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神洲狂澜 > 第四卷

第四卷

书籍名:《神洲狂澜》    作者:圣者晨雷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第一章 阴影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眼间,秋天又来了。
  对于陈国的百姓来说,这个秋天,是一个可怕的年成。春旱持继了许久,官府忙于战争,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水利工程,以致于夏秋两季粮食几近绝收。地方的豪绅则依旧歌舞升平,商人则囤积居奇。都城洛郢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三个金币一担,而在丰年三个金币足以让五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两个月。其余乡村更是惨不忍睹,饥饿的百姓不得不去荒野山林中寻找食物,但人多而食少,饥饿难耐的儿童昼夜啼哭,让不少父母不得不狠心将他们抛弃于野。人食人的传闻虽然未经证实,但每当看到饥民们饿得红肿的眼睛,就让人不寒而栗。
  百姓们将这个天气归咎于去年冬天在祭天仪式上发生的怪事,被捉来祭天的人与在民间颇有好评的长公主裴紫玉同时失踪,这件事触怒了众神,才导致天旱无雨的。其说虽然荒谬不经,但至少有一点,原本对陈国较为友好的北方大国岚国国王武纬,因为不能娶到有绝色之称的紫玉公主而大怒,任陈国如何哀告,也不肯支援一粒粮食。而周围几个国家,洪国不必说了,那是陈国世仇,若非干旱同样袭击了他们,只怕他们立刻会乘机来攻打。苏国虽然近些年与陈国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两国间的穹庐草原上,戎人也陷入饥饿之中,粮食根本无法运达陈国。夹于这三大国之间的中行国、白国、蒙国则是力不从心的小国,虽然也希望能帮助陈国,但他们实力有限,只能爱莫能助了。
  南方的恒国与陈国有着漫长的边界,这一年恒国大获丰收,原本可以帮助陈国。但恒国国王吴玉宇雄心勃勃,自其登基三十年来任用与陆翔齐名的柳光为帅,大大小小吞并了九个国家,恒国的边界自南向北拓展了千里,直达陈国之侧。阵国的灾荒对于他来说正是大好时机,如果不是国内此时也面临着巨变,柳光那举世闻名的柳家军,已经兵临洛郢城下了。
  同属于灾区的余州,较之于陈国其他地方,则要幸运的多。虽然战乱持续了一年时光,但战火一熄,顽强的百姓便开始为了生存而挣扎。李均以为狂澜城的贸易收入与雷鸣城的银矿收入,足以让他那本来就不大的军政机构比较阔绰的运转下去,因此下令免去了余州农民的税粮,因此虽然收成不好,但百姓们的实际收入却未减少多少。当百姓欢庆幸之形落入李均眼中之时,他不由得叹道:“苛捐杂税远比自然灾害让百姓更受罪,人祸猛于天灾啊。”
  说这番话时,李均正在送纪苏回穹庐草原的途中。余州的局面暂时安定下来了,和平军与戎人的关系也必需重新确定。经过这半年的交往,双方已经有了一定的依赖与信任,特别是在李均与纪苏之间,原先的敌对已经逐渐淡去,更多的是某种内心深处的默契。
  当然,李均并不指望用这么短的时间便能消除戎人与常人间长达数千年的仇视与憎恨。即便是他与纪苏,虽然不再争吵打架,但也远谈不上亲密。他这次送纪苏回穹庐草原,一方面是为了实现他对纪苏的许诺,更重要的是他要同纪苏的父汗,穹庐草原之上三个戎人部落的大汗忽雷进行面对面的谈判。
  “草原景色,果然与余州不同啊。”李均望着四周,天高云淡,放眼所至之处,全是无垠的草场。由于天气持续干旱,而且秋天已至,草原一片枯黄,行了两天也没有看到戎人牧民的踪影,但李均仍不由为眼前所见景色而惊叹。
  纪苏也长长舒了口气,比之狂澜城略带腥味的海风,这穹庐草原上的空气充满着草的香味,这让她精神更为振作。她斜睨李均一眼,脸上微露红晕,道:“你还喜欢吗?”
  “那自然,这儿天地悠悠无边无际,让人的心胸都开阔了许多。”李均虽然也算见多识广,但草原风光对他来说还是初见,忍不住赞道。
  “如果让你日日都生活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你可乐意?”纪苏声音轻柔,便如秋风吹拂着草地,她秀眉低垂,脸上娇红欲滴,若是李均看了,定然会觉得这种娇羞出现在她身上有些不可思议。
  但可惜李均偏偏极目四眺,没有注意纪苏。他长叹息一声,道:“在这里居住虽然不错,但我们都知道,看似无边的草原,还是有着极限,草原之外别有天地啊。”
  纪苏脸上的娇红逐渐消失,化作唇边的苦笑。这个男子是真的丝毫不懂自己的内心,还是故意在装傻,亦或是心中另有所属呢?为何他的眼睛,总是盯在墨蓉,那个身材矮小的越人女子身上?为何到了如今,仍未曾从他嘴中听到一句合自己心意的体己话儿?
  “你准备如何对我父汗说?”纪苏决心向李均挑明,有些事情,必需去面对,如果总是回避,幸福便会随着时间与时机一同悄悄溜走。直面固然需要勇气,总比事后懊悔得肝肠寸断要让人好受得多。
  “我希望他能同我达成协议,戎人与常人之间,能和平相处互通有无。”李均略微思忖着,道,“当然,如果能让大汗同我们结成互助同盟,那是再好不过的,实在不行,能维持现在这咱局面,我也可以接受。”
  纪苏又是羞又是恼,这个白痴一般的男子!自己问的是他如何同父汗说与自己的事,他却以为自己要谈的是什么军国大事!虽然戎人女子敬爱的是胸怀天下的英雄,但此时此刻,此处此景,难道就不能说上几句温存的话吗?
  “我是说……我是说……”纪苏欲言又止。虽然戎人女子豪爽,但这终归是羞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该是男子先提起的,自己怎能在他之前提及?看着李均闪闪询问的目光,纪苏心中更为紧张,终于将那半句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准备在这住多久?”
  李均挠着头,对于纪苏此时的表现,他觉得有些不适应。“这个,恐怕不能呆太长时间,我让孟远去请凤九天了,估算时间不用多久他们便会到来,余州杂务也多,我可不能总是偷懒躲在穹庐草原。”
  纪苏不再作声,再坚强的女子,在爱情面前也会软弱如羔羊,如果说一开始她被迫跟在李均身边,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在破天门战神像前戴上那诡异头盔时的誓言,另一方面则是想伺机杀了李均以雪奇耻,那么现在,经过与李均半年的相处,她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年青的将领。喜欢他的足智多谋,喜欢他的英勇大胆,喜欢他对待自己人时的真诚和蔼,喜欢他面对敌人时的凶狠冷酷。喜欢他的一切,既喜欢他的优点,又喜欢他的缺点,甚至于连他不解风情时的傻样子,也让纪苏觉得可爱。爱情中的人,总是盲目的。
  她看着远方,大草原上秋风瑟瑟,带来了丝丝凉意,由于地势处于高原,穹庐草原的气温比余州要低上许多。余州人还穿着夹衣,草原上的牧民就必需用大袄裹住自己了。纪苏的小辫子在风中轻摆,不时有几缕俏皮的头发飘过来遮住她的目光,她轻轻拂开这几缕青丝,象是拂开心中的阴影。
  “我们来骞骞马吧!”她回头嫣然一笑,对李均道。
  “好,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李均的少年心性并没有完全消失,听说比赛他便两眼发光,但不等他催促马儿,纪苏就抢先驱马前进,风中扬起一串串银铃般的歌声。大草原的歌声,就象这草原一样,清亮悠扬。
  “你赖皮!”李均夹着马腹,座下大黑马长嘶奔驰起来,远远地追向前方纪苏的枣红马,片刻间,这两人就把随同他们的骑兵远远甩在身后。
  “我们也快点吧?”一个护卫骑士看着与他并驾的军官,李均的护卫长曾亮道。
  “你可真笨,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要去惹人嫌吗?”曾亮年纪接近三十,脸上露出与周围这帮毛头小子不同的微笑,扬着马鞭道:“放心,他们会在前面等我们的。”
  众护卫恍然大悟,脸上都浮出嗳昧的笑容,对于李均与纪苏的传闻,他们知道的也相当不少了。虽然作为李均的护卫,他们最了解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英雄美女,总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即使英雄美女之间没有任何事情,人们也总希望他们能发生一些事情,更何况李均与纪苏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呢。
  大草原中的李均,他的心却在整个神洲。而神洲在这一年中发生的巨变,也示乎预示着一个新的纪元将到来。
  这年秋十月三日起,有慧星悬于南天空中,昼夜皆可见之,四日乃不见。这四日里,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接着恒国传来消息,恒国首都昌平城西山中似有小儿啼哭之声,但遍寻之,不见任何踪影,周围百姓大恐,传言有妖孽云云。
  十月十一日,陈国西南地震,西南重镇南台被夷为平地,死伤无数,方圆百里,人烟绝迹,成为一座死城。
  十月二十日,陈国都城洛郢一口古井涌出的水为赤色,老人皆云社稷将乱而民将流血。这异事虽然被陈国国君下令禁止谈起,到百姓们早已人心惶惶,何况又值饥灾,民怨沸腾。
  正当陈国国君、陈影的兄长裴矩为这接二连三的异兆而寝食难安之时,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
  恒国在位三十年的国君吴玉宇崩,临终没有传位于太子,而是改传位于第六子吴继璋,吴继璋即位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撤除柳光兵权,传柳光回京问罪。柳光原本支持太子,自知难以幸免,便领着他那名震天下的柳家军向北接近陈国边境,陈国边防将员派人飞骑转达柳光请求效命的奏章。
  这个消息让裴矩又惊又喜。陈国已经多年没有产生出色的将领,所以在与周边国家的对峙中接连败北,他虽有心以武力开拓缰土,但那些文臣武将们却力不从心,如果能得到有“必胜”之称的柳光,不亚于平增了百万大军。柳光与故陆翔元帅齐名,有“北陆南柳”之称,如此人才,怎能错过?
  但忧的是,收留了柳光,也就意味着要与拥有雄兵百万的南方大国恒国正面对抗,以陈国的实力,加上这天灾,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冒险。
  第二个消息让裴矩立刻打消了疑虑,那就是陈国饥民在“莲法宗”这一秘密教派的组织下,起兵造反。“莲法宗”准备时日已久,不少地方官吏甚至与之勾结,短短七日间,陈国已是烽烟四起,派出的官兵不是被击溃,便是倒戈,已经给莲法宗攻去了大小城池四十余座。而且,莲法宗五掌教中的孙遵、孙导兄弟纠合二十万之众,直逼向洛郢。种种灾异与民谣所预兆之事,看来真的发生了。
  “诸位爱卿,当此国难之际,诸位为何一语不发?”
  在紧急朝会上,裴矩愤怒地质问文武大臣。
  “左相国,你常自称有满腹韬略,如今你有何高见?”他将目光集中在左相国韦达的脸上,充满希翼地问道。
  左相国韦达是个年过四十的书生,闻言跪倒在地,道:“请陛下无需担忧,臣以为陛下身登大宝,洪福齐天,区区叛贼,不过是癣疥之患,不需几日便可平之。”
  裴矩重重哼了声,这番话与没有说并无不同,裴矩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什么东西有用什么东西无用他还是分得清的,如果真的有什么洪福齐天,那这些让他头疼的问题就根本不会出现。
  “大将军卫捷,你常道陆翔与柳光都不过是粗通兵法,唯有你最精于阵战,如今我将这洛郢城中十万大军交予你,你领兵出征,如何?”他又看向年过花甲的大将军,卫捷也拜倒在地,全身颤抖,道:“陛下……臣已老迈,不堪重用,请陛下另拔将才。”
  裴矩环顾朝堂,绝大多数高官都噤若寒蝉,唯有一个不过四品的翰林面带冷笑,嘴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
  “秦千里,你有何话说?”裴矩直呼其名,问道。
  “启奏陛下,左相国与大将军所言都极是。”秦千里不阴不阳地讽刺了韦达与卫捷,然后从容道:“大将军言要另择将才,天下将才,无过于陆翔柳光二人者,今陆翔虽死,柳光尚在,大将军明以老迈为由,实则是请陛下任用柳光也。柳光名震天下,而其主不能用之,危机之中投奔我大陈,此正是左相国所言陛下洪福齐天也。”
  文武百官大多点头称是,韦达与卫捷虽然听出了秦千里的讥嘲之意,但此刻秦千里的计策确实为他们解了围。唯独御史谏议西门让上前奏道:“陛下当斩秦千里,以阻奸邪之念。莲法乱贼,不过区区暴民,其军以木竹为兵,其将不识军书战略,陛下只要令一偏将,统数万人马,便可逐一诛之。而柳光为外人,来我大陈,若有不臣之心,则社稷危矣!”
  “西门让之言绝不可听。”秦千里再次伏厥奏道:“柳光来我大陈,生杀之权皆在陛下之手,其权柄由陛下予之,陛下亦可夺之,何足为虑?相反,若是陛下不恩准柳光为我大陈效力,柳光走投无路挥兵攻我边关乱我缰土,又有谁可以制之?”
  两人争论的都有道理,这两人官阶都不过三四品,比之于那些一品的大员倒是有见识得多。正当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另一个也是四品官的侍郎关朋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理,陛下何不以柳光为将,领其本部人马征讨叛贼,同时命各州郡起兵勤王,臣闻新任余州牧华宣兵多将广,陛下可下旨给华宣,命他领兵来征讨叛贼。”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让余州兵牵制柳光,不让柳光借镇压起义之机坐大,在这个进刻,这似乎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传朕急旨,封柳光为我大陈兵马副元帅,统合所过州郡军士,征讨叛贼!”几近绝望中,裴矩下了这个命令,接着他又想到余州,余州混战之时,有大臣建议过派官兵进入,利用各家势力的矛盾将余州军政大权收归国君,但他却无暇顾及,前几日新余州牧、余州都督华宣遣使来朝,送来不少礼物,并称已经控制了全余州,自己还有些不安,此刻正好有了个机会,秦千里的建议正合他心意,让这华宣出兵征讨莲法宗,顺便牵制柳光,最好三方都同归于尽。
  远在穹庐草原上的李均,也许也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血腥气味吧,他心中休息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战争之血,又开始沸腾起来,这一次,他将面对的对手,将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年过半百的柳光与不到四十便惨死的陆翔不同,他对于军权与力量,有着一份比常人更执著的追求。从他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起,他便意识到,如果没有力量,在这个世界中只能任人宰割。
  要么任人宰割,要么提高自己去宰割别人,生活便是如此。于是,出身没落贵族之家的他,二十岁时费尽心机娶了当时恒国一郡太守之女,这位千金少姐向来以妒闻名,但为了能出人头地,柳光并不认为自己的做为有什么不对。果然,在他岳丈老头的帮助下,他成为千总,并在随同新即位的国君吴玉宇征讨反抗的越人之时,立下了赫赫战功,也让自己的名字进入了这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在让他飞黄腾达的旨意下达后的那个晚上,柳光与年少时的朋友们在一起大醉,半醉中他愤怒地对朋友们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顾一切的人才能生存。”
  但如今他想起当年之话,却不由得苦笑起来。虽然由于保养得很好,他的两鬓只有几根头发露出白意,但他心中仍旧觉得三十年前自己的言语仍过于轻狂,自己真的能做到不择手段吗?如果真的能,为何今天会落到如此下场?
  恒国新君对他不满,其根本原因在于吴玉宇曾数次因太子之事询问柳光,柳光皆以太子年长而有德为借口,劝止吴玉宇改立深得宠爱的六子吴继璋,太子方面固然对他感激有加,但吴继璋则对他深恶痛绝。就在他领兵镇压被恒国吞并的淮国内叛乱之时,都城昌平内异变徒生,先是身体向来健硕对他信任有加的老王吴玉宇重病驾崩,紧接着宫中传言老王临终之时更改圣旨立六子为太子,废太子为广安侯。
  远在前线的柳光立刻按兵不动,在闻知老王驾崩之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悲痛。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谓不顾一切而获得的军权与力量,不过是老王的信任罢了,这一切,都将随着老王而去了。
  无边的哀伤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他静静等侯新王的决断,他以为凭自己对恒国多年的劳苦,凭自己这三十年开缰拓土战功无数,新王不会拿他如何,但等来的却是命他交出军权回京侯审的圣旨。
  “大帅,千万不可回京。”对他忠心耿耿的副帅韩冲谏道,“大帅如果回京,便如羊入虎口,只能任人宰割。”
  柳光微眯他长长的双眼,捋着颌下的长须,面无表情地道:“不回京,那当如何?君命不得不从啊。”
  “大帅何出此言,这恒国的江山,是先王与大帅胼手胝足打出来的,先王常言恒国江山,也有大帅的一半,如今新君无道,大帅何不起兵讨之?”他的幕僚,面白无须的军中主簿公孙明说出了惊人之语,一边说,公孙明双眸流转,悄悄观察着柳光脸上的表情。
  “住口!”等公孙明口中的话完全说出来,柳光大怒地道,“你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吗?竟敢出此大逆之言,难道你不想活了?”
  公孙明却从柳光的责骂声中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回又猜对了。“大帅,忠义又能如何?”他跪下叩首,声泪俱下地道:“大帅不见陆翔留了个忠义之名,却身葬异国他乡么?”
  “大帅!”营中诸将一齐跪了下来,望着这一片追随自己在南征北讨中幸存下的将领,柳光的眼睛眯得更细了,脸上的皱纹也微微抖了几下,他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不敢,属下等一心只为大帅安危,也顾不上其他的了。”韩冲代表诸将委婉地回答了柳光。
  柳光在营中左右踱了会儿,追随他许久的部下都明白,这是他在做重大决定前的征兆,片刻后,他回到自己的交椅之中,证明他心意已决。
  “是你等陷我于不忠不义之中的,那么,一切便如你等之意吧。”柳光眯成一丝的眼中冷光一闪,轻描淡写的道。
  “我等唯大帅马首是瞻!”众将领齐声应诺,一时间,某种微妙的气氛笼罩在营帐之中。
  “那么,回军北上!我们得避开昏君的部队,争取在昏君调齐大军以前进入陈国。”柳光道,“昏君对我不仁,我却不可对其不义。”
  众将士皆讶然相视,柳光用兵,向来无所顾忌,他从来不会因为担心误伤百姓而回避作战,也不会在拿定主意之后仍心存疑虑。他既然决定了为了生存而反抗,那么就绝不会考虑对那个背弃他的君主讲什么仁义。
  “大帅,还请三思。”公孙明谏道,“如今晕君即位,海内尽皆观望,大帅只需登高一呼,恒国百姓定然群起响应,大帅自可以吊民伐罪,以成万世之业,为何北上回避昏君?”
  柳光捻须一笑,道:“你们所见的仅此而已。”他不再说下去,众将也不敢再问。
  柳光当然不是真的为了什么仁义而不肯直接与吴继璋对抗。新君虽然继位得有些蹊跷,但受先王遗泽,天下军民决不会轻易叛之。他柳光虽然于民于国立有功勋,但此次出征所统兵马不过五万,如何能与吴继璋的百万大军相抗,而且,多年战争中,虽然他武勋无与伦比,却是在杀戳无数枯骨成山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的,百姓畏他手中兵权,敬他指挥作战的才能,却不是从内心深处爱戴他。而世家豪族则对他娶悍妻以谋前程的风骨一向没有好感,没有实力,他是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更何况,他心中还深深意识到,吴继璋避过他的耳目,干净利落地继承王位,这证明这个新王绝非等闲之辈,至少他周围有足智多谋之士。如果他所料不差,老王的暴亡,其中也有问题。这样的人物敢有恃无恐地剥夺自己的兵权并扬言要拿自己回京审问,如非准备就绪,绝不会如此。这些话,他不愿也不会告诉部下们,一则唯恐让他们多担忧,二则虽然部将追随他日久,但他仍不敢完全相信他们,谁知这其中是不是就有吴继璋安排的人呢?或者,吴玉璋背后那布置阴谋的人,是不是还留有后手呢?
  想到这里,他眯得紧紧的双眼中射出阴冷的光,但光芒只是一闪,便又换上了那不动声色的神情。
  ……
  “吴继璋果然篡位了!”
  在得知吴玉璋继位之后,在柳光此次征讨目标,被恒国所灭亡的淮国的某个城市里,一个英挺不凡的男子端起琉璃杯,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再将酒杯放下,白皙的双颊浮起一团红云。
  “公子的计策自然万无一失。”站在他身前,年纪足足有他三倍那么大但态度却极为恭敬的老人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公子优雅地抬了抬上颌,旁边捧着酒壶的美丽侍女轻移莲步,熟练地倒满了一杯,又悄而无声地退下。
  公子重拿起酒杯,缓步来到窗前,透过窗纸望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景致,他陷入沉思之中。虽然他早就告诫自己,不要为负担太多的回忆,但他却不能不回忆。
  “吴玉宇那老贼。”即便是优雅如他者,在谈到这个令他国破家亡、永失所爱的罪魁祸首时,也难以扼制地骂了声,然后接着道,“他终于死了,是吴继璋动的手?”
  “正是,吴继璋果然亲手杀死了他,他临死前那神色,想来定是精彩绝伦。”老人咬牙切齿地道,那个敌国的君主,并没有因为死去而得到他的尊重。有些仇恨,用鲜血与死亡也抹不去。
  公子冷冷一笑。天下事便是如此,为了权力,为了那对世上所有人生杀予夺的权力,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的?千百年来,为了权力,父子成仇兄弟反目者岂止恒国吴氏?那些表面上高贵无比,看起来可敬可佩的大人物们,有多少不是这样满肚子肮脏的呢?自己为何会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也许,作为一个普通人,自己会更快乐些吧?
  想到这里,他略有些厌恶地皱了皱两道剑眉,如晨星般的目光透过窗纸,看透过时光,似乎看到了数年以前,那个没有等到他回来的少女,那个在世家名门中唯一纯洁无瑕的少女,在她永远闭住的眉间,那一抹无法解开的愁绪……
  “那么,就便宜了吴玉宇了。”公子的话语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下一步,就是要对付柳光,柳光……”
  “吴继璋已经勒令柳光交出兵权回京侯审了。”老人弯腰道,眉间有着一丝喜意,“只要他一到昌平,便同落入我们手中没有差别,公子要如何处置他都不成部题。”
  公子回头直视他片刻,唇间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让他显得更加英俊,也让老人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从公子那年轻的脸庞上,传来了让他无法抗拒的压力。
  “你以为,柳光会坐以等毙吗?”公子悠悠地道。
  老人脸上掠过一缕阴影,道:“当年陆翔几乎毫不还手地面对杀他的人,柳光与陆翔纵有不同,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吧?”
  “会的,他会的。”公子又移开目光,转回到窗上。
  “公子所料定然不差。”对于公子的推断,老人非常信任,甚至胜过自己的判断,不唯公子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挺身而出,领着他们走出了困境,也为了公子那令人难以平视的身份。
  “你心中定然奇怪,我明知柳光会做出大逆之事,为何还要让吴继璋与他反目。”公子缓缓道,“如果只是要杀了柳光,这很容易,但这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我不唯要让柳光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为世人所唾充!”说到这里,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笑声中,却充满着憎恨与寒意,让老人的心头,也禁不住颤了一下。
  “下面要做的,就是整合我淮国旧部,这次举义,我不仅要复国,还要兼并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淮有人!”笑声止歇,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一面把玩着那精美的琉璃杯,一面轻轻地说。这如果是李均说出定然要雄壮无比的话,他只是轻轻的缓缓的说,却充满着与李均相同的气势。老人几乎用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崇敬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上,他坚信,公子说出的,就定然会实现。
  “老臣这就告退,去办理此事。”老人明白了公子的意思,躬身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而去。
  “若儿……你看到了,你的仇,我一定会替你报的……”公子仰首向天,心潮澎湃,良久无语,忽然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你来了就出来吧。”公子冷冷地道。
  室内暗黄色的光芒闪了一下,一个手执长杖的白袍人突然出现,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不愧是凌琦殿下,小人的土遁术也无法瞒过殿下法眼。”这个人年纪似乎也不到三十,口气中虽然尊敬,但神色比之方才的老人却要自信得多。
  “……”凌琦以沉默应对他的称赞,这个人来此,绝不是为了说几句吹捧之语的。
  “殿下,我是来替教主大人传语的。”这个人面对凌琦的冷漠,仍然潇洒自若,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钉子。他又道:“殿下虽然复仇心切,但千万不要纵敌,猫玩耗子,是会被耗子逃走的。”
  “我的事情,不劳教主大人多操心。”凌琦开始回击,“教主大人只管等着,等成为全淮国独一无二的教宗便是。”
  那人的眼光闪了一闪,忽然道:“那话我是替教主大人传的,我自己还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
  凌琦直视他的双眼,两人的目光对视许久,似乎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什么。
  “方圆百丈之内,没有任何异动。”凌琦缓缓道,“你有何话,就尽管说吧。”
  “我倒希望殿下能把局面搅得越乱越好。”那人的神态恭敬了许多,“为配合殿下的计划,小人来时说动教主,令陈国莲法宗起兵举事。”
  凌琦眼光流转,惊异之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你是让柳光去陈国吗?”
  “正是。”那人微微有些失望,没料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被凌琦一眼就看穿。既是如此,不如挑明了同凌琦说出自己的计划。
  “区区淮国,对于殿下才华来说,未免太小了。而区区淮国教宗,对于我幽冥宗也未免太小了。”那人有力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替殿下留下个进军全神洲的引子?”
  “其实是诱我进军全神洲吧。”凌琦的目光带着明显的讽刺之色,对于这个人的这种安排,他很不以为然。
  “你们以为,区区淮国便可以让我止住脚步吗?若儿,如果你在,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眼里看到的不只是这区区淮国,也不是这区区南神洲的九国,而是整个神洲!”
  ……
  上弦月下,雷魂的影子有些长,有些孤单。
  身为拥有强大灵力的法师,他当然不会惧怕黑暗,至于孤单,对于他这样兼负着特殊使合的人来讲,他已经习惯了。
  站在他选为临时观星地点的小山包上,仰首星海,群星摇摇欲坠,似乎要扑入他怀中,似乎自般若开天地的那时起,他便站立于此,与着群星窃窃私语。
  在星空中,他能看到普通人无法看到的征兆。
  “陈国……余州吗?”他轻声细语,一丝微微的笑意在他脸上闪过,只有孤独一人时,他才肯将自己的内心展露出来,即使是短暂的一瞬。
  他想起白天遇上的一个小流浪儿,想起那流浪儿带来的一个他非常不习惯的朋友的问侯与邀请。
  “来陈国余州,我们都在等你!”他似乎看到那张看似冰冷的少年佣兵的脸,又似乎看到一个有着爽朗笑容的美丽的越人少女的脸——虽然每当看到自己时,那张脸会传递出一些让他不得不回避的神情。对了,还有那个有些模糊了的动则“买卖长、买卖短”的夷人的脸。
  “那就去一下吧,顺便去看看他们。”他悄悄对群星道。
  在他目光最后投向群星之时,一层阴影浮现在他的眼中。
  夕阳如火,残云似血,整个西边天空,都被这晚景遇得鲜红。这红色的光芒洒在李均身上,使得他的那身新制铁甲,也显得象刚染上了血迹一般。
  除了跟随他送纪苏回家的骑士外,没有别人随从。在得到余州传来的紧急军情快报后,他当夜便要起身赶回来,苦苦挽留他没有效果的纪苏,赌气不肯再跟从他回来,但此时李均已同忽雷汗达成双方同盟的协议,有没有纪苏在身边为质,对他来讲也不算很重要了。
  因此,他挥别仍气鼓鼓的纪苏时,没有一丝迟疑,只是看到她眼中隐隐约约的雾气,心中微震了一下。也只是微震一下而已,在陷入对墨蓉的那种难以言状的甚至有时是痛苦的情愫之后,对于女子,对于感情,他本能的有种要回避的心理,即便函是发觉自己对墨蓉的依恋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界限之前,他的“恐女”症也让他对女子敬鬼神而远之。
  他回避了纪苏的目光,他眼神中的这一抹惊异却落入了纪苏的眼中,纪苏心中立刻翻腾起一阵酸楚。
  “他是有意在回避我吗……”呆呆立在那儿,看着李均纵马消逝的背影,纪苏的心随着那身影的远去,而一寸寸慢慢提了起来。对自己的父亲,她似乎也未从如此牵挂过,这个不解风情的男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秋风吹在身上,穹庐草原上的秋风分外寒冷,也许,今夜就要下这一年的初雪吧,本来希望他留下来,等过了年关再一起回余州,同自己在自里呆上几个月,他会不会忘了那个……那个……越人女子呢?他这次回去,会不会是陪墨蓉回越人岭呢?
  肩膀上传来一阵温暖,纪苏回头看去,父亲慈祥的双眼闪着老人特有的智慧的光。
  “是雄鹰就该在高高的天上飞翔,只有燕雀才在巢边徘徊。”忽雷汗用了一句草原上戎人的谚语,然后微笑着道:“这个人,正象你说的那样,是战神选择的人,他的意念,便是战神的要求,你身为战神的侍者,是无法拒绝的。”
  老父温和的声音记纪苏心缓缓放了下来,她回头一笑,将那个狰狞的头盔重新套在头上。这容貌这风姿只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如果那个人看不到,再美又有何意义?
  李均赶到银虎城时,便接到消息,孟远迎接凤九天,已经乘船抵达了狂澜城。
  这消息让他深为振奋,虽然对凤九天的实际能力,他还有着一些疑虑,但只要凤九天能对余州的治理提出好的建议,他便会轻松许多,俞升虽然精于吏治,但余州对他来说太大了,司马辉军略内政都是人才,但他的眼光又未免看得要短一些,只有曾经向陆翔提出那样庞大方略的凤九天,才能让余州的统治摆脱目前这咱左支右撑的局面吧。
  虽然李均在余州的政策颇可以称之为德政了,但也必需承认,这种德政并非李均自己意识到或者说明白如何治理这片久经战火的土地,而是他为了应对政治上出现的危机采取的临时措施。凭借他在战场上练出的对危机的灵敏嗅觉,他一次次在军事上政治上避过危险,取得胜利,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运气,他还可以倚恃多久。
  “李统领,你终于回来了!”
  赶到城门口来迎接的人,不唯有孟远与凤九天,余州名义上的军政最高长官华宣也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面前,这让他有些惊讶。华宣虽然对他言听计从,虽然安于自己这个名义上主宰的身份,但由于他爱好风雅学问与艺术远胜于战争与权力,对于李均也就远谈不上亲密了。
  “州牧大人。”李均行了个礼,然后又转向凤九天,再次行了个礼,热切地伸出手,道:“凤先生,我可终于盼到你来了!”
  近两年未见面,凤九天身上仍是那件青灰色的长袍,面容倒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无论是脸上还是身上,都干净了许多,眉宇间的气色也比当年要清爽许多。
  “李统领。”他拱手为礼,然后伸手与李均的手轻轻触了一下,便又缩了回去。看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李均的面子,他绝不肯同李均握手的。
  对于他的冷淡,李均不以为意。能否得到尊重,要注意是人的内心而非礼仪。他呵呵笑道:“快走快走,我回来晚了,今夜我请客,请诸位一起去狂澜城最大的酒楼吃一顿,一来是为替凤先生接风,二来为我迟回陪罪。”
  众人皆菀尔。说来惭愧,身为和平军这本部与辅助军团总数近十万之众的大军统领,李均本人却没有仆从与专职厨师,之所以没有,一则他觉得军中一切都有专人负责,要那些人没有用处,二则他也请不起。一个好的厨师的月俸,没有十枚金币根本不要考虑,而李均身为和平军统领,每月从姜堂那领到的薪饷也不过是三十枚金币,即便如此,姜堂还有时会认为他既没有什么爱好又没有家室,领这么高的薪水纯属浪费,应该减薪才是。
  也正是因为李均本人虽然控制着大笔的财富,却仍克勤克俭,和平军在这样的灾荒年月里,收入除了维持全余州开支外,还略有盈余。上行则下效,余州的百姓也就没有那种奢华浪费的风气,部分大富人家难免讲究排场,但小户百姓绝大多数还是量入为出的。
  李均环视迎接他的众人,发现其中唯独没有墨蓉那娇小的身影,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阴影。但此时迎接凤九天这样的重要谋士,他不可将自己对一个女子的挂念表现出来。因此,他按捺住内心的不安,真接与众人来到狂澜城最大的酒楼“四海居”。
  一顿丰盛的晚晏之后,李均单独请凤九天来到自己帐中,问道:“先生当日要我先取这余州再图天下,如今余州已定,先生以为下一步应当如何?”
  凤九天保持不到半天的清爽形象,由于席间的活跃而丧失殆尽。他醉眼乜斜,酒气冲天,歪了李均一眼,冷冷一笑:“真的……真的余州已定吗?”
  李均怔了怔,自觉自己说的并没有错误,但凤九天的话又似乎并非醉话,而是别有所指。
  “我问过了余州的情况,这几日里我也在狂澜城转了。”凤九天的目光开始被得炯炯,证明酒席中的醉态与轻狂,并非是他的全部面目。“你只不过统一了狂澜城与银虎城、雷鸣城罢了。在西南方,统治权仍掌握在四家族之手,他们无非换了面旗帜,在南方,彭远程虽然降伏,但他手中控制大谷、余阳两城,在这两城中,他的话比你李均的话要有效得多。在地方,豪强世家仍旧鱼肉百姓,辛苦耕作者仍无田地。便是在这狂澜城中,你上有华宣要尊重,下有三万大军要考虑。离余州已定,还差得远呢!”
  李均听得耸然动色,虽然来的时日不久,但凤九天明显已经看到余州统一和平的表面之下那暗藏的危机,这危机,正是李均隐约感觉到、却始终觉得难以解决的。
  “先生既然将这些危机一一指出,想来胸有成竹了?”李均渴望地道,“在下愚驽,还请先生指点。”
  凤九天哈哈笑了笑,道:“这只是内忧,余州尚有外患,席间华宣也向你说了,陈国国君下旨勤王,不知你远在穹庐草原可知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个倒略知一二,陈国境内饥民在莲法宗煸动下起兵,虽然烧杀无度,但也是百姓无路可走方才如此。”
  凤九天听了他这半真半假的看法,眼光又变得醉意四溢,似乎对此并不满意。
  “哦,陈国大乱,半缘天灾半是人祸。”看出凤九天对自己不肯吐露真心话不满,李均也有些尴尬。虽然对凤九天求贤若渴,但李均在内心深处仍对这个有些古怪的谋士怀有疑虑。毕竟,经过这一年多的指挥全军作战,李均已经与当初言必称陆翔的李均大不一样,陆翔对凤九天的盛赞,虽然仍给他以深刻的印象,否则不会专门派孟远去迎接他,但若是一来就对他言听计从推心置腹,那李均也就不是李均了。
  “统领为何不说真话?如果真是这样简单,统领为何会匆匆自穹庐草原赶回来?”凤九天毫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深深嗅了嗅茶香味,然后皱起眉,似乎对李均品茶的品味也极为不满。
  “果然无法瞒过先生。”李均哈哈笑了起来,第二遍他说的也并非自己设想的全部,此刻他才确信,至少在战略分析上,凤九天与自己看得一样深彻。
  “我以为,陈国内乱其背后必然有阴谋。虽然自裴矩继位以来连连征战劳民伤财,陈国国力空虚,今年又遇上一个灾荒年成,但此时距百姓走投无路还有时间,即便百姓要造反,也是等冬末春初没有任何食物之时,才会大着胆子去挑战官兵。”李均一针见血,指明陈国的百姓起义虽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起兵的时间末免早了些,“而且,据我所知,凡以教派为名举事者,其背后总有阴谋。这次领陈国饥民造反的莲法宗我也听说过,一向奉公守法讲究修身忍让,此次却带头举事,如果不是其教主本人深谋远虑,先前做出那些样子,便是它背后有人利用。”
  凤九天眼中奇光闪了闪,李均的分析,甚至比他期望得到的分析还要透彻,这个近两年前还只不过热情与战术有余的年轻人,已经在战争中成长成一个出色的战略家了。
  “还有呢,如果仅是如此,也不会劳李统领放下穹庐草原的正事而回来吧。”谈到正事之时,他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显然,关于李均与穹庐草原上戎人公主的奇特关系,已经传入他的耳中了。
  李均脸上莫明奇妙的红了一下,烛光昏暗,也不知凤九天醉眼是否看到了。他回视凤九天,眼中闪出逼人的光芒,身上也散发出足以压倒一切的气势。
  “先生认为呢?”
  在这一瞬间,凤九天觉得李均似乎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吞天食地傲视天下的神明,而不再是个年轻的留着淡淡胡须的军人。在这样的压迫下,换了任何人都会变色惶恐吧,但是,凤九天可不是任何人。
  他的神色也有些凝然,道:“我以为统领急速赶回,原因有二,一则怕莲法宗也在余州起兵,二则欲借此机会寻机而动,看看能否攻取陈国。”
  余州不过是陈国属下一个自治的州罢了,而李均不过是余州牧华宣所雇请的佣兵统领罢了,虽然实质上并非如此,但至少在形式上,李均是陈国国君臣下的臣下,但凤九天却说他有着不臣之心,换了别的地方,只怕早就引起轩然大波了,但在和平军李均的帐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讨论的。
  “你是如此认为的吗?”李均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此时此地,统领还想否认吗?”凤九天对于两人间一直末达成推心置腹的默契似乎有些不满,到了这时,李均还不肯将真心所想对他说,未免也太多疑了些。
  在李均则不然。如果凤九天是一个与他交过手的武将,或是一个才气稍逊些的一般谋士,那么李均立刻会对他信任有加,因为他有着绝对自信,即使把全部情况都告知他对自己也不能造成损害。但凤九天不同,凤九天的战略分析能力,让李均心中在惊叹、佩服之余,也升起了一丝顾虑,如此人物,是否能真心效力于我?
  两人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的头一次见面,最后也是陷入无话可谈的境地,这一次仍旧如此。出色的人物要想在一起合作无间,前提是在合作之初两者间的棱角便已相互磨平。李均与凤九天现在,也正处于相互了解与磨合之时。
  “禀统领,宋云将军及夫人求见。”卫兵在帐门外大声说,本来和平军中没有非常严格的等级划分,但因为李均是在与凤九天商量军机,所以有人来见要先通禀,换着一般情况,宋云与陈影是可以直接进入李均帐中的。
  “快请。”李均对于有人来打破他与凤九天之间的僵局,也是很允迎的,而且来的这两个人,正好是他想见的两个人。
  宋云与陈影有些迟疑地进帐,在他那张圆桌旁坐了下来。两人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凤九天。
  “我先告辞了,李统领。”凤九天起身要走,李均忽然觉得这是个向凤九天坦露自己对他信任的好时机,因此笑道:“不必,凤先生请留下,凡我能知道的凤先生也就能知道。”
  凤九天看了看宋云夫妻,宋云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陈影道:“留下无妨,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瞒下去了。”
  凤九天闻言便又坐了下来,对于这个叫陈影的女子,他也是挺有兴趣的,她的气质与他丈夫的气质,有着巨大的差别,两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一直是他们避而不谈的一个话题。即便是屠龙子云再三要求宋云传授经验,也没有得到一个字。凤九天来的日子虽然只是几天,但他那敏锐的目光立刻意思到这其中有问题。
  “统领究竟准不准备起兵勤王?”陈影的问话直切要害,这也正是凤九天方才拐弯抹角想从李均嘴中听到的问题。
  “嫂夫人的意思是……”李均仍然避实就虚,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统领准备起兵勤王,那我就没有什么话说的,只不过要求让他,”陈影瞄了宋云一眼,接着道,“让他当先锋官。如果统领不肯出兵勤王,那么就请借一支部队给我们夫妻。”
  很显然,陈影的要求是极为荒唐的,如果借兵给她夫妻,那与李均亲自出兵还有什么差别,而且,宋云身为和平军的教头,也只有在他解除与和平军的关系后,才能谈及借兵之事,否则,他的一切举动,都应该按军令行事。
  虽然凤九天为陈影的要求所变色,但李均却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公主殿下,你兄长如此待你们,他仍然担心他的安危与社稷吗?”
  他的话,对于宋云与陈影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自己一直极力掩饰的,自己尽力隐藏的最大秘密,给李均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完全揭穿了。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他们二人齐声问道。
  “哈哈。”李均微微笑了,“陈国如此大的事情,怎么会没有人告诉我?再加上二位投入我军,时间上地点上也实在太巧,全军之中大多数将领只怕都晓得此事,只不过你二人一直想要隐瞒,所以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化名宋云与陈影的蓝桥与紫玉半是惭愧半是感激,他们走投无路之时加入和平军,在此完全没有被当作外人,但却一直不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这让他们于心有些不安。没有料到,他们一直不肯说的事情,却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看着他们二人的神色,李均也觉得有趣,但有趣之余,又升起一团阴影。
  “他们二人只因身份不同,尚且如此艰难,若是种族不同的男女想在一起,是不是会更为艰难?若是我与墨蓉姐姐,是不是会更为艰难?”
  这阴影,越来越大,很快让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回到狂澜城以来,他还一直未见到墨蓉,而其他人,似乎也在避免谈到墨蓉。


第二章 进军
  李均最终还是做出了进军陈国出兵勤王的决策,他的注意力,也只得暂且将墨蓉放开。第二日他就知道,墨蓉在狂澜城城防设施完工之后,便执意离开回越人岭去了。屠龙子云与姜堂虽然竭力挽留,但这个爽朗的越人女子主意拿定,便是谁也无法改变了。
  内心深处里,李均是不愿意让自己宝贵的兵力,浪费在挽救那些独夫官僚们的社稷上,但一是蓝桥与紫玉的苦求,更重要的是,他与凤九天商议觉得,出兵可以得到许多好外。
  首先可以扩大和平军在陈国的影响。无可否认李均并不因实际控制余州而满足,他的目标,与凌琦不谋而合。在神洲属于中等规模大小的陈国,足足有七个余州大小,分为刑州、台州、韩州、辉州、谭州、良州与余州七部,李均得到的不过七分之一而已。虽然碍于蓝桥与紫玉公主的关系,李均不能将吞并的野心象对余州那样暴露出来,但在他内心深处却理所当然地将陈国当作了自己下一个目标。如果蓝桥与紫玉反对,那就维持陈国国名与裴矩的王位好了——就象华宣那样,成为名义上的主君。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肯接受,那么,就必需把蓝桥与紫玉除去。虽然这个念头让李均本人也觉得有些可怕,这近一年来,蓝桥立过不少汗马功劳,而且他的存在,对于提高和平军的训练水准是极有益处的,更何况在并肩作战中,蓝桥与紫玉已经同和平军其他将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会有办法的。”李均如是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制造一起事故,让裴矩被人杀死而自己再替他报仇,如此蓝桥与紫玉不就没有意见了吗?
  出兵的第二个好处是免得祸水东引。对于这个起兵的莲法宗,李均实在是心存疑虑。余州也有莲法宗的弟子,但他们似乎对于造反起兵之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为何在陈国其他地方,莲法宗却不约而同地起兵了呢?他们会不会把战火烧得已经被李均看作是自家院子的余州来?对此,李均没有把握。如果战争要爆发,与其是在自己家中作战,倒不如去别人的地盘上打,这样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出兵的第三个目的,在于裴矩给华宣的密旨。恒国大将柳光为新君所不容的消息,李均也有耳闻,但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投靠陈国,更没有料到裴矩一面接纳他一面又下密旨令华宣监视他。对于这个能与李均视为“师”与“父”的陆翔齐名的名将,李均有着急于一见的渴望。而且,李均也意识到,自己帐下多是平庸之辈,如果能让这位有必胜之称的名将为自己副手,那和平军的壮大几乎无人可挡了。
  陈国崇德十二年十二月十日,李均于狂澜城誓师,随同他前往的是孟远、蓝桥,凤九天与屠龙子云则留守狂澜城,一方面要制定一个能推行于全余州的制度,另一方面也要防备倭贼的再次来袭。此时距年关仅有二十天,整个余州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之中。富豪人家自是不必说,即便是普通人家,虽然遇上的是灾年,但也因李均免收赋税而略有节余。性急的孩子,已经开始放起了鞭炮,而三万和平军浩浩荡荡开出西门,更是引得无数百姓夹道燃放炮仗,祝愿这支为他们带来安宁的部队旗开得胜。
  朔风凛冽,似乎没有为李均的出征捧场的意思,和平军行到雷鸣城,便遇上了大雪天。在气侯温和的陈国,冬天要到年关左右才会有一两场小雪,象今年这般雪来得早而且来得猛,倒是百年难遇的。魔法太学中的楚青风心中隐隐觉得一丝不安,虽然说瑞雪兆丰年,但对于行军来说,这大雪只能说是一个不祥之兆。
  “统领准备何时出发?”大军因雪不能前进,便在雷鸣城就地驻扎等待天气好转。楚青风便赶来拜访李均,两个人手捧着热茶围着火炉,慢慢打发着时间。
  “天气一放晴,我便出兵,大军在外如果停而不动,士气极难维持,每日的物资损耗,也比平时要多上三倍。”李均对于这位仙长级的道教法师,是非常尊重的,不唯楚青风曾与之并肩作战,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渐渐有将法师在战场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念头。
  “大军欲行,有些话本不当讲。”楚青风白眉轻皱,脸上浮出一丝忧色,道:“这一年都非用兵之时日,不瞒统领,我私下为此次陈国战事预卜了几次,皆为凶兆啊。”
  即便是李均,对于这种临阵扰乱军心的话,也是极为反感的。面对楚青风,他不好发作,只是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雷鸣城魔法太学如何了?仙长是否考虑去狂澜城也开一所分院,资金可由和平军提供,仙长也可用自己的名望多多招徕各地的法师,不知仙长以为如何?”
  李均的态度似乎在楚青风意料之中,他心中暗叹:“天命不可违,即便是李统领这般英雄人物,也难以挣脱天命之绊。”对于李均的好意,他微笑着表示感激:“托统领的福,这几个月来有志于法术者与日俱增,太学中就读的学子已有五百人,只是颇觉教席不够。”
  “仙长放心,我令狂澜城中过往商船至神洲各地去散发太学选贤纳能的消息,无需多日,天下法师便会源源而来。”李均慨然允诺,其实这也是凤九天给他出的一计的变化,凤九天见李均帐下人材寥寥,便让李均下令唯才是举,于全神洲招募有才者,现在李均推而广之到了招募魔法太学的教席之上。
  “这让我如何报答李统领?”李均对于法师的重视,显然超过了楚青风的预期,在这乱世之中,拥有傲人力量的法师原本是一抢手职业,但由于法师本身在大规模战斗中的脆弱,以及培养一个合格法师的艰难,使得法师这一行业也远不如千年战争之初时那么受尊重了。除了苏国、岚国、恒国这样的大国,各国几乎都无法组成大规模的法师军团,地方势力就更不用说。
  “有朝一日,若有烦劳仙长之时,仙长不要推托便可以了。”李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告辞出了营帐,楚青风忽然发觉,天空中的彤云正在散开,正天中露出一小块蓝天,一道锐利无比的阳光如剑般射在李均营帐之上,天看来要晴了。
  但这并没有让楚青风高兴,反而让他心头的阴霾加深了一些。
  “天要亡一个人,便会投其所好,令其陷入绝地而不自知。”心中默默念着前代法师传下来的话语,他再次担忧地看了李均的营帐一眼。
  第二日天便完全放晴,虽然还很冷,这恰好使得雪没有化,不至于使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和平军再次在百姓的欢送之下向西行去。
  一路无话,陈国崇德十二年二十九日,距新一年的到来仅有两天之时,三万和平军再加上李均从彭远程、肖林处调来的两万军队,共有五万人已经抵达余州至陈国本土的最后一城,由江润群控制的会昌城。
  江润群原本就是余州五小势力之一,在李均一统余州之战中,与其余三家小势力一起投靠了和平军。也正是因为这个,李均对他们的权力与地位没有进行打击,相反,他们还分到了原属于朱家的余平城。此次二人见面,却是第一次,江润群自然尽其所能来迎合李均。
  “统领如果有何需求,请尽管吩咐,会昌虽然不大,但扼余州自洛郢要冲,各方面的物产应有尽有。”一脸谄媚的笑容、白皙的皮肤有些松驰的江润群在洗尘晏上如是说。
  李均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似乎对他所说的东西极感兴趣,道:“是吗,不知有哪些有趣的物产?”
  “洛郢的瓷人王不知李统领听说过没有?”江润群颇有些献宝的味道,故作神秘地道。
  “瓷人王,那是什么,一樽大瓷人吗?”偏偏李均是个对于打仗以外的艺术与文化毫无研究之辈,甚至于可以用不学无术来称之,也正是因此,风雅好玩的华宣才与他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江润群没料到李均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无知表露出来,心中怔了一怔,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了起来。象他这样世代豪门,对于这些浮华的艺术极为感兴趣,他只道李均至少会表示出一点兴趣来,没料到李均一张口便问偏了。
  “这瓷人王乃洛郢一位姓王的瓷器艺人,他所烧的瓷器,精美无比,价值连城,因此被称为瓷人王。”江润群不得不解释道,脸上的谄媚之色倒有些淡了。
  李均听了便觉无趣,瓷器与他何干,对行军打仗毫无补益。若是姜堂在场则定然会眼冒金光,大谈特谈作瓷器买卖如何赚钱,但李均既然将经济财务这一摊子撂给了他,便不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
  看出李均对此缺乏兴趣,江润群便转移视线,道:“李统领戎马偬倥,这瓷器确实无法收藏,但字画呢?我看李统领文武全才,对这字画自然是有研究的了?”
  李均摇头道:“字倒是认识,但字画上的字则一个都不认识,那画我也看不懂。”
  听得李均之语,江润群心中的轻视便又加重了一番,这样个不学无术的野人,竟然也成了余州实际上的主宰,实在是他们这帮世家子弟的耻辱!但也正是这李均对于物欲上的几近空白,才让江润群早准备良久的逢迎招数无法生效。
  “那么。”好在他还准备了最后一手,江润群脸上浮出了一丝嗳味的笑来,他轻轻鼓了三下掌,画着仕女游春图的画屏之后,一阵环佩声响,四个绝色美女缓缓行了出来。
  “会昌城小,无物能入统领法眼,只有这四个丫头,是在下用万金购得的,自幼养在府中教她们,本来是想留下以娱晚年,如今送给统领,正所谓英雄美女,相得益彰,哈哈哈哈……”一边说,江润群一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自苦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李均这般年轻气盛的男子?
  李均果然被这四个美女所吸引,只见她们臻首微垂纤纤弱质,格外惹人怜惜。但李均心中却忍不住拿墨蓉、纪苏与她们比较起来,虽然单从美丽的角度来看,墨蓉与纪苏都只能算美女而不象这四个女子一样被称为绝色,但不知为何,李均心中固执地认为,墨蓉的爽朗与纪苏的自由,远远比这四个经严格训练而出的美女要吸引人得多。
  “统领放心,这四个丫头在下可是没有动过的。”看到李均的迟疑,江润群误解了他的意思,脸上的嗳味之色更为浓重,道:“李统领不信,今晚便可一试。”
  李均原本想辞谢这四个美丽的少女,但听得江润群之言他便改变了心意。这四朵鲜花,如果不带走的话,便会落入江润群这样貌似风雅惜花实则不异禽兽之人的魔爪。因此,他也微微笑了笑:“既是江城主好意,我又怎能推辞,在下愧领了。”
  李均的客气让江润群精神一振,虽然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身为余州一城之主的他,地位还要高于被余州牧兼余州都督华宣请来的佣兵统领,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华宣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傀儡,李均才是执掌余州生杀大权者。江润群道:“李统领无需客气,李统领为余州百姓安宁劳苦功高,这点小意思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对于他送如此重的礼物,李均心中也存有疑惑,如果只是为了拍马,似乎用不着如此破费,甚至要送上四位他教养多年的美女。听了他这一说,李均立刻明白,这个江润群,只怕另有打算。
  “是何事啊?”李均拖着长音问。
  “李统领,那凤九天何许人也,李统领怎容他胡做非为?”江润群的矛头直指新上任的和平军军师,“千古以来,神洲便是遵循旧制,凤九天初来乍到,为何要妄加改动?”
  李均心中顿时雪亮,出征之时,他将凤九天留在狂澜城,一方面处理狂澜城的一些事务,另一方面也是将他心中最好的制度向全余州推行。凤九天心中最好的制度,与李均在狂澜城、雷鸣城推行的由多人共治政事不谋而合,勒令余州各城城主交出部分权柄,改由城内外贤人共治,而且富贵贫困一律平等,不得私自买卖人口兼并土地。这系列的措施,是李均与凤九天商定打击地方豪强与世家势力,杜绝日后这些势力又寻机割据独立的办法,自然会受到地方豪强世家的极力反对。
  见李均认真在思考,江润群决意乘热打铁,道:“就说这不准买卖奴婢吧,若不许买卖,这四个丫头如何能从她们贫贱之家出来,怎能在我这享受富贵教养,又怎能托与统领这样的英雄人物?”
  李均“砰”地一下拍案而起,双眼如电,直瞪着江润群,道:“江城主,余州也好神洲也好,正是这千古以来的东西,让天下的百姓不得太平,让劳力者受制于人。我李均出身寒微,一介佣兵而已,不知诗书不懂凤雅,只知道要尽自己之力让人人过上好日子,好人不必提心吊胆恶人不能得意忘形。凤军师的策略,便是我李均的策略,还望江城主能三思,不然若是余州百姓也同陈国其他地方一般举兵起义,江城主的瓷器名画与美姬,只怕都要落入他人之手!”
  被李均的突然爆发所震摄,江润群只觉这个男子不可仰视,他站起来后那身躯显得伟岸高大,散发出横扫一切的气势与锐不可当的决心。江润群根本无法抵抗,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李均会出手杀了他,但李均的话让他又慢慢从死亡的冰冷感觉中回复了过来。
  “是……是……统领教训得极是……”一面抹着额间的冷汗,江润群一面唯唯若若,此时,他开始后悔将李均请到他的府中来。
  “江城主的厚礼,我是收下了,现在就告辞,请江城主按凤军师所言行事,我不在余州之日,凤军师便如同我一般。”
  李均也没有行礼,不再理会强自支撑着站起、喃喃说着些自己都听不见的客气话的江润群,大步出了客厅之门,在门口他又停了一停,道:“你们都跟我走。”
  那四个少女神情古怪地望了江润群,这在半日前还是她们不可一世的主人一眼,然后娉娉缓行,每一步都合乎淑女标准,每一个动作都显风情万种,但可惜,李均就是觉得她们的动作扭怩缓慢,故作姿态。
  ……
  大军悄然无声地行进在雪地之中,数万人的长长队例,蜿蜒伸展,向前望不见首,向后看不到尾。李均前瞻后顾,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如果陆帅在世,知道自己领着这支远比当初无敌军数量要众的队伍时,不知会如何感慨?
  进入陈国本土已经有三日了,离开会昌之前,他令侍卫长曾亮与部下三位年纪较长者将那四个少女送回狂澜城。说年纪较长,也是相对而言的,都没有超过三十岁,李均让他们护送,心中其实有着深意。
  作为老资格的和平军战士,他们也该成家了。普通的佣兵多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战乱中出售自己的生命,但和平军不同,和平军是有自己基地与家园的战士,他们有一个公共的家,也应有个私人的家。那四个家伙平时总是谈见到美女应该怎么样,这次给他们机会,他们应该知道如何去做,总不能如何追女孩子也要我来教吧。
  李均的想法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而且,严格地来说他自己对于追女孩子也是一筹莫展。此时他也不曾考虑,这四个温室中培养出来的娇嫩花朵,是需要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用心去呵护,是需要文雅风趣的人同她们谈风弄月,而不是只懂作战的勇士。当然,这并不能怪李均,李均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女孩子心理的人。
  李均乘着新年进军的谋略果然得逞,莲法宗的叛军根本没有想到和平军会在这大伙忙于过年之时进军,应此对于李均的进军路线没有防备。和平军势如破竹,先锋官蓝桥不时派细作回报前方所见,这一路上和平军与起义的农民军有过两次小小的接触,在蓝桥的奋勇之下,和平军的主力甚至还没来得及赶上,战斗便已经结束。但蓝桥无论如何也无法向那些面黄肌瘦的“贼党”下狠手,都是击溃了事,因此斩获首绩不足三百。
  “禀报统领。”细作的马在李均身前停了下来,大声道:“前方便是宁望城,城中有贼军一万,蓝先锋也抵达城外,问是攻还是暂缓?”
  李均一皱眉,蓝桥是员难得的勇将,但却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名将,他手中有和平军一万五千人,又挟两次战斗获胜之势,本可以乘机急攻宁望,但他却派人来问对策,虽然是慎重的选择,但也殆误了军机。
  好在也没有什么关系,李均将眼光投向前方,既是已经失去了出其不意急袭夺城的时机,那就大可以慢慢来,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回报蓝先锋,围住宁望城,不要轻易出战,小心敌军偷袭。”
  细作喘了口气,便又调转马头奔驰而去。李均看着前方被大军踏出的一道黑黑的路痕,大声令道:“全军加速!”
  当他的主力抵达宁望城下时,蓝桥已经将城团团围住。莲法宗的乱军大多为没有经过训练的乡民百姓,他们凭借人多势众可以将心虚胆怯的陈国守军赶走,却无法撼动和平军的阵脚。虽然利用和平军刚到下营之机,他们也派出精锐进袭,但蓝桥得到李均指示之后早有准备,亲手斩杀了莲法宗的大将,迫使他们逃入城中闭门不出。
  李均遥望宁望城,城不大,沟垒与城墙都年久失修了,如果强攻的话并不困难。
  “蓝桥,你领军自南门猛攻,我亲自领军自东门攻击,孟远,你领一万人自北门攻击。”李均观察了片刻,敌人有一万五千之众,如果强攻,即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况且这些走投无路的乱民,但是作为进入陈国本土之后的第一次大战,如果不能以最小代价迅速攻下,对于己方士气会有很大影响。
  “那西门呢?”几员偏将都渴望地盯着李均,希望他能令他们攻取西门,建功立业。但李均只是一笑,道:“你们以为,我此次是要多斩获贼军还是要夺取此城与百姓人口?”
  “自然是夺城了。”原本是银虎军千总的范勇道,余州平定之后,李均便将他与尚怀义等调了过来。
  “这些贼兵虽然说是叛贼逆党,也实在是可怜之辈。”蓝桥脸有愧色,他出身也是极低微的,如果不是娶了裴紫玉,他内心深处只怕会更倾向于这些造反的百姓一些,“若非官府逼得紧了,他们也不会起兵,我一路来用精锐之师击这乌合之众,胜之也没有什么味道。”
  李均轻轻悠荡着马鞭,道:“正是,你们记住,和平军此次前来是解民于倒悬,而非与民为敌的,因此我只攻三门留下一门,让他们有逃生之路。如果敌军见无路可走,必然誓死血战,现在他们见有退路,只需小小挫他们锐气,他们便会无心恋战自行崩溃。”
  这一日千饭过后,城中的莲法军发现原本将宁望城围得水泄不通的和平军开始重新调动,东、南、北三个方向敌军大盛,而唯独西门的士兵却踪影全无了。
  “我料敌军必定以西门为主攻对向。”一个莲法宗祭酒道,“如今他们故意在西门示弱,正是为了掩饰其主攻目标,我不信敌军会同时自三面进行攻击。”
  他的话竟然为莲法军其余将领所接受,于是,城中一万五千莲法军的近一半集中在西门附近,而其余各处只是多张旗帜虚张声势。
  李均在城下看到城头的异动,不由得苦笑摇头:“自做聪明,城中不过一万五千士卒,这三面却旌旗密布,这不等于是告诉我这是虚兵之计么?传令,擂鼓,攻城!”
  先是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宁望城东、南、北三面鼓声震天。巨大的牛皮鼓在羌人力士的擂击下,发出的声音连大地都轻轻颤抖,紫色的战旗指引下,和平军的铁甲步兵当先推进,直逼三处城门。
  城中的莲法军将领见了这大异于陈国官兵的声势,不由得相顾失色。战斗尚未相接,他们便在气势上弱了几分。那个祭酒见士气沮丧,便大叫道:“有何可惧?为莲法宗而战,死者不过回归天神所在这地,不要为敌军吓倒!”
  在他又是高声呼喝,又是拿死后升天的种种待遇诱惑之下,将士们总算鼓起一点勇气,开始进行抵抗,但他们的抵抗,让身经百战的和平军将士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在和平军进入射程之内前,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射箭,这些箭都轻飘飘地坠在和平军阵前。
  “投石机,连弩军!”在李均简明扼要的命令之下,和平军的投石机开始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巨大的石块开始向城头砸了过去。两人一组的连弩手也将有普通箭枝两根那么长的弩箭从弩机上射出,在城头的守军被这有着绝对优势的远程攻击打得晕头转向,四散逃避开来。
  一个守军拼命躲开呼啸着从天而降的落石,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踏在城垛之上,脚下一滑,他便从城头坠落下来,危急中他伸手扒住了城垛,但紧接站一块石头击在他的手指上,五指被得粉碎,他还没来得及用另一只手,便迅速成向下滑落,祭酒们在传教时构筑的天堂,似乎就在眼前,他贪婪地睁大眼睛,想在离开这世界前多看上一眼。但是,宁望城城墙不高,从城上掉下来,只不过让他吐出一口鲜血,外加左腿骨折,肉体上的巨大疼痛,让他从幻想中清醒,发出悲惨之至的哀鸣,但他这无助与无望的哀鸣,早就被和平军的战鼓声与喊杀声所淹没。如同东海的狂涛一般,和平军以这些职业农夫而业余的军人从未见过的威势,将他们外在的防线与内心的防线,都彻底冲垮。
  短兵尚未相接,莲法宗守军便已经溃散。东、南、北三处和平军同时发动了攻势,这三处的守军都陷入自顾无暇的窘境之中,根本无法相互支援,而唯一有余力的西门守军,看到自己人的死伤与惨况,无不心惊胆战。
  “我们错了。”一个士兵绝望地道,“和平军根本没有从西门来,他们是从另外三处进攻的,他们兵力太多,宁望城小兵少,根本不可能守住!”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不能死啊……”另一个中年的士兵几乎呜咽起来,“本以为随着莲法宗,可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现在……现在……”他忽然二话不说,扔下了手中的兵器,撒腿便要走。
  “快走吧,这里没希望了。”一个从南门逃过来的士兵大声道,“快开城门,祭酒已经战死了,我们快走!”
  “你们这些不忠的家伙!”一个头目伸手去拦他们,道:“祭酒进了天神之所,你们难道想去炼狱吗?”
  那个逃兵一刀将他劈倒,咬牙切齿地道,“这里已经是炼狱了,还有比这屠场更可怕的吗,想活的就开城快走,和平军说了,投降逃走者免死!”
  西城的守军侧耳倾听,果然和平军在高声呐喊,“降者逃者一律免死”的呼声震耳欲聋。其余三门的败兵接二连三地赶了过来,一时间,尚有一战之力的西城守军成了自己人攻击的目标。
  “开城,否则自己人就先得杀了起来!”另一个头目只得下令开城,城门一开,败军便争先恐后挤了出去,人马相互践跳,几个伤兵因体力不支而倒地,一开始还大声求救,但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的人多了,他们也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自开始进攻起仅一个时辰,和平军便顺利地攻进了宁望城,夺得自己在陈国本土的第一个基地。此战和平军伤亡不过五百人,斩杀敌军三千人以上,俘虏了两千余人,其余莲法军都胆破逃走,就攻城来说,和平军是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但李均心中却有些沉重起来。和平军的伤亡,大多都是在进城之后,为莲法宗散兵侵袭所致,这些莲法宗的散兵甚至一点也不在意死亡,虽然他们人数在莲法军中只占少数,但如果有五万这样不惧死者组成的军队,那即便是和平军,也难以取得胜利。
  “禀报统领,城中余粮早被逆贼运走,城中百姓都饥寒交迫。”副将将宁望城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向李均作了介绍,他们夺得的,不过是一座没有物资却有着两万户饥民的空城罢了。这两万户饥民,正是和平军的一大包袱,如果不能处理好,他们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和平军只怕会有大麻烦。
  “这倒奇了。”孟远吃惊地道,“我们来得这样急,他们没道理有时间将粮食转移啊。”
  “我问了市民,一月之前,莲法宗攻下宁望城时,城中官兵以防止资敌为名,将粮食烧的烧运的运,已经弄走大半,莲法宗入城后全城的粮食,全部是他们从怀恩城的怀恩仓运来的,百姓已经在嚷嚷问我们是否管他们饭了。”那个副将面色有些困惑,他们作为解民危难的军队出现,却面对这样一个局面,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均心中也颇觉难堪。被称为官兵的人将粮食烧的烧抢的抢,而而称为逆贼叛匪的人却管了这两万户百姓的口粮,现在,他有些理解莲法宗内为何会有那样悍不畏死的死士了。
  而且,缺粮也必定会给和平军带来麻烦,这是当先要解决的问题。
  “尚怀义,你领两千人回会昌,负责督运粮草,必需尽快将粮食运来,迟则有变。”李均不得不下令道,然后问军需官,“军中存粮够食多久?”
  军需官对此极为熟悉,道:“统领进军前有言,第一战要攻其不备,因此只携有十日粮食。”
  “分一半给百姓。”其实对此他心中有数,只不过求证而已,李均断然令道,但脸上却露出复杂的笑意,“注意,让百姓看到我们粮食要有余,看到我们粮食有的是,明不明白?”
  “是!”军需官明白李均的意思,如果宁望城百姓得知和平军粮食不够,便会生乱心,而莲法宗虽然已经败走,但难保城中无人与他们勾通,若是知道和平军军粮短缺,一定会坚壁清野守而不出,那时和平军要想短时间内攻破敌军囤粮大城,势比登天。
  李均站在行军地图之前,这是当初司马辉在雷鸣城中夺取的战利品,对李均来说当真是万金难买的珍宝。他仔细看了会儿,口中喃喃道:“怀恩城……”
  在他面前是控制在莲法宗乱军手中的怀恩城、与怀恩不过两天距离的原定城、宝山城,这三城互为犄角,如果冒然进攻其中之一的话,必然会被另外两城的援军所夹击,而如果同时攻打这三座城,也就意味着攻方手中必需有足够的兵力。
  现在这三城的情况都不知道,虽然赵显与王尔雷早派人去联络陈国的流浪儿,但饥荒对他的确良打击太大,普通百姓尚且缺衣少食,何况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必需尽快摸清这三城中的情况,俘虏口中可以得知一些,百姓口中也可以得知一些,虽然还不够详尽,但也基本够用了。李均反复思索,又问道:“王尔雷呢?”
  “上街去逛了。”蓝桥道。
  “攻城中俘虏的莲法宗乱军最高头目是谁?”李均问道。
  “是一个祭酒。”蓝桥笑道,这个称呼让他有些觉得不伦不类,“带那个祭酒来!”
  被带上来的正是那个以为李均会自西门主攻的祭酒,被五花大绑,却仍一脸的不服气。他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以狂傲的姿态面对着李均,押他上来的和平军战士令他跪下,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屈膝。和平军战士火起便是一脚,踢在他的膝弯处,他膝一松,但立刻挺直起来,看来还挺倔强的。
  “不要,不要。”李均一眼看出这个祭酒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如果硬要他跪下,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真话的,那么,柔可克刚,虚可克实。李均在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道:“祭酒大人不愿意跪下,你们不要无礼。”
  那个祭酒见和平军的将领神情比较平和,倒也出乎意料,眼中的狂傲之色收了不少。只知李均继续道:“来人,为祭酒大人松绑,看座。”
  押送的和平军战士立刻解开了绳子,另一个则拿了张椅子。这祭酒也老实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下,心道死都不怕,还怕你们玩什么花样不成?
  “祭酒先生仙乡何处啊?”李均漫无边际地问道。
  “不要你管!”祭酒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不合作的架式,看来是拿准了李均对他不会如何。
  “祭酒先生看来不太服气啊,那倒也是,我军数倍于守军,且守军虚乏锻炼,当然会败,绝非是祭酒大人的失误。”李均小小地安慰了祭酒一下。
  那祭酒的神态果然缓和下来,脸上的傲气也没有那么浓了。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善战者攻心为上,这又一次验证了李均的心得。
  ……
  北风又开始呼啸起来,虽然天空尚晴,但这风兆示着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被李均好吃好喝好招待的莲法宗祭酒,仍是以一个“不”字应对一切,李均问他任何问题,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要你管”,在他看来,只要以完全不合作的态度对付李均,李均的攻心之术便完全会失去作用吧。
  然而他不知,只要他活着,李均的目的便达到了。酒足饭饱之后,李均又带着他来和平军营寨中到处参观,所到之处兵强马壮,战士们精神抖擞,李均还特意领这祭酒来到辎重粮草囤积之所,指着堆积如山的粮草道:“如何,我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何事不可为之?”
  那祭酒这次没有以不应答,而是沉默。李均得意地大笑,伴随着他的笑声,那祭酒心中却升起一阵寒意。
  众人再回到营帐之中,大帐中又摆上了丰盛的宴席。李均问道:“祭酒大人尊姓大名?”
  “蒋士道。”这次祭酒没有沉默了,想来和平军的威武军容让他也觉得眼前这将与他的部队是一支难以抗衡的力量。
  “蒋祭酒是聪明人,聪明人都识时务。”李均微醉地道,“只要祭酒大人愿意为我效力,日后荣华富贵,远胜于如今一个区区祭酒,如何?”
  蒋士道举目与李均对了一眼,只见李均两眼中有些红丝,目光混沌,远不如刚见时那样深不可测,见他望向自己,李均伸手一指那宴席,又道:“只要祭酒答应了,咱们就不醉不休,若是祭酒不答应,来人!”
  两位高大的甲士应声出现在帐门口,李均冷笑道:“若是蒋祭酒此时仍不答应,那便是不识时务的蠢才,要你何要,斩了喂狗吧!”
  蒋士道略迟疑了会儿,然后仰天大笑道:“死则死吧,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之后,昂首大步便向那两名甲士走去。李均闻言不怒反喜,急忙拦住他,深施一礼道:“蒋先生莫怪,方才是试试先生胆气,如今知道先生果然是当世英杰,小子年幼轻狂,还请先生不吝指点!”
  蒋士道先是怔了一下,但旋即暗想:“如能暂且稳住这小儿,再另寻脱身之机,赶回莲法军中将军中虚实告之上师,岂不是一件大功德?”
  心念一转间,他便拿定了主意,也笑道:“统领过谦了,统领少年英雄,领着数万大军,哪里需要我置嘴?”
  李均见他回心转意,忙执其手拉他入席,道:“先生不必客气,有何指点便直管说,在下虽然不胜酒力,今日得先生乃平生一快事,拼却一醉也要陪先生尽兴!”
  酒过三巡,蒋士道见李均已经脸红脖子粗,也不管天寒地冻,将帽子也摘了,头上热气腾腾,知道他酒量果然不行,便有意问道:“李统领,这宁望城城小民少,而且又无物次,何不立刻攻取怀恩城以资军?”
  李均大着舌头道:“不可……不可……”见蒋士道仔细盯着他,李均面露狡猾的笑容,道:“蒋先生……不会泄露我军……我军军机吧?”
  蒋士道轻轻一抖,若无其事地道:“统领既是信不过在下,就令甲士再将在下推出去斩了,否则统领军中虚实已经在我眼中,即便统领什么也不说,在下逃走也是立了一功。”
  李均哈哈大笑道:“先生也……也太多心了,我……可没有怀疑先生的意思……”然后,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频频劝蒋士道饮酒。
  蒋士道见他没有吐露的意思,心中寻思如何才能在他嘴中套出话来。于是二人天南海北乱聊了会儿各地物产与奇事,李均还大吹特吹当日自己是如何除去蛟精的,蒋士道想法子又将话题绕回眼前的战事来:“统领虽然粮草充足,但在此耗延时日也非上策,如今莲法军大军逼近洛郢,前锋距都城不过三百里,统领不速速进军,只怕大事去矣。”
  “呃……”李均打了个饱嗝,然后道:“说……说与先生听也无妨,我正……要进军……”
  “统领是否准备攻取怀恩?此地囤有大量粮食物资,统领攻下后便不愁粮草了。”
  “不……不可!”李均拈了口菜,大笑道:“我粮草足够……无需更多……而且,怀恩与……原定、宝山……互为犄角,我兵力……不足以同时攻此三城,若是只……只攻一路,便会腹背受敌……”
  对于李均的这种判断,蒋士道心中也是有数的。当初之所以在相临的三城之中分兵囤占,目的也正是互相支援不至于孤军作战,蒋士道心中所念的,不过是李均到底会如何破这三城之势。
  “那统领该如何是好呢?”蒋士道满脸忧容地问道。
  “无妨……无妨……”李均又是大笑,“我兵力……虽不足攻……三城,但足以分兵两路,以重兵攻原定、宝山其中一城……以一部阻另一城之援军。”
  “那怀恩援军该如何是好?”
  “我自……自然会用疑兵之计,让逆贼以为……我将攻怀恩,囤粮重地……逆贼担心有失,必龟缩……不出!”李均断断续续地道,然后又道:“等他们知我真意之时……原定与宝山已落入我手……此刻怀恩一座孤城,唾手可得……”
  蒋士道不得不承认这个计策确实可以生效,心中也更加急于知道李均的具体安排了。
  “李统领果然好计,真是智深似海啊。”他赞不绝口地道,“只是不知李统领想在宝山与原定之间选哪个城为主攻方向?”
  正这时,席间作陪的孟远一阵猛烈的咳嗽,李均向他望去,只见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这一眼似乎让李均清醒了些,他笑道:“天气如此暖和……孟远……孟远兄为何会伤风?”
  孟远的咳嗽不过是故意发出以制止李均继续说下去,见李均问了,他乘机道:“末将不胜酒力,喝着喝着便不禁咳嗽,统领酒已足够,再喝下去,蒋先生便醉了。”
  蒋士道讪讪地道:“在下也不胜酒力,统领还是让在下去安歇吧。”
  给孟远一提醒,李均看来醉意减了几分,笑道:“既是如此,那……来人!”
  这次进来的是两员侍卫战士,李均道:“为……为蒋先生安排好……住处!”
  蒋士道随着这二人出营,他只走出门口,便听见孟远在埋怨李均不该多喝酒,蒋士道心中一动,佯醉闪到帐边,只听得李均道:“无妨,我令人看着他,若是……”下面的就听不真切了。
  蒋士道心中冷笑,既是知道李均的安排,他又怎能上当,只要骗取了李均的信任,随时他都可以离开这里,反正看样子距李均进攻的时机还有几日时间。
  这一夜蒋士道思前想后,盘算着如何能让李均真心相信他,因此直到很晚才睡去。次日晨尚在朦胧间,就听见李均在帐外高声笑道:“蒋先生醒来没有?”
  帐外的武士低声道:“还没有,蒋先生鼾睡一晚,没有任何异动。”
  蒋士道佯做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又足足在榻上赖了半个时辰,他才长长伸了个懒腰,起来见李均正端坐在帐中,大惊道:“劳李统领久等,蒋某罪该万死……”
  “蒋先生不必如此。”李均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等了片刻罢了。”
  蒋士道虽然不愿真正追随李均,却也不由为李均气度叹服,身为数万大军的统领,却在一个昨日还是囚徒的人榻前安候多时,这绝非常人能办到的,昨日如果不是醉酒,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从他嘴中听取机密。即便如此,他今日来还不知会如何处置自己。
  果然,李均详细端详他良久,忽然笑道:“昨日醉后胡言,不知对蒋先生说了什么?”
  “这个……”蒋士道露出思索的神色,然后苦笑道:“在下也醉了,忘了统领曾说什么,只记得统领似乎讲过狂澜城东海外的蛟精之事。统领莫怪在下将统领昨晚说的丰功伟绩忘怀。”
  李均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道:“无妨,无妨,不过说了些闲事罢了。蒋先生快些洗漱,在下略备宴席,请先生进餐。”
  蒋士道知道自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李均的信任,便含笑允命。用过早餐后,李均紧锁双眉,在营帐中转了转,忽然道:“先生胆气,在下深为佩服,有一件事想劳动先生,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士道暗喜,道:“统领尽管吩咐,士道敢不从命?”
  李均深深地盯着他,道:“我要将先生放走,先生可否为我传递一个消息?”
  蒋士道强按住兴奋,唯恐被李均看出来,道:“什么消息?”
  “我想请先生去怀恩城,告知逆贼我军中缺粮,即刻便将发兵攻打怀恩。”李均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如果不是昨晚听了李均的安排,蒋士道定然会大吃一惊,他为何为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于对手。尽管如此,他仍然装出吃惊的样子,道:“统领此言差矣,我既投靠统领,万无再将统领军情泄露的道理,如果统领要士道探听怀恩虚实并作为内应,士道万死不辞,要士道通敌,士道绝对不能。”
  李均哈哈大笑,拍着蒋士道的肩,道:“放心,放心,先生所泄露的是我要贼兵知道的,先生尽管说给贼兵,若我夺得怀恩城,这首功当算先生的。”
  蒋士道心中冷哼,看来李均真是个冷血之人,如果按昨晚他的安排,自己告诉怀恩城中守军他将攻怀恩,吓得守军闭门不出,让李均将其余二城一一攻克,那么守军定然会想到是自己为李均效力散布假消息的。那时,自己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莲法宗杀的,难怪李均会对自己优礼有加,不过是想利用罢了。想到这里,他更打定了主意。
  “原来如此。”他装作深明其意地道,“既是如此,士道不能不从,不知统领要士道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先生现在就请行,否则在我军中呆久了知道的人一多,我这计策就不灵了。”李均道。
  蒋士道暗自心喜,李均的要求正合他意,尽管没办法从李均嘴中套出他究竟要以哪个城为主攻方向,但这些情报已经足够了。凭借这些情报,他也许会升为上师吧。
  告别李均后,他便独自出了西门。李均还送了他匹马,这让他能更快地赶往怀恩。一路上风餐露宿,原本要三日行程他只用了两日便赶到了。
  怀恩城的莲法宗早已得知李均攻克了宁望这一门户,因此大门紧闭,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出。蒋士道驱马来到门前,大声喝道:“城上的兄弟快开门,我是宁望城来的,有紧急军情!”
  镇守怀恩的是莲法宗十六上师之一的薛谦,他早有严令,要谨防和平军细作进入城中。因此守卫的鬼卒并未立刻开门,而是紧急通报了薛谦。
  “你是何人,如可从宁望城来?”薛谦不敢大意,手按城垛探身向下问道。
  “上师不记得小人了吗?”蒋士道慌忙下马,跪倒在地道,“小人蒋士道,为宁望城三祭酒之一,月前曾在上师帐下效过力。”
  薛谦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觉得这人果然面熟,于是沉下脸道:“原来是蒋祭酒,你失去宁望城,却未与宁望共存亡,怎么有面目来见本座?”
  蒋士道叩首道:“小人失去宁望城,本来罪该万死,但小人因在和平军中探得紧急军情,故此留下残躯来向上师禀报,还望上师让小人将功补过。”
  薛谦听到紧急军情,心中先是一颤,道:“既是如此,开门,放他进来。”
  蒋士道进城将与李均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全部告知了薛谦,然后劳劳地盯着薛谦的脸,希望从他脸上开到自己渴望的神情。但薛谦一言不发,在室内转了几圈,然后笑道:“蒋祭酒,你中计了!”
  蒋士道吃了一惊,道:“上师之意是李均骗了我么?”
  薛谦道:“正是,要么是你中计了,要么就是你与李均勾结,想来欺骗于我!”
  蒋士道闻言,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被这瓢泼大雨淋了个透湿,他跪倒在地,哀声道:“上师明察,小人不曾与那李均勾结,句句都是实话,李均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小人也不敢叛教,请上师明察!”
  “我来问你。”蒋士道的辩白让薛谦心中的判断微微动摇了一下,他道,“你有何德何能,李均要如此看重于你?你自称在李均帐前誓死不跪,为何我只是说了一句你便跪下?李均其人用兵,我也曾有耳闻,心思缜密善用奇计,怎能让你探知他的战术安排?又怎能让你如此轻易离去?如果我料不差,你前脚出了宁望城,李均大军后脚便跟了过来!”
  蒋士道频频叩首,道:“上师容禀,小人这双膝,上跪大神,下跪教中各位大人,怎能向李均那黄口小儿小跪?李均并不是真的看重小人,而是想牺牲小人来实现他的阴谋,如果他阴谋得逞,上师闭城自守不去救援原定与宝山,等原定与宝山陷落后上师知道中计,定然会斩小人以谢罪,李均根本置小人生死于不顾,怎能算看重小人?至于小人得知李均战术,原本是他大胜之后酒后失言,而且为了防止小人怀有二心,他专门令武士在小人帐外守了一整夜,见小人无异动才相信小人。他要利用小人,自然要放小人归来,否则他的狡计如何实行?”
  薛谦在室内踱了几步,这蒋士道分析事情有条有理,也颇有辩才,看来倒真有三分才学,他轻轻嗯了声。蒋士道见他面色转缓,偷偷出了口长气,又道:“上师不妨令人沿着小人来路去探,如若李均真地跟踪而来攻打怀恩,必然掩旗息鼓以避我军耳目,如果他虽派兵前来,却大张声势,那便是为了配合小人,要上师误以为他将主攻怀恩。”
  “哼,我如何会中李均的诡计?”薛谦冷哼一声,心中却觉得这蒋士道言之有理了。
  “来人,去向宁望的路上沿途详察,定然要察出李均的真实目的来。还有,迅速报知宝山与原定城的祭酒,要他们小心防范!”


第三章 破竹
  细作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蒋士道所言非虚,李均军中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而且源源不断自后方还有粮草补充上来。他们自然不知,这看似一天一批的粮草补充,其实每三日才到一批,每批也不过够宁望城百姓与和平军吃上四五日的。余州本身收成不好,李均又免了农民的田租,这巨量的粮食绝大多数要靠进口,因此调运起来速度便始终不理想。
  当然,落入细作眼中的,却是大批粮食源源运抵的景向。城中倾向于莲法宗的百姓亲眼目睹和平军的军粮堆积如山,而且也眼见和平战士大张旗鼓跟在蒋士道之后出了宁望城,而且仿佛是有意要让莲法宗知道此事似的,一路上大吹大擂,甚至连宝山、原定的守将也被惊动,派信使来询问是否需要增援。
  “看来你说的没有错。”薛谦将蒋士道召来道,“李均果然虚张声势,以攻我怀恩为饵,诱使宝山与原定守军来援。”
  “上师以为当如何是好?”蒋士道见他神情轻松,想来已经成竹在胸了,便问道。
  “哈哈哈哈,自然是将计就计了。”薛谦仰天大笑,“李均之所以要施放各种烟雾,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我以为他的主攻目标是怀恩,既是如此,我便下令让宝山、原定城守军前来支援。”
  蒋士道露出会心的微笑,道:“上师果然妙计,原定与宝山之军也虚张声势赶来支援,怀恩守军再待机而动,如此则李均必然受我军夹击。”
  “正是!我们同李均来个你虚我也虚,看看到底谁更棋高一着吧。”薛谦大声道:“来人,为我向宝山与原定传令!”
  “是吗,宝山与原定的守军已经出城了!”
  李均得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一阵欣喜,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他的内心世界,但那极短时间内在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能足以让熟悉他的人明白,他的某个计策已经得手,而若是给纪苏看到他唇边那丝似讥似讽的笑意,心中只怕立刻便涌起复杂的情感——半是欣赏,半是轻嗔。
  “看来蒋士道起了作用了。”孟远哈哈笑着道,“现在该进攻了吧?”
  “传令中军,即刻进兵。告诉蓝桥,要他慢些向怀恩移动。”对于中军与前军,李均下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命令,如果说战场是一个舞台,那么这舞台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布景,他都应了如指掌,也都要按他的指挥来表演。现在,他自己的军队是可以按他所想的而动,但敌军呢?
  在得知和平军终于全军出动,直逼怀恩之后,薛谦心中又开始迟疑起来,他的判断是李均以攻怀恩为幌子,实际上是攻取宝山与原定中的一处。但从和平军中军主力直指怀恩的气势来看,却又不象是佯攻。
  “和平军的前锋呢?就是一开始大吹大擂逼向怀恩的那队人马?”蒋士道在一旁问细作,因为带来了李均的作战计划,他颇受薛谦的重视,此刻他也能约莫猜到薛谦心中的犹豫,因此才会问细作,这其实也是在提醒薛谦。
  “奇怪的是和平军前锋动作却放慢了,是乎有意在等中军赶上来。”细作的回答让薛谦略略放松了点,李均也已经得知宝山与原定守军出击了吧,之所以让前锋放慢攻击速度,不过是为了让两路援军多赶几步罢了,说来也有趣,四座城池之间距离不过两到四日路程,双方却以一种奇怪的速度前进,看似飞快,其实却是在原地绕圈子。
  “蒋祭酒,我给你一万人马作为机动。”对于蒋士道的提醒,薛谦还是颇为感激的,现在他已经绝对信任这位败军之将了。“你领这一万人偷偷埋伏在距此一百里外的‘恶风岭’,等和平军攻向宝山或原定之时,你便从后掩杀过去,我为你作后应。”
  出于谨慎,薛谦并没有倾巢而出,而且自己没有离开怀恩,只是将怀恩三万五千守军中的一万拨与了蒋士道。怀恩与宝山、原定三城之中,怀恩守军最多,有三万五千人,宝山次之,三万人,而原定只有两万不足的守军。若三军合一,则对和平军占有数量上的优势,李均若是正面攻杀损失必然大,这三城又成犄角之势,无论攻击其中哪一座城,另外两城必然来援,这也正是李均为何迟迟不能决定攻打哪座城池的原因。
  薛谦认为,李均之所以要故布疑阵,为的就是将拥有最多兵力的自己牵制在怀恩,然后再凭借局部上的兵力优势去攻打宝山与原定中的一城。而他故意让宝山与原定的守军作来援怀恩,就是要让李均以为他中了计,现如今李均的细作定然将军情上报,和平军前军缓慢后军加速,目的便是聚集后突然折向宝山或原定城,在局部形成优势一击破城,然后再寻隙歼灭来援的莲法军,最后将这三城一一吃下。
  “哼,李均啊李均,你的如意算盘这次是打错了。”他冷冷地想,在战场之上,知己知彼而后料敌先机是至关重要的,李均的如意算盘已经被自己所洞察,那么战场的主动权就不掌握他的手中了。
  蒋士道依薛谦之令,领着一万莲法军埋伏在恶风岭。这个地方正处于宝山与原定之间,距怀恩城也不过百里,进可夹击和平军,退可回守怀恩城,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机动兵力的埋伏之处,薛谦上师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在恶风岭驻扎不久,他便又接到薛谦的急令,细作已查明和平军主力果然转向宝山,他应该立刻赶在身后追过去。为了激励他,信使还带来了薛谦的口谕,如果此战获胜,定然向教宗举荐他为上师侯补。
  被这种激励所鼓动,蒋士道驱使士兵加速前进,而到信使的回报之后,薛谦也满意地笑了。紧接着他便下令城中尚在的军队整装等发。
  “上师,怀恩乃我军资重粮草重地,让那个蒋士道领一万人出去已属不该,如今上师还准备亲自出军,实为智者所不为也。上师千万要以大局为重,不可旧这个险啊。”
  拦住他的马劝谏的是魏展,这个人尚未加入莲法宗,而只是慕名来投者。薛谦也曾劝他加入莲法宗并许以祭酒之位,但他只是一笑拒绝,神情之中对于莲法宗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对于魏展这样极为信奉莲法宗的人来说,他的这种态度便决定了他不能被重用。让他在自己帐下保有谋士之位,已经是颇有容人之量了。
  “这我自然明白,但若坐视李均将原定宝山一一击破,只余我怀恩一座孤城,又如何能守?”薛谦按住心中厌恶,淡淡地道。
  “我料李均必定不会攻打原定与宝山,其目标应是我怀恩。”魏展抬眼牢牢盯着薛谦,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错过,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让身居高位的薛谦颇为不喜。
  “先生多虑了。”薛谦道,“李均虚张声势,指向我怀恩城,其目的却是宝山。细作已经探明他的动向,战机可失不可再,如若放任李均一一击破,这责任即便是我也负担不起。”
  他言语之中也经渐有不满之意,但魏展不但没有退,反而张开双手,言语也变得更为激烈起来:“上师既是知道负不起这个责任,为何又要将城中主力拿出去支援可有可无的两座城池?上师急令蒋士道回军,再让宝山原定守军弃城来怀恩城,只要全力守住怀恩,岂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魏展!你让开!”薛谦也毫不客气地真斥其名,“莲法宗的每一座城都是大神的城,怎能轻易让出?你一介书生,既不忠于大神,又无拳无勇,也敢言兵事?”
  “兵法有云:弱则示之以强,强则诱之以弱!”魏展冷笑道:“我书生不懂兵法?李均有意让蒋士道这无知无识之人见他粮草充足兵强马壮,这便是他外强中干的证据,若是集中兵力到这怀恩应机而动,让李均进不得进,退不敢退,我军则必胜无疑,此乃上策,再不济则坚守三城,闭门不出,让李均如虎食猬,无处下口,只乃中策,最不济才是将战场摆到宝山或原定去,这才是真真不懂兵法者用的下下之策,智者所不为也!”
  他的大声叫嚷令全军将士都不由气沮,薛谦面色一沉,怒道:“放肆!我大军将发之刻,你竟敢乱我军心?来人,拉下去斩了祭旗!”
  力士拥了上来,将魏展拉住,魏展一面挣扎一面喝道:“薛谦,你这愚夫!大事必然坏在你手中,可惜我原以为这义军举事能成大业,是我自己有眼无珠!你杀便杀了吧,我也不想亲眼见你的下场!”
  “且慢!”薛谦听了怒极而笑:“既是如此,我倒真地要让你看看我得胜归来!将也押入牢中,不可让他死了,等我大军得胜归来,我要当众羞辱他!万能的大神会保佑我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力士将兀自骂不绝口的魏展拖了下去,扔进了牢房之中,进了牢房,魏展却安静下来,冷冷笑了。
  “看来你是疯了。”牢房的狱卒见他不惧反笑,不由得道,“等上师得胜归来,你只怕会死得很惨。”
  “你以为薛谦这无谋匹夫还能活着回来不成?”魏展冷笑之色更为明显,道:“我料他前脚离开怀恩,后脚李均便会进入怀恩,到那时怀恩一失,莲法宗在大陈东部的军粮便会告急,崩溃不远矣。薛谦刚愎,会先斩杀蒋士道而自刎,那时上师一死,军心涣散,连扭转战局的机会也都要葬送了!”
  “少胡说了。”那狱卒的冷笑声比魏展还要大,“若是你真能料事,为何不能料到忤怒上师的下场?你就在这牢里乖乖等死吧!”“哈哈哈哈……”魏展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道:“在怀恩这座大牢房中等死者,又岂只我一个?你的下场我已经看到了,不过是身首分家罢了,你的那个大神也绝不会用醇酒美人欢迎你的,等待你们的必定是炼狱之苦!”
  “叭!”一声,狱卒用皮鞭狠狠抽在魏展身上,疼痛让他颤抖着弯下了腰。“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到了这里还敢猖狂,大爷可没有上师的肚量,看大爷如何收拾你!”
  若非薛谦有令要活着的魏展,只怕在狱卒们的暴虐之下魏展已经毙命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薛谦的命令还是救了他一条命的。待他从长达一日的昏迷中清醒之时,睁开双眼自己已经不在牢狱之中,而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双关注的目光望着自己。
  “醒了,醒了。”那双目光的主人道,“幸不辱使命,统领大人,魏先生醒了。”
  魏展将目光移向房门,门帘一掀,一个全身被甲、带着龙首头盔的年青将领大步进了屋,先是向屋内那人颌首道:“谢谢郎中了,在下略背薄礼,郎中大人请随卫士去取吧。”
  “如此太感谢大人了,说实话,这半年来还是老朽的第一笔生意,莲法宗在时生病是不许找郎中的,而是喝什么符水,真是荒谬,不平衡阴阳调解元气,如何能让病人好转……”一面絮絮叨叨,那老郎中眉开眼笑地随着卫士出去了。
  “先生躺着无妨。”李均制住魏展的起身,道,“先生之事,在下已经听百姓说了,幸好那薛谦匹夫未用先生上中二策,否则在下也不可能在此得拜见先生。”
  “李均……李统领?”魏展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见他皮肤略有些黑,想来是饱经风雨日晒所致,两道不浓的眉下,双眸炯炯,射出似乎有着无限智慧与透视力的光芒,只与他对望一眼,魏展便觉自己似乎什么都被这年轻人看透了一般。
  “正是在下。”李均行了个军礼,脸上绽开了笑容,唇边的伤痕破坏了他整张脸的和谐,原本有七分英俊的脸,这下便只余五分了。但在英俊之外,也为李均增了几许其他的味道,是坚毅是刚强或是粗犷,总之是那种在战场中出生入死者特有的成熟与自信。
  “魏某……魏某得其主矣!”魏展忽然觉得心中心潮澎湃,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从李均的态度,从李均的气势,从李均那自然而然的笑容里,他便看到这一点。这个人,才是他这样想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者效力的明主,与他比那莲法宗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统领大人,请即刻退军回余州!”他按住心中的情感,也不顾两人初次见面,便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想了许久的一个结论说了出来。
  “哦?先生此言何指?”李均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虽然他自己明白,这好奇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但看在魏博眼中却完全不同,李均对于与自己战略战术安排相左的意见,竟如此重视,与之相比,那薛谦却什么也容不下……
  “统领大人当务之急,在于余州内忧而非陈国之患。”对于余州与陈国的形势,显然魏展有着自己的看法。“余州虽然略略安定,却不能算是安稳如山,统领当在余州休养生息个三年五载,等余州上下一心之后再出兵吊民伐罪,则必然所向披靡。统领胸怀大志,怎能为陈国昏君去效力,何不坐山观虎斗?”
  李均的神色忽然变得畅快无比起来,长长一鞠,道:“先生请赐教。”
  “余州乃乱兵之地,统领选取其处为基业,眼光高人一等,若无统领才学气度,也无法在余州乱中取胜。”在李均扶持下,魏展坐了起来,道:“但统领不先安定基业,却劳师远征陈国,上助昏君为逆,下与黎庶百姓为敌,此亦愚夫所为也,实在让魏某百思不得其解,统领若还想成大事,还是早早退回余州的好。”
  李均仔细打量着魏展,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魏展的话不被薛谦听从了,无论谁也不愿听取这样直言不讳的反对意见,再加上魏展面色黝黑其貌不扬,说什么也难以激发普通人的好感。
  “先生之言虽为金玉,但我也有我的打算。出兵陈国,一则可以观陈国虚实,二则可以扩大和平军影响,三则可以与莲法宗争夺民心,四则可以让新征之兵在实战中锻炼,五则可以防止莲法宗进入余州。”李均一连提出了五条让他出兵的理由,然后笑道:“先生是极聪明者,自然明白我言中所指。”
  魏展仔细想了想,如果只是这五条理由,那李均最后一句话根本就是没必要说的,但李均特意说了最后一句话,也就意味着这五条之外还有李均不好明说也不能明说的理由。很快他便明白了李均隐藏的那条理由了。
  陈国只有大乱,只有让陈国摇摇欲坠但又将坠未坠,才最符合李均的利益。如果和平军不出兵,柳光又没有进陈国,那么不出半年,莲法宗便可一统陈国,让陈国得到治理,即使这种治理只是局部的也足以让陈国变得比如今强大,那时李均再想进军陈国,所费之力恐怕要十倍于今了。
  而柳光进了陈国,李均就更是非要进陈国不可。以柳光的才华兵力,要剿灭莲法宗,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时陈国的数十万大军得柳光这样的名将指挥,李均夺取陈国就难如登天,抢在柳光在陈国得势之前分去他一部分战功与勋业,让柳光、陈国王室贵族、莲法宗与和平军在陈国维持一个平衡,这才最有利于李均。
  “统领之意莫非是要维持均衡之势再寻机而动?”魏展吃惊地问道。
  “一口可吃不成胖子,自然要等待时机。”李均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将心中所想的说出来。此时李均的欣喜,是实实在在的从心底直溢于言表,他执住魏展的手,道:“夺取这怀恩城算得了什么,得到魏先生这样的人物,才是我此次的对大收获!”
  其实李均与凤九天在余州的对策之中,除了李均提出的五条出兵理由和魏展推测到的这条理由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这个理由只有李均与凤九天心中有数,当初凤九天从激烈反对李均为了助蓝桥与裴紫玉而出兵陈国,甚至李均以均势为由要出兵都得不到他的赞同,唯独这一个理由却说服了他。
  最后让李均后悔的,也正是这一个理由。
  雨雪交加,北风凛冽,战鼓隐隐,旌旗如云。
  经过恶风岭不久,天气就变得恶劣起来,这种恶劣的天气虽然加重了行军的难度,但也遮掩了莲法军进军的动向。因此,薛谦心中不但不忧反而有些欣喜,认为攻往宝山的和平军主力肯定是不会发现自己正是急速追赶。当和平军全力攻城之时,自己突然出现在其阵后,和平军受两侧夹击,必定不战而溃。即使李均没有崩溃,等原定城的援军再突破牵制他们的力量赶到时,莲法宗三军力量集中在一点之上,和平军便无路可走了。
  如此,则陈国东部大局便完全定下来,进可以将余州也夺过来控制在大神手中,退也可保陈国东部再图向其他地方发展。自己为神宗与大神立下大功,想来在十六上师中的座次也可向前挪上几位吧。
  想到这里,如同蒋士道对于升为上师的渴望一样,他心头也燃起了野心的火,这火让他心中发热,甚至忘了这不同寻常的严冬寒意了。
  前方忽然有信使来报道:“蒋士道祭酒留了几百人在此等侯上师,他说天气不好,问上师是否安营扎寨以御风寒?”
  “胡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怎能在这里殆误战机?”薛谦正踌躇满志之际,听了心中不悦,这蒋士道自己还以为他有些见识与韬略,连这点小事也不明白?
  信使转身而去,将他继续进军的命令传了出去。蒋士道留下的士兵也混杂在薛谦的大军之中,向前行进起来。
  薛谦又开始沉思,若是李均得知他来援,会不会不顾宝山城而回头一击呢?估计的可能性极大,如果是这样,蒋士道领的一万人马就危险,必需让他提高警惕,不可大意而被李均一举灭了。
  还未等他回想过来,忽然队伍中杀声四起,蒋士道留下的混入队伍中的数百人突然间拔出兵刃向周围的人攻击起来,一面攻击一面大喊道:“有奸细,有奸细!和平军的奸细混进来了!”
  正在行进中的两万人的队伍立刻乱了起来,一开始莲法宗士兵只不过是愕然而立,但发现自己身边的同伴挥刀相向之时,他们为了自保不得不也拔刀自卫,再旁边的人见他拔出了刀,为了不被他杀死便先下手为强,片刻间这条泥泞的道路上便被血肉所染红。
  周围同自己装饰相同者,却有可能是要自己性命的人!士兵都开始心惊胆战起来,相互之间也距离得越来越远,有的甚至就离开了大队,从山林中遁去。祭酒与下级军官们拼命喝止招呼,才让士兵们又重新集结起来,虽然站在一起,但他们仍旧以戒备的神色注意着周围,似乎肩并肩站在一起者,便可能是混进来的奸细。
  军官们忙于清点人数。作为新成立的农民起义军,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并不明确,将不知兵兵不识将者往往有之,也正是如此才给了和平军细作以可乘之机。清点的结果是刚才这一乱导致三百多人伤亡,而且都是莲法宗,蒋士道留下的士兵则全体失踪了,很明显,他们实际上就是和平军的奸细。
  “怎么会这样?”薛谦大吃一惊,莫非蒋士道已经全军尽墨不成?否则和平军如何能冒充他们前来捣乱。如果真如此,那么再向前进就很危险了,莫非李均的真实目的,还是在围城打援之上?想将自己诱出怀恩城难后一击歼灭?这不可能!原定城的援军也应开出来了,只要自己坚持一会儿,宝山城的援军与原定城的援军便能先后到达,那么李均便是自寻死路!
  士兵们又冻又累又怕,已经开始相互抱怨起来。军心已经被和平军开始的奇袭所动摇了,必需立刻让他们忘掉此事!薛谦大声喝道:“不要吵,全军继续前是,这不过是李均缓兵之计,想让我们在此坐以待毙,如果在此安营扎寨,只会贻误战机!”士兵暂时安静下来,大军又开始前进。大约走了二三十里,信使又来报:“前方有一小队人马,自称是蒋祭酒留下的,要求见上师。”
  “让他们将兵器全放下,然后再来见我!”吃过一次亏,薛谦就更为仔细与谨慎了。
  片刻之后,几个低级军官给带了过来,有一个道:“上师大人,蒋祭酒请上师大人当心,和平军奸细扮作我军模样,已经混入我军中,杀了我们一百多个弟兄。”
  薛谦冷冷哼了声,这个警告来得太晚了些,他道:“明白了,我自然会当心的。”
  大军只是略略停了停,便又继续前进。那些蒋士道留下的人当先带路,约莫又前行了二三十里,前方再次出现百余人马。
  “是张兄吗?”带路的蒋士道的人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大声问道。
  “是我,孙兄向上师大人禀告了么?”来人也认出了带路的,笑着问道。
  “禀报过了,张兄怎么留下来了,是不是祭酒大人又有何事要向上师禀报?”
  那个张兄点头道:“正是,我军在此与敌军交手,我军大胜,蒋祭酒已经追下去了,他要小人禀报上师,他只追三十里便会停住,以防是敌军诱敌之计,请上师大人速速前进支援。”
  虽然还没有见到薛谦,这个张兄就把什么都说出来,看来是个冒失的家伙。薛谦心中不喜,对于蒋士道擅自追击也有些恼怒,但听到他只追三十里,便又略微放下了点心。
  不料当那张兄等大队伍接近后,忽然将武器交给孙兄与他的人,自己在地上又拾起一件武器,开始向周围的人进攻。薛谦军中又是一阵大乱,这次全军因为那孙兄一路上老老实实已经相信了他,见他认识这张兄便毫无戒备,不料再次上了和平军奸细之当,当乱局定下来时,地上又是多下了两百余具莲法宗士兵的尸体,而混入队伍中的和平军再次逃走。
  和平军一而再的骚扰,却让薛谦定下了心。如果是要埋伏起来围城打援,李均便不会再三派出小股部队对莲法军进行骚扰,他骚扰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使自己疑神疑鬼不敢进军,既是如此,自己更要加速前进以制止他的阴谋。因此薛谦下令道:“全速前进,再有自称是蒋士道派来的人,一律拿下再说,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
  果然,在前方又遇上了自称蒋士道派来的人。薛谦军完全给和平军奸细弄怕了,将这几十人用绳子拴上,也不领他们去见薛谦以免再次上当,将他们夹在军中前行,这群人大恐,高声叫骂或哀求,但这反而让薛谦军更为恼怒与怀疑,后来干脆将他们的嘴全部堵上了事。
  薛谦自然不知,这批人才是真正的蒋士道派来的人。他们本来是来上报军情,蒋士道追赶许久,始终未发现和平军大队人马的踪影,因此开始有些怀疑和平军的计划了,出于慎重与对莲法宗的忠诚,他才派人来请薛谦定夺。李均对此却早有准备,一而再地用假信使传信来使得真信使也变成了假信使。此刻李均自己,正领着和平军主力全力突破恶风岭,直扑怀恩城而去。
  薛谦全军急行,乘着夜色又赶了五十余里,到了蒋士道屯兵之所,这才知道蒋士道虽然也曾与和平军小规模接触,和平军一触即退,根本不与他正面交战,蒋士道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已经停下来不前,等侯薛谦的帅令。
  “什么,和平军的主力没有出现?”薛谦大惊失色。
  蒋士道也知事情不妙,因此不顾地面泥泞,仍跪倒在地上,道:“恐怕我们上当了,李均的兵力只怕,只怕……”他不敢说只怕是真正攻向怀恩城,因为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他的责任之大,虽死莫赎。
  “没用的东西!只怕他是攻向怀恩了,你为何不早些报知我?”薛谦的愤怒是无法遏制地爆发了,他下了马大步来到蒋士道身前,狠狠一脚踢了过去。
  蒋士道不敢躲避,踢得他闷哼一声,道:“上师饶我,上师饶我,我曾令人向上师通禀,但那些人始终没回来!”
  听到他谈起通禀的人,薛谦的气愤之外还加上了几分羞愧,现在已经很明白了,是自己的大意与刚愎,使得蒋士道派去的通禀人根本没机会接近自己说明军情,而之所以造成如此,正是李均连续派人来骚扰的结果,那个乳臭小子!竟敢把自己玩弄于指掌之间!
  “你这白痴,坏了神宗大事!”薛谦越想越气,道:“你还活着作甚,赶快给我去死吧!”
  “上师饶我,小人愿将功赎罪,上师,现在急忙回军还来得及!怀恩城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攻下,李均为了维持速度,攻城辎重都不会携带而去,只凭云梯绳索,他根本攻不下怀恩城!”
  听了他的话,薛谦心中怒气被勉强按住,此言倒是不虚,李均急于进军,攻城器械却是移动缓慢的家伙,如何能那么快抵达怀恩城?自己控制怀恩数月来,加固城防挖深壕沟,一定能阻住李均,只要能及时赶回,城中的五千守军也足以对付李均了!
  “暂且饶你,等回了怀恩再与你算帐!”薛谦又匆匆上马,大声道:“全军回军,赶回怀恩城!”
  士兵本已是又冷又累,如今听说又得加急赶回怀恩,士气更是降到了极点,薛谦也无计可施,只得令人迅速报知原定与宝山之军,另他们赶往怀恩支援。
  而此时此刻,李均的攻城部队已经开始准备进攻了。大出乎薛谦与蒋士道所料的是,和平军的攻城器械一概不少,都运达了怀恩城下。一方面是因为将士用命齐心协力的结果,另一方面,早在狂澜城基本建成之后,墨蓉便应李均之请,为和平军设计了一系列针对各种不同自然条件的交通工具。诸如于岖崎山道上翻山越岭仍旧省力的独轮小车,在雪地与泥泞里如舟行水的橇车,甚至为了弥补和平军中的重要力量羌人身体太重无法骑马的缺陷而专为羌人设计了一种足踏的三轮大车。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墨蓉出于对战争与屠杀的厌恶,她设计的这些工具都不具有攻击力,甚至在狂澜城头安装的守城设施她也全部将之固定以免被李均用于进攻,但对于战争来说,速度就是一切,谁能在敌军之前捉住战机,谁便拥有战事的主动权,谁就能笑傲沙场。在这些陈国本土见都没有见过的交通工具全力运送之下,再加上李均从穹庐草原上换回的大批牧畜,投石机、冲车、撞车、巨弩机都完好无损运到了怀恩城下。几乎是转眼间的事,怀恩守军便发现城上和平军组成的紫色战云似乎要将小小怀恩城摧垮。
  “怎么回事?和平军不是去宝山了吗?”守军绝望地想。薛谦领着绝大多数怀恩守军去援宝山,而城只不过五千兵将,更重要的是主帅不在军心惶惶,守军不知和平军是已经全歼了薛谦后再挥师杀来,还是用计牵制了薛谦乘虚而入,无论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他们能做的,要么是存必死之心与六倍于己的和平军绝一雌雄,要么便是为了活命而奔逃。
  绝大多数怀恩守军还是选择了死战一路。他们对于自己神灵的信任与为之献身的精神,令李均也不由得感觉到敬畏。望着在和平军密集如雨的远程攻击之下,守军兀自作着虽然徒劳却顽强的反击,他不由心中暗想:“他们的神灵究竟有什么力量,让这些平常的百姓也成了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
  和平军的攻势是如此勇猛,即便怀恩守军奋不顾身前仆后继也无法遏制。紫旗汇成的狂怒之潮汹涌如海中的风暴,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当薛谦急急回援到恶风岭时,李均已经捧着杯热茶在怀恩城中查看仓库与牢房。仓库里的景象再次让他吃了一惊,粮食堆积如山,绝大多数都是三年以上的陈谷。天灾如此,官府却不知用这在仓廪中发霉腐烂的粮食赈济饥民,而为称为盗贼逆寇的莲法宗夺过这大粮仓后却毫不迟疑地开仓放粮。甚至动用兵力将粮食运输到临近各城中以就近接济百姓,这个世道,为何会如此?为何官而不官贼而不贼民而不民?
  “文臣若不只爱钱财只想升官,武将若不畏战死不侵掠百姓,那么天下就太平了。”陆翔当初的话似乎又回旋在耳,那是他在问陆翔神洲何时才不会继续打仗,他如此回答的。一直以来,他对陆翔的这种回答深信不疑,也一直按这种话去做的,但他如今却发现,仅如此,似乎还是不够的。
  “无论我如何去做,最多只能改变我周围罢了,即便是陆帅,又如何能让那奸相吴恕也奉公守法?真正要定天下平世间,还是要靠一套有效的制度。”他如是想,但很快他又怀疑自己心中的这个念头:“陆帅所言,不该有错,我难道还会比陆帅看得更远更透么?”
  心中一忽儿以为自己想出的策略才是最好的,一忽儿以为只有陆翔生前所言才是最好的。这两种念头的夹击之下,李均来到牢房之中,他还想看一下,一直以来所作所为与“贼”这个称呼名不副实的莲法宗大牢里,会关押着些什么人物。也正是因此,他才发现晕迷之中的魏展,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唯一的一个人自然会引起他的注意,一问之下他大吃一惊,自己的计谋,险些就坏在这个人手中。
  若是换了别人,没准会对魏展心怀忌惮,但李均不然。如果能让此人站在自己这边,成为自己的幕僚,那么自己思虑有遗漏之处,他可以提醒劝谏,若是让他离开自己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必然会给自己造成麻烦。因此要么收伏他,要么杀了他。出于这种盘算,李均请来了城中最好的医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魏展苏醒过来。
  “先生,细作来报薛谦已经回头了。”李均微笑着道:“以先生高见,当如何对付这薛谦?”
  魏展注视了他一会儿,从李均的脸上看到一丝想考一考他的神情。“在这丝神情之下,还有隐藏得更深的,比如说刺探自己是否忠心的意思吧。”魏展心中暗想。
  “薛谦很好对付。”魏展道,“其人刚愎自用,思虑虽多但性情却有些暴躁。因此,他此次回军必然等不及宝山与原定的援军直接会来攻城。但其人并非不识时局之辈,攻城受挫之后定会等待援军,要想消灭他,便要在他攻城之前给他个出其不意便可以了。”
  “先生之意是指……”
  “恶风岭。薛谦回军自救甚急,必然走恶风岭,统领只需在此伏下一支部队,重挫于他,他羞愤之下便会盲目乱来,我料他十之八九会自刎。”
  李均听了哈哈笑道:“先生之计正合我意,李均能得先生,想必是老天也难得开一次眼吧。不瞒先生,我已令人领三万和平军埋伏在恶风岭,直等他回来了!”
  李均的赞赏不过让魏展微微一笑,他又道:“不知统领是想先要这怀恩然后再逐一攻破宝山与原定,还是一并拿下这三城?”
  李均道:“自然是一并夺这三城,这三城夺来,加上先前收复的宁望,陈国东部的莲法乱军便不难平定了。”
  “若是如此,统领便不可与薛谦恋战,只需击溃之而无需全歼,乘胜再于半路拦截宝山与原定之援军,若能在野外与敌接战,岂不远胜于攻打城池?”
  “先生所言极是。”李均从短暂的思考中转过神后道,“不瞒先生,我不知薛谦与宝山原定兵力详情,莲法宗保密功夫不错,我的细作难以混入,因此不敢贸然寻其决战。故此才施调虎离山之计,将薛谦从怀恩中骗走。如今我已知薛谦军约有三万,只是尚不知宝山与原定有多少兵马。”
  “宝山守军也有三万,原定则不过一万八九千人。”魏展身为薛谦谋士,自然对此心中有数。“即便他们留下一些兵马守城,如果让这三军合在一起,数量上也要多于统领派出的三万和平军,为获全胜,必需一一破之!”
  薛谦的三万人马赶回恶风岭之时,正是人困马乏,来回往复,奔波了足有三百里,而距怀恩城,仍有近百里之遥,加上天气恶劣,士兵们虽然全力奔走,身上仍觉不到一丝暖意,不时有士兵走着走着便倒了下来。
  这种急行军本是兵家之大忌,但在如今战局不利之时,薛谦也顾不得许多,他只有一个念头,怀恩不可失去,若是失去了怀恩,他便要乘李均立足未稳再将之夺回。李均虽然不知他的虚实,他对李均的和平军数量却知道得很详细,总共不过五万人,加上还要防过宁望还要运输粮草,攻打怀恩还会受到损伤,因此在兵力上起码可以维持势均力敌的局面。自己尚有宝山与原定的援军可以指望,而李均则什么也没有。
  恶风岭原本是蒋士道伏兵之所在,因此对此地形地势他极熟,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么长的时间全军只稍稍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因此他劝道:“上师,有大神之佑,我军不必急在这一时。不如在此休整片刻,让人马都歇息歇息,以免到怀恩城下时无力与敌作战。”他刻意回避了攻城这个词,实际上他与薛谦心中都有数,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和平军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也足以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攻破怀恩了,关键在于怀恩的守军给和平军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而已。
  薛谦此时心中对蒋士道的厌恶是溢于言表的,他开始觉得魏展拦马劝谏时那毫不客气的态度要比蒋士道这毕恭毕敬的态度要可爱得多。人总是如此,要在亏之后才知逆耳之言的益处,薛谦此刻能想到魏展是为了自己好,也就是因为发现战况如魏展所料,如若他在此处,定然会有应付这危局的计策。但是,魏展给他关在怀恩的牢房中不知死活,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带来了假消息的蒋士道,若非蒋士道,自己怎能中李均那乳臭小儿的诡计?
  因此,尽管蒋士道这次提出的是个好的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正确的建议,但薛谦根本不理会,又过了片刻,蒋士道大着胆子再次道:“上师,还是歇歇吧,你看士兵都怨声载道,若是再驱他们奔行而不让休息,恐怕要激起兵变了!”
  薛谦转头四望,士兵们都是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他,这种眼神是薛谦以前很少遇到的。自从莲法宗起兵以来,他一直爱兵如子与民无扰,因此深得士兵与百姓爱戴,虽然从能力上说他不是一个恰当的独当一面的军战指挥者,但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深受士兵与百姓欢迎的人。如果不是对他的决策极为不满,这群前不久还是百姓的士兵们是不会用这种眼光看他的。
  他仰天长叹,道:“歇便歇着吧,传令下去,就地歇息,埋锅造饭。”
  此时莲法军已经进得恶风岭中的一条狭长之路,三万大军如一条长蛇蜿蜒于山间道路之中,首尾不能相望。当后军得到就地歇息的传令后发出了欢呼,经过这艰难的跋涉,他们终于又可稍事歇息了。
  再说和平军由孟远、蓝桥领着,埋伏在峡谷之口,只等莲法军急急过来便利用地势之便杀他个人仰马翻。但不料薛谦却在峡谷中就地扎营起来,探马在山上窥得莲法军不再前行,便急急来报知二人。
  “现在该如何?”蓝桥在战场上是一员奋勇当先的勇将,但在战术判断上却不是什么出色人物,因此在随机应变上差了些。李均起初判断薛谦不会这么早回来,是因为他对于薛谦为人性格尚未了解,以为薛谦不会如此催促疲兵奔行。而且李均还认为薛谦会中途休整以养精蓄锐,然后再一举突破恶风岭直逼怀恩城,却不知薛谦心急如焚,根本不顾兵家大忌,直到这恶风岭才停下歇息。在某种程度上,是李均高估了薛谦的理智,被薛谦这不智之举破了他的埋伏。
  好在领着这三万和平军的是孟远,若是蓝桥见战局变化与李均的预料不合,必会先派人向李均汇报,然后等李均的进一步指示再定夺。如此则必然贻失战机,让薛谦发现李均的企图,从而清醒过来。
  “要不要回报统领,由他定夺?”孟远问道。
  “不必。”孟远摇头道,虎目中闪出择人而噬的光芒,他道:“在峡谷之中地势崎岖,岂是驻营休息的所在?薛谦之所以选择在此休息,定是迫不得已,若是此时我突袭于他,杀他个措手不及,如若等到统领的指示时,敌军探马便已经发现我军,战机便坐失了。”
  “可是如此与李统领事前安排不符……”
  “无妨,战场之中瞬息万变,李统领岂能料到敌人每一步行止?依我之言,即刻攻击,此战无需多用兵马,地势狭隘人多了反而展不开,蓝兄弟,你领三千敢死勇士自正面突击,我领大队人马为后援,若是不利,便请退出峡谷,若是获胜,咱们便乘胜追击!”
  “那好!”蓝桥听说让他领军突击,眼中耀耀生辉,暂且将对战况的疑惑放在了一边。三千敢死勇士很快便挑选出来,这崎岖不平的地形,正有利于和平军赤龙阵的发挥。
  此时大风正卷着雪片自北向南猛烈扑击,和平军居北而莲法军则处于下风向。他们好不容易歇口气,纷纷寻找背风的山岩休息,身子骨还没有暖和,而蓝桥的三千敢死勇士已经乘着风雪悄悄接近了。
  风雪声掩住了这三千人的响动,也遮住了莲法军哨兵的视线。他们没有想到在这大风雪中敌人会突然出现,在大多数莲法军心中,和平军此时要么尚在怀恩城下攻城,要么便在城内温暖的屋内烤火取暖,怎么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出来偷袭。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在这鬼天气下长途奔袭没有得手的。
  当裂布一般的风声中突然夹着起和平军的喊杀声时,和平军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三千一色白衣素甲的和平军,象三千只猛虎突入羊群之中,相看之间,白刃已经被纷纷的血污所沾染,惨叫与喝斥声如电一般,从峡谷这一头传到峡谷那一头,一直传入莲法军的心底。
  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之际,战鼓声也轰鸣起来,雨点般地战鼓震得两侧山岩都束束发抖,仿佛它们也畏惧于战鼓声里传来的追魂夺命的杀意。恐惧让莲法军士兵开始战粟,而鲜血却让和平军敢死队更为疯狂。狭长的驿道上,莲法军如一字长蛇,根本无法正面展开,在第一线能与和平军接手的,只有不过数千人,而这数千人中,又大多被突袭与随之而来的残杀所惊,掉头想逃走,身后的士兵想冲上来,身前的士兵想逃走,数万莲法军簇拥在一起,乱作一团,无法动弹,薛谦翻身上马,想要指挥士兵们作有效抵抗,但很不幸,他的信使根本无法从拥挤的人群中出发,他的声音也被一片鬼哭狼嚎声所掩盖。
  蓝桥双手执着他的巨剑,当先冲了上来。虽然他业已能熟练地在马上作战了,但在这里,步兵作战更加灵活有利。经过这短暂的搏斗,他的衣甲上已经沾满了血迹,在他手下呻吟、断肢、弃首、殒命者有几,他自己也没有数,如果把三千和平军敢死勇士比作射入莲法军的利箭,那么他便是这利箭的箭头。他目光所到之处,便是血腥沾染的地方。莲法军的缺乏长期有效训练的士兵,几乎无人能在他手中存活两个照面以上。而且他手中巨剑并没有开锋,一剑劈砍刺击下去,往往是将对手砸成两片,死状极为惨烈!
  风雪似乎也有意助和平军一臂之力,此时越发地猛烈了。大风雪吹着迎着风的莲法军根本无法睁开双眼,而和平军背着风却正好借了风势。在战场上,即使是最怯懦者也会为己方那凝聚成形的杀气所感染,变成一个勇猛的疯狂的杀人机器,同样即使是最勇敢者也会为敌军那压倒一切的气势所动摇,化作一个只知奔走逃命的胆小鬼。蓝桥此时便被自己掀起的血腥感染,眼前的人,他只分得清是敌是友是死是活,而分不清是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还是已经破胆奔逃的,他只知道一个字,就是“杀”,杀!杀!杀!
  “蓝桥!蓝桥!”孟远不知何时已经从后阵上追了过来,他又领来了一千勇士,以补充第一轮冲击中牺牲的和平军。其实根本无需这么多人,在这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战斗里,和平军损伤不过五百人,其中大多还只是受了轻伤罢了。孟远见蓝桥几陷于如羌人狂化的状态之中,一心只知追杀战场上逃亡崩溃的零散敌人,不得不唤醒他。
  “怎么,哪里有敌人?”蓝桥瞪起发红的眼睛,饥渴般望着孟远,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孟远这样的猛将也不被眼前的大修罗神所动,大刀一指正在一个祭酒指挥下集结的莲法宗一小队人马,道:“不要只顾杀这些残敌,留给后面的战士,那里,别让贼兵组织起来!”
  蓝桥一挥手,三百余个和平军勇士与他暂时脱离了战团,用惊人的速度向正在那祭酒督促下作防御之势的五百多莲法军突击过去。莲法军此时已经意识到怎么回事了,在一些祭酒、鬼卒等中低级将官的指挥下开始集结阵形,希望能遏制住和平军的攻击势头,以阻止军心向崩溃发展。蓝桥如今兵锋所指者,正是其中最近者,如果这群为宗教而狂热的信徒在祭酒的激励下,结成防守的阵形并投入到实际战斗之中,那么和平军虽获小胜,却没有达到击垮敌人的目的。孟远在战略大局上在奇兵诡计上或许只是个三流的将领,但在临阵指挥与战术变化上,深受陆翔熏陶的他却有着一般将领所没有的素质。因此,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将蓝桥派到这个关键点上,而他自己,则没有冒然冲进混乱的战团之中,以使自己始终能从整个战场的角度来决定和平军下一步战术。
  那小队莲法军的防守阵形已经逐渐完毕,由于长途奔走,这些士兵都未着重甲,但盾牌手树起大盾,组成一道墙,试图以此还延缓和平军的攻势,而弓箭手则缩于盾后寻机以冷箭解决冲上来的和平军,由于两军接触部混成一团,他们的效果大大打了折扣。数十个矛兵以长矛对零星冲上来的和平军进行中程攻击与骚扰,而执其他各式兵器的莲法军则乘隙将和平军战士杀死。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他们这小群人显得特别顽强,短短片刻间,已经有十多个和平军战士阵亡在这上小集团之前。
  “赤龙阵不可散!”孟远意识到由于追击敌人,和平军的赤龙小阵有散乱的际象,因此会给莲法军以反攻的机会,他大声呼喝。喝声顺风传入敌我双方的耳中,一个敌军射手嗖地向他射出了一枝冷箭,但由于逆风,这一箭在距孟远数步之遥处便坠在地上。
  此刻蓝桥已经领着那三百人来到这群负隅顽抗的莲法军之前,借着风势,当先的羌人盾手用大盾将敌人的盾墙砸开,这群狂化的战士以由常人组成的莲法军盾手所无法抵抗的力量,将盾墙冲开了十余道缺口,紧随他们之后的和平军战士迅速跟上穿插,将这群莲法军分割开来。那个指挥抵抗的祭酒见势不妙,挥刀亲自上阵,但同他照面的却是蓝桥。
  脸上都是鲜血的蓝桥双眼也是红通通的,冲着他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齿露了出来,闪着死神的光芒。那祭酒被这一笑中带着的冷酷与残暴所摄,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正在面对着催命的死神,竟然忘了那死神,正是他所信奉变为之作战的大神幽冥。
  两脚几乎打颤,方才的勇气被蓝桥的一笑笑得烟消云散,那祭酒几乎连刀也无法举起。原本被他所忽略的、部下的死伤与哀嚎突然间异常清晰起来。从蓝桥那一笑到蓝桥挥出巨剑,原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那个祭酒仿佛过了很长很长,似乎这死亡前的一瞬便是一生。
  巨剑将祭酒胸口洞穿出一个大洞,蓝桥一脚将仍在挣扎着的尸体踢开,巨剑便挥向另一个敌人,那敌人只觉脸上一热,巨剑上沾染着的祭酒的热血洒在他脸上,紧接着便是巨剑从他半边颅骨处砍入,嘴以上的头被沉重的剑劈开滚落在数丈外的地上。
  失去指挥者的这群莲法军,虽然依旧不惧死亡的面对和平军赤龙阵的分割屠杀,但他们的抵抗已经变成了一种形式。抵抗者的惨死将这之后的莲法军的勇气与重整时间都彻底击碎,战斗在这个小小局部之后便已经决定了最后结果。尽管仍有部分祭酒与鬼卒想重整本部人马以作抵抗,但被前方溃下来的自己人所冲,他们的一切呐喊与喝斥都如风一般从士兵耳边刮过,最后他们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败军溃逃的行列之中。
  被败兵裹胁着,薛谦在百余名贴身将士护卫之下,终于冲出了峡谷,冲出了这人间地狱。与这些败军一起,他们用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速度狂奔了数个时辰,这才勒住缰绳四顾左右,三万大军,仍在他身边的不过五百骑兵罢了。
  也不由得失魂落魄起来,这一战的惨败,他不唯失去了怀恩这一对陈国东部莲法宗义兵有着重要战略意义的重镇,而且还失去了三万聚合起来的战士。城失去了还可以夺回,在战场中失去的战士,还能从大神幽冥处要回来么?这场遭袭战,让他彻底认识到,真正的战争,原来不是象他们以往同陈国部队官兵捉强盗的游戏那么简单。
  “三万……三万……”他哀嚎起来,旁边的将士的沮丧也不亚于他,因此竟无一人来劝解他。他目光四转,似乎想在寻找着什么人,终于给他找着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于残忍的欢欣来。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催动座骑,缓缓行向正用惶惶不安的眼光看着他的蒋士道,口气中有着一些欣慰。
  “上师……上师……”蒋士道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话外之音,灰白的脸上有着认命的神情,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但他在这最后一刻仍没有放弃自己的口舌,希望象前几次一样,凭借自己的口舌,让自己再次死中求生。
  “上师不能杀我……我一直对神宗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口舌在这时却背叛了他,原本灵牙利齿如今只能重复着这几句无意义的话。
  “是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三万将士送给大神的苦劳……”一面驳斥,薛谦缓缓拔出了腰刀,风雪中一片沉寂,这腰刀破鞘之声分外刺耳。
  “小人是有罪!”蒋士道开始不顾一切,“那么用小人之计的上师,是不是也有罪,小人早就说过不要兼程赶路,那么令全军于孤危之地驻扎休息的上师是不是也有罪?”
  但他的话到此便为止了,薛谦的腰刀已经砍入他的颈中,没有拭去腰刀上的血,薛谦茫然四顾,周围的士兵并没有为他的举动所惊,只有蒋士道的尸体栽下后,他那失去主人的座骑发出悲嘶,伸头在蒋士道的尸体上拱了两下,舔去他脸上的血迹。
  “放心,算完你的帐,我自然也要算自己的帐,大神,我来了!”薛谦喃喃自语。


第四章 潜流
  地狱一般的恶风岭峡谷之中,风雪依旧!
  只不过地上的积雪,被人体内流出的鲜血所融化,峡谷两边的石壁,也如春天来临般开出万朵桃红。尸体尚未清理,伤者的呻吟哀泣仍不时回响,经过一个多时辰奋战的和平军将士行入这自己造成的人间地狱中时,心中的狂热已经褪却,剩余的只是悲伤,不仅为了阵亡的战友,也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敌人。
  正在这时,怀恩城方向一队人马急急赶了过来,为首者,正是李均。
  “看来我来晚了。”面对闻讯来峡谷口迎接的孟远与蓝桥,李均发出豪爽的笑声,“哈哈,我还担心你们不能随机应变,便自己赶来看看。怎么,一个敌人也没有给我留下么?”
  “竟敢不相信我的能力!”孟远半真半假地道,“难道我指挥打战还不如你么?”
  李均一扬眉,翻了他眼,道:“要不试试,这战中抓了多少俘虏,你领和平军,我领俘虏,我们再战一场?”
  这种以数万人性命为儿戏的玩笑,也只有孟远敢与他开。两人在长期的并肩作战中,结成了极为深厚的情谊,一年以前,为了给狂澜城扫清出海的通道,孟远甚至在蛟精攻击下弃自己于不顾,救了李均一条性命,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旁人所难以比拟的。
  但孟远也逐渐有了这种感觉,随着和平军的壮大,随着李均实际上控制的地方增多,李均开始有了些变化。两人开玩笑的时间遇来遇少了,即便是开玩笑,有时孟远也可以感受到李均有些应付的意思,似乎他逐渐不喜欢这种没有上下分别的玩笑起来。
  “莫非,陆帅说的位高权重者易变,竟然应在李均兄弟身上了?”在心中,孟远从来不曾称李均统领,而一直以兄弟称之。当年两人在陆翔帐下,自己伸出手,而李均慢慢伸出手时的迟疑与羞怯,似乎尚在眼前。那时年少的李均,外表的冷漠与拒人千里之外下,掩盖的是一颗渴望温暖与热情的真挚之心,而此刻,李均为何让孟远觉得陌生起来了呢?
  不知为何,孟远那不够纤细的心怀中,也升起了一丝极少体验过的伤感。但在象他这样的男儿心中,这种伤感不过是觉得寂寞时的一种调料罢了,因此他很快摇了摇头,将这缕对于李均心态变化的伤感甩脱,而此时,李均却用敏锐的眼光注视着他。
  “你怎么了?”李均慢吞吞地问道。
  “没什么,你这么急于前来,定然不是想来杀几个敌人那么简单吧?”孟远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扯到了李均的来意上。李均与他并辔而行,两匹大黑马进了这峡谷之中。
  满目的鲜血与残尸,让李均心底也有些兴奋起来。他一面看着眼前的狼籍,一面想象半个时辰前在这里发生的激斗,孟远看着他为战后的凄惨而兴奋的脸,心中开始怀疑,李均究竟还是那个李均么?
  “啊。”李均忽然翻身下马,快步来到两个抬着一员伤兵的和平军战士面前,伸手握住那咬牙忍痛的战士,关切地问道:“如何,伤得重不重?”
  此时的和平军,已经不是当初那李均能叫出每个人名字的一千两百人的小队,而是有着数万人的大军。这员战士此前甚至未曾与李均对过一句话,这时被心目中的英雄握住手,他那年轻的脸庞上泛起兴奋的红晕,伤口也变得不疼起来。
  “没有问题,只不过是皮肉之伤!请统领放心,最多养个三五天,又可以为统领上阵杀敌了,今日我斩杀了六个敌兵,以后我还会杀得更多!”
  年轻战士脸上涌现的,不仅仅是对今天所立战功的自豪,也有对未来战场上血腥的渴望。孟远脸色却有些阴沉,和平军难道要背弃这和平之名,成为一支屠杀与噬血的疯狂部队么?
  李均缓缓松开战士的手,虽然此刻他的心态较以前,较之在陆翔帐下时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年轻战士这渴望流血与死亡的话语,让他也觉得毛骨悚然。因此他道:“兄弟,我们不是为杀人而战,不是为立功而战,我们是为和平而战,为了神洲的百姓有字定的日子而战,兄弟,你好好养伤吧。”
  战士没有从与李均握手并说话的兴奋中清醒,也就无法真正思考与接受李均的这些话语,他行了个礼,被战友抬了开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在战斗中拼着性命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代价。对于那些在前线生死一线中挣扎的和平军战士们来说,得到主帅的鼓励,是莫大的荣耀与激励!
  李均重新上马,对孟远道:“我军伤亡如何,斩杀多些贼军?”
  见他首先问起己方伤亡将士,孟远心中稍安,虽然有些变化,但关心自己的部属这一点,李均是没有任何改变的。他答道:“我军阵亡一千五百人,伤了三千余人,多是轻伤。贼军被斩杀足有六千人,降者有万人,其余皆作鸟兽丧了。”
  “一千五百……”李均不由叹息了声,这个数字比之于和平军初起兵时的总数还要多,虽然与敌人的伤亡数量相比,这个数字算是极轻的了,但在李均眼中却不然。说是说和平军给了敌人毁灭性的打击,但谁又能否认,战斗于和平军来说,也是残酷而无情的呢?
  但很快他便将这数字抛在了脑后,目光炯炯,决然地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大伙暂且辛苦,乘胜将两路敌人的援军击溃的!”
  伴随着他的话语,散布于这峡谷之中的,是那漫天如雪的霸气与视敌人如草芥的自信。他的气势将孟远心中属于武者的那种好胜的雄心也激了起来,他道:“这又何难,何需你亲自前来,此事交由我便可!”
  “我李均怎能让弟兄们在前方血战,而自己缩在营帐中烤火?”李均大笑着,伸手一指前往宝山的方向,“这里敌人援军多些,我领一万人去破之,孟远兄弟,你与蓝桥便领其余人马去破另一路,如何?”
  孟远听得双眸一瞪,被带起来的雄心在李均这一激之下,化作了冲天的万丈豪情,他傲然道:“无需一万,给我五千骑兵,看我大破贼军!”
  “给我三千人马,我去!”一旁的蓝桥也被这二人的豪气所动,慨然道,“若不能大破敌军,我愿立军令状!”
  听到蓝桥要与他争,孟远瞪了他一眼,道:“是我先说的,我也只领三千人去便是!”
  李均哈哈一笑,道:“不可,虽然二兄壮志可嘉,但也不可太过托大。这样,孟兄领五千骑兵为先导,蓝兄领五千步兵为后援,如何?”
  “这不公平,他骑兵快,我步兵慢,如何能抢得过他?”蓝桥摇头道。
  “终究是孟兄先请令出战的,蓝兄还是让一让吧。”李均微微一笑,扬眉道,“何况敌军势众,双方战得正急之时,蓝兄赶上岂不起了决定性作用?”
  蓝桥想想也是,便冲着孟远道:“孟兄,你可别把贼兵全杀光了,多少要留些给我!”
  “那就要看你这两条脚,是否跑得过我们这四条腿了。”孟远昂然大笑,纵马便驱了出去,跑出了数十步才见他回头招手,五个千骑长立刻跟了上去,紧跟着的,便是那五千士气被激了起来的骑兵。
  望着逐渐远去的战士们,李均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虽然他见因为杀戳的惨烈和平军将士有些消沉,因此用上了激将之法来激发大家的士气,但等孟远他们走了之后,他心中却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尽管明知此去必胜,心中对孟远和其他和平军战士的关切,却丝毫没有减少,毕竟,杀人三千,自损八百……
  原定城的莲法军,原本是赶往宝山,中途接到薛谦的急令,又赶往怀恩,一来一去折返之间,便多行了四百余里,若是与先到宝山城,与宝山守军一道赶来,还要多行百余里,因此,他们为了赶时间,选择了独自来援,在他们意料之中,宝山守军也将另一路来援怀恩,无非是个先到后到的问题。
  距进往怀恩的必经之地恶风岭尚有四十余里,此时风雪明鲜的小了,领兵的祭酒骆恒缩在斗篷之中,眯眼前望,苍白的天际隐隐有着一道灰影,那便是恶风岭。
  “禀祭酒,这里脚步零乱,似乎有大队人马经过!”
  “我知道了。”骆恒在探马的提醒之下,才注意到路上的脚印,这脚印是薛谦的溃军留下的,他们不敢按着大路行走,在驿道上奔逃了一段便纷纷自田野间逃离,他们多是农民,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原本就是轻车熟路。但这样一来,反而使他们与前来支援的原定城莲法军岔了开来,因此直到此处,骆恒方才发现他们的痕迹。
  前方看来有异变,这些脚印,若是和平军的脚印,应是朝向怀恩方向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从怀恩前来散入田野之中,莫非是和平军已经被击退?
  恐怕也不是,和平军若被击退,决不会逃向田野之中,而应是顺着原路逃回的,余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怀恩莲法军被击溃了,不知薛谦上师安危如何……
  骆恒正担心间,忽然见探马急急奔来,跪倒在地道:“祭酒大人,大事不好,怀恩失守,薛谦上师兵败了!”
  “我知道了。”骆恒面上不动如山,仍是这一句淡淡的话语。但他的心中,却无论如可也保持不了平静。他的反应并不是很灵敏,但为人处事却是在莲法军诸祭酒中少有的稳重,因此即使大变在他心中掀起狂涛,外表上他仍显得镇定自若。
  “上师有三万五千大军,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击溃了?”他停下了马,凝眉沉思,“和平军究竟有多少人马多大战力?自己手中只有一万五千人马,如若冒然进军,只怕也会蹈上师的覆辙,不如在此先安顿好人马,收拾收拾溃兵,待了解了前方实情之后再定去留不迟。”
  如若这骆恒是个胆小鬼,那么便会立刻遁逃,奔回原定城闭门不出,若骆恒是个冒失鬼,大惊之下急于见到虚实了会轻军前进与和平军发生遭遇战,但他偏偏为人反应迟钝且又过于求稳,因此反而给了李均以机会。
  “就地安营筑垒,准备在此迎敌!”他下令道。士卒正忙碌间,探马又急急赶来,道:“有一队人马,丢盔卸甲旌旗不整,向我军迅速接近,请祭酒定夺!”
  “弓箭手,列阵!盾牌手,布盾!”骆恒略一缓,然后作出反应。
  不一会儿,这队人马便夹着风雪靠近过来。被莲法军喝止之后,骆恒仔细端详,只见来者有两千人,大多衣甲不整,旌旗上也被撕得破烂不堪,但从残余的部分来看,正是莲法宗薛谦的余部。
  “是薛谦上师么?”骆恒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
  “正是上师余部,来者是原定城的骆恒祭酒么?”对面的败军直接说出了骆恒的身份,这让骆恒心中的戒心弱了几分,但很快又被对薛谦的担忧所代替,听对方的口气,薛谦似乎并不在这军中。
  “薛谦上师何在,请他前来答话!”
  他不问尚好,这一问,来军中有人竟放声痛哭起来。薛谦一向爱兵如子,颇受莲法宗将士爱戴,士兵一哭便让骆恒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象他这样性子较缓的人也禁不住激动起来,大声问道:“快说,怎么了?”
  “上师……上师……已经蒙大神宠召了……”来人中一人哽咽着说出了这个让骆恒心胆俱裂的噩耗,虽然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觉眼前一昏。
  “过来,且详细说与我听,我要为上师报仇!”他沙哑着声音道。
  莲法宗溃军缓缓移了过来,骆恒此时心中完全在思考薛谦是如何战死之事上,没有留心到这群败兵衣甲不整,但兵刃却都没有遗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杀声刹那间响起,这杀声却非响自溃军之中,而是响在溃军身后。只见风雪中一大群人马直冲了过来,那群溃军见了惊惶失措,齐声喊道:“不得了,和平军追来了,快逃!”
  眼见这群败军象被吓破了胆子一般冲入自己部队之中,将原本完成了的防守阵形一下子冲垮,骆恒大声道:“不要惊慌,不要自乱阵脚!”
  但是溃军无人听他的,他们甚至挥舞手中刀剑,将敢干阻拦他们的莲法军将士一一斩杀。一时间,骆恒的部下乱作一团,不知是该应战还是放这些“自己人”逃走才好。
  此时骆恒反应再慢,也明白这群溃军的真面目了,他大吼道:“这溃军是假的,杀了他们!”但此刻为时已晚,溃军混入了他军中,以莲法军所不知的某种标识为记号,专门斩杀真正的莲法军,而莲法军见到处都是与自己服饰类似的人,急切间只能挥刃自保,根本谈不上阻止敌军。
  原本就被薛谦的战败而士气沮丧的莲法军的斗志,一刹那间便被催垮,再加上混入其中的和平军不断地发出逃走的呐喊,军心倾刻间动摇。骆恒本人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镇定,拨转马头便不顾一切地逃走。
  但他原本就是和平军此次的重要目标,一个穿着莲法军服饰的和平军战士在他战马经过身边时跃起,牢牢报住他的腰,将他摔下马来。他回身踢开这和平军战士,但战马已经跑开老远。
  而此时,那追杀过来的和平军两翼分出各约一千的骑兵,斜地里插了过去,以雁形将正在溃散的莲法军围住,莲法军此时既无斗志又无指挥,只知满战场的乱跑,在骑兵势不可当的突击之下,顿时尸横遍野。
  从地上爬起的骆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平军的骑兵在自己的部队中突击,周围响起的,是杀声,是哭声,是吼叫,是哀嚎。他只觉头一阵发晕,眼前一片,都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就在李均领着的和平军假扮莲法宗溃兵混入骆恒的部队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扫荡殆尽之时,孟远的五千骑兵也突入从宝山而来的莲法宗援军之中。
  此刻的孟远,已将峡谷中那种伤感完全抛于脑后了。重达七十二斤的大刀在他手中,寒光四溢,一如他寒光四溢的眸子。以兵力来说,他仅有五千骑兵,而来援的宝山莲法军却有两万人。但孟远的五千战士是士气高昂的骑兵,而莲法军则是士气不高且远道来援的步卒,在得知怀恩失守、薛谦自尽之后,正进退失据间,孟远已经赶到了。
  从敌人散乱的阵脚,孟远看出了敌人的惊惶失措,因此他决意利用自己突然出现之机,不给敌人以从容应对的时间,立刻发起攻击。
  回首身后的五千骑兵,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轻骑而非铁甲骑兵,但也足以让少有骑兵的莲法军吃上一记痛击了。
  “锋矢阵,突击!”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向着敌阵一指,锐如这狂风的杀意随着这刀所指,凝聚在敌阵之中。五千壮士齐声呼喝起来,声动九天!五千匹战马同时奔腾起来,势如滚雷!
  突然出现的和平军已经让宝山来的莲法军觉得大势不好,而五千骑兵的突袭掀起的声势,让他们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有多少敌人。当孟远作为这锋矢之尖突入到他们中间时,惊惶失措就变成了失魂落魄了。
  孟远手中大刀翻飞如雪,他心中明白能否一击便击破敌人的胆子至关重要。因此,他当先冲入敌军之中,在他的大刀之下,敌阵为之裂成两半!在他刀锋所斩之处,残肢碎体纷纷扬起,血光直冲那彤云密布的九天,一道红色的路就在他的身后延伸,但很快便被跟进的骑兵队践踏成了黑色。
  莲法军中象是被插进一柄锋利的匕首,而且这柄匕首越刺越深,直指莲法军的中军心脏。孟远杀意之盛,让所以在他刀锋所指这处的敌军惊得狼狈而走,根本无人敢在这英勇无比的大将之前横刀立马。
  “冷箭!冷箭!射死那个大将!”一个冷厉的声音在莲法军中高喊,如果放任孟远突破过去,那么莲法军很快便会被和平军骑兵冲散,不能以密集阵形来阻挡和平军骑兵,在这平地之中便只有败亡一途了。既然无人能正面抵挡孟远,那便用暗箭来阻止他。
  在那个声音喝斥下,莲法军不顾双方混在一团,数枝冷箭嗖嗖便飞向了孟远,但那个声音也提醒了孟远,他回刀拨打,将两枝箭格开,又在马上腾挪扭转,避开了另外两箭,冷电般地眸子向射来暗箭的方向望去,怒吼道:“匹夫,无礼!”一夹马腹,那匹大黑马象道黑色的电,闪向一个放冷箭者。横在孟远与那人之间的莲法军纷纷走避,孟远手起刀落,那名莲法军自肩到腰,被劈成了两截,内脏鲜血滩了一地。
  但孟远并不以此为止,他一拨马,直冲向那个冷厉的声音处,大刀在周围荡起一道白光,周围的莲法军如断树般倒了下去。对于孟远这般的人物,这些业余士兵们根本无法用他们习惯了锄头的手来施展杀人的利器,伴随着孟远周围龙卷风般的杀意与罡气,他们尚能站立者也不由得东倒西歪。
  莲法军此时阵形已完全混乱,和平军骑兵在其中突进突出如入无人之境,任他们人多势众,也不过是一群被屠戮的鸟兽罢了。等到蓝桥领着步兵赶到时,能做的无非是收编俘虏赶杀顽抗者。
  和平军在陈国境内的大战,暂且告一段落了。李均用这过年期间旁人想不到的出兵时机,突入到陈国东部,一举夺下了宁望、怀恩、宝山与原定四城,陈国东部盛极一时的莲法宗被迫退守石塔城,放弃了陈国东部其他大大小小十余座城池,集中力量以扼李均进入陈国腹地的要冲。而李均也没有乘胜追击,此刻他还有更需要关注的问题,只要将莲法宗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东线,减轻陈国首都洛郢的压力,他的战略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而且自雷鸣城传来的凤九天的信息,也提醒他不要再深入陈国境内,以免孤军深入,一则后勤补给特别是兵员补充难以跟上,二则万一后方有什么变故,回军也能及时赶到。
  尽管如此,和平军进入陈国本土以来势如破竹的攻势,不到半月便定了局面的战果,仍足以震动陈国朝野上下了。一时间,余州来的和平军成了陈国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先是说和平军如何如何厉害,传到后来和平军个个都成了刀枪不入的神兵神将,而李均与孟远,也成了身长十丈口似水缸的怪物。李均与莲法宗争取民心的目标,也算部分实现了。
  “余州的和平军?”柳光此刻坐镇于陈国南部重镇莫野,这座拥有十五万户人家的大城,原本是良州首府,也是陈国南部莲法军的大本营之一,但柳光进入陈国之后,每战必胜,一月之间便括地千里,莫野城也理所当然的成了兵马副帅的临时驻营地。
  和平军虽然比他距陈国近,但由于接到消息时李均尚在穹庐草原,来去往返之间消耗了不少时间,所以和平军反而比柳光后一步进入陈国。
  柳光微眯着眼睛,捋着自己的美须,脸上若有所思。在恒国之时,有关余州的情报也曾传入他手中,那个号称和平军的“佣兵”团在余州的所作所为也曾让他眼前一亮,但此后他本身连遭变故,便不再将这区区一地之事挂在心上,没想到如今双方同时出现在陈国,而且看和平军的动作,似乎同自己一样,并不急于将莲法宗乱军一扫而光呢。
  “大帅,这和平军倒还罢了,无非是一群佣兵,只一可虑的是他们的首领李均,那个乳臭小子,诡计多端而且善于格斗,实在是大帅的心腹之患!”
  说话者皮肤白净,双眸喷着仇恨之火,原本端正的五官也显得扭曲。他不是柳光自恒国带来的嫡系,而是进入陈国之后慕名来投者。从他的话语中来看,倒没有一点将李均视为一起对付莲法宗的同盟者的意思,相反,却充斥着恨意与愤怒。
  “童将军似乎很了解这个李均啊?”柳光目光一转,长眉之下那眯缝着的眼睛注示在这童将军脸上,虽然没有怎么发怒或神情激动之色,但无言的压力,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原本神态激昂的童将军不得不垂下头。
  “禀大帅,末将原本是余州人士,余州银虎城原本是末将家业,但给这李均以末将全家老小为质,不得不让给了他。”童将军正是童佩,被李均从余州放走之后,他一直心有不愤,跑到陈国寻找机会,但陈国朝庭对余州的事务根本漠不关心,他们的燃眉之急是莲法军,因此他便投到柳光帐下效力,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借助柳光的力量,重新打回银虎城。
  “原来如此,童将军是余州人士,那么对李均的虚实定然深知了,我闻这李均是陆翔弟子,不知有无此事?”柳光心中一动,首先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他对于那个素未谋面却与己齐名的无敌之将,确实神交已久啊。
  童佩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以讹传讹,李均小子仅在陆翔帐下听命了三年,哪有拜陆翔为师之事?”
  柳光听了微觉失望,象他这等的名将,要在天下寻找一个对手是相当困难的。在他心中,一直以来隐隐也有欲与陆翔争一争谁才是当代第一名将的念头。但随着陆翔的身亡,这个念头也不得不打消了。当听说李均是陆翔弟子之时,心中颇有些跃跃欲试,如果能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将这陆翔的弟子打败,也算是完成了心头的一个夙愿。但听童佩之言,李均不过是陆翔帐下一员普通将领罢了,既是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同他见面了。
  但从李均出兵的时机掌握与进入陈国本土后的表现来看,这年轻人还是颇有战略战术头脑的,让他留在陈国本土,终究是个麻烦,不如让他回余州去,等自己将陈国收拾完了之后,再来对付他。
  心意一决,柳光便开始盘算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个目标来。他问道:“李均其人如何?”
  “其人胆大妄为,亲小人而远君子。”童佩知他是问自己,便尽己所了解地道,“他将好好的通海城更名为狂澜城,意在天下掀起狂澜,狂妄之心由此可见。他与小民百姓极为相投,与之约定贵贱相等,而对世家豪族则无端仇视,想方设法刁难,因此其实不得人心。”
  “哦,是这样啊,倒和这莲法宗的伎俩有些相似,与刁民为伍,与士绅为仇,如此看来,其后院容易起火啊。”柳光微微一笑,仅凭童佩的几句介绍,他便掌握了李均的弱点了,这个弱点,足以给李均惹来大麻烦,难怪他兵至怀恩便不再前进了,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后方易现破绽吧。
  “将李均在余州的所作所为,尽你所知详细说与我听听。”柳光并没有为这一个结论便盲目行事,多了解一下对手,哪怕是潜在的对手,也总比事到临头再来了解要好。有备则无患,无备则有忧。
  童佩便将李均如何千里迢迢来到余州,如何投身于华风帐下,如何解雷鸣城之围,如何夺取通海易名狂澜城,如何利用华宣破了华宫夺取雷鸣城,又如何先后扫灭童氏、朱氏,威伏其余五家,有些事情是他亲身经历,而且本身深受其害,因此说得痛哭流涕,有些则是他听说来的,还有些干脆是他臆想的,但对于柳光来讲,这已经是第一手的情报了。
  “你是说,那个彭远程替李均灭了朱家?”对于这个能与李均对抗,而且让李均几乎束手无策的人,柳光表现了出奇的兴趣。
  “这彭远程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如同李均一般,他也是个没有节操的人!今日投靠这个明日投靠那个,最后将自己的主子全害了。”对于李均的“帮凶”,他也如同对李均一般痛恨。
  “哦,有此等事,彭远程出身如何,也是那种草民么?”柳光直指要害,从童佩的消息来看,李均的确对世家豪族没有应有尊重,而且一统余州后骄傲自负,自己出兵在外,放任那个叫凤九天的在余州推行打击豪强的政策,如果彭远程也出身豪强,那么对于这种政策,便会在内心深处进行抵触吧。
  “他虽然出身是世家,但对于李均的政策,在他辖下的大谷与余阳两城之中推行得不遗余力,只怕是彻头彻尾地数典忘祖了,如果大帅是寄希望于他反对李均,恐怕不太可能。”
  “哈哈哈哈……”童佩的话反而让柳光双眸不再眯缝,而是射出亮光,他大笑道:“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这才算是个挑战,何况彭远程与李均之心,并非你所能了解,童将军,你不得不承认斗起心机,你不是这二人的对手!”
  再说彭远程在余阳城中,一方面遵照凤九天的命令,将当地世家豪族的土地赎买分给贫苦百姓,强制世家豪族释放因欠债而卖身的奴俾,另一方面,他又结好当地豪强,将自己的无奈与听命行事一一告之这些在当地有着重要影响的家族。再加上在推行之时他阳奉阴违,暗地里大打折扣,余州各地的豪强纷纷迁居于这二城之中,一时间,大谷与余阳二城,成了余州各级世家聚会之所,冠盖如云也算盛极余州一时了。
  但尽管如此,对于凤九天传来的要他调兵遣将支援粮草器械的要求,他也是毫不迟疑地将之完成,甚至自己如何同这些世家豪族打交道,他也毫不掩饰,事后再详细回报给狂澜城。
  幕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向彭远程提起此事。但彭远程微微一笑,问道:“你以为李统领会对自己的基地如此漠不关心么?此时他出兵陈国,实在是有其深意,你不知便不要乱问了。”
  幕僚只得呐呐无语。虽然是彭远程心腹,但这个男子智深如海,他心中所想的,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察觉?
  “李均啊李均,你这一招岂不是诱人谋反么?”当初闻知李均出兵陈国之际,他的心中也是一阵狂跳,李均主力在外,那么余州岂非唾手可得?自己又怎能久居于他人之下,特别是象李均这般寒微之人的座下?
  但理智没有完全被野心之火燃尽。李均为何在余州未稳之时便草率作出进军陈国的决定?这可不符何他一向深沉多智心思缜密的性格!
  紧接着凤九天当政,接二连三的针对豪强的改革措施让他恍然大悟。李均在外而凤九天在内,一则可以将这种改革引起的仇视,转移到执行者的凤九天的身上,二则可以给那些对李均心怀不满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暴露出来,让他们自寻死路!
  朱家被灭之后,那些仍不满李均统治者,已经从地面上躲藏到地下了。如若李均仍在余州,以他表现出的霸气与才华,这些地下的反抗者只敢在暗地里捣鬼,而绝不敢跳出来闹事,要想一个个去找他们出来,即便是如李均一般多智,也难以一一尽除之,但用一个尚不足以压服众人的凤九天主政,引这些人反唾,那时李均再回军来收拾这帮子人,则余州便可以一劳永逸。这定然是李均出兵陈国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理由!虽然计是好计,但只怕也只有李均这般绝对自信且大胆的人,敢用上这等的危计吧。
  自己的机会,也正是在这一计的险之上,余州不乱,自己便永远得居于李均之下,而余州若乱,自己便可浑水摸鱼,只不过,这带头乱者,可不能是自己……
  李均自然知道暗地里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只不过,他想不到会有双眼睛盯得这么紧,始终在等待这个强势巨人露出他的破绽,再给他致命一击。善算者,人变算之,李均若不是聪明过度,又怎会冒上这种危险,怎会露出一个难以弥补的漏洞?
  但是,如若不是柳光的存在,余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潜流,又怎能合聚于一些,怎能找到李均的漏洞,从而掀起几乎颠覆了和平军这条战船的巨浪。李均在心目中,没有将柳光这个与陆翔齐名的人,算作眼前的敌人,这是他最大的失算之处,他心底深处,对柳光有着一些期待,希望这个与陆翔齐名者,也是如陆翔一般的伟丈夫。但是,究本质而言,柳光的野心远比陆翔要强烈,而且在恒国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已经将他的野心点燃了,这野心的火,绝不会因为李均是李均而熄灭,相反,在李均这等人身上,柳光的野心之火才会燃烧得更猛烈。其实,李均想想自己,就该明白柳光是不希望一个竞争者出现的,毕竟,在性格上李均象柳光更胜于象陆翔。
  同样被卷入火中的,还有彭远程。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创造机会,但他有的是耐心去等待,活到最后者,才是英雄,这是他对这乱世的深切体会。
  这些隐伏在暗中的潜流,随着童佩重返余州,而开始汇流。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李均在前方的一次冲动,而以李均的战略头脑,他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举吗?
  彭远程此时远在余州,对此事他只是在观望之中,而童佩也尚未抵达余阳与他联系。只有在陈国的柳光,一面举着青铜酒樽与部下们劝饮,一面冷冷地将李均这个名字放在了可有可无的记忆之中。
  “李均不会做出愚蠢之举,那我就替他安排一个,那个彭远程看来也是个人物,那么,就饶李均一条命,让他回余州与彭远程再去较量好了。”
  大营之中的李均忽然打了个寒颤,象他这种修为的人,应是寒暑不侵的才是……
  雷鸣城中,原来的总管府邸现已经升格成为余州都督府,凤九天作为华宣的“幕僚”,也于这庞大的府邸中寻了一处所在起居。留在这的赵显每日将各地收集来的情报一一向他汇报,虽然余州境内流浪儿的数量大为减少,但在那些和平军尚无法直接控制的城市里,仍有些流浪儿在活动。况且,如今赵显他们的情报网,已经远远不只限于流浪儿身上,各地的小商小贩,其中也混杂着大量和平军的耳目。
  但即便如此,李均与凤九天对于苦儿营的工作成果仍不是十分满意,最重要的是缺少莲法宗的消息。在陈国掀起如此声势的秘密教派,事先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其的资料,不能不说是苦儿营工作中的失误。这与赵显与王尔雷二人虽然善于发现情报,却难以判断情报的价值有颇多关系,毕竟两人直到这一年多才开始正规的情报身涯,此前他们搜集的多是些哪些媳妇偷人哪家丈夫外遇之类狗皮倒社的事情。李均虽然没有说他们什么,但凤九天却毫不客气地令二人立刻改正过来,不要等事到临头才去搜集情报,若是敌方封锁消息,则难以得到有用的内容。
  这一次赵显匆匆进了凤九天那间宽大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屋子,便带来了一个他认为比较重大的消息。
  “先生。”和平军上下都以先生之称称凤九天,赵显在这里自己弄了张椅子坐下,虽然凤九天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人,但却不是一个非常拘泥于礼节与形式的人,在他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并不重要,也正是因此,这间原本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客厅,被他改变成了一间宽大却简单的公署。
  “有事吗?”一面埋头写一个公务信函,凤九天一面问道。
  “那个童家的童佩,领着一个人回到了余州,他们一到会昌就被我的人发现了,他们与会昌城主江润群似乎有秘密接触,如今正向余阳城前进。”
  “哦?童家的人……”凤九天停下了手中的活,凝眉沉思了片刻,道:“银虎城的最后一个统帅童佩吧,他们是从陈国来的?”
  “正是,但奇怪的是,王尔雷在那里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似乎绕过了统领控制的那四城。之所以不敢在那四城出现,必然是怕被和平军认出,既是如此,他们此行,肯定会不利于我们。”
  凤九天微微一笑,这种道理他岂会不知,作为被和平军赶出余州的人,童佩潜回余州,肯定是不安好心,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想做什么。是不是如李均与自己所想的那样,来串通余州的不稳分子,以图不利于和平军呢?
  无论如何,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凤九天决意暂且让童佩自由活动,能将隐藏在暗中的敌人纠集起来,再由李均以雷霆之势一击灭之,可以省下不少麻烦,李均之所以不顾自己与司马辉、俞升等文臣的反对,坚决要出兵陈国,目的也正是在此。
  “暂且不用管他们。”凤九天道,但随后他又觉得不妥,因此补充道:“派人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报告,但不可惊动其人,此事关系重大,你一定要小心。”
  此次童佩回到余州,同行者还有在柳光帐下号称“辩才无碍”的军中主簿公孙明。
  在首先拜会了会昌城城主江润群之后,他们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江润群也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们,更没有将他们出卖给和平军,而是暗示他们,如今余州中能左右大局的,只有手握两城之兵的彭远程。
  “江城主此言差了,彭远程怎能同江城主相比?”公孙明脸上浮出笑嘻嘻的神情,让人不由得不相信他说的全是真心话。“彭远城不过是在李均扶持之下,才有两城之地,如若江城主能主持余州大局,外有柳大帅强力支援,内有江城主统筹布置,不要说是区区两城之地,便是将这余州全归于江城主,相对于江城主之能来说也不过是大材小用,江城主何必过谦呢,还望三思而行!”
  他这番话乃是因人而说,他已经从江润群的谈吐中发现此人颇为自负,但却有些志大才疏,对于这类人物,只要一味捧他,便能让他飘飘然忘乎所与。
  果然听了这话,江润群心中颇觉受用,但还未到满口答应的地步,只是道:“容我再想想,毕竟李均对我会昌城,还是颇为看重的。”
  “江城主所言不错,李均是看重会昌城。”公孙明满脸激愤,道:“他看重这会昌城,却不看重身为会昌城主的江城主,姑且不论城主大才,仅这会昌城的重要位置,李均也应对城主刮目相看,可李均却不知好歹,甚至将城主将他的美姬也随意安置。如此不知风雅的粗俗之人,怎值得城主为之效忠?”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江润群,那天被李均训斥时的不满不由得涌上心头。他瞪视了公孙明良久,没有出言驳斥,公孙明乘热打铁,又道:“如今李均重用凤九天,所用之人皆起于卑虚,所行之政尽欲鱼肉世家豪族,城主如今只需要出些钱粮维持补给,但李均回来之后,若是寻个借口向城主要地要兵,甚至迫城主交出会昌城,那时城主这宫殿财富,便不复姓江了!”
  这几句话又说得江润群不寒而栗,正击中他最担心的要害之上。凤九天主政以来,所推行的政策多数是要保护贫弱抑制豪强,虽然江润群因身份特殊,可以在自己辖区内阳奉阴违,但知道李均从陈国腾出手后,必然会追究。那次送李均美女却惹得李均大发雷霆之事,就象刚才发生一样,那种滋味,他这辈子也不愿再受了。
  “李均用兵足智多谋,非柳大帅这般的人物,无人能抵得住他。”他言语中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事实上已经默认同意公孙明的观点了。“我自知兵微将寡,不是他的对手。”
  “哈哈哈哈,这就请城主大可放心。”公孙明畅快地笑了起来,这个江润群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对付,看来余州的豪强们这一代都是些无能之辈,难怪李均那乳臭小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统余州,不过,他的好运,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柳帅既是命我来联系诸位,便已经有了为诸位除此大恶的万全之策。”笑声渐平之后,公孙明又接着道,“只要江城主同意鼎力相助,再能得到其他三位城主帮忙,何愁大事不成?”
  “如此,我就放心了。”江润群将身体慢慢向椅子里缩进去,身躯似乎小了三分之一,他又道:“其余三位城主,我可以为你联络,我们早有约定,要共进退。”
  公孙明听了他这话,才略吃一惊,原来这看似平庸的江润群外表之下,还隐藏有一些诡计,虽然这样的计谋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伎俩罢了,但有总比没有,要让人担心得多。
  既是得到了江润群的支持,那么其余三家城主,有江润群去联系便可以,公孙明离开江府之后,便决意去见彭远程。虽然对江润群说时他有意贬低彭远程,但实际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柳光的指示中,都对这个人相当重视。
  对待非常人,就需要用非常人的手段。公孙明心中盘算,但由于他手中有的彭远程的资料,实在是有限。仅凭童佩对他的看法来看,此人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如果不能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打动他,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
  “什么,童佩与一个叫公孙明的家伙公开求见?”得知这个消息,正在家中饮酒作乐的彭远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童家的人在余州已经被定性为不受欢迎的人,如今不但出现在他辖下的城内,甚至还大鸣大放地到他府前来投贴求见,怎能不让他觉得惊讶?
  其实他的情报网也收到了童佩进入辖区内的消息,只不过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大胆罢了。如果对方是偷偷摸摸地托人来说求见,他定然会立刻将之赶走,但对方竟敢毫不掩饰的求见,这倒让他有了见一见面的兴趣。
  “看来跟童佩同来的那个人是个人物,若是童佩,任如何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吧,我倒要试试他们。”彭远程心中暗想,命令道:“来人,安排一百壮士左右站着,刀剑出鞘,我们要好好欢迎一下客人!”
  童佩与公孙明二人等了良久,才见门口管事的走了出来,道:“两位请进。”
  童佩心中犹豫不安,彭远程与江润群不同,与童家当初向来不和,如今前来求见,所商谈者又是如此军机大事,如果一个话不投机,只怕立刻会被斩杀于当场。他一边走一边偷眼看向公孙明,只见公孙明昂首阔步,似乎不是在充满敌意的人中间,而是在闲亭信步。看到这,他心中略略一安,但随之又是一紧,这公孙明从未与彭远程打过交到,因此才能镇定自若,等到他见彭远程,谁知道会不会也变得缩手缩脚呢。
  两人各怀心思,终究还是进了彭府的大门。刚一进院内,两边的戟手大吼一声,双戟交叉拦住二人去路。铁戟交叉之时发出的交击之声让二人心中一麻,而戟手的大喝,更让他们怔了一下。
  “报名而入!”戟手齐声喝道,虽然是对二人说话,却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见着这二人。
  “想先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二人心中同时浮起这个念头,童佩看向公孙明,征求他的意见,但公孙明却停住脚步,淡淡一笑。
  “二位为何不前进了,难道是怕了不曾?”那个管事带着讥意问道。
  “哈哈哈哈……”公孙明根本不理会他,报膝席地坐了下来,撩起衣袂对童佩道:“童兄,何不坐下小憩一会儿?”
  他这突发奇想式的建议,让童佩莫名其妙,但看到公孙明面色平和,不象是被吓得失心疯的样子,而此行来时柳光曾有言,一切以公孙明为主。因此他便按住心底的犹疑,也盘膝坐了下来。这一阵子风雪不止,但佣仆勤于扫拭,彭远程院落里的石条道上,虽然有着刺骨的凉意,却不显得过于肮脏。
  “风雪初霁,登高望远,红妆素裹,江山妖娆。”公孙明报膝吟啸,脸上浮现出悠然神往之色,对童佩道:“兄弟是南人,向来少见风雪,每当于诗书之中见古人吟咏北国风光,便不知所以。此次陈国大雪百年未遇,倒让兄弟着实体会了一番冰天雪地的景致,气侯温和的陈国尚且如此,那极北的岚国,不知会是如何景致。”
  “这个……小弟也不曾去过北国,只听说那儿冬日积雪厚达三尺,盈年不化,极北之处有野人,以雪筑屋,屋外风雪漫天,屋内却温暖如春。小弟一直将信将疑,这雪屋内如何能温暖如春?即便是雪屋内温暖,那为何雪屋不为这室内温度所化?”
  童佩虽然不解公孙明之意,但也顺着公孙明的话头向下,公孙明听了微微笑了笑,道:“此事确实怪异,古人有语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当真不欺我也。”
  眼见二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根本不肯再前进一步,那个前来迎客的管事心中发急了,向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悄悄移向后面的客厅。
  公孙明只作没有看到,他知道这个士兵是去偷偷报知彭远程此处情形并请他定夺的。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士兵又溜了回来,在管事的耳边嘀咕了几声。
  管事的在脸上堆起了假笑,道:“童先生,还有这位先生,此行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地上谈风弄月的么?”
  “非也,非也。”公孙明转目向他,笑道:“我们前来,是来看这大好河山,如何人彭城主手中失落,也是来看彭城主的大好头颅,究竟会落入谁人之手。”
  “大胆!”公孙明于刀山戟林之中,犹能做此狂语,让彭远程这些部下勃然色变。
  “大胆的不是我们,而是彭城主与各位,”公孙明毫不退让,言语咄咄逼人,满院中的将士,毕竟不善于言辞,又没有得到彭远程明令,终究不能奈他二人何。
  “先生何出此言,为何在此与这些一勇之夫纠缠,而不去见彭城主?”一个幕僚打扮的人从后院中走了出来,一面轻笑,一面拱手行礼。
  公孙明也拱手行礼,道:“彭城主以这些莽汉迎我,我自然要同这些莽汉说个明白,否则岂不显我不知礼节?”
  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怪彭远程以军士威喝二人,属于不懂礼节之举,那个幕僚深深一鞠,道:“是管事的人不知礼节,在下白权,替城主大人向先生赔罪了。”
  公孙明还了一鞠,道:“在下如何敢当,只不过此次前来,实在是为彭城主安危而千里奔波,却被这些小人阻于门庭,实在是让在下寒心。”
  “请,请,先生既是以天下事为念,就请不要将这些许小事挂在心上,在下已经向先生赔罪了,还请先生多多恕罪。”那白权用手把住公孙明的臂膀,作了个手式,原本拦在二人身前的戟手纷纷退开。
  三人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后一个院子,公孙明见这院落之间,假山亭台,布置得别具匠心,可见彭远城也是个风雅人物。若是一般粗俗之人,只追求表现上的风光繁华,便不会显得如此清幽典雅。
  进了大厅之中,厅内已经是坐着不少人,文武皆有。见了三人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公孙明与童佩也一一还礼。正这时,后屋内传来“城主大人到”的通报声,满屋子的文武都噤身肃然,显然对于彭远程威仪极为尊重。
  公孙明也肃立不再作声,只听得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一个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面色红润,眉宇之间有着迫人气势的武将迈步进了厅中。他伸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抱拳向公孙明与童佩道:“童将军是熟人,这位先生就眼生得紧,不知二位此来,有何贵干?”
  只到他也不拐弯抹角,一语便直指话题,公孙明心中已经对他有了个初步的认识。此人多谋善疑,因此才会在决定接见自己后仍百般刁难。此人出身世家,颇通风雅,因此才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此人心思缜密目光敏税,因此才会绕开客套话直接问自己。
  “在下公孙明,一向在陈国兵马副元帅柳光大人帐下随侍。”对于这样的人,首先要让他知道,自己此行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公孙明报出柳光的大名,虽然也有挟柳光的名气为自己作后盾之意,但更重要的是,要在第一开始就让彭远程感到震动,要让他产生听下去的欲望。如此,才有可能打动他,适才他在院中的异行,已经给彭远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是加深这印象的时机了。


第五章 激变
  “是柳帅帐下之人?”彭远程果然大吃一惊,他知道这人绝非余州人士,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柳光的幕僚。柳光之名与陆翔一样,布满神洲,这样的人物派人来见自己,不知是有何打算。
  他扫视周围,自己的部下与幕僚似乎都被眼前这人的身份所震摄,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暂时无法接上来。于是他道:“柳帅大名如雷贯耳,他乃全神洲都景仰的英雄人物,如何知道我区区彭远程?”
  “柳帅虽说远在千里之外,但心中对于这余州却是非常挂念,不为其他,只为余州有彭城主这样的英雄人物。”公孙明仍旧是从捧开始,先让彭远程乐上一乐。
  但彭远程远非江润群可比,虽然为柳光这等人物所看重,在他心底也涌出一股自豪来,可仅凭如此,还远不足以让他头脑发昏。他略一扬眉,笑道:“公孙先生太过客气了,我彭远程不过余州一土人,怎能入柳帅纵横天下的英雄法眼?”
  公孙明神色一正,道:“非也,非也。彭城主用兵精妙,柳帅早有耳闻,他老人家常言,自陆翔逝后,天下用兵之人中,几无兵法大家了。只是听说彭城主用兵缜密厚实,颇有大家之风。柳帅分析了彭城主几项战例,深为叹服,以为若彭城主能得天时,则余州无人能敌,进而争雄天下,亦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说到彭远城心坎里去了。他在余州多年,一直隐而不发,便是等待天时,不料天时来临之际,却横空出世一个李均,以旁人难以想像的速度,牢牢控制住了余州的大势。对于等待已久的彭远程来说,眼见到嘴的果子被别人吃了,心中那份失落可想而知。
  “唔,论及用兵,怎能不谈李均统领,年少才高,用兵如神,深有陆翔遗风,不知柳帅如何看待?”
  他将话题转向李均,也是因为在他心中,一直暗暗将自己与李均作比较,也急于想知道在柳光这样的名将心中,对于李均会是如何评价。
  “李均吗?”公孙明微微一笑,只要彭远程肯开口问话,他的目的便达到一半,而且彭远程问起李均,那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柳帅有言,李均若非先天不足,他用兵不拘一格,战略战术皆有妙手,按理应成一大家。”
  “先天不足?”彭远程注意到他的先决条件,“何为先天不足,还请公孙先生指点。”
  “李均先天有三不足,此其自取败亡之道也。”公孙明拱了拱手,缓步来到大厅中间,朗声道:“其一,出身寒微,难取天下人之心。李均不过一区区士卒,陆翔爱其才而拔举于行伍之间,天下英雄,虽然畏其才智兵势,却不耻与囚徒走卒为伍,因此余州虽定却未收民心,港城虽成却根基尚浅。其二,军略有余而政略不足,战场上他尚能运筹帷幄,但余州政事则尽是狼籍,用凤九天主政,其行事多乖张,偏离古道有悖祖法,长此以往,必会令州中士人寒心背弃。其三,粗俗无礼,不学无术。其人也起于行伍,书未曾破十卷,史不能知百年,诗赋不读,琴棋未学,如此俗人,忽然身居高位,定心浮气躁,无法自持。有若大树根基未深而长百尺,风暴一起,必被连根拔起。其势也愈大,其亡也愈速!”
  彭远程听他一一将李均的弱点分析出来,其中或有迁强之处,但也都是事实。特别是李均的出身寒微与为人粗俗,虽然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但在这乱世之中,没有各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能成大事者,绝无仅有。而且在一统余州之后,李均不等后方稳定便急于出兵陈国,固然是有其道理,却显示出他这些先天弱点引出的不足。
  如果只是为了让在余州潜伏下来的异己暴露出来,还不如先花上两三年时间,稳定住余州的大局后再细细解决,虽然耗时日久,但要稳妥得多。但李均在气质修养上的缺限,让他迫不及待要将所有敌人一扫而光,从而做出了冒然出征之举。虽然他留有后手,但对于可能到来的危险来说,他那区区的布置,形同虚设。
  彭远程心中如此盘算,脸色却是一沉,做出一副对公孙明的言论极为不满的神情,向幕僚群中望了一眼。
  一个叫史泽的幕僚会意,拍案而起,怒道:“住口!此不过腐儒之见,也敢在此处卖弄!”
  公孙明将目光转向他,见他面色焦黄,笑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史泽向彭远程拱了拱手,也从座席间走了出来,道:“李统领英明神武,才智之高当今无双,麾下智深如海之士如云,万夫莫当之将如雨,短短一年,便将余州数百年之纷乱一扫而空,当今天下,即便是柳光元帅,可有如此才智?李统领出身寒微,方能爱民如子,到此一年,余州百姓家家户户便立有其长生牌位,怎能说民心不附?乱世则变法,此乃古理,李统领抑强而助弱,变旧法,实新政,怎能说行事乖张?李统领早年失沽而至未能饱读书史,但前有故陆翔元帅耳提面命,后有于戎马之中手不释卷,怎能说不学无术?先生未尝见过李统领,想当然地以为李统领心浮气躁,却不知我等瞻仰过李统领之人感受,其人沉稳如渊,绝非轻率之人!”
  “哈哈,先生误矣。”公孙明冷笑道,“李均卑微之人,先生却将之奉为英雄,不知先生父兄,是否也如李均一般,出身于升斗之家,崛起于囚徒之流?”
  他没有正面回答史泽的反驳,而是直言问起史泽的家世,史泽不由面红耳赤,他的家境确实较为微寒,虽然尚不至于象公孙明所说那样低微,却也不是什么世家望族。见他无言以对,公孙明咄咄逼人,道:“先生家学渊源,见识浅陋,不足与言,还是请退吧。”
  史泽急怒攻心,勉强向彭远程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厅中,正这时,又一人大声道:“城主大人,这公孙明大言不惭,为何不以一绳缚之,斩于市井?”
  彭远程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公孙明,想看他如何处理。公孙明来到那人面前,深深看着那人并不言语。那人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怒道:“我是郭云飞,你看我作甚?”
  公孙明悠悠道:“我要仔细看看,是谁要害彭城主,置彭城主于死地而后快。”他话语之间,并未说这郭云飞是想害他,而是给郭云飞扣上了顶要害彭远程的大帽子。
  果然,郭云飞脸色一变,道:“胡言乱语!我郭云飞自大谷城起兵之时起便追随彭城主,蒙彭城主不弃在帐下听命,怎会去害彭城主?”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让彭城主斩我首级于市井?我公孙明与彭城主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为敬城主乃当世英雄,不远千里赶来为城主安危而谋划,阁下于城主帐下坐享清福,在这危机之刻却不能为城主分忧解难,若换了我是阁下,早就自刎而死,以免活在这世上丢人!”
  “你……”郭云飞手指公孙明,气得咬牙切齿。
  反观公孙明,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激动的神色,众人都已知道,这郭云飞远非公孙明的对手。但偏偏郭云飞心中不服,还强嘴道:“你血口喷人!你倒说说看,彭城主哪儿有危机了?”
  “原来阁下连身处危境都不自知!”公孙明作吃惊状,道:“如今彭城主势如危卵,诸位却尚未发觉!如今李均在外,一时无暇回顾,否则怎能让彭城主于余阳高卧?一山难容二虎,象彭城主之般人物,他怎能放心得下?你看他人虽在外,左调彭城主子弟兵助战,右命彭城主出粮出钱以助军资,若是兵败于外,则死伤者为彭城主部下,若是取胜归城,则要彭城主随身为质,彭城主听则受制于人今生不得解脱,不听则大兵压城难以自保。如此危局,诸位却仍高枕无忧?”
  满座文武相顾无语,他们多为彭远程亲信,自然知道彭远程并非甘心居于人下之辈,而且从他们个人角度来想,也希望能与彭远程一起做出番事业建立功勋。如今余州有李均这般强势之人力压住彭远程,确实如公孙明所言,他们看似较之在大谷城时兵多地广,但这都是在李均的恩赐之下才有的,只要李均一不高兴,便随时会收回给他们的一切。
  “因此,柳帅令我来劝彭城主,早作打算以防不测。”公孙明在大厅之中睥睨四顾,嘴角边噙起一丝笑意。
  “哼哼,此言差矣。”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冷冷一笑,长身而起,从容拱手:“在下桑惜若,公孙先生虽然语出惊人,可惜却不明事理。李统领与彭城主,辟若身体与手足。李统领爱我彭城主为人敬我彭城主才华,故授彭城主以大任,言听计从,信任有加,怎会对彭城主起不容之心?彭城主有大功于和平军,李统领故将余阳与大谷两城为城主采邑,又怎会收回这城与城主反目成仇?公孙先生的挑拨离间之计,可以休矣。”
  “哈哈哈哈哈……”公孙明再次大笑,“原来高明如彭城主帐下,也有你这般不知事理之人。我来问你,这大谷城本是何人之城?”
  “这个……本来是彭城主之城。”桑惜若自知露了破绽,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么,这余阳本来又是何人之城?”
  “这……”
  “我来告诉你,这余阳原为朱氏之城,后赠以彭城主。大谷余阳,皆是彭城主之城,李均以之授予彭城主,不过物归原主,有何恩德可言?彭城主立有扫灭朱氏之大功,地不见增,人不见长,兵不见多,财不见赏,为何之故?无他,李均猜忌彭城主罢了。桑兄不明事理,将李均与彭城主关系比作身体与手足,却不知实际上李均与彭城主之间关系实为猎人与鹰犬,今余州全境,猎物已无,猎人饥渴,便要杀鹰犬充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况且,李均为人,少恩寡德,背信弃义,为臣则于其帅不祥,于主则于其众不利。诸位可想,他投身陆翔而陆翔身死不能援救,独立成军却流窜千里无处驻留,投奔华风华风病死,夺取通海城遭倭寇,华家兄弟相残,如今华宣为一傀儡,此皆李均之过也。如此之人,诸位难道还想追随于他自取灭亡么?”
  眼见众人已经被自己镇住,公孙明又道:“柳帅与彭城主,不过神交,一向并无渊源。柳帅与李均,不过闻名,由来并无仇怨。令公孙明前来,实在是因为英雄惜英雄,不忍见彭城主因一时不明而失千秋基业,为何要挑拨离间?诸位若是怀疑柳帅与公孙明诚意,在下别无二话,愿当场授首,以明心志!”
  众人一时语塞,大厅之中,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公孙明的辩才,让彭远程的文武部下,实在是觉得无法反驳,驳之,不过是自取其辱。
  “公孙先生虽然能言善辩,我只问公孙先生一事,看公孙先生如何作答。”
  公孙明抬目望去,那人留有三缕美须,相貌清奇,忙拱手道:“请教先生大名?”
  “余阳司马云。”那人也拱了拱手,“柳光大帅,名动天下,唯有故陆翔元帅差可并论。但为何大帅为恒国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得不流亡异国,来到陈国效力?难到以柳帅之智谋,以先生之辩才,尚无法于恒国立足?”
  “司马先生问的极是。”公孙明长叹一声,道:“柳帅为人正直忠耿,故为恒国新君所不容。若柳帅只为高官厚禄,只需唯唯若若,自是不难获恒国新君之喜,但柳帅心忧国事念及苍生,岂能任群小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恒国不容,乃恒国之失也,与柳帅威名有何妨碍?”
  “既是如此,以柳帅之才华人望,不难在恒国废无道之君而改立他人,即便是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为何却要沦落至陈国,屈就那副帅之位?”司马云似乎捉住了公孙明的漏洞,问道。
  “阁下既是姓司马,当是余州望族司马氏之后,为何作此无君无父之言?”公孙明脸上露出愤愤的神色,道:“柳帅忠贞,虽不容于恒国,却不忍心为不忠之事,故弃恒国而奔陈,这正显柳帅仁义之处,若是于恒国妄动干戈,要夺取王位不难,但如此行径,岂是柳帅所能为?又怎能让天下英雄归心服气?如此大逆之言,司马先生休要再提!”
  “够了。”彭远程眼见自己收罗的余州世家望族的才俊之士,竟然无人能在口头上讨得公孙明任何便宜,心中也颇为无趣,只觉再辩下去,自己的面子都要被这群人丢尽,因此出言道:“公孙先生远来是客,各位以口舌诘难,非待客之道,大家还是坐下,先为公孙先生接风洗尘再说。”
  酒宴过罢,彭远程让众人各自退下,只留下公孙明与童佩二人,然后道:“公孙先生辩才无碍,在下叹服,柳帅帐下有公孙先生这般的人物,足见柳帅之英雄了得。只不过不知柳帅令公孙先生前来,是不是只为了这一套说辞?”
  公孙明又是一揖,道:“若只是为了这套说辞,柳帅就不会派小人前来了。这些区区事理,常人或许看不透,但彭城主大才,如何会不清楚?”
  彭远程精神一振,现在二人实际上已经达成了默契,只要有合适时机,他便要起兵在背后给李均来上一刀,但这时机难觅,李均虽然远在陈国本土,但这凤九天坐镇雷鸣城,此人虽然只是新来乍到,但从他各处的安排来看,倒也是滴水不漏,难有可乘之机。
  “那么,柳帅还有何言以教我?”他问道。
  “柳帅曾言,彭城主才华气度都是一时之选,但惜哉未得天时,如今柳帅有一计策,可以为彭城主夺取天时!”公孙明一语击中要害,让彭远程不得不向前倾了倾身子,注目着他,道:“先生不必吞吞吐吐,此地并无他人,请先生将柳帅之计告之在下。”
  “此计无需彭城主冒险……”公孙明声音越说越小,彭远程身体也越来越前倾,最后变得二个人并坐一起悄悄耳语,若是外人见了只以为两位至交好友在谈起往日之事,却没有想到,二人是在商量一个阴谋。正在怀恩按兵不动以观陈列之变的李均,此时此刻做梦也未想到,引发他起兵以来最大危机的,竟然是与他从未谋面也没有打过交道,甚至当前还一起在陈国并肩与莲法军作战的柳光。
  “事不宜迟,请城主即日便依计行事,我也立刻回陈国,具体应如何去做,城主自然心中有数。”窃窃私语完毕之后,公孙明拱了拱手,便向彭远程告辞。
  “如此,我就不远送了。”彭远程也还了个礼,然后击了三下掌,一个老仆走了进来,彭远程道:“送公孙先生与童将军出去。”
  二人出了彭府,公孙明神态平和,倒是童佩禁不住眉飞色舞,道:“此行也算立了一大功了。”
  公孙明微微一笑,道:“童兄所言极是,哈哈。”
  等二人离开了彭府,彭远程脸上的笑容方才收敛,冷冷哼了声,又击了一下掌,在屏风之后,转出两个幕僚,正是史泽与郭云飞。
  “你二人看如何?”
  此时二人脸上,已经没有了与公孙明斗口时的心浮气躁,史泽道:“天赐良机,城主宜当机立断,弃之不取,则天必亡我。”
  郭云飞也点头称是。彭远程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渐渐歇止,他面色忽然变得深沉如水。
  “史泽,你速速赶往雷鸣城,将柳光令人来说我起兵之事报之凤九天,唔,大厅之中舌战之事,也别忘了详细向凤先生汇报。”
  史泽面上露出喜色,躬身道:“城主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小人定然事无巨细,都一一报知凤先生。”
  彭远程与二人再次对望,然后一齐长笑起来。这笑声,从空荡荡的会客室中传上屋宇,传入深深的宅院里,让这一直寂静的庞大院落,也荡起了层层波纹。
  ……
  凤九天看了史泽的急报,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以他对彭远程的了解来看,此人的忠心,实在是要打上几分折扣的。他先是原大谷城城主之部将,后来弑主自立,在李均大兵压境之下,投靠朱家,最后却又逼死朱家家主。一连直接或间接杀了两个主上,再多加个有其实而无其名的主上李均,也不足为奇。
  “柳光令人来说彭远程起兵?”看了急报之后,他仍旧不放心,将史泽请来详细询问之后,不得不承认,彭远程令史泽来报的情况,与自己安排在彭远程左右的耳目报来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比起自己的情报,还要详细得多,比如彭远程最后单独接见公孙明,如何将计就计从他口中套取柳光的计策,凤九天安排的细作根本不知道此事。
  “总之,此事与彭远程其为人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凤九天反复思忖之后,提笔在给李均的密信中写道:“窃以为统领久居于外,实非和平军之福,如今陈国略定,统领当即日回军,以免不测。彭远程深沉多智,如能用之,则为统领一臂助,如不能用,则宜早作计划以除之。”
  加急快件被驿马以每日八百里的速度传往陈国,因此仅过了两日,李均便收到这一快信,见了其中传来的消息,不由得眉头一皱。
  “柳光派说客说彭远程谋逆,其志不在余州,而在陈国,若是我回军余州,则陈国便落入柳光之手矣。”李均在回信中一针见血指出了柳光的阴谋,彭远程其人野心勃勃,做事不择手段,李均是早有领教的,当初勾结倭贼骚扰狂澜城的幕后策划,十之八九便是彭远程,但李均一直爱惜其才华,因此故作不知。如今要他立刻决定除去彭远程,显然是不可能的,况且彭远程手拥重兵坐镇后方,如果给他发现风吹草动,真的造起反来,那么李均便要焦头烂额了。
  “派人加紧监视彭远程,但不要给他查觉。柳光的使者放他们回去,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已洞悉其奸。”凤九天读到李均这些安排时,心中极不以为然。监视彭远程之举,他早已有安排,如今彭远程本人并无异动,但民间关于彭远程欲谋反起兵的传闻却不绝于耳,凤九天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物,况且彭远程一直无任何异状,虽然对于抑制豪强扶助贫弱的政策依旧阳奉阴违,但若是他真的坚决照办了,才让凤九天觉得可疑。
  再接到李均送回的快件,又是两日之后,李均在回信中也同意他对彭远程的看法,而且对于余州传来的彭远程要起兵谋叛之事也深怀戒心,要凤九天下令,调彭远程前往陈国前线,将他牢牢控制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便不惧他有何异动了。
  彭远程接到调他前往陈国听令的消息后,一面不慌不忙的回信表示坚决照办,另一方面开始大张旗鼓调动起兵马来,凤九天接到余阳细作传来的消息,恍然大悟。李均本意是调彭远程一人去陈国,但因为这一命令不好明言,若是直言只许一人前往,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彭远程“我怀疑你担心你留在后方造反,因此调你一人前来作人质”,但没有真言只许一人,这就给了彭远程调动兵马的借口。
  凤九天知道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于是急令各城加紧防备,自银虎城、狂澜城将可以调动的陆军全部向雷鸣城调集,一面派信使向李均告急,另一面派使者去责问彭远程为何要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既然彭远程以李均的将令为借口调集军马,那么凤九天也只有真接地质问他了。
  就当李均与凤九天的注意力全被彭远程所吸引时,激变在三日之内发生了。
  自雷鸣城押运粮草赶往宁望的尚怀义,望着有些阴森的天宇,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觉得紧张。这紧张让他异常不安,目前还在余州界内,离出余州的最后一城会昌还有十余里,只要加紧几步,今夜他们便可以在会昌城中温暖的驿馆里好好地洗上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了。但为何在此处,心中会觉得紧张呢?
  他暗自将挂在得胜钩上的长枪绰入手中,铁柄冰冷,似乎要将他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他哈了口气,虽说李均夺下了怀恩仓,军粮已经足够,但出于长期作战的考虑,尚怀义仍然得从后方押运粮草。这样寒冷的天气,虽然有墨蓉设计的种种工具,长途跋涉仍让人觉得困难。
  “只要进了会昌城便好了。”他远远望去,会昌城隐隐在云缝隙之间露出一角,此处还见不着城头的旌旗。尚怀义双目警觉地向四周观望,这一段路平时除了商旅便少行人,最近大雪,走的人就更少了。
  忽然前方一阵铜锣敲响,尚怀义举起手中枪,大声道:“停下,列阵!”和平军闻声而动,将粮车与牲畜围在阵中间,刀枪在手,弓箭上弦,对准铜锣响声来处。
  只见大约有两三百人,在路的两边列开,看服饰都是会昌城的守军。尚怀义略松了口气,策马前行,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敢阻我去路?”
  为首的一个军官行了个礼,大声道:“城主有令,为防奸细借机混入余州,对往来人士一律详查,还请将军恕罪。”
  “原来如此,这是应当的。”尚怀义缓缓驱马向前,但却没有做出放松戒备的手式。心中的不安让他不敢轻易相信对方,若以服饰便能分清敌我,李均在前方也就不会数次奇袭得手了。
  但来军神情之间,没有任何异样,相反,见是和平军的运粮队,他们似乎反而松了口气。那军官笑道:“将军是尚怀义千总吧,上次来会昌城,小人见过将军一面,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
  尚怀义抬眼望他,也颇觉得眼熟,心中这才松了下来,问道:“兄弟贵姓大名?我见你像貌,依稀有些认得。”
  “小人吴通,在江城主帐下听令。”那军官缓缓接近,来了尚怀义马前,伸手接过他马的缰绳,一边为他引路一边道。
  “吴兄弟,前次我自会昌去雷鸣城,还没有看到如此戒备森严,如今却是为何?”
  “哦,尚将军自雷鸣城来会昌,途中经平邑城时没有人通知将军么?”吴通一脸诧异,似乎对尚怀义竟然不知道这个重要消息而不解。
  “请吴兄弟指点。”
  “那么将军经自雷鸣城来时,经过大谷城是否发觉彭远程有何异动?”吴通言语之中,对于与他的主人江润群地位相当的彭远程似乎毫无敬意,这让尚怀义愕了一下。
  “怎么,彭远程他怎么了?我来时,大谷城一切正常,我急于赶路,没有在那多加停留。”
  “这就难怪了。”吴通看了看左右,没有闲杂人等在,他便凑上前低声道:“接到凤九天先生密令,彭远程有谋逆迹象,要会昌、平邑两城小心戒备,不要让他与陈国的乱贼勾通。”
  “什么!怎么会如此?”尚怀义大惊失色,他自低级军官中被李均提拔上来,是因为他熟悉战事。他深知彭远程之能绝不是江润群与平邑城的孙庆所能敌,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彭远程可由大谷与余阳两城直逼和平军的根本之一的雷鸣城,进而威胁狂澜城。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急件让李均回军,余州境内不应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但如今彭远程的谋逆还只是迹象罢了,凤九天就草率下令江润群与孙庆做出反应,若是传到彭远程耳中,岂非逼他立刻造反么。
  “百无用处是书生!怎能出如此下策?”他心中开始咒骂凤九天来,虽说凤九天在后勤补给上的运作能力也曾让他深为叹服,但此时看来,面对重大变化之时,他采取的措施甚至还比不上自己。
  “吴兄弟,能否引我去见江城主?”他问道,如今之计,只有先同江润群商量一下再定,如果可能的话,说动江润群迅速增兵平邑,以威胁大谷城,至少可以减轻雷鸣城的压力,同时避免被彭远程各个击破,以等待李均闻讯回军。
  但吴通面有难色,道:“城主闻讯之后,已经日夜兼程,亲赴陈国前线,向李统领禀报军机去了,要见他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
  听了这话,尚怀义方才舒了口气,只要让李均尽早得知消息,以李均之智,自然可以寻到解决的办法。这一点,尚怀义如同和平军其他旧将一般,有着绝对的信心。
  “既是如此,那今夜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便兼程赶往陈国,或许在半路上便可以遇见统领了。”他心中暗想。毕竟此刻,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押送这批粮草。
  夜间,他正在馆驿中歇息,翻来覆去也无法睡着,彭远程叛变谋逆的消息,对于一向团结齐心的和平军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憾,自己从大谷城赶来之时,城中还一切依旧,没有任何起兵迹象,为何自己还未到会昌,彭远程谋叛的消息却先到了会昌?路上虽然也曾见过信使兼程赶路,从背后超过自己,但却没有想到,他们带的是这样一个消息,为何凤九天不派人通知自己呢?他明知自己将押送大量粮草物资经过这一路线的。而且,彭远程叛逆,那大谷城便非己有,那些信使又是如何能通过大谷城外的哨所,赶到会昌来的?
  越想心中越是疑惑,越是疑惑便越无法睡着。他刚脆披衣而起,在屋中活动了两下,便出门去查自己押送的粮食物资。
  走向囤放车辆的寨子,他心中微微一怔,哨兵不知为何没有站在门前,按理说他们应在这轮流值班的,莫非天寒地冻,躲进里面取暖了?他心中一紧,如果是这样,那哨兵就未免太不负责,这么多辎重,有人溜进去放把火该如何?
  刚想到火,就见那大寨之中浓烟滚滚,他部下大多将士都在寨中扎营住宿,伴随着浓烟纷纷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走水了、走水了”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的梆子响,无数箭支乘着夜色,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平军士兵们。
  “糟了!”此刻尚怀义恍然大悟,要谋叛乱的,只怕不是彭远程,而是这江润群,他之所以在野外不曾动手,想来是怕自己见势不妙逃走会泄露了消息,如今自己在他的安排下安营住宿,正好比羊入虎口,只有任他宰割了。
  想到这他回头一看,自己住的馆驿也火光冲天起来,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早了一步,此刻即便未被火烧死,也定然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马刺猬!尚怀义愤怒已极,但眼见敌军声势,他便知自己就算是冲了过去,也无非是在火堆之中多出一具死尸罢了。
  “对不住了,诸位兄弟,我定然会回来为你们报仇的!”他耳闻着部下的惨叫,强忍住回头与他们战死一处的冲动,悄悄拔出腰刀,这是现在他唯一的兵刃与倚仗了。他一伏身,将身体缩进黑暗的阴影之中,偷偷向城门处摸去。
  大寨之中的和平军也开始省悟过来,不再进行救火这一徒劳的举动。虽然主将不在,但在小队长的指挥下,他们借着火光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兵刃,开始向外冲杀过来。无情的箭雨,将他们的勇气与愤怒化作了鲜血与哀鸣,饶是如此,仍有两百余和平军战士冲入了敌群之中,向着这群偷袭他们的士兵进行疯狂报复。但这仅余的十分之一的战力,在杀伤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之后,也全部淹没在一片红色的火海之中。两千名和平军战士,没有一个能幸免于难,在江润群精心策划与安排的毒计之下,他们将自己的尸骸留在了会昌城中。
  尚怀义提刀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地里走,不时还踏进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中,或是因为地势不平面跌倒。这一冬格外寒冷,积水虽然并未成冰,倒依旧冰冷刺骨,而大地也被冻得梆硬如铁,人摔在上面,身子骨都似乎要碎裂了。
  身体上的痛苦对于尚怀义来说几乎都没有知觉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比之于惨死的兄弟们,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何时起,泪水夺眶而出起来。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上次哭是什么时侯?十五岁时见自己心仪的女子被那土豪的狗儿子压在身下或是在杀了那土豪的狗儿子后被官府吊起来打?是在被童家看中而免于一死后,还是在多年征战屡立战功却因出身而不被提拔之时?
  他无法回答自己,能做的只有压抑住心中的悲怒,压抑住狂吼的冲动,继续蹒跚着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这让尚怀义从内心的黑暗之中挣扎出来,他急忙避入身旁一棵后,偷眼向来人处望去。
  只见一骑战士,高擎着火把,马奔驰时带起的风将火把吹得拖出长长的光尾,在这样的浓云低垂暗无星月的夜里,这一束光分外明鲜。
  尚怀义眼见他奔西门而去,心中一动,知道定是自己未被烧死在驿馆中的已经被发觉,这骑战士定是去西门通知严加防范的。他忽然心中有了一个主意,决意要冒上一个险。
  那骑战士只顾赶路,火把的光线又有限,冷不防从一棵树后扑出个人来,本能之中,他勒住马缰,破口大骂道:“找死啊,你!”
  “正是。”见阻住了他奔驰之势,尚怀义紧紧咬住牙,挥刀便斩了过去。那士兵此时也认出了尚怀义,心中发出警讯,拨马就想逃走,但尚怀义的刀已经斩在他腰腿之间,深入体内足有半尺。
  但这一刀究竟没有砍在要害上,那士兵虽然自马上摔了下来,一时间还未毙命,在地上一面挣扎,一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在这样的夜里,他的叫声分外刺耳。
  尚怀义用力勒住受惊的战马,翻身跃了上去,他本是童家骑兵将领,对于骑术自然精熟,上了马之后,他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地上的士兵。
  “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城主是个卑鄙小人,要怪就怪你们杀了我那么多兄弟!”尚怀义驱马在那士兵身上来回踏了几踏,直到他的呻吟声消逝不见,身躯也被踏成一团肉糊,尚怀义方觉心中怨气出了一些,纵马驰向西门。
  路上他将自己身上的和平军装饰一一扔下,只着里面的便服,远远望见城门处,他便高声喊道:“快开城,快开地,奉城主之令,有紧急军务!”
  那些守城之兵眼见城中火起,知是城主对和平军动了手,正不知成败如何。闻言便问道:“你是何人,可知道城中的和平军是否全收拾掉了?”
  “无一人漏网,已经死尽了!”尚怀义忍住心中的痛楚,大声回答,他有意回避了对方前一个问题。
  那守城士兵见来人虽身着便服,但骑的马上装饰却是己方的,因此又问道:“如此,你是往陈国报信的么?”
  “正是,军情紧情,速速开门,不要误了军机!”尚怀义随其意而上,再次要他开城。
  守城士兵嘀咕了两声,铁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正这时,尚怀义听得身后又有鼎沸之声,他心知不妙,眼见守军向后面探头探脑,他也不等城门完全打开吊桥放稳,便驱马冲了过去,险些将几个守城兵带倒在地。
  那些守城兵一边咒骂一边站稳,忽然面色都大变了,因为后面传来的声音分明在喊:“开城,不要走了任何人!”
  正在放吊桥的士兵立刻反转铰索,又要重新将吊桥拉起,尚怀义恰恰上了吊桥,他一夹马腹,心道:“马儿马儿,一切都靠你了!”那马似乎懂得他的心思,长嘶着临空跃起,自吊桥上跃了过去,堪堪落在护城河对岸。
  守城士兵吃了一惊,等他们纷纷放起箭来时,尚怀义已经远远将那些箭抛在身后了。
  尚怀义伏在那马的身上,马长长的鬃毛拂在他脸上,弄得他脸上痒痒的。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熟悉。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曾让他非常舒适,甚至在习惯了阵战之后,他对这种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非常亲切,甚至如果有长时间未能纵马急驰,他便会觉得身子骨有些不适。
  但此刻,他却毫无心情去感受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火与血,全是弟兄们的呻吟与怒吼,虽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这两千兄弟自他来到李均身前便一直追随于他,半年来朝夕相处,和平军中又没有森严的等级之分,怎能让他们不产生深深的感情?
  突然间,无法扼制的情感,令他将头深深埋在马脖子上,大声的也是痛苦的哭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也不知奔了多久,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心力交瘁让尚怀义几乎在马上睡着了来。会昌城距宁望城最快也得跑上个四日,他身无分文,又衣裳单薄,能否支持到宁望,他心中也没有底儿。
  天色渐渐泛白,在驿道两边仍没有行人走动。尚怀义之心,便如这四周的旷野,空荡荡的,一无所依。
  总算在前方传来了人声,听声音似乎有不少人。如惊弓之鸟的尚怀义举目望去,是一队军人。武器的寒光老远他便可以感觉得到了。
  他心中一喜,此处已经远离会昌,如果是军人,那定然是别的运送粮草的和平军部队。他给马加了一鞭,马儿也感染了他心中的激动,加快了奔跑。
  待到近来,果然是一队身着和平军服饰的人马,尚怀义摇着马鞭,大声叫道:“是哪位将军帐下的,我是尚怀义!”
  来人见他一骑在路上奔驰,身上衣裳又相当单薄,本来就格外注意,听到他大叫出声,更是全神戒备起来。尚怀义驱马靠近他们,大大的喘了两口气,疲乏地道:“是哪位将军领着,快与我通禀一声!”
  但他忽然觉得不对起来,这些和平军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松戒备,相反,都用着冷冷的眼睛盯着他。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终于警觉,大叫道,腰刀出鞘在手。
  “弃刀投降,饶你不死。”人群之中,一骑马闪了出来,马上将领一身金色盔甲,在这阴沉的天中分外显眼。
  “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再次问道,如今自己已经陷入这群人中,想突围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希望能等到机会了。
  “神宗掌教程恬帐下上师郑定国!”来人淡淡一笑,报出了这个让尚怀义几乎惊落于马的名字。
  莲法宗有五掌教,程恬便是其中之一,又有十六上师,其中既有已被李均逼死的薛谦这般长于收揽人心者,也有象眼前这郑定国一般英勇善战者,传闻此人曾在陈国三万官兵中单枪匹马九进九出,数千人丧命于他手下。尚怀义知道才出狼窝,又落入了虎口。
  “郑定国,你如何会在这里?”眼前之事,分明无法安然逃身了,但尚怀义仍忍不住问道,此人本在陈国南部,追随程恬与柳光作战,但不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
  “试乎该被审问者,是你。”郑定国轻轻抖动手中长枪,淡淡地道,“是下马投降,还是要我多费一丝力气?”
  他的枪只是抖了两抖,尚怀义便觉有股杀气自他枪尖直逼入自己体内,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种由骨子里传来的寒意,比之这身外的天气,还要让他觉得冰冷刺骨。
  “给我一枝枪,我要与你决一死战!”尚怀义将手中的腰刀扔得远远的,绝望地喊。对于这种敌人来说,用腰刀这种短兵刃,只意味着送死,即便是有枪在手,他也毫无取胜的信心。
  “你不过是一员无名下将,怎配与我决一生死?”郑定国安然不动,但一个部下却领全了他的意思,将一枝铁枪掷给尚怀义。尚怀义接住枪,枪尖斜指地面,向对方的大度表示敬意。
  那郑定国又道:“念你是个勇士,今日我给你这公平的机会,若是能在我手中逃过七枪,你便可以安然走人。”
  尚怀义默默了片刻,心中念头急转,降与战在脑海里盘旋了会儿,最后停在会昌城中那些兄弟们的嚎叫之上,他仰天长吁,道:“来吧,我倒不信不能在你手中逃过七枪!”
  士兵们慢慢让出一块场地,郑定国缓缓驱马上前,突然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罡气裂空,呼啸着便击向尚怀义咽喉。
  只见这一式,尚怀义便确知今日无法幸免,这郑定国之强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但若让他就此束手待毙,他却也心有不甘,于是他将铁枪一横,于身前舞出一团枪影,但还未遇上郑定国的长枪,郑定国发出的罡气便穿透了他的舞出的枪花,他觉得胸口似乎为枪尖所刺般冷疼。紧接着双方兵器交在一起,“当”一声响,尚怀义拼命在马上将身一侧,借着马力化开了部分对方枪上传来的强大灵力。
  “尚堪一击。”郑定国面不改色地冷冷道,紧接着枪身一抖,枪头在尚怀义面前幻出十五簇影子,枪身上的红缨也随之幻成十五朵红梅。尚怀义大叫一声,方才那一击已经使得他气血浮动,胸口的疼痛证明对方的罡气已经给他造成了一些伤害,如今对方将铁枪抖出十五朵梅花,他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得不守反攻,将枪荡了出去,他虽然无法发出罡气,但这一击以枪为棍,倒也虎虎生风。
  但郑定国根本不以为意,这十五枪纷纷刺在尚怀义身上,却都是一触即收,将尚怀义衣衫挑破便缩了回去。此时他才不慌不慌回枪一格,将尚怀义的枪挡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偏偏在如此短的瞬间完成了。
  “呀!”一声怒喝,尚怀义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对方此次传来的灵力,比第一次兵器相交足足大了一倍,而且看对方的表现,显然还留有余力。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绝望。硬拼是敌不过的,又不愿弃枪投降,能做的只有逃走一途了。
  郑定国看到尚怀义脸色变幻不定,他冷冷一笑,他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敌人在自己的枪下由希望变得失望,由失望再变得绝望。因此,他并未乘机进攻,而是等待,看看面临绝境之时,尚怀义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只见尚怀义发倾全力发出一声怒吼,长枪冲着郑定国面门刺了过来,郑定国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尚怀义这一枪看似气似汹汹,但实际上是一式虚招,这招过后,他必然要逃走。
  果然,尚怀义也不顾自己一枪刺出后对手的反应,拨马就要走。郑定国待他奔出十余步,回头张望之时才驱马追赶。一开始尚怀义见郑定国似乎没有反应,心中正喜,突然听到郑定国轻喝一声,马蹄声急如骤雨,倾刻间便来到自己身后,他惶惶回顾,郑定国的脸已在距自己不足六尺之处,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嘴中喷出的热气来。
  正惊之时,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冷,一件冰凉的物什刺进身体,他一低头,一个枪尖从自己胸前穿出,耳畔听得郑定国阴森的声音道:“下辈子学厉害些,莫要再敌不过我三招。”
  “你也会遇上……”心知必死无疑的尚怀义全力想喊出“你也会遇上过不了三招的人物,李统领和孟将军杀你如杀鸡”,但话到一半,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也经全部消失了,他头无力的垂了下去,印入他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那匹失去主人的马渐渐奔远。
  郑定国单手举枪,枪上挑着尚怀义的尸体,摇头道:“如此不堪一击,真不知薛谦为何会死在这群乌合之众手中。来人,斩下他首绩,送还宁望城!”
  若是尚怀义此时仍有知,定然会更加吃惊,宁望城本在和平军手中,李均去攻怀恩诸城还留下了八千守军,而这郑定国却说将他首绩送回宁望,岂不意味着宁望已经失守?如此,失去了回余州必经之路上宁望与会昌二城的李均,此时又在何方,又会如何处理这一危局?
  他的死去,让他无需为此而担忧了,活着的人就无法如此轻松。雷鸣城中的凤九天,已经是接连三日未收到从大谷城以西传来的消息,既没有信使回来,也没有运粮队回来。他的注意力本来被彭远程所吸引,此刻却不得不暂时移到大谷城以西的平邑与会昌二城来。
  李均之所以出军陈国,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深知平邑城的孙庆与会昌城的江润群等豪族,绝不会真心实意追随他,在他兵势强盛之时他们会依附以求自保,但只要他面临危难,这四城城主定然会发难,再加上地方上的世家望族的推波助澜,到时必定会让他受到致命一击。与其让其在自己的地盘内悄悄潜伏,不如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暴露出来,也好以此为借口将之铲除,明里的敌人比暗中的对手要好对付得多的。但李均也未想到,他们的动作会如此快捷,如此协调一致,他更没有想到,其中有个柳光在为他们出谋划策。
  李均最担心的还是彭远程。对于彭远程,他始终是有一种复杂的心理。一方面爱惜他的才华,另一方面则担忧他的野心。此次出兵也是为了测试一下彭远程的忠诚,如果彭远程此时未反,那么以后便可以比较放心的让其独当一面了。因此,李均与凤九天才会如此关注彭远程的动向,也正是因此,他们对于一向表现懦弱的江润群与孙庆并未太担心,却不知道当先起事者便是这两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切断了李均与余州的联系,李均再有什么应变的战略战术,暂时也无法传到雷鸣城,凤九天只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应付面前的危机。
  这也正是柳光的计谋,为实现这一点,他甚至发兵强攻陈国南部的莲法军,只给他们留下了向东去宁望城的一条去路。此时他部下降了本部五万人外,尚有收编的陈国官兵、莲法军十余万人,在他猛攻之下,陈国南部的莲法军被迫转向东方,而且他又命人为莲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献计,诈作饥民混入城中就食,结果一举夺下了宁望,城中八千和平军虽然经激烈战斗,却不得不放弃这座城,退往怀恩。
  “禀报凤先生,江润群、孙庆、骆强、张宾四人反了!”虽然对于战略战术仍不是非常清楚,但赵显也明白这一消息的重要性,当他的苦儿营费尽心机经过彭远程的封锁线,将消息传到雷鸣城时,他在第一时间便通告了凤九天。
  “……”
  “先生!请赶快下令清除叛逆吧!”见凤九天闭目不语,赵显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先退下吧,我自有主张。”凤九天忽然睁开双目,神光炯炯,嘴角边噙起了冷笑。见赵显退了出去,他又补充道:“连夜请俞升、苏晌两位前来议事。”
  “先生认为应当如何?”苏晌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凤九天意见。
  “骆强与张宾倒还罢了,孙庆与张润群扼余州通往陈国的要冲,若是不及早夺回,只怕李统领在前方有危险。”俞升也道。
  “彭远程。”凤九天却没有理会那两个人,而是直接讲出了他最担心的名字。
  “彭远程?先生是说,彭远程也会起兵造反不成?”俞升吃了一惊。
  “难道先前传言他要谋反的消息是真的?若是如此,那可糟糕!”苏晌看着地图补充道。“银虎城与狂澜城的大多数兵力都调往陈国了,加上雷鸣城的守军,我们总共不过两万余人,而且银虎城与狂澜城也需要分兵把守,这可如何是好?”
  “我料彭远程不会明目张胆的造反,他必然会打着李统领的旗号来造反。”凤九天嘴角边的冷笑更为明显,这两人虽然一文一武,都具有不错的常识,但对于阴谋诡计来说,二人还差了些。
  “先生之意是,彭远程会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这不太可能吧,余州大权统领走时都已托付给先生,这是和平军皆知的事情,他怎能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
  “清君侧。”凤九天冷笑变为苦笑,道:“他只要说统领走时给了他密令,要他监视于我,只要我一有异心,他便可以起兵讨伐。如今统领人在陈国,谁能证实他的话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我料不差,江润群等反叛也定是打着要诛杀我凤九天的旗号。”
  “我明白了!”俞升大悟,道:“他们定然是相互勾结,江润群等抢先起兵而彭远程却按兵不动,正是要让他们切断陈国与余州的联系后再行事。”
  “等等,其中有个问题。”苏晌皱眉片刻,问道:“彭远程起兵先得要托言先生有异心,如今先生忠于职守并无二意,他又如何给先生栽上这顶大帽子?”
  凤九天叹息道:“很简单,他只需借口征讨江润群与孙庆,要我要雷鸣城这一万二千军队,我若给,则再无可以御敌之兵,他叛乱起来谁人能阻?我若不给,他便以我按兵不动包藏祸心为口实征讨我,余州百姓不明就里,大多数会相信他,毕竟,他才是余州之人,而我不但是外人,对于和平军,也不过是个新人罢了。”
  俞升立刻明白,凤九天实际上是暗示他们,要他们表明态度究竟是支持他还是支持彭远程。俞升略一迟疑,道:“俞某不才,蒙统领重要,将狂澜城大小政务托付于我,统领对先生信任有加,俞某自然也唯先生之命是从。”
  苏晌并没有深思这其中奥妙,他只是在地图前转了两转,道:“一万二千兵,而仅彭远程便有近三万兵马,与之交战,只能依托于城防。”
  他虽然没有象俞升一般表明态度,但言语之中,他的立场也尽露无疑。凤九天这时叹息一声道:“虽然统领远征陈国前,便与我说过此事,他之所以前往陈国,也正是让这些心怀贰心者暴露出来,但即便是他,也未想到事情到来之时会如此棘手。有两位助我,此事尚有可为。”
  “先生作何打算?只要我苏晌活着,就绝不让雷鸣城落入彭远程之手。”
  “此言差矣,于和平军而言,最重要的城是狂澜,如若分兵守此二城,定然二城皆不能守,不如弃雷鸣城,集中兵力守狂澜城。俞先生,你连夜组织城中撤退事宜,州牧大人首先要离开,不可让他落入彭远程之手。魔法太学的师生如今尚不足以为战力,也让他们离开。苏将军,你领军断后,免得彭远程发现雷鸣城成了空城,乘机追袭。”
  “是,我这就去办。”俞升领命离开,苏晌却迟疑了会儿,道:“先生,给我两千人马便足以断后。”
  凤九天深深盯着他,道:“苏将军,你想与城共存亡么?”
  苏晌见自己心事被看透,当下挺胸道:“正是,和平军之城,怎能不流血便让给敌人?在此之前,绝无先例,统领既以雷鸣城军务托付于我,我怎能轻易将此城失去?”
  “依你之言,我与俞先生,还有万余和平军将士,皆是贪生怕死之辈了?我们也应与你一起,战死于此才是了?”凤九天言语咄咄,眼中闪着怒火。
  “不敢。”不知为何,眼前这无拳无勇的男子发起怒来,却仍让苏晌心中觉得畏惧,他微低下头,道:“先生与俞先生有如统领臂膀,统领不可无二位。而我无智无勇,不过是统领手中兵器,随时可以调换。请先生不要将我此言告诉统领,陆帅之后,他……他……”说到此处,苏晌忽然有些哽咽起来。缓了缓,才又道:“统领是陆帅之后,唯一能让小将佩服之人,可近些月来,我发现统领有些变了,对待弟兄们,虽然也常问寒问暖,但总不如当年万里长征时亲切,我与周杰当初随侍左右,如今却放在雷鸣城与银虎城养老,我不愿统领在心中的形象变化,不如乘早……乘早……”说到此处,他又无法说下去。
  “既是如此,你更该留此有用之身,亲眼见统领究竟会不会变成不值你钦佩之人!”凤九天一时间也觉得无法劝解,他缓缓道:“我初见你们统领,他不过是一发誓以一己之力变天下之势的少年,如今,他已有天下枭雄之态。英雄或是枭雄,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有位知我用我的明主,除此之外还有何求?但你若不想统领变为以权谋诈术横行天下的枭雄,仍旧是保有赤子之心的英雄,那你还是活着,只有你这样的旧日兄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在陆帅帐下时的日子,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陆帅给他的教诲。”
  苏晌呆了片刻,深深跪伏在地上,给凤九天叩了一个头,道:“先生,小人从未如此敬佩先生过,原来,原来先生早就发觉了……”
  “照我说的去做吧,军情紧急,容不得我们说这许多了。”
  凤九天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天,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担忧,因为此刻,他心中看到的,远比苏晌与俞升所能想到的更多。
  “这些如若都是柳光策划的,那柳光如何会放过孤军悬于陈国的统领?统领啊统领,为了这些钦佩你的弟兄,为了我胸中那治国之策,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呐喊,竟与当年李均面对雪原呼喊陆翔之时,极为相似。


第六章 绝境
  李均手拄着大戟,站在小山上向下张望,山下黑压压的,尽是莲法军的营寨,大寨依山而傍水,所扎之处地势平阔,各营帐之间错落有序,显然安置者是个精于兵法之道的人。
  “看来有不少人啊。”孟远轻声道,虽然敌人军势极盛,但在他眼中,不过是“看来”有不少人罢了。
  “这倒有些奇了,如此众多的莲法军从何而来?”李均紧锁着眉,虽然他并不在意眼前这些敌人,但对不能不在意敌人突然大规模增兵之后的战术意图。本来经过恶风岭之战后,陈国东部莲法军主力几近崩溃,残余部队将到手的十余城都弃之不顾,全都回缩至军事重镇石塔城,直至前几日,他们忽然大规模自白塔城中出兵,李均得到细作报告后觉得其中有蹊跷,因此与孟远亲自前来观看敌阵。
  “莫非是来自陈国其余地方的莲法宗援军?”孟远问道。
  “未必,莲法宗主力在陈国西部攻城略地,一部在南部与柳帅缠战,哪里还有兵力可以支援此处?”
  李均的分析令孟远暂时停了会儿,但接着他又道:“上次接到报告之时已是五日之前,这五日间可能已有了变化,莲法军也许知西线或南线抽出兵力来支援东线了。”
  他的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于真实了,但李均毕竟并非知晓一切的神,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柳光在二人之间还未产生直接矛盾时便下了黑手。不但令公孙明说动余州的彭远程、江润群等起兵,且通过施加压力与巧妙诱导,将原本在陈国南部与之对决的程恬赶到东部,并夺取了宁望城。此时自宁望城败退的军马,正在兼程溃向怀恩,而身为主帅的李均,又恰恰来到第一线探查军情。
  “应该不会,以柳光指挥作战的特点来看,他出手极为干净利落,绝不会令敌人完整地逃走,而会斩草除根,因此若是他那儿的莲法军逃到我们这儿,柳光也必然追击过来。至于陈国官兵,他们全力防守都城洛郢,牵制住莲法军主力,双方均无法腾出手来,因此,这些士兵,莫非是莲法军孤注一掷,欲寻我决战?”
  孟远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能努力揣摩对手的战术意图固然是好,但若对手的意图非常隐蔽之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随机应变了。
  “要了解敌军的情况,就得抓几个俘虏。”端详良久之后,李均忽然展眉一笑,翻身又上了马,戟指山下的敌军营寨,道:“孟兄,我们好久未并肩杀敌了,一起冲进去,看谁先擒获敌军大将,如何?”
  “兄弟你为何还想逞这匹夫之勇?”孟远听了大吃一惊,山下劳法军的营寨密密麻麻,足有十万兵马的阵势,营寨壁垒周围的空地上都已清除干净,他们根本没有借着地形掩蔽接近敌军的机会。而自己与李均不过领着千余人的骑兵,任二人勇猛无敌,也无法在如此数量众多的敌军中确保全身而退。因此他道:“要捉一敌将,用得着如此冒险么?”
  “哈哈,原本就是玩笑,孟兄如何当真了?”李均大笑起来,道:“不错,捉一员敌将,原本无需我们去冒这个险,让他自己来便是。升我紫龙旗!”
  领着这大批莲法军的,正是莲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在得帐下谋士献计之后,他兵分两路,一路五万人令郑定国领着自小路袭取宁愿,另一路十万人则从石塔城正面攻击李均主力。郑定国所绕地界,尽是为柳光所控制的地方,李均虽然想制约柳光在陈国的势力,但却没料到柳光会暗中挑唆莲法宗大军攻打自己后路,甚至“借路”给莲法军,再加上郑定国行军隐蔽,直到攻下了宁望城,李均仍未查觉莲法军一支已绕行至他身后,切断了和平军的归路,也切断了自余州来的叛乱消息。
  他屯这于此处,正是为了等待郑定国传来的消息,如果攻克宁望城,他便可以挥军大进,夹击和平军主力于怀恩,同时,停留于此,也可以吸引李均的注意力,让他暂时无暇回顾身后。这一布置极为成功,李均果然被这多达十万的莲法军吸引,而暂时未想到后方。
  此刻程恬正与部下团坐于军帐之中商议军务,忽然一个鬼卒进来报道:“东北小山岗升起一面紫色龙旗,旗下隐隐有人在窥探我军大寨。”
  “哦?那紫色旗是如和发现的?”程恬的军师,莲法宗十六上师之一的汤乾问道。
  “那紫色龙旗高高举起,似乎毫不忌惮为我军发现。”鬼卒依据他的判断回答。
  “好狂的人,竟敢如此轻视我十万大军!”一个祭酒穆贵怒道,他本是铁匠出身,在莲法宗祭酒中出了名的性子暴烈,听到敌人的探子竟然无所顾忌,自然愤愤不已。“请掌教下令,我愿去擒获这细作来为掌教祭旗!”
  “穆祭酒之意,诸位以为如何?”程恬轻轻瞄了汤乾一眼,与其说是问营中其他人士,还不如说是在问这乡间教习出身的军师。
  汤乾此时对微笑不语,若是这么快便将自己结论说出来,岂不是难以显出自己高明,还是待他人计穷之际,自己再出语才显出高明来。
  “请掌教让我去!”另一个祭酒马举出言争道,“如此小贼,何需穆祭酒出马,让我去吧。一柱香之内,我定提此小贼之头来见!”
  “还是我去!我无需一柱香便可斩杀这小贼,马祭酒不要同我争这一功劳!”穆贵站了起来,手握双拳,铃眼圆瞪,似乎马贵再与他争,他便要拔拳相向了。
  “我看二位中无论谁去都是杀鸡用牛刀。”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年轻的祭酒扬起他的头,微笑道:“还是让小弟前去吧,小弟只需一盏茶功夫,便可为掌教先声夺人。”
  “甘平!你这小子也来与我相争?”穆贵迈出呼咚咚的脚步,直逼甘平面前,双目怒视。甘平看起来颇为文雅,但此时竟不甘势弱地站起,瞪了回去。
  “得了得了,若是定国在,你们谁也不敢争。”汤乾知道是自己出言之时,一语让剑拔弩张的二人全都丧了气。程恬帐下第一勇士,非郑定国莫属,若是他在,这种机会也绝不会让与他人,他们之所以争得如此激烈,也正是想借郑定国不在之时露上一手,显显自己的威风。
  “况且,我料你们三位便是一起去,也只能被敌将所俘获。”汤乾绕着弯子,却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他心中的推测。程恬轻轻哼了声,汤乾向他望了一眼,这才道:“我料在山上窥我虚实者,必是李均自己,你没听到那升起的是一面紫龙旗么?他之所以不隐形迹,无非是想诱我军派人前去捉拿,结果去者捉他不成,反而为其所擒。”
  营中诸将脸上都露出颇为不服的神色,以他们的武勇,都是千里选一的角色,但听汤乾所言,他们在李均面前似乎不值一提,难道那李均比郑定国上师还要强么?
  “汤乾上师言之有理,三位无心去攻,他却有心算计,即便是单挑三位不惧李均,但也逃不脱他的阴谋诡计。”程恬插言道,安抚手下大将之心,这是一军之帅的责任。
  “如此,就白白让他看了我军虚实,全身而退么?”甘平问道。
  “以掌教之意……”汤乾垂下双目,盯着自己的脚尖,却问起程恬的决定来。
  “来人,备马,我亲自去会一会李均,倒要看看他是如何一个英雄了得的人物。”程恬站了起来。
  “掌教不可,掌教万金之躯,如何能用在与乳臭小儿的争斗之上?”甘平起身拦住他,道,“还是让小人去斩杀李均,掌教只需在此等侯便罢。”
  “上师,你之意呢?”程恬有意没有直接答复甘平,而是去问汤乾。
  “甘平祭酒说的极是,掌教无需冒此大险。”汤乾面上浮起笑容,道:“不如令人悄悄围住那山岗,让李均无处逃走。”
  “哈哈哈……”程恬大笑起来,深深看了汤乾一眼,这个教习对身为上师仍心有不足,还想成为掌教之一吧。“请汤上师放心,我此去只不过与李均会会面,说上几句话儿罢了。汤上师、马祭酒,你二人留在帐中,令全军作好追袭准备,只等我令下,便拔营攻击。穆贵,甘平,你二人领本部人马,随我上山!”
  紫色龙旗升起之后,李均与孟远等在山上等了片刻,便见山下营寨门户洞开,士兵们纷纷集合待命,一队人马约四千人开始大摇大摆地向山岗处过来。刚看到时,李均还只是微微动了下眉,“唔”了声以回应孟远“敌军行动秩序谨然,颇知兵法”的称赞,但片刻之后,他的眉头便锁了起来。
  “敌军为何前进得如此慢,莫非有诈?”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是来捉他,那敌军要么快马加鞭赶上来要么偷偷摸摸绕过来,却绝不应如此大摇大摆从容不迫。
  “探马,立即回头,替我看看退路有没有异,如有风吹草动,便速来报告。”在命令探马去了解退路是否有敌人潜伏之后,李均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的布置并无漏洞,但为何心中的不安,却如此强烈?
  “统领快看那旗帜!”身旁一将忽然呼了起来。
  “掌教程……”李均默默念道,紧接着脸色大变起来,他自领和平军以来,还从未如此震惊过,他问道:“莲法宗五掌教里,有几个姓程的?”
  “只有一个程恬,我曾向大哥报告过。”王尔雷胖大的身躯,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一个流浪儿出身的年轻人,“程恬负责南路莲法宗,手中有二十万大军。”
  “糟糕!”李均在心中惊呼起来,但脸上的神色却转为平和,孟远却从他身上灵力的波动之中意识到激变的发生,问道:“怎么了?”
  “你说的不错,这定然是莲法军从别路抽来援军了。”李均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推测完全说出来。“程恬本在南路与柳光交手,如今却出现在此处,只怕柳光……这是柳光安排的……”
  孟远也大惊失色,如果柳光与莲法军暗中勾通,那恐怕不会只是放莲法军安然转移这样简单。以柳光之智,再加上莲法军庞大的数目,和平军确实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王尔雷,近来没有南路的消息吗?”孟远问道。
  “近十余日南路消息断绝,似乎在进行大战。”
  “可惜,没有南路的确切消息。”孟远听了长长叹息,虽然苦儿营在探听情报传递消息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但对于和平军来说,这终究是非正规的情报组织,它的缺憾在日益激烈的战争中也暴露出来。
  “无妨,反正有人给我们送情报来了。”李均神态已经完全正常起来,目光炯炯盯着渐渐接近的莲法军,“这来者必是程恬,他只带少许人马前来,不是来交战的……”
  又等了片刻,这四千余人马终于近到身前,只见两面青色旗帜左右分开,旗下闪出一骑白马,马上端坐的,一身古铜色盔甲,正是程恬。
  “李均统领何在?”双方相距尚远,程恬便放声问道,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颔下长须,在风中微摆,显得有些零乱,也使得他看起来年纪要比实际上长一些。
  “在下正是李均。”其实无需报名,程恬的目光便聚在头戴赤龙头盔的李均脸上,两人目光交击一下,却未闪出火花,似乎都只是熟人之间的一次注目而已。
  “果然少年英雄。”程恬行了一礼,道:“我乃程恬,神宗五掌教之末。”
  “程掌教大名,我是久仰了。”李均按住心头想问个明白的冲动,此时此刻,越发需要镇定自若,从这程恬的气势来看,他绝非弱者,无论是心智还是格斗,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李统领心中想来惊讶,原本在陈国南路的我,如何会突然出现于此吧。”程恬轻声笑道,“好教李统领得知,我是被柳帅所迫,不得不由南路来这东方。”
  “原来如此,多谢程掌教赐告。”李均面不改色,对方敢于将自己败绩坦然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因为程恬恬不知耻,而是因为程恬对于自己的成功与失败,都可以以平常心视之,知耻而后勇者,方令人觉得足以畏惧。因此他只是拱了拱手,道:“只是不知掌教来这陈国东部,所见所闻是否让掌教满意?”
  “李统领好涵养啊。”程恬一挑拇指,李均对于自己带来的消息竟然如此镇定,不太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准备,而是因为他不愿在身为对手的自己面前露出任何一丝内心上的弱点,上战者攻心,深知这一点者,必是用兵的高手。李均虽然年轻,却也是个老谋深算的角色。
  再次思索了一遍自己的打算,程恬确信可以让自己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战局上,都可以获取绝对的主动。因此,他又道:“我想请教李统领一件事情,还望李统领直言相告。”
  “在下知无不言。”
  “不知宁望城,是否还在李统领手中?”程恬一语,宛若利箭一般,直刺向李均心头。这正是他最为担心之事,在得知程恬进了陈国东部之后,他就怀疑柳光是否会放一部分莲法军去攻自己后路,如今看来,他的担心竟成事实。
  程恬双眸紧紧盯在李均脸上,想从他脸上看到哪怕是一丝的异样神情,但令他失望了。李均仍旧是安然自若,似乎他的话没有任何作用。
  “程掌教放心,宁望城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去,倒是程掌教,你那些经过柳光界内的将士何在?”
  程恬心中也登地一下,绕道柳光辖区去攻击李均的后路,这本是个极为大胆也是极为冒险的计策,成则大获全胜,但败也可能使自己数万精锐与心爱将领,成为敌人的俘虏。因此,李均的反击,也让他颇为震动,他也有几日未收到郑定国的消息了。
  “李统领果然不凡,只可惜不识天时。”程恬并未被李均的虚言完全唬住,他哈哈一笑,道:“若是李统领肯信我神宗,我愿举统领代我为掌教。”
  李均正欲反击,程恬忽然摆了摆手,道:“多言无益,李统领好自为之,只需记得我的话,神宗始终欢迎李统领,告辞了!”
  于是,李均与莲法宗最高领导者之一的会面,便如此草草收场,目送对方缓缓退去,李均心中却汹涌澎湃,环首四顾,看看自己的部下,再看看那些裹着粉红头巾的莲法军将士,无论程恬所言是实是虚,在今后的战斗中,这些生龙活虎的壮士,会有多少将长眠于眼前的大地之上,化为枯骨,化为尘土……
  李均自程恬撤兵去缓缓退军,退军的速度较之一般时后要慢上一倍。已经作好追袭准备的程恬却令莲法军只是紧紧跟随,并没有急于追上李均。
  “李均得知其后路有险,军心大乱之下,如果全速后退,必然导致兵败如山倒。”见了李均撤退之景,程恬颇为感慨地道,“因此他故意慢慢撤退,此人用兵,果然名不虚传。”
  “掌教真欲让李均加入我神宗?此人残杀过成千上万神宗弟子,只怕人心不服啊。”甘平皱眉道,从程恬语气中,他听出了爱才之心。程恬的爱才,在莲法宗诸掌教里是出了名的,也正是因此,他才能聚集这么多性格迥异的文武部下,也才能容忍汤乾这般野心勃勃的手下。
  “哈哈,若是能让李均为我神宗效力,又可以使我神宗多少弟子免于惨死?”程恬随意驳了一句,但又摇了摇头,“只可惜,从李均用兵与为人来看,我神宗之中,无人能令其真心效力。”
  甘平默然不语,眼中闪了几下光,对于程恬如此推崇李均,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李均再强,终究是一个人罢了,如果郑定国顺利攻占宁望,那么此时他便会陷入夹击之中,能活着逃走就算不错了。
  此时的李均,确实已经陷入了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两难之境,前进,是用兵极为厚实的程恬指挥的十万莲法军那气势浩大的部队,后退,是被郑定国领着数万莲法军攻占的宁望。虽然他尚在退回怀恩的半途之中,宁望失守的消息业已传入他耳中。
  “兄弟,如今该如何是好?”孟远不禁问道。李均青着脸,在马上默默行了许久。和平军将士之中也没有了往日的说笑之声,这种面临前后夹击的险境,对于和平军来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
  “请统领放宽心,给我五千人,我便去夺回宁望。”蓝桥骑马的姿势有些笨拙,但好歹无需再用两只脚追着四只脚跑了。他对于战略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因此不能象孟远那般深刻体会到李均的压力,也正是因此才能有此豪言。
  李均摇头不语。五千人如何能夺回宁望?便是倾目前和平军之力,也没有绝对把握攻取宁望,更重要的是,身后这十万之众的莲法军既不急于攻击,又不肯放过和平军,摆明着是要逐渐增加压力,直至将和平军压垮的架式。自己原以为莲法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今看来,其中是有不少能人异士的。那个掌教程恬,表现出的能力气度,就绝非自己以前遇到的对手所能比拟。
  还有一个柳光。他既是让莲法军安然经过他的地方来袭击自己,怎知他会不会与莲法军相勾结?若是如此,此人与陆帅齐名,只不过在追随陆帅之时学得他一点皮毛的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脑海中被这个问题缠绕良久,却始终没有答案。冬天即将过去了,但和平军的冬天,似乎才刚刚来临。若是他知道柳光还在余州给他挑起了内乱,李均此时只怕更加难以自安。
  “先回怀恩再说,怀恩城池虽然有些破损,但仍足以守护,城中积蓄粮草足够我军吃上一年,只要能挫莲法军锐气,就无需担心了。”想来想去,李均不得不承认,这一战他没有主动权,只能被动地等待了。
  “若是莲法军围而不攻,莫非我们也同他们耗上一年?”蓝桥对于这种消极的守势颇为不满,问道。
  “放心,莲法军为了出我意料,这次行军必然未有长期作战的准备,而且十余万大军的粮草补给,又绝非一轻易之事。这附近诸城都无存粮,他们的补给必然会有困难,到那时他们会不战自溃。”李均如此安慰他,从战理来说,他判断的没有错,但他心中却始终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哪儿漏了一点什么。
  “蓝桥,你随我在怀恩城。孟远,你去宝山城,我与你随机应变的全权,如若敌军攻你,你便闭城坚守,如若敌军攻我,你便自小路断其粮道。范勇,你领速去原定城,我也授与随机应变的全权,必要时可弃守原定,赶回怀恩。”
  “是!”孟远听得他的安排,口中应了下是,但人却未动,李均这样安排虽然使得和平军可以相互接应,无论莲法军攻哪一方,另两方便可以侵扰牵制,但同时也分散了和平军兵力。
  李均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们无需守多久,只等宁望城夺回,或是敌军粮尽,我军便可转入反攻了,到那时,我们再见面吧。”
  “我军尽皆忙于防守,怎么有余力攻取宁望?”孟远问道。
  “十日前我令凤九天调彭远程来陈国,算算时间,此刻他应到了会昌城,只要他得知宁望有变,以他智虑,夺取宁望当不在话下。”来自余州的援军,这是李均的主要希望,他却不知,余州忠于他者,此刻正苦盼他回军救援。
  范勇呵呵笑着驰了出去,孟远也跟着离开。李均看了范勇背影一眼,再看了看身旁跃跃欲试的蓝桥。本来守卫原定的最佳人选应是蓝桥,但他勇猛有余而计略不足,随机应变更非其所长。范勇虽然武勇将之蓝桥相差甚远,但在随机应变上,却是自己帐下不错的人选。只时他深刻地感到,帐下缺乏得力的将帅。
  “若是彭远程在此,那就好了。”李均不由又想起彭远程来,彭远程实为难得的帅才,但凤九天说他与童家的余党有联系,这件事且等眼前危机过后再慢慢来查问。
  得知李均分兵驻守三城,程恬哈哈一笑,问汤乾道:“汤上师,不知有何妙计可破李均?”
  汤乾用手指轻轻揪着耳畔的一缕头发,片刻之后笑道:“李均是想我军无论攻取哪座城池,他其余两城都可来救。既是如此,我军也不妨兵分三路,同时进逼三城,让他每座城都自身难保,救无可救。”
  “只怕没那么容易吧,李均焉能不知他分散兵力,我亦可以分散分力对之?”甘平问道,在程恬帐下将领中,他年纪最幼,不过二十五岁,也最好学,每当要布置战术之时,他便会刨根问底。对此汤乾不以为意,而程恬更是鼓励他多问多学,曾对汤乾道年青一代莲法军中,甘平他日必成大器。
  “哈哈哈哈,上师又是在卖关子了,甘祭酒仔细想想。”程恬半是玩笑半是考考甘平。
  甘平脸上露出羞红,但神态却依旧自若。沉思了会儿,他大悟道:“莫非上师之意,攻是虚的,不过是要让和平军不敢出城罢了?”
  “正是,哈哈。”汤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则是为此,二则是为等和平军溃逃之际,我军能紧随追击。”
  “只怕和平军没有那么容易溃逃吧,我去若不攻城,他们便会一直守下去,怀恩城中粮多,我军粮少,如何与之相持?”甘平进一步问。
  “后院起火,李均的余州出大麻烦了。”汤乾目光变得炯炯起来,与程恬相视一笑。程恬接着道:“适才郑定国上师派人前来,说余州有数个城主乘李均不在之机,起兵叛乱了!”
  雷鸣城中,正是山雨欲来。
  在俞升的努力下,这几年间战火不断的雷鸣城大多数百姓,都决定暂且撤往狂澜城,如此众多的人口,一日一夜行不过三十里,只怕还未到数百里外的狂澜,半路上先要被彭远程的追兵赶上了。
  此刻彭远程尚未起兵,只是如凤九天所料,命人修书一封,以要平定四城之乱为借口请调狂澜城守军。凤九天一面款待来使,令其暂且不急于回去,一面加紧安排撤退事宜,来使见城中慌乱,只道凤九天在征调城中百姓为军,支援彭远程,也不以为意,等拖了二日,彭远程的第二位使者再来催问时,凤九天便直言道:“以彭城主军力,平定那四城叛乱已是足够,为何还要来调这雷鸣城守军?”
  使者此时方知中计,再要回余阳已经晚了,彭远程也早知会如此,因此又过了两日,余州尚忠于李均的各城中纷纷接到彭远程信使传来的檄文,只道凤九天怀藏贰心,欲将李均害死在陈国,彭远程要替李均清其侧畔,以挽危局。
  凤九天见了那檄文,冷笑不语。彭远程以清侧畔之名行叛逆之时,对于他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有了这宝贵的六日时间,雷鸣城的百姓已经远去,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弃雷鸣城之顾而守狂澜城了。
  陈国崇德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彭远程身着朱红的大氅,于余阳城祭天地誓师起兵。在慷慨激昂的陈辞之后,他便令部将宋溪为先锋,幕僚史泽为参谋,先领一万五千精兵前往雷鸣城,自己则领后军于余阳城防止背后的肖林。
  这其实是出于慎重而为之,肖林此刻要面对的,是江润群等四家的围攻。在公孙明巧妙的安排之下,彭远程与江润群等达成了默契,他们负责对付控制着余江城与余平城两城的肖林,以使之无力牵制彭远程进攻北余州的雷鸣诸城。
  而肖林原本兵力不足三万,又被李均抽去一万有余,面对四城五万军队的进攻,自保尚且嫌不足,何论其他。幕僚对彭远程提出这个问题时,彭远程却冷笑着道:“肖林为李均故旧,对于李均相当忠心。而且他是佣兵统帅,一城一地对于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出钱雇请他的人。因此,如若我军倾巢出动,则肖林也定然会弃余平余江不顾,到那时我军便进退两难,我怎能行此下策?”
  “彭帅之意是,要逐一击破?”史泽眼中闪着奇光,问道。
  “正是,你史泽你莫忘要打着我的旗号,一定要大张旗鼓,显得我军倾城而出。”彭远程白净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想然心中也是有些激动。
  “肖林啊肖林,即便你看透了我的计策,这个陷阱你也是非入不可。”他心中暗想。
  史泽见他陷入沉思之中,便轻轻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彭远程的老仆走了进来。
  “大人,夫人请您。”
  彭远程颇觉诧异,彭夫人颇有胆气,这曾令李均也极为钦佩。她向来不过问彭远程的军务,为人极是贤淑。彭远程虽然又娶了两个小妾,但对于结发妻子是敬爱有加的,常以“内有贤妻”自夸于人。按照以往的习惯,只要见彭远程忙于军务,彭夫人便不会以任何琐事来分他的心,今日却主动请他前进,这让彭远程感到意久。
  “夫人有何吩咐?”来到后房,见夫人脸色颇为严肃,这加深了彭远程的疑惑,便问道。
  “请大人此来,是想问大人一事。”彭夫人略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如何措辞,紧接着她便尖锐地问道:“大人此次举兵,究竟是为了救李统领之命,还是为了夺李统领之地?”
  彭远程脸色一沉,有关他起兵目的之事,除去史泽这样的亲信之外,大多数人都只能猜猜而已,因为他对外打出的旗号,还是清除李均身侧小人,拯救和平军于危难,但他的夫人却一语就将他想回避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语气之中,似乎还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愤怒。
  “此事乃这务,妇道人家,还是少过问些的好。”彭夫人的问话,让彭远程从方才对于自己计谋的得意之中冷了下来,言语中也就有了几分怒气。
  “大人,李均其人如何?”彭夫人自知语失,便放缓了语气,问道。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好好在家等好孩子。”彭远程见她软了下来,也不想为此事伤了夫妻间的情份。
  彭夫人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柳眉轻扬,道:“请大人回答妾身的问题。”
  “我还有事,不想同你揪缠些这样无聊的问题!”彭远程腾地站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心中一时间觉得象是有团无名之火在燃烧,烦躁无比。
  “大人!”彭夫人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来,道:“大人,妾身自与大人结发,十余年来未曾过问大人一件外事,此次与以往不同,还请大人听妾身一言。”
  彭远程眼见她仰起头,脸上满是乞求之色,心中微觉不忍,道:“你说吧,我在听。”
  “大人,李均与朱家不同,大人先前背朱家而择李均,可谓弃暗投明,如今大人却弃李均而欲谋叛,此所谓明珠投暗……”
  “且慢,谁说我要弃李均而谋叛?我此次举兵,正是为了救李均之性命,清除他身侧小人。”
  “大人此言,骗骗外人尚可蒙蔽一时,可怎能骗倒你的结发妻子?大人此次举兵,若是为了救李均,目标应是切断了李统领与余州联系的江润群等人,而为何是雷鸣城?”
  彭远程心中微微颤了下,自己一切布置,确实都被夫人的这句话揭穿了,全余州稍有些头脑者,大概都能想到这一点吧,所不同的是只有夫人才敢在自己面前将这个怀疑说出来。
  “是又如何,我彭远程才智怎可居于一介卑贱士卒之下?”彭远程瞪着妻子的脸,“你也希望我顶天立地,为我们的孩子打出一片天下,是也不是?”
  “妾身希望自己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孩子们也希望他们的父亲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彭夫人也盯着自己丈夫的眼,这在一向柔顺的她来说,是从没有过的。“可是大人,你若是背叛李均,可曾想过自己真的是李均的对手么?如若举事失利,妾身与孩子当如何?大人,还望三思而后行……”
  “不用操些如此的闲心,我既敢如此,便有我的主张。”
  见以利害关系无法说服彭远程,彭夫人不得不孤注一掷:“大人,即便是大人举事成功,可天下之人,悠悠众口,大人不怕旁人说大人是个背主弑上的无君无父之人么?”
  “住口!”彭远程伸手给了妻子一个耳光,怒道:“贱人,竟敢如此无礼!”也不管妻子嘴角流出的血丝,径直离开了后屋。
  “大人……大人……”彭夫人带着哭腔的喊声没有将他唤回头,当他走出了后院,彭夫人的凄凉的呼声仍旧在耳:“大人,妾身不忍见大人自寻绝境,不忍心见大人身败名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彭远程懊恼地摇了摇头,将妻子的哀泣甩得远远的,眼中闪闪发光,见到的又尽是自己称霸余州自立为主的景致。
  当极度的野心燃烧起来之时,即便是智者也会被假像蒙蔽双眼。
  天气逐渐转暖,一冬的冰雪也开始融化,各处的溪流都被山上的融雪塞得满满的,汇入江河之中,直至奔腾到海。
  但寒意却还没有消褪。李均站在怀恩城头,极目四顾,天地一片苍茫,冷风让他身侧的和平军战旗烈烈作响,清晨的号角在四处响起,使得这即将的战场,份外显得空旷。
  似乎是为了与和平军的号角声相应和,远方莲法军营寨处也传来了悲壮的号角声。大队的莲法军,头裹着红绸的莲法军将士自营寨中鱼贯而出,在怀恩城前列开了阵势。
  “又是如昨日一般,只是出来操练吗?”魏展披着厚厚的狐裘,在城头来回踱了几步,迟疑着道。
  “先生且再看看。”李均轻轻扬起眉,虽然心中象有块大石压着一般,令他有些沉重,但从外表上,他看起来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和平军战士敬慕地望着他,面对敌人十万雄兵,仍然如此镇定,也只有李均方能做到吧。
  莲法宗士兵列成了两个方阵,每阵都足有万人之众,从怀恩城头望去,下面全是一片红色的海,又象是黄土地上绽开了无数朵红花。两个方阵以极快的速度向怀恩城逼了过来,这让城头的和平军战士将心悬起,但距城甚远之时,莲法便突然止住,和平军战士的心于是又放了下去。
  紧接着莲法军两个方阵开始变化,双方一进一退,阵势也由方阵变为锥阵与雁阵,一方似乎欲突破对手,另一方则自两翼快速向对方侧后迂回。突破的一方似乎要陷入包围之中,但他们突然加快了速度,又将从后侧迂回而来的对手甩开,成功从对方薄弱的腹地突了进去。
  “攻防有序,果然与薛谦大不相同。”魏展点点头,莲法军大多为平民百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将部队训练成这个样子,这支莲法军的统帅定是熟悉兵法。
  “若是先生,当如何破之?”李均轻轻笑了一下。对于他来说,敌人的这些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而且对方的用心,他也大致清楚。
  魏展盯着莲法宗的阵势不断变化,数万人雷鸣般的呼喝声震动四野,他略一思忖,面有喜色,道:“我知道了,这去莲法军虽然训练有素,但尽皆为步卒,破之极易,有五千骑兵,便可斩尽这两万莲法军。”
  “正是,陈国不产马,其马皆来自岚国或穹庐草原,如今陈岚交恶,穹庐草原之戎人又将马价抬高,即便是官军尚且缺马,何况莲法军?如此规模之军,若无骑兵与步兵、弓弩手相配合,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要想破之,其实不难。”李均缓缓地道,但却没有出城与莲法军一战的意思。
  “统领在担心什么?”魏展忍不住问道,普通战士看不出李均的那丝隐忧,但他却能看出,以李均的性格,如何会见有可胜之机而不出战?况且李均所长者本身便是在野战中以奇计攻敌,守城之战,他打的并不多。
  “没有什么。”李均将目光投向另一侧,不让魏展从自己目光中再窥查心事。那一侧,是自宁望城来的一支莲法军,也约有两万余人,如此规模的部队,然怪宁望城会失守。
  “彭远程究竟在做什么?”李均心中暗想。被困在怀恩城已有三日,若是以当初的计算,此刻彭远城已经准备好要攻击宁望,从而给自己减轻压力。现在他之所以不敢令骑兵出城突击,就是担心莲法军一面后撤,一面从两翼切断骑兵回城之路,如果彭远程能将宁望的莲法军击破,至少是吸引走,那自己就可以腾出手来解除怀恩之围了。
  最让他奇怪的是,莲法军放弃步卒与数量上的优势,只是围住怀恩城,却不进行攻击。围而不攻,难道是想等城中粮尽?可城中余粮尚可支持一年,反倒是莲法军十余万之众,粮食完全依靠从石塔城运来,短时间内尚可支撑,长久来看,首先粮尽的,必定还是莲法军本身。
  以这支莲法军统帅程恬到目前为止给李均的印象来看,他不是会出此下策之人。那么就是说,他另有诡计,围而不攻的时间拖得越长,城中无法与外界联系,士气便会越低,以此来看,他莫非是想让和平军自己崩溃?
  如果是这样,那程恬未免太小看和平军了。和平军士气高昂,绝非一两个月的围困所能消褪的,程恬必需另想他法,只是不知,他会想什么方法呢?
  李均思忖良久,终究觉得难以推测,他正欲下城回营,莲法军营寨中忽然鼓声大作起来。他讶然回首,只见原本在训练的莲法军又左右分开,开始向怀恩城逼近。
  在弓驽射程之外,莲法军停了下来。当中闪出一队骑兵,在多为步卒的莲法军中分外显眼。李均凝神一瞧,当先骑着匹白马者,正是程恬。
  “请李统领下来说话!”莲法军中有人高呼道。李均快步自城楼下来,领着自己那千骑护卫,快马出了城。
  “程掌教有何吩咐?”李均面带微笑,他心知程恬此来必然要斗一番嘴,自己必需要不动声色,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斗嘴不过是形式,斗智斗心方是程恬此来的目的。
  但程恬面色却极为严肃,盯了半晌,然后道:“此人不知李统领是否认识。”
  李均顺他手指望去,只见他身侧一将,手中捧着个盒子,见他望来,便将手中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人头!
  “啊!”李均忍不住呼了声,那颗人头怒目而视,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却仍如死者生前最后时刻那般。李均心中一阵波动,这颗人头,分明是前往余州运粮的尚怀义!
  “是谁杀了他?”李均淡淡问道。
  “我杀的,三个回合。”那捧着头的将面带冷笑,嘲弄地看了手中人头一眼,又瞥了李均一眼,似乎在判断斩下李均的头颅需要多少个回合。
  “这是我帐下押粮官尚怀义。”李均慢慢地道,心中开始有些明白,尚怀义定是押粮过程中遇上了夺取宁望的莲法军,不敌战死。眼前这个白面长须的男子,神态间虽然傲气凌人,但李均分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流转不息的灵力。此人武勇,只怕自己这边仅有三四人或可与之一战吧,难怪尚怀义会死在他手中。
  “原来是你杀死的。”李均接着道,忽然大吼一声,道:“蓝桥!”
  蓝桥精神一振,挺胸道:“在!”
  “去取下那个狗贼的首绩,以祭尚怀义在天之灵!”
  蓝桥翻身下马,右手执着他那长柄巨剑,大踏步走到两军之前,伸出左手向那将一招手,道:“狗贼,前来授首!”
  那将摇枪便要冲出,程恬却拦住了他,道:“定国,少安毋躁。李统领,我此次来,并非是与你交战的,而是要替这尚怀义传一个口讯。”
  李均召回了蓝桥,他令蓝桥出战,原本就是怕部下见到尚怀义首绩之后士气低落,因此令蓝桥这等勇将出战。既然敌人不接战,那么双方就基本扯了个平手。
  “程掌教请讲。”尚怀义临死之时仍托人转告的,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重要到即便是让敌人知道也在所不惜,而程恬之所以真的转告,这个消息显然对于李均来说并非好消息。
  “余州江润群等城主,已经起兵叛乱了,李统领后院起火,身处绝境尚不自知吧?”程恬的消息,既是在李均意料之外,又是在李均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江润群他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大好时机,自己无法回军平叛的时刻起兵。意料之内是他原本就有逼江润群叛乱,从而使得余州隐伏起来的反对者全部暴露一网打尽。李均此时却没有料到,尚怀义死时根本没有让敌人转达过什么口讯,程恬不过是借尚怀义之口,让这个原本真实的消息更为真实罢了。
  李均没有回头,便从身后的轻微骚动中明白程恬的消息带来的震动。回去之后,无论自己如何要求保密,一夜之间这个消息还是会传遍全营。他轻轻簇了下眉,但旋即展开,微笑道:“多谢程掌教转告,这份人情算我欠下了。下次,我若斩杀他。”说到这,李均顿了一顿,用戟尖斜斜指了郑定国一下,虽然隔着老远,郑定国仍觉得有股几可穿金洞石的杀意,直刺向自己。这强烈的杀意,却让郑定国身上那种勇猛过人的武将特有的鲜血沸腾起来。但李均没有理会他,只是接着向下说道:“我若斩杀他,也会先给他留下口讯的时间。”
  程恬心中暗赞了一声。他之所以停了三天不攻,直到今日才将余州内乱的消息传来,目的便是要让怀恩城中的和平军疑神疑鬼,从而增加这个消息的杀伤力。他假借已经死去的尚怀义之口,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李均却抓住在战场上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给尚怀义交等后事这一漏洞,虽然没有指明,但言语间却点出他在说谎。即然尚怀义不可能要他传口讯,那么这个口讯的内容也定然是假的了。李均于轻描淡写之中,便将他费尽心机安排的攻心之术消弥无形,相反,若是李均拼命反驳,则反而会更加深士兵的疑心。
  果然,李均身后微微的骚动平静下来。李均哈哈笑道:“程掌教,你费尽心机的攻心之策,也不过如此,现在话已说完,我倒有一句话想当面同程掌教说说,不知程掌教是否愿听?”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如此我先对李统领说了,那么李统领所说的,我便也只好听着。”程恬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话辩护的意思,在李均说出那番话后,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二人笑来笑去,外人见了只以为是多年未遇的好友在寒暄,却不知这笑之后,都藏着致敌于死地的尖刀。
  “以程掌教之智,当知怀恩城险粮足,若旷日持久拖将下去,于莲法军极为不利。我分兵三城,程掌教也分兵对峙,莫非是要等粮尽之时,为我如虎驱群羊般追杀么?”李均将两军目前的形势简略地分析了一遍,又大声道:“程掌教若是有胆,何不与我在这怀恩城下决一死战,若是无胆,为何不速速退走?”
  他先前说话,声音都很和缓,而此时突然转得高亢,震得莲法军前排将士耳朵嗡嗡作响,胆子略小的甚至连接退了几步,似乎随着他的这大喝,和平军便要冲了出来。这一来形势急转,反而变成了李均用攻心之策动摇了莲法军的士气。
  程恬微眯起眼,李均才智,更胜于他的想象,这样的人才,处于绝境之中尚能以攻心之策反击,实在是了不起。其实他与李均一样明白,李均相信他所说的余州内乱之事,若是他要欺骗和平军,至少得编个更合理的故事方才算数。
  “足智多谋如李统领土完整者,仍欲逞匹夫之勇?”程恬也只是淡淡一句,李均大喝带来的气势,便被化去大半。程恬所言不错,象李均这般指挥千军万马的帅才,原本不应将自己置身于锋刃之间逞匹夫之勇。
  二人都有些无奈的感觉。象这样斗将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分晓。于是两人交换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有退意。程恬先道:“李统领,无论你信是不信,尚怀义的遗言我是代到了,他的首绩我留着也是无用,定国,将首绩送过去。”
  郑定国一手捧着那盛着首绩的盒子,一手绰枪,缓缓向李均阵中走来。李均示意蓝桥去接过来,蓝桥也单手执剑,大步跨出。两员勇将一骑一步,逐渐接近中。郑定国忽然一夹马腹,那马箭也似地奔了起来,风一样掠向蓝桥,蓝桥则挺胸而立,巨剑斜举,只等郑定国攻过来。
  郑定国本意蛤是叫吓吓蓝桥立威,却不料蓝桥昂然一立,气宇之间隐隐有大家风范,显然是个一流的高手。他不由得心痒难熬,伸出枪便刺了过去。蓝桥也不甘势弱,一矮身让过枪尖,脚步快移,巨剑顺着枪柄便扫过去,直切向郑定国手指。两人身上灵力,随着这兵器的相交,自然而然转化为罡气,发出嗖嗖的破空啸声。
  程恬与李均同时呼了出声,郑定国横枪柄格住蓝桥之剑,相互瞪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是个难缠的角色,真打起来没有几百个回和难分出胜负,只得收住手。郑定国将盛头的盒子掷了下来,蓝桥伸手捧住盒子,盒子在他手中破裂开,露出里面的人头。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蓝桥没有料到郑定国会在这盒子上附上灵力,因此输了半招,心中极为愤怒,况且郑定国如此,是对死者不敬之举,故此蓝桥问他姓名。
  “庸广郑定国,你记住了没有?”郑定国傲然而答。
  “我记住了,你也记住,你的头我定下来了,在我斩杀你之前,你可千万别死在他人手中,我是蓝桥!”蓝桥咬牙切齿地道。
  “无名之辈,我已经忘了。”郑定国之语只激得蓝桥恨不得立刻与他动手,但李均的呼喝此时传了过来。
  “蓝桥,回来,我们先得为尚将军安排个合式的葬礼,至于这个小子,我保证他的头是你的就是。”
  “李统领,若是觉得无路可走,请到我军中效力,以李统领才智,神宗绝不会亏待。”正当李均欲回马入城时,程恬忽然高声叫道,然后大笑起来。
  “多谢程掌教好意,对了,有件事我倒忘了,程掌教自陈国南路而来,想必和柳帅交过手吧,不知程掌教以为柳帅其人如何?”李均也哈哈大笑起来,二人最后一句话都是含有深意,程恬是在加深和平军将士对余州叛乱的相信,而李均则是在反讥程恬不过是自陈国南路逃来的败兵。
  将尚怀义的首绩好生安葬之后,李均回到了自己大帐之中,陪同他的,唯有魏展一个而已。李均与程恬见面,魏展虽未在场,但也听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在此无旁人之处,他紧皱眉头,问道:“李统领以为,程恬所言有几分真的?”
  李均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是十成十地相信余州发生叛乱了。魏先生初次见我之时,便劝我回军,不也正是料到余州不稳吗?”
  魏展也苦笑了一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李均这支孤悬于外的和平军确实危矣。自己刚刚找到一个值得将性命托付以换取日后无尽荣耀的主上,便又遇上这等的危局。
  但他又振作了精神,只有在如此绝境之中绝处逢生,方能显出李均的盖世奇才,方能让自己有用武之地。因此他开始思忖,如何方能既击退这死缠烂打等待和平军崩溃的程恬,又能迅速回军余州?
  李均抬头望了他一眼,将到嘴中的另一句话又吞了下去。他真正担心的,其实并非看似孤军在外的和平军,而是余州。彭远程不稳之消息,凤九天早就传了过来,虽说当时不过查无实迹,但谁能保证彭远程不会乘此机会起兵叛乱?若是如此,唯一能牵制彭远程者,便只有余江城的肖林了,他手中有万余人马,也只能起牵制作用而己,可他为人性格,自己再清楚不过,身为佣兵对于雇主却极为忠诚,他这种性格能活到现在已是异数,这一次,只怕……只怕……
  他有些不敢想了,肖林作为他的启蒙老师,自从来余州起便一直对他尽心辅佐,如果在这次危机之中出现意外,那便是陆帅之后给他的第二记重击。
  还有,虽然不敢想,但必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肖林若是兵败,彭远程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击雷鸣城,凤九天于内政虽然是举世无匹的好手,战略上也有着第一流的眼光,但在战术决策上,从未指挥作战过的他,又能表现出什么样的手段?留在余州的和平军将士,能否真心信任他,且全力助他?这一切,都似乎带有极大的疑问,都似乎模棱两可,也都似乎要将李均压向无法喘气的绝境之中。


第七章 重创
  余江城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从上至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变弄得不知所措。
  肖林在战术变化上,可以说是李均的启蒙老师,当了数十年佣兵的他,从血海与尸山中爬出,对于如此的叛乱混战,早就见怪不怪。乱世,人命不如一条狗,而军人的性命则连狗屎都不如,这是他常对自己的部下们说的。但此次却有所不同,江润群等的叛乱,原本在李均意料之中,他如彭远程如果两路夹击,即使彭远程心怀二意拥兵观望,李均急速回军之下,江润群等不用十日便可安定。但江润群起兵已有五六日,不但彭远程没有征讨他们的动静,倒是他们似乎有恃无恐地纠集起来杀向余平城。为了以防万一,肖林不敢亲自去余平迎战,只是将大部分兵由副将领着派向那儿。
  紧接着彭远程与凤九天的密使先后赶到,二人都极力指责对方阴谋叛乱。肖林明白凤九天深得李均信任寄之以大事,叛乱的可能性微科其微,而彭远程则野心勃勃,见李均处于不利之局,起兵反叛的可能性极大,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凤九天这边。他虽然选择明确,但他麾下的将士却禁不住对各种流言将信将疑。即便是他,听了一些流言,心中也颇觉担忧。比如说诸如李均在陈国兵败被杀、银虎城司马辉与彭远程联合夹击凤九天、雷鸣城已经被攻下等等。这些都是彭远程派来的细作散布的流言,肖林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向将士们解释。
  他派往余阳城的细作终于赶回来,带来消息,说彭远程以宋溪、史泽为先锋,亲自为后军,倾全城之力去攻雷鸣城,而雷鸣城本为和平军远征陈国的中转,其中囤积粮草物资无数,凤九天与华宣更是留在此城中。
  肖林听罢皱紧了有些泛白的眉头。今年一过,他便已五十了,在多数活不过三十的佣兵之中,如他岁数者,可谓之少有的长寿。
  “唉!”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部下们面面相觑,没想到思考良久,他的结果却是长叹。一个部将问道:“统领何故叹息?彭远程倾巢而出,正是我军奇袭余阳的好机会,即便我军不出,亦足有自保不至两面受攻,等李统领回军仍足以扫平余州。”
  肖林苍凉一笑,心道:“若是彭远程真是如此愚蠢,那倒是好了。”彭远程的安排,他心中极为清楚,攻击雷鸣城,不过是诱他来救罢了。自己若去救,则彭远程可以免去征讨余江的行程在余阳城下击败自己,若不去救,则雷鸣城危在旦夕。
  “我活了五十岁了,以佣兵而言,死已不足惜。”他慢慢道,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感情,“李均是在我军中成长起来,我看着他长大的,无论他如何英雄盖世,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我子侄辈。身为长辈,为后人留下点东西,是每个人的愿望,如果可以,我也想为李均留下些东西。”
  众将脸色慢慢变了,肖林言语神态固然平静,但他们都听出内中有不祥之兆。肖林又道:“传令,弃守余平,以虚兵暂且止住江润群等的进攻,余军于两日内回到余江城,我要尽全力与彭远程一战,不可让彭远程夺去李均基业!”
  将士们松了口气,只是集中军力攻打余阳罢了,看来先前的不详感觉,不过是误会。唯有肖林自己,仰首看着屋顶,暗自道:“凤九天啊凤九天,望你有那么三分五分真本领,知道不可与彭远程硬拼,知道不可争一时一地的短长……”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以和平军在余州的实力,若是正面与彭远程对抗,除了李均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是彭远程对手。如果分兵守城,只会被彭远程各个击破,只有将雷鸣城撤空,全力镇守狂澜城,坚壁清野,在大饥荒过后的次年,夺不到雷鸣城物资粮草的彭远程便无法持久,而失去了雷鸣城的物资也就意味着和平军面临暂时缺粮的窘境,即便通过狂澜城港口补充,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如此数量的粮草。现在关键在于,即便凤九天意识到这一点,从雷鸣城中将物资撤走或销毁,也需要一段时日,而彭远程,会不会给凤九天这段时间,是个关键问题。
  想来想去,凤九天也难以乐观地以为,彭远程会看不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便是自己全军出击,去牵制住彭远程,如果成功攻下余阳,彭远程剩余一座大谷城,便没有战略回旋余地,反之,即便是失利,自己也能为凤九天争取到宝贵的撤退时间。
  雷鸣城中的凤九天,看似轻松。每日里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公务,虽然军情紧急,但他却仍不肯早一刻进入官署。他这种平静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感染了周围的人。军民中也流传着“李统领早有锦囊妙计,故此凤先生胸有成竹,只等彭远程来攻便要斩杀这逆贼”的流言,这半是凤九天秘令赵显传播的,半是百姓自己夸大其词。但无论如何,凤九天的镇定,让整座数十万户的城撤离得极为顺利。
  但接下来的消息便让凤九天有些慌乱了。银虎城守军虽不多,仍有近万人,本已经在赶往雷鸣城的途中,却被司马辉中途召了回来。同样出身于世家望族的司马辉在这次激变中处境极为复杂,一方面他心向李均,另一方面他的兄长司马云却是彭远程信任有加的幕僚。彭远程的密使与司马云的家书,是同一个人带来的。这令他不由得迟疑起来,便将银虎军撤了回去,以拥兵自保。
  “司马辉此举,安的是什么心!”苏晌惊道,“周杰也不阻止他么?”
  “权在司马辉,周杰便是想阻止,又能如何?”凤九天捋着胡须,摇了摇头,面对苏晌与俞升,他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住镇定。
  “如今之计,不可逼司马辉过紧,若是逼他过甚,反倒将他推出了彭远程一头,那时大事危矣。”俞升也道,略一迟疑,他又道:“凤先生,我愿前往银虎城,以安司马辉之心。”
  “如此甚好,俞兄辩才,定能让司马辉回心转意。”凤九天大喜,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便是这样能为之分忧的人。“俞兄此去,只要能令司马辉维持中立,便是成功,若能令其以银虎城为狂澜城之臂助,就更好了。”
  “事不宜迟,我这便前去。”俞升大步便要出门,凤九天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阵狂喜,道:“俞兄,请慢,我记起一事来,李统领当初曾有意无意吩咐过我,我却险些忘了!余州有救矣!”
  彭远程得知肖林自余平城撤军弃城,全军日夜兼程赶来余阳之后,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肖林对李均,已经超过了佣兵对雇主之忠心了。”
  “彭帅不可大意,这肖林久经阵战,绝非易与之辈,若是大意战败,则大事去矣。”郭云飞出言提醒,他与史泽二人,对于彭远程来说不亚于左膀右臂,一个善于出谋划策,一个善于冷静决断。彭远程点头道:“郭先生言之有理,此战我军不可守城,城南三十里处,有一地名为落月坡,此地险狭,足以伏击肖林,先生以为如何?”
  “好,此地属下曾去过,确实是伏击的好去处。”郭云飞思忖了片刻,又笑了起来,“肖林必然要于此处断首丧命。这月字不是肖字去头么,肖林断头且落下,此地名于肖林大凶。”
  “不是先生提醒,我倒没注意。”彭远程也笑了起来,虽说他并没有一般人那么迷信,但听到这巧合,也忍不住欢欣。“此战事关重大,我亲自出战,请先生留守余阳城,以策应我部,如何?”
  “彭帅请吩咐便是。”郭云飞精神一振,从彭远程口气之中,隐隐有事成之后让他为余阳城主之意,他如何不兴奋。
  阴沉沉的天气,一点也显不出春日即将来临的样子。长长的部队,扭扭曲曲行在蜿蜒的驿道之上,自高处向下看去,有若一条灰色的蛇在黄色的沙石地上爬行。
  肖林来到路旁一处小坡上,凝神向前方瞧去,远处被淡淡雾气所笼罩的,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虽然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势,但对于大军来说,在这类被千沟万壑嶙峋怪石所分割开的地形之中,是无法展开作战的。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肖林心中暗想,若他是彭远程,决不会让自己攻至余阳城下,而会在野外觅机决战。进入攻城战攻击一方固然面临困境,而防守一方也意味着将战斗的主动权拱手相让。无论是李均,还是彭远程,都不会放充战争中对先机的控制。
  这里当是最好的伏击所在了,丘陵之间有道长长的缓坡,彭远程只要在两侧埋伏上军队,待自己军行一半,便突然冲出,让自己首尾不得兼顾。只不过这一手用来对付自己的佣兵战士,似乎有些将自己看得太弱了。
  “传令下去,全军暂停,我要让彭远程见见我的厉害。”虽然对此战结果并不乐观,但这年近半百的佣兵老将,却在心中激起自己的豪情。
  如他所料,彭远程果然将部队埋伏在这里。探马早将肖林军的动静报了过来,但在接近落月坡之后,为防止肖林发现自己隐蔽之所,彭远程撤回了细作。
  远处马蹄声渐急,听这声音,肖林果真是将全部能调动的军队都调了过来,足有两千骑兵,在如今的余州,倒也算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了。
  “可惜你遇上了我。”彭远程嘴角边噙起一丝冷笑,即便不在此处伏击,他也有信心凭借自己兵力上的优势击败肖林,但如果能省下些力气,当然更好了。
  “肖林!”他一眼便见到,在骑兵的簇拥之下,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将神色匆匆,自他埋伏之处过去。部将们侧目望向彭远程,彭远程却淡淡一笑,示意放过前军。
  待得肖林领着前军远去,一大队士兵才快步追了过来,若是起先便冲出去攻击肖林的骑兵,此刻便会被这群士卒杀个措手不及。
  “肖林胆子不小,竟然以自己为饵,诱我攻击他,此时虽然地形不平,但要想攻击这两千骑兵,急切间只怕无法解决战斗,那时后军围上来,自己倒要被反包围了。”虽然说彭远程并不畏惧,却也不愿有过多损伤。
  果然,经过这漫长的落月坡,见没有什么异状,本已经过去了的一骑骑兵匆匆回来,想来是象后军汇报,要后军加紧赶过这长长的斜坡。
  彭远程将自己战马嘴中含着的木嚼取了出来,爱怜地抚了马颈一下。马儿低低地咆哮了声,似乎也明白主人的意思,大战即将来临了。
  见得他的动作,彭远程手下将士也纷纷刀弓出鞘。片刻之后,传来了车马之声,随着这后军的,定是肖林的粮草辎重,这,便是肖林致命的软腹了。
  众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彭远程一声令下。那车马之声越来越近,约是有三千余士卒,看起来虽然都很精壮,但衣甲却不如方才过去的那队士兵鲜明整齐,想来是新入伍的士卒。只中也夹杂着少数骑兵,但数量上对于彭远程军来说,构不成太大战斗力。
  “杀!”彭远程将枪一举,纵马便冲了出去。隐伏在长坡两侧小林之中的士兵都狂呼起来,象是两股洪流,直泻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拦腰将这三千余士卒切了开来。
  顷刻之间,原本平静的长坡之上战鼓如雷流矢如雨。千万件锋利的兵刃亮出,在空中闪着阴森森的光华,混杂于杀气之中,令天空更显得愁云惨淡。血光自残破不堪的肢体中喷薄而出,宛若红日初升前射出的微微光芒。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彭远程起先只是在后面呼喝指挥,但当他发现这群看似未经训练的新兵却以极其利落的动作组成防守阵势,随然自己部下的冲击,看似滔天巨浪,但对手三千人却有如浪花中的岩石,岿然不动。
  “这肖林部下,还有两下子。”眼见自己部队分割对手的愿望落空,彭远程也不由得对对方的反应感到惊奇,他微眯了一下眼,然后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长枪矫若惊龙,在半空中忽隐忽现,片刻之间,便在敌军里接连刺倒四人,当他面对第五个人时,那人用刀架住了他的枪。
  “出手好狠啊,彭远程!”那人抬起头,微微笑道。
  “咦!是你!”彭远程忍不住惊讶出声,这人竟然是肖林,他明明骑马过去了,怎么又出现在这步卒之中?
  “虎有伤人意,人亦算虎心。”肖林暗自提气,方才那一击,他意识到彭远程的力量极为强大,凭他一人,只怕难以在对决中取胜。
  “便是如此,又能怎样?”彭远程心中浮起一阵不快,他还是低估了这个老佣兵将领的智慧,对于他的大计而言,刚一出手便失算,不能不令他觉得羞恼。但些许挫折,便不能令其心灰意冷,即便是正面交战,以他的兵力仍足以将肖林全军歼灭,唯一有些遗憾的便是会给自己造成一定数量的牺牲罢了。
  “如若此时彭城主仍能悬崖勒马,我肖林愿以性命为彭城主担保,李均实在是需要彭城主这般的人才。”肖林大声道,他虽然明知彭远程不可能再回头,但仍做着努力。
  “哈哈……”彭远程仰天长笑,笑声直干云霄,只震得他那座骑也引颈长嘶起来。然后彭远程以动作代替了回答,手中枪舞得如雪花纷纷,向肖林周身要害刺了过来。
  肖林双刀也轮得风雨不透,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之声后,肖林的战马都被震得退后不住倒退。正危机间,彭远程军后方传来呼喝之声,方才过去了的肖林军骑兵队及时赶了回来!
  这骑兵队按肖林布置,前行了里许便悄悄折回,正赶上战况紧急。他们自背后顺坡向下冲了过来,彭远程军难以阻拦,如江水冲破沙堤般向两侧分开。彭远程虽然已经知道肖林如此安排,但心中仍禁不住大怒,肖林见前军回援,精神一振,也深知此刻彭远程如果从战场中抽身出去,便能重新整合部署部队,那时己方军力上的劣势便暴露无遗。唯一的机会是乘彭远程骄矜自负,轻易置己身于战场前线之中,从而无法统筹全军之际,杀散彭远程军,再围攻程远程个人。因此,肖林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彭远程从自己身边离开。
  彭远程为怒火所冲,又连接向肖林攻出数枪,肖林并不硬接,而只是驱马游斗。彭远程悚然而惊,心中暗道“好险”,他也明白了肖林牵制住自己的用意,当下虚晃了两枪,迫肖林避开之后拨转马头,便要脱离战场。
  肖林大呼道:“彭远程要逃了,彭远程要逃了!”两军混战之中,彭远程之军并不明白主帅离开是为了便于指挥,激烈的交锋中他们也无暇去看方才彭远程与肖林交手时谁占上风。一见彭远程拨马欲走,他们军心便开始动摇起来,而肖林军则精神百倍,全力冲杀,原本的防御阵形也变成了攻击之势。
  彭远程又羞又恼,自己一时大意,便令己军面临败溃之局,他大吼道:“稳住,攻击!”在这混乱之中,唯有拼命攻击,才是逆转局面的唯一途径。
  彭远程一面高呼,一面又重新加入战团。虽说此举将不利于他重新布置作战,但起码足以让受夹击的己军士气重新振作。
  果然,部下将士见他勇悍无比,枪出如电,肖林军士如被狂雷轰击,中枪者几无还手之力,士气一时间又振作起来。被肖林奇计所转的战局,此刻开始又趋于稳定,短时间内,双方都无法取胜,也就都陷入绞肉一般的消耗战。
  彭远程身在局中,心却挂念着全局。此战如果他损失太大,那么短时间内便会无力攻击雷鸣城,如此下去,他那制霸全余州的梦想,便得破灭于此。心中越是恼怒,他下手便越是凶悍,肖林勉强在他枪下支撑,却也无法阻止他对自己部下的杀戮。
  “老贼,这便是你的诡计吧!”彭远程咆哮着道,须发皆张,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儒雅。肖林头盔不知何时已经被击落了,白发苍苍的头颅上沾上了斑斑的血迹,脸上也是血汗交加,但神色之间依旧镇定。
  “你完了,彭远程。”肖林冷冷笑道:“今日你便是取胜,也无力去攻雷鸣城了。待到李均自陈国归来,你全家会鸡犬不留!”
  他的话反而让彭远程冷静下来。彭远程心中想的,却并非李均回来的后果,而是在李均回来之前,如何将这肖林狠狠折腾,以泄心头之恨。
  “我家里的事,多谢你操心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彭远程心情冷静下来,出枪就更为狠准,肖林此时周围的部下已经被杀散,只余他与彭远程。他此刻身被数创,根本无法阻挡彭远程的攻势,只得节节败退。但他眼中却弃满着希望的光,此战必死,这是他早已有的心理准备,但他之牺牲,却能为雷鸣城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也会李均回来复兴基业留下火种。但愿雷鸣城中的凤九天,不至于愚蠢到要与彭远程争夺城池的地步……
  他的精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在这危局之中,按理他应更为谨慎才是。他自己也为自己的恍惚而奇特,直到看到彭远程的长枪穿入了自己的躯体,他方才明白为何会如此。
  彭远程用冷冰的眼睛盯着这白发苍苍的老将,老将呻吟了一声,那一枪虽然未致命,但也使他丧失了战斗力。但老将眼中尽是嘲弄与不屈之色,似乎生死之间,他已经将一切都看开了。
  彭远程明白他那嘲弄是何意,无论肖林生与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牵制住彭远程,并给彭远程军造成大量伤亡。即便肖林此刻战死,他的部下逃散,彭远程为了彻底消除隐患,还不得不付出代价来清剿这些随时可能在他背后出手的佣兵。除非此刻,他有生力军加入将这些凶顽的敌人消灭。
  肖林用力挣开彭远程的长枪,那枪因为透甲而入,故未能从肖林身后扎出。鲜血如泉,随着鲜血的流出,肖林只觉得自己的力量也在一分分流失。但此时此刻,却不是他包扎止血之时,他自己心中,也全然没有止血求生的念头。
  “杀!”他的双刀再次举起,虽然业已软弱无力,但他仍旧将双刀举起,举起之时,他的眼前已经看不太真切了。他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冥冥的虚空,此时此刻,他所见者,或许是长达数十年的佣兵生涯那一幕幕血腥,或许是李均将余江托付与他时那真挚与绝对的信任,或许是仇敌彭远程的脸庞。
  “突”一声,一枝流矢射入他胸口,突如其来的震动让他反而有些清醒,凝神而望,最后看到的是,大队的彭远程援军正蜂拥般从自己骑兵之后涌来,他的部队已经在崩溃在逃逸了。
  “看到了吧,我有比李均更出色的手下!”望着前来接应的郭云飞,彭远程朝着肖林冷冷笑道,郭云飞及时来援,令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将肖林的余部击垮,肖林牵制住他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到。
  肖林左手中的刀从手中滑落下去,滑落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同这刀一起滑落向无尽的黑暗,他急忙伸手去抓,但他拼尽全力的动作,也不过轻飘飘无力得紧。刀终于“当”一声落在地上,肖林用右手刀斩去自己胸前箭的箭杆,伏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马脖子。此时此刻,求生的意识终于战胜了他在此战死的念头,或者说是他最后的本能意识令他选择逃遁。但彭远程就在他身力,长枪如风一般再次刺出,肖林的马发出悲鸣,跌倒在地,将肖林甩得老远,肖林此刻已经无力爬起,他挣扎着一刀斩断一个想捡便宜的敌军脚腕,但旋即便被更多的敌军所淹没……
  李均心中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已经接连被围困了十余日,这十余日来,无论李均如何挑战,程恬始终只围不攻。李均心中牵挂余州,却无法寻到一战之机。若是全军尽出攻击敌军,又恐失利于敌人优势兵力之下失去退路。
  最让他心烦的,仍是士气。敌人如此有恃无恐地与之消耗时日,大大加深了战士们的疑虑。本来对程恬所说的余州内乱之事是完全不相信的,如今却变得将信将疑起来。若是余州出事,彭远程无力来救,那么和平军主力便如出水之鱼,失去了支持。虽然怀恩城粮草充足,但终非余州可比。
  饶是如此,李均也未曾象现在这般心中狂跳过。他站在城上,举首望向苍穹,天仍旧阴森森似乎压在头顶上,让人难以喘息。
  “统领,敌军好象有异动啊。”这十余日来,莲法军的动静丝毫没有要攻城的样子,这令魏展也颇为伤脑筋。他今日却发现了敌营之中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动作,便出言提醒李均。
  “看来又是有什么话要说了。”李均面色沉冷,心中的狂跳让他极为不高兴,若非深知暴躁为后家大忌,他此刻也许已经冲了出去寻敌决战了。
  果然,自莲法军营中行出了三骑人马,一个身材较瘦小的在前步行,两个骑马在后跟随。那三人离城近了,王尔雷忽然惊呼道:“是葛路!”
  李均向下望去,只见那当前步行之人,被绳索反捆着,逐渐来到城下。“是你手下的人吗?”李均问道。
  “是,是赵显二哥手下之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王尔雷脸上露出惊容,那日尚怀义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这葛路为苦儿营一得力信使,不知为何会给莲法军捕获。
  李均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寻弓箭将葛路射死于城下。不用问,他心中也知葛路带来了什么消息,若是好消息,莲法军如何会让他来到城下?这个消息,定然会大大打击和平军士气。但那一刹那,陆翔的话似乎在耳边响了起来:“战局不利,十之八九为主帅之过,岂可因一时失意而迁怒于部下?”
  他也不由得为自己方才露出的欲杀葛路以灭口的想法而心惊。在身为佣兵之时,杀个把“自己人”以保全自己之事,也并非没有过,但这“自己人”只限于与他不同属一个佣兵团的友军。而在陆翔帐下,这种事不但从未有过,甚至连想他都没有想过。此时,似乎随着陆翔逝去时间日久,他心底的冷酷之血又开始流淌起来。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们是奉掌教之命,给李统领送这个人来!”那后面两个骑马者用兵器推了葛路一下,葛路扭了扭身子,脚步加快了些。
  李均眼中光芒连闪几闪,最后终于黯淡下来,挥手示意开城。那两个护送者也颇为自觉,在射程之外便停住了脚步,独有葛路一拐一拐向前行走。看来落入莲法军手中,令他颇受了些苦头。
  进了城中之后,有士兵赶紧为他松开身上的绑缚,那两个押送者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葛路见了李均,跪倒在地,哭道:“统领,彭远程……彭远程反了!”
  李均已经料到这个消息了,也早就在心中准备接受这个消息,但当这消息传入耳中之时,他仍禁不住发呆起来。如今想想,自己将彭远程留在余州,确实是愚不可及,当初凤九天曾与自己谈起此事,而且此后凤九天也再三劝自己将彭远程调离驻地,自己却以“新附之将,其心未归,冒然调动,必起疑意”而拒绝,直到前不久才欲调他来身边,此时却晚矣……
  “我知道了,你定然吃了不少苦,还是先去休息吧……”李均发呆并未持续多久,此时此刻,他那长年征战之中磨练出的镇定功夫发挥了作用,他行命人安顿起这葛路。
  “统领,我是奉凤先生之命来的,他要我转达一件事,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莲法宗的狗贼,统领,他已经派俞先生去银虎城了。”
  “什么?”李均吃了一惊,派俞升去银虎城做什么,以雷鸣城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凤九天为何要将俞升派走?
  “银虎城司马辉,据说也有不稳之迹。”葛路见李均惊诧,便接着道。
  “是凤先生令你告诉我,司马辉也有不稳之迹的吗?”
  “不是,凤先生只是要小人告诉统领,他派俞先生去了银虎城……”
  李均背着手踱了两步,凤九天之所以不肯对葛路说明所有问题,定是担心他被俘而不能保守机密。既是如此,那俞升此去银虎城,决不只有说服司马辉那么简单。思忖良久,李均那紧崩的心弦略略松了些。
  “你来之时,凤先生是如何应对彭远程的?”李均又问道。
  “凤先生无意与彭远程决战,已下令弃守雷鸣城,我来之时,他正指挥将雷鸣城的粮草物资都运往狂澜城。”葛路道。
  他的这一回答令李均心又略略安了些,凤九天不与彭远程争一城一地,而是将更重要的物资与人员撤离历经战火已残破的雷鸣城,至新建成且坚固易守的狂澜城,以狂澜城城防之固与墨蓉精心设计的守城器械,狂澜城足以让彭远程攻打上长长一段时日了。
  凤九天之所以令葛路冒死来报讯,定是为了怕自己得知余州内乱、彭远程反叛的消息之后会急于回军导致失败。但即便自己不急于回军,在如今前后被夹击,又证实余州内乱的情况下,士气已是极难维持。
  “真是火上浇油……”魏展也不由得叹息起来。
  李均摇了摇头,示意魏展不要多说。然后又问道:“凤先生可曾说过,要我立即回军相救,或是托你带来了何种建议?”
  “凤先生并未说过要统领回军救援,也不曾让小人带来什么建议。”
  李均的心越发地轻松起来,如果此时凤九天令葛路紧急求援,那凤九天便是缺乏战术头脑的人,余州大局由他主持,只怕凶多吉少,如今凤九天便未提出那愚蠢的建议,想来已经有了克敌之策,即便无法平定彭远程叛乱,但也足以支撑到自己回军了。
  “对了,有一件事问这位小兄弟。”魏展此时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凤先生是否知道宁望城已经被莲法军夺去之事?”
  葛路发现全营中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这比在莲法军营中严刑拷打还要让他难受些。他略一思忖,有些扭怩地道:“因为道路为彭远程等叛贼阻绝,沿途均有盘查,故此雷鸣城尚不知莲法军夺去了宁望城。”
  见李均眼中光芒似乎有些失望,葛路忙又补充道:“说来也巧,小人来时,凤先生叮嘱小人经过宁望时要小心,一开始小人只道凤先生多虑,在宁望被莲法军狗贼捉去,才知凤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恨被借宿的乡民出卖,只道要误了统领的大事,万幸那些狗贼只是打了小人,问明彭远程叛乱之后便将小人放了回来……”
  李均心中一动,凤九天提醒葛路经过宁望要小心,自然不是真的什么未卜先知,否则他干脆直接告诉葛路宁望已经失守好了。他之所以如此,定是通过种种情况做出了正确的推测,他令葛路来,恐怕为了让自己安心之余,尚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将全局情况隐隐告知自己。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蜗居于怀恩城中,得不到外界情报,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能必败。
  若是如此,只怕葛路会落入莲法军手中也在凤九天意料之中了。他安排这一个只知大概不知详情的人来,让一切细节都只能由自己推测,却不肯令他带来书信,便是怕葛路为莲法军捕获。
  李均展了展眉,此时他觉察到这葛路言语中满嘴都是“小人小人”的,便道:“葛路你看看,你个子虽然比我小些,可也不是什么‘小人’,忘了我在狂澜城之誓中说的话吗?”
  在葛路带来如此不利的情报之下,李均尚有闲情逸致与部下开玩笑,众将官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唯有魏展神色一松,脸上露出了笑意。李均早看在眼里,但佯作不知,仍旧问道:“葛路,你们营长赵显叫我什么?”
  葛路脸上也露出笑意,他是赵显自雷鸣城街头寻来的流浪儿,在哪里都受人嫌弃被人打骂惯了,因此面对别人,忍不住便有种自卑感产生。李均用玩笑的口气轻松与他谈话,这让他心中放下不少。
  “赵大哥叫统领大哥,小人自然知道。”他回答道。
  “你又是‘小人’了,你叫赵显大哥,赵显叫我大哥,那么你应叫我什么?”
  论起年龄,赵显与王尔雷都要长于李均,但当初偶遇之时,李均便用计为二人除去了欺凌他们的土霸,故此赵显与王尔雷反倒称李均为大哥。此事和平军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赵显与王尔雷对别人都恪守礼节,唯夺在李均面前他反而随便,原因也就在于李均是他们“大哥”。
  “那自然是‘大大哥’了。”见葛路满脸通红不敢回答,魏展微笑着解了围。
  “是,小人……当叫统领大大哥。”葛路垂下头去,低声回答。
  李均摇头道:“既然叫我大大哥,你又为何还自称小人?在我李均面前,和平军都是兄弟姐妹大叔大伯,没有什么小人,葛路,你要记着了,没有人天生是小人的,只要他愿意,谁也不能令他为小人!”
  他说这话之时,神态极为激昂,隐约间又似乎回到了在狂澜城中时的景象。葛路抬头看他,眼中全是敬慕之色。李均不待众人回味过来,他又道:“葛路,你一路辛苦,又被莲法军折磨,先休息休息,其余众人也都去安抚战士,对于余州之事,大伙要实话实说不得隐瞒。魏先生,请你留下与我品一品用雪化之水泡的茶,如何?”
  小火炉中,暗红的炭火向四周放射着热量,架在其上的一个紫砂瓷壶,其中水已经开始发出“嘟嘟”的沸腾之声。
  李均将茶叶匀匀地撒在两个瓷杯中,然后注入开水。水激荡之下,茶叶被冲得飘浮起来,在水中打着旋儿,又缓缓落下去。热水的作用下,茶叶在杯底舒展开身躯,将其中蕴藏的芬芳,向水中传递。
  李均先将一杯递给了魏展,然后将另一杯移到自己身前,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味,然后道:“先生觉得如何?”
  “不错,李统领茶艺虽然算不得高手,但这茶叶,却是相当不错。”魏展明知他问的实际上是自己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却故作不知,品评起茶来。
  “统领可知最后的茶是什么茶吗?”他呷了一口,接着道:“最好的茶乃三千尺左右的高峰之上,悬崖峭壁之间,常年受云蒸霞慰,吸天地之精,得日月之华,到每年清明前后,高山之上春日来临之时,由十六七岁姿容清丽的处女,身着轻衣,以丁香之舌轻轻于枝头啜下,再以少女体温温干,如此过一个月,再于烈日之下暴晒,将剩余潮气晒出,最后用新制白铁锅炒制,如此炮制,所得者方是极品。”
  “这也太奢侈了,如此繁琐,一人一年能产多少茶叶?”
  “至多不过……三两而已。往往有少女采摘之时坠入悬崖深涧者,可怜,可惜啊!”魏展谈到此时,也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他虽然出身算得上名门望族,但向来被视为家中的逆子,自幼对贫弱便怀有同情之心,故此闻说以农民为主的莲法宗起兵抗击暴政,便毅然投向薛谦。
  “……三两茶叶,便是一条人命!”李均大吃一惊,虽说他也知民间疾苦,但常年当兵的他,所能知到的无非是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却不知为了满足某些达官贵人的欲望,百姓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他沉思了会儿,道:“他年若我能有一片天地,在我辖区内将禁止此等惨事!”
  “李统领此言差了,这些少女冒死去采摘茶叶,虽然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茶叶,却足以使一家人温饱无忧。而且在产茶之所,这等极品香茗将作为贡品献给王室贵族,凭此又可免去这少女一家徭役赋税,比之于普通百姓,日日担忧官府前来催钱逼款,不知要强多少倍。若你禁止她们采摘这极品香茗,她们一家老少便得日夜操劳辛苦不已,采茶之时有危险的不过是她一人,而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却仍食不果腹,有危险的是全家啊。”
  李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悲愤,魏展所说的甚是有理,他能禁止百姓采摘极品香茗,却不得不向百姓征发赋税徭役。如今他凭借地理上的优势与物产上的丰盛,可以主要靠贸易来支撑军饷政费,但他日领土大了,要养的人多了,还能如此吗?到那时,仍旧得收刮百姓,仍旧会有穷苦人家为生计所迫,去做这些危险之事。
  “统领也无需过于替百姓操心,人生一世,不过百年,统领在自己这百年之中,能让百姓生活安康些,能让辖区内兵火盗匪少一些,百姓便已知足了。古往今来,多少智者,都无法解决这些事情,统领何必急在一时?”
  看到李均沉默中蕴含着一种颓意,魏展忙劝解道,但过了片刻,他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百姓真的很容易知足啊。”
  李均又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如今我身处绝境朝不保夕,怎地想那么远之事。魏先生以为如今战局,我等当如何是好?”
  魏展啜了口茶,让茶的芬芳滋润着自己口腔。他微闭起双眼,双眉轻轻抖了两下,脸上露出莞尔的笑容:“好茶。统领胸中不是已经有了良策,何需问我?”
  “我虽然有了一计,但此计要施行,还是有些困难。”李均见自己被魏展看出,便直言道:“如今之计,早日回余州才是上策。但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莲法军逼得如此之紧,明摆着是不让我轻易退回去。若是只身逃到余州,将这数万兄弟扔在他乡,就算我全身而退又于事何补?”
  “统领之意是,要全军而退,返回余州与彭远程等逆贼决一死战?”魏展明白了李均的战略,这与他心中所想的确实不谋而合。
  “正是,全军而退即使不成,也至少要退回去大部分。”
  “这好办,让莲法军为我们让开道路便是了。”魏展安然道,微微睁开眼睛。
  “可莲法军如何会放弃这个机会,替我们让出一条道路?”李均心中对于魏展如此说也有几分惊讶,他也是如此设想的。只不过,他想的办法中,有乘夜偷袭莲法军,于乱军之中挟持程恬迫敌军签城下之盟的安排。在于旁人,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李均对自己与蓝桥潜入敌营步战的能力,还是极有信心,虽然此计危险了些,可总比坐以毙要强上万倍。
  “此事就请交给我吧。以莲法军表现来看,其掌教程恬实为一难得的统帅,此人战略战术,都颇有头脑,这正是我们的可乘之机。”魏展双眸完全睁开,计策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了。
  “先生之意,是前去说服他为我们让路?”李均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吃了一惊。出身行伍之间,他更长于以武力、智谋来解决问题,对于外交之策,偶尔在战略上也会考虑,但战术上去运用,却是少之又少。
  “正是,不过,要说服程恬,先得办成一事。”魏展凑向前,轻声道。
  彭远程在击溃了肖林之后,马不停蹄,便调集全军攻向雷鸣城,在击杀了负城顽抗的苏晌之后,结果却只得空城一座。他急于得到的粮草物资与金钱,都被凤九天利用他同肖林作战的这几日空隙运往了狂澜城。
  大怒之下的彭远程,一面急令征发大谷、余阳十六岁以上男子为临时兵,另一方面派人与江润群等联系,以利害说动他们,暂且不可为余江、余平两城而相互争斗,集中兵力攻向银虎城。这样,无论是银虎城还是狂澜城,余州剩余的两座和平军之城,都被大军围得严严实实。
  江润群等知道关键在于狂澜城,只要狂澜城一破,银虎地也就难保,因此对于攻打银虎城并不积极。银虎城守军不过万余人,也无力出城攻破江润群他们四万人的联军,更别提支援狂澜城。
  到如今,彭远程已经没有必要再打着替李均清除侧翼的旗号了,虽然余州普通百姓还是颇向着李均,但在彭远程军威之下,大多忍气吞声。
  彭远程亲领五万大军围住狂澜城,阻住了狂澜城的陆路交通,虽然海上他无法封锁,但对于要依靠海陆贸易来维持日常开销的狂澜城来说,这样的封锁如果长期下去,也足以致命,况且这一年中,狂澜城贸易所得金钱,要么用于陈国的战事,要么用于补贴余州其他地方的灾民,根本没有积下多少钱财。望着日渐减少的数字,姜堂不由得愁眉不展,连从不离口的“买卖”两字,也说得少了。
  “姜老板,如今你怎么不提买卖了?”唯有天性乐观笑不离口的屠龙子云,依旧有这个精神与他开玩笑。
  “陆路给封锁了,生意都作不成,还谈什么买卖?”姜堂白了他一眼,道:“你的水军为何不去打败彭远程?整日就让我养着,难道我花钱就是养着你们在这看戏吗?”
  提到他的水军,屠龙子云也乐不起来了。在与倭贼一战中,他的水军立下大功,但这些水军多为临时招募的夷人与常人水手,不少战舰甚至是由商船改的,倭贼被歼之后,便大都各奔东西,仍在他手中的,不过是大大小小十来艘船,外加四五千人。况且他们习于水战,于陆战则平平,以这点兵力,如何能去城外与彭远程决战?狂澜城中如今尚有自雷鸣地退来的和平军不足万人,再加上水军与狂澜城中少数守军,总共不超过一万五千人,临时又募得勇士五千余人,两万人守城尚略嫌不足,出城与善于用兵而且勇猛难敌的彭远程野战,即便不是凤九天也不会做出如此蠢事。
  在围困的三日之中,彭远程每日都派一使者进城劝降,第一日使者被逐了出来,第二日凤九天命将使者痛打一顿赶出城,到了第三日,那使者刚举着白旗行到城下,凤九天便令射箭,将他在城下射成一个刺猬。如此一来,彭远程帐下再也无人敢充当这使者一角,彭远程也知攻心不成,只有全力攻城了。
  此刻他征发的民兵陆续赶来,这些民兵虽然缺乏训练,但人数上倒颇为壮观,统共加起,围住狂澜城的军队已在十万之上。每日里操练频繁,声势惊天动地。凤九天在城上向外望去,只见旌旗招展烟尘满天,彭远程军分扎两门,共有五个营寨。
  “彭远程果然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统领所用。”凤九天暗自心想,转头看看周围,除去屠龙子云外,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沮丧之色。毕竟,至彭远程起兵以来,他们连战皆北,肖林战死在落月坡,苏晌战死在雷鸣城,这些消息先后传来,对于和平军士气是沉重的打击。而今又看到彭远程军声势如此浩大,他们对于取胜也实在是没有多少信心。
  “李统领以余州之事托付于我,我无德无能,故致使江润群反于前,彭远程叛于后。”凤九天深知此时,若不能激起士兵斗志,争取到转机出现的时间,那么就真的一败涂地了。因此,他便在城头召集了和平军将领,向他们坦露心肺。
  “然而,若无我凤九天,江润群便不会反么?彭远程便不会叛么?”凤九天冷冷一笑,问道:“诸位以为,以江润群那穷奢极欲,能与李统领一般与士兵同甘共苦吗?以彭远程狼子野心,能居于李统领之下誓死效命吗?”
  众将官都默然。他们相当一部分人心中,对于凤九天也是颇为反感,认为正是因为了均误信了这志大才疏之辈,才致使江润群与彭远程先后谋反,但如今面对彭远程的质问,他们却无话可说了。
  “故此,与江润群、彭远程等一战,是迟早之事,李统领之所以在余州百废待兴之际远征陈国,也正是为了诱他们反叛,因此,李统领也早留下了破敌之计,我们所需的,不过是施展这计的时间罢了。”
  凤九天明白,这些人对于李均的指挥极为信任,而对于自己的指挥则尚处于怀疑之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晌最后仍拒绝了他撤退的命令,与他的两千战士一齐在雷鸣城的激战中战死。所以,他不得不施展一些权谋,将自己想出来的计策,谎称是李均留下的妙计。
  果然,听到李均留有应敌之计,这些将领都精神一振,他们之中既有自无敌军时代便跟随李均的“老人”,也有在统一余州之时投靠的对手,都深知李均用兵奇诡无比,如果说他要用计置己于死地而后生,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我与大家一样,都是全心为李统领效力,都想看到,以李统领之才智,能将这神洲变成什么样,因此,无论出现什么事情,我们都得守住这狂澜城,不仅是因为狂澜城是我们的家,更是为了李统领回来之时,我们有脸面去见他!”
  凤九天脸色涨得有些红,他本意里,根本不想向将士们灌输为某个人而战的思想,在他的政略之中,军队不应是个人的军队,而应是国家之军队。但如今形势所迫,只有让他们想起李均,这些战士才能振作起来。
  果然,听他再三提起李均,将士们情绪也激昂起来,正这时,惊天动地的彭声响起,鼓声之中,彭远程的大军开始向狂澜城下推进了。
  “终于开始了。”凤九天霍然转身,扶着城垛,向敌军望去。只见彭远程军分为四个方阵,缓缓逼向城畔。每个方阵足有万人,最前是手执盾牌的盾牌手,其后是执弓箭巨弩的弓弩手,再后则是攻城器械,再后又是一群步兵。
  在跟城约千余步外,敌军阵中铜锣声响,大军止住步伐,扬起的灰尘却迟迟未散开。自西门两个敌军方阵之中,千余骑战马奔了出来,两侧擎七色战旗的士兵左右分开,闪出中间“彭”字帅旗,彭远程便骑着匹大红马,来到了阵前。
  “城中的军民听着!”
  彭远程一声高喝,战场完全安静下来。他横枪立马,用手指点着城头的凤九天,道:“我彭远程一心为李均效力,他却听信凤九天这个小人的谗言,欲不利于我,故此我不得不替李均清除侧翼。如今我兵临城下,只要城中军民交出凤九天,我立刻退军,保证不动城中一草一木!”
  若非开始凤九天提醒这些将士,他们并非在为他凤九天守城,而是在为远在陈国的李均保有生存基业,难免会有和平军将士真的起心献出凤九天。但如今,彭远程的呼叫却晚了一步。
  “屠龙子云,你来喊话。”凤九一自知自己喊的声音不可能传得整个战场都听得见,因此令屠龙子去替他喊道:“彭远程,你狼子野心,不思统领对你有恩,却在他远征陈国之际背后发难,等统领回来,定然要你和你的叛党全家诛绝!”
  喊完之后,屠龙子云又自己加上了一句:“彭远程军中听着,若是有人擒下彭远程,李统领来时便立他为余阳大谷城之主!”
  凤九天微微一笑,彭远程以退军诱狂澜城军民背弃他,屠龙子云则以两城城主之位诱彭远程部下离心,这可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
  彭远程本就不作城中投降的指望,喊话不过是为了打击城中士气罢了,如今见城中反击过来,他想想便大笑起来:“凤九天,你还想李均回来?”
  “我已经派人送信给李统领,快则五日,慢则十日,李统领便会回军!”
  “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彭远程自觉胜券在握,自己若不说明白,就让对方如此败亡未免仍不够过瘾,更何况这个消息也有利于打击城中士气。“莲法军已夺占了宁望城,李均被困在怀恩,自身难保,还在等着余州前去救援呢!”
  “彭远程,你话太多了!”凤九天借屠龙子云之口喊道,“果然你与莲法军勾结,欲陷害李统领,如今你的叛贼面目,还能往哪儿藏?”
  彭远程愕了一下,心中也开始懊悔,自己为何会在大局将定之时失言呢?


第八章 归途
  战云压城城欲催。
  不知何时起,风都静了下来,狂澜城上的紫色龙旗与狂澜城外的绿色彭字旗,都无力地垂着,似乎已经筋疲力竭,又似乎是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战积蓄力量。
  “彭帅,此城城高沟深,筑此城时得到洞越之助,正面强攻只怕难以奏效。”史泽大胆向彭远程进言,此时彭远程正急怒之中,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极可能做出错误的决策。
  “我知道。”彭远程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平静下来,眯眼打量着城片刻,然后又道:“凤九天弃有银矿的雷鸣城不顾,而要在这狂澜城下与我决战,其凭借不过是城防罢了。如此看来,想要引他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同攻城,虽非上策,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史泽点了点头,明知正面攻城不是好办法,却仍不得不选用这种下策,战争之中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个人意愿而变化。凤九天要保住和平军命脉,自然得让彭远程难过才最合他心意,现在他这个目的似乎达到了。
  “无妨,即便是正面攻城,凭我这十万大军,一起吹口气也将这城吹倒了!”眼见自己部下似乎被狂澜城那巍峨森严的气势所压制住,彭远程以一具玩笑振作士气。“况且正面攻城也可以用计,宋溪!”
  先锋官宋溪昂首道:“在!”
  彭远程指着西门,道:“你听我鼓声为令,自西门猛攻,给你从大谷城新征来的一万人,如果在日落之前攻入城中,你便是狂澜城城主!”
  宋溪先是一愣,令他用那一万拼凑起来的新兵去攻城,无异于驱羊吞虎,后来听到日落之前入城便任他为狂澜城城主,心中的欢喜又取代了那错愕。
  看到他仍有些迟疑,彭远程笑道:“放心,我会在南城同时攻击,守军见你军多为士卒新兵,必然将主力移至南城来抵抗我,你便可以乘虚而入了!”
  宋溪听得大喜,拱手道:“遵令,多谢彭帅!”
  等他纵马去后,彭远程微微一笑,对史泽道:“史泽,给你三万精兵,悄悄埋伏在西门,若是宋溪攻入城中,你便为他接应,若是宋溪败退,只时西城守军以为已击溃我军,必会来援南城,你再以这三万精锐攻城,今日夜晚,你我便可以在狂澜城中痛饮庆功了!”
  史泽领命而去,彭远程再回头看看自己周围的将士,道:“我军主力尽在此处,若是被宁溪与史泽抢了头功去,诸位与我的脸面,便会丢在这狂澜城下。护旗官,将我帅旗高高升起,要让敌我都知道,我彭远程身先士卒,站在战场最前面!”
  片刻之后,深沉的号角声便吹响起来,紧随着这号角之声,彭远程向下一挥手,四十面鼓同时轰鸣,天与地都在这力士们倾力擂出的巨响中颤抖,阳刚之气,立刻溢满战场。
  听到南城传来的鼓声,宋溪便也下令击鼓攻城。他将一万士卒分为四部,每部两五千人,自西城左右两边轮番攻城。这万余士卒虽然不是精锐,但在督战官的逼迫之下,倒也呐喊着向前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箭雨,似乎守卫西城者,也并非和平军中饱经阵战的主力,在士卒奔至射程之外,发箭的梆子声尚未敲响,零零散散的箭枝便已经射了出来,在距士卒们数十步之外,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宋溪见了心中大喜,对方见己军多为士卒,迎击者也极可能是临时征募的百姓。既是如此,那彭远程的示弱之计想来极有可能成功。
  但他帐下的士卒却不争气,冲入射程之后,见己军之中不时有人中箭伤亡,便调头逃走。第一轮攻击,在连护城河都未接近之下,便草草收场。
  “带头逃走者,杀无赦!”这种败逃,也在宋溪意料之中,从未上过战场者,怎能指望他们立刻成为勇士?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后退比死亡更可怕之时,他们才会不惧生死,而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前进可以为自己带来无比荣耀与利益,他们才会更为凶猛。
  五百人的督战队在他令下,挥舞着鬼头刀扑向逃在最前的士卒们,一阵刀光闪过之后,两百余具尸体便横在宋溪面前,这个数量要比被和平军用箭射死的还要多出十倍!
  正当退回的士卒惧形于色之时,宋溪又一招手,十个壮士大踏步向前,将五口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再打开了这箱子,顿时间,金银宝光让这些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士卒们眼花缭乱,贪婪之色立刻将那惊惧冲去大半。
  “前进者,赏,后退者,杀!”无需更多的言语,宋溪只是用简短的音符发出如是命令,被他的雷霆手段震得几乎失去了判断能力的士卒们立刻调转了头。此刻他们已经无法再保持阵形,但气势上却较之方才以整齐的阵形冲锋之时强了不知多少倍!
  “哼哼,役兵之道,便在于赏罚分明。”宋溪冷冷看着这群狼一般的士卒,便刻之前,他们还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羊,现在则是一群凶残的狼了。
  士卒们挥舞着简易的木盾,在箭雨中穿行。不时有士卒倒了下去,但身后的战友立刻会补上来。汹涌的人流,如骇浪般扑向城下,直到护城河沟。
  狂澜城的护城河沟,乃墨蓉一手设计督造的,宽有十丈,绕着城南与北,两头都直通大海,使得狂澜城几乎城了海中的一座岛城。深则约三丈,河内埋有暗桩旋刃,人欲泅渡几乎是不可能,唯一的办法便是从桥上通过。在南北各三个城门口前,原本有着吊桥,战事一起,和平军便用绞索将吊桥收入城中,而不仅仅是将之收起,令敌军无法轻易过河。
  因此,士卒们在背后弓箭手乱箭的掩护之下,纷纷将准备好的长木板架在护城河之上。四千多士卒用弓箭压制住了城头和平军的箭矢,使之难以扼制护城河边填土造桥的工程。
  眼看桥将造好,狂澜城头突然降下一阵火雨,利用墨蓉发明的器械,和平军将烧融了的铁汁自城上泼下,正泼在那木板桥头,数十个挤在桥上欲渡过护城河士卒也被铁汁溅着,立刻灼肌销骨,被成一团黑糊,而在他们糊得象焦炭般的脸下,露出白森森的油脂。几个被当头泼着的,当即毙命,还有几个在桥上翻滚,发出微弱的惨吟,但片刻之后,便随着被铁汁销毁的桥一起沉入护城河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这般惨景,让被宋溪的杀戮与奖赏所鼓起的勇气,又全部被成了泡影。士卒们远远退开,生怕被城上泼下的铁汁溅着。其实这铁汁泼出后极难控制,墨蓉费尽心机也只能让其在城脚下十丈之内较为精确,离了这距离,不但泼不着别人,在泼起之时还有可能灼着自己。
  但士卒们又畏惧宋溪毒辣的手段,不敢退回本阵,而是在距护城河有一段距离之处树起盾墙,绝大多少士卒都开始弯弓射箭,与城上的两千余名和平军对射起来。从实力上来说,城上两千余人是绝对劣势,但和平军凭借城防之固与器械之利,暂时与彭远程军在西城维持住了对峙之局。宋溪虽然心有不甘,短时间内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一昧驱使士卒去送死,不便于事无补,还有可能激起兵变,这个道理宋溪自然明白。
  城西陷入僵持之中,在城南则是另一番景象。彭远程亲自督师之下,帐下将士都份外卖力,而且此处攻城的主力,并非少经阵战的士卒,而是正规的轻步兵与少量铁甲步兵。他们的战斗经验要丰富得多,先是由铁甲步兵组成坚固的盾阵,缓缓向前推进,城上射来的弓箭几乎无法穿破这铁盾组成的屏障。紧随其后,攻城器械在轻步兵护持下,由士卒驱使牲畜拖到了护城河边。
  “投石机、巨弩,攻击!”见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彭远程命令这两种可远远对城上造成沉重伤害的器械首先发难。斗大的石头夹着沉重的风声飞向城上,而长达丈余的巨弩也射出熊熊燃烧着的火弩。
  “起网!”城上守将为屠龙子云,他见事不妙,立刻命令道,自城头烽火台上,一层儿臂粗细的铁链网铺撒开来,将城上薄弱处与士兵囤守住都护住,半空中落下的巨石砸下这些铁链组成的“鱼网”之中,发出叮叮当当之声,要么碎裂,要么就缓缓从上面滚下,却无法对这网下的士兵与城墙造成大的伤害,只是砸碎了一些器械。
  但火弩就要麻烦得多,不唯其射程要较之投石更远更有穿透力,而且这上面涂着的厚厚油脂在点燃之后,足以引着一切可以引着的东西。虽然在设计城防之时,墨蓉就严令距城墙附近不得有木制建筑,却也无法护住所有士兵。不时有和平军战士被自铁网间隙穿过来的火弩刺透,火焰在他身体内都燃烧不绝。
  城下是无法见着城上升起的网的,因此屠龙子云令战士们各就各位,不许喧哗走动,彭远程在城下以为城头的士兵被这阵攻击压制,已经躲进掩体之中,便下令架桥攻城。
  这几日围城之时,彭远程便在加紧准备攻城器械,相反狂澜城中,虽然也尽力制造,但大多投石机与弩机都为李均带去世陈国,临时赶造的不仅粗糙,数量上也远不及彭远程准备的多。在第一轮的攻击中,便大多被烧着或砸坏,就连城头准备融化铁汁的那几口大锅,也被砸出了窟窿。
  屠龙子云心知紧随而来的,便是彭远程大军的直接攻击了,此刻欲阻止敌人渡过护城河,首先便得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器械,而要做到这点,又必需让敌军中掩护这些器械的铁甲步兵与器械间拉开距离。
  因此,他一面严令士兵各居其位,不得大声喧哗随意走动,另一方面组织人整理被墨蓉固定在城头的一些攻击设施,将被破坏的尽快修好,这其中,一种处于烽火台之上的长弩,便被他寄与重望。
  果然在浮桥搭好之后,铁甲步兵便踏桥而进,护卫士卒奔到城下,将云梯靠向城头。屠龙子云见时机已到,挥手大喝道:“瞄准,放!”
  那由墨蓉特制的,需六个战士才能拉开的劲弩,集中起来瞄准了攻城的投石机与巨弩机。傍随着急促的梆子声响,发出凄厉的破空之鸣,电一般刺透虚空,闪击在彭远程军中的攻城器械之上。这长达丈余的劲弩,深深扎入那攻城器械之中,将其中精巧的机关完全破坏,变成一堆废物。有些控制攻城器械的彭远程士兵,甚至被弩钉在地上,人一时之间还未死去,在血泊中徒劳地挣扎呻吟。
  “该死,加紧攻!”彭远程发现失策,并没有令铁甲步兵回撤防守,如果这样,便将好莱坞容易靠上城池的成果拱手送回,也没有命令攻城器械撤回,因为对于体形笨重巨大的攻城器械而言,还未等到完全调转头,已经被敌人破坏了,更何况此时自己后续部队正跟进之中,若是调转器械,反而阻住了后续部队的前进。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这些攻城器械在被完全消灭之前,全力攻击,能对敌人造成更大杀伤便算是捡了便宜。
  士卒们挥舞着武器开始攀爬城墙,正这是,墙上突然脱落了些砖块,露出一排碗口大的洞穴,从洞穴中伸出了一枝铁叉,将云梯推倒,爬上一半的士兵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与在下面扶持的同伴撞在一起,紧接着,城上落石滚木一股脑儿泼将下来,守城兵甚至无需探出头来以免为弓箭手射杀,只需躲在城垛之后向城下扔便可。数目庞大的彭远程军在城下挤作一堆,那些滚木落石根本无需瞄准便可砸中敌人。
  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狂澜城脚下便成了人间地狱。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在脑浆迸裂或血肉模糊的尸体堆中爬出,拖着长长血迹,向来处爬去,但大多都挣扎了一半,便永远失去了生命。少数勉强支撑爬到护城河边,却根本无法渡河而过。他们又辗转爬向浮桥,然而,自城上投掷下的滚木擂石,便已经追上了他们。有意思的是,这些石头中,相当一部分便是彭远程方才命投石机投出的。
  彭远程眼见自己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受到损伤,而原本以为在远程打击中受重创的和平军,此时露出的力量,却令他吃惊不小。如今看来,想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安排了。
  但和平军在南城的军力之强,也证明了他令史泽领三万精兵在西城待机确实有可乘之机,此刻只需他再维持一段时间的攻势,令和平军更加确实他所在之处,便是主攻的方向,如此,史泽的三万精锐突然出现在防守薄弱的西城,和平军西城守军已经在与宋溪的僵持中受到重大消耗,无法抵挡这三万精锐之师的攻击,欲从南城调人来防,那时业已迟了。因此,彭远程并未因为攻城小挫而气馁,而是命令后军加紧跟上。
  正这时,他架设的浮桥突然塌了下去,正踏桥而过的士兵纷纷坠入护城河中,在河面上挣扎了几下,便发出尖锐的惨叫。筑城时事先设在水底的长刺、旋刃等机关机了作用,他们越挣扎,死得越快。浮在水面上的人的肢体完好无损,但,水之下则早已血肉模糊烂成一团了。
  彭远程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他却不知,墨蓉在筑城之时,早已在有可能被安置浮桥的平坦之处设下机关,凤九天得到城防图之后也意识到这机关可以利用。如若铁汁便足以烧毁浮桥则无需动用,否则便只有将这城防上的小秘密暴露出来了。这一来果然奏效,后军为护城河所阻,无法前进一步,前军五六千人则拥在狂澜城下,无法后退。
  眼见留在城下的己军被城上守军轻松地杀戮,彭远程再看自己这边,能掩护城下己军的远程攻击器械已经损伤殆尽,而弓箭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射得过城上居高临下的和平军箭手,那拥在城下的己军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之下,陷入极为悲惨的任人宰割地步,彭远程心如火焚。这数千军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引以为精锐的铁甲步兵,那一身装备便是他苦心经营而来,训练出来更是费尽心血,却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灭亡。
  “降,我们降!”不知是何人大声喊着,这声音一开始被鬼哭狼嚎般的惨呼与叫骂声掩住,但很会便有更多人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城下的彭远程军纷纷抛下武器跪坐于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便是最不惧死者,也不想如此丧命。城上的攻击果然逐渐稀疏起来,彭远程冷冷望着这些欲降的自己部下,有幕僚凑上前来,低声道:“如果让他们降过去,只怕会加入敌军之中,不如……”
  “住嘴!”彭远程回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心中的愤怒也全发泄在他身上,吼道:“他们陷入绝境之中,我既不能救之,已觉得对他们不住,如何能再杀伤他们?城下的将士们,要降便降吧,我彭远程绝不阻拦!”
  他这声音极大,鼓足力发出来,让那些投降的士兵也听到了。颇有些他的嫡系只觉得热泪盈眶,回声道:“请城主放心,为了活命,我等只有降了,但无论如何,我等也不会与城主为敌!”
  刹那间,原本不利于彭远程士气的局面,反而被彭远程一个刻意的动作,变成激发彭远程全军同仇敌忾的情形。屠龙子云在城上盯了半晌,忽然叹了声,他内心之中,宁愿将这数千降兵全部斩杀,但如今若是斩杀这些无还手之力的敌人,不唯显得不够英雄,更重要的是,会更激得彭远程部下效死力为这些人报仇。
  但若就此收留这些降卒,也显得不合适。城中守军不到两万,这降军便有数千人之众,若是他们进城之后闹起事来,即便被弹压下去,也难免给城中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初战虽然小胜,却让屠龙子云伤了脑筋。
  ……
  “先生是说,要斩杀那个叫郑定国的?”
  在次日举行的军事会议上,李均听了魏展所说与程恬谈判的条件,虽然是他,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郑定国表现出的勇力,实在是一员上将,程恬对他定是爱护有加,若是斩杀了他,程恬如何还肯善罢甘休?
  “正是,这郑定国武勇罕有人敌,在程恬帐下为一员骁将,程恬每遇强敌,必以之为先锋。”魏展微笑道,李均的吃惊证明自己的计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颇觉自得。“正是因此,若是统领能于此不利之境,仍斩杀郑定国,程恬畏惧统领勇力,也知我军尚有决死一战的能力,不敢迫我军太甚,此时我再去晓之以利害,即便他不想撤围,他麾下将士也必然破胆,无心恋战了。”
  “统领万万不可!”副将潘朗却出言反对,他道:“那郑定国能三合杀了尚怀义,必是一员勇将,即便是统领与蓝将军这等人物,要于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于他,也属不易,况且若能斩杀于他,为何不直接去取下程恬的人头,如此莲法军之围岂不自解?”
  “哈哈,潘将军之言差矣,程恬为数十万大军之帅,防卫岂能不周?相反郑定国自恃武勇,遇阵必亲身向前,遭敌定身先士卒,虽然武勇,却不过是一勇之夫,要杀他实在是易如反掌。”魏展反驳道。
  “蓝桥,你以为能在几合中取郑定国首绩?”李均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相反是却问蓝桥。蓝桥与郑定国交了一次手,虽然极短,但总比他们在此猜测要准确得多。
  “我要杀他,极为不易。”蓝桥难得地承认对手不在自己之下,他道:“若是步战,三十回合内可以杀他,但他在马上我在地下,要想杀之,恐怕要战个半日才行。”
  “既是如此,那就由我亲自斩杀他!”李均精神一振,习惯性摸摸自己的飞索短剑,随着和平军壮大,他亲自上阵一对一与敌决战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这让他颇觉得有些一身力气无处使的感觉。但身为主帅,若是一昧与部将争勇,那这支军队便难以长久。此次他决心亲自出战,一则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斩杀郑定国以免为莲法军所围困,二则是自己帐下能胜之者除了他本人外,便只有步将蓝桥,三则他也实在想寻个硬些的对手以试试自己这半年来的进展。
  “不可,不可!”侍卫长曾亮出言发对,“统领身系全军,怎能与那一勇之夫争斗?还是请魏先生另想他计吧。”
  “这倒无防,只要我们安排得巧妙,杀那郑定国只需略施小计便可。”魏展胸有成竹,眉宇间全然没有为难的样子,“只需依我计行事,一切便高枕无忧,请统领立即下令!”
  李均熟视了他良久,对于击倒郑定国,他还是有信心的,但对于魏展那尚未说明的计策,他则心存一定的疑惑,倒不是他不信任魏展,而是因为人总是对自己不能明确掌握之物怀有戒心。
  魏展微笑以对,眼中闪闪发光,李均重重点了下头,即便为了获取此人全心全意的忠诚而冒一次险,那也是值得的。
  城外的程恬心中却觉得不踏实,将葛路放回城中之后,和平军却没有丝毫动静,难道李均竟有如此通天本领,让全军处于绝境而镇定自若?
  他却不知,李均令将领将真实情况告知战士,丝毫也未隐瞒,战士们深为感动,再加上李均平日里待士兵极厚,此时此刻败局尚未确定,士兵们相信李均定然会有办法脱困而出。这种信任,是将士们追随一常胜之将之后所特有的,正如柳光部下在恒国抛弃他们之后仍追随柳光来陈国一样。
  正与部将在营寨之中议事时,城中忽然鼓声大作,东西两处城门都大开,和平军如潮水般冲了出来。听得哨兵的报告,程恬立即中止了会议,来到了寨门之外。
  “难道说李均狗急跳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不成?”他暗自心想,遥遥看了过去,只见和平军军容甚整,李均横戟立于阵前,大声向己方约战。
  “不要理会他,他若来攻,就乱箭射回!”看了片刻,程恬冷冷笑道,李均在阵前虽然大声叫阵,却不敢冲锋,分明是为了提高士气而出来寻找机会。如果与之接战,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退回营寨中不久,哨兵果然来报,李均见莲法军严阵以待却不肯出战,便悻悻退回了城中。程恬哈哈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李均如今只怕也束手无策了。”
  “掌教不可大意。”汤乾缓缓道,虽然他对掌教之位有窥觑之心,但也深知此事关系成败,不得不提醒程恬,“如今来看,李均极有可能孤注一掷,我军必需避敌之锐。”
  “上师所言极是。”程恬点头道,“上师以为,李均会冲着哪儿孤注一掷?”
  “我军弱点,在于掌教身上。”汤乾出语惊人,让帐中诸将都神色一变。唯有程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抚须微笑。
  “我军十万之众,各有统属,唯有掌教,身居上位,深得将士之心,上下心悦诚服,李均若能偷袭掌教得手,必会重创我军士气,其作诸将互不服气之下,我军便只有溃散。故此,请掌教严阵以待,莫让李均有可乘之机。”
  对于加强程恬防卫之事,诸将都没有异议,正商议间,忽然听到鼓声大作,城中又响起了喊杀之声。紧接着哨兵跑了进来,禀报道:“掌教大人,李均在营前搦战!”
  “哈哈,李均可真沉不住气,莫要管他,传令全军戒备,仍是坚壁不出!”程恬与汤乾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明白,李均正是要寻找两军作战之机,好乘乱凭借武勇或掳或杀程恬。
  和平军在城下鼓噪了半个时辰,见莲法军仍旧无动于衷,便又退回城中。有部将问是否要追赶,程恬摇首道:“不可,李均希望与我军交战,我们若去追赶,必然会被他缠住,不如让他自己闹去,累了他自然就不出来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和平军每隔一个时辰便自城中杀出来挑战一次,每次出来都令莲法军不得不全军戒备,但每次都是无人应战便退回城中。如此往复了半日,程恬渐渐明白了李均之意。
  “他是想以此计骚扰我军,将我军全部拖疲了!”他道,“上师以为如何?”
  “他在城中,战与不战之权原在我手中,但如今,他抓住我军不愿出战这一弱点,反而控制了先机。”汤乾也颇觉难缠,如果战的话,李均便会撤入城中以城池之险来拒守,如果不战,总是给他这般骚扰,也不是个办法。万一他等莲法军泄殆之后突然冲入营中,那便悔之晚矣。
  “郑定国上师令人来问,是否可以与和平军一战?”自北城处传来了郑定国的问讯,程恬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汤乾,汤乾卖了会关子,终于道:“如今看来,李均是真的着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用如此计策。可是,他却忘了一事,我军兵多,他军兵少,如此循环骚扰,先疲了的只会是他自己。”
  “上师之意,是不理他?”甘平尖锐地问道:“那我军就坐待李均来突袭不成?”
  “自然不是,李均有此用心,我军便可将计就计,令一部作好准备,只等他军队一露疲态,便突然冲去厮杀一阵,李均军必然大乱,等他回过神来,我军便已退了回来。如此,李均见其奸计被识破,只得另觅他法。”
  “请让我去冲杀和平军!”甘平闻言立刻请命,但汤乾摇头道:“不可,李均本意正是诱我军与之交锋,若是甘将军前去交战,被他缠住不得脱身之际,他突然纵骑兵杀入我军后阵,直逼掌教大营,那时我军当如何?不如让定国自北城袭击北城之敌,即便是被他缠住,我们也可起兵去援。”
  其实他并没有将心中所想的全说出来,若是甘平战败溃退,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时便会将程恬置身于险境,而郑定国则不同,一则他根本不相信郑定国会战败,二则即便郑定国那边战况不利,这里还可以起兵去援。话虽未说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师之言,正合我意!”程恬挥了一下手,道:“传令定国,要他伺机出战,小挫即收,不可恋战。嗯,要他多加小心,我听说这李均武勇也相当不错。”
  听到程恬允许他出战,郑定国大喜,至于提醒他小心之语,他却不放在心上。那一日与李均帐下大将蓝桥交手中,他略占上风,虽然知道对手不是好相与的,却也自信不会战败。
  果然,和平军又出来骚扰了两次之后,明显地现出沮丧之色,连呐喊声都小了许多。郑定国见时机已到,翻身便上了自己那被称作啸月飞雪的名驹,手中六十斤重的钢枪一指正有气无力地在叫骂着的和平军,道:“杀!”
  李均与蓝桥等一直在城西出现,这也让郑定国觉得在城北挑战的和平军中难有自己的对手,杀声之后,他便挺枪而出。那啸月飞雪为宝马良驹,速度与耐力皆为万里挑一,原本是程恬的座骑,程恬爱惜郑定国勇武,将之送给了郑定国。因此,郑定国这一挺枪突击,立刻便将己军甩在了身后。
  莲法军将士早就迫不及待了,也纷纷呐喊着冲了出来。见到成千上万的军士狂呼猛冲之势,见了郑定国在啸月飞雪之上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站在城头观战的魏展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好壮士!”即便明知是敌,他也禁不住发出如此感叹。正赞叹时,郑定国马快,已经冲入和平军阵中,甚至没有给和平军以瞄准放箭的机会。
  和平军在一片惊呼中被他扯裂开来,郑定国吼声之中,钢枪左挑右刺,两员和平军将士便翻身栽倒,甚至没有作出反应的机会。魏展惊怒之时,尚未来得及作声,郑定国长枪又是挟着罡气接连刺出,此刻和平军将士虽然也或挡或避,却仍就是一触即翻。
  魏展眼见他锐不可当,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回首欲看左右,正这时,底下和平军中发出如晴天霹雳般的呐喊,双方击鼓之声都不能遮住这呐喊,他慌忙转回头再看,只见郑定国在马上摇了一下,自己上跌落下来,而一员偏将正将大戟自他身上拔出。
  “不愧是李统领!”魏展先是一愕,紧接着便是狂喜,那看似无敌的郑定国,竟在他转首的一瞬间为李均所杀。那员偏将,正是李均假扮的。他们料程恬出于慎重不敢在西城迎战,而郑定国自恃勇武即便是程恬无令下来,他见有机会也绝不会放过,故此令人假冒李均与蓝桥,让莲法军以为他们目的在于程恬,却不知他实际上目的在于程恬帐下的第一勇将!
  这突兀的变化,令正在冲锋的莲法军如遭雷殛,呆立当场,有些立不住脚步的甚至跌倒在地。魏展在城头上将紫色龙族招了两招,城头顿时鼓声大作,城下的和平军也呐喊着冲出,只不过片刻之间,攻防者便已转化。和平军士气大振,生龙活虎一般扑向敌人,而莲法军则心胆俱裂,连郑定国那样的勇将,都不是一合之敌,自己若是再不逃走,岂不要留在此处等死?
  可以说,郑定国一合便死,对于东城的莲法军来说完全是意想之外的灭顶之灾。即便是郑定国本人,也绝未料到自己会在李均手中过不了一招。若是他认出是李均全神对敌,那么至少可与李均战上数十回合,但他一直以为李均在西城,一面向李均攻击一面还在盘算着下一个杀死的目标,如此大意,败死实为必然。李均也自己侥幸,郑定国临死之时奋力回枪,挑破他左臂上的盔甲带着一层皮肉穿了过去。他却作出毫发无伤之势,手一挥,道:“冲!”
  他左右的和平军将士哗一下散开,从城门中冲出早已跃跃欲试的三千骑兵,这三千骑如旋风般鱼贯而出,直冲向那呆愣着的莲法军。
  莲法军如炸开窝的蜜蜂般散了开来,前军的崩溃,令尚不明就里的后军也紧随着逃了起来。有人甚至尚未见到和平军的影子便随着人流奔走。但人的双足,如何能快过马的四蹄?和平军骑兵组成数支锋矢,人人手中都用的是长斩刀,刀下如雪飞,人头似瓜落。
  李均则没有抢在阵前去与部下们争攻,他此刻下了马,一手挽住那啸月飞雪的缰绳,一手轻抚马颈。那马似乎也被旧主人的突然倒下所震,不安地打着响鼻,李均轻柔地抚着,嘴中轻声道:“别担心,别担心……”
  和平军的骑兵在莲法军中追亡逐北,被困多日的郁闷,全都发泄在这些已无还手之力的士卒身上。李均深知此刻要让他们尽情杀戮,如此方能让己方士气激昂起来,而令敌军丧胆。因此并不急于收兵回城。又过了会儿,在城头之上的魏展得报,说西城的莲法军已经派了数万人迅速向东城迂回,显然也得知东城败迹前来接应,此时魏展方举手示意,城头之上金锣之声响起,和平军骑兵又利用速度上的优势,摆脱了莲法溃军的纠缠,退回了城中。
  等程恬与汤乾绕到东城之时,城外原野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被李均雷霆手段所击垮的莲法军,有近万人阵亡,伤者不计其数。其余万余士卒,要么逃得不知去向,要么便在跪在死尸堆中哀哀哭泣。而和平军阵亡者,不过三百余人,仅出冲出来的骑兵的十分之一。这一方面是由于和平军骑兵机动上的优势,另一方面莲法军毫无斗志四散奔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程恬默默看着眼前的惨像,泪水夺眶而出,便是在与柳光的战斗之中,也未曾被敌人杀得如此惨痛过,最让他心痛的,是郑定国阵亡的消息已经被证实,而且连尸体都被和平军与自己人尸体一起带回了城中。
  “定国,是我害了你……”他禁不住仰天长啸,若非自己允他出战,他如何会战殁于和平军中?他的悲叹令身侧的汤乾极为不自在,毕竟,令郑定国出战的计策,还是自己出的。
  “掌教,此事是愚下驽钝所致,掌教要责怪便责怪愚下吧!”他勉强地道,自己判断错误了李均的意图而有此败,如果被罚,那也是应当的。
  “上师,我为一军之帅,败绩之责,应由我负。”程恬擦了擦泪水,怒视着城门,“杀定国者,必是李均本人,若非他,何人有此武勇?”
  “虽然我军小败,但主力尚存,只需齐心协力,欲破这怀恩城并不难。”汤乾献计道,“请掌教节哀,如今东城围解,为防李均弃怀恩去攻宁望,掌教还是再分兵围住东城吧。”
  “令甘平领兵五万,围住东城,不许再出战。”程恬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他长长吁了声,“李均掳走定国的尸体,必有诡计,定国于神宗立有大功,又身为上师,不可让李均凌辱他的遗体,上师令人进城,向李均讨回尸体吧。”
  汤乾心中一动,程恬虽然说是让他派人讨回尸体,但这其实,也是欲与李均谈条件之意。如今己方虽然围住了怀恩,却损了头号勇将,士气极为低落,若是李均拼死一战,胜负之数,或未易量。再加上十万大军粮草艰难,看来这一战,要无果而终了。
  “莫非,就只能眼睁睁望着李均踏上归途吗?”他心中暗想。
  ……
  “凤先生以为,该拿这些降军如何?”屠龙子云实在觉得这数千降兵伤脑筋,因此将这个难题推给了凤九天。
  “这有何难,这些降军,留之无益。”凤九天淡淡地道,一句话,便决定了这些降军可悲的命运。
  即便是屠龙子云他为他话语中那冷冷的杀意所震,惊问道:“先生之意,是将他们全部屠戮于城下吗?”
  “不是,先放他们进来,如果在城下杀他们,结果势得其反。”凤九天道,“扔绳子下去,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城,然后绑起来。”
  屠龙子云颇觉摸不着头脑。既是要将这些降军斩尽杀绝,为何要如此麻烦?但见凤九天一脸冷冰冰的神色,也不好多问,便依言行事去了。
  此刻南城之战虽然已经稍定,西城之外,那史泽领的三万精锐此时方才突了出来,踏着宋溪士卒的尸骸,呐喊着向城攻了过去,彭远程将主要攻城器械都集中于南城,故此史泽也只能领着士兵架桥过河,再以云梯攻城。正攻时,城上忽然射出一排排的机弩,墨蓉建的连环机弩射程既远数量又阵,还未等他们接近到护城河,便已大片大片的倒下。
  发现对方留有一手,也就证明和平军料到在看似虚弱的士卒之后仍隐有精兵。史泽深知此刻再冲锋不过是送死,他不得不令全军暂撤。比之于宋溪万余士卒折损近半,他不过损失了数百人,实力并未受太大打击。因此宋溪当听到他鸣金收兵之时,愤愤地奔了过来,质问道:“为何不攻了?”
  “敌人早有防备,我再去攻,不过是多增伤亡罢了。他之所以不用那些强力器械对付你,必定是料到你领的士卒之后留有精兵,我倾力去攻正中其奸计。攻城不在一时,为何要将这兵力消耗在无谓的义气之争上?”
  宋溪听了仍有些怒意,道:“如若你一来便同我攻城,此时城已经夺了下来,你这胆小鬼,却缩在后头看我送死!”史泽冷笑道:“你这莽夫,只知道攻攻攻,如果我一上来便是大军齐进,和平军还会中计吗?我早就说过,打仗要多动动脑子!”
  “你动脑子又如何了?不一样无功而返?”见史泽不给自己留面子,当着众军之面责骂自己是莽夫,宋溪全然忘了是自己先骂史泽为胆小鬼的。他反唇相讥道:“明明是自己胆小,还说什么动脑子,你若不胆小,有种便去攻城试试!”
  “去为了你这城主之位,攻打狂澜城吗?”史泽一语揭穿了他的真实用心,他如此急于攻城,无非是为了彭远程许诺的城主之位罢了。想到这史泽心中便有些不平,自己追随彭远程也算多年了,如今大事将成,为何宋溪这等莽汉尚有封赏,而自己的那份勋禄却遥遥无期。
  “你!”论起斗嘴,宋溪自然不会是史泽的对手,二人怒目而视,宋溪眼见史泽身旁卫士业已刀剑出鞘,只得作罢,道:“我要去请彭帅主持公道,你坐失战机,该当何罪?”
  “去便去,难道还怕了你不成?”史泽若无其事的道,过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忘了告诉你一声,我不与你同时攻城,正是彭帅示意。”
  这一句话令宋溪几乎呛着,哽了半天也没办法说出什么话来。史泽冷笑道:“我这次是见你可怜,故此救了你一救,否则我不说这计策是彭帅定的,你这莽夫必然要在彭帅面前破口大骂,那时你嘴中骂的虽然是我史泽,实际上骂的却是彭帅!”
  宋溪无言以对,虽然他深知史泽绝无救他之意,只不过不原将两人的争斗让彭远程知晓罢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一怒之下去彭远程面前告状,极有可能反而受彭远程的重罚。
  两人来见彭远程,彭远程并未责怪他们,即便是自己,在南城也吃了那城防设施的大亏,折损兵马数千。仅一次攻击,便在狂澜城下损失了十分之一的兵力,这种消耗速度,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攻城计划来。
  正此时,哨兵忽然来报:“禀城主,城上射下这枝箭来了!”
  彭远程收来一看,见箭上束着一片布帛,他打开布帛,上面公公整整写道:“远程兄台鉴:五千精兵之礼已收到,奈何礼物太重,凤某不敢收下,必将择日归还。敬请戎安。”
  他将这布帛传给幕僚们,然后笑道:“诸位以为凤九天此是何意?”
  “是故弄玄虚吧。”一个幕僚见了之后迫不及待地发言,“那五千精兵,他始何肯轻易还我?”
  “他用绳将这些精兵一一缒入城中,可见对这五千降军极为忌惮,如何安置这些随时可以造反的人,定然让他头疼。”史泽却有不同看法,“若是我军守城,兵不过二万,却有五千降军,也会觉得麻烦。故此,凤九天极有可能将这五千降军尽数处死,之后再送还我们,以打击我军士气。”
  “史泽说的不错。”彭远程对于史泽的看法更为支持一些,当时情形之下,和平军根本不敢轻易让这降军进城,否则他们突然攻击,将会牵制住和平军的守城力量,让彭远程的后继部队有足够时间跟进。也不敢放这五千人回去,一则增加了敌人的战斗能力,二则他们回去就必需要在护城河上搭浮桥,而这浮桥又极可能被用于进攻。既是如此,那么他们唯一途径便是杀了这五千降军了。
  “若是要杀这降军,为何不在城下杀,却要将他们缒入城内,这岂非多此一举?”见史泽的看法得到彭远程认同,宋溪忍不住插言,虽然他被史泽称为莽夫,却绝非不懂用脑之辈。
  “在城下杀只会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激起我全军誓死之心。”史泽带着讥嘲之意道,“如若在城下将降军杀死,我军上下便皆知战败只有死路一条,都会生同仇敌忾之心,凤九天可绝不会有这不用脑子的想法。”
  彭远程伸手制住宋溪须发皆张的发怒,道:“无论如何,我军都得小心谨慎,不可大意了。”
  这第一日攻城,便无果而终,但彭远程并未气馁。虽然战斗中受到小挫,但狂澜城的城防基本上都给他弄明白了,如今看来,狂澜城西城防御设施仍很完整,应以小股部队于此牵制和平军,若是和平军弃城而走,也无需阻拦,而南城城防设施已经被自己的攻城器械破坏大半,以此为主攻方向,损失会少些。
  但要攻城,首先便得接近这城墙。护城河不平,便无法进城。既是自己搭的桥会被河平军拆了,那就不会搭桥,直接将护城河填起就是,虽然说在填的过程中和平军不会坐视不理,但只要自己多动脑筋,填这河沟应不会太费力。
  “今日大家都倦了,休息去吧。”彭远程拿定主意便道,“攻城不急在一时一日,过五日后再攻城也不迟。”
  别人都散了出去,唯独史泽接到彭远程以目示意留了下来。等众人散去后,彭远程道:“史泽,这五日之中你要辛苦一些了。”
  “请彭帅吩咐!”史泽心中大喜,彭远程抛开众人单独与自己商量,必然是个重要的任务了。
  “你将军中工匠集中起来,各营之中曾做过木匠的军士也都调在一起,领五千军兵连夜赶制攻城器械。”
  “这……”听到这个任务,史泽有些失望,这事原本无需他来管理,让一个小吏便可轻松解决的。
  “我要的不是一般的攻城器械,而是和平军无法用弩破坏的器械。投石机与巨弩机过于精巧,做起来太麻烦,我只要一种能挡住弓矢弩箭的移动房子,笨重一些无防。”
  史泽立刻明白了彭远程之意,脑子里念头急转,他道:“可以就地伐木建屋,屋下安上几十个木轮,士兵在屋内推动前进。不过,这东西不可过浮桥啊。”
  “好主意!”听得史泽将原本落地生根的房屋变成了一座移动的保垒,彭远程拍案叫绝。“无需过浮桥,有这木屋为屏障,我便可将护城河沟填平。”
  “哦,既是如此,我还有一计!”听到彭远程欲填平护城河沟,史泽又生一计,道:“这木屋不防做大做高些,屋内有梯可达顶端,顶端再开一门,等此屋打了城下,顶端之门打开,埋伏在内的将士便可直接登城,无需再用云梯绳索!”
  “史泽,你果真是天赐于我的智囊啊!”听了他这个设计,彭远程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木屋上下,必需用水浇得透湿,以防城上火箭袭击。此事不可迟疑,我军中粮草甚紧,时间长了恐夜长梦多,你现在就去办理!”
  “遵命!”史泽精神大振起来,若是此器械成功,自己当载入青史,设计了如此实用的一种器械,后代子孙不知会如何评价自己。
  此时在陈国,围攻怀恩城的莲法军,几乎同样陷入了彭远程所面临的局面。
  郑定国的战死,东城的大溃,对于程恬本人与莲法军来说,都是重大打击,而对于汤乾来说,除去在他那原本极为自信的心里埋下了一丝阴影,还让他必需面临一个难题,派谁去怀恩城与李均谈判要回郑定国的尸体。
  正踌躇间,忽然卫兵来报,说是程恬有请,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快步来到中军大帐。
  “来得正好,城里派人来了!”正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的程恬见了他披头便说出这么一句话。
  汤乾愕然道:“什么,怀恩城里来人了吗?”
  “正是,来者自称原为薛谦帐下客卿,为薛谦所逐不得不投靠李均,此次前来是替李均转达其意的。”程恬末了又补充一句,道:“他还带来了定国的尸骸。”
  汤乾闷了半晌,才长长缓过气来,城里的敌人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只听程恬问道:“请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李均遣人送定国遗骸来,究竟是何种用意。”
  若是从李均的角度来看,将郑定国的首绩斩下腌好,挂在怀恩城头那对莲法军最有杀伤力,但对手却将这最好的宣传武器送了回来,不知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莫非他想以此换取全身而退不成?这似乎不合李均的风格……
  左思右想,汤乾也觉得琢磨不透,他道:“掌教之意,那个使者是见还是不见?”
  “自然要见,他依礼而来,我如何能无容人之量?”
  “那么一见他便知了,远胜于我们在此猜测。”汤乾言语中有些无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智虑,却有不及之处。
  “也只好如此。”程恬下命令道:“请那人见来!”
  “请等一下,为何我们不做些安排,让来者知道说客不易,也压一压李均的气焰?”汤乾献计道,“请备一鼎,以火烹之,只言欲煮来使以祭定国在天之灵,如何?”
  虽然说程恬此刻心中郁闷,却也不禁为汤乾之计莞尔:“既是见他,便已表明我们的态度,何必弄些这样的玄虚?这等小把戏,不但难不住人家,只怕会让我们自取其辱。”
  汤乾默然无语。片刻之后,魏展被带了进来,他见了程恬,深深一揖,道:“魏展见过掌教大人。”
  “不必多礼,魏先生此来,除去送还郑定国外,还有他意吧?”程恬单刀直入,直指正题。
  “掌教果然智者,既是如此,我也就直言了。”魏展再次拱手,道:“如今之势,莲法宗与和平军各有顾忌,莲法宗大事未成,陷入与陈国官兵、柳光大军的苦战之中,一不小心便会遭致彻底失败,多年积累下来的实力也必然会被从根基上扫除。而和平军则被莲法军切断退路,余州又有内乱。贵我双方,都不愿在这怀恩城下僵持下去,既是如此,我军愿将怀恩城、宝山城与原定城让出,换取宁望城。”
  “仅此而已吗?”汤乾尖锐地道:“现如今你们不过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生杀予夺,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你们还敢来提条件?”
  魏展哈哈笑了起来:“这位不知是何人,能在掌教面前说话,想来也是莲法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为何说出如此没见识的话来?”
  汤乾怒气填膺,按剑而起,道:“狗贼,你不过是薛谦部下一叛徒,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魏展傲然站着,斜斜睨视着他,似乎有意在激怒这个文人模样的莲法宗上层人物。“在你等合围之下,李均统领斩杀你军中第一勇将郑定国,如苍鹰扑兔一举得手,你怎能说我们生杀予夺在你手中?若是李统领举全城之力,倾力突进,与莲法宗拼个鱼死网破,你这无谋无智之辈战死事小,而乱军之中程掌教难免玉石俱焚,如此坏了莲法宗千秋大计,此责谁人能当得起?至于条件,李均统领以仁为本,故此令我提出这两利之条件,你却在此咆哮叫嚷,说你无见识还是看在程掌教面上对你客气,否则的话……”
  “住嘴!”出声的并非汤乾,而是程恬本人。虽然由于依他之计而遭致小挫,但汤乾这些年来无论是隐伏于乡野之时还是举大事之后,都为莲法宗出过不少奇谋,虽然他野心大了些,但程恬也不能容忍被魏展如此羞辱。因此他暴喝阻住了魏展说出更难听的话语。
  “难道说李均令你来,只是要你当面辱我吗?或是要你来我这逞口舌之利?”他见魏展住了嘴,语气也缓和下来,但言辞却依旧锋利。
  “事关重大,若不以犀利言辞惊动掌教,掌教左右如何肯给我说话的机会?”魏展淡淡一笑,全然没有被程恬暴喝中迸发出的气势压倒。
  “汤上师,请坐下来,不要与他计较。”程恬将汤乾劝坐了下来,然后又道:“魏先生,你所说两利,我只见有利于李均,却不见有利于神宗,倒要请先生解释解释。”
  他因为恼魏展无礼,因此也就没有命人给魏展安排座位,魏展也不以为意,向前踱了两步,微笑道:“自然有利,掌教一可以坐而得这三座易守难攻之城,二则可解莲法宗与和平军之怨,三则可让掌教回过头来继续对付柳光。毕竟,于莲法宗而言,最大的对手并非和平军,而是已独占陈国南路、将掌教迫至此处来的柳光。”
  提到了柳光,程恬与汤乾神色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原本牢牢制住了陈国南路,但柳光来了之后,无论斗智斗勇,他们总是逊上一分半分,若非柳光出于某种考虑,只是逐走他而非消灭他们,此刻只怕他们都已成亡魂了。
  沉默了半晌,程恬微微吁了声,如今看来,想要击溃李均以绝后患是难以做到了,对方在绝境之中尚能施计斩杀郑定国,目的正是向自己显示实力,让自己明白无论是速攻还是久拖,胜负都很难预料,现在,只能在谈判中多讨价还价,以安抚自己部下之心了。
  “要我解围,并不困难。”他道:“第一,除去怀恩、宝山、原定三城之外,宁望城只是暂借李均通过,在李均回余州后,宁望也得归还于我。第二,李均离开怀恩,城中的粮草物资必需留下。第三,李均与我折箭为誓,他从此不再进攻我神宗天兵。”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此三条,一条也不可少,如若李均不能答应,我拼着全军之力,也要为神宗绝此大患!”魏展眉头微皱,这些条件正是李均能做的最大让步,程恬想来早考虑周全了,才有这三条条件出来。思前想后了片刻,他唇间又浮起了笑意:“可以,我们通通答应,不过,我们也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是和平军撤军之时,莲法军不得追袭,若在和平军二十里之内有莲法军,便以掌教食言而论。第二是和平军所需粮草物资可以带城,和平军带来的器械,也一并带走,否则我军便要饿死在半路上。第三,请掌教与李统领折箭为誓,莲法宗永不入余州发展!”
  “你倒是不肯吃亏啊。”程恬心中一松,这些条件原本就算不得什么,此时莲法宗而临强敌,也根本无暇东顾余州,至于陈国大事成后,那时要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得很?
  于是,双方在都付出伤亡之后,暂且达成了一个谁也无法保证的协议,和平军,终于要踏上归途了。


第九章 平叛
  俞升骑在马上的姿势,谈不上什么潇洒,身为文官的他,能在如此奔腾的马上保持稳定,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
  他被一大群的戎人骑兵所簇拥着,一开始时他尚处于队伍前列,但后来便落了下来,看样子不等到目的地,他便将成为全军中最后一个人了。
  他接到凤九天的密令,赶往银虎城稳定住了司马辉,紧接着便直赴穹庐草原,向草原大汗忽雷求助。
  忽雷汗对于是否出兵是迟疑不决的,一方面,戎人与和平军虽然有盟约,却是经过一场大战之后达成的协议,不乘机浑水摸鱼便已经是不错了。另一方面,自盟约成立以来,草原大旱,牧草枯死,牲畜也纷纷饿死,若非李均令狂澜城以粮食换牲畜,只怕戎人要么饿死要么只有再次掳掠。因此,草原各部也是议论纷纷,对于是否出兵意见不一。
  凤九天也料知这一点,那日他告之俞升,去了大草原之后在最快的时间内去见纪苏。
  “将这些珠宝首饰带上,虽然有些俗气,但对于女人便只有如此了。”不知为何,凤九天谈及女人之时,言语之中颇有些无奈与轻蔑。发了两句劳骚之后,他又道:“千万记住,说这是统领见了好看,便为纪苏小姐挑选的,因为一直征战,没时间亲自给纪苏小姐送去,所以只得令你转交。”
  俞升不由得错愕起来,凤九天沉默了片刻,又道:“别忘了说统领很想念纪苏小姐,等待在余州与纪苏小姐会面。”
  “这……这……我如何未曾听统领说过?”俞升终于插话道。
  凤九天余睨着他,脸上浮出诡异的笑意:“我也未曾听说过,不过,我们可以替统领说啊。”
  俞升大悟,原来李均的私人恋情,也成了凤九天的工具。虽然此举他略觉有些不妥,但看到凤九天脸上的神情,他还是将到嘴的话缩了回去。
  “若是李统领回来,得知自己的情感被作为政治工具而利用,不知会如何作想。”此时此刻,虽然在纪苏的帮助下俞升借得了大军,甚至纪苏本人便是这支大军的主帅,俞升却仍禁不住想日后的后果。他私心之中,希望李均而早日娶一个常人女子,早日能有子嗣,但李均却最爱与身材娇小的洞越女子墨蓉相处,同这个英武美丽的戎人公主纪苏也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纠葛,唯独没有一个常人女子能接近得了他。
  “我军是绕开银虎城吗?”对于凤九天的作战计划,纪苏觉得有些不解,此刻银虎城狂澜城都被围困,俞升转达的他的作战计划,却是要戎人绕过银虎城。
  “正是,凤先生说,若是直接解了银虎城与狂澜城之围,彭远程之流必然会缩回城中负隅顽抗,唯有以银虎城、狂澜城为饵,利用骑兵的机动能力,直指大谷城与余阳城,切断他们的归路,如此可一举将之扫灭。”
  纪苏不满地嘟哝道:“又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总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李均要给你们带坏来了。”
  俞升不由哭笑不得,若是要论诡计多端,只怕谁也比不过李均自己吧,和他在一起,究竟是谁会带坏谁,真的很难说。纪苏自然没有理会,她眼睛盯着前方,心却飞到了陈国,那儿,李均也应陷入困境之中吧。
  那个年轻男子还算英挺的脸浮在她眼前,这张脸让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他有些迟钝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但自己分明可以从他一瞥一顾之中看出他对周围人的关心,他对自己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但在与自己的交往过程中,自己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心一点一点向自己敞开。最重要的是,他是个英雄,是个所以戎人女子都梦想的英雄。
  在戎人草原上分手之时,自己还曾流着泪在心中发誓永远不要再见他,但如今闻得他有了危险,却又急冲冲赶了过来。那个凤九天用些俗气的珠宝首饰来打动自己,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家伙,李均会是个用珠宝首饰来送女子的人吗?送珠宝首饰,反而证明这事不是李均的主意。象李均那样的英雄,怎么会向自己求肋?自己只要听得李均陷入孤军深入的困境,便已经心神大乱,恨不得飞到李均身边去,与他并肩作战,那个凤九天却用珠宝首饰来沾辱自己的情感,哼,日后定然要让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好看!
  “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心念一转之间,纪苏又想到了墨蓉,只有女子,才最了解女子,得知李均身处险境,墨蓉只怕也会日夜兼程赶来吧,虽然洞越力量有限,但自己若不能赶在她到达之前解决了余州之事,在李均面前,自己的地位只怕更加不如她了,真不知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李均为何待她就是要强过自己?
  只要一想起李均,纪苏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陷入情感旋涡中的年轻男女,大都会如此。
  他们此行没有就近攻击围困银虎城观望狂澜城战局的江润群等,而是绕过了穹庐草原,多跑了五日路程,绕着银虎城以西来到了大谷城下。大谷城的守备此时并不森严,在和平军尽皆被围困、而且主力大都调上前线之时,除了极小数必要的战士外,大谷城几乎是座不设防之城。
  凤九天要他们弃彭远程主力不顾,甚至宁愿多付出些牺牲,在狂澜城吸引住彭远程主力,目的也在于大谷城与俞阳城都易守难攻,如果在狂澜城下击败彭远程,彭远程逃回城中闭城不出,那么战争还将迁延日久。相反,若是端了大谷城与余阳城,再攻取雷鸣城,那么彭远程十万大军将不战而溃,毕竟其中的将士,并没有多少愿意追随彭远程去到处流窜。
  彭远程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后方,但他不曾想到作为人质的纪苏会真心爱上李均,也没有想到戎人会真正认同李均这盟友。他只担心李均自陈国回军,但从柳光派人传来的消息来看,李均已经被困在怀恩城之中,还在那儿苦苦等待余州的援军。
  即便李均击败了莲法军,彭远程仍觉无需过多担忧,因为柳光在来信中已经暗示,他绝不会令李均活着回到余州的。
  此刻彭远程正在狂澜城下加紧督造攻城器械,原本以为需要五日才能完成的东西,在史泽领着工匠夜以继日之下,三日便建好,望着自己营帐之中那高高的移动木楼,彭远程也颇为得意地道:“此物一出,今后攻城战要轻松得多,史泽,你于器械之道,不在越人之下啊。”
  “请彭帅为此物取个响亮的名字以流传后世吧。”史泽不失时机地提议,彭远程也不推辞,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看此楼既可掩护军士填平壕沟,又可助军士攻城,一举两用,内藏玄机,不防就叫为玄机楼吧。”
  “多谢彭帅赐名,这玄机楼的威名,日后必将与城主威名一起,播于神洲大地之上。”史泽大笑起来。
  “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用玄机楼攻城,史泽,你共造出了多少玄机楼?”
  “已经完工了一百二十座,今夜令士兵连夜赶制,还可建个二十座,每座之中,足以隐藏两百余将士,到那时,同时有三万将士登上城楼,再加上云梯冲车,守军必然无法抵挡。”
  “很好,记得给这玄机楼浇上水以防敌火攻,全部为木结构,最惧的便是火攻了。”彭远程在大寨中遥望狂澜城,如果顺利,这座城池明日便将属于他了。
  但还是必需谨慎行事,自己营中赶造器械,和平军居高临下,必然看得分明,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就地造屋,只要一攻起来,他们便明白了。应此,必需提防和平军派死士突袭,毁坏这些玄机楼。
  “今夜以三千人轮流守卫这玄机楼,不可为和平军所乘!”他再次下达了命令。
  这一夜起先颇为宁静,躺在自己营中,彭远程却有些睡不着。明日之战,将又是一场大战,胜则罢了,若是再败,自己强征百姓入伍组成的这十万大军只怕会做鸟兽散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对于这种局势,还是要及早准备才是。还有就是那玄机楼,以凤九天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来看,虽然尚不能称习于阵战,但也是中规中举,而且对于城防器械的利用,确实可谓之巧妙,他是否还有对付玄机楼的妙招?亦或狂澜城城防设施中根本还有针对玄机楼来的?
  思前想后,担心得越多,他越觉无意睡眠,于是披衣起来,正这时,卫士在外低声喝问:“谁?”
  “请禀报彭帅,城上有异动!”来人的声音较熟,是今夜值勤的领偏将吧。
  “请稍侯。”卫士也认出了他,彭远程已经穿上便装,大步出了帐幕,道:“何事如此慌张?”
  “禀彭帅,城头隐隐有人影,数量颇为不少,虽然他们极力小心,仍发出了声响,请城主定夺。”
  “休要惊慌,你领三千弓箭手随我来,不要惊动他人。”彭远程眉头一皱,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平军欲要乘夜偷龙。这一晚上月亮早早的落下了,只余满天的星斗,在这个时侯偷袭,岂非自寻死路?
  来到大寨之外,远远望去,果然可见狂澜城头人影晃动,似乎是在整队。彭远城轻声道:“你们悄悄过去,如果和平军下城,一等我令下便乱箭射死他们,然后立刻回来!”
  这三千弓箭手都着深甲,夜色之中即便是二十步之内看他们,也如同在地般黑糊糊一片,全然不象和平军在城头那般显眼。他们依言口含木枚,悄悄移了过去,因为身着皮甲,所以也没有什么金属撞击声发出。
  又过了片刻,果然见城头开始向下缒人,一串串人被从城上缒了下来,足有千余人之众。彭远程嘴角微微冷笑,向下一挥手,梆子声响,接着便是弓如霹雳弦惊,三千枝箭矢同时射向城头,那些缒在绳上的黑影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夺命的箭矢。
  听得有低低的闷哼声传来,彭远程断定这些人不是用来骗取自己箭枝的假人,见己方三波箭雨之后,那城上的黑影几乎都不动弹了,他一招手,金锣声响,弓箭手迅速撤了回来。
  “哈哈哈,料这凤九天,已经是技穷无谋了,竟然派人来送死。这一夜仍要加强警惕,不可让凤九天偷袭了。”彭远程大笑声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当当!”就在他笑声中,城头突然响起了铜锣声,刹那间成百上千的火把被点起,无数和平军战士立在城头,高声喊道:“彭帅连夜发箭雨,自家相斗何太急?”
  彭远城此时意识到不对,就着火光看去,城上缒着的尸体,果然都着他军队服饰,正是那数千降军。一股恨意直冲心头,那凤九天有意杀这数千降军,却不想背处死无还手之力的战俘的恶名,反而借自己之手行事,如何不令他怒气填膺。原来凤九天将降军用绳子一串串绑了,又堵住他们嘴巴令他们无法发声示警,再一一从城上缒下,在箭雨之下他们根本无法躲避,竟无一人生还。
  “彭远程,凤先生给你信告诉你要送还这些士兵,你为何还要杀了他们?”屠龙子云清朗的声音在夜中分外震耳,“李统领对你恩重如山你却不忠,你部下将士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对他们不义,如你这般不忠不义之徒,为何不自尽算了,还在此丢人现眼?”
  彭远程扫视左右,只觉部下将领望着他,目光中似乎都隐隐有责怪之意。他一向足智多谋,于这种情形之下,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忍住胸中翻涌的气血,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不要理他们,明日一早攻城,为惨死在凤九天奸计之下的弟兄们报仇!”
  将士们默默散去,而这一夜对于彭远程来说,是不可能再睡着了。
  次日晨,曙光透过东边天际射出第一丝阳光之时,彭远程已衣甲整齐洗漱完毕了。史泽红着双眼进来道:“一切就绪,请彭帅下令吧。”
  此刻彭远程脸上全然没有一夜无眠的倦意,也没有昨晚中计之后的愤怒,神色之间分外平静,他道:“史泽,你辛苦了,你且去休息。宋溪,我以你为军法官,领督战队立于阵后,有敢于退者杀无赦。”
  听得他以性烈好杀的宋溪为军法官,史泽也不由得吸了口气,张嘴欲劝解,但看到彭远程那神情,话又被他咽了下去,此时此刻,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彭远程表面上看来平静,其实内心之中,正燃着愤怒与羞恼之火,若是此时去劝谏,只怕倒楣的是自己。
  那玄机楼中,原本有着十根横木,藏身于内的士兵,推动这横木向前,楼脚下是数十个大木轮,随着楼内士卒而滚动,整座楼也就向前移动了。这楼看起来巨大,实际上不过是由木板与圆木组合成而,故此推动起来,虽略有些笨重,但倒还不算太费力气。当这百四十座玄机楼被推了出来,摆在城下之时,城头的和平军士兵也不由得齐声惊呼。
  “那是什么?”屠龙子云也问凤九天道。
  “原来彭远程连日不战,就是在制造这个玩意。”凤九天神态自若,他道:“看来是木制的,火能克木,用火攻便是了,彭远程为何会出此下策?”
  一阵风自北向南吹了过来,一时间,城头的旌旗都愤怒地指向南方,似乎都在痛恨南方彭远程的军队一般。屠龙子云看了半晌,摇头道:“火攻较难,这楼虽然是木制,但上面都被水浇透了,火箭射上去,根本无法点着。”
  片刻之后,屠龙子云又笑道:“无防了,这家伙太大,根本无法过浮桥,只要不能接近我方城墙,虽然难以摧毁,却也对我军无害。”
  “不对,彭远程建起他,就根本不想用这个来过浮桥,他定然要用此来填平壕沟。”凤九天则看出了彭远程之意,只要将这些木楼成长蛇阵排开,士兵完全可在这楼中运送土石,将壕沟填起而不受自己这方的打击。暂时看来,自己对这个还真没有办法,墨蓉设计的防守器械,也只是对已经有的攻城器械有效,对于这新创的东西,还真没有合适的手段。
  “这该如何是好?”凤九天心中暗暗思索,以这楼的大小来看,其中足有数百士兵,全部加起来便可有数万人,若是同时借助这个登上城楼,那么凭借城中的万余和平军,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的。
  必需要破坏这些木楼。眼见彭远程果然指挥这木楼组成了长蛇阵,士兵自楼中担土填沟,而己方的箭矢却无法对其造成损伤,机弩射出去也只是穿入木楼之中伤不着楼里的士兵,而火箭钉在木楼之上根本无地烧着,楼中还不断往木材之上浇水,使得木楼保持透湿。
  但狂澜城的壕沟设计得深且宽,虽然彭远程极力催促,士兵们填埋的速度也决定不是一会半会能渡过壕沟的,这便给了凤九天想对策的时间。他踱下城头,开始苦苦思索,正这时,有人来报:“有个儒士,请统领出去见他。”
  凤九天愕然道:“他不知统领不在么,你也没有对他说?”
  报信者面有难色,那人的气势实为他所难以抵抗的,他总不能对凤九天道,自己正想说话,便被那人瞪了一眼,一股寒意从头顶直浇脚心吧。
  “那人在哪里?你先将他安置下来,等战局稳定了,我再去见他,现在对敌要紧。”凤九天道。
  “可是……凤先生,那人好凶,你还是见见他吧。”信使呐呐地道。
  “唔……”凤九天瞪了他一眼,此时不能将时间花费在教训这些信使身上,因此他道:“那人在哪?”
  “就在前边。”凤九天听道那人也跟到这战场之上来了,眉头更是紧皱,战势一开,他便严令禁止不相干的人接近,如今那人前来,看来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正这时,在城头之上的屠龙子云觉得颈后热热的,似乎有火在烧,他急忙回头,果然后颈处有一团火球旋在那里。屠龙子云先是大惊,紧接着视线便被城下一人吸引了过去。
  “雷魂!”他狂喜大喊起来。
  ……
  来者正是雷魂,与李均、屠龙子云、墨蓉和姜堂联手屠龙的神秘法师,一个冷静但气势极盛之人。
  在去年年末接到李均与墨蓉传来的口讯之后,他便开始赶往余州,途中因为有些事耽搁了,如今才乘船自苏国赶来,但来得正是时侯。
  屠龙子云快步自城楼之上奔了下来,在凤九天惊讶的目光之下,他奔到雷魂面前,若非雷魂脸上仍是那种冷冷略带嘲笑的神色,屠龙子云甚至想给他来个拥抱的。雷魂的到来对于旁人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于象他这样曾与雷魂同生共死并肩作战者而言,在这危机时刻雷魂的出现,本身便是极大的鼓励。
  “果然是你啊。”雷魂淡淡的一笑,眼光掠过屠龙子云,落到他身后的凤九天身上,微微颔了一下首。
  凤九天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最后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雷先生,李统领与墨蓉姑娘常提起你啊!”
  “看来你们的境遇不太妙,重兵围城,攻势汹涌。”雷魂侧耳听着城外的喊叫声,在玄机楼的掩护下,彭远程正加紧督促士兵挖土填沟。无需细问,雷魂便明白了狂澜城的处境,因此脸上露出了讽刺性的笑意。
  凤九天与屠龙子云对望了一眼,屠龙子云对于雷魂的这种态度倒是熟悉,而凤九天却觉得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性格般。
  “我来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雷魂也不管二人的反应,快步上了石阶,在石阶前的一个奇特符号上,他顿了一下,心中浮起一丝柔情,这个符号,是墨蓉留下的暗记,证明这城是她设计督造的,旁人或者不知道,自己却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顿了一下,便将心底的这丝柔情毫不怜惜地抹了去。
  屠龙子云执着自己的盾紧紧跟在他身侧,一时间似乎又回到那日在荒岛上他紧紧保护着雷魂时,和平军战士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将领如同卫士般守护着这身材高挑却瘦弱的男子身侧,心中都暗自猜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雷魂上了城头,向下望去,城下的彭远程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掘土填沟,而城上的和平军却无法阻止。雷魂凝视了片刻,脸上露出冷冷的笑意。
  城下彭远程没来由地觉得心神一阵烦乱,填沟进度倒还让他满意,只需大半日的功夫,他便可将玄机楼推至城下开始攻城了,但为何此时心中却有不吉之感?他仰望高高的城池,这城池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若一座银城,城高十丈,虽然不算太高,但那筑城的石砖却都厚重结实,普通的攻城器械,根本对于这城没有作用。
  “那个儒士是个法师吗?”彭远程忽然心中一动,他发现了雷魂在城上向下望来,两人目光一对,一阵冰冷的寒意从雷魂目光中传了过来,即便是彭远程,也觉心底暗暗发冷。
  “邪门,这个人很邪门。”彭远程驱去心头的不快,伸手摘下弓,控弦如满月,飞矢如流星,凌厉的杀意在那箭矢之前,便已冲向雷魂的心房。
  雷魂却丝毫没有理会这箭矢,彭远程所在之处,距他有三百步之遥,但这箭在一眨眼间便到了,身侧的屠龙子云一横伏龙盾,叮一声响,那箭在伏龙盾上折成了两截。
  “就是这些个东西让你们伤脑筋吧。”雷魂一呶嘴,对于屠龙子云的救护,他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有要致谢的意思。屠龙子云点头道:“是啊,火又不能用火,弓箭又无法穿透,城中又没有了投石机,确实让我们一筹莫展。”
  凤九天也随了上来,他多次听说这雷魂神通广大,心中也将信将疑,想知道雷魂是否有办法可以解决这难题。雷魂脸色却极为平静,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将手中那绿色的杖向城下指了指。
  “怎么?”凤九天好奇地探首出去,见他手指之处,是那护城河。由于敌军往河中倾倒大量的泥土石块,原本清澈的水都显得混浊了。
  “火攻不成,那便用水吧。”雷魂淡淡地道。
  屠龙子云不由愕然,对于这木制的玄机楼而言,最致命的便是火,除非是巨浪涛天,否则水对于其是无任何伤害的。
  倒是凤九天明白过来,大喜道:“不错,以水攻敌,真是妙计,这木楼以轮行使,若是走在泥泞之中,必然寸步难行,只需将这城下岸边浇透水,任彭远程如何驱使,这木楼便也成一堆不能移动的废物。”
  片刻后凤九天脸上喜色更浓,这个困扰他心中的难题终于有了解法,而且比他预想的解法尚要高妙。他大声令道:“去将城中的水龙全都征来,还有码头中船上的水龙,一律给我调至城下。再将城中的大锅都调来,给我在城下升火煮水!”
  雷魂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然后对屠龙子云道:“城头之事,暂时无需你担忧,领我找个地方歇歇,我倦了。”
  屠龙子云心中倒颇想知道凤九天如何用雷魂之谋来解决问题,但见雷魂目光坚决,他无法拒绝,便领着雷魂离开了城池。过了约有一个时辰,凤九天所调的器械都聚在城下,这狂澜城设计之时便以五十万户为目标,故此有不少防火救火的器械,其中向高楼起火处喷水的水龙,足有二十余具,凤九天将这水龙架在城上敌军攻击不到的所在,令士兵升火将水煮沸,然后再倒入水龙的水囊之中,那水囊为皮革所制,原本耐不得热,但此时凤九天也不管那么多,令向城外喷水。
  这水龙射程足有数十步之遥,而且居高临下,喷口出冒着浓浓的水汽,将沸水喷过了护城河,直喷在那玄机楼之上。玄机楼内藏有士兵,被这热水一浇,如油灌顶,个个都烫得直跳,但那二十余具水龙一齐喷出沸水,片刻之间距城最近的那些玄机楼都被喷透,楼中雾气腾腾,人几乎如同在蒸笼之中。沸水直接烫着的士兵更是焦头烂额,无法再在楼里支持,纷纷弃楼而走。那些借着楼的掩护,送土填沟的士兵也多有被烫伤者。
  喷了一会儿,热水跟不上了凤九天便以冷水充数,将那城下喷得湿透,玄机楼的木轮也深陷于泥泞之中,进退不得自由。城上士兵见了哈哈大笑,而城下彭远程气得破口大骂,眼见他大功将成,却被这诡计弄得一无所获。
  “只有那个妖人,方能想出这种妖异的主意。”不知是直觉或是另有原因,彭远程认定,这个主意是方才与他对视了一眼的雷魂所想。
  而此时雷魂却也陷入了他所不愿遇上的情景,屠龙子云带他去的地方,是魔法太法在狂澜城的分院,自雷鸣城撤来的魔法太学师生们,便安顿于此。
  太学学监楚青风早早就站在门前,见了屠龙子云与雷魂,他深深施了一礼,道:“晨闻喜鹊登枝,今日必有贵客,楚青风见过二位。”
  以他身为仙长级道教法师的身份,原本不该施如此大礼,但他精通易理,推算出来者身份非同寻常,最重要的是,此人对于已经日将式微的法术而言,是一个能否重兴的关键人物。于是,以疲倦为借口离开城头的雷魂,仍旧寻不着向屠龙子云单独问话的时机,而必需面对楚青风及魔法太学一批师徒们毕恭毕敬的问侯。
  以他的性格,原本大可以将楚青风等赶走,然后直截了当问屠龙子云别后墨蓉的事情,但虽然他在心中制止自己对墨蓉的情感,可言行中凡与墨蓉有关者,便不由自主地显得不自在。人往往如此,越是想不在乎一个人,那么心中便越会关注他,越会为他表现得不自然。在感情方面,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回避感情的雷魂,与因为自幼缺乏与女性接触而不知所措的李均,具有异曲同工的笨拙。
  彭远程眼见自己看似无懈可击的器械与计划,在一瞬间便成了泡影,心头怒火翻腾,若非他已经吸取了在两军阵前失言的教训,只怕立刻会忍不住下令强攻的。
  “无防,我观凤九天用这水龙喷水之策,无非是见到我军玄机楼漏水而为之,只需在玄机楼顶蒙上牛皮,便无需担心沸水烫伤士兵。至于泥泞,可让士兵以木板垫地,如此,则玄机楼又可行动自如。”史泽也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出的器械失效,灵机一动又找到了新的办法。
  彭远程听了大喜,依言重整队伍再次攻城,如此速度上便慢了许多,一日内要想填平壕沟,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当夜彭远程令士兵养足精神,准备来日破城。但他自己刚睡下,便又听得哨兵来报:“城上又有异动。”
  “定然又是想借我们之手,来杀了我们被俘的将士。”彭远程心中愤恨,自己昨夜上了当,今夜要是再上当岂非白痴?但转念一想,凤九天不太可能连续两次使用同一计策,莫非这之后,仍有诈?
  “调集三千弓箭手,隐伏在城寨之外,若是来人下了城准备渡河,便给我乱箭射死!传令全军,小心戒备,尤其是玄机楼,一定要多派守卫。”彭远程命令道。如果来者是己军被擒的俘虏,和平军绝对不会让他们架桥过河的,若是准备架桥过河,那便是和平军以为自己麻痹大意,意欲偷袭。小心撑得万年船,自己要不给和平军可乘之机,任那凤九天诡计多端,也无法熬过明日的攻城。
  那些人影从墙上下来了片刻,见彭远程军没有动静,果然又被缒了回去,但片刻之后,又缒了下来,如此反复,弄得监视的三千弓箭手莫名其妙,不知和平军究竟做何打算,彭远程后来干脆也不睡了,在寨门前仔细打量,望着望着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凤九天这举动根本没有任何用意,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得安生,在次日里无力攻城?”
  思前想后,他仍觉无法理解,等到天色渐明,他这才发现,挂在城头的,仍救是那日被射死的那群自己手下。和平军将他们的尸体上下拖动,仅用百余人,便扰得他全军不得安生。如若和平军大张旗鼓,彭远程便会明白对方用意,但偏偏和平军默不作声,悄悄行事,让彭远程不得不慎重对待。
  次日晨,天公作美,一改多日的郁闷,起了微微的海风,彭远程振作起精神,亲自立于战阵之前。海风中传来了异样的气息,除了死尸身上的腥臭味,尚有浓浓的檀香味。彭远程不由得冷笑起来,莫非凤九天也知今日攻城城池必破,因此连夜烧香求神,乞求神明的保佑?
  “攻击!”彭远程大声命令道,经过昨日的努力,这壕沟已经快要填平了,最多只需半日,他便可以看到上百座玄机楼靠上城墙,楼顶的木门打开,数万精兵都时冲上城楼的壮观景象,到那时,城头的万余和平军守军根本无力抵挡,清除了这和平军最重要的据点,自己便可让那四家联军攻取银虎城,而自己亲自督师西进,将得知消息后准备回军的李均拒于余州之外。只要柳光配合得好,便可以让李均葬身于陈国,终身不能再踏进余州一步。
  心中虽然想得完美,但他却不敢大意,昨晚凤九天骚扰一夜的用意,他至今仍未想清楚。随着进攻的开始,城上和平军也如昨日般用沸水迎战,但在牛皮顶上,沸水都由两边流了下去,对楼中的军士全无伤害,地面虽然泥泞,垫上木板后玄机楼仍可活动自如,眼见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河沟一点点被填平,城上的叫喝声也小了,最后连那沸水都不喷射出来。
  眼见终于将这给己军造成极大麻烦的壕沟填出了数条大道,彭远程军军心大振,在他一声令下,两万精兵进入了玄机楼中,玄机楼也由一字阵开始变化,摆出了从几条填出的道路攻城的架势。这两万精兵乃彭远程自大谷城、余阳城中的老兵中挑选出来,是彭远程军中的主力,无论是在狙击肖林还是攻打雷鸣城时,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彭远程见时机已到,便令他们为攻击主力,也有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溃和平军的打算。
  彭远程哈哈一笑,道:“史泽,你果然足智多谋,依你之计,狂澜城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史泽也笑了起来,他注视着玄机楼开始经过被填平的壕沟,靠近那城墙,正这时,一股浓浓的气味,随着海风传了过来。
  彭远程仔细嗅了嗅,觉得这气味中除了那浓烈的檀香外,似乎还夹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他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吼道:“快撤,快撤,中计了!”
  但不等他吼声传到城上,那城头本已不再喷水的水龙,开始猛烈地喷出乌黑的液体来,强烈的油臭味再也无法掩饰住,倾刻间狂澜城如同浸泡在油中一般。不等在玄机楼中的士兵醒悟过来,城头开始向玄机楼射出火箭。
  玄机楼上原本浇有水,只是火箭是无法点燃的,但在那二十具水龙喷射之下,如今玄机楼上下多多少少沾上了黑油,尤其是玄机楼顶的牛皮,被黑油一浸遇火便着,倾刻间,狂澜城下烈焰冲天,百余座玄机楼,有大半被火点燃,即便没有被火箭射中的,也被旁边的玄机楼点着,更有甚者,那二十余具水龙,仍在不停地喷出引燃这地狱烈焰般毒火的黑油。
  玄机楼中的士兵们简直就是呆在一具火棺材里一般,疯狂嚎笑起来,为了争夺逃出去之路,相互之间兵刃相向,但那烈火一起便势不可当,不等他们挤出去,被已经被火焰点燃烧杀。被火焰烧着者惊恐地抱住身旁的人,大喊道:“救我!救我!”却不料将自己身上的火也引上了别人之身。少数侥幸从玄机楼中逃了出来的士兵,在地上翻滚着扑灭身上的火,但还未等他们起身,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所倚恃地暴露在和平军弓箭之下。在他们耳中如催魂夺命的死神嚎叫般的梆子声响起,箭如豪雨般密集而下,为了挣命的士兵拼尽全力在这豪雨中躲避,但夷人箭手那精准无比的目光与利箭,同时锁中了他们的要害。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原本大喜的彭远程与史泽,陷入了极端的恐惧与惊怒之中,眼看到手的胜利果实,在一瞬间便灰飞烟灭,甚至还赔尽去了两万精锐将士,这对于彭远程来说,正是致命一击。此时此刻,他们全然明白,城内连夜以拖动死尸的声音为掩护,盖住了向城头运送黑油的声音,再以点燃的檀香发出的浓烈香味,遮住了黑油发出的异味,他们自以为得计之时,正是扑向凤九天设下的致命陷阱之际。
  “啊……哈哈哈……”彭远程心神俱受到沉重打击,一时间,他发出如哭泣般可怖的笑声,指着那火海道:“看看……看看……着火了……我的狂澜城,我的余州……着火了……”
  史泽也心神大乱,拨转马头便狂奔起来,彭远程的马无需吩咐,也回头奔逃,彭远程军早就气沮,之所以能勉强不崩溃,无非是有督战队在后。如今见到主帅逃走,那督战队首先便败了下去,唯恐落于后面也会陷入狂澜城下的地狱火海。宋溪的勇气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快马赶了过来,斜地里插到彭远程马前,大声叫唤“彭帅,彭帅!”
  此刻彭远程心神已散,只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宋溪不得已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绳,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将彭远程从马上抛落了下来。
  本来以彭远程智力武勇,都不致于如此狼狈,但对于人来说,最大的打击莫过于企盼已久的梦想,就在要实现之际化为泡影。即便是彭远程这般人物,也被这一击打得暂时失了神。从马上跌落下来让他心神一震,反而清醒过来。
  “彭帅,我军尚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何故如此!”宋溪劝慰道,“如今城中兵不过两万,我军仍有六七万人,为何反而要逃走?你看城中无人赶出来追赶,也可见那凤九天不过一时侥幸罢了。”
  彭远程心神稍定,闻言回顾左右,果然仍有万余士兵紧紧追随于他,但绝大多数将士都如无头的苍蝇般乱窜。他自知自己失态才导致如此,因此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哈哈哈哈,我一时大意,让贼子算计了一回,但我军人多势众,况且尚有大谷、余阳与雷鸣三城的支援,而贼子一座孤城,兵微将少,有何可惧?”
  听了他这宛如自言自语的大喝,周围的士兵心神大安,彭远程向宋溪颔首道:“宋溪,你为军法官,有胆敢逃走者,大声喧哗者,无故惊扰者,皆杀无赦!”
  宋溪大声道:“得令!”纵马向四周巡去,他的亲随跟在身旁,将几个兀自逃窜的士兵斩杀后,彭远程军已经安定下来。但此时士兵只是暂时安定罢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仍旧会狂奔逃命。
  彭远程心知如此,因此再次仰天大笑。旁边一将见他神态之间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惶,笑声中充满了喜意,只道他心神又开始不清了,小心翼翼地道:“彭帅何故发笑?”
  ……
  彭远程望了那将官一眼,他等的便是有人问他。他回顾狂澜城,只是这片刻,他全军已经奔走了里许,狂澜城前的火光,已经在远远的身后了。于是他道:“我笑我自己,一时大意竟然会败在凤九天这完全不懂兵法之人手中。”
  “啊?”那将官大惑不解,却不敢问。凤九天若是丝毫不懂兵法,如何能与彭远程在这狂澜城下对峙近十日,又如何能屡屡挫败彭远程的企图?
  “若是凤九天深明兵法,此刻只需两千铁骑,便可将我军全部冲乱,令我军不得重整,狂澜城之围,岂不立解?”彭远程脸上浮出轻蔑之色,“若是我用兵,必然令骑兵突袭而来,乘我军士气不振军容不整之际突击,此时我军虽稍安,但将不见兵兵不见将,无法有效抵挡,必然大败无疑!”
  他的“疑”字刚落,狂澜城方向突然鼓声大振,马蹄如雷,屠龙子云一马当先,身后是三千铁骑,如疾风般掠了过来,马蹄扬起的灰尘,几乎盖过了狂澜城下那烈焰浓烟。
  “彭远程,你纳命来吧!”屠龙子云声音虽清朗,却如沉雷击在彭远程军心中。彭远程全军上下先是怔了怔,接着便象炸开锅般乱了起来。此刻他们正如彭远程所言,在方才混乱之后,心神仍不宁静,而且将领与自己的部下都不在一起,即便是战士想作抵抗,却不知如何抵抗法,所能做的,不过是徒劳的螳臂当车。当那么几日企图阻拦者在屠龙子云刀盾之下或身首异处或头破颈折之后,彭远程军最后一丝抵抗的信心也失去。
  宋溪见自己好不容易安顿下的队伍,眨睛间便已前功尽弃,心中之怒令他拍马扬槊,直奔屠龙子云而来。两人马一照面,屠龙子云伏龙盾如半空落日将宋溪的槊拍开,宋溪只觉手臂发麻,再看屠龙子云那凌厉的眼神,此时方意识到,自己前来迎击,极有可能是送死。
  屠龙子云马上功夫倒也不弱,再加上他力气大,因此虽然用的只是较普通腰刀略长的屠龙刀,在伏龙盾的帮助下宋溪却仍无法给他造成威胁。宋溪舞起长槊,想凭借距离上的优势,将他封在身外。但屠龙子云左手伏龙盾每一次与长槊相交,都令宋溪手臂巨震,几乎要将长槊抛开。战不过五合,屠龙子云猱身踏蹬,在马上挺身向前,一刀将宋溪胸前绊甲的丝线切开,宋溪便觉前胸一凉,再也无意战下去,虚晃一槊,拨马便欲逃走。
  但屠龙子云伏龙盾却象巨石般拍向他后心,虽然有铠甲护体,宋溪仍被拍得后心一冷,人便翻身从马上栽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地,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爬起,屠龙子云身侧的一员年轻战士从马上跃了下来,一刀便切下他的头颅。紧接着那年轻战士提起头来又翻身上了战马,将头系在自己马脖子上的丝带之下。他这动作仿佛极为熟练,一气呵成,让屠龙子云也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道:“好!”
  年轻战士露出腼腆的笑意,对于这四处是敌人抱头鼠窜的战场,他似乎还有些新鲜感,但只要屠龙子云将敌军将士击落砍倒,他便立刻下马割下这个倒楣鬼的头来,不到片刻,他的马首之下便系满了人头,他不得不将人倒系在马屁股之后。
  彭远程本欲亲自来迎战屠龙子云,但眼见自己士兵狼狈不堪,甚至挡住了他回马的去路,而屠龙子云与他那三千铁骑冲锋之阵并未散开,他若冲过去,即便能击败屠龙子云也必然将陷入围攻之中。因此他能做的,仍旧就有逃这一字。
  屠龙子云在彭远程军中冲杀良久,只等到在战场上的敌人要么举手投降,要么便尸横于地,他才下令鸣金。放着眼前这片被血浇沃了的田野,他抹了抹额间的汗水,呵呵大笑,彭远程叛乱数十日来积郁的闷气,至此才得一发泄。
  彭远程好不容易逃离了战场,这时再回头来看,自己身边凄凄惶惶,不过两百余骑。想起围住狂澜城时那十余万大军的气势,在这一日间便只余下这么些残兵败将,心中的惨淡不足为外人道也。再回首狂澜城方向,兀自烟气冲天,与西方那轮残红落日两相辉映,让半边天际都如血一般的红。
  “此处是何处?”彭远程心中黯然,又见自己部下也都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发语问道。
  “此处是断肠岗,离狂澜城已有百余里路了。”一随从接口道。
  “断肠岗?”彭远程左右打量,这是一处平缓的山岗,山岗两侧有不少坟丘,断肠岗之名想来由此而得。他对这地名极为不喜,如果是打胜仗了,他或者不会在意,但如今惨败之后来到此地,怎能不令他心中生起厌恶之意。因此他打消了在此暂且休整的念头,道:“大家再加紧几步,过了此处,我们再稍稍休整,先回雷鸣城再说。”
  过了断肠岗之后,却没有遇上什么事情。彭远程悬着的心微微一松,又行了三十里地,彭远程这才命令士兵歇息,将随身携带的米埋锅造饭。因为炊具尽皆成了和平军的战利品,锅碗瓢盆都是从百姓家中掠夺而来,食物也极为粗陋。但又饥又累的将士们顾不得许多,仍争食起来。
  彭远程只吃了小半碗便无法下咽,陆陆续续有他的部下败退下来,此刻在他周围的将士已有五千余人。这些新来的将士也都疲惫无比,彭远程令他们自百姓家中抢夺粮食为炊,一时间,这附近几个村子中鸡飞狗跳,这些败兵此刻都个个憋了一肚子气,奸淫掳掠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少做,不过是一顿饭功夫,这几个原本安宁的小村便成了废墟。
  本来彭远程军纪尚算严格,但此时新败之后,将士都积愤难平,他若严惩的话,难免不会激起兵变,更何况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士兵如今都是可贵的,自然对这些恶行装作不知道了。甚至当手下将领心满欲足之后,给他带来了两个颇有姿色的村姑,他也没有拒绝。他是在这两个村姑身上逞其兽欲而度过了这惶惶不安的一晚,而士兵们也将身心都投给了梦之神,在睡梦中他们可以忘记这惨败。
  次日晨,程远程令部下将那两个哭哭啼啼的村姑杀了,然后再清点人数。有些士兵乘夜开了小差,但也有些自狂澜城败退下来的士兵又加入了他们,因此总兵数不减反加,收拢起来尚有万余人马。彭远程精神此时方才一振,虽然吃了个惨败,但他据大谷城时兵马才不过八九千人,如今手中有万余人,而雷鸣城、大谷城与余阳城三城之中尚有万余人马,加起来他仍有一战的本钱。或许是昨夜在那两个村姑身上的发泄令他找回了自信,或许是三个城池仍在他手中令他觉得有些倚恃,因此他神色之间,已经镇定了许多。
  兵马继续退向雷鸣城,这一路实际上就是掳掠而过,大败之后的彭远程军,久经训练军纪严明的军士已经不多,大多都是临时征入伍的百姓,原本善良的他们,在这沉重的大击与疯狂的杀戮之后,性格似乎都变了,一个个被这战争之火点燃了心中的兽性,无恶不作几近流寇。最后彭远程不得不亲手杀了十余人才让他们意识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尽快退回雷鸣城,免得狂澜城中的和平军再来追杀。
  倒不是凤九天不想来追杀,但彭远程的兵马实在太多,擒获的俘虏便两倍于狂澜城中的和平军,伤者与死者都需要解决,凤九天根本无力再派人来追赶。而且,凤九天思想中,俞升此时应领着戎人的骑兵,依着他的计划行事去了。
  离雷鸣城只有数十里了,彭远程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雷鸣城方向,再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将士,心中微微一动,这些战士原来只不过是临时军人,但经过这次大战,在被杀与杀人之后,他们会慢慢成熟起来,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他依旧可以带出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来。但从他们的目光来看,此时他们心中显然极为颓唐,对于前途没有丝毫信心,自己还是必需给他们打打气啊。
  “哈哈哈哈……”于是,他又大笑起来,果然,全军都惊异地望着他,彭远程遥指雷鸣城,豪气冲天地道:“此战失利,我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想当初我城不过大谷,兵不过八千,尚且让李均束手无策,如今我除去大谷城之外,尚有余阳与雷鸣城这两座大城,除去有忠心耿耿的诸位外,三城之中将士仍有数万,李均尚且在陈国生死不知,区区凤九天,又能奈我何?诸位打起精神来,我军必有报狂澜城深仇之日!”
  士兵们眼睛开始亮了起来,彭远程又道:“我料凤九天兵微将少,因此不能来追赶我们,因此我军在数量上仍不惧之。如果他尚有余力,以一支军攻破雷鸣城切断我归路,则我军便只得认输,如今看来,他也力尽于此啊!”正这时,忽然前方号角声响,万马长嘶,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用戎人之语喊出,让这些刚刚有了点生气的彭远程将士面如死灰。只见一身材婀娜的女子,头戴着狰狞的而具,胯下枣红马四蹄如飞,手中长马九寒光凛凛。那女子一眼便看到了彭远程,大声斥道:“彭远程,你这逆贼往哪里走!”
  彭远程眼见来军甚众,而且都是在马上如平地的戎人,心中大恐,暗道:“我如何把这戎人忘了!”知道难以幸免,拼死向路旁冲去。他周围将士也纷纷逃散,那些戎人在马上弯弓搭箭,马的奔势去丝毫不减。箭无情地追赶着逃生的人们,而紧随箭后的,便是戎人那雪亮的马刀。
  “没有一个狠角。”纪苏挥刀连斩了几人,心中觉得无味,但彭远程此时已经逃远了,看看难以追上,纪苏忽然想起俞升教她的一事,大声喝道:“彭远程部下听着,彭远程身受李均统领重恩,尚且图谋不轨背叛自立,诸位不过是被他挟从,如今雷鸣城、大谷城、余阳城已经光复,只要提彭远程之首绩来见,不但附逆之罪立除,且有平叛之功!”
  这声音经过她那战神头盔传了出去,变得腔调怪异,但却如重锤击在彭远程与他手下的心头,让他们心中都生起无穷的疑窦。
  原来在俞升的带领下,戎人绕过被大军围困的银虎城,弃敌军于不顾,而是直接来到雷鸣城。俞升令戎人装作百姓诳开城门,此时雷鸣城中守军不足四千,根本无法抵抗三万之众的戎人,只不过用了半个时辰,这座兵家必争之城便又落入和平军手中。紧接着戎人分兵三路,一路据城而守,另两路则分别指向大谷城与余阳城。此刻彭远程在前方与凤九天激斗正酣,全然不知身后的变故。等到凤九天以火攻毁了彭远程的精锐之时,大谷城已经被攻克,唯独余阳城在郭云飞用计坚守之下,迟迟难以攻克。戎人本身善于野战,攻城非其所长,因此俞升也不着急,只是切断了余阳往雷鸣城的道路,将之分割开来。
  彭远程对这些事情不明白,凤九天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这些计划原本就是他拟好了的,让俞升一一去照办罢了。彭远程逃离了战场,身旁侍从又不过两三百人了,他仰望苍天,悲从心来。他自起兵以来在余州大小数十战,几乎战无不胜,但这一次却吃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败仗,而且败得一塌糊涂,败在了凤九天而非李均心中,这让他极为不甘。他自然不知,李均出征陈国之时,曾有意无意向凤九天提到余州有事,可以去请纪苏相助,他也不知道,那火油攻击之法,原本是雷魂想出来的,他并非败在凤九天一人手中。
  沉默之中,这些残兵败将倒旗拖枪神色惶惶,连步履都沉重得象是双脚灌了水银般。如今他们再也没了沿途掳掠的胆子,此时两三百人如果去大些的乡村掳掠,不被百姓以锄头镰刀收拾了才怪。更何况此刻他们只觉余州之在,却无一处安全之所,一心想的便是如何避开和平军的追捕。
  纪苏刚才说雷鸣城、大谷城、余阳城都落入了戎人之手,若是此话当真,那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基业,他们已经成了一群不折不扣的流寇了。彭远程挠着头,才发现自己匆忙中连头盔都掉了,他茫目地让马将他载向那不可知的前方,而那百余将士也茫然地跟在他身后,不知应是离开还是继续前进。
  “城主,我们当往何处去?”终于一个自大谷城起便追随他的老兵忍不住发声问道。
  彭远程回答他的只是沉默。此时此刻,他内心之中也不知该去往何方。众人就这般一直无言地前进,直至人困马乏,才知应是进餐之时。
  彭远程看了看西方,又是一整日过去,太阳已经挂在西方的山顶之上。他长吁了声,终于缓过神来,心中也开始慢慢有了计较。
  “前方有个村子,进去以后杀他个鸡犬不留,切不可暴露我军经过此处的消息。”他冷冷地道,决意作最后一搏。这一路上他们经过的都是最荒僻的所在,遇有人烟也都远远躲开,生怕留下供和平军追捕的痕迹,如今不进食便无力再前进下去,因此彭远程绝意把这个孤单的小村子作为攻击目标。
  想到此时,他心中不竟嘲笑似的问自己:“你不去指挥千军万马攻打城池,却来指挥这残兵败将攻打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
  士兵们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命令,这不过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子,很快便尸横遍地,百姓终究无法与手执武器的士兵对抗,虽然他们也试图反击,但还是被逐一杀死。少数躲起来或是准备逃走的村民,也被彭远程令人找到杀死。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晕晕睡去。彭远程此刻也心力交瘁,陷入了沉沉的噩梦之中。当他全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之时,天色已大亮了。
  他习惯性地去推身边的人,但身边空空如也,并没有他那娇美贤淑的妻子,也没有那风流动人的小妾。他恍然若失,想起结发妻子劝谏他不要起兵时的哭泣。
  “城主,请进食。”士兵送来食物,食物之中还有一坛村民自酿的美酒。彭远程自斟自饮,酒入愁肠,那挥抹不去的愁意更加浓烈了。
  “城主,弟兄们托我们来问你,我们当如何是好?”几个军官走进他暂住的屋子,问道。
  彭远程睨了他们一眼,此刻兵败之际,这些人也不再称他“彭帅”。而这几个军官都不过是低级军官,在他军势最盛之时甚至不能与他说上一句话,如今却也来质问他起来。
  但目前帐下,就只有这些人马了,必需善加利用才是。彭远程面色和缓,道:“诸位放心,我已经有了计较。柳帅与我向来有交情,他派公孙明来见我之事诸位也听说过吧,如今余州已无我立足之地,但只要我去投靠柳帅,向他借得几万精兵,再攻回余州之时,诸位便将是我彭远程的功臣勋将。”
  “城主之意,是我们得逃到陈国去?”军官打断了彭远程对未来的设想,问道。
  “不是逃去,而是去请柳帅助我一臂之力,量李均小儿,怎能是柳帅的对手,到那时,我要将李均与凤九天这两个奸诈之辈挫骨扬灰方解我心头之恨!哈哈哈哈……”彭远程说着说着,又大笑了起来。
  但那几个将士脸上全然没有兴奋之色,一人断然道:“我祖祖辈辈是余州之人,家小老少全在余州,还等着我去供养,如何能逃到陈国去?”
  “对,弟兄们也都不愿逃到别处去,宁愿回这种地也不想过这种日子!”另一军官道。
  彭远程森然道:“你们以为,回家种地李均便会放过你们吗?若是追随我,你们方有一线生机,若是弃我而去,你们归家之日,便是亡命之时。”
  “无防,我们自有计较。”军官们相互对望,微微笑了起来。
  “什么计较?”彭远程奇道,但随之大悟:“原来是想用我的首绩,去换取你们的平安?”
  “正是,我等为彭城主出生入死无数回,如今城主就请为我等也做些事情吧。”那当先说话之人面露杀机地道。
  彭远程不禁气极而笑:“哈哈,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不。”那人道,“是凭这酒,酒中我们已经下了药,彭城主,你还有再战之力么?”
  彭远程一提灵力,小腹之中有如刀割般,自己一时大意,竟然中了这群最下三滥的士兵的诡计!他仍作最后努力,道:“我对你们一向不薄,你们背叛于我,难道问心无愧么?”
  “李均等你也不薄,你背叛于他,尚且问心无愧,何况我等?”士兵的话让彭远程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报应”的感慨,如今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倚恃的力量了。
  “让我自己解决吧。”他缓缓地道,自己英雄一世,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几个杂兵手中,要死,也得是名誉的自尽才是。他心中想起在余江城中放火自尽的朱文海君臣,心中浮起了凄凉的笑意。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过眼浮云,宛如粪土。人世间这风云变幻,人世间的野心梦想,都将离他远去了。
  “我以宝刀在手这世间还有何可怕,终难逃命运捉弄雨打春华,我殚精竭虑纵横天下,终不过一捧黄土蓬蒿山崖……”他忽然狂笑着引吭高歌,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第十章 正道
  “仙翁、仙翁”的琴声,如这满屋子的紫檀香味,飘渺空灵,让整间书房里如同梦境一般,若隐若现。
  柳光一面拨弄着琴弦,一面若有所思。陈国南路已经平地,陈国的天下他控制了四分之一的地盘,在他的境内,没有什么值得他劳神的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在那怀恩城前和平军与莲法宗的战局。
  让他一直觉得不快的是,和平军并未象他想的那样,会轻军急速攻回余州,而莲法军也不曾象他设想的那般,切断和平军归路后两路大举进攻,相反,双方在怀恩城下打起了对峙战。这只证明一事,李均与程恬,都或多或少觉察到了他的布置吧。
  想到这两个人,柳光心中不由得便有了些除之而后快的恨意。忽然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乱拨了一下琴弦,问道:“是谁在外头?”
  公孙明用折扇轻轻撩起珠帘,现在天气远还未到需要用扇子的地步,但出于潇洒的考虑,他仍手不离扇。进了屋子,他拱手为礼,道:“是属下。”
  “哦,你来了,请坐。”虽然早从脚步声中便听出了是谁,但柳光仍作出刚刚知道的样子,长眉微微一展,伸手示意公孙明坐下。公孙明道了声叨扰便坐在一侧。
  “方才在外为大帅琴声所吸引,不自觉中险些忘了来意意。”公孙明道,“只不过大帅前面奏得有飘然出世之意,而后面却音调大变隐隐有杀伐之音,不知是哪个无知小辈令大帅发怒了?”
  柳光微抬起眼睑,盯了公孙明片刻呵呵一笑:“公孙,你既然知道是无知小辈让我生了杀意,为何还要再问?”
  “禀过大帅,属下此次前来,正是有了那无知小辈的新消息。”公孙明不再绕圈子,缓缓道,“那小辈杀了程恬帐下第一勇将郑定国。”
  “哦?这郑定国一勇之夫,在与我战时,我故意避其锋锐养其骄气,没料到被李均捡了个便宜。”柳光微微一笑,“斩杀了程恬爱将,程恬应当一怒攻城了吧?”
  “恰恰相反,程恬已经与李均谈和,李均退出陈国,而程恬放他走人。”公孙明脸上的自如之色虽然未变,但语气中也有些惊意,因此也就不再讲究措辞了。
  “铮”一声响,听得这个消息,柳光禁不住将一根琴弦拨断了。盯着那断弦半晌,他缓缓道:“如此决策,倒出乎我意料。那么斩杀郑定国,也就是为了迫程恬谈判,并打击程恬帐下好战之人了。程恬放李均归去,不亚于放虎归山,迟早会是一个祸害。”
  公孙明见柳光听了这消息竟然将琴弦都拨断了,心中也是大惊,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柳光,听到李均安然回余州的消息,为何会如此担忧。
  他那疑惑的眼神落在柳光身上,柳光微微一笑,道:“人最惧者,莫过于在自己了解之外的东西了。我起先以为,李均或者受过陆翔一二指点,却远没有传说中那等厉害,但看他在极度劣势之下,仍能以强势迫处于优势中的程恬谈判,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全身而退,心知此后必然后患无穷,故此大惊。他的举措,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彭远程决非他的对手。”
  “如若大帅担心李均逃回余州,倒还有个挽回的余地。”公孙明眼光直闪,道:“李均为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同时开拔,故此并未立刻起兵回余州,而程恬为了示其诚意,已是先将宁望城让了出来。李均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需要三四日时间,自怀恩开拔到宁望,又需三四日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有的是变数。”
  柳光双眼一眯,森然如雪刃的光在他眯成一条缝的眼中闪了一闪,脸上浮出了悠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不过,若是我军亲自出战,只怕于大义有亏,能借他人之力还是借他人之力为好。”
  “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完全了解柳光心意的公孙明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大帅何时才能抛开这等小节?”
  “哈哈,公孙,你言重了。”柳光脸上笑容未变,事实上公孙明的批评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是对他的赞耀。他慢条斯理地道:“李均自入陈国以来,颇孚人望。我军虽然已有自己的地方,但百姓之心尚不归附,若是冒然以我军之名攻击李均,下自黎庶上至朝庭,定然都会猜疑。李均不过是远虑,而这可是近忧啊。”
  公孙明偷眼瞧着柳光,见他轻抚胡须,眼睛仍紧紧眯着,但旋即一展,道:“你且去将童佩唤来。”
  李均在等了四日之后,才与孟远、范勇会合,经过这连日与莲法宗的对峙,他那五万人马,也损失了万余,算起来应说是伤筋动骨。但若是能将这三万多将士带回余州,平定彭远程等的叛乱,在他看来仍非难事。更何况若是凤九天能想到借戎人之兵的话,平叛便更加容易。
  李均并非神人,此时自然不知彭远程欺李均不在余州而轻视不断示弱的凤九天,结果在狂澜城下屡吃大亏。即便是得知此事,在大变之后的余州,也急需他回去安抚。
  “宜速不宜迟,为保险起见,还是先进军宁望的好。”魏展如此提醒道,李均眉头皱了皱,道:“我也知道此事,但若让我一无所获便退出陈国,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二人相视一笑,旁人或者看不出他们的想法,但他们二人却心知肚明。
  陈国十三年四月十一日,经过整四个月的苦战,和平军终于开始踏上回军的路途。
  自怀恩到临望有三日路程,这一路能过那地势凶险的恶风岭,便是被当地人称作“东野”的平原,土地虽然肥沃,但因为去年的大旱与今年的战火,大多数都抛荒了。说起来如今春日都基本上过去了,仍未下一场透雨,看来今年又是一个灾年,无奈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田变成旱地,盘算着该如何度过这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的岁月。
  李均颇为唏嘘,特别是见到那百姓家的小孩儿光着身子跟在部队之后乞求吃的之时,他心中便想起自己幼年从军之时有一顿没一顿的景象。虽然肖林等待他不薄,但在以力量论地位的佣兵之中,他能活下来便已经是奇迹了。
  魏展心中颇有些顾虑,按理说回军应是一件令全军高兴的事情,但他却乐不起来。并非是为了即将去的那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为了李均拖延了几日才起兵。如果他和李均的料想不差,此去途中,可能还会有一个比他们以前遇到的敌人更为难缠的对手,而摆脱这个对手甚至报复这个对手的希望,却寄托在莲法军是否依李均之令行事身上,对于此,魏展心中是颇有几分忧虑的,谁知莲法军是否会设计将这两个对手都同时消灭呢?
  “先生不必担心了。”李均则镇定得多,眼前在战略上的不利局面,一定是那个名将所一手制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他给了自己一个难题,自己也因让他心痛一下才是,他心中冷冷道:“若是你见好就收,那倒没有什么,若是你想得寸进尺赶尽杀绝,那么我用任何对策,都是合理的了。”
  眼见李均双眸中光芒如冷电一般,周身上下发出了隐隐的让人有如电击般的不舒服的感觉,魏展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心中却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这才是志在天下气吞山河者,应有的气势,若只是个平平庸庸的无能之辈,那么还值得自己舍命追随吗?看起来这个年轻的主君,是那种什么挫折都经得住,遇到什么打击都可能承受得起的人。
  大军前进的速度,远远落后于他们的归心。不知为何,大伙想到余州,便有种要回家的感觉,这三万多军士之中,真正出身余州的不过一半罢了。
  在和平军离开怀恩半日之后,程恬与汤乾进了怀恩城,一一巡检城中的百姓物资,发现百姓并没有因为这几次占领者的更叠而受到多少惊吓,而物资和平军也仅运走了他们所需要的,绝大多数都完好无损地给他们留了下来。
  “这李均,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程恬望着处变不惊的怀恩城,一个统帅的管理能力如何,由这城里百姓身上便可以看出来。
  “若非是号人物,定国如何会死在他奸计之下,我们又为何不得不放他一条生路?”汤乾每每想及此处,心中尤有些愤愤不平。
  “他为何要我们在宁望城中堆满柴草?”甘平将心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了出来,他在郑定国死后,便接管了他的部队,宁望城也是他让出来的,对于李均暗暗通知程恬做的准备,他觉得难以理解。
  程恬与汤乾相视一笑,道:“此事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反正我们落得个顺水人情与李均,无论成或不成,于我神宗并无干系。”
  甘平年轻的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之后他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确实是无论成与不成,都与我神宗毫无干系啊,不过,我还是希望成的好,也算李均替我们出口恶气。”
  程恬捻须微微颔首,颇为赞许地看着甘平,在自己帐下,他的武勇仅次于郑定国了,而论及头脑,喜欢动脑的甘平要远胜于好逞勇斗狠的郑定国,假以时日,这个还只是祭酒的年轻人,必将成为神宗大器。
  夕阳虽然已经悄然退了下去,但西方天空依旧如火烧般红通通一片,宁望城的城墙,在这红光烘托之下,倒也显得巍峨庄严。但这城中却空荡荡的,如死去一般沉寂,全然没有此时应出现的熙熙攘攘的景象。
  童佩绰枪在手,左手搭着眉上,仔细向宁望城望去,城池在夕阳下宛若潜伏在林中等待暗夜来临的怪兽,童佩微微笑了一下,今晚,他便要将这城变成吞噬李均与和平军的怪兽。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柳光。柳光知他深恨李均以卑劣手段夺取了银虎城,便给他三万大军让他报仇,并且定计乘莲法宗让出宁望而李均尚未到达之际,抢先夺取城池。如此李均既没有了怀恩,又无法得到宁望,进退无据之际便会全军崩溃。当同他说完这布置之后,柳光还拍着他肩道:“童将军,我知你不杀李均不肯罢休,这三万兵便是你的亲兵了,你只管打出你童家的旗号,杀了李均,你便可以这三万兵挟余勇再回余州去!”
  他全然不知柳光不让他打出自己旗号的用意,若是打着柳光的旗号,那便是柳光勾结莲法宗一同进攻李均,在陈国朝野必然会引起麻烦。相反,若是打着童佩的旗号,那只不过是余州人的内讧,与柳光则全然没有关系了。拨给童佩的三万人马虽然是精兵,但却并非柳光嫡系,而是收编的陈国官兵,因此即便有所损伤,柳光也不觉心痛。而在于李均,若是杀败了这些陈国官兵,便会在陈国官兵之中造成仇恨。无论此战是胜是负,对于柳光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回禀将军,城中一人都没有。”细作在城中探过之后,匆匆前来报道。
  “莲法宗果然将百姓都挟迫走了,怕他们在此助李均一臂之力吗?”童佩颇觉奇怪,但如此更好,没有百姓,自己进入城中便不虞走漏了风声。
  “和平军距此还有半日路程!”另一个探马也飞速来报,柳光之意,便是利用莲法宗让出宁望而和平军尚未进入宁望这一时间差,抢先一步夺了宁望城,断了李均归路。
  “进城,除去登城侯敌者,全部进入民房之内,不得高声喧哗!”童佩道。
  “将军为何不下令紧闭城门?”一部下问,童佩令四门大开而不严阵以待,让他觉得不解。
  童佩得意地道:“我这是与柳帅学来的计策,那日柳帅打莲法宗,便是进城之后大开城门,将兵力埋伏在城内民房之中,莲法军不虞有诈,刚刚一半进城之时柳帅突令伏兵尽出,同时城头的将士也现身关闭城门,令敌军内外断绝故而大胜,今回我也教李均吃吃柳帅的计谋。”
  那部将听得将信将疑,童佩说的倒是不错,但李均可非柳光所对付的莲法军,而童佩也不是能随机应变的柳光,照搬柳光的计谋,若是出现意外,又当如何?
  但此行的主帅究竟是童佩,他眼见童佩脸上尽是兴奋神色,便将到嘴的话语咽了回去。这部将原本是陈国官兵中的将领,深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为官之道,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到时注意便罢了。
  大军开进了城中,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城里便又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和平军归心似箭,以极快速度奔向宁望,李均看来极为大意,以为这一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了,连探马都只是在城中略略察探了遍便回去报平安。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人喊马嘶声自西城隐隐传来。童佩只觉手心隐隐有汗水渗出,看来自己等得有些紧张了,他深深呼吸了下,将手中将旗一挥。
  城头上隐伏的士兵见了也都做好准备,只等李均前军进入城中便放下铁闸拉起吊桥。和平军毫无异样地来到宁望城前,正当童佩屏息凝视之际,忽然金鼓通鸣,杀声震天,惊得城内童佩军的战马,也禁不住长嘶起来,他的埋伏便被彻底暴露了。
  童佩大惊之下,吼道:“闭城,备战!”城头的士兵不等他将旗挥舞,便已经开始闭城,但就在这时,城外火弩破空之声络绎不绝密如骤雨,无数火弩如流星雨般落入城中,点燃了早准备在那的柴草硫磺,偏生风也来凑热闹,旋即间便将火势吹得漫延开来,宁望城在不到一顿饭时间内便成了一座火城。
  童佩起先令士兵隐入民房之中,而民房多为木制合院,天又干久了,很快便也被火点燃,隐身其中的将士反应快的已经逃出来,反应慢的便被大火活活烧死。火焰的毕毕剥剥声里夹着将士的哭嚎,而城外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又将这些惊惶失措的将士震得四散逃窜,童佩苦心准备的防势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城中火势凶猛,烟熏火燎之下士兵都向城外溃逃,见西门全是和平军,他们便自其余三门逃窜,童佩大声喝止不住,也只得随着他们逃走,只听得身后和平军大笑:“柳树当柴,升火作饭!”方知李均早就料到柳光不会任他轻易回余州,因此才与莲法军共同设计要算计柳光一道。只不过李均以为柳光会撕破脸皮亲自出马,所以不敢分兵围住城门再放火,却不知柳光虽然欲除去李均,但若不能除去,只要给李均留下点麻烦他也心甘情愿。
  待到童佩等收拾兵马清点人数之时,才知道被火烧得十停折了一停,被烧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那些陈国军官各个狼狈不堪,气得咬牙切齿,纷纷道:“这李均狗贼好生无礼,定然要上奏朝庭责其罪状。”此时他们不过说说狠话罢了,谁都知道陈国朝庭拿余州是没有办法的。但陈国军官多是同门故旧,与大将军卫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罪了一个便是得罪了全部,从此以后李均再要进入陈国,恐怕会寸步难行了。
  ……
  童佩的失利,固然使柳光颇为失望,但在他心中,童佩与李均原本便非一个级别的人物,倒也不使他特别意外。这一战算是他与李均的第一次直接交手,他一直坚信,一个男人的性格如何,只有与他正面交过手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如今,他自觉对李均,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而这一战中,李均火烧宁望,击溃了童佩领着的陈国官兵,也为自己扫平了攻回余州的最后障碍,此战过后,柳光知道李均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便不会再轻易尝试侵袭了,他那“柳树当柴,升火作饭”的口号,也挑明了他将与柳光决一雌雄的决心。
  但如今对李均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先回到被叛乱的战火烧得千疮百孔的余州,因此,和平军出人意料地没有在余烬未熄的宁望城停留,这座城池已经成了一座废城,日后再进入陈国之时,这座城便不能阻碍和平军。
  想到这儿,李均便颇觉好笑,魏展与程恬相互约定中,答应李均自己不再攻入莲法宗的领地,但双方都明白,这一点是不可能会被遵守的。李均自己不攻,让战士来攻就是,战士攻下了的,便是和平军领地而非莲法宗地盘了。
  对于李均而言,目前最伤脑筋的便是如何打回余州。他此时不知江润群等已经被戎人切断了归路,大军在银虎城下坐以待毙,还只道江润群尚在会昌城中。
  “禀统领,细作进了会昌城,已经从城内传出了消息!”
  李均微微一呆,虽然他领全军急速兼程赶来,目的便是在会昌城得到他回军的消息之前突然兵临城下,但在他看来,会昌城的江润群应不会如此大意,让细作轻易混进去又传出消息。
  “讲。”
  “江润群得知莲法宗夺了宁望,自以为高枕无忧,便出兵去围攻银虎城了,因此城防松泄,并且,城中百姓痛恨他反叛作乱,大多都希望李统领能够回军攻下会昌。”
  李均淡然一笑,人作孽不可活,江润群无才无德,自然会众叛亲离死路一条。但探马下面的消息就让他心情沉重起来。
  “当初尚怀义将军运粮,全军并非丧于郑定国之手,而是中了江润群的圈套,两千弟兄尽数被江润群害死,唯有他一人孤身逃出。”
  李均冷冷哼了声,尚怀义定是想去向自己示警,却不料半途中又被夺取了宁望的郑定国杀死,郑定国已经被自己刺于马下,那么该轮到江润群了。
  “还有一事,城中百姓传说,肖林统领……”那探马知道肖林与李均的关系,提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偷眼望向李均。
  李均心中“登”的一下,意识到不好,急切地问道:“肖林统领如何了?”
  “肖林统领弃了余江与余平城,全军攻打余阳想夺取彭远程之城,但不幸在落月坡中伏牺牲了……”
  李均伸手抓住探马的前襟,双唇发颤,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城中百姓说肖林统领的首绩便彭远程传令各城以示其威,也曾被送到这会昌城,故此不会错了。”那探马神色间也有些黯然,这个消息对于和平军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孟远在身后拉住了李均的手,李均觉指五指乏力,将那探马的衣襟松了开来。孟远向探马使了个眼色,探马悄悄退了下去。
  “兄弟,不要太难过了,死者死矣。”孟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李均,当初陆翔死时,自己同李均也曾伤心欲绝过,李均还以为自那之后便不会再将心中之事表露给别人看,但肖林的死,却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放心,我没事……”李均脸色有些苍白,肖林为何要弃城而出,攻打余阳,他心中极为明白,定然是为了牵制住彭远程,不让他迅速攻击雷鸣城与狂澜城,如此看来,肖林的死,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战略需要,他踏上那条攻打余阳的道路之时,便是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绝路吧。
  “攻城,如果城中军士百姓敢于阻拦,就给我屠城!”心中的激怒,让李均咬牙切齿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孟远呆了一下,见他此刻神情,便默默出了营寨,传令全军备战去了。
  当和平军突然出现在会昌城下之时,城中立刻大乱,是战是降双方争执不下,代理城主是江润群的妻弟,他命令坚守,但负责城防的将官却提出不同意见,城中兵力不足五千,如何能防住数万和平军的冲击?
  “你们受城主重恩,此时便是报达的时侯,如果守住城池,城主必有厚赏!”江润群的妻弟大喊,如果会昌城失去,江润群也就意味着完蛋,那以他也就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对象了。
  “若是守不住又当如何?”武官尖锐地问道。
  “守不住便被屠城!”门外传来一声,一个三十余岁的将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看着众人。
  “方将军,你如可来了,你一定要保住这城啊!”江润群妻弟先是一愕,旋即如获至宝,满脸堆起笑意,起身迎接这新来的将领。那武官见了他,也赶忙躬身施礼,但嘴巴上却不再说什么,似乎对这方将军极为尊重。
  这方将军凤眉紫髯,双目如电,他冲江润群妻弟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方凤仪是这会昌人,如何能坐视会昌被人屠城?”
  “怎么,李均说要屠这会昌城?”
  “正是,我方才在城头看了一会,士兵送上这箭书。”方凤仪将手中一张布帛交给了那武将,然后毫不客气来到这厅前上座,稳稳坐了下去。
  “城中士卒百姓,若是有胆敢反抗,或是开门迎接过于迟缓者,屠尽全城……”那武官看着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面现惊容道:“李均其人,颇为爱民,如何会发此檄文?”
  方凤仪伸手夺过江润群妻弟身前的茶杯,一口饮尽里面的茶水,哈哈笑道:“他是被气极了,想必他已经得知肖林等人的死讯,也得知尚怀义那两千运粮军是被江润群烧杀的。”
  听到他提及江润群名字,口气中丝毫没了敬意,江润群妻弟脸现惊容,道:“方……方将军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方凤仪双目一张,紫髯倒竖,道:“当初我便劝说江润群不要起兵谋叛,江润群不听倒还罢了,还将我困在家中怕我报信。我多年来因为你这等小人当道,所以才闭门称病不出,事关会昌安危才来谏上一句,却被你这等裙带小人所辱,你说我有何意?”
  江润群妻弟惊得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之中,方凤仪不再理他,问那武官道:“张虎,你是随我献城还是砍我首绩向江润群效忠?”
  那武官张虎单膝跪下,喜道:“小将自然是追随方将军,谁人不知这会昌城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润群这世袭的败家子弟,而是靠方将军这等英雄豪杰!”
  “如此甚好,你令人将这个小人绑住,我已经派人去李均军前了,江润群宅院也为我令人困住。”说到这里,方凤仪向兀自在发抖不止的江润群妻弟道:“江润群不得人心,我只是一句话,全部将士便依言行事了,你就认命吧!”
  武官张虎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原来方凤仪已经将城中控制住了才进来问自己是否愿降,如果自己口中略有犹豫,只怕被取下首绩的便是自己。他踢了江润群妻弟一脚,道:“你这个废物,快起来!”
  得知会昌城不流血献城,孟远长长吁了口气,在李均传下那疯狂的屠杀命令之后,他与魏展悄悄商量,将李均的命令稍作了修正,让城中有时间去权衡。饶是如此,他仍旧担心,若是城中负隅顽抗,李均真的下令屠城的话,那么和平军的凶名便要传遍天下了。孟远虽然在战场上对对手毫不容情,但让他驱兵去屠杀百姓,他便认为这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想到在恶风岭一战中屠杀莲法军时那惨状,事情过了数月他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李均骑在那匹夺来的啸月飞雪之上,终于进了会昌城,也终于回到了余州。
  “城中降将求见统领。”卫士来到他身前低声道。
  “不见,令他们都回到营中,喧哗者斩,随意走动者斩,图谋不诡者,斩尽全家!”李均余怒未消,他心中甚为郁闷,巴不得大战一场以发泄一下,但会昌城却不流血献了城,他心中对于这献城者反而没有什么好感。
  “不妥,不妥,统领不愿见他们,就由我来代统领见他们吧。”魏展摇头道,李均的激愤他也见在眼中,若是换了以往,他便直言相谏了,但自从在薛谦那儿直言相谏却几乎送了性命之后,他便知道即便是主君如李均般有容人之量,在气头上也不愿意听一些逆耳之言。
  李均望了他一眼,脸上勉强浮出一丝笑意,道:“让魏先生辛苦了,我心中郁闷,确实不宜见他们,否则一怒之下反而会坏事。还请先生多多替我留心,若有什么要事,再与我商量也不迟。”
  魏展与孟远心中一喜,李均终于镇静下来,这样他们便无需担心李均再会因冲动而做下不利于大局之事。李均进了营寨之中,此时便有人来问,如何处理江润群家小之事。
  “杀。”李均这个杀字脱口而出,但随即改了口,道:“江润群家小先留着,他的死党则一个不要留,胆敢与他勾结背叛,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不到一顿饭功夫,会昌城上便高高悬起了数十颗头颅,象来倚势欺人的江润群妻弟自然也并列其中。百姓看了则是喜忧参半,喜的这多是此为非做歹之辈,忧的是李均大规模报复,那城中百姓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况且有关李均不肯见献城的将官的消息,也风一般传遍全城,第一步是这些江润群的死党,第二步会不会便轮到这些献城者?
  李均默默坐在营帐之中,回忆着与肖林在一起时的往事。自己九岁时被家破人亡,跟着救了自己的肖林这伙佣兵在神洲中南部几个国家流浪,肖林手把手地交自己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肖林也责打过自己,但如今想起来,那些日子是如此难忘,自己还一直以为九到十六岁之间那七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但肖林的死,却让那些如烟如露的旧事一一涌上心头。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魏展来了,看来又有麻烦。李均眉头一皱,因为自己身为这支队伍的主上,所以连一个人回忆一下过去,怀念一下逝者的时间都不能有么?
  “统领。”那脚步声在帐外停了下来,魏展低声问道。
  李均心中微一松,魏展的礼节让他想起平日里这人是非常恃才傲慢的,今日自己看来确实是表现不太正常,连他都不敢大大咧咧往帐中闯了。
  “统领?”魏展再次问道。
  “魏先生,你进来吧。”
  魏展掀起帐幕进了营中,道:“统领,献城的人中,有一人统领还是见见的好。”
  “为何要见他?”李均奇道。
  “此人我见他时,他不太作声,但其余献城者都唯他马首是瞻,我问他献城要的是什么封赏,他却冷笑。”
  “哦,他怎么说的?”李均给引起了好奇心,问道。
  “他说他是为会昌百姓不受屠戮而献城,而非为了个人封赏才做此事,我们也太小看他了。如果硬要给他们什么封赏,不如把这封赏给会昌的百姓。”
  “这人倒挺有趣,他叫什么名字?”
  “方凤仪。我还向城中人打听过,此人乃会昌城的名将,但受江润群嫉妒,除非危机关头否则很少听从他的计策,从他谈吐来看,此人有将才,我恐统领一时激愤而失去一难得之将,故此前来请统领见他。”
  李均象身后的椅子一靠,双眸盯着帐幕片刻,终于站起身来,道:“有劳先生了,既然先生说此人值得一见,那我便去见他吧。”
  两人来到方凤仪所在的营帐之中,李均掀帘进去,只见一人手背在身后,背对着门口,听得他的声音,方才转过身来。
  “方将军?”李均一拱手,招呼道。
  方凤仪行了个军礼,道:“末将方凤仪,终于得见统领尊颜了。”
  李均脸上浮出苦笑,这个人虽然是武将,言语中却有着不亚于文人的犀利,虽然短短一句话,却既有渴望见李均一面,又有隐隐责怪李均不肯见他的意思。
  “乍闻噩耗,心中郁闷,因此失礼,还要请方将军多多原谅。”李均再次拱手,算是赔了个礼,此时他心中,已经从肖林死的打击中慢慢回复过来,毕竟比之于陆翔的死,肖林阵亡给他的冲击还不算太大。
  “要见统领,是想问统领一事。”双方坐下之后,方凤仪面容一整,道:“李统领是欲攻打另外的叛城,还是要最快的速度回到狂澜城?”
  李均与魏展对望了一眼,这个军势部署作为军机而言,原本不能轻易说出的。但李均道:“我要夺回大谷、余阳二城,以断叛军归路,据我所知,他们全在狂澜城与银虎城一线,只需夺了这两城,他们便不战而溃了。”
  方凤仪霍然站起,道:“兵贵神速,统领回余州的消息如今尚未传开,请统领给我一军,我愿为统领夺下孙庆的平邑城,以打通通往大谷地的去路!”
  李均道:“方将军以何办法可以打下平邑?”
  “很简单,平邑地守将有认识方某者,知道我是江润群帐下之将,我只作接江润群密令领军支援,他必然开城迎接,此时我再抢关夺城,虽不敢说兵不血刃,但以如今平邑的防力,我以本部的五千人便足矣。”
  李均听了大喜,道:“如此就有劳方将军了,事不宜迟,方将军以为何时可以动身?”
  “现在便可以!”方凤仪目光炯炯,盯着李均脸上,那紫髯之侧却噙起了一丝笑意,“只是,李统领是否信得过方某人呢?”
  战局进展之速,远超过李均自己想象,在战火中疲惫了的余州百姓,对于挑起内乱的江润群之流并无丝毫好感,因此闻说李均打了回来便纷纷献城投降,而方凤仪诳开了平邑城的大门之后,李均便与在大谷城的戎人联系上,得到了彭远程已经兵败远遁的消息。
  “令各处关隘道口严加盘查,休得让彭远程逃走了!”李均按捺住对彭远程的愤怒,下达了这个命令。虽然说彭远程武艺高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只需发现他,他便无法逃走。
  此时在银虎城下进退无据的四家城主已经寝食不安起来,他们虽然明白大势已去,不过畏于李均处罚,无一人愿意降者。但总是囤在银虎城下,既无粮草又无兵源,军心思散,再得知自己的城池已经易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的部下却不愿与他们一起完蛋,串通起来将这四个城主绑了送进银虎城,乞求司马辉在李均面前多多美言,以恕他们助叛之罪。
  李均终于在离开近五个月后,回到了雷鸣地。雷鸣城原本是余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经过数次战火之后,大多数人家已迁至狂澜城中,少部分留在此处者,又为彭远程强征从军,整座城中十不余一。一些街巷已是杂草丛生狐兔往来,李均牵着马步行经过这街道,再看看周围的荒凉颓败,心中也是一片怆然。
  “我究竟给这余州百姓带了什么来?”他心中暗想,“我以和平为军号,本意是要为百姓带来和平,但我到余州以来,为何战事不唯不少,反而更多?以往在陆帅帐下,除了那最后一战,军中将领极少有阵亡的,我这短短数月间,重要将领便战殁了肖林、苏晌和尚怀义,其余偏将副将也有二十余位,我给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将们带来了什么?”
  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黯然,进入雷鸣城的和平军都鸦鹊无声。李均领着全军来到苏晌战死的街道之中,单膝跪了下来,将一标酒默默洒在这曾饱饮两千和平军战士及苏晌鲜血的土地之上。
  虽然是春日,但这数万和平军将士分明感到了冬日的余寒未退,不少战士兄弟或好友在这里化为异乡枯骨,一念及此,他们便默默流下泪来,这一日,浸透了这块沾染着血迹的土地的,除去奠祭逝者的美酒,尚有这群勇士的热泪。
  “李均,肖统领的首绩……我将他收好了,等你来见最后一面。”纪苏闻说李均来到雷鸣城,也早就在城里迎接,得知和平军的损失之后,她心情也颇为沉重,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和平军看成了自己戎人兄弟一般无二的队伍。因此,在同李均说话时,她特别注意了自己的语气。
  苏晌战殁于乱军之中,他的遗体都早被彭远程处理掉,但那被传令示众的肖林首绩,却仍摆放在雷鸣城总管府中的一个偏僻的屋子里。这颗首绩原本悬在城头,纪苏攻下雷鸣城后便将之安顿在这里。李均感激地向纪苏一笑,若不是纪苏奇兵突进彭远程此时仍盘距在雷鸣城中,而余州的战局也不会立即安定下来。
  纪苏眼波微微流转,避开了李均感激的目光。“难道我是为了你的感激而如此的么?”她暗自心想,将自己一条小小的辫梢在指间轻轻捏着,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均在她领着之下,来到了肖林首绩前。经过药水泡制的肖林首绩,栩栩如生。李均伸手欲去抚摸一下这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但手只是在肖林白发上轻轻一触便缩了回来。自己唯一的长辈,终于也为了自己而战死了,自己曾想如果给肖林数万兵马,他会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现在自己却明白了,给肖林数万兵马,所能带来的不过是肖林为了自己而去战死而已。如若肖林手中只有几百人的佣兵团,甚至只有千余人马,那他自知无法牵制住彭远程,也就绝不会走上那条必死的落月坡之路了。
  李均缓缓用指头将肖林的一缕白发剪了下来,用一条丝线绑了,然后藏入怀中。肖林脸上的血迹早被药水洗尽了,圆睁双眼,牢牢地盯着李均。一瞬间纪苏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似乎看到肖林嘴角边绽开了笑意。她正欲揉眼,李均却霍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此处。
  “火化了吧,人原本是尘土中来,终将归于尘土中去。”李均淡淡地对一将如此道,那将默默行了一礼,将盛着肖林首绩的锦盒捧走,李均在他身后跟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
  纪苏却分明从李均的动作中看到了他心如刀绞,她悄悄来到李均身侧,有自己的手臂轻轻触着李均的手臂,李均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旧是感激之色,而这感激之色,却让纪苏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这一日李均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次日他也仍是一语不发,孟远与魏展将军机问了几回,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默默退下去按自己的意思处理了这些问题。
  第三日一早,李均便出现在校场之上,大声喝斥将士们训练,魏展看了心中一喜,知道李均已经从打击中回复过来,而纪苏则仍如影子般跟在李均身旁,唯有她才知道,李均只不过是在借训练来让自己忘却这一战中自己应负的责任。
  “启禀统领,彭远程帐下的逃兵求见……”
  哨兵带来的消息让李均怔了一下,然后道:“明白了,看来彭远程完了。让他们过来见我。”
  三四个彭远程帐下的军官瑟缩着行了过来,李均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用凌厉如刀的目光瞪着他们。
  他们一面对李均的目光,便觉无法抬起头来,膝盖也发软,不由自主便屈膝跪倒在地。李均向来是讨厌人没有骨气的,这让他更加深了三分对这几人的厌恶。
  “你们不跟在那叛贼彭远程身边,来见我有何事!”他毫不客气地喝斥道。
  “彭远程忘恩负义,待小人等刻薄寡恩,因此小人才前来弃暗投明……”一个嘴巴比较灵活的尽可能奴颜婢膝地道。
  “原来如此,那么,彭远程人呢?”
  “小的将他带来了。”那个军官将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打了开来,里面滚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来。李均定眼看去,果然是彭远程,须发皆张,神态间仍有着骜傲不驯的怒气,但总也掩不住唇角的那丝苍凉。
  虽然李均心中早有准备,但乍见彭远程的头颅,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端视良久,确信这头颅并无虚假之后,挥手招过卫士,道:“将彭远程的头拿出去示众!”
  那几员降将见了李均“笑纳”了他们的礼物,心中都是一松,如果李均大声斥责他们,那他们恐怕会凶多吉少了。果然,李均神态平和地问道:“你们几位是在哪儿除去彭远程的。”
  那个伶牙俐齿的军官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对于他们一路屠杀掳掠之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对于如何逼迫彭远程自尽之事,他似乎颇为得意,详细地加以解说。李均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道:“你们除去了彭远程,也算立了大功,但你们一路随彭远程为非作歹,这事情我也不能不追究,你们家小姓名一一告诉文书,先下去吧。”
  “如何处置他们?”魏展看出了李均的心意,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追随彭远程为逆,又背叛彭远程,这等不忠不仁之辈,留着也是祸害,全部坑杀,但念在他们送来了一个大礼,善待他们家小。”
  对于李均这冷冰冰的坑杀二字,魏展又觉得有种麻嗖嗖的感觉自心底升起,他看了李均一眼,应了声“是”。
  彭远程的首绩被提到了余阳城下,此时大局已定,余阳的彭远程余部在郭云飞的带领下尚在顽抗,而其余城都纷纷倒戈。在看到城下和平军带来的,确实是彭远程的首绩之后,郭云飞大吼一声晕倒在地,士兵手忙脚乱将他救醒。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人脸上有半点轻松表情。
  “我身受彭帅重恩,临行托我以大事,故此我不可降。”郭云飞缓缓道,“诸位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与我一起死在这城里,置家小于何处?因此,诸位还是降了吧。”
  左右人等相互苦笑,他们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今彭远程已死,他们便是覆巢危卵无路可逃。除了降,确实是虽无他法。
  “且慢,郭先生!”见郭云飞缓缓向城内走去,众人知他欲去自尽,一将心中不忍,道:“彭城主虽死,彭夫人尚在,我们何不以夫人为主,将这城中大事托以她定夺?夫人虽然足不出户,但颇有见识,闻说城主起兵之时,她曾再三苦谏,城主不纳忠言,故有此败。”郭云飞心中一动,道:“你说的不错,我若死了,彭城主夫人与两子何人来照料?诸位且在城头等着,我去听侯夫人吩咐,若是没有意外,我当劝夫人献城以换取平安。”
  “不必了,夫人已经听说城主之事,夫人说她一介女流,因深闺弱质而不能在战场上为夫报仇,因两子尚幼而不能随亡夫于地下,其余事情,她都已无心去问,一切任凭郭先生定夺。”彭家的老仆恰好赶来,转达了彭夫人的话语。
  接到最后一个叛城余阳也开城投降,彭远程的干将郭云飞与彭夫人都在余阳听侯处分之时,李均陷入了深思之中。从他内心来说,恨不得将为彭远程叛逆出谋划策的史泽与郭云飞二人都千刀万剐,如今史泽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而郭云飞则任凭宰割,正可让他解胸中之恨。至于那个从来未见过面的彭夫人,自己对彭远程恨之入骨,理应在她身上进行报复。
  但理智告诉李均,此刻若是报复,余州的仇恨种子便将顽强地埋下去,甚至迁延到下一代。他长长叹了口气,身为一军主帅,考虑问题便不能单从个人好恶出发,有些事情,即便个人是不喜欢,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余阳传我之令。”必需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去余阳收复人心才是,李均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魏展,“以郭云飞代理余阳城主,一应官员人等,都暂且不动,过些时日按其才能表现再定其位。”
  “那么彭远程家小呢?”魏展没有放过这一点,问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说将彭远程妻子卖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请辞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挥挥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连彭远程的妻儿我尚且容不下,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还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远程的两个儿子……”
  谈到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李均沉默了一会儿,斩草不除根,乃是妇人之仁,自己当初在大屠杀中幸免,才会携着这满腔仇恨而长大,若是放过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日后谁知他们会不会为父报仇?
  “如果要报仇,就让他们来好了。”沉吟了会儿,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们能打败我,那我就没有资格谈什么雄图霸业,若是他们找我报仇不成反被我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报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礼,带着对李均未在孤儿寡母身上进行报复的敬意,赶赴余阳处理善后事宜。他走的当晚,李均见到了凤九天自狂澜城派来的信使,信使除去带来了江润群等人的头颅外,也带来了凤九天的一封密信。
  对于江润群等人的头颅,李均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传首示威之外,这堆垃圾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当夜在烛下,连夜看凤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写道:
  “九天上白:统领安好。半载以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统领远征陈国于外,彭贼图逆余州于内。数月之间,统领折肱股之将如肖林、苏晌、尚怀义等二十余员,损精兵锐卒五万余人,流民数十万户,今虽余州稍安,然将老士疲,民心思乱,诚山雨欲来而风满高楼之势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统领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车之鉴,终难逃覆辙之祸。故九天不昧得罪,上书言五事,望统领详察之。”
  “第一事者,向者余州初平,统领置基业而不顾,劳师远征,九天等虽竭力劝谏,终不能变统领心意。统领行事,虽能多听部属幕僚意见,然则与统领同者便喜,与统领异者则辩,此非成大事之道也,愿统领于今以后,兼听并容,敢自责己过,如此有错则改,则我军必不会再遇如此绝境。”
  “第二事者,统领之志,岂在余州一地?在余州一地,以统领军略武功,不难平定昌盛,若统领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则需军政双略文武齐修,勤勉不辍,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尝闻有凭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军略,天下无双,然其疏于政略,身死国亡,此千载之鉴也。今统领取余州以来,军务无论大小,事必躬亲,政务无论缓急,推以他人。闻战则喜,闻政则烦,如此岂能长久?自古而今,未闻穷兵默武而不失其国者,统领当以古为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广被四海,地穷八极。风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处有异。今统领帐下文武,虽皆为一时之选,用之却显捉襟见肘。以之治余州尚显不足,遑论天下?统领虽有募才敬智之言,却不招贤纳士之举,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旧日藩篱皆欲倾倒,来日栋梁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选贤用能,贤能之士亦择主挑君。统领于招纳人才之上,若无言必行行必果之举,则才智贤者皆为他人所用,迁延时日,统领必将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统领治政,了无常规,赏罚徭税,皆由统领一言而定,此非长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国无常法则民难安,家无常规则人不定。当务之急,请统领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视听,以绝奸邪。律法定则民知对错,秩序定则民知缓急。惩奸罚恶,赏忠扬善,皆有法可依,升迁罢黜,皆有律可循。如此余州人心安定,百姓乐业,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来投,境内士庶旦夕惕惕而劳作,不出三年,余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统领昔日曾为和平军定下远交近攻之策,统领言者或无心,俞升听者却有意,每与九天论及此事,常击节赞叹统领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统领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为,争雄天下兼并四方之策,不唯沙场之上铁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唇枪舌剑。柳光以公孙明之言语而挑动彭远程江润群等反,而统领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余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统领善于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军略以外之策解之,此虽为统领之长,亦为统领之短。愿统领自今而后,善用舌辩之士,以补军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为统领所重,愧无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请统领详察之。若统领以为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凤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复将这信把玩良久,虽然措辞极为客气,但凤九天信件之中指责他过失之意,还是让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目光在凤九天最后落款上的“臣”字端详良久,忽然将这信远远扔在地上,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半日,又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那信拾起,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声,将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虽然都针对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却仍难以按住那种被人揭开伤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绝不会如此表露出来,但如今帐中只不过区区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气难免会展露出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子,哪一个不火气旺盛?
  但一只纤纤素手却伸了过来,将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书信拿起来观看。李均一怔,纪苏此时应回营安歇了,自己方才看信看得仔细,满脑子里都是凤九天信中的内容,为何没有注意到帐中多出了一人来?
  “啊!”顺着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脸,冲着他微微一笑,眼波儿流转之间,李均只觉得这帐中的火炬蜡烛,都失去了光彩。
  两人缓缓伸出手,轻轻握在一起,营中卫士忍着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帐幕之门时,他们怔了一下,纪苏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眼中也在闪闪发光,见了他们,用手指在朱唇之边轻轻作了动作,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缓缓离去。一时间,营帐内温暖如春,营帐外却觉得有着丝丝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良久,李均终于低声问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觉中便被省略了。
  “听到你有了麻烦,我如何能不来?”墨蓉唇边浮过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没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远不来了么?她将这个心思埋起来,然后道:“不过好象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却不肯放开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这个凤九天果然是个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将那信交给了李均,半转了下身子,动作仍旧是那么轻盈潇洒。李均胸中涌起将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揽入怀中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的手仿佛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你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想想该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纪苏妹妹聊聊。”墨蓉轻捷地迈着脚步,来到营帐门口,然后回头冲着怅然若失的站在那儿的李均再次一笑,“方才她好象就在外面啊。”
  李均没有去思考墨蓉最后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觉得遭受打击之后的挫折感,看了凤九天的信后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后减轻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信心与生气。望着墨蓉方才站着的地方,他呆呆出了会神,便展颜一笑,提笔在凤九天的信上改了一个字,然后自语道:“除去这一个字,什么都可以。”
  改了这个字之后,他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连着几日难以入眠的瞌睡,此时也来寻他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块布帘隔开的卧室内。
  卫士进来吹熄了蜡烛灭了火炬,月光悄悄自营帐上开的一扇小窗中透了过来,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个“臣”字,被李均用墨涂改过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