而地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自己的右手,哭喊着用力接回自己臂上。但断了的,便无法续回,失去的,便不再拥有,孟远毫无怜悯之意,在这战场之上,弱者只有受死一途。他用刀背敲倒另一个敌军之后,顺手便将这跌跪在地哀嚎不已的敌守砍翻。
  “着!”呼啸声中,他猛一低头,一只手戟自他头上飞过,将他头盔之上的红缨也打落下来。他一手按住头盔,虎目怒睁,寻找那投掷手戟的对手,那对手见他双目如赤,杀气如狂飙般席卷而来,惊得向后退了步,转身便要逃走。孟远劈手自旁边一人手中夺过一支矛,用力掷了出去,长矛穿心而过,强大的力量将那敌军的身体也带得向前飞出,钉在充作街垒的木板之上。那敌军一边哭泣,一边挣扎着想拔出背后钉入的长矛,但无论如何努力,只不过徒增他自己和痛苦。很快,巨大的疼痛夺去了他的意识,他无力地垂在那木板之上。
  董成睚眦俱裂,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瓦口关前的恶战,同样的鲜血,同样的哀鸣,不同的只不过是地点罢了。他纵身自被两支长枪刺入的战马身上跃下,长槊一晃,虽说是在地面,这马上的兵器在他手中依旧灵活,那两支长枪的主人尚未拔出枪,便觉得心口冰冷,长槊透甲。
  战斗激烈至极,仅仅一个冲击,便已有近千余俱尸体横亘在战阵之间。苏国守军战斗力不强,虽然面对的是马上胜于步下的和平军轻骑,但在单挑对决上仍无任何优势,更何况在大部队难以展开的街头巷战之中,和平军以小巧灵活的赤龙阵穿插往来,散时如蚁,聚时如蝗,利用地形上的限制,在局部上形成多打少的优势,地上的尸体,绝大多数都为苏国守军留下的。
  为董成所带动起来的士气,被这一面倒的搏斗迅速击溃。退入旁边街巷中的守军,安然无恙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无一例外都为自己先前的决定而暗喜。而仍在杀场中迎接和平军似乎愈来愈猛的冲杀的苏国官兵,见到他们悠闲自得地在一旁看热闹,心中不由得对自己如此拼命产生了怀疑。
  “如今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只需退到一旁便可活着回去,我们和平军绝非言而无信之徒!”孟远挥刀大喝,这一喝,是击碎苏国守军心中最后那丝战意的利箭,离得远些的便转入旁观者之中,近些的干脆弃了武器举起双手。
  “罢,罢!”董成挥槊挑翻一员和平军战士,眼见己方兵败如山倒,唯一能倚靠的便是自西侧攻来的自己嫡系了。然而西翼战场中双方正陷于僵持之中,自己这边和平军却取得了绝对优势,虽然人数上尚有数千人之众,却都是漠然的旁观者。
  “谁是董成?”和平军的将领声震四宇的喝声让他从败北的迷乱中清醒,那个骁勇无比的和平军将领,手执单刀,口中虽然在问,眼睛却牢牢盯住了他。董成将槊在地上一撑,纵身跃起踢飞一个和平军战士,吼道:“本将便是董成,来者通名!”
  对于这个能将自己陷入败北危机的年轻将领,董成心中愤恨之余,也有些钦佩。孟远举目年他,当年在陆翔帐下之时,依稀见过董成一面,如今看来,这五年的风雨让二人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了。
  “和平军孟远!”孟远大步走向董成,每一步迈出都如大山在移动般,四周的敌军已经溃散,无一人敢来阻止于他。
  “你便是孟远,我们曾见过一面!”董成见了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其中,心中一阵惊悸,当年在陆翔军中,孟远便威名远扬,如今看来,他的格斗武学又有长足进展。
  “如今归降,尚且不失贵宾之礼。”孟远低声道,“董将军,是战是和,全凭你一念之间!”
  没有多说话,董成只是将槊举了起来,冲着孟远虚虚刺了下,两人的杀意便激烈地撞于一处。孟远闪身避开董成随着杀意之后而至的长槊,腰刀顺着槊竿直切而上,想斩董成手指。董成翻腕挫身,槊上挑刺向孟远咽喉。
  一瞬间,两人攻防往来打得激烈。董成虽然骁勇,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孟远之间尚有半筹差距,两人兵刃交击之时,虽然董成用的是长槊,但被震得手臂发麻者多半是他。但孟远也发现董成槊法精熟,灵力雄厚,一会半会想击败他也不容易。
  董成不由得暗暗叫苦,如今这整个北面唯有他仍在苦战,孟远似乎有意与他单挑,并未下令和平军一拥而上,因此和平军将士好整以闲地站在一旁起哄,孟远攻之时他们就拼命叫好,而董成攻之时他们则嘘声一片,全然没有在阵战之中的样子。还有部分和平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将旗帜仪仗都收起来带走。董成心知他们将此物带到西面仍在僵持的战场之中,却毫无办法。
  西面的杀声也渐渐平静下来,那儿的胜负也已决出。片刻之后,围着二人的和平军忽然散开,浑身浴血、头盔不知掉在何处的吕无病大走行了过来。
  “将军!”他尚未作声,他身后一个五花大绑已经难以认出面目的苏国将领嚎淘痛哭起来。孟远心弦一震,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定是他的副将莫子都了。
  他心神这一乱,便给孟远看到了破绽,孟远手腕急转,腰刀在空中猛烈地旋转,董成只觉自己的槊如汪洋中的小舟,被他的刀罡带动上下翻滚,他急忙抽步欲退,但孟远已经跟了上来,一掌劈在他发力的右臂之上,虽然有护腕保护,董成仍觉手臂如被巨石砸中,再也无法发力,长槊被孟远一挑飞了出去。
  “叮”一声,那长槊深深插入街旁一户人家屋檐之上,槊柄不停地颤抖,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天!天!天!为保欲亡我!”董成长叹一声,收回盯着那兀自摇摆不定的长槊的目光,战争便是如此,胜者可享有一切,败者只有一途,自己在败给李均之后便应知道结果,却妄想改变这结果,最后落得的是一败再败的下场。他用力握住佩剑剑柄,拔出了那随身的宝剑,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将军!”莫子都的惊呼声重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中。
  ……
  “原来大人早已经知道了。”
  虽然心中万分恐惧,甚至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双股在长袍下不停地颤粟,但鲁原却仍维持脸上神色不变。
  吴恕既是一口揭穿了自己为和平军间谍之身份,那么他必定已有了万全安排,莫说自己一介书生,便是李均来此,只怕也难从护卫森严的相府中逃走。要想死中求生,只有依靠自己的辩才了。吴恕以为自己会大加辩解,自己偏不合他意,来个一口应承,他心中好奇,自己才能拖延到想出办法之时。
  “我与李均统领,看来都小瞧了丞相大人。”鲁原脸色有些青灰,无论他如何强自镇定,但在老奸巨猾的吴恕眼中,他的心中变化,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吴恕似笑非笑,对于鲁原的这一套,他已经见惯了。在这官场上浮沉多年,论起勾心斗角,刚开始运用庙堂之争的李均及其部下还差得太远。
  “我想知道,丞相大人是何时知道小人是余州派来的间细?”鲁原咽了口唾沫,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一方面是要拖延时间好想出自救之法,另一方面则是确实好奇。
  “你第二次给我送礼之时,我便知道了,在京师之中出手豪绰连结公卿的巨贾鲁伯平便是余州的礼务官鲁原。”吴恕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两年前李均登台拜士之举,天下皆知,你虽然化名鲁伯平,我只需派人稍稍查探便知道了你的底细。”
  鲁原轻喟了声,自己与李均以为来这柳州,既换了名字,又假借大商人的身份,应该不会为人所知,却不料早就被吴恕看穿,而看穿的原因,正是自己引为自傲的登台拜士。每个人最得意处,便是他失意之因,看来果真如此。“丞相大人早就看穿了小人,一直迟迟不肯揭穿,不知是何意?”他问道,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原因有二,其一你既来不断给我送礼,若是揭穿了,那李均小儿如何还肯源源不断把这珍宝送到我这来?其二,你虽在这柳州为李均效力,只需我将一些消息通过你传给李均,那你岂非是在为我效力?”吴恕不紧不慢地道,眼中露出猫戏老鼠时的狡猾阴险的光芒。
  鲁原此时略略平静下来,脑子里也依稀有了一计。他道:“丞相大人果然手段高明,如今小人身份已泄,不知丞相大人又会用何种出人意料的手段处置小人?”
  “呵、呵、哈、哈、哈!”吴恕一下一下极为明显地假笑,脸色却深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他轻轻抚摸着指头的搬指,缓缓道:“用出人意料的手段?无需那么麻烦,只要一个力士便可干净利落地处置掉你。”
  “以丞相之智,自然明白如此处置于我,既无补于事,又无益于人,因此丞相大人才让小人苟且至今。”知道生死便在这一线了,鲁原不失时机地道,如果此时不能以言辞打动吴恕,那便一切都完结了。
  “哦,何为无补于事,何为无益于人?”吴恕停下抚摸那玉搬指,瞥了鲁原一眼。
  “苏国大军至梦泽、丹渊攻入陈国,与柳光之怨已结;李统领进军云阳,董成虽为名将,奈何兵微将寡难以支撑,此刻要么弃守云阳要么战败被俘,或许已经悬首于城头也未必。杀了我,也无法改变这些。”鲁原缓缓道,眼睛直直盯着吴恕,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便是你说的无补于事,哈、哈、哈!”吴恕仍是冷冷一笑,鲁原的言辞,似乎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多影响。
  “还有无益于人。”鲁原眼光闪动,忽然间他发现一事,在吴恕身后的屏风那一侧,隐隐有人影轻轻动了一下。
  “那人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此时才动一下,传闻吴恕家有悍妻,为人贪暴狠毒,除去陆帅之计便是她与吴恕商定的,吴恕如此阴险也畏她三分。那屏风之后,定然是她。”急切之间,他迅速判断,觉得这正是脱身的唯一途径,因此慢慢道:“所谓无益于人,自然是无益于丞相大人及尊夫人了。”
  他一提及夫人,吴恕虽然奸滑,脸色也不禁愕了一下,尽管只是片刻间的错愕,看在鲁原眼中也已足够了。
  “丞相大人以为,苏国将领中有谁能及得上李均?”
  鲁原的问话,让吴恕心中慢慢升起了疑云,如果只是单纯的拖延,鲁原这番话语是毫无意义的,可除了拖延之外,鲁原莫非真的有什么无益于己之事要说不成?
  “你时间有限,不要拐弯抹角,还有一盏茶功夫,若不能说动于我,你只有死路一条。”决心不让鲁原有巧可取,吴恕咄咄逼人地道,在他心中,只要鲁原一开口求饶,那么便要用最残酷的刑罚虐杀之。
  “那我便直说了,李统领此次进军,于丞相有百利而无一害!”鲁原眼光闪了几闪,凝滞在吴恕的脸上。
  鲁原开口并非求饶,而是接着自己方才的思路往下说,这令吴恕颇觉意外。对方能在自己逼人的气势下仍追求主动,看来这个董原倒也不愧李均拜请的名士。
  “李均以为陆翔复仇,清除苏国奸臣之名进兵,哈哈,这个奸臣,不知是指谁?”吴恕发出怪异的笑声,不知为何,鲁原在他那笑声之中,听到了几许自嘲与自怜之意。难道他认为自己被称作奸臣,是受了冤枉的么?
  “丞相以为是指谁,那便是指谁了。”鲁原耸耸肩,表示对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以回答。
  “当然是指我了。”吴恕脸上的神情恢复正常,眯了眯眼,道:“李均打着要清除我的旗号进军,怎么会还有利于我,鲁原,你若是想凭狡辩而求生的话,这个算盘你可就打错了。”
  “丞相以为李统领能一举灭了苏国吗?”
  “再给他一倍兵力,他也无法灭了大苏。边陲之地官兵较少,况且又抽调了大半到丹渊梦泽二郡,李均或可得意于一时,随着战线拉长,他越是深入,日后败得也就越惨。”吴恕阴森森地道,灰白的眉头轻轻抖了抖。
  “那李均便不是丞相心腹之患了。”鲁原悄悄出了口气,他们以前轻视这奸相,因此会坠入其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如今他要想活着出去,只能寄希望这奸相不仅是个阴谋家,而且是个有眼光的战略家,只能希望吴恕更厉害些的好。从吴恕这段分析来看,他对于军略,也是颇有见解的。
  他将一直未饮的小几上的茶端来,轻轻啜了一口,茶水仍有余温,让他因紧张而有些焦渴的唇舌得到弃分滋润,他道:“丞相之患不在于外而在于内也。如今丞相大权在握,尚有狂妄之徒不时上书刺丞相之过,据我所知,这五日来京官与外官上书请陛下治丞相之罪者,便有十七宗之多。这其中有些人,甚至是丞相一手提拔引为亲信者。”
  吴恕微微点了下头,他自知树敌颇多,因此把持朝政,一直注意不让朝官有单独接触国君的机会,朝臣的奏折,也都要先送他看之后才能达于国君桌前。以前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李均起兵于外,这些心怀不满的大臣以为时机已到便发难于内,好在自己先见着了这些奏折,那些胆敢言他奸臣者,不是发配,便是撤职抄家。
  “丞相心腹之患便在于此了。朝中诸公平日里谈笑宴宴,实际上却不乏暗藏祸心者,李统领兴师于外,如丞相所言对丞相并无危害,而这些心怀异图者算计丞相于内,丞相才防不胜防。他们在等待机会,如今李统领起兵便为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因此迫不及待便跳出来欲搬倒丞相取而代之。因此,为了让那些隐得最深者暴露出来,丞相大人,还是稍稍放纵一下李统领与在下的好。”
  吴恕默然无声,虽然鲁原这纯属诡辩,却不得不承认他诡辩得有理。见他心思稍稍活动,鲁原乘机道:“丞相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当为尊夫人及子孙着想,不要为他们留下杀身之祸!”他故意加重了“尊夫人”三字,这令吴恕抬眼瞄了他一下,脸上露出讥嘲的笑意。
  ……
  “叮”一声轻响,董成刎向自己颈子的佩剑,被孟远用腰刀架住。
  “你待如何,我是决不会降的!”他怒视着孟远,对手的武技虽然高他一筹,但在气概上,他却丝毫没有败北后的颓唐,似乎面对死亡之路的并不是他。
  “将军何必如此着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如此急切求死,是不是不敢面对这失败之结局?”孟远正容道,他知道董成此时求死之心已决,只有激他才能唤他回头。
  “罢罢罢!”董成抛下佩剑,将头一昂,看也不看孟远一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你等既是非要我受这耻辱,那也由得你们!”
  孟远收回腰刀,向吕无病施了个眼色:“为这位将军松绑,传我之令,全军善等董成将军及其部下!”
  早有士兵上来将莫子都身上的绳索解开,莫子都闷哼了声,摇摆了几下胳膊,单膝跪在董成面前:“末将该死,贼兵实在勇悍狡猾,那怪异的阵式让我军不适应,末将虽然奋战,仍被贼兵设计擒住,请将军治罪。”
  “起来吧。”董成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治你之罪……若是我治了你之罪,那谁又来治我之罪?”
  ……
  “启禀统领,孟远将军信使求见。”
  传令兵的消息让李均心中的焦躁缓了几分,自从信使回覆说孟远有意违令出击之后,他虽然一直末表露出来,心中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尽管他了解孟远,深知孟远骁勇之外也颇有战术头脑,只不过他的光芒,一直被陆翔与自己先后压住得不到发挥罢了。这一次他违令进军,莫非他在潜意识里想要摆脱阴影,想在这乱世之中独当一面,展示自己的真正能力?
  可是仅五千人马,又是在后方不稳的情况下,敌人却是用兵极为正统的董成,若是有个闪失,孟远便难以回来了。他敢如此,定是料到自己会想办法为他扫清后方之故吧。
  “快让信使进来。”
  信使的脸上泛着喜色,身上的血迹尚未洗去,走进帐来也带来了浓烈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看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容已经告诉了李均,他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快说。”不等信使行礼,李均忙不迭地问道:“孟远还好吧?”
  “托统领之福,孟将军安好,溪州城已经落在我军手中,另外,董成及家小,也全都被俘,孟将军已安顿好了他们,请统领尽快去溪州劝降他!”
  这个消息比之孟远安然无恙更让李均觉得振奋,不唯自己帐下有可能又增一员大将,更重要的是,孟远竟然在战术上取得了一个完胜。
  “恭喜统领。”魏展摆了摆纸扇,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孟将军能如此,统领今后可将一半负担分给他了。”
  李均仰天大笑了半晌,他心中的喜悦,确实是难以名状。孟远与他亦兄亦友,在陆翔肖林都已成为故人之后,能让他有这种亲密感觉者,便只有孟远了。如今孟远小试锋芒扬威疆场,而且不仅仅是倚靠武力取得功勋,对手更是智勇双全的苏国名将,这让李均也觉得光荣,甚至比他自己取胜更让他开心。
  笑声渐止,他看了一眼魏展,见魏展脸上的笑容有些涩,心知他想起当初是他劝自己不得冒进,如今孟远冒进却立了大功,他心中自然有些尴尬。
  “主簿。”他大声道。
  “在!”军中主簿注视着李均,一场战役算是结束了,如今应是议论功过之时。
  “为魏先生记大功一次,用兵之道,警慎一万次也无妨,军中上下,有与主帅不同意见者都可大胆提出,魏先生当为全军表率。”
  魏展双眸中光芒一阵闪动,用人如李均者,何愁将士不誓死效力?他轻轻呼了口气,自己方才的担忧,似乎是小人之戚戚,对于李均,自己难道还有何担忧不成?
  “给孟远记大功一次,主动出击,随机应变,临事不叵,足以为各将之仪范。”李均继续道,但脸色开如严肃下来。
  “给孟远记大过一次,妄顾军令,擅自进军,虽然侥幸取胜,但不足以师法。”对于同一件事,他接下来的评价则完全相反,帐中诸将,脸上都露出错愕的神情,便是魏展,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孟远违进军在先,立功则在后,故罚在赏先。他人如今不在此处,赏罚都先记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统领对同一件事,做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判断,赏罚何其乱也!”
  魏展当先道,言语之间又现出咄咄之势,为下者鸣不平,为上者正其误,这原本就是他处世目标之一,况且李均这等赏罚,极易在部将之中造成思维上的混乱,遇到变故,他们便会无所适从。
  “孟远立有大功,自然当赏,但同时他也犯有冒进之错,所立功勋,实在侥幸,我不鼓励大家学他妄顾帅令之举,为了让诸将今后行事有所借鉴,因此罚之。赏罚并立,好让全军都知我和平军军纪森严。”李均的话语却让魏展将准备好的辩护之辞都收了回去,牵涉到军纪这一问题,事关和平军战斗力的根本,确实是无法回转了。
  信使先一步将李均的决定带回到溪州,孟远帐下将士都记有功勋分发奖赏,唯独孟远功过相抵,他部下虽然心中有些不平,但孟远只是哈哈一笑:“功过相抵又有何妨,只要打得痛快,只要你们能立下武勋,其余之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倒是将军想得开。”吕无病也是一笑,“若是旁人,只怕统领会记功大于过,但是孟将军,统领会更严一些。因为对于统领而言,孟将军如同他自身一般,决非其他外人可比。”
  他的宽慰正中孟远内心,孟远拍了拍吕无病之肩:“若非有你,此次我冒险进军未必能胜,无病,今夜我们痛饮如何?”
  “将军想要痛饮,不妨再等两日,李统领到了之后,我们才算大功告成,才能释去重负痛饮一番,如今溪州新定,沧海未平,将军当枕戈待旦,以防不测。”
  “好小子,赞了你一句,你倒认起真来了。”孟远开怀大笑,“你倒说说,有何种不测可能发生?”
  “如今沧海首府溪州虽然为我军控制,但人心未定,且周边各县尚为苏国守军镇守,人数虽少却也不可不加小心。董成被擒,将军出于安抚所需,待他较宽,若是给他逃出城去,又将生起事端。代喜贪鄙,自以为有功于我军,却为将军所轻,其心定然有异己之志,虽然他并无才德,但这几日在军中行走详知我军虚实,也不能轻易放纵。”吕无病一一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他虽然有些过于小心,但这些分析倒是实情。
  “虽说如此,但我以为我还是可以大醉一场。”孟远承认了无病的说法,但却仍旧坚持自己要去痛饮的立场。
  “将军三思而后行……”
  “既然你分析得如此详尽,那么我就全权交由你处理这些事务。”孟远打断了无病的话语,“我只管打仗好了,这些烦人的事情,无病,全靠你了!”
  无病轻轻颤了一下,孟远自然不是为了喝酒什么也不顾的人,他以喝酒为名,实际上是要让自己挑一负重担,给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吧。他向大笑而去的上司深深行了注目礼,在李均来的这一两日,自己看来是有许多事要忙的了。


第五章 大义
  “董将军,久违了。”
  虽然只是隔了十日不到,李均再见董成时,董成已经没有瓦口关前那威风八面的气势了。如今的他,面色憔悴,两鬓间竟然隐隐有灰色的头发现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无光。
  李均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伤,自己及孟远导演的两战,便将这苏国名将打击得如此消沉。因此,他问侯之话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而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略有嘲意的调侃。
  董成缓缓看了李均一眼,伸手自衣袖里笼出两团棉花,一语不发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均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他是决不肯听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了。
  “董将军如此固执,我也不难为你。”眼见董成终究是不肯屈服,李均不得不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临时给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确实是又臭又硬的脾气。”出了门来,李均瞟了身旁吕无病一眼,虽然是在批评董成,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无病只是轻轻笑了笑,其实李均见的董成,已经算是不错了,刚被俘那会儿,董成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顿在一起,只怕到现在仍是那欲寻死的样子。
  董成如此软抵抗,饶是李均也无计可施,杀之可惜,放之纵敌,孟远与吕无病立的这个功劳,倒叫他难以处置了。
  “好好待他,暂且如此,看看时间能不能让他改变一些,时间,可是什么都可以改变的。”李均慢慢地道,他实在不愿意杀死这以陆翔为楷模的大将,若是陆翔,即便用时间这亘古以来最有威力的说客,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吧。
  吕无病垂下头,过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均颇有些奇异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是孟远之事吧,我裁定孟远功过相抵,你可是觉得不平?”
  “末将不敢……”虽然他曾出言劝慰孟远,但当着李均之面,孟远又不在身旁,吕无病还是觉得应当将心中的不平说出来。
  “无病,为将者与为帅者不同,为将者只需在两军阵前斩敌夺旗便可,为帅者则需统筹兼顾,不唯要考虑战术战略,还要考虑政略财经。”李均折下了路旁树上的一枝柳条,秋已渐深,柳条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余光突突的枝干。他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心不在焉地将那柳条轻轻抽打在地上,看起来好象很随意,但吕无病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郑重。
  “我要考虑的,并非只此一战,还有更远之事。若是武将恃勇抗命,贪功生事,和平军便是有百万兵马,也经不起折腾。无病,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志向,并不只是割据一时逞雄一世,而是要为这神洲的百姓,均一均富贵贫贱,要为这处处战火饱饮人血的大地,带来真正的和平。因此,我们这些武人,若不能自律自警,必将为后世埋下祸根。”
  无病侧过头,仰慕地看着这比自己仅大四五岁的统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话。
  “这世上大多事情,凭武力不但不能解决,而且会越来越乱。我这几年与大伙共创基业,越发觉得我们若无长久打算,终一生也难成大事,便是侥幸成功,也难以长久。无病,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么仁义,但若是能让百姓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便胜过仁义之道千百倍了。为此,我治军不能仅从军事上来考虑,也得从政略上来考虑。孟远与我情同手足,他若不为诸将楷模,则诸将都将恃勇争功,轻军冒险,不唯我和平军将士性命危殆,对于这大业,也是流弊无穷。孟远深知我心,他定然不会怪我。”
  这一夜无病都深深思考着,孟远的身教,李均的言传,对于尚在迅速成长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机遇了。
  同样在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还有李均和孟远。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帐外的卫兵听得二人于其中低声说着些什么,直到天将泛白,帐内的说话声才不再出现。但当起床的号角响起之时,两人依旧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五千人马折了近半,只余三千了。”孟远颇有愧色,虽然战况早就报知了李均,但看到整齐列在校场之上的三千轻骑时,他禁不住便要想起这数日激战中折损了的将士。
  “换了旁人,只怕会折损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敌军一半,尚能抓住敌军弱点一击破之,这已是很了不起了。”李均重复了昨夜里曾说过的话。
  魏展颔首道:“正是,孟将军不必过谦,这便是战争,若想毫无损伤便可破敌,那是绝无可能的。”
  “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想到这两千兄弟随我前来,却不能随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让统领和魏先生见笑了。”孟远展颜一笑,转过身来向点将台下的众军一挥令旗,三千轻骑齐声呐喊,新一日的训练便自此开始。经过两年休整,到这几日才有恶战,众军士更是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平日里加倍苦练,才能在战时多那么一线生机。
  “接下来当如何?”魏展凝视着李均,和平军的第一步战略目标,至此已经完全实现了。溪州得手之后和平军的补给将极为便利,展目望去是苏国广阔的腹地,进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种选择。
  “我此次进军,并非要一举灭了苏国。”李均揪着唇下短须,嘴边噙起一丝笑意,他的战略意图,魏展应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问,无非是想让自己对于那些缺乏战略眼光的部将们,不要过于保密罢了。
  其实他并非刻意对部下保密,关键在于下一步战略目标比之猝然攻击苏国还要让敌我都预料不到,兵法云出敌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说明的时机,即便军中有敌国细作,传出去苏国也无暇应变了。
  “下一步,我军不去直接攻打柳州,而是转向西北,攻打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清桂平原!”李均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熟得不能再熟的苏国地图,清河与桂河是苏国西南的两条重要河流,清河注入柳江,汇入柳湖之后入海,扼住了清河,便掌握顺江而下的河运通道。桂河则蜿蜒南行,在枫林渡与几条小支流交汇,更名为洪河,西入洪国,成为横贯洪国的一条大河。清桂两河之间方圆千里都是沃野,苏国粮米一半产于此,而且蚕桑之盛,更过于余州,因此,苏国有谚云“两河鱼米肥天下,清桂绸帛衣四方”之说,苏国经济两大支柱,一为柳州之商贸,另一便在清桂平原。
  魏展眯起了眼,和平军目前的基地余州,地狭人稠,资源平平,真正打起大仗来难以持久,若是夺取清桂这天赐粮仓,只需三五年间,和平军便能有足够物资纵横天下了。
  “为何不一举攻下柳州,统领也可立国称王!”大将杨振飞咧嘴笑道,“他李构姓李作得国王,统领也姓李,为何称不得王?”
  众将都微微笑起来,眼中颇有憧憬之色,如果李均据土称王,他们也可得到无上荣耀。身为乱世武者,这可以算是每人毕生的梦想。
  李均一笑置之,“据土称王又能如何?再强大的国家,终有灭亡之日,凤九天不只一次曾向他坦言,若只是为建立一个两三百年后便为新出来的强者所灭亡的国家,不过是对历史上那已经只余残垣断壁的枭雄功业的重复罢了。”
  “统领当知,创业极而守成难之理,创业之时便需有长远眼光,不敢说千年大计,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内的变故,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化为白骨之后,也难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这是凤九天的原话,也正是因此,在李均于外征战之际,凤九天在余州试行实政,以图建成一个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体制。“生生不息”才能长久,躺在前人的功绩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只需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足以使其毙命。
  但李均并未驳斥杨振飞的话语,众将正在兴头之上,如果去扫他们之兴,极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对于称王称霸并无太大野心,却也不得不为了这追随他的人着想。这些四方的谋士勇者,官吏将士,为了他一个“替老天均天下”的梦想而流血、牺牲,若不能给予他们相应的回报,怎能让神洲的各方英雄归心诚服?
  “三军于溪州休整两日,等待屠龙子云水师赶来会合。此后挥师西北,夺取清桂,孟远,你仍为此战先锋,吕无病为你之助臂,我与你两万精锐,这两日里别人可以休整,你与无病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孟远、吕无病挺胸应道,在其余诸将羡慕的目光之下,两人觉得能担此重任,实在是分外荣耀。
  “且慢!”两人脸上的兴奋之色,显然让有人恼了,旁人顾及孟远与李均的关系,此人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只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没他不敢做之事。
  “为何不让我为前锋?”杨振飞双目一翻,猬须根根倒竖,很快又补了一句:“孟兄弟与无病打这溪州,早就累了,该让他们歇息歇息,还是换我为前锋吧!”
  “正是,正是。”蓝桥也道,“让他们去打得痛快,却让我们闷在后面,统领也太偏心眼了。”
  孟远嘿嘿笑了起来,众将争先,让他想起了当年在陆翔帐下的日子,因此道:“放心,我会留下些敌人让你们解馋的。”
  “你所过之外,还会留有敌人?”唐朋撇嘴轻声道,在李均这两年招募来的将领中,他与罗毅是少数未曾领兵出战者,而且在瓦口关下双双败给了董成,心中早有些闷闷不乐,自觉在这些曾出战过的将领面前低了一头。便是受了伤的罗毅,李均欲送他回余州休养,他坚决请命留下而不肯回去。
  诸将的奋勇争先,倒让李均有些作难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比你们都要想上阵搏杀,我起自行伍,每战必于最前,如今身为三军之帅,反而没有了上阵的自由。”
  说到此处,还瞪了微笑着的魏展一眼,很明显,魏展是约束他上阵自由的一个重要人物,自那次于阵前迎击董成以来,魏展不知多少回旁敲侧击,以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斩敌夺旗为将才,料敌先机为帅才”、“将帅各有其道,为帅者不可逞勇与将士争功”之类的话语,将他谏得早就服了,因此这一次直接令孟远代他为锋锐。
  “何不分兵两路攻敌”。吕无病轻声插了句,众将相持不下,若能分兵两路,则至少可以多派一个先锋官了。因此此言一出,蓝桥与杨振飞等都表示赞成,孟远虽觉不馁,却也一时无法出言反驳。
  “兵分两路,我军实力分散,只怕难以持久,我军利于速决而非消耗。”自知有伤在身,不可能被委于重任的罗毅此时插言道,他在相争的众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较冷静分析。
  魏展用纸扇敲了下手:“正是,我军有如一只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紧拳头,揍谁谁都无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则好比五根手指,随便哪一根都只能伤敌而不能致敌以死路。况且,我军除去夺取清桂平原之外,前要防苏国禁军自京师来袭,后要小心丹渊梦泽的十万苏国大军,如不能在敌发现我意图前实现目标,便只能退回余州了。”
  接连攻克云阳沧海二郡、俘虏苏国名董成与沧海郡守代喜,对于和平军而言算是不大不小的胜利,在胜利面前,诸将都觉得颇为轻松,因此也就助长了骄傲之心,魏展之语对于正兴高采烈的他们而言,算是一句扫兴之语。因此,诸将几乎都对他侧目而视,唯有他自己神态自若,当初在莲法军中,他扮演的也是如此扫兴的角色,结果几乎丧失了性命,在和平军中,他非但未曾改变这一点,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
  “魏先生所言,便是我想说的。”李均将众将目光揽了过去,眼中射出让人难以逼视的目光,众将不觉低下了头。无需李均批评,他们便知方才用那种目光瞪着魏展,实为百害而无一利。
  李均微微顿了一下,攻入苏国以来,确实过于顺利了,顺利得令他有些害怕。换了旁人恐怕会以为莫非冥冥中有神相助,自己才能如此一帆风顺,但李均不相信神。“如果有神在,如果有老天在,为何我们村子里的百姓惨遭屠戮?为何陆帅那样的人物会被宵小害死?为何神洲兆万百姓要在战火与兵灾中挣扎这千年?即便是有神在,有老天在,这样的神这样的老天不要也罢!”
  他默默咀嚼着这时常翻上心头的妄语,胜利的喜悦逐渐被一种警觉所代替。如果说他比之普通之人有何独特之处,那便是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虽然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他可以肯定,就在他还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一定出了问题。
  “孟远为先锋,我意已决。”他坚定地道,虽然众将有些失望,但此刻还是慎重些好。“我料近日里必有大战,诸位有的是立功之机,这一次还是与我一同为中军吧。罗毅,由唐朋助你,你二人为后军,如有变故,我许你二人便宜行事。不过切记不可逞勇斗狠,另外,罗毅小心自己的伤口。”
  以有伤在身的罗毅为后军指挥,李均是有深意的,罗毅一则相对其余诸将,颇能冷静视事,二则有伤在身便不会逞勇妄为,不至于因他的轻率举动而惹来麻烦。
  见他神情肃穆,诸将不再争辩,纷纷领命。李均此时又面对魏展道:“魏先生,卓天手下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闻说统领为陆帅复仇,欲清除奸臣,苏国百姓大多持观望之态。”魏展的回复再次让李均觉得有些不快,自己打着为陆翔复仇的旗号,目的是为了取得政治上的主动,得到百姓的支持,而百姓只是观望,这让他极为不解,难道时隔不足五载,苏国百姓便将陆翔这样的英雄忘怀了么?英雄人物的伟绩,莫非真的比他的尸体还要消亡得更快?
  “百姓不是不欲为陆帅复仇。”魏展从他拧起的眉头揣测出他的心意,“卓天分析以为,百姓持观望之态,原因有四。一是兵祸连年民心厌战,历来战争总是士兵百姓血染沙场,而其后的达官贵人却得饱私囊;二是不信任统领,统领虽然曾为陆帅骁将,这四年来却浪迹他国,倒有大半百姓以为统领已非苏人;三是自陆帅归天,苏国岚国达成吴阴之盟,双方罢兵修文,苏国虽每年要向岚国支付‘安北入’金币一百万、稻米五十万石、丝绸绢帛各三十万匹,因连年丰收商贸发达,民不觉甚苦,反以为李构颇有仁政;四是百姓普遍担忧,如若助我岚国恐怕会以此为借口倾国来攻。此四因在,百姓不起兵反抗我军便已是为了陆帅着想了。”
  “如今百姓不反抗我军,只因我如今还有为陆帅复仇这大义名份。”李均苦笑一下,“等我军攻入清桂之后,百姓只怕要怀疑我是否真的要为陆帅复仇了,那时……”
  “那时整个苏国之南,我军只怕寸步难行。”魏展接口道,之所以将这战略上的弱点暴露出来,也算是他对方才众将侧目视他的一种报复,让这些只懂得上阵杀敌的武者知道,战争并不能决定一切。
  “先生有何妙计?”想来想去,李均也只不过抓到一点点头绪,因此将包袱甩给魏展。
  魏展轻轻摇着纸扇,捋须道:“卓天倒有些看法。他觉得若能仿余州故事,在苏国内寻着一两个深得百姓爱戴拥护之人为我所用,虽然尚无法将苏国百姓尽皆争取过来,但争取一部分稳定大多数尚有可为。”
  ……
  苏国中兴二十年十月三十日,仅用了十日不到的时间便连克云阳沧海两郡的和平军,以孟远、吕无病为先锋,统兵两万,向下一个战略目标进发。
  清河、桂河流域共有清河郡、桂平郡、南盛郡、天府郡四郡,古时属封州,自有苏以来改革地方建制,分州为郡,这使得苏国冗员甲于天下,不少官员有衔而无职,纯属混一份俸禄者数不胜数。这也使得用于武备的经费颇觉短少,除去中央四十万禁军,地方部队数量虽众,装备与训练上却差了一大截。边防重郡如云阳尚有两三万部队,象清桂四郡,正规兵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李均令孟远统两万精兵为先锋,不能不说慎重了。但他心中仍觉有些不安,不知为何,那种危险的感觉自在溪州校场上产生后,一直环绕不绝。
  因此,此次进军他以为还是谨小慎微的好,大军进发之际,侦骑四出探马不绝。
  所到之处,既没有苏国官兵的顽强抵抗,也没有百姓的夹道欢迎,苏国百姓似乎对此根本漠不关心,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而官军似也对于吃败仗无动于衷,毫无羞耻之感。
  “得不到百姓的支持,打下这江山容易,要守住可就困难了。”魏展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虽然这里是平原,道路也不算崎岖,但他文官出身,能够骑在马上不掉下来,已经是非常努力的结果了。他仍旧持续着那日校场之上的话题,这数日来,他与李均思前想后,也无法如在余州般扶植出一个既得民望又能如华三公子那样甘于淡薄者。本来董成名望都是不错,在苏国军民心中是个可以接受的角色,若是以他为名义上的所辖苏国地区的统治者,想来百姓至少不会排斥。
  然后董成一直拒绝听一句劝告之言,李均也觉强之无益,放之为祸,心中不是没有考虑过杀了他一了百了。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让被俘的良将为自己效力,其过在于自己而非对方,若是此时杀了董成,不唯成全董成忠义之名,而且必将令苏国百姓更加反感自己,也会堵塞天下英雄归附之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皆知其理,唯独民心犹如天心,天心不可测,民心也不可测。”李均长长吁了口气,陆翔可谓得民心之甚矣,然而却死在自己为之效力的国家之手,柳光在恒国也是深得民心军心,却因不容于主君不得不远走他国。得民心者,便真的能得天下么?连自身性命都保不住,遑论得天下?
  魏展的插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统领替老天均平人间,自是不将老天放在眼里了,可民心究竟不是天心,统领可别也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李均扬眉看着魏展,微笑道:“先生双目如炬,我心中所想都无法瞒住先生,幸好先生为我臂助,否则即便是万军之中,我也必杀先生而后快。”
  魏展心中登地一下,历来为主者,最忌他人能猜透自己内心,此乃亘古无变之理。自己听得李均隐隐有不顾民心姿意而行便出言相谏,却不曾想李均尚未说出心意,自己便揣摩而出,李均虽然并未直接责怪,言语中的杀意却是他无论如何迟钝也感觉得到的。
  “统领若是无容人之量,那统领便无定天下之力。”魏展按住心中的怒意,他生来骨头奇硬,故此在家乡不为权贵所喜,只得抛弃那读书人的身份去投靠农民举义的莲法军,在莲法军中依旧犯颜直谏,险些遇难,虽然吃过苦头非在少数,但这臭脾气反倒越发的大了。“统领若是欲要杀我,也得等天下大势已定之时再杀,如今尚未到统领屠戮功臣之时!”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魏展侧目瞧他半晌,等他笑声渐止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李均伸手握住挂在得胜钩上的大戟,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先生既是如此坦白,我也无需讳言。若是依着这神洲惯例,若是我想成帝王之业,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你等功成身退之时。我不会屠戮功臣,但会迫你等自己退出。凤先生与先生多次要我熟读史书以史为鉴,这数千来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一不是如此。”
  魏展轻轻叹息了声,李均此言确实不差,历朝开国之君,打天下之时总有谋臣勇士为之效力,但坐天下时则不是被以谋反之名诛杀便是闭门不出称病退隐。
  “但我志不在此。”李均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充满坚定之色:“我看这数千年之史,在上者越是欲将天下变为一家一人之天下,这天下便越难以持久。那些开国之君们屠戮功臣,便让他们的江山长久了么?他们有何权力要让一家一姓的江山延继下去?”
  魏展默然无语,这些疑问,便是象他这般饱读经史的学者,也不曾提出过。历来的统治者,都将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视为首要目标,也正因此,魏展这般饱学之士会将此当作理所当然,唯有李均,不过是这两年来在他与凤九天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在这方面的想法却已经超过他这个老师了。
  “因此,先生敬请放心,那些君王们所作所为,绝非我李均想做的。”虽然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李均的意思魏展还是深深明白了。
  “陆帅……不就是一个被杀的例子么?”在心中,李均深深地问了自己一句,握着戟的手更加用力了。
  身为殿后官的罗毅深知,自己之所以为这一重要职务的担当者,并非李均看中了自己的武技,他有伤在身,罗氏闪电连环枪再快也无法发挥出来。李均选中他,是看中了他能冷静行事,是希望他扮演好溪州留守的角色。
  与李均孟远等颇为不同,身于世家的罗毅对于享受还是颇有兴趣,因此在溪州城里,他住的是先前代喜的郡守府,代喜家的佣仆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全都接收了,唯有成群的姬妾,他并非没有兴趣,而是李均军纪极严,抢掠妇女之事为和平军大忌中的大忌。若是抢掠了百姓财物,十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因为情节轻重而免于一死,只是被斥退永不录用,但抢掠了妇女,无论是将领还是小兵,都是死路一条。
  “董成如何了?”
  这是每日里他从代喜的沉香木床上起身后的第一问。李均对于董成的安置是煞费苦心的,将败在他手中的罗毅与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严加监视。但他又反复交待,不得对董成心存报复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罗毅倒是无所谓,虽然他在董成槊下受伤,却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唐朋心中始终有些疙瘩,因此领兵出城去安抚沧海郡下各县,来了个眼不见为静。
  “还是老样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尔说两句话外,一直一声不吭。”
  在听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后,罗毅伸了个懒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对着一个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颇让人觉得有几分怜惜。
  罗毅双手有伤,经过这些日的调养,勉强可以自理,但自从进了这郡守府之后,三四日来一直是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顾他。这几日里罗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风流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积威之下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威严的新“主人”,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
  “小玉,为何不笑一笑?我早说过,我们和平军可与代喜不同,象你这般秀质,若是不笑,那纯属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小玉搭茬,心中却在盘算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务要处理。虽然只不过是个后军留守,却同这沧海郡守没有两样,各县公务经过他这两日整顿,基本上已经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机构虽然习于吏事,罗毅却信不过他们,除去个别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让他们接受调查。如今城中溪州军已经解散回家,愿意为兵者也被李均调走,控制城中的是五千和平军,这些旧时的官吏再如何不乐意,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日日里派人来郡守府前听侯消息,希望和平军终究还会用上他们。至于代喜,罗毅与唐朋都见得他眼烦,早将他打发出了沧海郡界,让他活着离开,也算是对他当日替和平军效了力的一种回报。
  他的调侃只换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强的一笑。眼前这个男子年轻英俊,虽然有伤,举止之间仍显风流得体。但对于象她这样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风流潇洒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险。虽然沧海郡在于苏国,是相对较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贵们的贪婪与残暴,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一致。
  罗毅叹了口气,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让他生出一种征服的欲望。
  在自己那个世家没有因为某种不能向世人公布原因将自己变象赶出家门之前,他见得太多庸俗脂粉,她们可以为了钱与权相互侵轧,她们将得到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作为自己征服世界的头等目标,倾城倾国的容貌之下却是一肚子心机,比起这个怯怯的有些自闭的侍女,她们的美不过是一种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将脸上的浅笑收了起来,换上了严肃的神色:“虽说我将你们全部接收过来,但我与你们旧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个战场上的英雄。”小玉终于短短地回答,但无论是神色与言语中,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味道。
  “算不得什么战场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过三个回合就成了这个样子。”罗毅叹了口气,这一次败让他败得极为狼狈,依着他真实本领,原本不至于如此不济,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阵,确实有些求胜心切了。但他又将这战斗中失利带来的阴影甩开,道:“我与代喜不同,是因为我雇用你们与代喜雇用你们不同。坦白而言,我虽然喜好享受,却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将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我调查过,你们当中绝大多数,若是失去这郡守府中的职守,便将无计谋生。”
  听到他说到此处,小玉眼波儿才轻轻一撩,带着几乎惊奇与苦涩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快便又收了回去。
  罗毅微微笑了笑,虽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个小小进步,只需努力下去,迟早是可以获得这侍女的信任。获得这一个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难,何况要获得整个苏国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觉有些庆幸,幸亏要为此伤脑筋的是李均与魏展,自己只需在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虽然如此作想,但当卫兵来报说有位周先生求见之时,罗毅立刻中断了同小玉的解释,匆匆赶到大门口。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勤于公务,其实也正是在为和平军争取苏国百姓的支持。
  来求见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袭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傲意,但满面的风霜之色又证明他并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来见小子,不知有何见教。”罗毅施了一个世家子弟面对长辈时施的长揖之礼,老人对他的尊敬似乎还不太满意,捋捋胡须道:“你便是罗毅?”
  和平军大军开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经说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苏国罗毅。罗姓、赵姓与李姓,都是苏国的大姓,李均特意将罗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想冲淡些和平军的外来军队色彩。因此,罗毅对于老者知道他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小子正是罗毅,请先生上座看茶。”
  进了客厅,老人看了看富丽堂皇的摆设,冷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李均为何会用你这般人物为溪州留守,莫非只是因为你出身苏国罗家么?”
  “先生何出此言,苏国罗家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罗毅心中暗暗叫苦,最怕就是遇上这等高傲的所谓清流,他们大多有名望,又大多愤世嫉俗,世上之事只要存在他们便看不顺眼,便要找法子挖苦讥诮。
  “大事未济,便如此享乐,若不是李均用错了人,便是你有意扯李均后腿了。”
  看着侍女端上香茗,老者老实不客气地呷了一口,细细品了半晌,然后却化成一股怨气吐了出来。
  “先生有所不知,这里的器物,原本是前苏国郡守所留,若是我将之全部毁弃,其不是浪费?此非我和平军勤俭之道。况且如今溪州方定,沧海稍平,若是我急于显出和平军与众不同,将这些华器珍物都弃之不顾,那城中富人必将心中惶惶不安,此非安民之道也。”罗毅恭恭敬敬起身道,这些清流人物虽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力量,但若能得之好评,对于和平军争取民心,实在是一大臂助。
  “唔,那这些佣仆呢?”老人又呷了口茶,呶呶嘴道:“据我所知,陆帅虽出身豪族,却不耽享乐,凡事多为自己动手。李均自幼漂泊,又从他数载,也向来不爱有人服侍,怎地在你这却是佣仆满府?”
  “陆帅是陆帅,李统领是李统领,我则是我。”罗毅心中大叫,“为何陆帅李统领不用佣仆,我罗毅就用不得了?”嘴中自然不能说出来,况且他那想法,不过是在老者咄咄逼人的问题下的一种逆反心理罢了。
  “这府中佣仆,若是失去府中职守,大半无计为生,我不亏待他们,他们凭自己劳动所得,自食其力,何乐而不为?”他解释道,但此时语气便没有方才那么好修养了。
  老者脸上不动声色,轻轻摇晃着那青瓷茶杯,看着浮起的瓜片茶叶如小舟般在水中飘着,人之际遇,也是如此,不知控制命运茶杯那只手,将会让自己飘向何方。
  “李均没有用错人。”老者终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微微一笑:“我听得他进了苏国,便用了八日时间赶来,却不料还是晚了三日,他已经离开溪州了。”
  罗毅心中一动,这老者原来并非溪州人氏,听他口气,赶来似乎别有内情于其中。因此他问道:“先生莫非与李统领有故旧?”
  老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正是,我与李均孟远,曾是同僚。”在罗毅吃惊之际,老人昂起首,因受尽苦难而憔悴的脸上浮出骄傲之色:“我乃陆帅帐下谋主黄选是也。”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似乎要将毕生的荣耀与光辉,都展露出给罗毅看。
  “黄选先生?这可是真的?”罗毅连接吃惊之下,一时间除了本能地反问一句外,再无别的话语。陆翔在世之时,帐下文武之盛冠于苏国各军,武有孟远李均这般取上将首绩如探囊取物者,文有黄选陈良这等足智多谋深思熟虑之士。黄选之名,确实如陆翔这颗大星之侧的伴星,虽然没有大星那般光彩夺目,却也广为世人所知。
  但最让罗毅吃惊的是,陆翔帐下将士幕僚,除去李均孟远领着千余人万里长征辗转而来外,大多都战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不是被岚国大军踏得粉碎,便是被苏国禁军搜捕杀死。陈良黄选这般的人物,自然是重要的搜杀对象,当日两人名望之高,还要胜过李均与孟远。因此二人死了的传闻,无需证实便为世人所接受。在民间某些百姓家中,逢年过节有个“祭鹿”之仪,其实便是冒着苏国官府严惩之风险,祭祀陆翔与其帐下为国战殁的将士,其中在代表陆翔的鹿像之侧,便有黄羊之像,实际上是指黄选。但这在传闻中已经死去的在百姓心中成了神仙的人物,却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人,替我将孙澄请来!”罗毅回过神来,大声向屋外的和平军卫兵喊道。然后歉然地向黄选一笑:“先生莫怪,传闻黄先生随陆帅一起归天,李统领孟将军每言及此便份外伤感,我只得请认识先生的人来分辨一下。”
  当年追随李均万里远征的无敌军部下,在历年征战之中已经不足三百人,但多为久经沙场的善战之士,也多被提拔成了和平军中低级将领。和平军的骨干力量,大多仍是他们,虽然后来来投者颇有能力出众之辈,但见了他们却也不得不谦让三分。这孙澄便是其中之一,在罗毅军中为一千总,因此罗毅派人将他请来。
  “只怕他来了,也认不出我。”黄选脸上露出惨然的神色,他一介文官,于乱军之中活命下来实属万幸,此后在本国中为避搜捕不得不隐姓埋名,弄得有家难归,曾经面如朗月风神俊朗的他,如今已是形如槁木面容憔悴之老人了。
  孙澄快步进了客厅,虽然是和平军中资格较老者,但他们这批人深受陆翔及李均影响,年纪上也大多不是很大,因此年轻人的真挚率直多少还保有。
  “孙澄兄,你可认得这位先生?”
  罗毅的问话,让孙澄侧目凝视那老者良久,半晌后摇了摇头道:“这位老先生眼生得紧,我不太记得了。”
  “真的认不出了……”那老者喃喃自语道,但眼前接着一亮,道:“你是李均部下,应当知道李均是何时遇见陆帅的了?”
  “李统领帐下人人皆知,这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孙澄再次摇头。
  “那你再仔细认认,我是黄选,陆帅帐下的黄选,你一定见过的。”老人无可奈何地道。
  “黄先生?”孙澄眼中奇光一闪,再次端视老者良久,然后道:“据我所知,黄先生应已战殁在宝瓶口了……”
  “我并没有死在宝瓶口之战中。”老者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那一战的惨状又浮现在面前,“陆帅以身诱敌,敌军贪功都去追他,我与陈良于乱军之中逃走,但在半路上却遇上傅敛,结果,结果……”说到此处,他言语之中有些哽咽了。
  “傅敛……”孙澄眼中喷出愤怒的火焰,时间已推移了五载,当年之事,也渐渐水落石出,陆翔被杀,无敌军被剿灭,策划者为吴恕这奸相,而执行者却是傅敛这狗贼。无需老人多言,他也知道当这群残破之兵遇上“自己人”后的情形。
  “幸好狗贼心中有愧,杀完之后不敢清点,我是从死尸堆中爬出来的,此后隐姓埋名,四处流浪,直到听说李均在余州举事,本欲去见他,但我囊空如洗,如何能万里迢迢翻过戎人的穹庐草原去余州。我料李均迟早会回军为陆帅复仇,因此便向这沧海郡赶来,但仍是来迟一步……”
  罗毅暗暗叹息一声,听这样一个老者无泪的泣诉,实在是一件让人心酸之事。虽然老者只不过轻描淡写,但这路上的艰辛,他是可想而知的了。
  “老先生眉宇间确实隐约有些象黄先生,但因为变得实在太大,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孙澄的话语,依旧没有解决老人是否是真的黄选这一问题。
  “无妨,即便是不能证明老先生是黄选,我也相信老先生是了。”罗毅长长吁了声,恭敬地又施了一礼,“老先生请沐浴更衣,我就派人将老先生送到李统领那去。”
  “多谢了,不过去李均那之前,我要先为他解决一个问题。”黄选对于罗毅的信任,显然也极为感激,他还了一礼,道:“听说董成在这溪州城中,我愿去劝降他,请罗将军为我安排与他见一面,如何?”
  ……
  “你果然是黄选先生,你竟然未死!”
  较之当年只不过是一无名小卒的孙澄,董成虽非无敌军属下,但作为苏国当时极有前途的年轻将领,与陆翔也颇有往来,自然就对陆翔的幕僚比较熟悉。当黄选将当年两人数次见面之时的情形一一回忆出来时,董成便已经相信,这个衣衫褴褛不堪的老者,便是当年那谈笑风流的幕僚。
  “我自然未死,虽然有些人这五年来从未放弃过追捕我,但我还活着。”黄选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无比苍凉,也无比畅快。这数年来他隐姓埋名,半是乞讨半是流浪,连作梦之时都生恐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生份,心中憋闷已极,如今终于可以一吐胸怀。虽然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他却有重获自由之感。
  董成无语了。他以陆翔为目标,不仅希望在战场上创造陆翔那般的神话,也想在做人上如陆翔般为世人所敬仰。但陆翔那身后的凄惨悲凉,也让他午夜梦回之时出一身冷汗。
  “我此来,是为了劝你与李均合作的。”黄选直接挑明了来意,但他说得依旧足够婉转,并不是劝董成降伏,而是劝他与李均合作。
  在黄选这般前辈面前,董成却无法掏出那两朵棉花塞住耳朵。黄选从他那深沉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他心中的抵抗之色,微微扬眉:“你以为若是陆帅在你这情形之中,我是否会劝陆帅与李均合作?”
  他这一句话问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董成也不得不提起头来正视他。董选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捋了捋自己的乱须,眼中射出怆然的光芒。活着的人可以对事情作任何假设,而逝去者去永不可能来听这假设,来为自己辩护了。
  “若是陆帅在我这情形之下,你是否会进言?”董成终于问出声来,坐在一旁的罗毅心中一阵暗喜,沉默许久的董成终于开始发问了,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我一样会进言,但我以为,陆帅定然不会接受我的进言。”黄选看了看董成,见他脸上浮出冷笑,紧接着道:“不过你与陆帅不同。”
  “我是与陆帅不同,若是陆帅,怎能让那李均小儿侵入我大苏疆界,怎能让我苏国百姓受那乱军流匪之荼毒,怎能让这些许小辈污了我朝陛下圣听?”
  黄选嘿嘿冷笑了几声,最后冷笑变成了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即便是心如槁木的董成,也不禁给他笑出了怒气,旁边的罗毅暗暗担忧起来,虽然外面有数百和平军将士,但董成要是暴起伤人,自己有伤在身,黄选是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门外的数百和平军战士只怕阻不住董成。
  “我敬先生是陆帅心腹,故此以礼相等,先生若是不自重,就请便吧!”董成终于按不住怒火,起身欲退入里屋之中。
  “我笑你空以陆帅第二自许,却丝毫也不懂陆帅之心,我只道这天下除我之外,终有一人能真正理解陆帅,却不料你也如那世俗之人!”黄选声音沙哑,言语之中隐隐有哭意,这般虽然文弱却有着铁铮铮傲骨的男子汉,发出如此悲鸣,让铁石之心的人也不禁动容。
  董成收住脚步,回身来道:“既是如此,请先生指点陆帅之心究竟如何。”他没有坐下来,那神色是表明了,若是你说得无理,我立刻便走。
  “五年之前,苏国之中,是陆帅得民心还是昏君奸臣得民心?”
  董成无语,这是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回答,便是答案了。
  “五年之前,苏国之中,是陆帅得军心还是昏君奸臣得军心?”
  黄选的第二问紧接而来,只改了一字,言下之意却让董成悚然,五年之前,苏国百姓将士,个个甘于为陆翔效命,便是在苏国内纵横驰骋视百万官兵如草芥的山贼盗匪,闻说陆翔单枪匹马前来收降,立刻尽皆拜伏归附。若是陆翔当时有意问鼎,或是如柳光现在在陈国所为的废立之事,这苏国江山,究竟是由哪位陛下坐镇,倒真是个疑问了。
  “主上疑忌,奸臣用命,贤士斥退,忠臣遭戮。董将军以为,陆帅是否明白这些浅薄的道理?”
  “陆帅自然明白了。”看到黄选那不容托诿的目光,董成只得勉强地道。
  “正是,那陆帅为何依旧不怀贰心,依旧忠心耿耿,依旧上书直言,甚至冒武人干政之大不讳,上书言皇储之事?”
  “自然是陆帅为国为民之心,天人共鉴!”董成终于有了反驳之机,他紧接着道:“故此,我虽不才,也欲如陆帅一般,为国尽忠,为君尽节,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不错,陆帅宁愿自己身死,也不肯起兵反叛,只不过他为的,却不是什么陛下,而我苏国的百姓!”黄选不等董成再出言,又道:“若只是为自己一人忠义之名,陆帅怎能不考虑帐下幕僚将士生死?他这一死,必然令帐下将士群龙无首,必然让数万无敌军烟消云散,若是你,董将军,你忍心让部下因你之故而受连累么?”
  董成汗涔涔而下,往常念及陆翔之死,人人想到的皆是陆翔之死实在可惜可怜可痛,却无人能想到,由于陆翔之死,他帐下三万无敌军将士也遭受灭顶之灾。或殁于沙场,或亡于国内,这一切,以陆翔之能,如何不能料到?
  换了自己,一手拉扯出的数万军队,聚集一国精锐之师智能之士,自己忍心让他们陪同自己一起消失,忍心让他们作为自己的殉葬品,忍心让他们成为自己千秋忠义之名的祭物么?一将成名万骨枯,这枯去的万骨之中,有多少是敌人的尸体,又有多少是忠心耿耿的部下的骸骨?陆翔那光彩夺目的忠义神像之后,有多少屈死的和平军将士在哭泣?
  “你……你……”自己心中的偶像,被偶像最信任的幕僚一手打碎,这让董成透不过气来,他的脸色,由这几日来的阴沉变为枯黄,仿佛没了生机。
  “我是从这三万无敌军的尸体中爬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当时情形。可是,我不怪陆帅,我不怪陆帅,我明白他的,我是明白他的……”黄选言语哽咽,他将脸偏到一边去,长长吸了口气,略微平静了些才道:“若是陆帅将心中所料之事说与众将士听,你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么?那便是如本朝之初,众将裹胁陆帅起兵称王,只需一件黄袍,便可以让陆帅不得不如此。若是真的走到这一步,那我大苏百姓,在岚国虎视眈眈之下,先要经内战之火。陆帅念及我大苏亿万百姓,念及这天下殷殷相望的军民,他实在是不忍心,不忍心为了自己,令苏国百姓再遭此大难。无敌军上下与他,有如手足兄弟子侄一般,他要牺牲,第一个是要牺牲自己,第二个是牺牲自己最亲近的人……这怨得谁来,这让我们如何能怪罪陆帅?要怪,便只能怪我们自己与陆帅太亲近,要怪只以怪我们自己宁愿死上一百次也要换陆帅平安,要怪便只能怪那在京畿之中定下这千古奇冤的昏君奸臣!”
  董成深呼吸了下,以平静自己的心绪,他原本以为陆翔为成全自己忠义之名,将三万无敌军作了自己的殉葬品,若真是如此,看似忠义正直的陆翔便是这世上最自私之人。但黄选的倾诉,让他更深一步认识到陆翔当时的心理,料到自己身后的悲惨,陆翔的最后时日定然心如刀割,其中痛苦,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真正理解得到的?
  “天人共鉴……天人共鉴……”他忽然想起那个传闻,陆翔死后在他遗体之旁,发现用剑在地上刻的这四个字,陆翔所言的天人共鉴究竟指的是什么?是自己忠心耿耿却被君上所杀?是自己有破敌之机却为自己人出卖而失去了“无敌”之名?是和平军三万将士的生死在他一念中决定?是苏国百姓由此免去数年战火血泪?
  “如今你知陆帅之心么?他所忠的,不是某个帝王,而是我大苏的百姓,他所义的,不是某个君上,而是这些对他寄与厚望的将士。”
  黄选之语让董成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以往尊崇陆翔,原来尊崇的并非真正的陆翔,但透过那层光环,却发现真实的陆翔更为伟大。
  “如今李均兴兵报仇,其志并不是杀了奸臣那么简单。”黄选牵回正题,眼中的悲哀之色却依旧,这令董成甚至以为,黄选历经大变屡遭劫难之后,眼中的那一抹悲哀已经无法消失了。
  “李均若是只为复仇,以他之力,要刺杀奸臣并不困难,但一个奸臣死了,昏君便会另外寻一个奸臣来助他,仍旧会有陆帅这样的人死在阴谋之中。我料李均想做的,是要将这种体制彻底打破,让为国尽忠者能死得其所,让为民尽义者能生有其荣。尊夫人曾有欲享将军死后哀荣之语,可为何总要让好人在死后才有荣耀?”
  董成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以为固如长堤的心灵之坝,开始动摇开始崩溃。黄选寥寥数句勾勒出的李均的目标,确实极有吸引力。
  “李均有李均之目标,我有我之目标……”他勉强道,既是为了抵抗黄选话语中透出的深意,又是为了说服自己。
  “将军以陆帅为目标,自然应将苏国百姓将士放在心中,要牺牲首先得牺牲自己。”黄选连珠炮般的话语让他勉强挤出的自辩显得苍白无力,“如今李均大军西指,攻向清桂,将军应知其意。若是将军出面为民请命,则李均此去便能势如破竹,若将军在此独善其身,则清桂百姓将士,甚至全苏国的百姓将士,都会遭灭顶之灾。虽说李均为其始作俑者,但将军午夜梦回扪心自问,岂能无愧疚之处?这一切伤害,将军原可将之改变,至少可将之降至最低处,将军为全自己千秋忠义之名,将苏国百姓将士置于不顾,将军何其残忍!”
  董成脸色苍白,疲倦地一挥手,道:“先生且住,先生且住,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黄选心知能说的都已经说到,若是董成再不动心,那便非他力所能及,因此拱手道:“既是将军明白了,我也不再多言,我先告退,打扰了将军静养,还望海涵。”
  待到黄选与罗毅消失在门外,董成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自己额头,虚弱地缩入椅子之中。此时里屋慢慢走出一个纤弱的身影,缓缓来到他身边,自己的手塞在他的另一只手中。
  “我一直以陆帅为楷模,却从来未曾真正明白过陆帅……”董成在这只细小的手上轻轻抚摸着,无力地道。
  “妾身也不一样么,我一直想嫁个陆帅那般的奇男子,却从未想过那般奇男子的痛苦……我们对陆帅的要求,是否高到了让陆帅本人也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该如何是好……”董成将自己的头埋入那双小手中,孙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眼中流出无限爱怜:“现在想来,妾身对将军的要求,是不是也高到了让你无法承受的地步?将军,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如何去做,我都坚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你都是如陆帅一般,绝不会先考虑自己的。只要你我二人明白,那世人的飞短流长又何足挂齿?”
  “你之意思是要我放了你,好让你与李均小子继续折腾下去?”在听完鲁原之话后,吴恕闭起了眼,再不让鲁原从其中看出自己的心意。这个鲁原,倒并不仅仅是个说客,李均小儿以登台拜士之礼请他相助,看来并非仅仅为了哗众取宠。
  屋子里一时间死静下来,除了呼吸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这让鲁原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要成大事,先得在这生死一线间行走,这其中的压力与危险,远远超出了他以往的预料。他情知生死存亡就在这一刻,先前自己所做的努力,究竟会换得个如何的结局,便要由这最后一刻他的表现来决定了。
  “究竟该说什么好?”他心中不住盘算,脸上神色却是不变。是该继续说服吴恕,还是跪地求饶?他觉得难以抉择。既是无法选择一个最好的方式,他最终只得采取最笨的手段,那便是默不作声。
  死一般的沉静持续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吴恕诧异地睁开眼,只见鲁原靠在椅子之中,竟然如他一般闭目养神。
  “看来你是不想活了……”吴恕冷冷笑道:“已经在闭目等死了么?”
  “当说的,小人都已经说过了,如何抉择已非是小人能左右的,决定权在大人手中。小人生死虽然事关大人百年之计,但小人的生死却在大人的一念之间。”鲁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微一笑,这笑容虽然很无力,但却让吴恕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鲁原却实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你记着,我饶你一命。”吴恕缓缓道,身后屏风那边传来只有他才明白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地道:“但却并非你言辞打动了我,事实上我即便是杀了你,李均也一样会攻打大苏,他绝不会为失去你这一个说客细作而中止大计。只要他给大苏施加一定压力,那么那些意欲扳倒我者便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鲁原根本无法插嘴进去,此刻他能做的,便只有听这奸臣说下去,这奸臣能得苏王的恩宠,能算计陆翔于无形,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比拟的。
  “我只不过要借你之口,让李均退兵罢了。你且去告诉他,要他见好就收。”吴恕嘴角往上轻轻撇了下,“他听了你说的话,便会退兵了。象李均那样的人物,我比你们更要了解。”
  当全身乏力的鲁原踏出了相府大门时,晚风一吹,他觉得浑身冰冷,方才察觉到自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同吴恕这般的奸相斗智斗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尚差了许多。但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并不是吴恕最终还是饶了他,而是吴恕最后的那句话。
  “象李均那样的人物,我比你们更要了解。”
  现在的鲁原,绝不敢再把吴恕只当作一般的弄臣,因此也不敢把他的这句话当作一般的大话。这一句话让他陷入深思之中,世界上最了解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同类,便是他的最好的敌人,吴恕究竟是李均最好的敌人,还是李均的同类?
  这个想法让他心中觉得极为不舒服,身上也更为寒冷,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妙极!”
  李均打开自溪州传来的快报,只看了两眼,便喜得叫出声来。
  “如何了?”魏展惊奇地侧过头来,想看看那快报中的内容,李均将快报递与他,目光炯炯望着正北方向,脸上的欣喜之色缓缓收起,道:“不唯董成已经同意归顺于我,而且我一个故人他还活着,这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魏展没有急于看那快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均,李均向来极少这般感情外露,定然是这快报中的那个故人,勾起了李均的某些回忆。
  “恭喜统领!”当他看完快报之后,也禁不住欢欣鼓舞,得到董成允诺归顺只是其一,更是为了陆翔当年重要谋士之一的黄选不但活着,而且前来投靠了。这也就是说,那些忠于陆翔的人物,开始承认李均为陆翔的后继者,在于号召力上,有着莫大的臂助。
  他又看了一遍那快报,禁不住叹道:“这真是老天欲助统领一臂之力啊!”
  “老天欲助我一臂之力?”李均被他这句话从沉思中唤醒:“这贼老天如何会助我一臂之力?这贼老天自我九岁起,便未曾助过我一回,此时反倒发起善心来了,其中必然有诈!”
  见他将老天也当作战场中的对手盘算,魏展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却不知,李均心中确实是极恨那老天的,若是有老天在,那为何要让为善者受罪,又让那些作恶多端者世代荣华?
  董成的归顺,让李均在清桂战略上手段能够更为灵活。当得知以固执忠诚著称的名将董成也擎起李均的赤龙战旗之后,清桂四郡官民尽皆哗然,一方面痛恨向来自诩忠贞如陆翔的董成成了“卖国贼”,另一方面则对于和平军的军威更为恐惧。
  痛恨也好恐惧也好,该来的总是要来,想避也无法避开,人生之中许多事情便是如此。


第六章 时机
  初冬的冷风轻轻吹拂着战士们崩得紧紧的脸,脸上的烟灰与血污还未来得及洗干尽。尸骸相拄的战场之上,他们尚能站立,便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而那躺在地上的战友与敌人,绝大多数都要如此,永远地长眠下去。
  方凤仪用铁枪拄着地,大步走了过来,他的战马在远方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对于自己的主人弃自己不顾感到不满。方凤仪摘下自己的头盔,微垂着头,从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走了过去。
  梦泽郡枫林渡乃是桂河与几条小支流会合之所,从苏国腹地向与陈国边境进发,这里是交通要冲。大约是冲积平原的关系,此地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除去宽千丈的河面,能够作为防御掩体者,便只有枫林渡镇的城垣。
  自奉命来到这枫林渡之后,方凤仪便陷入了与敌军的苦战之中。十余万苏国军队退路被切断,全军上下都是一片哗然,因此豁出性命想攻破方凤仪在这的防线。但方凤仪在到来之前,便派精锐敢死之士百人,偷偷渡过桂河,将河对岸的大小船支烧去了十之七八。因为变故起得极快,所以苏国军队闻讯赶到之时,便只能望河兴叹了。因此,空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苏国军队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隔河对峙了五日,五日里方凤仪不断调动兵马,让河对岸以为自己有充足的兵力而不敢轻举妄动。但五日时间过去之后,敌人已经弄到了一些船只,而且侦察出方凤仪只有两万人的部队,双方如绞肉般的拉锯战便在枫林渡镇展来。一连数日,汹涌而来的并非桂河的河水,而是比河水更猛烈的苏国官兵。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几日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桂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堆积起来的尸体双方都无暇去清理,日与继夜的战斗,让河水都为之阻塞。若非初冬的天气,只怕方圆百里之内都要闻到尸臭味了。
  方凤仪在尸体之间穿行而过,从昨晚子时开始,敌军发动了最为猛烈的攻击,在巨弩车与弓手的掩护之下,约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冲上了河岸,河岸上的和平军阵垒几乎被他们冲破,最后是方凤仪亲自领两千人的预备队反冲锋,方才稳住了阵脚。双方在河岸展开拉锯战,最终先后渡河的万余苏国官兵,只有不足千人逃回了船上退了回去。眼前这满目的狼籍,便是这些日子战斗后的遗迹。
  “将军……”一群围在一起的士兵见到方凤仪,起身行了军礼,方凤仪毕恭毕敬地回了一个军礼。这些人都是好男儿,都是值得他全心去尊敬的战士,在血刃纷纷之中,他们也胆怯过,也畏缩过,但却没有一人逃跑的。
  “他怎么了?”
  这群士兵当中,一个年轻的战士怀里抱着个胸部中了数箭已经气绝了的和平军战士尸体,哭得泪眼朦胧。方凤仪浓眉一拧,此时如此痛哭,对于士气是极不利的。
  “他兄长战死了。”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回答道。
  方凤仪心中微微突了一下,这一战他以两万人挡住了苏国十万大军,让对方阻于桂河之畔不得前进一步,而且遗尸两万,伤者三倍于此,他的威名定然在短时间内便会传遍神洲。他当年蜗居于余州会昌城,充当一小小偏将,只有在梦中才有名扬天下之日,到如今,他终于同和平军的武威一起举世闻名,但这举世闻名的结果,却是用了两万敌人与五千和平军战士的尸骸换来的,对于已经长眠不醒者而言,那威名又有何用?
  在心中暗自叹息了声,方凤仪慢步来到那哭泣的战士身边,他原本不善于舌辩,此时就更不知要说些什么的好。他只能从那战士手中,轻轻拉过他兄长的遗骸。
  那战士挣开他的手,将自己兄长抱住,紧紧不放,似乎在与什么无形之物争夺着自己的兄长。方凤仪长长叹了声,将他兄长的头盔摘了下来,这张年轻诚实的脸此时显得极为苍白,脸上那惊悸的表情凝固如石。方凤仪将自己那银光闪闪的头盔给他戴上,然后戴上了他遗下的头盔。他无需再多言,周围的和平军将士中,已经传出了压抑的哽咽声。战斗之中,双方都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恐惧与伤感,如今战在这死人堆中,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也难免感叹人生命的卑贱。
  “好好安置我们的弟兄,我将提请统领,在这枫林渡为我们的弟兄建一座陵园。”上了一处小坡,方凤仪顶着那尚有血迹的头盔,目光炯炯,这五千余和平军将士的生命,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不仅仅敌人的伤亡数倍于己,而且在连继十日得不到来自本土内地的补给,又无法攻破枫林渡之后,苏国的十余万大军,已经开始崩溃。战争便是如此,胜利一方可以在战后痛哭,而败者连痛哭的机会都没有。
  方凤仪可以想象得到乱成一团糟的苏国军营,此时定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归路被断,而且损失惨重,军心此时已经涣散不堪,从这几日捕获的对方逃兵数量不断增长来看,此战自己的胜局基本已定。
  “这枫林渡,果真为兵家必争之地,苏国统帅大意,不以重兵扼守于此,给了我军可乘之机。”身旁的副将自语道,“只是明知我精兵扼守此处,苏国统帅尚且倾力来攻,这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他不得不争。”方凤仪目光闪闪,望着被鲜血染红的滔滔河水,“这枫林渡是他们退回去的最快道路,要想另觅他途,至少需多绕十余日路程,唯有此处,便于大军渡河。”
  回头看了看双目尽赤的部下,方凤仪向来极得部下爱载,便是因为每每能从细微之处发现部下的内心。他笑了笑道:“李统领令我全力来守此处,绝非冒险之举,他选了在上一战中求功心切而被责难的我,也是有深意的。”
  “统领与将军,都非寻常人可比拟,倒是末将见识浅陋了。”
  “统领确非寻常人可比拟,以他年纪,便如此精通用兵用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就大业。象我这般的人,只有在他帐下效力,才最舒心畅快。”方凤仪盯视着部下良久,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是个喜爱吹捧自己敬爱者的人,因此他微笑道:“连着搏杀许久,大家都累了,短时间内敌军是不会卷土重来,众将士除去警卫岗哨外,都回去好生休息。”
  处于河对岸的苏国大军,原先有十数万的人马如今损失了三分之一,而且每日里都有整队整队的士兵当逃兵。将帅们也无法,原本准备的粮草都囤积在后方,如今都落入和平军之手,自己辛苦准备筹措的粮草成了资敌之物,而自己却没有了物资供应。每日里只有两碗稀粥充饥的士兵,你不能指望他们再拼命。
  苏军主帅韦边乃军中宿将,资格极老,身经百战,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百战之后尚留有余生,实在不是自己如何厉害,而是自己运气一直好得出奇。如今他的好运似乎用尽,无可挽回的崩溃已经在他面前。但这老人倒依旧精神,那顽固的臭脾气也较之平常更为大了。
  “想要我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在接到方凤仪令人送来的书信之后,他一听是劝降的,看也未看便撕得粉碎,“来人,将这使者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放进来说话,若不是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便是有一千个脑袋我也砍了。”
  虽然将和平军的使者赶了回去,但他却无法止住谣言在营中的迅速传播。诸如和平军有言道只需扔下武器便可平安回家之类话语,经有心者与无心者共同努力,几在一夜之间便传遍全营。逃兵日渐增多,虽然军官斩杀了捕回来的十余个士兵,并加紧戒备,却也无法阻止。
  天气日渐冷胜一日,而韦边的心也是如此。军中积粮便如吃粥,也只够三日之用,如今之际,只有取粮于民了。
  “只好如此了。”既是处于战时,那么保证军队供给便是第一位的,虽然此举必然导致抢掠百姓之事,但他也无可奈何。前军要与和平军隔河对峙,因此他只令后军辗转至丹渊就食。但此刻秋粮早已收尽,田间一无所有,要想获取粮,只有自百姓家中收取了。
  “开门开门!”不处于主帅视线可及之处的士兵,人性之劣处便暴露无遗,在和平军面前溃不成军,但在百姓面前却耀武扬威。如此“雄壮”的叫喊声,若是他们面对的是和平军战士,只怕就呼不出来了。
  “军爷……”百姓怯怯地来开门,门闩只是刚被拉开,官兵便一脚踹开了门,伸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将开门的老者重重击倒在地上。
  “拖这么久才开门,你们是不是在私藏什么东西?”批头盖脑便是给百姓扣上顶帽子,在地上挣扎的老者惊道:“天色暗了,小老儿已经上了床,因此起晚了此,军爷请恕罪,请恕罪。”
  那官兵手擎火把东张西望了会儿,这土屋分成里外两间,外间灶台边放着些野菜,就是看不到粮食。官兵揪来老人,道:“粮食呢?快将粮食交出来,大爷要保护你们不被余州流寇侵袭,你们可不能让大爷们空着肚子打仗!”
  “粮食……哪还有粮食?”老人一脸欲哭无泪,“小老儿夫妻两个都力不从心,耕作之时全赖两个儿子,如今两子都被征调去做了服侍军爷的差役,田中秋收已经被耽搁,差役老爷将家中的余力早就征走,如今剩余的便只有这野草……”
  “少给老子装蒜!”
  官兵瞪起早如牛卵的眼,他没有耐心听老者的倾诉,在枫林渡之战中几近丧命,让他深切体会到行乐需及时的道理。“拿野草打发老子,是将老子当牛还是当马?”
  老人惊慌溢于言表,能在战乱不断的苏国南部边境活到五六十岁,自然是见过不少兵荒马乱的,他深知这些军爷的厉害。他急忙给这比自己儿子尚年轻的士兵跪了下来,叩首道:“军爷,天可怜见,真的没有粮食了,不信军爷可以问村正,我们这黎家村是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是问他吗?”
  一个凶恶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卟通一声,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来到老者面前,那人头惊恐畏惧的表情,不敢相信的目光,让老者头皮一紧,大叫了声险些晕了过去。
  “村正黎玉德勾通余州流寇,私藏军粮,图谋不诡,就地正法。”那个凶恶的声音冰冷地道,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根本不能博得他的同情。
  “天……天……这是什么法……”老人伸手想去捧起村正的头,却又不敢。这两日来若非村正出面同经过此处的官兵差役打交道,黎家村早已破村了,但如今,村正也无法保护这村子,他自己也身首异处,怎不让老人怒惧加交。
  “这是军法,军法,你懂吗,老贼!”那冰冷的声音一脚将老人踹开,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搜,若不能搜出粮食,你们今夜便饿肚子!”
  声音冰冷的军官呼喝,让起先的官兵更为粗暴,大步就闯进里屋,里屋传出老媪惊恐的呼声。那军官在黑暗中满意地笑了笑,拾起那颗人头,他并不想杀太多的人,只要有这颗村正的人头,村子里的百姓便不敢不听命于他。
  夜的宁静已经被喧哗声打破,家家都是官兵的喝斥声与百姓的哀求声,被惊起的狗的狂吠显然让官兵们想起了什么,于是,狗的吠声很快变成了呜咽。过了约半个时辰,官兵们便大包小包地出来。
  见到自己手下人满载而归,那军官哈哈大笑:“我就知这村子在大道之旁,如果没有粮草这些贱民怎能睡得如此安稳。那些先前经过的都是没脑子的货色,只需杀了这村正,便是要这些贱民交出棺材本来,也不敢不答应。”
  “那是那是,大人弄到这许多粮食,回去后定然高升,到那时兄弟们还需大人照顾。”部下们拍着马屁,将一些诸如金戒金链之类的小玩意儿塞进那军官手中。军官大大咧咧地收入怀里,语气却是一正:“没动人家闺女吧?”
  “大人有令,兄弟们怎敢胡来,别说大闺女,小媳妇的屁股也没摸上一下。”一个官兵嗳昧地道,其余人也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一下是没摸的,十几下是摸了的,屁股是没摸的,胸脯一定是摸了的。”另一个官兵道,这更让大伙哄笑。
  “别鬼叫了,回营去回营去!”那军官笑骂着,稍稍整了会队,便从这倒楣的村子里离去。
  行了不过一柱香功夫,这群官兵忽然呆立住了,前方他们的营区处,红通通一片,似乎起火了。
  “怎么回事?”一个多嘴的士兵拧眉道:“莫非余州流寇击破了我军在河畔的大营,杀到这来了?”
  “不可能,此地距枫林渡足有一百余里,余州流寇便是插翅,也不会如此快便过来,何况若是自那来,定然要经过此地。”军官拔出腰刀,他们此次是来“征收”粮草的,因此携带的兵器都为短兵器,只有十余个士兵持长矛。“要么是军中失火,要么是陈国的柳光打过来了,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我们当如何是好?”一个士兵的问话让众人都从猜测中沉默了。
  “看看风头再说,大伙儿列阵,把东西全扔下,若是有敌人过来咱们逃得快些。”那军官丝毫不觉得说出这逃字羞耻,这几日的惨战,让众人觉得面对死亡能逃走,便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杀声……是杀声……”一个士兵上下齿打起架来,这让众人本已涣散的心思更为混乱。
  “怕个屁,咱们是尸体堆里滚出来的,还有啥可怕的?”那军官给了他的一掌,但火把下他的脸色也如死灰一般,如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此刻便逃走,日后上头追察起来定然军法处治,若是回营,等待他的极可能是一场屠戮。
  “咱们在这看看风色,如果大营撑得住咱们便回去,若是撑不住,只需一看到咱们的人退下来,咱们便撒腿快跑!”军官无计可施,只得仍旧下了在原地待机的命令。
  但他这等机的命令下得太过自以为是了,驻于此处的官兵刚自桂河前线调来,人手原本不过五千余人,倒有两千余人被连夜派出收刮百姓,而来犯之敌数量几乎多出一倍,且来得极为突然。原本就是败军的苏国官兵根本无法有效抵抗,敌军前锋风卷残云般将混乱的官兵驱散,在大营中四处放起火来。原本大营中的官兵还指望出去刮粮的部队回来支援,但这些部队见了火起,无一例外采取了原地观望之策。不到一柱香功夫,营中苏国官兵便被驱杀殆尽。
  “快逃!”眼见己方败兵丢盔卸甲地退了过来,那军官当机立断,召呼部下便逃开。但追来的骑兵奔行极快,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突袭者的骑兵铁流赶上,当骑兵继续向前追击之后,地上剩余的便只有不成人形的肉糊了。
  “砰砰!”
  刚被苏国官兵劫掠过的村子里又响起让百姓胆战心惊的敲门之声。外面的动静他们早就听见,人喊马嘶,证明此次前来的部队比方才的那小股苏国官兵还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不用怕,我们不是盗贼!”来人的话并不能让百姓安心多少,但军队要他们开门,他们如何敢不开?方才迟开些门便被痛殴,因此这次开门的速度倒是快上了不少。
  “军爷请进,军爷请进……”按住心底深处的愤怒与痛恨,他们开始招呼来者。火把或烛光下,来者的军服杂乱,看起来倒真的不象是苏国的官兵。
  “大爷,我们不进去了,打扰您只是想问还有没有草料,人可以饿上一宿,这马可不能怠慢了。”在方才老者门前的军人咧嘴一笑,火光下他白色的牙分外晃眼。
  “没了……没了……”老者有些畏缩,生怕等待自己的又是一个耳光。
  “啊,那便算了,打扰大爷歇息了。”那军人唱了个喏,施礼便要走开,连大门都未走进老者家中,但片刻之后,他又转身问道:“大爷,那一家人为何哭个不停?”
  顺着他手指望去,老者叹息摇头:“那是村正家,村正死了,因此家小在哭……”他忽然发现自己本不该对这军人如此多言,忙闭住了嘴,眼中又射出畏惧的神色。
  “原来如此,谢谢大爷了。”那军人看出他神色间的不信任,再次施礼离开。来到村子口,有几个先出来的骑兵已经等在那儿。
  “你们也没找到草料么?”
  那个年轻的有着一口白牙的军人问道,听口气,他似乎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没有,这村子已经被苏国狗官劫掠过了,原来不只我们陈国如此,天下的官兵都是一般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掌教早就说过。”那年轻的军人缓缓地道,言语中略带悲凉之意,紧接着他又道:“你们辛苦些,去附近割些草料来,明日里没准有恶战,马儿无论如何也饿不得。左思敬,你去令后军加紧,今夜在这村外凑合一夜,无论如何,我们要找到李均!”在说到“李均”二字之时,这年轻的军人咬牙切齿,似乎有无穷的恨意,又似乎有无穷的希望。
  ……
  “攻,还是不攻,这是个问题。”
  苏国原本用于远征陈国的大军统帅韦边本想扬威异域,却不料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整日里盘旋在他脑中的,便是否要再驱使将士前去攻打河对岸那已经葬送了无数性命的阵地。桂河之内血汹汹,桂河之上尸如山,每日在河这边向那杀气与死气笼罩的河对岸望去,便是他这般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不禁觉得心头发颤。士兵们早已士气不振,能装腔作势在河这边与敌军对峙便很不错了,至于进攻,只怕只能迫得他们兵变。
  望着河对岸敌军森严的壁垒,韦边摇头叹息,他原本已经屯军于苏陈边境,听说枫林渡已失便急急赶来,却不料遇到方凤仪的顽强阻击,不仅不能打通归路,而且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正当他感慨自己的威名将葬送在这桂河之畔时,原本就谈不上整齐的后军阵形忽然乱了起来。他眉头一皱,神色间颇为无奈。
  几个衣甲不整的官兵一脸晦色,匆匆奔了过来。韦边的侍卫老远便将他们拦住,但韦边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近前。
  “元帅,大……大……大事不好……”
  “的确是大事不好……”这个结巴小兵让本已气极的韦边忍无可忍,他沉声道:“军法官,在军阵中扰乱阵形擅自奔走大声喧哗者,该当何罪?”
  “斩!”军法官吐出这冰冷的一字,韦边只一个眼色,力士上来便拉着那小兵走开,那小兵声泪俱下,却更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当他断续的求饶声变成了惨叫,韦边再转向吓瘫了的其余几个小兵,道:“你们也想被斩么?”
  “元帅饶命……小人们有紧急军情禀报,十万火急,故此闯了军阵……”
  这几个官兵的求饶声让韦边心中略略舒服了些,他面色缓了缓:“何事大惊小怪?”
  “陈国柳光的军队……距此不足百里!”
  韦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脸上做出的威严神色全抛向九霄云外,他已经是必败之局,只不过和平军兵力有限,无法将他全歼,若是那与陆翔齐名的名将柳光率大军出现在他背后,那就意味着他全军尽墨的局面已定。要被葬送在这桂河之畔的,不仅是他从军多年的武名,更要加上他的性命。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以他的情报,近来陈国局势突变,原本相互配合的莲法军五掌教因为有两人称王而互起争端,柳光乘机将之各个击破。按理说,柳光此时正应挺进余州,借李均远征之机清除这心腹大患,虽然苏国以讨伐他专权为名出兵,但双方毕竟还未真正交手,尚未结下不可化解的怨仇,柳光难道会如此分不清主次?
  “你确信是陈国兵吗?”韦边终于回过神来,追问道。
  “小人确信,小人听得那些贼人口音尽是陈国口音。”
  这官兵无意中泄露自己等人在受到攻击之时装死逃脱,所以才听到对方对话不是苏国口音之事。韦边摇头道:“不可能,定是余州流寇小股部队迂回至我军侧后,他们口音也与陈国口音相似。”
  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不相信的借口罢了。可他却忘了问最后要的一个问题,敌军距此不足百里是何时之事。他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清醒,后军又是一阵大乱。
  “怎么回事,难道真以为我没有军法了?”眼见这次乱得更凶,阵脚都动了,他怒喝道。但军中已经大哗了。
  “敌军!敌军攻过来了!”
  早已破胆的苏国官兵眼见后方也出现了大队的敌人,领头的骑兵以锋矢之阵突了过来,那迫人的气势,让他们没有去考虑这支敌军数量,不少人开始胡乱放箭,更多的人是扔下武器逃命去了。
  “果然是惊弓之鸟!”那当先的年轻军人大吼道:“将他们赶进河中!”
  五六百骑兵构成的箭锋,此刻距离苏国官兵的后军不足五百尺。南风方烈,他们乘风而来,携着滚滚黄尘,一时间,苏国官兵根本无法判断对方人数。
  “迎击,迎击!”韦边声嘶力竭地吼叫,却没有几人听他。黄尘让苏国官兵睁不开眼,他们只得到急促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有些惊惶失措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似乎敌人就在身前。而在他身边的同伴连忙挥动武器,去攻击那尚距他们有段距离的敌人,结果反倒同自己人打成一团。
  “没用的东西!”那年轻军人将手中大斧轮开,一个苏国官兵脑袋被劈去半边,脑浆混杂着血水洒了周围同伴一脸,周围的苏国官兵尚不及抹去,那大斧旋风般又劈了过来,劈入另一侧一个苏国官兵的胸怀之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被罡气搅碎的内腑与肠子自创口中挤了出来,那士兵狂叫着用手去抓住这些,想将它们塞回去,但他的努力只坚持了一半,一匹战马奔来,撞倒了他,他倒在血泊之中,任那马蹄在身上践踏而过。
  那年轻军人突入敌军从中,战马咆哮声里,他挥舞大斧,所到之处敌军尽皆变色。他似乎心中积有怨气,出招都极为狠毒干脆,中斧者皆是一击毙命,片刻之间他连人带马,便都化作血红之色。
  “不是柳光,不是柳光!”韦边忽然大叫起来,敌军骑兵虽然勇锐,但衣甲却不是陈国军队的服式,也不是和平军的模样,他脑中急转,猛然想起:“是莲法妖人,大伙不必害怕,不过是莲法妖贼!”
  但在乱军之中,有几人能听得他的叫喊,后军根本未能有效的抵抗,便被挠成一团,很快溃丧散。而败兵又将左中右三军冲乱,原本就无心作战的官兵,倾刻间如鸟兽散。
  “杀!”韦边知道此时再不用恐怖手段,是无法镇住这些毫无斗志的官兵了,敌人的数量如今可以看出来,不过五六百骑兵,后面尚有数千步兵,比之这边数万苏国官兵,处于绝对劣势,只需扛住对方冲击的锋锐,那么尚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他将大刀连边劈出,一连砍翻几个惊惶失措的部将,双目皆赤地对侍卫吼道:“有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
  他那百余骑侍卫骑士齐声大喝:“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这百余人的声音同时发出,比韦边一人是要响亮得多。
  “不过是莲法妖贼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全军将士就地抵抗,不得擅退一步!”
  这一回,在他附近的苏国官兵都听到了他的喝声,得知来者并非他们畏之如虎的柳光,而只是老百姓造反后的莲法军,精神不由一振,胆气也壮了许多。
  “这才杀得有趣!”那年轻军人眼见敌人由散乱到重整,不惊反而哈哈大笑,他的骑兵此刻突到苏国官兵阵中最厚实处,锐气已经消耗过半,但步卒此刻也跟了上来,又是一阵掩杀。
  韦边眼见阵脚渐渐稳住,心中略微安定,只要不被冲散,打起消耗战来这队莲法军绝非自己对手。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但就在此时,军中又传来惊呼之声。
  这次惊呼则是来自河畔的前军,在河对岸的方凤仪终于动了!
  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船,满载着和平军,正迎风强行渡河。虽然逆风使得船不能悬帆全速前进,但那速度,要渡过桂河无需半个时辰!
  “糟糕!”一想到在河边腹背受敌的不利之局,而且有一方是让他们损失惨重的和平军,苏国官兵便不禁胆战心惊,韦边费尽力气稳住的阵脚立刻又大乱。那莲法军的年轻军人摆斧示意部下分散,将莲法军阵中的混乱迅速扩展开来。
  韦边再也无法控制住局面,他一拍马,这许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见机逃命的功夫长了不少。在侍卫簇拥之下,他向西方斜斜败了下去,倾刻间,六七万大军作鸟兽散。
  “是和平军,终于找到他们了!”莲法军的那年轻将领看着和平军船只并未登陆,他们在苏国官兵四散奔逃之后便不再前进,而是满怀戒备地止在河中心,他振臂呼道:“是哪位将军的队伍?我要见李均!”
  方凤仪怔了怔,他方才见苏国军阵之上烟尘四起一片杀声,推断苏国军队起了兵变,故此不失时机率部过河,当看出对方是莲法军之后,他便下令各船不得再进。向来只在陈国活跃的莲法宗竟然越过国界来到苏国,而且深入苏国境内两百余里,这让方凤仪极为吃惊,这只证明一件事,那便是在这十日之内,陈国发生了巨变。
  “这是方凤仪将军的队伍!”副将特意重重念了方凤仪三字,经此一仗,方凤仪也将成为和平军中的名将,他们这些副将也觉得荣耀,“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李统领?”
  “不是李均自己在此。”那年轻军人颇有些失望,低声对周围的人说。过了片刻他又大声道:“我们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帐下,我有紧急军情要见李均!”
  对方连接两次提及李均之名,而不是用和平军听惯了统领这一尊称,让方凤仪等心中不快。他沉下脸,不等副将出声,便大声道:“李统领不在此处,要见他你放下武器一个人随我来!”
  “我又不是你的俘虏!”那年轻军人怒骂了声,回头道:“你们说如何?”
  “我们全凭上师作主。”其余军官相互看了看,眼中射出绝望之色,如今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若非如此,也不会来找曾经与程恬为敌的李均了。
  “李均究竟在何处?”那年轻将领再次扬声问道。
  “不必理他,调转船头回营。”方凤仪冷冷下令,他觉得莲法军来此,定然没有什么好事,虽然可能关系到陈国的变化,但卓天的情报网也应将陈国局势通报过来,无需从他们口中再打听什么消息。
  “罢了罢了!”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见和平军调转船头不再搭理,绝望地呼道:“派只船过来,我随你去便是!”
  等方凤仪派出的小舟将他接上大船,一个卫兵故意在他怀中摸索了几下,然后道:“确实没有携兵器!”
  那年轻军人盛怒难平,方凤仪可以清楚看到他胸脯起伏,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声。方凤仪淡淡一笑:“虽说莲法宗与我和平军有协议在前,我和平军依协议并未进入莲法宗地界,似乎贵方也不应到苏国来找李统领。”
  “今日我所受之耻,他日定然要你加倍品尝!”虽是单人前来,又没有武器在身,那年轻军人却毫不示弱。
  “大话就不必说了,你叫什么名字,找李统领有何事?”
  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略一迟疑,虽然愤怒,他也知道不将事情说明来,方凤仪绝不会让他去见李均。因此他道:“我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座下上师甘平,柳光奸贼已经破了我神宗大军,正兵分两路要与你和平军决战。”
  他这几句说得极平淡,但言语中给方凤仪带来的震撼,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莲法军五掌教分统几路大军,竟然在这不足一月的时间内烟消云散,而柳光不但做到这一点,甚至还进一步乘胜追击,来征讨在苏国作战的和平军,不用问,那余州定然也面临着柳光的猛烈攻击了。首当其冲者,便应是他的故乡会昌城。
  “柳光老贼!”念及此刻正值和平军目标实现之前,柳光象是早算好一般突然发难,和平军不唯打下的战果可能要拱手送人,而且连基业都有危险,方凤仪不由得血往上涌,重重一拍桌几。
  听得这个名字,甘平双眸泛红,原本压抑着平静的面容上显出暴虐之色,似乎恨不得食柳光之肉。这让方凤仪微微一惊,念起曾听李均谈及莲法宗掌教程恬,认为也是一代名将而非平庸之辈。他便问道:“那么程恬掌教如今身在何处?”
  “柳光老贼令人挑唆孙遵与刘宇各自称王,两者都互派使者令对方撤去尊号,原本手足兄弟,结果却……结果却自相残杀。”甘平略略深呼吸,这是莲法宗的家丑,但他还是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他静了静,又道:“程掌教起兵去调停,却不料被孙遵刘宇合击,退军路上又为柳光老贼伏击,基业也失去,程掌教伤重不治,令我等来寻李均统领为他报仇!”
  甘平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唯独一点,程恬虽然令他来寻李均,却只是让他追随李均,而没有要李均为自己复仇。但方凤仪此时关心的并非这个,而是他所带来的重大情报。
  “你说柳光兵分二路?”
  “老贼一路攻打会昌,另一路尾随于我,此时只怕已经到了苏国境内!”
  方凤仪长长吸了口气,如果甘平所言不差,莲法宗里最厉害的程恬已死,孙遵与刘宇等掌教分崩离析,柳光无需亲自出马便可将之平定。此刻柳光,已经统合了陈国全部兵力,征讨和平军将是举国来犯了。
  “来人!”他命道:“立刻腾出船来,过河将莲法军接来,如果我料不差,柳光老贼之所以未曾将他们灭于国内,便是欲驱之入苏,为他开路。”他冷静地道,即便甘平言语之中有诈,数千莲法军,还不放在他眼中。
  “我不能离开此处,若是老贼来此,我将让他不能前进一步。”下完命令,方凤仪又转向甘平,越在危机之时,他表面上反而越镇静,但他却可以感觉自己心中怦怦直跳。刚刚与数倍于己的苏国官兵对峙,紧接着便又要面对不知数量的柳光部队,没料到自己初次独当一面,便遇上连番的硬仗。“甘上师,我令人陪你去见李统领,你的部下留在此处助我退敌,如何?”
  甘平深知这一要求是无法拒绝的。
  “什么,奸贼要我退兵?”神色有些仓皇的鲁原面前,李均勃然大怒,吴恕让鲁原带来的话,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
  “咳咳。”魏展咳了两声,李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缓了缓,道:“鲁先生辛苦了,此次不怪鲁先生,怪只怪我起先太小看这奸贼。原来这奸贼,并非无能之辈。”说到后来,李均眼中射出奇特的光来,似乎迫不及待要见上一见那老奸巨猾的吴恕。
  “那奸贼确实可怕,他太会装,我先后见他十余次,却从来没有察觉他发现了我的身份。”鲁原沮丧地道。
  “无妨,鲁兄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魏展替李均将鲁原安置下去,再回营来道:“统领以为呢?”
  “虽说我取下清桂之后便不准备进军,但如今若是就此住手,倒有些象是听命于奸贼了。”李均苦笑道。
  “大局为重,一时之辱算得什么。我只担心百姓那儿无法交等,若是百姓质疑我军为何不进向柳州,为陆帅复仇,我军当如何?”
  李均微微闭上眼,轻轻揪着自己的短须,道:“确实如此,暂时还需作出进攻的声势,待清桂与沧海都安定下来,我军再退不迟。”
  “禀统领,帐外有一孤身女子求见。”卫士走进帐来,神色之间有些奇特,向来来求见者,不是欲投靠的士人,便是当地父老,还从未有女子前来求见的。
  “有一女子?”李均与孟远对望一眼,他生性不喜与女子交往,但别人以礼求见,他又不得不见。因此勉强道:“请她进来。”
  “她说……她说要统领与孟将军出去迎接。”
  李均孟远又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充满疑惑,帐内其余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这两个和平军将领都年纪轻轻,却都不太喜好女色,但外边的女子却点名要二人相迎,莫非二人做了哪种对不起那女子之事?
  “我们去见见吧。”李均无奈,此时正是收揽民心之时,这孤身女子求见,若不是有什么困难,便是有什么奇冤,二人若是不见,传出去于和平军声誉不利。
  远远望见那一身素妆的常人女子身影,二人只觉得极为陌生,确信并不曾见过其人。近了些发现这女子用长长纱罩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站立的姿态倒亭亭玉立,纹丝不动,显然是家教极严。
  “我便是李均,请问姑娘有何事情?”虽然看不见她们脸,李均仍判断她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轻轻颤了一下,这让李均与孟远警觉起来,她莫非是个刺客?
  “小妹见过二位兄长,二位兄长万福。”那女子声音有些激动,盈盈一礼,但这话语让李均与孟远神色大变。
  “你是……”二人几乎齐声惊呼出来。
  李均与孟远齐然变色,这让随侍他们的将士也大惊。
  那女子用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掀了下斗笠上的纱巾,但只露出半截白润的下巴便住了手,声音转为冷静,她道:“李均哥哥,领我至议事帐中。”
  李均与孟远脸上的神色由大惊变为狂喜,但听得她的声音,这狂喜又变成了愁眉不展。他们神色变化之快,让周围众人都目瞪口呆。
  曾亮觉警觉地向前站了几步,李均向他施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便止住了脚步。
  那女子微垂着被斗笠遮着的头,随在李均与孟远之后进了中军大帐,微微福了一福,似乎是向众人见礼,下面却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帅椅之上。
  帐中的和平军将士都愤然变色,而李均与孟远却是相对苦笑,但苦笑之外的喜悦从二人眼角眉梢音洋溢出来,让众将士诧异不止。
  “李均哥哥,为何不理我?”那女子摘下了斗笠,营中将士都觉呼吸一窒,他们多为纵横天下的英雄,并不是没见过美女,但象这女子般秀丽的,却真的少见。便是蓝桥,在心中将自己有着绝色之称的妻子与这女子对比之后,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至少不亚于自己妻子。
  她的容颜让众人几乎忘记她那句话,但旋即众人便再次吃惊,李均是个孤儿是众所周知之事,李均不长于与女子交往也为大家知道,可这女子却叫他哥哥!
  “小妹是你……见到你无恙,我比什么都高兴……”李均垂下头,不敢看她那如朝阳般光彩夺目脸。那女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一撩,眼波流转,众将只觉这营帐之时似乎亮了起来。
  但那女子又将眼睛垂下,似乎有无限羞怯,让人顿生怜意。她又道:“孟远哥哥,你好么?”
  “我很好……小妹你……你可好么?”孟远有些口吃,神色颇为尴尬,全然没了两军阵前那舍我其谁的气概。
  李均干咳了二声,环视帐内,见满帐都是惊诧与嗳昧之色,知道这些粗人只怕又想岔了,他道:“这位是陆帅小姐。”
  “陆帅小姐?”满帐之中都惊呆了,陆翔虽然我闻天下,有关他的家人却是默默无闻,除去陆翔的亲信,极少人知道这一代名将也有女儿。
  “你们先出去一会,我们同小姐谈谈。”李均不得不解决这让他头痛的问题,他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知所措。
  “小妹,对不起。”李均呐呐地道:“我与孟远多次派人找你,但都没有得到你确切的消息。”
  “我知道……”被李均与孟远呼为小妹的陆裳轻声道,言语之中没有责怪,只有无限凄楚。但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极为坚强。“父亲大人早料到会有那一日,他不让世人知道他还有个女儿,便是怕会给我带来危险,我怎能不知他的心意?”
  她的声音细细慢慢,言语中几无感情。但李均与孟远,却分明从她声音中听到了内心的哭意,听到她在大喊“父亲”。
  但她那同样深深关爱着她的父亲,无法听见这一声音。为了大义,他牺牲了自己,牺牲了正常人的父女之情,最后牺牲了他的部下。
  一时之间,帐中的三人都默默无言。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滑过陆裳芙蓉般的面庞,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李均与孟远尴尬对望一眼,想要去为她抹去泪水,又害怕为她抹去泪水。
  陆裳用一块浅绿色的手绢,为自己抹去了泪水,然后向二人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春天似乎又来到了帐中,满室皆辉。
  “五年来才见一面,我们却哭了……”她很自然的用了我们这个词,似乎方才流泪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两位哥哥,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她将脸转向李均,“李均哥哥,你很厉害。”
  李均赧然,他实在不知,这五年不见已从十三岁的少女变成十八九岁大姑娘的陆裳心中在想什么,她的称赞,也让李均觉得无法回答。在墨蓉与纪苏面前,他如今还能勉强应付,但对于眼前这与脑海中印象完全不同的“小妹”他却觉得极为陌生,陌生得难以把她同当年相比较。
  “你变了。”陆裳幽幽地道,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初见李均时,父亲对于这个加入时间不久的部下似乎极为信任,不但将他带回家中,而且要自己叫他哥哥,那时年幼的自己对这个冷淡的几乎不太说话的“哥哥”极为好奇,拼命捉弄他,父亲也拿自己没办法……父亲其实是很牵挂自己的,以前自己怨他不常陪自己,可是后还才发现,父亲在家里的那些时光,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这五年来,你是如何过的?”李均终于开口问道,五年来,他与孟远不只一次秘密派人去寻访陆裳下落,但得到的消息都是一个,陆翔死后不久,他故居便失火化为灰烬。他们也不得不接受陆裳可能在火中遇难这一假设。
  “父亲大人……遇难之后,我便毁屋逃走。”陆裳只淡淡一句,便将当年惊心动魄之事轻轻带过。她如父亲一般,并不喜欢将自己所冒的风险告诉别人。但李均与孟远,分明能从她淡淡的口气中,听到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面临丧失父亲这唯一亲人的巨变之后,强忍着内心的痛楚,一步步计划自己的逃生之路。
  “你受苦了……怪我们无能……”孟远垂下头,半是为了陆裳在这五年来受的苦楚,半是为了自己未能保护好陆翔,对于他与李均而言,陆翔亦师亦父,即便去世了五年,但与陆翔在一起时的一幕幕还时常在脑海中盘旋。
  陆裳轻轻喟叹了声,脸上的神色恰到好处,将她的情感变化展示出来。李均也垂下了头,这个女子太美了,她那出色的父亲,生出这般完美的女子,即便是李均这样的人物,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垂下头,自惭形秽。
  “我来,是请你暂且休兵的。”陆裳没有再提起当日之事,而是说此来的目的。“苏国百姓尚未有改朝换代的准备,我不忍见到父亲的弟子用父亲的手段,让父亲用生命保卫的故国百姓受难。”
  李均抬起了头,以陆裳性格,他也不相信她是来投靠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裳此来的目的,竟然是劝他退兵。
  “小妹之意是……”
  “请李均哥哥到此为止,不要再进了。”陆裳明眸如水,脉脉注在李均眼中,“李均哥哥本意也不是想一举灭了我大苏,而是想为自己开辟战略后方,但我恐哥哥收不住手,故此来劝哥哥罢兵。”
  李均心中怔了怔,陆裳言语中虽然有个劝字,但她那盈盈的目光,却透露出他熟悉的某种坚定。那种目光,往常曾在陆翔的眼中看到,而今再看到,无限亲切在他心中缓缓升起。
  “若是我不听小妹之劝呢?”李均避开陆裳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心硬如铁。他,已不再是五年之前那个要从陆翔的目光中寻找如何为人处事的少年了。
  “若是哥哥不听小妹之劝。”陆裳细声道,言语中有些无奈,“小妹又能如何?但好教哥哥得知,小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先父为之牺牲的故国化为一片焦土,说不得只有尽力与哥哥周旋。”
  李均按捺住内心深处的震憾,默然无语。陆裳说得很婉转,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与无法怀疑的坚定。他现在明白,陆裳为何一来便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出现,从一开始,她便在心理上给了自己强大的压力,让自己不得不正视她的意见。
  “小妹果然是个大人了。”李均终于出声,勉强笑了一笑:“只是还如当初那般爱与我捣乱。”
  陆裳嫣然一笑,挺直的鼻梁上端现出小小的皱纹,那一刹那的风采,让李均与孟远不得不又移开目光。
  “李均哥哥也不成了大人了么?如今天的李均哥哥,一点都不象初见时的李均哥哥了,只有孟远哥哥,还是当日那般。”
  孟远哈哈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冲淡了些许两人间的尴尬。他道:“小妹若是信不过我们,那便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好监视我们。”
  陆裳垂下眼神,轻声道:“小妹如何敢信不过两位兄长?只是数年不见,大家变得都太多了。孟远哥哥虽然性格没变,可心中……心中是不是没变,小妹就不知道了。”
  “一年之内,我将不会再取苏国寸土。”李均缓缓道,言语中露出威严之色,“我言出如山,但若是苏国来攻击我,我也不会客气。小妹,你还是留在我这,或是我送你去余州,让你见见几位朋友,如何?”
  “是墨蓉姐姐和纪苏姐姐么?”陆裳轻巧的一笑,笑容中透出俏皮,似乎是一个妹妹正在拿兄长寻开心。“我早听说啦,哥哥在余州的事绩,很早前我便知道,只是不知什么时侯能吃上哥哥的喜酒啊?”
  李均脸上浮现出尴尬无比之色,没料到自己之事,竟然也传入了陆裳耳中。陆裳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取笑了几句,这才肃容道:“小妹倒是很想与两位哥哥在一起,只是有些俗务缠身,两位哥哥请放心,那一点自保之力,小妹还是有的。”
  李均与孟远深知她的本领,而且从她方才表现出的气度与心机,也不愧为陆翔之女。依她的性格,既然不肯说自己要去做什么,那就是决不会说的了。
  “好了,两位哥哥不送我出去吗?”陆裳此时站起身,将那斗笠又给自己带上,轻轻福了福,“小妹这可就要告退了。”
  在大帐之外目前她远去,孟远忽然问道:“若是你非得违背诺言,而小妹真的从中阻挠,你当如何?”
  李均沉默无语,他不愿意欺骗孟远。
  “无论你如何,你都应记着,她是陆帅的女儿,是我们的小妹。”孟远盯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道:“有些东西可以放弃,有些东西却不能放弃。”
  随着陆裳的突然出现,李均与孟远心中,都升出一种大变将至的感觉,陆裳身影消逝之处,依依雾霭,晚霞万道,淡黄色的光芒笼罩在大地上,一片安祥平和,但李均与孟远,分明看到这淡黄的光中,夕阳如血。
  这一夜里,李均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当弯月透过小窗照在他睡觉的毡布之上时,他干脆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飞链短剑,在帐前舞起剑来。
  正当他将剑舞成一团光,月华下只有那银闪闪的剑芒却看不见他身影之时,急骤的马蹄声在大营之外响起。更鼓声中,这马蹄声显得更为响亮,将许多和平军将士从睡梦中惊醒。
  马蹄声在大营之外止住,接下来便是哨兵的喝斥声,李均不为所动,纵身跃起,将一道罡气向虚空之中的月亮发去。
  “统领,莲法军上师甘平有紧急军情求见。”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侍卫的话语。
  “甘平!”李均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应是程恬帐下的吧。
  “请他过来。”
  片刻之后,几个侍卫陪着一个年纪与他相若的莲法军将领走了过来。李均收住剑,淡淡看了这将领一眼,道:“程掌教已经故去了么?”
  “啊!”甘平心情激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自己尚未开口,他便推测出程恬之死不成?
  “昨日才接到余州急报,说陈国柳光有异动,没料到今日你就来了,看来这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李均还剑入鞘,但手揽住甘平之肩,“甘兄弟,进帐再说,来人,为甘兄弟准备酒菜。”
  “统领太客气了……”一路奔波厮杀,又受了方凤仪冷落的甘平,此刻心中一阵温暖,李均的热情让他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虽然程恬只是要他投靠李均,要他将这些兄弟带出莲法宗带出生死场,但在他心中,为程恬复仇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贵教其余掌教中了柳光的连环计,自相残杀起来?”等甘平进完酒食之后,李均也不客套,第一句话便直指要害。
  “统领如何知道?莫非余州已经派人将这信送到了?”
  “余州到此处,要绕过穹庐草原,再经云阳沧海,才能到此处,估计还有两日消息才能得到。”李均神情肃然,他目光炯炯,道:“我料柳光定是先挑得五掌教中有野心之辈称王,俗语‘天不共日’,只需有两个莲法宗掌教称王那莲法宗分裂便不可避免。程恬掌教风采,虽已有两年不见但我依然记得,他只怕是五掌教中唯一能识破柳光这一计策者,于是柳光便再令人说动那称王的掌教,吞并程掌教部众便可在莲法宗内一枝独秀。程掌教不愿见莲法宗分裂,定会起兵调停,却又将自己身后让给了柳光,我猜的对也不对?”
  甘平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李均,虽然在具体经过上略有出入,但李均所猜想的,与事实发生的几无二致。他长长吸了口气:“统领早就料到会如此?”
  李均直视他的目光,微微笑道:“若是莲法宗与我为难,我便会以此破莲法宗。柳光之智,只在我之上而不在我之下,他岂有不知之理?”
  “那统领为何不向程掌教示警?”甘平拍案而起,眼中光芒四射。
  李均笑而不答,在李均那目光之下,甘平鼓足的气愤逐渐消散,他懊恼地坐了下来,喃喃道:“你如何会向程掌教示警,你自己不施此计便已不错了……”
  “此言差矣。”李均向后轻轻一靠,轻叹道:“我若是能选择,我更希望程掌教为我隔开柳光,如今程掌教故去,柳光大军定然挥师东进,余州危如累卵。只可惜柳光时机抓得正好,我在苏国抽身不得,他突施此计……他也是想将程掌教与我同时灭了,好除去心头之患吧。”
  甘平喉咙中哽了一下,李均所言,确实极是。
  “掌教中了伏击,身受重伤,临终之际让我来找统领。”甘平再次抬起头,眼中尽是赤色,“只要统领出兵为掌教复仇,我甘平与帐下六千教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掠过一丝痛苦,甘平此刻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失去陆翔之时,也是如此痛若。这痛苦,自己足足用了五年时光,才将之变成了一种隐忍不发的仇恨。
  “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柳光晦气,便是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李均慢慢道:“故此,我希望你是真心为我效力才投入我帐下,而非为了程掌教复仇。”
  “除去为掌教复仇,我别无所求!”甘平瞪起双眼。
  “好了,我料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说服你。”李均哈哈一笑,“请放心就是,我定然会用柳光的首绩来祭奠程掌教。”
  甘平闻言,翻身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李均早就避开他的跪拜。
  “甘兄弟,请记着,在我和平军中,男儿之膝是不向任何人跪拜的,哪怕那个人是天王老子。”李均正色道,“你先去歇息吧。”
  甘平心中百感交集,他爬了起来,默默随着侍卫走出帐外。李均在他走后,脸上才浮出复杂的表情来。
  “请魏先生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他缓缓道。
  事情似乎接踵而来,如果早上三天,他便无计可施,但这几日里,清桂已定,鲁原也将吴恕的底牌带了回来,他可以集中精力与柳光再次对奕。此时他心中,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诅咒。


第七章 初会
  柳光眯着眼,在马背上轻轻摇晃。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以为他在马背上睡着了。而熟悉他者如柳家军的老部下,则明白他心中有什么计谋即将完成时,便会如此。
  这两年为了牢牢把持住陈国朝政,他将大多数时间放在了临郢,坐轿子的机会远比骑马要多,在达官贵人中周旋的时间也远多于同敌人正面相抗的时间。但是,每当他要作重大决定之时,他便会命马夫牵出他的宝马黄云追月,在郊外狠狠跑上几圈,跑得两胁生风,周身热气腾腾之时,他才会回城。
  “老了,老了……”他忽然轻轻喟叹息一声,千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纵横世间没有对手,尝够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却败在时间这无形之刃下。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柳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盔。陈国临郢中有点力量的,要么投入了他的手下,要么便被杀死或放逐,他如今可以放心的外出征讨了。如果再在那个纸醉金迷的都城中呆下去,自己只怕连马都不会骑了。
  “主公正值壮岁,为何言老?”韩冲微笑着道,随着柳光权势日重,他们对他的称呼也由大帅变为了主公。
  “自二十岁起兵至今,征战三十余年,白骨如山,鲜血成河,看惯了生死别离,如何能不老?”柳光大笑着道,言词虽然苍凉,语气却仍豪迈。
  “主公,你看那便是恶风岭了,当日李均便是在此,全歼莲法宗三万大军,这两边石壁之上,至今尤为黑色,据说便是那日恶战之后的血迹。”谋士庞震用马鞭一指眼前的穷山恶水。
  “此地乡民传言,夜夜于此都有鬼哭之声,便是那战中阵亡者的冤魂。”另一个谋士刘铮也道,他与庞震都为柳光这数年来收揽的客卿,也都想在柳光的大业之中立下传世之功。
  “有此言吗?”柳光哈哈大笑,“那今年我军便在此宿上一夜,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有鬼!”
  “此地为六反之地,不宜驻扎。”韩冲进言道:“况且如今天色尚早,将士精神体力都充沛,还赶上一赶吧。”
  柳光捋须颔首:“韩冲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我便在这恶风岭登高一望,也算是凭吊李均当日的壮举。”
  众人下马簇拥着他自小道向山岭上攀行,攀到一半之时,只觉山岩如鬼怪般狰狞可怕,山上北风劲吹,让人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意。居高临下,向峡谷望去,则峡下人如蝼蚁,暗黑色的岩石如巨怪般张嘴欲食人。又向上攀了一段,路已经在杂草灌木之中消失不见,只看见风吹树动,几只不知是什么鸟儿发出惊悸的鸣叫。淡白的太阳照在这朝露未干的山岭之上,隐隐升起森然的雾气。
  柳光回头望去,山绵延相连,相失在天际。他长长吸了口气,只觉满胸豪情,宛若回到少年之时。
  “叮!”一声,他拔出佩剑,凝力刺入脚下岩石之中,那剑锐利坚韧,毫发无伤。
  “壮岁登绝壁,举手探星辰。老松惊恶鬼,阴云乱天神。枯骨满沟壑,黑崖余血痕。至今闻鬼泣,夜夜愁煞人。”
  “好诗,慷慨悲壮,风骨嶙峋。”庞震击节赞叹,“主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双,便是陆翔复生,也比不上主公这般全才。”
  “信口胡诌,庞公谬赞,愧不敢当。”柳光眯起双眼,微微一笑。
  “主公何不命石匠于此凿石立碑,也为后人留下凭吊追思之迹?”刘铮道。
  “此事待我回军之际再来吧。”柳光转过脸向他新任命的怀恩城主王仁渊,“王大人,如今怀恩便交给你了,数载以来这峡中枯骨尚无人收敛,请大人命人将之好好安葬。”
  王仁渊躬身一礼:“大人仁德之心,泽及枯骨,下官怎敢不誓死效命?”
  听到他言语中隐隐有投靠之意,柳光只是一笑置之。若是无能之辈,几千几万也可随意得到,若是有才之人,便是他不愿投靠自己也会设法招徕。
  “下山,进军!”柳光转眼向那东方望去,视线被群峰所阻,他拔出剑,当先走了下去。
  “时间紧迫,昨夜里我与魏展先生商议了,必需即刻回军。”
  李均环视众将,听了甘平带来的消息,和平军的主要将领谋士尽皆变色。在他们起兵之时,莲法宗尚与柳光维持僵持之势,却不料仅仅一月,陈国便被柳光以罕气的霸气席卷,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柳光统合陈国全国之力,甚至于身登大宝。
  那么柳光下一个目标,定然是余州了。他选择这一时间作为发起攻势之时,也便是要避开李均的干预,同时乘李均主力在苏国之际,杀李均一个措手不及。或者李均策动诸国联合讨伐柳光之初,柳光便意识到李均之意不在陈国,而在苏吧。
  李均昨夜接见甘平之时,虽然言行表现得似乎成竹在胸,但唯有他自己明白,柳光对于时机的把握之佳,是远超过他想象的。他原因在余州留下的应对之策,能否真正抵挡住柳光那锐如利剑的锋芒,他心中也没有把握。
  沉默持续了足有一柱香时分,众人都明白柳光之可怕,也都知道一招不慎,唯此次苏国之征劳师无功,而且便是生存下去都有危险。
  李均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释然,便是他与魏展这两个精于谋划者,昨晚半宿无眠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出来,何况其他文武。
  他目光移开,发现端坐于他左手的黄选轻轻颤抖了一下嘴唇,便问道:“黄先生,陆帅在时多次用先生之计,如今事危矣,先生有何教我?”
  ……
  “会昌城?”
  柳光青衣小帽,骑在一头与他名将身份绝不相称的小驴上,他那脸上堆起的皱纹与鬓角露出的点点白发,让他象个在乡居之中过着闲适生活的隐者,而非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英雄。唯有盯着会昌城时那眼中冒出的一缕精光,才让人察觉,他绝非普通之人。
  远远望去,会昌城静静耸立于暮霭之中,宛若一只隐藏于草丛中的猛兽,随时准备扑向经过的猎物。城头炊烟袅袅,看起似乎安祥平和,但柳光分明自那城上,看到了森森杀气。
  “并非毫无准备啊。”柳光微微一笑,看来对手欲将这会昌变为捕捉自己的野兽,那么,究竟是自己这猎人高明,还是这野兽厉害,就得视双方斗智斗勇的结果而言了。
  “细作说李均倚为智囊的凤九天与他那个戎人女人都来了此处,同行者尚有五万大军。”身旁同样百姓装饰的谋士庞震道,“不过以五万对主公二十万之众,无亚于以卵击石。”
  “庞君过于托大了,李均三五年间便崛起,绝非偶然。”柳光捋须道,“你看,我大军前来此处,凤九天必然早已知晓,否则不会在这时突然领兵出现在会昌城。他先我一步到达,便是在张网,想让我一世英名毁于这会昌城下。”
  “小人不是托大,而是以为这普天之下,论及用兵之道无人是主公对手。”庞震呵呵笑了。
  “唔。”柳光轻轻应了声,对此似乎是默认,又看了半晌,他召呼道:“你看城门处,明知我大军压境,却依旧行人往来,仅这镇静一点,凤九天也是名不虚传。”
  “主公之意……”
  “其中有诈。当初彭远程席卷余州,李均仅余银虎城与狂澜城两城,银虎城不是彭远程主攻目标,而拥有十五万之众的彭远程,在仅仅数万人的狂澜城下大败,便是为凤九天拖延之计所害。彭远程仍旧是目光浅了些,换了我,决不去攻坚城,狂澜城中数万人只需遣一将牵制住他,自己再于半路劫击自陈国匆匆退回的李均,那如今余州便是彭远程的天下了。”
  庞震默默点头,知道柳光意犹未尽。
  “李均经营余州数年,精锐之师便有十五万之众,再加凤九天行藏兵于民之策,余州百万青壮百姓,十之八九可上阵战习于行武。可是凤九天只带来五万军马,你不以为这其中有诈么?”
  “李均出征苏国,带走了十万大军,境内只余五万人马,凤九天悉数带来,何诈之有?”庞震颇为不解。
  “为何不将百姓动员起来,此刻为生死存亡之时,凤九天不动员百姓岂非不智?”柳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有人来了,大帅!”随侍的樵夫装扮的卫士低声警告道。
  只见城中走出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当先两人一个全身在盔甲之中看不出模样,另一人则是个穿着儒者服饰的人,年龄约有近五十,须发有些发盔,神态也极为平常。但庞震咦了声,道:“这两人就是凤九天与纪苏。”
  “哦?”柳光眼光昏花,似乎只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老汉,他笨拙地下了驴,让到路的一旁。
  庞震掏出个水壶,借饮水的姿势隐住自己脸上的紧张,那卫士警惕地向柳光靠来,但柳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他便将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歇息。外表看来这是一群准备进城的乡民,见了军队出来为他们让开道路。
  “凤先生为何要出来?”
  柳光耳尖,听得那全身盔甲的人用怪异的声音道,他心中一动,这套盔甲原为战神破天侍者的服饰,头盔之中有专门的变间装置,那么这人真是李均的戎族女人了。
  “只是来看看地形,估计柳光会从哪儿进攻罢了。”那被称作凤九天之人神态安然,声音清朗,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称。
  “在城头看看也是一样。”纪苏四处观望,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不禁问道。
  “纪姑娘之言差矣,在城头我只能看到如何防守,只有在城下我才可以看出如何进攻。”
  “可是我们只需防守便可,守上些时日,柳光老贼得知后方变故,定然会不战自溃。”
  此刻他们已经是越走越近,声音便是庞震也听得一清二楚,柳光听得这戎人女子无礼地称自己老贼,心中颇觉有趣,侧过头看了看她。那戎人女子似乎发觉了什么异样,也紧紧盯着柳光。
  “哦,一则来此便可以知道柳光可能会采取何种攻城之策,二则我也得为日后追击柳光作些准备。”凤九天仔细察看周围地形,还不时回头看看会昌城。
  “喂。”纪苏没有再问凤九天什么,只是驱马上前,笔直来到柳光面前,那遮住面容的狰狞头盔之下,寒如冷电的眼眸盯着柳光的眼神,柳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流动着的武艺高绝的猛将的灵力。
  “以董成为清桂留守,将清桂军务尽皆托付于他,似乎还是太冒险了些。”
  前往狂澜城的大海船之上,魏展迎着海风,望着在船上空飞舞盘旋的海鸟,对李均道。“那一夜我们不是商定让孟远将军为清桂留守吗?”
  “以孟远兄为清桂留守,我军主力南下之时,若是多留兵马则恐不足以与柳光对抗,若少留兵马则恐当地百姓不服生事。孟远兄再加上吕无病辅佐,攻取清桂有余,而欲守则易有变故。非二人才智不及,是因为人各有所长。”李均微笑道,“董成不同,一则他长期为郡守,处理政务有经验,二则他较得苏国百姓之心,比之孟远兄易为百姓接纳,三则他自己提出,我也不好拒绝。”
  “他终究是新近投诚,只怕……”
  李均摆摆手,悠然道:“我知道他这般人物,他并非投诚于我,而是投诚于苏国百姓的百年祸福。非以百姓之名,不足以动他之心,黄选先生当初在溪州便是如此说服他的。因此,他绝不会一再倒戈,为天下所笑。况且,我将黄选先生留在他身边,时时劝导,足以稳住他了。此乃临时变化,未同先生召呼,还请先生见谅。”
  “统领既有把握,我便不多说了。”魏展想起自己也是一投入李均帐下便被重用,确知在用人这一方面上,李均绝非常人所能及。
  那一日在军事会议之上,李均作出了让部分和平军领导者担忧的决定,合清桂四郡为一州,州名便称清桂,以董成为清桂留守领州牧事,黄选则为其主簿。更让和平军部分将领意外的是,这项措施,李均甚至让黄选以董成名义写成奏折,派人送往苏都柳州。似乎辛辛苦苦打下的清桂,又还给了苏国昏君一般。
  “这只不过是暂且得到一个名份,以安清桂百姓之心,证明统领无意侵夺苏国之地。等到清桂百姓尝到统领新政的好处,这个名份便可有可无了。”魏展如是解释,虽然如杨振飞者仍不明白,却也知在此事上不宜横生枝节。
  接着李均综合众人建议,令孟远与吕无病领和平军一万骑兵连夜赶往枫林渡支援方凤仪,留下一万和平军给董成作机动之用,其余尽数赶到溪州,搭乘早已等侯在那里的大海船回到狂澜城。
  “统领心中,究竟有几成把握对付柳光?”终于忍不住,魏展还是问了这个明知没有任何答案的问题。
  但李均却回答了:“老实说,一成把握都没有。”
  看着李均说出这极无志气的话语,脸上却是甚为轻松的神情,魏展迷惑了。他虽然渐渐了解李均,对于李均的一些心思颇能揣测得出,但李均此时却让他无法看透。
  “哈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起来,笑得随在两人身边的卫士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李均方才道:“先生为何而笑?”
  “统领又是为何而笑?”
  “看来先生终究是不肯让我,哈哈哈哈。”李均眺望远方,海天一线之间,一片茫茫,若不是船队连绵而行,而只是一只船在海里漂泊,那样天海之间,便只有一个自己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厌倦,有一冲想将自封闭起来的冲动,抛开那战争,抛开那野心,抛开那贼老天,泛舟于海上,既无平时的喧闹杂乱,又无战时的流血伤亡。
  “统领,统领!”
  魏展的呼唤将他从封闭中拉了回来,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终究不能离开战场,因为自己是十余万军人的统领,是数百万百姓的事实统治者。若是放在千年战争最激烈的年代里,自己目前的力量已经可以算是强大的势力了。但到了这几百年,各国间兼并日重,小国所余无几,而恒国、苏国与岚国这样的巨大国家,已经巍立百年了。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方才究竟为何发笑。”李均略有疲意的道,但魏展询问的目光并未收回,李均长长吸了口气,指着东方天际道:“有朝一日,我欲使这大海成为神洲之内湖,先生以为如何?”
  “统领虽然豪情万丈,但也请解决了柳光再言此事。”魏展没有因为李均的情绪低落而顺着他的意思。在他看来,一个人烦躁不安的时侯,最能体现出这人的自制能力,而身为一军统帅,自制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回舱去歇息会儿。”
  李均脸色果然有些不愉,他转身回船舱,魏展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虽说每个人情绪都有高潮低潮之分,但李均自他见面起,便如一个不知疲倦的铁人般,从来没有看到他情绪低落之时,这一次不知为何却低落起来。而且,此时李均要去面对或许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情绪低落,对他而言是致命的错误。
  “果然如此。”
  吴恕在他那被书架子占去大半地方的书房之中,淡淡地道。
  恭恭敬敬侯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以他的服饰而言,在朝中当数三品大员,但在吴恕面前,他却如一个仆役般恭谨,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辛苦了,你可以下去。这事情我自然会转禀圣上,你的功劳我也会一并呈报给圣上的。”吴恕端起茶,淡淡地道。
  “多谢恩相,下官哪有什么功劳,全是仰仗恩相提携。”那朝官语气中透出一股打内心里出来的喜色。
  “唔。”吴恕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唔了声,那官员会议,躬身行礼道:“下官这便告辞了,呃,此次来得匆忙,未能替恩相注意各地的奇物,只略备土特产,稍后下官便令人送来。”
  “你不留下来陪我吃顿晚饭么?”或许是提到礼物的关系,吴恕态度变得有些热情,但那朝官深知进退,再次施礼道:“不必,不必,下官已经打扰了恩相许久,还是告退的好。”
  待那朝官走后,吴府的管家大声呦喝道:“沧海郡守代喜求见。”
  吴恕轻轻一拧眉,闭起了眼,只从他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亲随明白他的意思,呼道:“让他进来!”
  代喜提着官服,战战兢兢跨入大门,还未来到吴恕近前,便扑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恩相大人饶命,恩相大人饶命!”
  “我饶你命?可是李均不见得会饶我命。”吴恕慢吞吞地道,“你与李逆勾结,至使沧海失守溪州沦陷,从而为逆贼打开了进入我大苏的门户。你蒙受国恩却贪赃枉法,你在溪州三年不曾检过兵不曾缉过盗,如今我想倒是想饶你,可你要我以何理由饶你?”
  “恩相……恩相……”代喜涕泪俱下,叩头流血:“恩相明察秋毫,实非门生与李逆勾通,而是董成与李逆暗通款曲。如今董成就任李逆清桂留守便可证明门生确属无辜!”
  代喜之所以在吴恕面前自称门生,是因为当年他考取仕途的主考官,便是吴恕。他当然不会幻想这“门生”二字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转机,只不过如今能抓着一根稻草便是一根稻草了。
  “唔,你说得也有道理。”吴恕微微颔首,似乎听进了代喜之言。
  但代喜深知吴恕其人,若是喜怒不动于颜色,那尚有生之希望,若是大发雷霆,那还有辩解的余地,若是和颜悦色如现在,那便意味着有人死路一条。
  “恩相,再过数月便是恩相大寿之时,门生自知此次死罪难免,到时不能为恩相祝寿,故此提前准备好了礼物,门生此去与恩相人鬼殊途,再也无法于恩相面前听侯教诲……”说着说着,念及自己可能遇到的悲惨下场,代喜禁不住嚎淘痛哭起来。
  身后屏风里传来唯有吴恕能够理会的异动,对于自己那个贪婪的妻子,吴恕也有些厌烦,但到底还是畏惧多了些。他略略挪动了身体,道:“念你尚有功于朝庭,我会奏明圣上,让你将功折罪。至于能否留下你一条性命,还是要看你自己。”
  当终于捡回一条性命的代喜在吴恕大门之外抹着冷汗之时,吴恕的妻子熊氏正在询问吴恕:“那李均小儿竟然夺去了清桂,老爷当如何是好?”
  “那小儿果然颇有眼光,知道清桂是立业之地。”吴恕眯着的眼在他妻子面前睁开,黄幽幽的冷光,即便是熊氏也难以琢磨透彻他内心中想的是什么。
  “余州、清桂,若是用能吏治之,都是富庶之地。”吴恕心中盘算,“如今朝中反对我者大多为我除去,皇上左右无人可用,不倚仗于我便不足以行事。皇上皇上,你有意杀陆翔,我却担上了这千古骂名,既是如此,我也不得不为自己考虑了。”
  这些话,即便是对着妻子,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他能说的,只有他的布置:“如今柳光大举攻伐李均小儿,清桂只余叛将董成,我正好乘机发兵,夺回清桂。”
  “朝中诸将,谁人会是董成对手,况且将兵权托付于他,怎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董成?”熊氏的疑虑,不能不说是对吴恕的提醒。
  “无妨,我心中早有一人,他军略便是不及董成,也不会相差太远,令他统十万禁军,再自各地调集十万兵马,对付区区董成应是没有问题。”吴恕森然一笑,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皮剥落般扭动,眼中那阴森森的光芒便是熊氏也胆寒:“至于成为第二个董成,那是不可能的,我料李均恨他决不在恨我之下,谁有都可降李均,他是万万不敢降的。”
  二日后,朝庭传出,以原无敌军中重将、手刃陆翔的功臣、骠骑将军王贵为兵马大元帅,都督二十万大军南征。
  “怎么了?”
  纪苏盯了柳光半日,仍旧一语末发,倒是凤九天有些不解,诧异地问道。
  “这些人是奸细!”
  纪苏一语惊人,便是深沉如柳光者,也不禁错愕。传闻里这戎人女子不过武艺高强,却没有听说她智慧也如此,莫非她是一直深藏不入,是李均留在余州的杀着?
  “哈哈哈哈,纪苏姑娘何时变得如此多疑了,是不是太久没有见着统领了?”凤九天哈哈大笑,一面开着纪苏的玩笑一面摇头,“这些人都是附近乡民,你看你将他们吓得那样子,若是奸细,怎能如此神色大变?”
  “他!”纪苏一指柳光,神态间杀意盎然,“看他骑驴的姿势,不象骑驴而象是骑马。你们常人看不出来,我们生在马背上的戎人可是一眼就看出了!”
  未等柳光辩解,纪苏又用手一指柳光之侍卫:“再看他,额角有道肤痕,你们男子不注意,却逃不脱我们女子的眼睛,那肤痕戴头盔时间长了的痕迹,这二人都是军人,却装作百姓打扮,不是奸细是谁?”
  凤九天张开嘴呆了半晌,眼中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柳光脸上的惊慌之色却未改变,他慌忙下了驴,拱手行礼道:“将军好眼光,小老儿曾当过三十年骑兵,如今老病在家,但这多年的习惯却无法改变。那年轻人是小老儿侄子,这两年误投了莲法乱军,最近才回得家来。”
  他言语之中并无一字说自己并非奸细,但却将纪苏指证的理由推得一干二净,纪苏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责问。
  凤九天冷冷盯着柳光,似乎并未被他说动,柳光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神色恢复了镇静。二人对视了足有一盏茶功夫,凤九天方移开了目光。
  “老先生习于行伍,可有兴趣在我军中效力?”凤九天微笑着道,似乎已经没有了猜疑。
  “小老儿不过一士卒,怎敢说习于行伍?”柳光再次拱手逊谢:“和平军兵多将广,我一老卒,于和平军大业无甚补益,而且战乱久了,小老儿也厌倦了。”
  “确实如此。”凤九天深深叹息道:“战乱久了,任何人都会厌倦,便是百战百胜的名将,也终有厌倦的那一日。老先生以为,那不败名将柳光元帅,是否也有厌倦之日?”
  “不败名将柳光元帅”八个字如惊雷般响起,柳光的部下神情都是大变,甚至开始向这边聚拢过来。唯有柳光脸上浮出沉吟之色,半晌道:“每一个人都并非天生好杀者,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个人夜深后都会有扪心自问之时。”
  凤九天再次与柳光目光相对,柳光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柳光是个老兵,小老儿也是个老兵,小老儿不过是瞎猜罢了。”
  “老先生所言极是。”凤九天慢慢道:“柳光元帅有柳光元帅不得不作战的理由,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作战的理由。纪苏姑娘,我们是否该回城了?”
  望着凤九天与纪苏一行又回到城中,柳光微微笑了笑。庞震凑上来道:“主公镇定自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这亲身涉险之事,以后请不要再做了。”
  庞震的谏言让柳光再次微笑起来,他将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轻轻道:“若非亲自来此,又怎能见到凤九天与纪苏这两个妙人?耳闻不如目见,这两个人倒值得我亲自来此……”
  侧目见到庞震颇不以为然,柳光轻轻一摇手中的鞭子:“那纪苏能从我姿势中发现我习于骑马,用从侍卫头上的痕迹推出是军人出身,决不只是一蛮女。凤九天能推测出我的身份,以言语挑我之后又能隐而不发让我们离开,是个善于捉住时机之人。”
  “什么!”原以为凤九天与纪苏是不能确定众人身份才放过众人,因此庞震听了柳光的话倒吸了口冷气,他们方才距会昌城不足千尺,城内大军出来不过片刻功夫,若是凤九天一声令下,他们只怕一个都逃不走。
  “凤九天以为此时抓我并无把握,他身边不过百余人,却不知路人中有多少我们的人。而那戎女纪苏不见得是我对手,若是一击不中,只怕他们这百余人反会为我掳获,因此他装作未察出我身份而回。我料片刻之后他必有大军出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到一柱香功夫之后,数千和平军蜂拥而出,将道路两旁几乎踏遍,却只在地上见到“我去也”三字。
  “真不愧是柳光……”这是凤九天接到报告后不由自主发出的赞叹。
  孟远抹去额间的汗水,有些出神的望向河对岸。
  桂河在枫林渡尚不算宽阔,不过千丈罢了。但河水却极深,最深处足有十丈,便是羌人,也需有五个那么高才能不被河水淹没。河中心处水流湍急,最长于游泳的夷人只怕也会被水流在一瞬间冲下数十丈。除非凭借舟船之便,或是如飞鸟般有翅膀,柳光的部下绝难过河。
  初冬之晨,河水中冒出腾腾的雾气,让整个河面成为一片乳白。远眺对岸,茫茫然如仙境一般安宁。
  “柳光派来的是谁?”
  他问方凤仪。他领着一万骑兵赶来支援,对于先经过苏国官兵冲击,紧接着又迎来柳光控制的陈国官兵进攻的方凤仪而言,李均在这危机之时将倚为臂助的孟远派来支援,让他深为感动。余州此时,也同样要用人得紧啊。
  “细作来报,敌将是陈国前将军霍匡。”方凤仪道。谈到霍匡这个名字,他颇有些不解。
  “方兄有此人的资料么?”孟远也同样觉得奇怪。柳光敢于将独当一面的重任交与这个霍匡,那此人就不应是泛泛之辈。虽然他的官职“前将军”在武将中是比较高的了,可从来就未曾听人说起过此人。
  “据说此人本是一县令,不懂武学。”方凤仪皱着眉道,“以往也只不过在他那县里治治匪,未曾指挥过大战。”
  “甚至连马都不会骑。”旁边一将插言道,“他上阵打仗,从来都不骑马,是坐在一顶八抬大轿之上。”
  孟远看了那将一眼,见那将服饰是莲法军的样式,知道是随甘平来投的莲法宗将领。他们在陈国与柳光大战败走,对于敌情自然要了解得多,因此孟远问道:“那此人指挥作战如何?”
  那名叫左思敬的莲法宗将领脸上露出颇为忌惮的神色,道:“这霍匡指挥作战,倒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每次只要他出现,我军便会败北。”
  孟远怔了怔,颇觉得好笑地道:“也就是说此人运气特好啦?”
  左思敬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在不足一月的激战之中,莲法宗程恬部下的众多文武将领一一阵亡,他也是甘平自低级军官中提拔而起的年轻人,如若硬要他将对方用兵之道说出所以然来,确实是难为他。
  “唔。”孟远沉吟了一会,他自然不会真以为霍匡仅凭运气好便可以被柳光提拔出来,战场之中,只凭运气是无法活得长久的。身为将才,他深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的道理,这霍匡虽然既无名气又无特点,但更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将才。
  “这几日霍匡并无异动,似乎是给桂河难住了。”方凤仪道。经过和平军与苏国官兵的大战,桂河两岸能够用来渡河的大小船只尽数落入和平军之手,对岸的十万陈国大军想要渡河,几乎是不可能。
  “河对岸有多少我方的细作?”孟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有十六人。”
  “十六人……”孟远心中稍宽,如此应该不会漏了霍匡的行踪才是。那霍匡在河对岸静止不动,究竟是何意?
  “莫非霍匡本意便是将我们牵制在此处?”吕无病道。
  “正是!”孟远猛然省悟,“霍匡本意只怕就是将我军牵制于此,以便柳光对余州的攻掠。若是我军露出空隙,他也会毫不客气见机行事!”
  “那我军便在此与之对峙不成?”左思敬很自然地用上了“我军”一词,自与方凤仪相识之后,他便发现方凤仪原来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他不来攻,我便攻过去!”孟远吐出这几个字,用力一挥手道:“方兄,将船只准备好,今夜我要渡河!”
  “孟将军,这不太好吧?”方凤仪略有些迟疑,李均之令,是他们能守住枫林渡,让清桂有个安全的后方便可,而出击之事,似乎不在李均授权范围之内。
  孟远坚定地道:“无妨,我先过河为前锋,突入敌阵中后你为我后应,若是我战不利,你便来救我,若是顺利攻破敌阵,你乘势掩杀!”
  “请以我为前锋!”吕无病从孟远脸上看出了不容更改之色,他只得婉转提议道:“将军身负李统领厚望,全军上下皆唯将军马首是瞻,不可轻身涉险。”
  听了他的话孟远哈哈笑了起来:“无病,你几时见过我躲在后方了?这次我要固执一回了,你们且放宽心,我自然会谨慎从事!”
  拗不过孟远,无病与方凤仪只得悬起颗心,为孟远的连夜突袭作准备了。
  这一夜乌云蔽月,桂河之上夜风如刀。孟远令人以粼粉涂于船后,以为后面的船只指路,五千精兵乘风破浪,悄无声息地接近对岸。
  河岸边静静的没有人声,河水拍击河岸的响声遮住了船行之声,孟远凝神向岸上瞧去,只觉树木在黑暗中如一群怪兽,森然欲舞。
  “且慢。”身旁战士意欲上岸之时,孟远伸手止住了他们。他侧耳倾听,树林之后隐隐有军中更鼓之声,一切都极正常,看来那霍匡并未察觉和平军的攻来。
  “太安静了,太正常了。”孟远在心中默默想。他之所以要强渡夜袭,并非他贪功,而是他深知若是自己能攻破霍匡,进入陈国,出现在柳光身后,对于正处在柳光无与伦比的压力之下的余州,将有多大帮助。但若是在此败阵,不唯对李均毫无臂助,只怕还会连带将这新夺来的苏国清桂丢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便是自尽谢罪也于事无补。
  “不可能,左思敬说这霍匡指挥作战虽然不是奇计叠出,却也能抓住时机,他如何会这般大意?”
  在心中自问了一句,孟远颇觉踌躇,若是就此回军,只怕要为无病及方凤仪等嘲笑,不战自退也不利于军心士气,若是上岸,若是中了埋伏,这五千精兵只怕尽要化为灰烬。
  “将军,何时上岸?”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战士跃跃欲试,副将见了他们在黑暗中仍闪亮的眼睛,便催促地问道。
  “且再等一等。”孟远用力握住大刀刀柄,冰冷的刀柄传来了夜的寒意,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从犹疑不安中镇静下来,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冷静地判断了。
  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深幽的夜色里更显响亮,便是哗哗的流水声也无法遮住。孟远忽然一甩手,船行来虽然无声无息,人不能察觉得到,但岸上树林中的寒鸦归鸟,却应发觉和平军的来袭,这些寒鸦归鸟悄然无声,便只证明一件事情。
  “传令给后船,立即返回!”
  他决然道。身旁副将诧异地望着他,而做出这个决定后的孟远却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在心中与一个强大的对手对决过。
  命令借着粼光被传了回去,和平军的船只纷纷启锚回航,正这时,岸上传来惊雷般的战鼓声!
  “杀!”
  一瞬间火把齐举,将整个河岸照成白昼,跳跃的火光下,是陈国官兵兵刃上的闪闪寒光。孟远只不过倒吸了口冷气,火箭便如骤雨般铺天盖地而来。
  “盾牌!”孟远大喝道,在一片杀声中,他的命令无法传到其他船上,但其余船上的和平军都自然地树起了盾牌。人虽然并未给箭射中,船却难以躲闪,熏了油的火箭落入木船之上,片刻间便在船头也燃起了烈焰。
  “灭火!”除去用盾牌拨挡敌人火箭的将士,其余人大多都开始救火,正这时,岸上的陈国官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霍将军!霍将军!”
  孟远在船头举目望去,只见在火把之中,一顶八抬大轿如鹤立鸡群,轿四周没有帘幕,轿中之人看不真切,但可以察觉他并没有着盔甲,而是一袭长衫。他应就是霍匡了。
  那霍匡在轿中挥了挥手,陈军上下竟然一瞬间静了下来。
  “敌将听了!”轿中传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虽然清楚,但中气却并非很强。孟远心中一动,知道这霍匡果真是文官出身,并不长于搏杀之道。
  “你且向上游方向看看!”霍匡声音中略带自负之意。
  孟远依言向河上游望去,不由勃然色变!


第八章 玄机
  身为溪州留守的罗毅,当属和平军诸将中最为轻松者。孟远等在枫林渡与霍匡对峙,董成面对苏国二十万大军的压力,而李均则正在急急赶往会昌的途中。但不知为何,罗毅心中仍有些不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边也不会安静许久。
  见他双眉紧锁,似乎有些心事,已经颇为习惯于他轻松自在的侍女小玉小心翼翼抬眼瞄了他一下,微微蠕动了下樱唇,欲语还休。
  罗毅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微笑着道:“小玉姑娘,你有何话说?”
  小玉将眼眉深深垂下,不敢正视他,轻轻道:“没什么。”
  罗毅佯怒道:“明明见你要说什么,让你说你却不说,是不是瞧不起我?”
  “奴婢不敢!”小玉直直跪了下来,俏目再也不敢抬起,罗毅怔了一会,没料到近来已经不太回避自己的小玉,只因自己一句戏言便会如此。省悟之后他忙伸手去扶起小玉,道:“快起快起,我不过是一句戏言,小玉姑娘你怎会如此?”
  小玉垂首不语,罗毅只得强扶起她,但只是一松手,她便又跪了下来。罗毅长长叹息一声,自知这些日来的努力,便因自己一句戏言而付诸流水。
  “报!”
  卫兵飞快闯进来,让罗毅从尴尬之中略微解脱,见那卫兵气喘吁吁,罗毅灵机一动,道:“小玉姑娘,为这位兄弟端杯水来。”
  小玉应声而去,那卫兵只是摆手还未来得及拒绝,便被罗毅严厉的目光所止。
  “报罗将军,有商船船长求见!”等小玉去后,那卫兵这才缓过气来,“似乎有紧急军情要见罗将军!”
  “紧急军情!”罗毅心登地一下,自己的不祥预感似乎要应验了。“快去请进来!”
  进来的是位夷人船长,瘦长的脸上有双精悍的眼睛,见了罗毅只是拱拱手道:“和平商号亚堂号船长姜若见过罗将军。”
  “原来是自己人!”罗毅面露喜色,和平商号是李均创业之初接受姜堂建议组成的一个大商号,一面与狂澜城诸富商合作向非和平军统辖地方走私,另一方面却又公开与各国贸易,虽然在一些世家旺族之中有和平军“与民争利”之讥,却是支起和平军军饷战资大半边天的组织,罗毅虽然出身于看不起夷人也看不起商人的世家,但他自己作为那古老家族的叛逆者,对于这些为和平军作出默默贡献者,不敢有丝毫傲慢。
  “客套话便不提了。”那姜若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道:“三日前我自狂澜城来这溪州途中,自海里救起一个人,他说是自倭国来的商人,途中遇上大队倭奴海盗,他跳水逃生,据他说这群倭贼正在某个小岛上集结,准备大举来掳掠沧海郡!”
  “该死的倭狗!”罗毅愤然道,和平军的水师随李均回狂澜城去了,留在溪州的只有几艘小战船,罗毅手中兵马不过两千余人,加上被唐朋带去地方巡察的军士也不足五千,倭贼要是来攻,定是有备而来,区区五千人马,如何能抵挡得住他们?
  片刻之后,他又奇道:“那商人是神洲人还是倭人?”
  “是倒是倭人。”
  “这倒奇了,倭人也掳掠倭人?”罗毅一皱眉,道:“这其中只怕有诈,倭人嘴中岂有真话?”
  “倭人向来如此,见利必趋,不会管是否是自己人。”姜若冷笑着道,“那倭族商人心中痛恨他们抢了自己财货,这才肯和盘托出,料想其中不会有错。我将这消息传给将军,信不信在于将军。”
  罗毅苦笑了,不知为何,今日自己说话总是得罪人,先是让小玉误会,如今又惹恼了这夷人船长,全然不似平时能言善辩的自己。他起身行了一礼,道:“姜船长不要误会,我没有信不过船长之意,只是怕这倭人诡计多端。”
  “我知道,我不是怪罗将军。”姜若还礼道:“我此趟带着货物极贵重,无论如何不可落入倭贼手中,溪州不久将有大战,我必需先行离开。”
  姜若的理由让罗毅无法再挽留,而且罗毅自身也无暇再与他多做纠缠。如若他带来的消息不差,那么倭贼到来便是几日内之事了。
  “诸位与倭贼打过交道么?”在军事会议上,他问帐下将官与溪州城的谋士。这近两个月来,他虽然在养伤,却也未闲着,颇提拔了些溪州本地的将官与谋士,因此在收揽沧海郡民心方面,还是卓有成效的。
  “以往倭贼也来沧海郡骚扰过,但一般不敢到这溪州。”一个幕僚道,“溪州是大城,通常有重兵防守,倭贼欺软怕硬,在沿海骚扰多是对小城。”
  “那往常若是倭贼来犯,沿海各城又是如何抵挡?”
  “倭贼以掳掠为其目的,实行是以战养战之策,因此以往我们都是坚壁清野闭城不出,倭贼无法破城,自然转向他处。”
  “自然转向他处?”敏锐地发觉到幕僚言语中的问题,罗毅剑眉一锁,瞪向他道:“也即祸水他引之策?”
  那幕僚脸上颇有惭愧之色,但旋即又道:“两权其害取其轻,若是大城被破,以倭贼凶残心性,必然血洒长街尸填沟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倭贼……”罗毅沉吟了片刻,看来迟早是需要与倭贼喊捉贼做个彻底了断的了。
  “大人,溪州兵少,加上和平军也不过五千余人,若是真有大队倭贼来犯,我恐难以抵挡,还请大人下令坚壁清野。”
  “只怕坚壁清野尚不足以退敌。”另一幕僚道,“此次倭贼有备而来,不破大城只怕不肯罢休。溪州兵少不足以守城,若是倭贼大举进犯,我只恐守都无法守住。”
  “唔……”幕僚与将官们争执了许久,也没有争出一个结果,罗毅有些厌倦了,他振了振精神,道:“倭人对我神洲,除去掳掠之外还有什么正常交往么?”
  “那自然有了。”一幕僚摇头晃脑地道:“相传倭人原本是夷人渡海后与倭国土著通婚之遗种,我神洲出现强大国家之时,他们畏于天威,便会遣使通好,若是神洲陷入纷争战乱,他们便乘火打劫,妄图夺取神洲。倭人自身并无文字,其文字全由神洲文字演化,倭人头领酋长多爱我神洲文彩风流,谙通神洲历史。”
  “另外,倭人对于我神洲军事极有兴趣,视四海汗之谋主孙楼为天人,孙楼兵法战阵为其必读之物。”
  “孙楼……”罗毅忽然眼前一亮,孙楼的兵书战阵之法,也是神洲将帅们必需熟读的典籍。孙楼一生虽然不长,却战无不胜,与他极善于布阵有关。“那倭贼对孙楼的十大阵法定是很熟悉?”
  “正是,倭贼内战之时,往往排兵布阵皆依孙楼之法。”
  “若是如此,我倒有一计可退倭贼,只恐倭贼离了溪州还去别处烧杀掳掠。”罗毅沉吟了片刻道,“如今也只好如此。来人,传令沿海各县府,要他们坚壁清野,不得让倭贼有可乘之机,另请城中石工木匠为我连夜赶制器械,以备不测!”
  ……
  来自穹庐草原的罡风将两军战旗吹得猎猎飞扬,不时有冰冷的雨丝自灰色的空中飞落,打在铁甲之上却无声无息,号角呜咽,战鼓隐隐,会昌城下,剑拔弩张。
  “纪姑娘,一切就全靠你了。统领的大业全在你手中,还请你莫要逞强。”凤九天向纪苏施礼道,言语切切。
  “哼,便是不依你之计,我也能于万军之中斩下柳光的首绩!”纪苏似乎对他的安排有些不愉快,半是赌气半是认真的道。
  “那是自然,但若纪姑娘斩下柳光首绩却失去了余州,等统领回来之日,姑娘便难以向他交待了。便是未失余州,和平军其余将士却没有姑娘武勇,损伤难以避免,统领回来之时见我们将他精心训练出的将士折损了大半,怪罪我还是小事,要是因此令姑娘与统领有隙,那事情便大了。”
  纪苏恨恨地瞪了凤九天一眼,道:“你别总是拿李均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凤九天捻须微笑,眼里露出顽皮之色。在他这年近半百的人眼中出现这神色,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但纪苏不知为何,觉得他这目光似乎看透自己内心,似乎在笑问自己“真的不怕他么”,不由得脸上一红。怕她自然不会怕李均,虽说李均击败她后摘下她的头盔,按破天门的门规便是战神为她挑选的夫婿,但若是她自己不乐意,大可以杀了李均重获自由。甚么三纲五常从一而终那是常人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读书之人弄出的东西,她这般草原上的儿女,自由与随意比生命都要重要。但是,这几年来与李均相处久了,李均那因“恐女”而戴上的面具已经被她摘下,这个男子虽是不解风情,但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每每念及李均似在不经意中流露的那缕柔情,纪苏心底便升起丝丝甜意。她也明白李均与墨蓉情那减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甚至还知道李均之所以会对她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戎人公主的身份。李均需要她来稳定她的父汗,让戎人逐渐适应与常人和平共处的生活,并且从中取得当初掳掠常人都得不到的好处,这样,李均纵横天下的大业便会有坚实的盟友。正是因为她深知自己对李均大业的重要性,她方能体会到李均的痛苦:心中深深挂恋着墨蓉,却又不得不同自己相好,与自己相好原本是出于政治需要,却假戏真作生出了真情。这个满肚子算计别人的男子,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几许赤子之心存在。李均既然不曾为了大业而抛弃墨蓉,那么在与自己产生亲密之情后,无论什么也无法让他舍弃自己,古人云:“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更何况这有情郎又是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横在二人之间的不唯有墨蓉。如果不是有李均,自己与墨蓉定会是好友,但正是有了李均,自己与墨蓉间便只能维持某种不冷不热的关系。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最心爱的与别人共享,自己如此,那待人真挚诚恳的墨蓉心中也是如此。其实……其实自己倒无所谓,父汗有妻妾十七人,自己早就习惯了,墨蓉对于此似乎也并没有太多顾忌,关键还是在李均那傻瓜身上。为何他偏生要执著于男女平等便只能一夫一妻?难道他不知,为了这一夫一妻的形式而要将相爱的人硬生生分开,实际上是最大的不平等么?
  纪苏忡忡叹了口气,这些小儿女的心事,怎能对外人说起,怎能让那个傻瓜知道?那个傻瓜对敌之时那样聪明,却为何总是不能体会出自己的暗示来?
  “啊?”猛然想起,自己是在两军阵中数十万敌我将士面前发呆,纪苏脸上不由得一阵烧红,她掩饰道:“凤先生说什么?”
  虽然她戴了头盔,但凤九天似乎仍看到了她脸上的酡红,一连串尖酸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终于隐住未让自己的习惯得逞。嘲笑一个为爱情而苦恼的年轻人,这本身才是最值得嘲笑之事,若非自己未曾尝过真心爱一个人的滋味,便是自己老了,老得要靠嫉妒年轻人的恋情才能让自己想起当年的往事……
  “我是说,纪姑娘要多加小心,你是万金之躯,让你冒险实是不得已。”凤九天叹息了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改变主意了。这个在爱河中沉浮而不能自拔的女子,自己怎能如此?
  纪苏却不知道,凤九天初计,本意是要她战死于此,好激那忽雷汗倾巢而出寻柳光决战。若是穹庐草原上的戎人大举攻入陈国,余州之围自然便会被解,而忽雷若与柳光结下不解之仇,那也与和平军的同盟就不得不延续并加强。此计必需设计得非常巧妙,既不能让忽雷汗怀疑纪苏之死是出于自己设计,又不能让纪苏活着落入柳光手中。为了李均天下大计,在凤九天心中原本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但在这片刻间,他的决心反复动摇起来。
  “那么我去了?”纪苏问道。
  “你且等等,容我再想一会儿。”两种心意在凤九天心中反复激荡,这令他觉得头隐隐作痛,他深吸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自己额角。
  “凤先生不舒服么?”纪苏全然不知自己的生死便在凤九天一念之间,她目光虽然敏锐,心思虽然也算缜密,但她却绝对相信自己人,更何况眼前这人是那个自己欲托付一生者倚为臂膀之人。
  她的问话让凤九天心中如刀割般,凤九天睁开双目,反问道:“为了李统领大业,此次前去极为冒险,纪姑娘也不妨再想想,究竟是否要去。”
  “我已经决定了。”纪苏决然道,“不唯为李均,也为我戎人。这两年来我眼见狂澜城中百姓丰衣足食,我做梦也想我戎人也能过上这般日子。如今和平军许戎人在余州自由行动公平通商,戎人无需掳掠流血便能得到食盐茶叶与药物,父汗来信说草原之上歌声遍野,皆是李均之力。为此,无论如何危险我也在所不惜。”
  凤九天心中狂突了几下,然后缓缓道:“既是如此,你且去吧。”
  正当纪苏欲催马之际,忽然有人道:“且慢!”
  凤九天与纪苏都是一怔,在这主军之中,怎么有人会阻止他们行事?
  一阵金芒闪了闪,声音来处出现了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
  “雷先生……你如何会到此?”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凤九天问道。纪苏也好奇地望着这个曾与李均一同屠龙的男子,虽然二人见过几面,但雷魂一直都很冷淡,似乎眼中根本没有别人存在,这样的人能同李均走到一起,也让纪苏觉得惊异。
  雷魂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凤九天,那目光如闪电般,让凤九天也不得不微垂下头。片刻后雷魂道:“我刚刚赶到城中,听说你们已经出城迎敌,便用土遁之术来此,凤先生,我总算未曾迟来!”
  凤九天双目中光芒一闪,他的布置,他的心意,瞒得过旁人,有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瞒不过的,自己原本想在他回来之前将一切结束,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慢了一步。
  “李均要我来传四个字。”雷魂看了好奇地盯着二人的纪苏一眼,冷冷道:“不得妄动!”
  “不得妄动……”
  凤九天脸色转为灰白,喃喃重复了这四个字,李均请雷魂带来的只怕不仅仅是这四字,否则雷魂便不会用如此严厉的眼光看自己。雷魂没有在众人面前,特别是在纪苏面前将此说出来,其实是出于好意,他的声音虽然冷漠,但他的目光与心思,只怕不在自己之下,当年彭远程围狂澜城,便是用了他的火油之计才破了彭远程的玄机楼。
  “是墨蓉姑娘托你赶来的吧?”凤九天抬头问雷魂。雷魂并不在狂澜城之中,而是居于雷鸣城魔法太学,和平军上下,便是李均也很难请动他,能请动他为信使者的,只有墨蓉一人而已。自己来这会昌城时曾去调请魔法太学师生相助,而雷魂根本不理会自己。墨蓉请他为信使同时意味着,墨蓉也知道了自己的安排,她让雷魂赶来,一则是怕旁人不可信赖,二则是怕时间上来不及,三则是在必要时让雷魂以他强大的力量来阻止自己,这些年轻人的心事,确实不是自己这般老人所能干涉的了。
  “纪姑娘,请出发吧!”
  凤九天脸色的变化仅仅是片刻间的事,他又转向纪苏,目光中坚决异常:“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能暂时击退柳光,不待李统领赶到余州便会易手,只有让柳光吃些苦头,才能拖延时间。因此,我们不得不去做了!”
  ……
  孟远依那霍匡之言,向河上游看去,不禁勃然色变。
  随着河水,一条火的长带正以极快的速度顺流而下,孟远只是一怔便知这是燃了黑油的木排,若是给这木排撞上,小些的船只怕立刻会沉,而大些的也定然会被这火点燃,再加上对岸火焰如蝗,和平军这大小百余只船倾刻间便将成为一片火海。
  “全速回退!”孟远大吼道,劈手自身旁一夷人战士手中夺过一只强弓,弯弓搭箭,瞄准正在那大轿之上冷笑的霍匡。他心中明白,此刻便是后退也退不及了,这一战自己将败得极惨,从军以来前所未有的败局正在接近,而导致这败局的,一是自己大意,二则是那轿中人的算计。
  他虎目欲喷出烈火,一声“去死”,箭如流星破空而出,虽然距河岸已有百步之遥,但这箭不过是一瞬间便到了霍匡面前。
  “叭”一声响,眼见这一箭便可了去这心腹之患,一只巨盾举了起来,挡住了飞矢。箭钉入铁盾之中深达一寸,箭尾在空中嗡嗡作响,霍匡也禁不住冷汗如雨,若不是副将救援及时,自己便要胜利到来之时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孟远恨恨将那弓一折两断,目光凝结在救了霍匡的敌将身上,不由吃了一惊,那人身高足有丈八,原本站在轿后自己未曾注意,此刻执盾站到霍匡身前护卫。从他体形来看,应当是一羌人勇士。
  “那羌人壮士是谁?”孟远振声道,虽然和平军在火海之中发出惊恐的叫喊,风助火势的声响也如鬼哭狼嚎般,但他的声音仍旧刺破暗夜,传到了敌我双方耳中。
  “我是萧广!”那羌人用沉闷的声音吐出这四字。
  “我孟远定然要取你性命!”孟远扬声道,“你且等着吧!”他声音中有着不容怀疑的压迫之力,听在敌人耳中,便觉得此人并非口出狂言,而听在正混乱的自己人耳中,则极大的振作了士气。
  “孟将军无恙,大伙冷静下来听他指挥!”军官们制止士兵的乱动,开始有序地在上游冲下的木排中穿行。
  “用长槁撑开木排!”孟远的声音传了过来,火海之中最怕混乱,冷静下来便可将损失降到最低处。紧接着他又下令:“放弃已经无法扑救的船只,尚完好者注意救援!”
  “原来是孟远,难怪处变不惊。”岸上霍匡捋着自己长髯,静静听了会儿,接着又道:“他便是从火海之中脱身,今日也是败定了!传令下去,准备渡河!”
  望着河中烈焰腾天,吕无病几乎要惊叫起来。这些时日来,他每每与孟远在一起,在他心中对这豪爽如兄长的勇将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道:“随我来!”
  眼见他冲向战船,方凤仪伸手拉住他,面色如铅般凝重:“不可,如今孟将军一片混乱,你再前去反而乱上加乱!”
  “孟将军出阵前曾要我们接应于他,难道我们就在这坐视不成?”
  “最好的接应,便是保持镇静。”方凤仪虎目中威芒四射,然后道:“令小船出水寨,将河中浮木撑开,为孟将军后退开出一条道路!”
  正这时,岸上的和平军也大哗起来,那从上游漂来的木排,也将和平军水寨点燃,泊于水寨之中的战船纷纷落帆避让,但火助火势火借风威,冲天的烈焰仅仅是片刻间就将整个水寨吞噬。南风劲吹,将腾起十余丈的火焰卷上岸来,烧着了岸边枝叶已干枯的树木。仅仅一盏茶功夫,那火便从水中燃到岸边,又从岸边蔓延至河畔的枫林渡镇。便是高达三丈的城垣也无法阻止炎神之怒,镇中百姓若不是因为战争而逃走,定然会哭嚎成一片。
  浓烟与烈火之中,方凤仪与吕无病也不由惊惶失措。二人收拢队伍想要离开,却又担心孟远后路为火所断,正慌乱之时,最近一艘战船砰地在河滩上搁浅,船上也被火焰所席卷,和平军将士纷纷跳入冬日的河水之中,但大多数将士都身披战甲,落入水中便难以浮起。
  “不要救火了!”眼见救火已是无望,方凤仪大喝道:“救人要紧,无病,你在此救人,来人,随我来!”
  对于方凤仪在这危机之时却领着数千将士沿江而上,无病虽然不解,却也无暇理会。那战船搁浅之处与河岸相距不远,他一命令残余的小船赶去打捞救援,一面就近砍下旗竿长篙,探入水中让在波涛中翻滚的己军将士抓着。
  正当前进夜袭的和平军战船纷纷退回靠岸之时,上游方向又是一阵大喊声,无病抽空望去,火光中看不见什么,但兵刃交击声与叫骂声不绝于耳,在火焰的毕剥声里更让他心中添了几分乱意。那里正是方凤仪领兵前往的所在,现在无病也明白方凤仪为何要过去了。霍匡布置今日之战定非一日,一面避开和平军的耳目,一面在上游伐木造木排。木排虽然不能象战船那般将大队人马同时送过河,却足以将拆成小队的精锐送过河,而且木排也无搁浅之忧,对于河岸要求没有战船那么严格。
  “孟将军,孟将军!”无病一连问了数艘战船上的将士,都说并未见到孟远,他心中更是焦急,仿佛这战场上的火是烧在他心中一般。他跃上一艘小船喝道:“快走,去接孟将军去!”
  那小船上军士迟疑道:“河中尽是火,大船尚且无法支撑,何况是小船?”
  “快去!”无病拔出腰刀架在军士脖子之上,军士见他原本清秀的脸上尽是杀气,想起此人在战场上之勇悍,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便摇橹出行。
  此时河中到处都是火焰,既有那燃烧的木排,也有被点着后放弃的和平军战船,无病收回腰刀,挺枪立在船头,一面四顾一面大喊:“孟将军!孟将军!”
  “将军尚在帅船之上!”一艘退回的小舟上有人回应,“他令我们乘船退回,他自己仍在帅船之上!”
  无病听了心中一沉,只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孟远的船上,便是击晕他带走也非让他先离开不可,但如今,他却只有在这火海之中继续寻觅了。
  河水激荡,烈焰腾空,桂河上下殷红如血。无病瞠目四顾,只觉得这茫茫火海之中,只有自己一艘小舟尚有生意,他只觉周身血液似乎都被火焰所烤干,心头那一点希望之光也越来越渺茫。
  “咯咯……”他紧咬钢牙,伸出长枪挑开一只烧得差不多了的木排,木排撞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和平军战船之上,又一起被河水卷走。
  “孟将军!”在那沉船之后,无病看到了孟远的战船,船已经被烧了大半,火光中焦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迹象,无病只觉双腿发软,不由得右膝一弯,单腿跪倒在船上,口中发出了几近呻吟的悲鸣。
  “我在这里!”那熟悉的孟远之声忽然传来,无病大喜,循声望去,只见一片在水中飘浮的船板之上隐隐伏着一人,无病心中大喜,夺过军士手中船浆狠命拨水,接近之后伸手将孟远拉了上来。
  孟远脸色有些苍白,这一次败北比他预想得还要惨上几分,渡河战船大多为火焰吞噬,河岸上的水寨与枫林渡镇也被殃及。他看了无病一眼,用力握了握无病之手,低声道:“对不起,多谢。”
  无病怔了怔,立刻明白他所说对不起是指未听他与方凤仪劝谏而出兵过河之事。此时此刻实在不是纠缠这些事之时,岸上方凤仪正领着残破之军抵挡乘火偷袭的敌军精锐,而身后的响声证明敌人大部队也在开始准备渡河,现在能做的便是回到岸上重整旗鼓。
  方凤仪于危急之中,只收揽了不过千余将士,而且将士都为这战况所惊,虽然尚未崩溃,但士气确实不振。方凤仪摸了摸自己的头盔,这原本是战死的一位和平军战士之盔。方凤仪一手捋起自己须髯,一手握着大刀,暴喝道:“随我来!”
  这“随我来”三字听在和平军耳中都是一振,众人想起跟随的这将军正是在瓦口关之战中闯下“方三随”之称的智勇之将,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都稍稍有些平静。方凤仪原本就颇有威仪,在火光中他身手矫健,神情凛然有如天神一般。一路上不时有惊惶失措的和平军加入这队伍之中,待到他过了枫林渡镇,来得那上游方向的大片枫林之前时,千余将士已变成了三千余人。
  霍匡预先派来的精锐依霍匡之计,等到枫林渡火起之后再过片刻,和平军丧胆溃逃之时再杀将出来。他们却不曾想方凤仪能在危难之际整顿出一队人马,迎头赶来迎击。双方正在枫林之前相遇,方凤仪此时已经上了马,大刀如风,连接斩杀几名敌兵,原本来偷袭者反倒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枫林渡是一片火光,但枫林附近却暂时未被火烧着,黑暗之中陈国官兵也不知有多少和平军前来迎战,双方大战了一阵,陈国将领唯恐是中了和平军之计,开始向后退却。
  方凤仪长舒口气,敌军胆怯之时,若是能乘胜追击,便可一举让这支敌人精锐溃退,如此便有如斩断霍匡一臂,使之无法取得全胜,甚至可以再回过头去乘霍匡渡河之际击破敌阵,这样此战尚有反败为胜之望。他在战马上一扬刀,吼道:“方凤仪在此,众将士随我来!”
  但声音未落,他只觉右肩刺痛有如针锥,一支雕翎箭透肩而过。他在马上摇了摇,制住自己下跌之势,却再也无法抓住大刀,刀“当”一声落在地上。
  “糟!”他心中暗叫,正这时,林中又是数枝流矢飞来,方凤仪伏在马背之上,只觉自己右脚上一阵刺痛,看来又中了一箭。而那战马也发出悲鸣,在原地挣扎了几下想站稳,却终于摔倒在地。方凤仪在马倒地的一瞬间忍痛甩开马蹬,滚落在地。
  “方将军!”左右急忙来救,方凤仪挣开他们,伸左手拧断那肩头的箭竿,又拔出脚上的箭,努力站住道:“我没事,随我来!”
  远处隐隐见他落地的和平军将士闻言士气大振,齐声喝道:“方三随!方三随!”
  自方凤仪伤口中涌出的血被黑夜所遮掩,而隐约中他的声音依旧坚定,身形也如同毫无损伤般矫捷。隐伏在林中的敌军弓箭手虽欲再施冷箭,却被和平军一个突袭斩杀殆尽。其余陈国军队退了回去,而此时方凤仪再也无法支撑,坐倒在地上,片刻后失去了知觉。
  “暂且后撤二十里!”
  看着被士兵抬回的方凤仪伤势,虽然严重却不致命,孟远心中一宽,紧接着命令道。
  “后撤二十里?将枫林渡拱手让出不成?”无病吃惊地问。
  “我也不想,只是再战下去,我们不过徒损兵将,却也难保住枫林渡。”孟远举目向河中望去,霍匡的大队人马已经开始登岸,而烈火余烬中,只有零星的和平军尚在抵抗。他咬紧牙,一挥手道:“先后撤二十里整顿兵马,等士气稍振再战不迟!”
  ……
  “王显么?”董成横槊于阵前,铁槊遥指那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寨,这无边无际的敌寨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茅屋草舍,而那二十万苏国官兵,都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王显冷冷看着董成,日光下董成那身盔甲亮得晃眼,披了链甲的战马在不安地移动,而董成手中的槊便在移动之中将太阳的光芒反射向苏国大军。
  王显收住了目光,仰首望天,若有所思。六年前自己追随陆翔,对于陆翔的身影是再熟悉不过,而今似乎又在眼前对手身上,看到了当年陆翔的雄姿。
  “陆帅……”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亲自领人刺杀陆翔于峡谷之中,每一念及陆翔之时,自己却仍会尊称为陆帅。陆帅在天之灵定然是不会谅解自己的,自己追随他也不是一年两年,但却背叛了他杀害了他。举世之人,闻得王显之名,莫不切齿痛恨,便是自己,这六年来有哪一夜是安稳度过?
  六年一弹指。当年之事距今近六年了,如今终于到了了断之时。王显竖起手中长枪,董成其人他也很了解,对这样的对手用计是没有什么作用的,自己兵力既是占绝对优势,便要在对手找到应付办法之前充分利用这优势,“兵贵神速”便在于此!
  “杀!”
  随着他一声怒喝,苏国二十万军中鼓声震天,左右两支轻骑当先突出,象是奔牛的两支犄角直刺董成军。
  董成军中仅有万余和平军,其余多为这段时间招募而来的苏国官兵及各路佣军,总数不足五万人。清桂原本是苏国腹地,无甚险关危城可守,因此这次迎击,董成选择了野战之法。
  突击极为成功,两支轻骑迅速切入董成军中,将董成军分割开来。董成脸色有些苍白,忽然下令道:“退!”
  “退?”他周围的将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军甫一交锋,虽然敌军轻骑突入己阵,但胜负尚未定论,董成自己甚至还未有与敌人交手,便要言退!
  “李均统领走时,许下我全权,不退者斩!”董成冷冷迎着四周充满怀疑的目光,当先拨转了马头。
  “禀大帅,敌军抵挡不住我军突击,已经开始溃退!”
  探马将王显已经看到了的战况回报而来,王显只是微一点头,敌军一触即溃,这让他想起当年在无敌军之事,无敌军中不就也有一支极善败逃的诱敌部队么?李均深得陆翔兵法真传,他一手训练出的和平军中有这样一支溃逃得如真的一样的部队,那也是不足为奇。
  “传我令去,不得贪功追击,只要夺得贼军营寨便可,小心检查营寨中的水与土下。”王显道,只要自己保持住这兵力上的优势,便是让敌军逃走也无妨,反正自己的目的并非多杀伤敌人,而只是夺回失去的土地。
  溃逃的董成军在奔逃了三十里后的另一处营寨中终于重整,全军上下无一不垂头丧气。和平军自建军以来,便从未打过如此窝囊的败仗,偶尔受挫也是在力战不能之后才退却,象这样自己几乎没受多少损失便退军,对于习惯于用敌人的鲜血来庆祝自己的胜利的和平军而言,是一种他们难以承受的滋味。
  “整军再战!”董成此刻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见苏国官兵并未追击,他下令道。
  听得要再战,将士们精神略略一振,原以为董成是想拱手将和平军夺来的土地还给苏国,既是要再战,那看来是错怪他了。
  “敌军重整了?”王显怔了一怔,若是董成此来是诱自己入圈套,那么便应一溃千里,但敌军略一溃退便重整旗鼓,这让他觉得不解。
  “进逼!”他下令道,决意以不变应万变,无论董成有何诡计,只需步步为营,不给他可乘之机,迟早会将他赶出苏国领土。
  然而,双方又是一触即分,董成在苏国官兵突入阵中之时再次下令退走。此次王显仍旧不肯追击,直至听说董成又重整部队前来挑战。
  如此三番五次,董成部下除去和平军万人外,其余几乎逃散殆尽,不少人干脆带着武器投到王显处。
  “你们说董成确实没有任何埋伏?”
  听了这些投诚者的话语,王显禁不住再次问道,没有任何准备,这般胡扰蛮缠,一点都不向董成的作战风格。
  “确实没有准备,大帅不信可以问其余人。那董成自李均走后便一直忙于兴修水利,有人说官兵会来进剿他便搪塞说已经上表朝庭请罪,全然没有将精力用于备战之上,哪有什么埋伏!”投诚者显然面色气愤,似乎对于董成这般作战仍觉无法理解。
  “莫非董成根本就是无计可施而在此施缓兵之计?不可能,他便是施缓兵之计,也无人能来援他。”王显拧着眉,在肚子里盘算半日,终于道:“再看看吧。”
  “果然不再出战了。”
  在连接挑战数次王显都不再出战后,董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确实施的是缓兵之计,他等的并非援军,而是自己的安排全部到位罢了。
  “众位定然奇怪我为何两日里未发一箭便退了一百五十里。”他环视周围的将士,几乎都是和平军,便是他自云阳带来的亲信,也只余莫子都一人尚在身侧了。
  “还请将军明示。”回应他的也唯有莫子都一人,其余和平军将领都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看他如何为自己辩解。
  “李均统领以我为清桂留守,诸位心中定是不服,因此我对敌大患,不在于敌军众多,而在于我军人心不齐。”董成淡淡地道,“如今还请诸位无论如何与我同心一次的好,我要水淹王显!”
  ……
  “这个婆娘真是凶悍!”一员副将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山坡之下交战的双方,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勇悍的女子。
  纪苏出阵向柳光挑战,如今已经连斩了三员陈国大将,甚至领着她那五百戎人轻骑突入柳光大军左翼,在阵中左冲右突,迫得柳光不得不令左翼稍退,以避其锋。她回军不久,便又出来挑战,而陈国那些有名的骁将却个个面色如土。
  “果然是员勇将,只可惜是个女子,天生便有缺憾。”柳光捋须微笑,在己方中能保持镇静的,唯有他一人了。
  “怎么?诸位竟然都怕了一位女子么?”他似乎是才发现周围将领面如死灰,笑容里略带嘲意:“我尚不知诸位原来个个惧内,这倒是件稀罕事。”众将都颇觉羞愧,无论那戎人女子如何勇猛,再强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庞震也笑道:“这戎人女子凶蛮无比,虽然有一付好身材,但我料那面具之下容貌定然狰狞可怖。”刘铮却道:“不然,我倒听说此女国色天香,是一绝代尤物。想那李均所见也不少,若此女容貌寻常,怎能入李均之眼?”
  柳光脸上笑意更深,这时刻两个谋士深知其心,让他颇觉快慰。军阵之上原本不应提及女子,以防怠慢了士气军心,但此时敌军一女将所向无敌,谈一谈女子反倒有利于己军了。
  “如此凶蛮的女子,想来于闺房之中别有情趣。”他微眯上眼,似乎陷入暇想之中,捻须道:“若是此女容貌出众,我倒颇有意将之收入金屋,以娱晚年,诸位以为如何?”
  “哈哈哈哈……”众将哄然而笑,先前的沮丧瞬间便无影无踪,一将道:“不可,此女如此凶蛮,怎能令其近主公万金之躯,还是赐给小将吧。”“还未擒住她,你便与我争起来了。”柳光侧眼瞧他,见是自己部下中叫崔绍林的勇将,不由微微一笑:“好,若是你能擒住她,老夫便忍痛割爱,将她赐与你了!”他言语之中气势逼人,正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的纪苏,似乎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一般。
  “得令!”那将一拱手,驱马便要出战,柳光笑道:“绍林,你可小心,莫要偷鸡不着蚀把米啊。”崔绍林眼中精光四射,哈哈大笑道:“主公放心,方才我还有些惧她,如今想到擒回来后便可以好好摆布她,嘿嘿,主公就请看吧!”众将都是一阵大笑,这崔绍林好色心之大在柳光部下是人尽皆知的,柳光宠爱的歌姬倒有三个被他要走,只要许下他美女,他似乎便能厉害一倍。
  崔绍林驱马下了山坡,手中双锏交击一下,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纪苏来者非同一般。但纪苏不等他发话,马刀激起罡气劈头便斩了过来。
  柳光见纪苏刀法凌厉,崔绍林在一片白芒芒的刀光之中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功。不由哑然失笑:“绍林无力对付这戎女,若是强抢回去,只怕闺中有难了。”“主公,绍林为主公帐下勇将,向来忠心不二,不可使之有失,还请主公设计救之。”刘铮皱起眉头道。
  “唔,这倒简单。”柳光回头道,“凤九天不守坚城而来迎战,定是畏我围城之后断他粮道,他为人谨慎,若是见我军一支骑兵斜里离开,必怀疑我有奇谋而召回戎女。如此既可救绍林,又不失他颜面。”“主公请让末将前去!”知道他有意分兵惑敌,韩冲拱手道。
  “好,我准你见机行事,若是凤九天不动,你便绕自他背后突击他后阵,若是他动,你可自行判断对策。”柳光道,“不过,切记要与我中军保持一致。”韩冲去了不久,和平军阵中果然传来鸣金之声,纪苏冷冷一哼,迫开崔绍林后道:“下次再杀你!”“冲!”见和平军在纪苏退回本阵之前便已现溃势,柳光先是一怔,心念电转间便明白了凤九天的心意,他唇角边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将手中黄旗展了两展。
  “既是你有意送个大礼,我也却之不恭了!”柳光将目光投向正在迅速回退的和平军中军,凤字大旗虽然仍在空中狂舞,但却已没有了两军初接时那般气势迫人了。
  分统九军的九路将领看到中军树起的旗号,如九道激流般自阵营中激荡而出。若是凤九天此刻能定下心来观看,定然会为这完美的九龙出水之势而惊叹。这九龙由奔行冲锋的轻骑为先导,以重骑为两翼,以轻甲步兵为心腹,冲得极为迅捷,但阵形却较长时间保持了不变,即便是骑兵纵马奔腾之下,仍不会轻易拉开前后军间的距离,让敌人抓住间隙。
  九支部队并非齐头并进,而是三先六后,最快的三支迅速插入正在拔阵撤退的和平军背后,毫不犹豫地突了进去,突入之后他们不似其他部队那般两侧散开将和平军分割,而是一直向前穿插,目标直指和平军中军。
  稍后于这三支较快者的另三支陈国官兵利用前锋突击后的混乱,也迅速插入到和平军之中,刚经过第一轮突击已经被分开的和平军惊魂未定,这三支部队便接踵而来,让正在结阵自保的和平军又不得不再次散开。
  最后三支部队则以手持短刀的轻甲步兵主,在双方混作一团相互拥挤之际,他们手中的短刀恰恰能展其所长,给予落后的和平军毁灭性打击的,也正是他们如蚕食桑叶般的攻势。
  乱军之中,纪苏与她那五百戎人骑兵反而被陈国官兵超过,他们的归路被已经撕开了和平军战阵的敌军切断。纪苏踩蹬而起放眼望去,只不过是片刻之间,四周便尽是如蚁如蝗的陈国官兵。经过这三年的休整训练,数载之前尚不堪一击的陈国官兵竟精锐如此!虽然这早在凤九天意料之中,但纪苏见了也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强烈的恐惧感也如冷水淋头般浸过她。
  “杀!”耳边已听不见除去喊杀声之外的声音,虽然和平军勉强结成赤龙阵分散御敌,但柳光这九龙出水之阵似乎是针对善于局部作战的赤龙阵而来,将和平军挤在一起,再利用自己的速度与数量上的优势迫得和平军赤龙阵不断收缩,最终缩到无法发挥威力之时,和平军便只有任敌宰割了。
  “如若纪苏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李均不会放过你。”凤九天所乘战马急速奔走,败军乱哄哄之声里,他仍听到雷魂那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苦笑了下,原本是诈败,却不料假戏真做,变成真败了。
  “不愧是柳光,用兵疾疾如风。”他于百忙中回首望去,原为前军的和平军如今已经淹没在陈国官兵的海洋之中,而且有三支敌军如利矢般尾随着自己冲杀过来,护卫着自己的和平军眼看便要被他们追及了。
  “五百步……”凤九天又向前望去,心中默默算着。急奔之中五百步距离不过是一瞬间之事,但凤九天却觉得这一瞬间足有百年那么长。身后喊杀声越来越接近,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
  迅速挺进的陈国官兵一瞬间便冲入了和平军营帐之中,而营帐的主人和平军一部份被截住包围,另一部份则被赶出了营帐。陈国军队仍不再休,尾随着溃退出了营帐的凤九天便追了过来。
  在高地之上看着自己的部下轻易便将敌军分开,柳光脸上却失去了笑容。
  以和平军之能,凤九天之智,纪苏之勇,为何会败得如此迅速?柳光心念电转,又是一挥手中黄旗。
  刺耳的鸣金之声在他手尚未落便响了起来,正追击凤九天的陈国官兵几乎在鸣金声传到的同时便止住脚步,这让倾力狂奔中的凤九天悄悄松了口气,柳光用兵果然令行禁止,军纪肃然。
  “最厉害之处便是你的弱点。”凤九天心中刚缓了过来,便浮起一丝冷笑。如今战场之上和平军已经被分割成两块,纪苏及少数部队为陈国官兵所围,而凤九天与和平军主力则在溃退之中,将原先的战场直至和平军营寨处若大的空间,全部让与了陈国官兵。那九支依次突击的陈国官兵闻得鸣金之声后便开始收拢。
  柳光放眼望去,忽然神情大变,自己的部队并未能纠缠住和平军,双方除去围着纪苏缠斗之外,主力却泾渭分明。鸣金声响后自己的部队便停止追击,而和平军在向前继续奔了百余步后也停了下来!
  “不好!”虽然无法说清楚到底不好在何处,但柳光仍旧大喝道:“快收兵!”他左右的传令兵闻言又开始敲击金锣,但出他们意料的,他们竟然没有听见金锣之声!
  他们听见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紧接着便觉天晕地暗,整个战场之中似乎是掀起了一阵狂飙,原本晴朗的天空倾刻间被烟尘所笼罩,十步之内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军中的旗帜都给吹得东倒西歪。
  紧接着天空中下起沙石之雨,碎石沙尘夹着狂风披头盖脑砸了过来,中间还带着大滴大滴的水珠。但这水珠却是殷红色的,甚至可以感觉到其中温度。柳光禁不住以手护住眼睛,身旁侍卫慌忙为他撑开华盖,但在狂风之下华盖却被掀翻。
  第一声巨响之后,又是连绵不绝的一连串爆炸声。原来和平军阵营的所在,现在柳光九支精锐集中的地方,有如四处开花般爆个不停,似乎大地之神震怒了,要在此显示一下她的力量,又象漫天的冰雹击在平静的湖水时激起的浪花,黑色或暗黄色的烟雾随着爆炸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叭”一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落在柳光手上,柳光将手一抖,脸上神情惨然,这是一块人的内脏。那九支突击之军是他这数年来精心训练出的精锐,而今看来,已经全部毁于自己的大意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琉璜硝石之味,柳光已经了然凤九天的诡计了,他在平军立阵之处事先埋下大量炸药,然后以纪苏之勇诱自己全军突击,待己军夺了他营阵之后便引发炸药。虽然自己出于慎重并未将所有兵力都投入进去,但方才那一炸,数以万计的精锐便化为这满天的血肉,己军士气在这一刹那之后便降至极点。
  “心思果然深沉,而且还极为胆大。”心中虽然如刀割一般,但柳光却不得不佩服凤九天的大胆。炸药点燃不是一时半时之功,他必是在自己军队突击之后才点然引信,若是他跑得慢一些,那么和平军也必然在暴炸中化为齑粉。但他偏偏算准了时机,大爆炸中即便有和平军也同样粉身碎骨,那也是极零星的个别。
  巨大的声响与随之而来的异变,让陈国官兵都惊恐地放下了武器,甚至有不少人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本是和平军立阵之处,如今只余一个仍在冒着青烟巨大土坑,这土坑之大,足以让一支部队在其中操练。而原本应在这里的数万陈国精锐,却只余少数在边缘处者尚可看到尸体,其他的连尸体都看不见,化作了方才空中的血雨。
  战场之中混作一团,双方都被大爆炸所惊,人人皆哑然,但战马却吓得嘶鸣狂奔,难以控制。
  纪苏也震愕地立于战阵之中,虽然她心中有所准备,这炸药原本是越人开山炸石所用之物,墨蓉对此极为熟悉,纪苏来时也曾听她说起此物威力,但那巨大的爆炸仍让她惊骇。战场上所有人都停住手,愕然望着那爆炸的遗迹,忘了厮杀,忘了敌人。
  “呜……”突然有人捂住嘴痛哭失声起来。那大爆炸让人真正意识到何为残酷,即便是他们这般在战场上生死悬于一瞬的战士,也觉禁受不住。靠近爆炸处的陈国官兵甚至不现,自己的耳朵里渗出血丝,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生擒那戎人女子!”唯有柳光在激变之后最快恢复,他以不容抗拒的威严下令,凤九天的全部设计,如今他以了然于胸。那戎人女子恐怕自己尚不知自己也成了凤九天大爆炸的牺牲品,他将那戎人女子留在自己哀军之中,无非是借自己之手除去她,好让戎人与自己势不两立。虽然此时才完全看穿那人的阴谋,但既是看破了,就不能让他如意!
  他沉重的声音不惟惊醒了陈国官兵,也让纪苏意识到,虽然那突击的陈国官兵大多灰飞烟灭,但自己却也陷入到数以万计的敌军围困之中,与自己在一起的,只有不足千人的和平军与戎人骑兵。
  “向东南方向突!”她扬声高喊,手中马刀又挥舞了起来。但无论是和平军还是陈国官兵,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憾之后,却都提不起杀意。其中和平军犹为沮丧,陈国官兵尚有为战友复仇之念支撑,他们却有一种被人遗弃之感。
  纪苏纵马前突,马刀轻捷如风,顺着一敌将枪杆而下,切下他的五指,那敌将弃了兵器拨马便走,但纪苏马刀又就势而上,自他颈后砍入。马刀弯且薄,宜于突击而不宜于对抗,因此纪苏总是尽量避免与敌兵刃相击,她动作极为迅猛,往往在敌人横起兵刃招架之前便一刀斩下敌人首绩。
  旁边两枝长矛突刺过来,纪苏一伏身,那二敌矛刺了个空,她马刀紧接着便劈了出。两个敌人一个咽喉处开出一道红线,不时有白色气泡自破了的咽喉挤出,他捂着喉咙向后退去,退了没几步便栽倒在地。另一个则就地一滚,避开纪苏的刀锋,但当他站起来时,却觉肩膀一沉,半截身体折了过去,只余腰间尚有皮肉相连。
  纪苏以刀罡杀了这一敌,还未缓过气来,又是数个敌人冲了上来。她深知如此下去便是累也将自己累死,再看自己左右,虽然那五百戎人骑兵尚未尽数阵亡,但在敌人如蚁如蝗之下,戎人骑兵的骑术优势难以发挥,因此所余者也已不多。
  “大神佑我!”在心中纪苏忍不住向战神破天祈祷,此时她也明白了雷魂传来李均之令,严禁凤九天轻举妄动背后之意了。既是如此,凤九天便会弃自己而不顾,便会让自己在这万军之中力尽身亡。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之上,再也不能喝那浸了酥油的奶茶,也再也不能在已经日渐苍老的父汗面前撒娇承欢了。
  “李均,李均!”她在心中大喊着这个名字,这个战神挑出的人,这个摘下了自己头盔的人,自己难道再也无法见到他了么?他此次出征苏国之前那欲语还休的话儿,自己岂不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了?
  她那头盔之中,泪汗如雨,混在一起交织而下,身上已经受了数处伤,虽然都不算重,但也血染战袍。她只觉眼前的敌人如山如林,无论如何突击也难以突破,马蹄下尸体已经成堆,她的战马也先后换了两乘,却仍无法冲开陈国官兵的封锁。
  柳光见纪苏在己军之中冲突不止,杀了半晌仍无疲惫之态,营中大将折于她手中者又添了数人,心中不由动了真怒,下令道:“尽量活擒那戎女,实在不行死的也成!”正当陈国弓手开始寻找施放冷箭机会之时,东南方向却传来奇异的隆隆之声,这让柳光心中一动,莫非自己所料有误,凤九天便无意将这戎女舍弃于此?
  纪苏听了这声音大喜过望,她知道自己最终未被舍弃。只见那声音来处,自树林之后拐出两个黑乎乎的怪物来。
  柳光怔了一怔,旋即判断出这其实是两辆铁车,只是这车前无牲口牵引,后无军士推搡,似乎仅凭自己前行。这铁车高约有一层楼,宽有六尺,长有三丈,铁车之上伸出数张机弩,铁车两翼是锋利的刀刃,车前端有一突出如铲。车轮与大地磨擦,发出隆隆沉闷之声。
  铁车尚在三百步之外,那车上的机弩便激射而出,车上射出的弩箭并不长,但射程极远,力能透铁甲,而且可同时射出数十枝来。本已被这铁车惊住了的陈国官兵纷纷倒地,一辆这样的铁车足以抵上一小队精锐的夷人弓手!
  当铁车与陈国官兵接近到五十步内之时,铁车前端忽然开出一窗,在那窗中端坐一人,手持宝剑。剑指之处,红光一闪,迎着红光的陈国官兵只觉一阵炽热扑面而来变化作一团火球。柳光倒吸了口冷气,那窗里坐着的是一个法师!
  三教的法师固然拥有了不起的战斗力,但由于他们之间难以配合,法术的杀伤力过大且不分敌我,法术攻击范围较之投石机与弩箭弓手相差甚远,法师本人不能着重甲等原因,只在千年战争之前还作为强有力的兵种在战争中出现。千年战争中名将倍出,法师便成了这些名将们首要对付的目标,无数次激战让神洲灵力高深的众多法师都化作枯骨,留传下来的法术都是较为浅显的入门功夫,余州虽然古时留下的魔法太学,但一直凋敝,无法形成规模,更无法成为一支举足轻重的战力。因此柳光在考虑余州之敌时,根本未将魔法太学的法师们考虑进去。而今三教法师不但参战,且是在这奇怪的战车之中参战,原本对法师极具杀伤力的弓箭手便对他毫无办法!
  “壕坑!”柳光心中明白,唯有壕坑才能阻住这些铁甲前进,战士们血肉之躯在这全副武装而且移动不慢的铁车之前,只能徒增伤亡。但此战场之上,敌人如何会给他挖壕沟之时?幸好敌军只有两辆这怪车出现,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他的侥幸便告终结,那两辆怪车之后又是两辆怪车迅速移了过来。柳光不知这怪车是墨蓉见了彭远程攻城所用玄机楼之后突发奇想设计出的,每辆里面有五个羌人蹬踏一个齿轮,才能带动铁车四轮以常人小跑之速前进,除去五个羌人之外,尚有一个夷人透过车前端的一道长缝来操纵方向,并且负责调整车顶的机弩。夷人之侧便是一个来自魔法太学的法师,当他完成咒语之际便打开身前铁窗放出法术,不等敌人乘机攻击他他便又关上了铁窗。墨蓉偷懒,仍以玄机之名命名这铁车,因为打造起来颇费功夫,两年以来和平军也不过造了五十余辆,这一次柳光前来迎击便运来了其中四十辆!
  当四十辆玄机车接踵而出,将本已心惊胆战的陈国官兵最后抵抗之意尽皆打消之后,车后出现了大队的和平军骑兵。柳光长叹一声,这一战,自己在中了爆炸之计后仍能收拾部队重整旗鼓,但在见了这铁车之后却只得退却,在想出对付铁车之法以前,唯有暂且不战了。
  他心中还隐隐升起一种异样感觉,法师这一古老兵种,在这奇怪的铁车出现之后,看来又将重新投到神洲的战场之中,成为众所瞩目的难缠对象。
  “为将者,通其国政,练其士卒,修其器械,知天时,明地利,晓人和。”柳光脸色凝重,若是李均要求制出这铁车,那李均便不仅仅善于领兵之道了。这样的对手,一定要尽早除去!


第九章 月落
  红通通的日头悬在空中,却并未给孟远心头带来多少暖意。遥岑远目,数日前尚在他手中的枫林渡镇在一片薄薄雾气之中。被大火烧得只余断壁残垣的镇子,在这远方望去却依然宁静,似乎并没有大战的痕迹。
  孟远每每向枫林渡镇望去,心中都隐隐作痛。这个方凤仪以五千和平军性命为代价保住的战略要地,这个沟通陈国与苏国内地的军事要冲,被自己一夜之间便丢失了。而且在那夜的大火之中,足足又有五千和平军战士或溺水而亡,或被烈焰吞噬,真正于兵刃之下象个战士一样死去者反倒是少数。这些都让孟远深深自责不已。
  更令孟远难以释怀者,是失去枫林渡之后,也就意味着和平军新近打下的清桂平原完全暴露在陈国官兵的利箭之下。霍匡夺取枫林渡之后,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在桂河之上搭起了浮桥。兵马粮草源源输入枫林镇之中,看来他是准备以此为据点,准备下一次攻击了。若不能在他准备完成之前将之击退,后果实难料想。
  无病微觉放心的是,在吃了偷袭不成的亏之后,孟远总算不再冲动,没有将剩余的和平军孤注一掷,去强攻枫林渡镇,而是在外不断向霍匡挑战。
  但无论孟远如何骂阵,霍匡依旧闭城不出,相反,利用这时间里霍匡督促部下将原本低矮的枫林渡镇城墙加高加厚,在城外还树起了护栏。日渐一日,枫林渡镇防卫迅速完善,只看得孟远心急如焚。
  更严重的是,和平军屯于野外,补给逐渐困难,天气越来越冷,长此下去,即便霍匡不攻,和平军也将不战自溃了。
  “这个霍匡,为何以往从来未听过陈国有如此智将?”孟远忍不住咒骂道。
  他身旁左思敬一脸苦笑,当初被陈国官兵围剿,最让程恬头痛者便是这霍匡,如影随身般缠着不放,让程恬数度用计想冲出陈国官兵包围都失利。
  “正面攻击没有漏洞,不如以地道掘入城内。”无病熟视良久,慢慢道。他自己也知这一计策即便行得通,也绝非一日两日可完成,更何况霍匡绝不会坐困于这枫林渡小镇之中,无论是兵力上还是士气上,他的陈国官兵都要胜过和平军一筹,此时他不出战,无非是等有必胜把握罢了。兵法中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便是指此。
  “若是能除去霍匡,则大事定矣。”左思敬犹豫了会儿,终于说出自己的意见。“官兵上下之心,全在霍匡一人身上,若能斩杀霍匡,那么官兵便会不战自溃!”孟远苦笑道:“偏生这霍匡是个文官,他若是上阵也定然防备森严,我如何能于阵中斩杀他?”
  想起那日为霍匡格开自己必杀之箭的萧广,孟远长长叹了声。原来神洲之中,能得羌人勇士倾心辅佐的并非只有和平军。
  “暗杀如何?”左思敬脸上出现羞赧之色,对于正规军出身的孟远与跟随孟远李均有几年的吕无病而言,暗杀绝非为将者的招数。当年李均虽然突袭余江城斩杀朱家家主,但那次也是在正面交手中将对方杀死。
  “我料这一计策你们先前用过吧。”孟远侧目看了他一眼。
  “正是,在陈国之时,程掌教为官兵所困,其中最难缠者便是霍匡,因此有人献计暗杀霍匡以乱敌军。”“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孟远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
  “霍匡其人有何喜好?”无病又问道,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来,“若是能得知他喜好,或者可以将他收为我用。”“绝无可能。”左思敬断然道,“他原本是一小县令,为柳光一手提拔而起,对柳光知遇之恩他感激之至。”孟远抚摸着自己大刀的刀柄,左思敬之话让他心中更为沮丧。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除去这霍匡么?
  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疲色,军中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若是三日内不能破敌夺回枫林渡镇里烧剩下的物资,自己便只有退至清桂平原上与敌决一生死。那是最下的结局,也是孟远难以容忍的。
  孟远再次向那枫林渡镇望去,这不过是一个小镇,在方凤仪手中借桂河天险可以阻住十万苏国军队,而在自己手中却无法阻住霍匡不足十万的队伍!
  左思敬所言原本没错,霍匡并非无弱点,弱点便是他自己。他虽然深沉多智,却不过是一书生,又不是精于法术的儒士,只需要能抓住一个机会,甚至和平军中任何一个战士,也可以轻易将他击杀,但何处才有这个机会?
  不知不觉中,他的战马缓缓向前行走。左思敬与吕无病只道他要近些思忖,也不发一言随在他身后。三人渐渐脱离了和平军大队,行到通往枫林渡的驿道旁。
  “咦?”左思敬忽然惊咦了声,指着路旁一村妇道:“为何现在还有人?”
  “不过是一介村妇罢了,有何好奇怪?”无病顺着他指望去,前方百余步外,一村妇背着个篓子,以头巾蒙面遮挡风寒,缓缓行在田间。
  “此时正是农闲之时,这稻田间没有什么农活可做,而且枫林渡镇附近成为战场,大多数百姓理应已逃散,她一介女子,安敢在两军之前如此?”
  “和平军与民秋毫无犯,我军在枫林渡屯了不少时日,百姓知道我们是来护民而非扰民后便纷纷回来。据说霍匡那边也严禁侵犯百姓,因此百姓敢于在战场边出现也不足为奇,你看那边不就有百姓在放牛么?”无病道。
  左思敬听了也释然,自语道:“我是不是被这霍匡弄得头都晕了起来?”
  孟远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言语,马逐渐来到那村妇身边,那村妇忽然一抬头,掀起脸上的头巾,浅浅一笑:“孟远哥哥有何烦恼,怎么不说出来让小妹也分分忧?”
  孟远惊得几乎坠马,陆裳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作这村妇打扮!左思敬提及之时,他也瞄了一眼,分明看到的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妇人,甚至头发都有些黄,全然不似陆裳那般青丝如瀑。
  从孟远那惊容中看出了他的疑问,陆裳秋波流转,望向枫林渡镇,细声道:“陈国官兵大举来犯,我怎能不来看看?李均哥哥与孟远哥哥为苏国人,夺了清桂我尚且前去看,若是让这陈国霍匡夺了土地,我却不来,只怕两位哥哥不会放过我。”孟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小妹轻声细语,有如春燕呢喃,但听在他耳中却字字千钧。他在心底呻吟一声,只希望李均在此。当年他们二人偶尔去陆翔家中,陆裳便喜欢与李均抬杠,李均初时一语不发,后来性情渐渐有了改变,才与陆裳斗嘴。至于自己,只有在旁干听的份,实在是不敢插言。
  “呵呵!”见他手足无措,陆裳忍俊不禁:“哥哥输了一阵便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小妹……小妹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别挖苦我了……”孟远勉强道。
  “哦,小妹这五六载流落江湖,若不会些乔妆改扮的功夫,只怕已经死了十余回了。”陆裳眼神微微垂向地面,这几年的经历,对她的影响之大是李均与孟远无法想像的。
  “其实我何只学会用假脸对人,何只学会用假话骗人。”她心中暗自想,“我更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不能相信孟远哥哥你们……除了父亲,谁也不可信任,而父亲,他已经死了……”她不出声,孟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终于孟远又道:“对不起,小妹,这几年你受苦了。”陆裳低垂着眉眼,孟远无法看到她眼中有莹莹的亮光闪了会儿。当他看到陆裳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秋水如波笑容如花的绝色面庞。孟远仔细地看着这张脸,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当年那熟悉的感觉,但除去脸上轮廓还能让他依稀想起五六年前那纯稚少女,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得有如从未见过。
  陆裳将目光从与孟远的对视中移开,望着前方的枫林渡镇,她微微一笑:“孟远哥哥可是在为这枫林渡镇着恼?”
  孟远这才收回神来,此时迫切需要他集中精力者,还是那枫林渡镇里的霍匡。
  “孟远哥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陆裳不待孟远再说什么,飞快地道:“孟远哥哥以为霍匡的弱点在何处?”
  “自然在他自己。若是给我一线机会,仅派一普通战士便可取他性命。他全军都倚他为柱石,只需除去他,这十万陈国大军便会弃甲而走。”“孟远哥哥印象之中,当年与我父亲是否也遇上过如此强敌?”
  孟远微微沉默起来,当年在陆翔帐下之时,有伤脑筋之事都由陆翔解决,陆翔若不在则李均黄选等便会商议,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沉默者。
  “陆帅的对手,也有强于这霍匡者,至少不在霍匡之下。”孟远慢慢道,“只是在陆帅面前,他们的伎俩都不足为道,陆帅也不会犯我这般大意之误。”“孟远哥哥,我可没有责怪于你。”陆裳似笑非笑,“失了这枫林渡,要怪你的是李均哥哥,小妹可是来帮你的。”孟远目光如剑般凝在她脸上,顿了顿,然后道:“那日你走之后,我与李均兄弟曾谈过你。”陆裳脸上一丝异样的神色闪过,然后又绽开娇艳的笑容:“两位哥哥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啦,下次见了李均哥哥,我可要好好责怪他。”“李均兄弟与我一样认为,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无论我们如何变化。”孟远没有理会她打岔,坚定地将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你都是我们小妹。”陆裳又垂下头去,她知道孟远言之所指。自己方才言语之中隐隐有挑拨孟远与李均之意,孟远没有直接揭穿,但却坚决地进行了反击。
  “哥哥一见面就责怪人家,小妹知错啦。”片刻之后,陆裳轻轻一叹道,“两位哥哥还当我是小妹,我又如何敢不认两位哥哥?”
  孟远看了她会儿,虽然布衣荆裙,全身村妇打扮,但只要看到她的脸,那种天生丽质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她,疼爱她,不忍伤害她。但孟远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如果用花比作眼前的小妹,那么这朵花美则美矣,可惜不仅有刺,而且有毒。
  这种感觉只有自己与李均才能体会得到,因为二人对当年的小妹极熟悉。旁人是感觉不到的,自己身后的吕无病与左思敬便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楚楚可怜,被严厉的兄长斥责的小妹罢了。
  “唉!”孟远胸中郁闷如山,他忍不住仰天长长一啸,声音穿云破空,惊得田间的飞鸟扑楞楞飞起,也惊得无病与左思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其实当年父亲与两位哥哥乘雪袭吴阴,便和今日之局相似。”唯有陆裳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长叹,她细语喃喃,神色安定。
  孟远心中一动,当年之事确实与今日有几分相似,都是己方兵力攻城不足,而敌将为敌军柱石,却又在要塞之中按兵不动。最后陆翔不得已只能冒险,乘雪击杀了敌将,从而夺取吴阴城。
  但这霍匡与当年被斩杀的岚国之柱不同,霍匡无拳无勇,防卫必定森严,他身旁的羌人壮士萧广绝非普通人物,而枫林渡镇城垣低矮戎备却远胜于当年吴阴,袭杀霍匡谈何容易。
  “不成,不成。”他摇首轻轻道。
  陆裳忽然展颜一笑,对孟远道:“孟远哥哥方才说还当我是小妹,对不对?”
  孟远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窒了一下,然后点头道:“那是自然。”“那小妹有件事要拜托孟远哥哥,不知孟远哥哥能不能帮我?”
  孟远脸上浮现出迟疑之色,这个小妹的心思之缜密,智谋之狡猾,唯有李均方能与之较短长,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想不过她的。她此时要拜托自己的,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请哥哥放心,我绝不会要哥哥去做那些有碍李均哥哥大业或有违孟远哥哥大义之事。”陆裳语调中满怀幽怨,对于孟远没有爽然答应似乎觉得委屈。孟远身后的左思敬忍不住插嘴道:“孟将军尽管答应,若是有事孟将军不方便去做,小人倒愿意效力。”陆裳眼波盈盈一转,无限风姿如水,脉脉注在左思敬脸上,她道:“多谢这位大将军了,还是这位将军好。”孟远冷冷哼了声,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瞪着陆裳道:“小妹!”陆裳一吐舌,神态娇俏无比,道:“小妹不敢了,小妹错了,小妹求求孟远哥哥啦。”左思敬混然不知就在那片刻之间,陆裳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永生难灭的印象,从今以后,只需陆裳一声轻叹,他便愿赴汤蹈火而不辞。他此刻,仍旧在回味陆裳脉脉注意时那风情万种,仍旧在神魂颠倒之中。
  “你说吧,只要不是去害旁人,我一定为你做到。”孟远苦恼地摇了摇头,自己已经够烦恼了,但还不得不面对这个比所有烦恼都麻烦的小妹,在无病与左思敬眼中,自己或者是值得艳羡者,但唯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苦处。
  “李均兄弟啊李均兄弟,你为何不在此处?”他心暗想。
  “请哥哥顺着这驿道继续前行,前方便是枫林,枫林之外会有一人迎面与哥哥走过,哥哥不要理他,继续进林,他会随着哥哥进入林中,请哥哥与他在林中说一小会儿话。”陆裳眼中光芒轻轻一闪,鼻子微微皱起,上面浮起小巧的纹理,神情顽皮无比,一如六年前孟远所见。
  “你又要捉弄人了?”想起当年陆裳每浮现出这神情,便是有人要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孟远不由地微微一笑,当年觉得烦恼之事,如今想来,竟然是值得无比珍惜的经历。
  “反正不管啦,孟远哥哥答应了的。”陆裳吃吃笑道:“小妹保证不是坏事,对了,为了谢谢孟远哥哥相助,一日之后我便将霍匡弄死给哥哥瞧,如何?”
  她言语之间轻描淡写,似乎杀死霍匡不过是举手之劳,孟远怔了一怔,然后笑道:“不必了,只不过是替你捉弄一回人罢了,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事,小妹小心自己,不要去冒险。”“那么小妹就先告辞了。”陆裳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孟远依她之言前行了约有三里,在枫林之外果然有一农家少年模样者手拄竹杖迎面而过。孟远没有理他,与无病、左思敬进了枫林。
  驿道自枫林之中穿过,孟远等行了不久便停住下马。又等了片刻,只见那少年飞快地赶了过来,见了孟远恭敬地施了一礼:“有劳将军久等了。”孟远怔了一怔,这少年模样质朴,口音也确实为这附近口音,只是神色间让他觉得有些怪异。他道:“也没有等多久,你认得我么?”
  那少年奇道:“不是将军令人将小人叫来的么?”
  孟远一愕,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上了一个当,于是问道:“那叫你来之人对你说了什么?”
  “那人说将军有话问我,只需答了将军几个问题,便可以得到将军的赏钱。”孟远哈哈笑了起来,自己以为陆裳要捉弄这个少年,没料到最终被捉弄的还是自己。他道:“罢了罢了,你可以走了。”“可是将军赏钱尚未赐于小人……”孟远苦笑着回头道:“无病,给钱给他吧。”无病也禁不住微笑,陆裳故作神密,将孟远骗来不过要他出些钱而已。这确实算不得什么大坏事,而且在孟远郁闷之时,倒颇能让孟远放松一回。因此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袋,递给了那少年。
  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开,孟远也笑着出了枫林向营帐处回去。片刻之后,几个农人荷锄而来,追上那少年,将他围了起来。
  “你方才说了什么?”
  一个农夫问道。
  “没说什么啊。”少年满脸诧异。
  “先带回去吧,那孟远进林子之时愁容满面,出林子时却喜笑颜开,我不信这小子没说什么。”另一个农夫道。
  少年神色大变,一手伸入怀里,一手握紧那竹杖,道:“你们别想抢我的钱,不许过来!”农夫狞笑道:“小子,若是识相,就别自讨苦吃,只要你老实随我们去,我们不但不抢你的钱,还会打赏钱给你。”少年判断了会,似乎认命地泄了气,任由农夫搜他的身。农夫搜出他怀里的钱时他嚷道:“那是我的!”那农夫笑道:“先放在我这,呆会便还你。”片刻之后,少年便被这几个农夫夹在中间带走,方向正是枫林渡镇。
  ……
  “怎么!”大海船上,倭酋惊讶地问着回来的细作,细作那脸的惶然,让他意识到此次侦察带回的是个不妙的消息。
  “溪州城港边,不知何时泊下了许多船。”那细作惊魂未定地道,“这些船乍看起来与普通船只无异,但小人仔细瞧了,这些船布是按孙楼八极之阵摆的。”倭酋倒吸了口冷气,神洲千载之前的名将孙楼,在倭国被称为军神,他所录缉的兵法阵图,更是倭国武人必读之物。
  “没料到神洲还有人能通八极阵图,难怪几年之前伊达枫雪斋殿会在那狂澜城全军尽墨。”倭酋喃喃自语,若是溪州守将精于八极阵图,必定是用兵高手,自己此次虽然率近两万倭人前来掳掠,只怕也难以在这溪州城中讨到便宜。
  “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身旁一倭愤然道,三角眼怒视周围,似乎那泄露消息者就在身边。
  “不要看别人了,就是你自己!”另一倭道,“来是都说好了,要小心掩藏不得抢掠过往船只,大伙都照做了,唯独你一路上唯恐旁人不知,你说说,你抢了多少船?”
  先前那倭贼为之语塞。倭酋不满地道:“如今争什么,我们五家联手做这大事,大伙该齐心协力才是。溪州既是有了防备,我们便去他处,若大神洲,你们还怕没有防备不严之处吗?”
  闻知倭贼果然在溪州之外略一踟躇便改向北而行,罗毅抹去额头冷汗,但心却无法放下。
  “再派人去告知唐朋,让他迅速回城!”他吩咐道,倭贼沿海北去,途中必定骚扰抢掠,唐朋领着千余和平军在沧海郡下属各县巡检,极可能与倭贼交手。
  他的急信在一日后便送到唐朋手中,唐朋见了一笑,若是他有意退回,早在两日前收到罗毅第一封信时便退了回去。
  “回去告诉罗留守,我既是在这沧海各县巡检,有贼寇来犯,我怎能不战而退?”他语调平静,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对李均将自己留在这沧海郡深为不解,只不过偶然败给了董成罢了,便被弃置于此,难得有倭贼来犯,这正是自己展示才华之机,如何能轻易错过?
  “禀将军,前任珲县县令任迁求见。”正当唐朋与所在珲县大小官员商议有关防倭事宜之时,忽然门卫来报。
  “任迁?”唐朋扬眉思忖了会儿,自从和平军完全控制沧海郡之后,原先苏国任命的大小官吏一律暂时停职,这些官吏整日里向和平军留守将领递送名刺,只求能早日复职,但这珲县县令任迁却一直未见到过。
  “请他进来吧。”片刻之后,一个有些瘦俏,皮肤也远较其他官吏黑得多的四十左负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围的珲县官吏见了他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向他施礼。
  “诸位果然都在此。”任迁一一还礼。众人都起身施礼,让唐朋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原本坐在那县令的大堂之上,这一站起便让了开来。
  那任迁极自然地行了过来,向唐朋略一颔首,便坐了下去。这使唐朋起身倒不象是要同他见礼,而是将那县令之位还于他一般。
  唐朋先是怔了怔,紧接着胸中一阵怒火上涌,这个苏国狗官竟然如此无礼!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但任迁一句话便让他那步子又收了回来。
  “闻说倭贼北犯,我珲县城小民富,必然为其所垂涎,诸位可有退敌良策?”
  临时代理县令的官员起身道:“正与唐将军商议此事,县里和平军与丁壮百姓有万余,各乡团练也可凑起两万余人,只是除去和平军外大多没有兵刃,难以与敌交锋。”“兵刃之事我已有计在胸,唯独百姓与凶悍成性的倭贼交锋,便是数量上十倍多于他们,只怕也难以取胜。”任迁道。
  “我等都想守城,将百姓聚入这县城之中,实行坚壁清野。”“珲县本非战略要地,城垣低矮,难以守住。”任迁摇头道,“必需连夜督促百姓加高城垣,令百姓将家中门板取下用于加固城防。”“小人早已下令,但无论如何督促,加固城防的进度仍旧赶不上计划。”代理的县令道。
  任迁一皱眉,道:“与倭奴战,怎能如此大意?倭奴来此与和平军来此不同,和平军不唯要地,而且也要人,故此不会对百姓屠戮,倭贼只要财物,他们却不会有半点善心。”听得他言语中隐约有讥诮和平军之意,本想静观其变的唐朋皱眉道:“任先生有何良策?”
  “哦,要让百姓加快筑城,我倒有一策。”任迁微微一笑,道:“问题在于筑城之后也不能痛击倭贼,倭贼定会去他处掠夺,依我之意,定要倭贼在此只个大大苦头,从此不敢随意进出我神洲!”“若是先生真有这计策,那这珲县县令之职,我可以保证。”唐朋冷冷一笑,“但若是先生口出狂言,误了珲县百姓性命,那也别怪我剑下无情。”“哈哈,这珲县县令之职,本来就是我的,你等武夫恃武力夺之,只能夺去这印,去夺不走这心。”任迁一指周围的官吏,那些官吏神情间都颇不自然,但竟然无一人反驳。
  唐朋看了看周围之人,心中暗想:“莫非这任迁真有某种过人之处,否则为何他刚来时众人真起身行礼,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起身行礼,只有对自己真心实意服从的人才会如此。”“唔,此城北方两里处,有一叫七里坡的山坡。”任迁没有理会在那思忖的唐朋,对那些官吏道:“珲县地处海畔,泉水稀少,井水多有咸味,唯有此处淡水上佳。七里坡的羊角泉实为我县第一名泉,以其泉水泡茶,颇有清目明心功效。诸位谁愿意领着各乡团练埋伏于此,等倭贼来此时一举杀出?”
  巡检头领奋然道:“小人愿意,任大人有令,莫说在此埋伏,就是到海边去迎战倭贼,小人也万死不辞。”他说话之时看都没有看唐朋一眼,但唐朋听出他最后的言语分明是对自己说的。
  “好,你去最佳。记住,百姓没有兵刃,可令其砍下木棍,在木棍一端钉上数十个长铁钉,这木棒便可如狼牙棒般施用。”“倭贼登陆,唯有白沙滩最适合,倭贼必会在此乘小船上岸,小船会系在海边,谁愿意埋伏在白沙滩,等县城之上浓烟升起,便将倭贼的小船缆绳割断?此事最为危险,时机需要把握得好,如若诸位觉得不行,那我便亲自去了。”任迁又道。
  “如何能让大人你去!”那代理县令原本是一夫子,在当地颇有声望,因此被唐朋举为县令。听了任迁之语他起身道:“小人去再适合不过了。”“如此甚好,你及即刻到城中招募五十名敢死勇士,在白沙滩处寻一极隐蔽的所在躲起来,千万千万不可让倭贼发现,放走倭贼小船之时,不要尽数放走,给他们留下四分之一吧。”那代理县令拱手道:“不敢误大人之事。”便昂然出了门,全然没有问唐朋的意见。
  “谁去城外,将城外村落百姓全数招入城中,再将各处水井全洒上剧毒?”
  如此一一安排下去,满座官吏几乎人人都有了任务,那任迁此时才转向唐朋,道:“现在有一事要麻烦唐将军了。”唐朋见他处理事情井井有条知人善用,而这些官吏也甘为其所用,心中原本就由惊怒变为惊讶,由惊讶又变为惊喜,见他问了,忙道:“大人请说。”对于他将“先生”改为“大人”,任迁混然未觉,微笑道:“请将军赐我麻绳一根,令一小卒将我缚在城中。”“什么!”唐朋的惊喜又变成惊疑,这任迁竟然主动求缚,莫非糊涂了不成?
  “我在这珲县任县令十载,两次调迁都为县中吏民所止。”任迁淡淡地道,“十载以来颇有惠于民,因此百姓都愿为我效力,如今事急,将军缚我于市,扬言城池修缮不成皆因我之故,若是三日内城池再不完工,便治我之罪。百姓念我些微恩惠,定会想法筑起城来。”“两日起城!”唐朋倒吸了口气,倭贼海船自溪州过来,顺风顺水只需两日,加上侦察准备,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会来攻,他原本想能修多少算多少,却没料任迁竟敢说只需两日便可起城。
  “我县之中有树越聚居,常人十日也未必可完成的工程,他们两日便足矣。”任迁揭开了迷底,然后笑道:“男子上城,妇人小孩也不可闲着,将军可严令在城门附近的百姓人家都必需给自己家筑起高过屋檐的土墙,墙上只余让一人侧身进出的空隙,倭贼来时可让妇人或少年执柴刀于墙后,倭贼进去一个便斩杀一个!”听到他如此安排,唐朋已经心悦诚服,道:“大人屈身于此为一小小县令,实在是埋没明珠。退倭之后,我定向李均统领举荐大人,以大人之智,足以助李统领纵横天下!”如任迁所料,倭贼是在第四日里于白沙滩以小船登陆。登陆之后将附近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便只留下少许人在大船之上,其余倭贼都急于掠得财物,纷纷赶往县城。
  自白沙滩到珲县县城足有二十余里路,倭贼一路上逢村便入,遇门即砸,但百姓早有准备,除去村口埋着的大粪、门后落下的石头,倭贼几乎没有抢得任何东西。一路行来又饥又渴,他们便打井水喝,却不料那井水中下了毒,死了数十人之后倭贼便再也不敢喝一口水。
  “城外水尽有毒,城里水想来不会有毒了!”倭酋下令道:“攻城,攻城后大家愿意如何那便如何!”原本有些泄怠的士气,被他简单一句话勾勒出的血腥场面又挑了起来。倭贼哇哇怪叫,冲向珲县县城。到了县城前又是大怔,众人都向向导望去,那向导分明说珲县士民殷富,城垣却不甚坚固,但此时珲县县城却已经在树越指导之下,迅猛加高加厚起来!
  最让倭贼胆战心惊者,是珲县城门大开,全城之中没有半点声息。
  “怎么回事?”倭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倭酋却冷冷一笑:“溪州城有人摆八极阵法,这里便有人设空城之计,孙楼留给这些劣等人的东西,千载之后也仍有用啊。”“殿下,不可轻举妄动,谨慎为妙。”一倭道。
  “我自然知道,先去一队人马探知虚实再说。”倭酋派出五百余人的一小队人马,令他们先进城查看。
  这五百人战战兢兢进了城门,却一切无恙。他们来到城中街道之上,发现两边都不见房屋,只见高遍的土墙。
  眼见无人阻拦,倭贼掠掳之心便起。他们也不派人回报,便纷纷冲向那土墙之中。倭贼大多也只不过是倭国的普通百姓,虽然生性残忍好斗,其首领外表也往往文雅,但这些普通士兵则大多都是只见得到眼前的蠢夫。
  但土墙缝后却站着要命之人。倭贼侧着身躯挤进土墙缝中,还没看清楚便是一刀或一棒过来,顷刻之间,城门附近到处是倭贼的惨呼声。
  “有这等奇事?”终于等到回报的倭酋听了将信将疑,但城中抵抗都在那土墙之后是毋庸置疑的了。他下令入城,万余倭贼尽数进了珲县县城。
  倭贼为这连绵不绝的土墙所惑,不知再往里走还会遇上什么奇事,也怕土墙之中的神洲军民杀出来断他们后路,因此不敢继续深入。倭酋亲自来到一处土墙边,侧耳听了听,墙那面有呼吸之声,他拔出倭刀,琢磨着那呼吸声的方位,悄悄将倭刀刺入。墙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听入倭贼耳中倭贼几乎眼都红了起来。倭酋拔回倭刀,刀尖已经被血沾红,倭酋沾上了点鲜血,用舌尖舔了舔,眼中现出残忍之色。
  “杀吧,翻过墙去杀,不要从那缝隙中走!”他一声令下,倭贼们便开始叠起罗汉,但几乎在这同时,城中一声巨响,无数火把从土墙之后扔了过来,倭酋神色一变,这街道之上,到处是零星散落的柴草,虽然他早觉有异,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土墙之上,因此并没有想到火计才是这珲县军民的真正目的。
  柴草堆积不高,因此火势也不高但,无法烧过土墙,但到处都是火焰之下,倭人也在烟熏火燎之中焦头烂额。倭酋正想下令向城中冲去,城墙上又是一阵齐声呐喊,原本隐伏在墙上的战士百姓都挥舞兵刃现出身来。
  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倭贼更是大惊失色,倭酋也叫道:“不好,中了埋伏!”急切中他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有多少军队,只得下令退出城外。
  在城中军民箭石如雨般的打击之下,这万余倭贼弃尸两千具以上才出了城。出了城他们不敢停留,倭酋问向导道:“井水静止可以投毒,这哪儿有活水么,活水这些劣等人便无法投毒了!”向导便领着倭贼向七里坡行来,到了七里坡羊角泉,本来就又饥又渴,而且被火大烧了一阵的倭贼纷纷来抢水喝,正喝得满肚子水时,又是一声巨响,七里坡周围林子里人影踵踵,无数神洲之人手舞着奇特木棒冲了过来。
  已经闻风丧胆的倭贼除去少部分在抵抗外,大多数撒腿便走。此次攻打珲县城,他们便如入了迷魂阵一般,处处晕头转向,再加上这由乡民组成的团练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军,但人多势众之下也让倭人不也交锋。士气已竭的倭人再次败退,这一次他们干脆退向白沙滩,想逃回船上。
  来到白沙滩倭贼们纷纷抢着上船,原本就是分几批上岸,小船就不用,如今更显拥紧。怆惶中他们竟然没有发现小船少了许多,跑得慢的倭贼发现所余船只不多,而身后追兵又杀声大作,虽然尚见不到人影,却仿佛就在背后一般。因此倭贼不等倭酋按排,便自己抢起船来。
  船少人多,倭贼又分属几股,抢着抢着便有人先出了手。这倭贼原本就暴躁自私,一起了头便无法收拾,任倭酋如何斥骂也无效,抢到后来倭酋眼见船已经开始离开海岸,便下令护卫为自己也抢艘船。整个白沙滩上乱成一片,倭刀交击之中不绝,不时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而从珲县传来的追杀声也一阵紧似一阵,让倭贼们恨不得立刻逃回大船之上。
  “带我走,带我走!”一个倭贼死死抓住正在驶开的小船船舷,小船慢慢向海中移动,上面挤满了倭贼,吃水已经很深,周围的倭贼也纷纷扳住船舷,船上倭贼见船行得慢,本来就心急如焚,便拔刀斩下扳着船舷者的手臂,海水中冒起一阵红雾,断了臂的倭贼在海面上浮了几浮,便不动弹了。
  不少倭贼干脆游向大海,对于与夷人一样善水的倭人来说,从海岸游到大船上去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件不可能之事。但血腥味却引来了海中的不速之客,一个倭贼游着游着,见前面有个同伴浮在水面不动,一推他才发现他只余半截身体,那倭贼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腿上一麻,似乎被大钳子钳住一般,他惊恐地大叫:“鲨鱼!”各股倭酋终于上了大船,再清点人数时,那近两万倭贼只有一万上了船。其余或死于珲县城中,或丧于羊角泉下,更多的是在方才的自相残杀与鲨鱼袭击中丧命。
  “我定要报此深仇!”倭酋一掌击去,将船舷都打飞一块,他脸上神色狰狞,眼中恨意如火。
  “我定要报此仇!”与此同时,珲县城中,慰问有家人战殁者归来的任迁也道,唐朋微微一笑:“神洲各国彼此混战,自顾尚且无暇,哪有时间去寻倭人复仇?”
  “若是和平军能远征倭国,我必尽我所能为和平军效力!”任迁侧目看向唐朋,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
  王显驻马九曲原,放目四顾,天地悠悠,山河莽莽。王显仰天喟了一声,周围将士都不解地望着他,为何在大胜在即之时作如此悲凄之状。
  只有王显自己心里明白。当年他为傅敛说动,被高官厚禄所诱,亲自带兵伏击大战之后的陆翔,虽然这换取了骠骑将军之位,但这几年夜夜他都会从恶梦之中惊醒,没有一天不在等待,等待陆翔来索命的那一时刻。
  李均的崛起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但李均以董成为清桂留守,自己极速退回余州应付柳光,这又给了他可乘之机。可他心中明白,便是胜一时,也不能胜一世。
  “陆帅啊陆帅,世人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我杀了你却也成就了你永世无敌的威名,否则终有一日,你也难免会一败……”“贼寇便囤于此处,此地地处要冲,是董成在这数百里内的最后一个营寨,贼寇在此筑寨,挖通深沟,看来是想长期抵抗了。”幕僚指着远处正掀起烟尘的所在,示意给王显看。王显轻轻唔了声,董成绝非无能之辈,他在挑战不利不能速决的情形下,作出如此战术变化倒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他不过只剩万余人马,不可待他营寨建成再攻击。”一将道,“我军仰将军之威,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之心,如能雷霆一击,必可将贼寇作为齑粉。”“你们之意呢?”王显又看其余之人。
  “南方冬季与北方不同。”先前那幕僚道,“北方虽然冷过南方,但北方为干冷之天,而南方则为阴冷,我军多自北方临时调来,对南方气侯不甚适应,时日一长,我恐军中生疫。况且我大军虽然深入清桂百余里,一不敢夺城分兵,二不能久居旷野,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会遭陛下与丞相大人怪罪。”王显微微噗笑,道:“还有么?”
  “年关将近,军心思归,如今乘我军有绝对优势,一举而灭贼,将士上下必然誓死效命,将军不可不察。”另一将道。
  “嗯,你们所言极是。”王显颔首,目光却空洞无比,年关将至,也就意味着距离他伏杀陆翔七年之际又近了一步。他吸了口野外的冷气,目光一凝,厉声道:“传我之令,即刻进兵,夺取敌军营寨,我们只需在贼寇营寨将成之际去夺取,这样我军就无需露宿于野,而贼寇却要尝冻馁之苦了!”众将听出他之意仍不赞成一举将和平军彻底消灭,而仍是步步紧逼,不由得面面相觑。先前的幕僚还要现说,王显摆手道:“你们有所不知,董成岂有那么容易被打破?兵法中云先为不胜而等敌之可胜,若是我军进攻过于迅速,就难免不会出现漏洞。多言无益,我意已决,快去准备去吧!”“来了!”得知王显大军来袭,董成脸色微微一变,环视周围,众将都沉默不语。莫子都脸上浮出忧色,显然即便是他,也对于自己的计划不解。
  “我们已经别无退路,此战只可胜而不可负。”董成沉声道,“即便诸位以前不信任我,如今也请信任我一回。我家小都在军中,若是我军战败,诸位可先斩我家小以复仇。”“请将军放心,即便是将军不说,我们也会拼死一战。”一将道,“为了李均统领大业,为了我和平军能名副其实,这清桂我们是要定了的。怕只怕将军战意不坚,还象前几次那般一触即走。”“我正有意如此,再一次一触即走。”董成面带微笑,终于可将心中安排说出来,他也不觉得一阵畅快。“我连退七阵,丢了七座营寨,这第八处营寨为我军最后一处营寨。王显曾在陆帅帐下多年,对于陆帅及李均统领累出奇兵之事必然畏惧,因此我料他会步步为营,但年关将近,战士都思决战一场后便回家过年,因此此时他不得不再攻入我军营寨,想让我军暴于冰霜之中。”“那将军为何还准备弃这营寨?”
  “你们看,这原本是清河故道,我们这营寨便立于清河故道之上,数百年前因为河道淤积而成了道路。”董成指着那地图,“我早就令人于此掘开清河河堤,引水入这雁湖,对外只称是要疏浚河道。那时你们都怪我不理军事却去关心这些水利之事,却不知我早已料定会有今日,我连日诈败,一则以骄敌军,二则也让我军中异己离开,以免误我之计!兵法云‘弱则示敌以强,强则示敌以弱’,我今日偏反其道行之,弱示敌以更弱以骄敌。现在王显来袭,我们略战便退,因为前几次都没有埋伏,王显必不防备,他想让我军不战自溃于荒野,我便让他全军溃于泽国!”众将这才明白过来,精神都是大振,但董成又道:“此事先不能对军士说出,以免军中仍有敌军细作。莫子都,你领五百人乘我军兵败之时去雁湖,连夜掘开此处湖堤,不得有误。其余诸将与我迎战王显,兵败之时各领本部抢占四周高地,切切不可让敌军占去了!”王显大军接近了董成之寨,和平军这回的抵抗比之前几回都要猛烈些,但不过万余人马,如何能挡住二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不过支撑了会儿,和平军便四散奔逃,因为此去再无营寨可以集中,故此和平军这次并未逃向一个方向,而是夺取附近小山之后便隐伏起来。苏国官兵也因王显严令,不曾紧逼追击。
  当夜月明星稀,寒风透骨,霜角如咽。王显在中军大帐之中升火取暖,为防和平军乘夜偷袭,他还特意加了两倍的巡察。他召了两个亲信对火温酒,正浅酌之际,一亲信赞道:“王将军用兵谨慎,非一般莽夫所能理解,若不是如将军般步步为营,如何能将贼寇逼入荒野之中?”
  另一亲信也笑道:“古人形容行旅艰难,往往用‘风餐露宿’这一词,今夜贼寇倒真的是风餐露宿了。这清桂之冬,虽然没有北国寒冷,但因潮湿多霜,对于野外之人而言比北国还要难过十倍,他们知道我等在此对火饮酒,心中定然痛恨董成无比吧。”“或者他们会斩董成之首献与将军,如此则将军大功告成,此次回京之后少不得进位封爵,哈哈哈哈……”惟有当事者王显本人双眉不展,此次进军,也太顺利些了。顺利得让他觉得可怕,觉得董成一定留有后手。
  “将军有何心事?”一亲信问道。
  “此地地势虽然平阔,但比较低洼,若是暴雨连绵之际,这里积水足以过膝。”王显道,“按理说董成不应在此地立营,莫非这营寨根本就是陷阱?”
  “将军多虑了。”那亲信哈哈一笑,“此地虽然较低,但冬日里清桂暴雨连绵之时并不多。况且此地处于清河故道,这数百年来成为军事要冲,夺取清桂便得取此处。董成在此立寨,正是因为他看到此地的重要。”“若是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引水来攻又当如何?”王显道。
  “决无可能,董成要掘开清河故道,河水便会流入雁湖,他得再掘开雁湖之堤,才能淹及此处……”那亲信说着说着,脸色却渐渐变了。
  “董成一直没有做军备,而是在兴修水利!”王显猛然站起,吼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什么也不要带,连夜抢占周围山岭高地!”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风刮树叶般的沙沙声,这沙沙声迅速变成,终于汇成波涛澎湃之声。月光下波涛如雪,巨浪翻腾,几乎就在转眼间,便吞噬了营寨。刚刚惊醒的苏国官兵哭喊着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慌乱中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因为那水仍在不停地上涨,无需多久便足以淹没一个羌人。
  王显浑身透深,在陆地之上并无舟船,他在慌乱中抱住一根浮木,被水片刻间冲出了老远。好在身上并未披甲,他看见一棵大树被水淹了半截,那枯黄的树枝垂入水中,便拼命向那大树游去,终于爬上了大树。
  “怎么这里会有如此多的水?”眼见水势仍在上涨,他禁不住哀叹,虽然方才他料到董成可能用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董成的水为何如此汹涌。他自然不知董成这一下便将方圆百余里的雁湖放了个精干,而这附近又正是周围地势最低之处,数百年来百姓围湖造田,致使湖面越来越高,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又使得雁湖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水势积于此处而一时寻不着突破口,自然是越涨越高了。
  王显爬在树上,浑身是水,夜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而比这更冷的是他的心,自己比董成慢了那半步,便是半步便决定了胜负易手。
  无数将士正在他眼前这片汪洋中挣扎,猝然之下,他们便是捞着根稻草也会死抓不放,因此大水声里,处处都有抱着一根浮木或爬在大树之上的将士。王显在的这棵树,仅仅片刻功夫便上来了五六个兵士。
  “冷……冷死了……”惊魂未定的士兵打着寒战,开始嘀咕起来,王显冷冷望着他们,当树上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想办法挤在一起取暖时,王显仍旧孤零零在树梢之上。
  “不能再上人了。”他忽然道,“这棵树再上人便要倒了!”下面的士兵都怔了一下,这棵树是他们立命之所在,若是倒了下来,谁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再从水中活着出来。到了危机关头,人之自私便展露无疑了。
  “不许靠近!”当一个抱着块木板的士兵挣扎着游了过来之时,不待王显吩咐,底下的士兵便厉声喝道:“靠近大家都得死了!”那士兵在危难之中挣扎,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仍继续向树游了过来。就在他要接近之时,树上的士兵们便觉得这棵树颤了一颤,似乎已经不稳,树上的兵士更是大恐。
  那抱着木板的士兵满怀希望地向树上的士兵伸手道:“救我,救我!”但迎接他的却是当面一脚,他被踹得手一松,那块木板便自他手中溜走,他双手在水面上挥舞,人随波浮沉了片刻,便消失在远处。惟有他那偶尔浮出水面时呼出的惨叫声,在树上众人耳前环绕不绝,让每个人都想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命运。
  “将军,你说我们当如何?”士兵绝望地看着王显,他们早已认出了王显,虽然此刻王显已远没有平时那般威仪凛然,却让他们生出一线希望,作为将军,他应能想到办法才是。
  “等,贼寇会派人来的。”王显艰难地吐出这几字,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仍躲在京城之中那温暖的将军府中,仍以醇酒美人打发时光。
  当这轮冷月终于在天际摇摇欲坠时,东方已经泛白,和平军战士撑着木排,开始搜索被水所困的苏国官兵和百姓。连日里这附近战事不绝,董成早以可能遭受兵燹为由将百姓迁走,但少数顽固者也陪同苏国官兵一起遭了这大水之灾。这一战苏国二十万大军大多成了鱼鳖之食,被俘者不过三千余人,生还者不过两万人,十折其九,主帅王显更是为董成擒获。
  败讯传至柳州,满朝大哗,便是已连继数年未曾上朝的天子李构也破例上朝,一时之间群议沸沸,矛头所指尽是王显,却没有一人敢论及选用王显的吴恕。最终以李构接受董成上表,任命董成为清桂都司,从而默认了李均对清桂这鱼米之乡的控制而告终。王显全家尽被系官,男为奴女为娼,王显本人的首绩,也传送至狂澜城。
  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李均用凤九天之计,将十余万具苏国将士遗体打捞归还给苏国。这不仅让和平军得了“敬重死者”的“仁义”之名,也让苏国朝野大为伤神,十余万具尸体的安葬,十余万家庭的抚慰,再加上失去了重要财政支柱的清桂与良港溪州,本来充盈的府库为之一空,两三载内是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军事攻击了。
  “他可曾招供了?”
  霍匡斜倚着书箱,颇为不满地问道。
  “因为大人吩咐不得用刑,小人确实无法让那小鬼招供。”军法官躬身立于霍匡身前,言语间又是敬畏又是爱戴。
  “对那样的小鬼用刑,非智者所为。”霍匡微微一笑,“将他带到我这来,我要亲自审问他。”“这……”那军法官面有难色,道:“大人身系全军重望,这等小事还是不必大人躬亲吧?”
  “放心,放心,你不是说过那小鬼不会任何功夫么。况且你们将他全身上下都剥得精光仔细搜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名堂,嗯,这样吧,你再请萧广来,有他护着我,你总该放心了吧。”“如此,小人这就去安排了。”军法官再次行礼出去,霍匡在灯光下露出温和的笑容,随手自书箱中拿出本书翻了会儿。
  过了一阵子,萧广先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他丈八的身高一进屋子便使得这屋子徒然显得矮了些。见了霍匡,他施了个大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细作抓了个小鬼,据说与孟远有交往,孟远见过他之后便愁眉尽展了。”霍匡慢慢道,“我倒要看看这小鬼说了什么能让孟远高兴起来。”“哦。”萧广哦了声,迟疑了会儿他又道:“不会打他吧,他只不过是个小鬼。”“哈哈,你们羌人,白长这么大的个子,心眼倒是善得很!”霍匡大笑起来,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萧广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道:“在大人手中,怎么会受刑,我也太糊涂了。”“若是十恶不赦之徒,或者是为了个人野心而置百姓于不顾者,我会毫不迟疑给他上大刑的。”霍匡慢慢地道,“比如那李均和孟远,乱了余州还不罢休,先入我陈国,如今又入苏国,若不尽早除去,迟早是天下人的祸害!”“可是我听说他们到了余州,余州百姓过得挺开心,那里的羌人也不象在陈国一般受人歧视。”萧广又挠着头,困惑地道:“他们同大人为敌,当然是坏人,但为什么坏人对我们羌人也不错?”
  霍匡怔怔看了萧广片刻,无论如何他也没料想到这羌人脑子里也有如此的念头。自己要杀李均与孟远,真的是为了替天下人除害么?若仅仅是为了二人的野心,那么陈国便没有野心家么?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柳帅……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无论柳帅如何去做,自己都只有替他尽心尽力才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不是用理由可以解释得清的,要想解释,便只有看结果。”“大人越说我越糊涂了。”萧广不满地道。
  “那就算了,哈哈……”霍匡禁不住又笑了起来,正这时,军法官与几个刀手押着那少年进了屋子。
  “你叫什么名字?”眼见少年看到萧广那粗壮的身躯时吓一大跳,霍匡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浓,少年的反应,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羌人的乡下常人少年的正常反应,莫非他真不是什么奸细?
  “小人陆七。”那少年道,言语中也甚为恭敬。
  “他们没打你吧。”少年的名字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家中子女多的常人家庭,常常以排行为子女之名,因此霍匡越发奇怪了。
  “这些大叔虽然吓唬我,但倒没打我。”少年显然比较聪明,说到此处甚至向军法官啮了啮牙,似乎嘴里在咬什么似的。军法官脸色一红,霍匡不允他们用刑,却没有不允他们用吓唬。
  “你坐吧,不要怕,我们只是问你几件事,问完你便可以回去了。”霍匡笑吟吟地道。
  “大人只管问,小人不敢隐瞒。”“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枫林?”霍匡问道。
  “去了,就是在那被几位大爷抓来的,小人还不知犯了什么错。”“你有没有见到孟远,哦,就是那个年轻的,个儿不算高但很结实的将军。”“见了,小人还同他说了会话,他还给了小人一袋钱,钱给他们收走了,大人,我走时能不能还我?”
  “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才给你钱?”
  少年陆七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恍然道:“我想起了,我给那位孟将军一样东西,好象是一副图什么的。”那军法官听了腾地站起,吼道:“我问了你半天你为何不说?”
  少年似乎满脸委屈,道:“你只问我是不是替那孟远做事,不是这位大人告诉我那个将军就叫孟远,我认都不认识,如何回答啊?”
  “别嚷,别嚷。”霍匡摆手令军法官坐下,接着问道:“那副图画得什么样?”
  “好象是地道什么的。”少年努力想了想,摇头道:“上面是些字,我可看不懂。对了,我的竹子呢?”
  “在这呢。”军法官从一个刀手身旁拿过少年的那根竹子,却没有给少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你要这根竹子做什么?”
  “我可以画给你们看,那副图上的字我不认识,但图我却还记得一些。”少年伸手欲接过那竹子,军法官嘿嘿笑了声,忽然一出力,将竹子折为两断,他仔细看了看竹子,发现尽是空心绝无异处后,才将细的一段给了少年。
  少年蹲在地上,用竹子画了几笔,然后又将竹子含在嘴中似乎在想什么,萧广侧目看了会儿,觉得少年画的东西他根本看不明白。但霍匡却看出这应是枫林渡镇的地图。
  “莫非枫林渡镇有什么地道,细作探明之后让这少年报以孟远?”霍匡心中一动,“那细作定然还在镇中,他自己不便进出,便寻着这小鬼帮他,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大个子叔叔,你挡着我光了。”少年一边闷声说话,一边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开始画,萧广闻言向一侧挪了一挪。少年画了几笔,似乎又遇上麻烦,将竹管含在嘴中,抬起头来向霍匡一笑。
  霍匡见他一笑,也不由微微一笑,便是这一笑间,那少年猛然吸了口气,将在嘴中含着许久的毒针吹了出来,那毒针细如牛毛,若非在这屋中威力便微不足道,但在这屋里,毒针迅捷而出,没入霍匡腮部。
  “啊呀!”霍匡捂腮便退,那少年长身而起,但他那未训练过的动作无法同萧广相比,相广足有他腰粗的腿已经撞了过来,“喀”一声响,少年胸腹间骨骼寸裂,但那少年脸上浮出奇诡的笑意,紫色的血顺着他嘴角鼻孔丝丝外冒,原本纯朴的面容有如苍鬼一般凄厉!
  “我做到了!”少年咬牙道,身躯挺了挺,便栽倒在地,抽了一抽便不再动弹。霍匡捂着腮,旁人未见他身上伤痕血迹,正疑惑间,霍匡缓缓坐了下来,道:“请军医来。”萧广抢到他身前,霍匡将手移开,只见他腮上露出一根短短的针尾,军法官扑通跪了下来,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指使这孩子舍命刺杀之人。”霍匡闭上眼,他可以感觉一丝麻意从自己腮处向脑部蔓延,无需多久,自己的智力便会丧失吧。他长叹息了声,自己满腹韬略,却做了十余年的小县令,只在柳光手中才得以施展才华,没料到却会如此下场。古人语“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替我磨墨。”霍匡道,脸上的麻意越来越浓,他知道这针上定有慢性这毒,虽然不至见血封喉,但迟早自己也逃不脱一死了。毒针应在少年的假牙之中,他方才对军法官做鬼脸,其实是咬破了假牙,此后他便说话不多,直到骗萧广让开来,然后再猝然发作,这个计划,定是那心思极为缜密,能在千里之外揣测人心意者策划的吧,柳帅应需提防,李均军中有这等不择手段之人啊。
  脑子里一面想,手中一面写着,自己时间不多,当为柳帅尽那最后一丝力才是……
  此时枫林渡镇外,一个人影悄悄站着,纤细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了颤,然后消失在枫林之中。她停留之处,有谁也无法留意的用脚磨出的四个字:“陆门死士”。
  “李均哥哥,孟远哥哥,我能帮你们的便是这个了,若是你们也要来让这苏国的百姓不得安生,那么,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个了。”迎着落月,她悄悄行去,在她的眼中,也闪闪如两轮落月。夜风将一声“小七”的轻叹带走,消失无痕,宛如这满地上的枫叶,随着时光,消失在泥土之中,再也无人记得。


第十章 时光
  凤九天神色虽然镇定,但不时瞥向远方的眼神,证明他仍在担忧着什么。
  远处的喊杀声渐息渐止,在玄机车正面强攻之下,再加上和平军主力相互配合协同攻击,本已经被惊天爆炸毁去了无数精锐的陈国官兵,不得不开始后退。
  “传令下去,不得追赶,只要逼得柳光退后,我们便是胜利了。”柳光吩咐道。他身旁的雷魂袖着手,冷冷站在一旁,凤九天瞄了他一眼,又加上一句道:“迅速让纪苏小姐退回中军。”
  军令传下不久,先是鸣金之声,再过了片刻,浑身浴血的纪苏奔了过来,雷魂见她双目中杀意盎然,似乎仍未厮杀够,嘴角边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未说出来。
  “刷!”
  凤九天只觉眼前一花,纪苏的马刀已经贴上了他咽喉,而她那比刀锋更犀利的目光盯在凤九天双目之上。
  “你是不是要将我也一起炸死?”纪苏几乎一字一句的质问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那些地方埋有炸药,只需你不接近那些地方便不会有事。”凤九天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
  “那么,你是不是本意要将我置于敌军哀兵之中?”
  凤九天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道:“确实如此,我本意是让你战死在柳光哀兵之中。”
  纪苏缓缓收顺了那马刀,凤九天在她手下根本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若是要杀,一百个也早已杀死了。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因为失血,她的脸色极为苍白,她微微闭上明眸,似乎有一些晕眩,紧接着便奋力瞪着凤九天:“你真的能如此不择手段?”
  凤九天垂下头,没有与她对视,道:“那一日我们在会昌城外遇见了柳光,他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每一个人都并非天生好杀者,每一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个人夜深后都会有扪心自问之时?”纪苏几乎一字不差地将那日柳光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接着便大吼道:“就为这个,你便要我与我五百族人尽皆死在此处?”
  “我确实应让你和你的五百族人都战死于此的。”凤九天在心中暗道,但他脸上浮现的却是一丝苦笑,事到临头的那一刹那,自己终究改变了心意,派出原本作为对付柳光的最后杀招的玄机车前去接应。但此时解释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纪苏脸色越来越白,全身的力气也似乎都使尽了,她喃喃道:“为了目的,甚至不惜将自己人也派去送死,你们如此行事,与柳光之流还有什么差别?”
  凤九天长长叹了声:“错了,此事与他人无关,全是我一人策划的。我之所以选此时行事,便是要乘李统领不在之时便于施行,没料到他虽然远隔千里,仍旧查觉到了我的布置。若非雷先生及时赶到,我便不会改变心意。”
  “为何你脸上毫无羞愧?”纪苏盯着这老人,她的声音虽然低,但语句却尖刻,“你让自己人去牺牲,将自己人作为你的棋子,你难道就不羞愧么?”
  “你累了,先去休息吧。”凤九天避而不答。
  “我可以去休息,但那些同我一起作了诱饵的和平军将士,那些我的族人,他们大多都永远去休息了。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心中有没有羞愧?”
  “够了。”雷魂终于冷冷地插了进来,他脸色似乎比失血过多的纪苏更为苍白,他低低一喝:“此时谈这些有何意义?”
  纪苏恨恨瞪了二人一眼,道:“等李均来了,我就要回穹庐草原去,我再也不愿与你们这些常人在一起了!”一言即毕,她头也不回地驱马奔回会昌城。
  “虽然为成大事,不择手段是不可避免之事。”雷魂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地道,“但也要有个限度,若是让众将都觉得身为主上者是可以牺牲一切来夺取目的者,恐怕会心寒离散。”
  凤九天看向他,雷魂缓步也离开。他离开半晌,凤九天唇边才掠过似讥似嘲的笑容:“我知道,所以这些不择手段之事,都由我来完成。”
  退了十里的陈国官兵,见和平军并未追赶,便又聚拢了过来。柳光下令就地扎营,手下清点将士,颇为惊恐地来报:“全军有三万人不所下落,估计凶多吉少。军中将领也有二十一个寻找不到,恐怕都毁于那戎人婆娘之手。”
  “韩冲伤势如何了?”柳光心腹之将韩冲替他领军突击,结果冲入爆炸圈中,虽然未被炸着,但也被乱石击伤,幸好为军士所救,因此柳光问道。
  “韩将军只怕要歇息十日才能骑马。”
  “我知道了,那戎人婆娘并没有斩杀我如此多将领,主要还是爆炸。”谈及爆炸,柳光心中便是一阵痛苦,他倚为前锋的精锐在连串的爆炸中化为齑粉,三万不知下落者绝大多数都是死于此,至于后来那铁车的冲锋,自己见势不妙便立即收兵,因此倒没有造成太大损失。那铁车看似厉害,却有着数量限制,而且必需辅以步骑兵配合方能发挥更大作用。若是在决战中突然出现,倒不失为一支奇兵,但此次暴露之后,自己必然会寻到应付之法。李均的底牌,看来已经全部揭穿了。
  “主公,我有计可应付那铁车。”庞震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正在为那铁车犯愁,便献计道:“那铁车我仔细见了,全靠车下铁轮移动,只需在战场之中挖些深两尺宽三尺的壕沟,铁车一移动便会陷入壕沟之中不能出来,此时那车中贼兵就如翻过的乌龟动弹不得,只有任我宰割了。”
  “此计大好,只是我料贼军不会再轻易动用这铁车了。”刘铮颇为忧虑地道,“用与不用,主动在于敌军,况且此次做战,战场的决定权并非全部在我军之手,特别是野战之中,我军不可能次次能准备好壕沟。”
  “这又何妨,我看那铁车移动速度不过与人奔跑相当,只需抵挡住它一时半会,我军便可在它必经之路上挖出壕沟来。”
  “其实此车倒不难对付。”柳光摆了摆手,道:“让我疑惑的是凤九天。他明明有意让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手,却为何要将这决战兵器暴露出来救走那戎人女子。这其中,必有又有奸计。”
  庞震与刘铮相顾失色,庞震道:“凤九天有意让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中?”
  “正是,旁人或者看不出来,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柳光淡淡一笑,“虽然贼军中大将都为李均带去苏国,但我料凤九天还未到要将戎人女子放上战场冒险之时。对于贼军而言,那戎人女子实为维系他们与戎人关系的关键,将她派上战场,也即意味着贼军有把握即便她战死仍旧能让戎人与之合作,甚至比起如今的合作更为亲密。”
  庞震点了点头,叹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若是那戎人女子死于我军之手,戎人岂有不大举来犯之理,那时我军便不得不面对如狼似虎的戎人骑兵,况且自穹庐草原突入我陈国腹地,只需破宝山城便可入恶风岭,进而断我军退路。”
  “如此看来,贼军确实兵力不足。”刘铮也接口道,“否则他们大可以另派一军自穹庐草原向戎人借道,夺取宝山城。”
  “我早顾及于此,派重兵驻守宝山,便是为防万一。”柳光道,“对于贼军而言,战线过长为其致命弱点,故此我令霍匡去攻苏国南部,迫李均既不能自那里攻入我内腹,同时又要分兵于枫林渡阻挡我军。那凤九天算计戎人女子,原本是一妙计,若是全民皆兵的戎人真的全力与我为敌,那我也不得不拉长战线。”
  “难怪主公多次下令要活捉那戎人女子。”刘铮笑道,“我还只道主公真的想尝尝这蛮妇滋味,原来主公有此深谋。”
  “天下女子,多如繁星,若是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会要不到?”柳光哼了声,站起身来行到帐幕口,紧紧皱着双眉向帐外望去,帐外彤云密布,看来这几日便有风雪,若不能及早攻破会昌城,那全军只有宿于野外了。
  “今夜进军会昌城。”他忽然道,眼睛眯成一丝缝隙,“我军受得小挫,贼兵必然以为我会想到破解那铁车之计后再设计作战,我军乘夜攻城,贼军便是防备也不会那么严密。”
  “这……主公何不等等细作来报再作决断?”
  “等细作来报那便要坐失战机了,传令三军,立即埋锅造饭,大家饱餐之后便小憩片刻,今晚乘夜行动。”
  全军刚吃好饭,前去探听消息的细作果然回报,和平军在逼退陈国官兵之后,便退入会昌城中。细作还带来了一个让柳光眼前一亮的消息。
  “一个叫雷魂的法师突然出现,据说传来了李均的口讯,那口讯是什么小人未探听到。另外纪苏回军之后,曾以刀逼凤九天。”
  “哦?”柳光闻言挑了挑眉,原本微眯的眼在一瞬间瞪了起来,但又旋即眯了回去。他挥手令细作下去。
  “原来如此!”庞震一击手,刘铮也恍然大悟,道:“难怪那凤九天会中途住手。”
  “看来那李均小儿,倒是对这戎人女子动了真情。”庞震抚颔片刻之后慢慢道:“刘兄意下如何?”
  “与庞兄一般啊。”刘铮嘿然道,转首向柳光:“大帅,今夜无论如何不可再让那戎人女子溜走,没料到这小小戎人女子,也这般奇货可居,哈哈哈哈……”
  “唔,此事定要做得小心,那蛮女凶恶,要生擒她并不容易。”柳光眯着的眼缝中瞳也急缩,片刻后道:“我亲自出马,定要将这戎女擒下,擒得了他,不怕李均不由情生乱,也不怕那戎人蛮酋忽雷不听命于我。”
  这一夜,来自穹庐草原之上的朔风呼啸不止,疲倦了一日的会昌城内,灯火稀落。虽然陈国大军在城外数十里处屯扎,但对于百姓而言,战争似乎自凤九天用炸药炸毁陈国精锐那一刻起片结束了。和平军上下尚且累得筋疲力尽,何况被击败了的陈国官兵。
  会昌城上的哨兵却丝毫不敢怠慢,李均善于偷袭惯了的,自然也会小心提防别人的偷袭。因此和平军岗哨倒还尽职尽守,在城头之上小心提防。但天气阴暗,原本应悬于碧空之中的圆月,早已不知躲向何处,天空中暗云低压,直逼会昌城头。
  “估计今夜要下雪啊。”一个哨兵搓着手道。
  “唔,看来是要下雪了,今年下雪天来得倒不晚,往年都要等年关才有雪,今年提前了十余日。”军官也看了看天,回答道。与神洲其余部队不同,和平军中站岗值勤,不仅仅是普通战士之责,便是军官也要定期轮流,也正是因此,和平军将士无论多恶劣的天气,始终能保持较强的警惕。
  “该死的柳光老儿,偏偏挑这快过年之时来攻。”那士兵颇为恼怒地咒骂道,朔风刮得两耳象掉下了一样,他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但手在夜风中又如刀割般疼痛。
  “什么声音?”军官忽然猫下腰,伸手扯住那士兵,俯着城垛向外望去,城外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两人侧耳听了会儿,听到风吹折枯枝的叭叭之声,除此之外,便只有夜鸟号寒的悲啼。
  “小心些,我觉得不对劲。”过了片刻,军官举起一枝火把,将之扔下城墙,城墙之下亮起一团昏暗的光,光照的范围内,什么也没有。
  “那边是怎么回事?”远处另一哨位上有人问道。
  “没事,扔个火把下去看看下面是否有人。”军官回应了一声,从那城垛处站了起来,正这时,劲弩破空之声如烈风袭来,一枝自弩机上发射出的长弩箭透胸而过,将军官带得向后连退了十余步,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示……示警!”军官挣扎着道,他只觉胸口处也不疼痛,只是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渐渐便纹丝不能动,但他口唇翕合了几下,目光斜斜向吓呆了的士兵处望去。
  “当当当当当当!”报警的铜锣之声与战鼓声几乎同时敲响,借着夜色与风声掩护,摸索到了会昌城下的陈国官兵杀声震天,一枝枝火箭与燃烧着的火弩被射上城头,城头凡是木制的,几乎都被火点燃开来,整个城头成了一片火海。
  “为何城为的巡哨不曾示警?”被陈国官兵乱箭压制住的城头哨兵愤怒地喊,但旋即他们明白,派出去巡游的哨兵只怕早已冰冷地倒在地上了。整个城西都是一会呐喊之声,但陈国官兵却隐身于黑暗之中,相反,城头的火光为他们指明了城上的目标,只要有和平军将士自城垛后露出头来,迎接的便是密如骤雨的箭矢。
  紧跟着便是抛石车掷来的炮石。斗大的石头在城上翻滚,将和平军城头脆弱些的防御工事尽皆催毁,这会昌城因为地处余州与陈国本土交界之处,原本也有不少防御措施,这两年更是加高加厚了城垣,但在陈国官兵压倒性的远程攻击之下,和平军将士躲藏已是不及,更何况去将那些防御措施启动?而闻讯一队队赶来支援的和平军,也尚在路上便遇着从天而降的箭石,一时半会无法冲上城头。
  “我还是大意了!”刚刚披衣而起的凤九天一面跺着脚,一面愤怒地吼着。自己整个算盘似乎都押在了如何让纪苏折于两军阵前了,却没有料到小挫之后的陈国官兵未失元气,柳光不等自己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便发动了雷霆般的反击。
  “如今那玄机车在守城战中派不上用场,这会昌城难以守住,千万不可让玄机车落入柳光手中。”凤九天虽然愤怒,却未失去理智,他下令道:“传令给张勇将军,令他护着玄机车自东门退走,令袁有行先生也随之离去,若是二人不肯离城,便将他们绑走!”
  “还有,请雷魂先生与纪苏小姐速速随与玄机车一起退走,就说玄机车事关重大,需他二人保护才成!”凤九天穿好鞋,大步出了屋门,即便是此时,他也想到纪苏等人无论如何是不会率先离去的,因此要有个让他们不生疑心的借口方能让他们走。
  才出院门,迎面纪苏全身盔甲,战马在他面前盘旋了两圈,不安地打着鼻息。“西门已经危机了,你先自东门走,我来守城!”
  凤九天仰望纪苏,头盔之下看不到她脸上表情,只见到一双清澈如湖的大眼,虽然充盈着杀气与愤怒,却有着一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气质。凤九天深深吸了口气,白天离去之时,纪苏那满腔怒气此时并没有散去,而且只怕永远不会散去,但在这危机之时,她却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仍然在想将自己转到安全的所在去。
  心中的感动让他脑子一瞬间变得灵活起来,他大喝道:“来人,去西门,在那里堆满柴草,给我火烧西门,全军自东门退出,不得恋战。如今能保存力量便是上策!”
  “禀主公,城上已经不见守军,城门处火势凶猛,我军无法进城!”
  仅半个时辰之后,这消息便传到柳光耳中,柳光眯着眼看那火光片刻,微微笑道:“你们快灭火入城,骑兵,随我绕至南门,我们再去见一见那凤九天吧!”
  ……
  凤九天深知,那城门的大火,只能阻敌军一时,他必需在这极短时间内,将全军撤出会昌城,避敌锋锐以等再战。
  在数万大军自东城三座城门中乱纷纷而出之际,被惊醒的百姓们也开始哭喊,要和平军不能舍弃他们。但混乱之中,和平军根本无暇安置百姓,士气已经随着西城的绝对劣势而崩溃,能维持一定纪律逃走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大军出了东门未久,凤九天忽然下令道:“折向北,不要再向东行!”
  他这命令让和平军避开了柳光预先派出的伏击之兵,当柳光赶到时发现和平军已经折向北而行,不由得叹息了声:“处变而不乱,凤九天用兵也算是一时之选了。我们暂且回城,安置好百姓之后再作道理。”
  “主公为何不轻军急入,乘贼军外实内虚之际突入余州内地,直指狂澜城?”庞震问道,若是此时能乘和平军败退无暇回守之际,挟新胜之余勇,将平邑城再夺取过来,进而指向大谷、雷鸣城,此时这几座城池防备空虚,定能一举攻克下来。但柳光却下令收兵,这让他不解。如此机会,怎能放弃?
  “你们不是曾言,余州寓军于民,人心归贼么?”柳光笑道:“于今之计,夺取平邑大谷这般城池无足轻重,关键在于给贼军惨痛打击,如此方能震慑全州,让百姓不得不投向我们。”
  “可是,李均只怕快要到了……”刘铮略一迟疑,也道,“那时再战便困难了。”
  “李均已经到了。”柳光将目光投向东方天际,那里正漆黑一团。
  “什么?”庞震与刘铮齐声一呼,显然对于李均,他们都心存顾忌。
  柳光看了看二人,眯起双眼淡淡一笑:“他回来又有何妨?我不欲在城池坚固的狂澜城与之决战,将战场放在此处,岂非更有利于我军兵力上优势展开来?”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虽然柳光所言非虚,但李均帐下一个凤九天便给他们造成不小麻烦,若是那李均前来,谁知道又会演出如何的战局?
  “你们能见到的,仅仅是余州罢了。”柳光没有再看二人,在心中暗自叹息,“若是霍匡在此,定然能明白我之用意。”
  终于退回平邑城的凤九天长出了口气,让他稍稍安心的是,柳光放弃了乘胜连击的机会,而是选择了在会昌暂歇,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一等便是两日,第三日里陈国官兵才有所行动,自会昌城中逐步向平邑移动,但到了半途便停了下来,就地立营。凤九天吃惊的同时,也微微心安,因为李均已经抵达了平邑。
  “看来柳光对他的部将极放心了。”李均了解形势之后一笑置之,虽然陈国官兵攻破了会昌,从而打开了通往余州的门户,但却按兵不动,他的算计,李均已全然于胸了。
  “若是继续攻入,他一则得分兵守城,以防百姓袭击骚扰,二则得攻击狂澜城、大谷城、雷鸣城这般的坚城。相反,在此会战,地势空阔,既有利于他兵力的展开,也可避开坚城。只需一举将我军主力击溃于此,余州便可不战而得了。”凤九天道。
  “正是,凤兄所言极是。不过他还有一个打算。”魏展捻着胡须,将目光投向北方,“他不仅是想在此决胜,更想借此一举攻入苏国。看来他派往枫林渡者,应是深得他信任之将啊。”
  “哈哈,孟远与无病,岂非也深得我所信任?还有方凤仪,他三人若集思广益,便是柳光亲自去也无所畏惧。”李均笑道。
  “孟远将军虽是智勇双全,但似乎过于自信了些。若是面对柳光这般名将,他绝不会大意,便不会出错。但面对的是若是无名小卒,我只恐他会大意。”魏展沉吟了会儿道。
  李均脸色沉了下来,侧目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道:“先生多心了,孟远不会有事。况且,留他在苏国,我还有深意啊。”
  魏展动了动唇,将“什么深意”四字缩了回来,若是李均要说,不问他便会说了。
  李均抚摸着自己的飞链短剑,心中浮起一阵温馨,这是墨蓉为他亲手打制的短剑,自己来平邑之前,还曾在匆忙中与她见上了一面,两人平肩行在狂澜城那整齐宽阔的街头之时,她那浅浅的笑容,轻柔的声音,让自己忘却了忧愁,让自己沉醉。
  “孟兄啊孟兄,我已经有了墨姐和纪苏,你呢,你也应有个关怀你的人吧。”李均微微一笑,想起陆裳那倾国倾城的容颜,陈国军队入寇清桂,她应不会坐视不理吧。
  “如何对付柳光?”魏展与凤九天都凝望着若有所思的李均,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其中之意,溢于言表。
  “传令三军,闭城不战。”李均面带冷笑,“柳光意欲决胜于枫林渡,我便与他决胜于枫林渡!”
  “原来李均小儿也有所畏惧啊。”
  立寨于平邑城外五十里原野之上的柳光神色从容,北风中他须发微微颤动。他顿了顿,冷笑道:“竟然闭城不战,看来小儿也技穷了。”
  刘铮不自觉地也眯起了眼,敏锐的光芒闪了一下。李均回避于此与柳光决战,主公何尝也不回避于狂澜城下与李均决战?避敌所长,攻敌之短,这原本是兵家极自然之事,但对于主公与李均这般水准的名将,也有长处与短处不成?
  李均与柳光二人可以等待,但事情的变化却由不得二人等待。
  苏国中兴二十年,陈国武德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雪。
  柳光比李均要早上半日收到自苏国枫林渡传来的消息,见了那信上“枫林已得,饮马桂河,斩除贼寇,便在来年”十六个字,柳光捋须大笑:“霍匡果然不负我,此战胜负已定了!”
  伤已半愈的韩冲动了动唇,却吞下了到嘴边的话语。柳光睨了他一眼,拍了拍他肩:“你不同啊,你无需与霍匡去争功夺名。”
  韩冲深深埋下头去,他对于柳光重用霍匡原有些不满,以为独当一面者应是自己才对,但柳光这轻轻一拍,便让他心中一慰。柳光令道:“细作,与平邑城中我们的人联系上,看看李均的反应如何。如果我料不差,他将有所动作了!”
  李均在一日之后方获得枫林渡失守的消息,孟远的来信者深深自责,却不能平息李均心中的愤怒。“我早说过,他与旁人不同,一举一动当为诸将表率才是,他竟敢如此冒险!”他在心中怒吼,双眸中怒火盎然。
  “李均!”
  脸色仍有些苍白的纪苏从他那眼中看到一丝凶狠,担忧地道。李均怔了怔,目光停在纪苏苍白得让他心中一疼的脸上。若不是为了自己,纪苏如何会这般,若不是为了自己,孟远又为何会冒险?他心中也知,自己寄厚望于他处,因此不得不冒险吧。
  “李均……”纪苏伸出自己的手,李均紧紧握住,这只在战场上让陈国勇将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却如此柔软温润。李均将另一只手也合在她的柔荑之上,旁边的将士默默退出了营帐,将这里留给了二人。
  “纪苏妹子。”李均凝视着纪苏,将早就应说却一直未说的话说了出来:“苦了你了。”
  “没有什么。”纪苏低低垂下眼睑,但又抬起头,脸上浮出一酡红晕,迎着李均的目光。
  “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们戎人,为了常人百姓。”她声音轻柔,象草原之上百灵鸟般,又象春风拂过草原,“李均,我,还有墨蓉姐姐,还有其他的人,都是因此而追随你的。孟远也应是如此。”
  “是……”李均只觉得自己在她那清澈的目光之中颤粟,方才心中生出的对孟远的恨意,让他自惭不已。自己为何会恨孟远?自己忘了正是他将自己从死亡线中救出么?自己忘了在陆帅帐下还是陆帅身后,始终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就是他么?难道自己答应过魏展决不屠戮功臣的诺言这么快就要被推翻么?
  “你说过的,只需你的行事对百姓有利,那便是最大的仁义。”纪苏缓缓道,“不要忘了,是否仁义,不是你们常人中腐儒嘴中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是你个人的喜好憎恨,而是是否与百姓有利。”她顿了顿,又微微一笑:“这是我代墨蓉姐姐说你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忽然间让李均全身血都澎湃起来,他用力将纪苏揽了过来,左臂紧紧揽住她腰肢,似乎要将她刚健婀娜的腰肢折断。
  纪苏的心怦怦直跳,两个人来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她可以听到李均的心跳,同她自己的心跳一样,怦,怦,怦!这让她觉得心慌意乱,让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都已经丢到了九霄云外,让她觉得全身发软,只有偎依在眼前人儿怀里。
  “纪苏妹子……”李均目光炯炯,让纪苏不由得垂下了眼帘,微微闭住双眸,将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激动掩藏了起来。
  “我差点失去她了,我差点失去她了……”李均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然后,他将火热的唇印在了纪苏那轻颤的双唇之上,纪苏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惊恐地睁开了眼,但又羞涩地闭了上去。
  这一吻也不知是多久,纪苏终于挣开李均的怀抱,大口大口喘息着。她不敢再看李均,只是将目光垂在地面上,李均似乎也被自己的妄为所惊住,自己竟然吻了一个女子,而且是在中军大帐之中吻了一个女子!
  两人沉默着,直到两人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李均盯着纪苏,盯在她仍微微张开的双唇,他再次将纪苏揽了过来,狠狠向那烈火般的红唇吻了下去。
  “唔……”纪苏轻轻哼了声,这次,她没有丝毫挣扎,两个人沉醉在情感交融的激动之中。帐外焦急不安的魏展不停的打转,也任面色从容的凤九天露出微微的笑意,和平军士兵们则相互作着鬼脸,雷魂则面色更为苍白,目光几乎冻结。但这一切,与帐内紧紧相拥的二人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此时,整个世界,便只有他们了。
  当魏展终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时,大帐帘幕一动,李均拥着纪苏走了出来,纪苏挣扎想甩开李均的胳膊,却没有成功。迎着众人带着笑意的目光,红霞再次爬上了她的脸。
  “如若顺利的话,年后我将与纪苏小姐成亲。”
  李均第一句话便让包括纪苏在内的所有人几乎惊死,这个有恐女症者,竟然终于要成亲了么?方才那帐幕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短暂的呆立之后,纪苏终于从李均怀中挣脱,她不敢看众人,谁都不敢看,只是跺着脚,“你……你……”了半日,然后便转身跑开,只抛下一句“谁要与你成亲了”。
  众人都大笑了起来,李均也笑了。他目光在这一刻转得炽热起来,他道:“为了我的新娘,我要打一场胜仗,为了参加我的婚礼,拜托诸位活着回来。出发,袭击柳光营寨!”
  “什么!”凤九天与魏展都惊呼出声,魏展向前跨了一步,刚要劝谏,凤九天便拉住了他。二人看着李均那脸庞,都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李均翻身上了啸月飞霜,回头瞧了二人一眼,哈哈笑道:“放心,二位先生放心,我还未晕头转向。柳光此刻,正挖好了陷阱在等我,我要做的,不过是在他陷阱口处舞蹈一回罢了。甘平蓝桥!”
  “在!”
  “你二人领铁甲步兵与铁甲骑兵,保护玄机车,正面向柳光营寨进攻,攻到营前三千步处,不得再向前,在那里以玄机车为屏,就地筑寨!”
  “是!”
  “魏展、杨振飞、张勇!”
  “在!”
  “你三人领五千轻骑自北门出发,自小道急行,绕至敌寨之后,去夺回会昌,以断柳光退路。张勇,会昌城外各乡村百姓应还是支持我们吧,请他们也出战,平时寓兵于农,此刻便是用他们之时了!”
  “夺回会昌城!”张勇大喜,方凤仪虽未随李均回来,但张勇心中对于弃舍会昌仍觉懊恼,他那兴奋之色落入李均眼中,李均哈哈一笑:“切记,攻城之中,多用内应之力,这要看魏先生的了。柳光溃逃之时,放过他前军中军,从侧后追他后军,佯攻便可,不需死战!”
  “得令!”
  “凤九天、袁有行!”
  凤九天扬眉看着李均,高大的啸月飞霜之上,李均意气风发,谈笑自若,全然没有开始露出的浮躁与愤怒。凤九天心中一松,知道他终于镇静下来了。
  李均静静看了凤九天一会儿,并没有责怪凤九天。他只是微微一笑:“是否仁义,只有一个判别标准,那便是是否有利于百姓。若是有利于百姓,无论如何行事,我们都问心无愧。凤先生,你与袁有行立刻调动平邑城下属诸乡百姓民兵,令他们从四面为我军造声势,我要让柳光大吃一惊!”
  凤九天深深向李均施了一礼,他知道,李均已原谅了他算计纪苏之事。他昂起首来,深深吸了口气。
  “唔,雷魂兄。”李均此刻又转到静静立在那儿,冷然无一言的雷魂,“能否请雷魂兄再辛苦一趟,回狂澜城与墨蓉姐姐一言,就说我回去之后,便要娶她!”
  “啊!”众将士几乎绝倒,李均不做则已,一做便惊人。李均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等雷魂回话,一夹马腹,吼道:“其余诸将,走!”
  “走!”伴随着这吼声,李均将以胜利作为自己成亲的纪念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军。
  “终于等到这一日了!”一个和平军战士大笑起来,但旋即又皱起眉头:“我看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旁边一战士奇道,“我看是大大的好,回狂澜城后,我也要成亲!”
  “唔,我是说,柳光的头作成亲礼物不太好!”先前那战士豪情满怀,仰首笑道:“这个狗头用来做夜壶,会让新娘不高兴的!”
  “呸!”众军士齐呸了声,然后都大笑起来:“新娘不用我们用,去取下柳光的头颅做夜壶啊!”
  喜讯与李均的豪情,将和平军的士气从一再受挫之中振作起来,十万和平军以要搬山填海之气势,如潮水般涌向柳光营寨,为其前锋者,便是数十辆钢铁玄机车。
  ……
  “果然来了!”
  细作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回了柳光处,虽然不曾探得李均的具体部署,但却将已传遍全军的李均将成亲之事告知了柳光。柳光也大笑起来:“想以胜利庆祝自己成婚吗?那个越人女子不知如何,至于这戎人女子,既然千是难得的美人,我便不客气地接收了。”
  笑容徒敛,他又道:“传令全军,依计行事,不得擅动,此战,便要将李均这小儿永远消灭!”
  “奇了,贼军看似气势汹汹,为何在我军阵前停此不前?”当玄机车依李均之策在距陈国官兵营寨前停住之时,柳光眯起眼,微微一怔。
  “不可让他们在此筑寨,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当看到和平军将士将那玄机车一字排开,用木栅栏将玄机车连了起来时,柳光当机立断:“他既不来,去引他们来!”
  一队陈国铁甲步兵以整齐的方阵向两军之前推了过来。玄机车上匣弩与法师的威力,柳光早已了解,但铁甲步兵以重盾厚甲护身,应当可以接近那玄机车吧。
  果然,自玄机车上连珠发射的匣弩给铁甲步兵造成的损失并不大,偶尔有个别士受伤倒地,立刻便有战士填上他的空白。当铁甲步兵行到玄机车前约三百步时,本阵之中黄旗展了几展,一通鼓声旋即响起,铁甲步兵阵形忽地一变,原本密不透风的方阵之间露出一列一列的空隙,每列空隙中很快便有铁甲骑兵突了出来,以无坚不摧的气势冲了上去。
  “好阵法!”李均冷冷一笑,似赞似嘲,对方不愧为正规军,但和平军也不是弱者。他回头道:“攻击!”
  迎着铁甲骑兵而出的,不是玄机车上的弩或车中法师施放的法术,而是藏于车后的投石机抛射出的巨石。巨石如流星雨般纷纷划破长空,夹在雪花之中砸入铁甲骑兵阵里,那能抗住匣弩攻击的铁甲,却无法在斗大的岩石前保护里面的战士。哀鸣如潮水般涌了起来,沉重的坠马声与岩石砸在铁甲之上的叮当声合在一处。
  “正等着这个!”柳光双眸隐在那一丝缝隙之中,挥手道:“放!”
  铁甲骑兵与铁甲步兵之后,无数弩机将长有丈余的巨弩射上天空,瞄准的方位,正是和平军投石机所在之处。巨弩挟着呜咽声,破空而下,穿透了投石机机车,破坏了其中的机关,也将不少和平军战士钉死在地上。
  “反击!”双方金鼓声里,短兵相交之前的远程会战首先拉开。天空中几乎看不见雪花了,能看见的只有密如骤雨的巨弩、投石与箭矢。正这时,陈国官兵的铁甲骑兵已经冲到和平军玄机机前。
  “杀!”一支加长的长枪从一个从玄机车后露出头来的和平军战士喉间穿过,长枪的主人,陈国的铁甲骑兵一拌手,抽回长枪,对准玄机车前用来查看情形的长缝刺了进去,叮一声,似乎刺中了什么,就这时,和平军阵中传来了三短一长的号角声。
  “终于轮到我了!”蓝桥自玄机车后跃了出来,随同他们跃出的,还有六百余身材短小的和平军士卒。他们仅身着皮甲,动作轻捷,突出之后就地滚动,穿入铁甲骑兵队伍之中。铁甲骑兵所使之枪过长,无法收回使用,而且重甲在身让他们不易弯下腰来。和平军战士便就地而滚,手中雁翎刀对准马身上铁甲无法防护的马脚砍了过去。马一脚受伤便无法站立,纷纷倒在地上,马上铁甲骑兵也坠了下来,由于自身盔甲太重,他们无法再站起,只有任手继而来的和平军战士剥开他们的头盔,将之一一杀死。
  “差不多了,退!”柳光见和平军战士已经与铁甲步兵混在一起,己方也露出了颓势,下令鸣金。
  “敌军是真的溃退,我们快追吧!”周围将士跃跃欲试,向李均请求道。
  “退的只是敌军一小部分,柳光不过是要诱我过去罢了,当初陆帅最擅此道,同陆帅比,柳光还差得太远!”李均心中冷冷道,他一挥手:“鸣金,退回本阵!”
  正在追袭的和平军听得鸣金之声,老大不情愿地退了回来。柳光一扬眉,李均为何不乘势掩杀?他眸中又是利芒闪过,下令道:“铁甲兵散开,掷矛手,向后退的贼军掷矛!”
  五百掷矛手破阵而出,每人身后都有一人为他们执着数十枝长矛。每一轮都是五百根长矛急掷而出,而且精准无比。这掷矛手原是西广俄洲的一支兵种,柳光在兵手中见过,便于陈国数十万军中挑出了臂力极强者组成这小规模部队,但杀伤力之强,并不逊于大队弓手。
  “啊!”李均也禁不住吃了一惊,若是数十支掷矛同时向他袭来,他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否躲过去。掷矛较普通长矛要重,在这五百军士惊人的臂力之下,一支矛甚至可以穿透三个和平军战士。李均眼见闻令退回的己军损失惨重,便将目光投向玄机车。
  “若是凭玄机车的铁甲,这掷矛手便无法发挥作用。”他心中暗想,“但柳光拼了命要将玄机车诱出,我如何能上他的当?”
  “哼,终究是龟缩不出啊。”柳光眼见李均任自己投矛手在玄机车射程之外逞威屠杀,就是不肯派出玄机车,心中也觉棘手。“再向他施加些压力,若是无计可施,他便只有派玄机车出来了。”他心中暗想。
  “这些家伙就交给你们吧!”李均忽然展颜,向身后一夷人道。
  “没有问题,我们早手痒了!”那夷人从背上摘下一大弓,轻轻一拨弓弦:“他们如何能比过我们夷人弓手!我们夷人的夷字,不就是一执弓的人么?”
  柳光眯着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线,目光神光却亮得几乎要闪出火光。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李均仍不驱使玄机车前行,自己又当如何?
  “果然来了!”当在羌人铁甲步兵掩护之下,夷人长弓手露出他们闪着暗银色金属光泽的长箭之时,柳光一拍手。自己拥有掷矛手这与特别兵种,李均如何不会也挑选精锐战士组成他的特别兵种?将自己的精锐浪费在这种相互消耗之上,岂是智将所为?
  当第一个掷矛手被夷人精准的长弓射中倒地时,其余掷矛手已经退入了由盾牌组成的长城之后。
  “没办法啊……”柳光苦笑一下,那李均看来是识破自己的计策了,他明知自己设下一饵,诱他来袭。他也真的来袭,但自己却只有看着他不断去触碰鱼饵,却就是不肯吞下。事实上自己利用的饵,反倒成为了他的饵……
  “主公,我看敌阵虽然严实,但两翼防护并不如正面周密,那玄机车也只停在正面,主公何不以轻骑绕袭李均左翼,将之扰乱之后再正面强攻?无论如何,也不可让李均在我营寨之前立营!”
  “唔,也好,可以一试。”柳光沉吟了会儿,采纳了刘铮之策,下令道一支骑兵自侧翼进袭,但同时,正面的进逼却并未减轻。
  “侧方敌轻骑突袭我阵!”一将喘息着奔来报道,李均偏首望运,左侧有一支敌军骑兵如利箭般冲了过来。
  “迎击,侧翼作战,我们不可输与他们!”李均一声令下,立即有一队和平军战士迎了上去,陈国骑兵冲进这队和平军战士之中,却未能突破他们组成的阵势。
  大战持续了足有半日,双方你来我往,战而不乱。无论柳光如何引诱,李均始终不肯再前进一步。无论李均如何挑衅,柳光也终究不肯将全力用于进攻。战事看着便要僵持下去了。
  “无妨,李均迟早会来攻的,他之所以自平邑城中出来,便是因为得到枫林渡战败之讯。”望着已经树立起来的栅栏,庞震道,“不过是迟早而已,主公无需挂怀。”
  “杀!”正当众人陷入沉思之时,四面忽然杀声四起,紧接着柳光派出的游骑一一来报,四处乡民百姓手执武器杀将过来,个个声称要将柳光首绩用于李均的婚礼。
  “果然动用了。不过正规军不敢来攻,李均要用这些乌合之众来送死么?”柳光轻蔑一笑,但旋即收敛住笑容来。
  “在我营寨之前再筑营寨,发动四周百姓却又不令他们来攻……李均究竟是何意?”当得知那些百姓也只是在柳光营寨远处列阵呐喊而不肯前进一步后,柳光闭住双眼,轻轻吸了口气,按理说李均年纪轻轻,不应如此沉得住气,但今日大战至今,他尚未露出丝毫心浮气躁。
  “韩冲!”他回首伤已好了大半的副将,疾声道:“构领一军速回会昌城,小心北方来敌偷袭!”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倒吸了口冷气,难首李均在兵力处于劣势之下,仍敢做分兵断敌退路之事?
  韩冲应声而去,柳光这时心头忽然一阵强烈的悸动跳过,他怅然将目光投向北方,若是霍匡在此,自己应高枕无忧了吧。
  “报……”一探马奔了过来,单膝跪下道:“报大帅,有霍匡大人密信送到。”
  “什么?”柳光心徒地一跳,夺取枫林渡的急件来了还不足两日,紧接着又有密信送到,这是为何?
  他拆开了信,身旁的庞震瞄了眼,但只看到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过了片刻,柳光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原本眯成一丝的眼瞪得老大,他双手一合,将那信揉成团,想要扔掉,又塞入怀中。
  “停止攻击。”柳光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庞震与刘铮对望一眼,两人心知那封信中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刘铮,你可敢出使贼军?”过了片刻,柳光脸上终于浮起疲倦之色,道。
  “什么?”刘铮吃了一惊,双方战至此时,派遣使者也就意味着要和谈了。
  “你去与李均谈吧,我承诺他在余州的统治,他将夺自苏国的领土全部交出,从此我与他结成盟友。”柳光眼睛又紧紧眯了起来,嘿嘿冷笑道,“这自然是漫天要价,他也少不得就地还钱。你可将清桂许与他,这是底线了。”
  正这时,军士之外又传来一声急报:“请通禀柳元帅,洛郢急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柳光脸上浮了苦笑,在于看惯了他不动声色的庞震与刘铮面前,这苦笑是惊人的,这也就意味着,强如柳光者,也有了他难以应付的局面了。
  洛郢来的急信其实是两件事,一是陈国的死敌洪国终于动手,大将马济友挟五万之众,自北攻入边境,已连夺去十五城。南方恒国已经崩溃,将柳光逼出恒国的新君被部将所杀,淮国王子凌琦即王位,建元“天怒”已经在原恒国与陈国边境上聚兵三十万,扬言即日将北上寻柳光复仇。
  “怎么会如此……”这个消息让庞震与刘铮等面面相觑。柳光微微一笑:“无他,李均之计罢了。我用四面环敌之计对他,他如今也用四面环敌之计对我。我只道他要选枫林渡为决胜所在,却不料他选的决胜所在却在庙堂之上。”
  “刘铮先生此来,当是求和而来吧?”李均并未难为刘铮,闻说他来,当即让他进来,微笑着问道。
  “非为求和而来,乃是为统领而来。”刘铮拱手欲言,李均却一摆手,哈哈大笑:“先生不必多说,战,那就请先生回去说我等着,和,也请先生回去让柳帅接受我的条件!”
  “统领似乎错估了形势了,如今是我官兵进入余州百余里,官兵数量有百万之众,而统领所帅不过数万疲惫之军。官兵聚举国之力全力攻统领,而统领四面强敌虎视眈眈。如今应是我提条件,统领接受才是。”
  “刘先生,我坦诚相告。”李均双手按在案几之上,身体略微前倾,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使他更有压迫力,“我与柳帅,虽不曾谋面,但神交已久,他之为人,我略知之。若不是到非谈不可的地步,他岂能容我?”
  刘铮默然了,李均此言正中要害,若非迫不得已,柳光如何会派自己来谈判?
  “我的条件很简单。”他终于开口,但仍很固执,“想必李统领也得到枫林渡已入我手之信,请李统领将所占苏国国土交与柳帅,我军让出会昌城。”
  “既是如此,请先生回去,告之柳帅,我欲以洛郢为界,其东归我李均,问柳帅是否同意吧。”
  虽然李均这话说得几近无赖,但刘铮却不得不承认,这比摆任何事实讲任何道理都来得有效。他吞了口口水,这个李均,绝非一般辩才所能说服的,只有与他坦诚相见了。
  “实不相瞒。”他凝视着李均,“柳帅给我的底细,便是让你们占着清桂,至于丹渊、梦泽二郡,则归于我方。”
  “哈哈哈哈,那二郡十余万苏国守军,是为谁人所击溃?”李均扬声大笑,“若是我料不差,柳帅如今也应尝到四面环敌的果子了,请回告柳帅,各守本疆,乃和谈唯一之道。再拖下去又起什么变故,我便要以恶风岭为界了!”
  李均强势之下,刘铮只有回报柳光。柳光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息了声:“你回去说我应承了,我军即日便退,让他追回去夺会昌的奇袭之军,以免自误。”
  双方的和约于这一日夜签订,虽然双方都知道这划界只是暂时。次日晨传来消息,追赶魏展等人的信使仍迟到了一步,在会昌百姓相助之下,魏展已经攻入会昌城中,但韩冲也正好赶上,双方各占半座城池,闻得议和之讯便止兵不发,等待确切的消息。
  来时豪情满怀,退时却黯然神伤的柳光,在离开会昌城望着那城头渐渐升起的紫色龙旗,他喟然长叹,缓缓环顾左右道:“今日未能得胜而还,来日李均必成后患。诸位虽然足智多谋,却无一人是李均对手,霍匡年齿较我与诸位都幼,我原想托之大事,可天不助我,天不助我……”
  “什么?”虽然众人都揣知枫林渡战线不利,却不料霍匡已经遇刺身亡,闻言都大惊失色。庞震欲言又止,此时此刻,他也不知应说什么的好。
  “李均李均……”柳光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再次回头望向渐行渐远的会昌城,紫色龙旗之下,似乎有一将站立于城头,也正凝目望来。柳光沉默地向那将投去目光,半晌才道:“我不如陆翔,陆翔有李均这般弟子,我却没有,什么也没有。”
  “主公……”刘铮垂下头,柳头的头发斑驳,似乎在这短短数月间便白了许多。刘铮轻轻叹了声,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主公何出此言,如今迫于时局,我军不得不暂且退却,但单以余州之战而论,李均并未占着多少便宜。我军主力尚在,况且陈国地上物博,英才辈出,岂不远胜于他一个小小余州?”韩冲奋然道,“此去之后,主公奖掖将士,考查吏民,择贤选能,以待再战就是!”
  “正是,正是!”诸将都纷纷附和。柳光也精神一振,仰首笑道:“韩冲之言有理,我虽老矣,却不愿成为这帮小辈成名之器。要想超越我,李均小儿还需天时,下回再来,我定要取李均性命!”
  “真是个顽固的老将。”城头的李均微微一笑,军国大事,暂且可以抛开,自己现在要做的,便是准备自己的婚礼了。那将是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和平军。他心中有些渴望,又有些畏惧,微妙的情绪浮上他心头。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冲着西方,柳光大军消失的所在,那里,一轮夕阳正摇摇欲坠。他大声地对夕阳喊道:“落下去吧,旧的时光结束了,新的时光,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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