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愕然
在靠近梵利纳星系中心的空域中，巨大的恒星不断发出无声的咆哮。足以烧融万物的高温，其实是无数原子互相冲撞、分裂和再生的结果。燃烧不同元素而形成的异色火焰，在半径十分之一光秒内升腾着。膨大的能量化为同样无限的光热，朝四周虚空辐射出去，仿佛在嘲笑面前那些不自量力的萤火一般。
彼安舰队和帝国舰队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胜利却并非属于前者。虽然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彼安舰队都持续压制着帝国舰队，但却始终无法攻破对方那坚韧的防线。当然，若战斗照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在经过恒久时间后，确立足够优势的彼安舰队，应该就能够逐步削弱帝国舰队的抵抗力了。到那时候，就算担任指挥官的华德如何玩弄奇谋，也还是不得不步向败北的命运。
然而，在主战场距离分出胜负还差很远的时候，另一处战场的战争天平却已经向其友军倾倒。陷入包围的彼安护卫舰队，被来自四方的炽烈炮火轰击了数十分钟，损失了六成以上战舰，依然不愿意投降的彼安指挥官，被出身南部诸邦的部下击毙，其后续者向美貌的女提督举起了白旗。
留下部分舰队清理战场，艾琉雅统率着士气如虹的同盟舰队赶到了依旧僵持不下的主战场，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加上了重重的砝码。事实上，在同盟军的两万战舰从侧后方出现的那一刻，此前一直猛攻不息的彼安舰队，便不得不转入了防守。
攻防互换，帝国舰队就像要一吐先前被压制攻击的怒气般，朝着正在收缩阵形的彼安舰队投出了怨念的箭矢。下一瞬间在虚空中炸裂的辉光，甚至让附近的梵利纳恒星也不禁黯然失色。
与此同时，同盟舰队也配合着对彼安舰队的侧翼发动了进攻。艾琉雅精心选择了其战阵中防御力脆弱的重列舰队为攻击点，并集中所有火力攻击一点，几乎立刻就瓦解了彼安舰队的左侧阵列。
遭遇近两倍敌军的夹击，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彼安舰队的损失就超过了侵攻同盟以来的总和。刚刚朝胜利之路迈出的一小步，顷刻间便被推进了失败的深谷。虽然在紧缩战线、全力防守后，总算是暂时掩住了大量流血的伤口，但胜利的希望已经渺茫得和宇宙空间中的氧分子一般。
“敌军机雷攻击，第三波！”
就连彼安舰队的总旗舰“血断亡”，也不得不沐浴在破坏性能量的洗礼中。在连续承受了两波机雷攻势，以及夹杂其间的磁轨炮齐射后，这艘强化防御力的重型突击舰此刻也伤痕累累，舰内近三成区域被迫封锁，同时武装也削弱了两成以上。
“给我打下来！”目睹着那些穿越能量风暴袭来的凶牙，寂大声下达了命令。即使面临如此窘境，他的斗志依旧未显出丝毫衰竭的迹象，然而部下们却已经明显力不从心了。
在先前两次攻击中损失惨重的护卫舰队，以渐渐逼近底线的能量勉强启动束光防御阵列，在虚空中交织成一张庞大光束网，然而却明显比数十分钟前要稀薄了许多，机雷群因此更容易地穿透了它们的拦截，给后方的战舰带去更大的伤害。
袭向“血断亡”的机雷共有三枚，强化防御时追加的束光防御阵列成功地拦截下一枚，另一被则被射出的诱饵飞弹给引开，最后的一枚以急速跳跃的行进路线回避了磁轨炮的狙击，却在实现其使命的前一刻被来自另一艘战舰的束光炮击中，在极近距离内化为炸裂为一团侵蚀性的光辉，将“血断亡”的防御磁场消融了大半。
光尘散尽后，一艘暗色的重型突击舰来到“血断亡”的身边。虽然舰体亦伤痕累累，但寂还是从那标志性的舰首图腾上辨认出了它的归属，同时也为得力部下的幸存而松了一口气。
“是‘仁王’啊……夜雫，你还活着吗？”
“阁下！这里交给我等应付就可以了，请您回到中央主持大局！”出现在影幕上的褐发壮汉，以未加控制的音量向他进言，然而眉宇间流露出焦躁和无奈，似乎连壮硕的身躯也掩盖不住精神上的深沉疲惫。
“主持大局啊……”寂苦笑着，一时间沉默不语。战势演变到此刻的程度，彼安军实际上已经没有胜利的希望了，在被完全包围的情况下，就连逃亡都变得艰难无比。在麾下舰队被完全歼灭前，他所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替部下们从名誉的战死和不名誉的死亡中挑选一项。
“暴君……”不知不觉叫了出来，虽然正是这个称号的主人一手造成彼安军侵攻战略的崩坏，也是间接将彼安军逼入此绝境的罪魁祸首，但寂却对他一点也生不出怨恨之心。如果最后交战的对手是这位黑发青年的话，或许对此刻的结局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阁下？”看着上司久久沉默不语，夜雫不禁心生疑惑。
“哼，要投降还早得很呢！”寂就像要屏弃杂念般一挥手。“夜雫，这里交给你负责，让敌人看看吾等战士的意气！另一边的同盟舰队由我来处理，我会想办法破坏它的指挥中枢……”
“破坏指挥中枢？阁下，你该不会是打算……”夜雫以颇为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寂，然而在他出言反对前，情报参谋那充满愕然与不信的声音却在旁响起，将两位长官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报、报告！敌军开始后退，攻势……好像也停止了……”
“什么！”
寂脸上显出无法置信的表情，然而旗舰周围的弹幕渐渐稀薄却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甚至就连最后射出的几枚机雷都在到达目标前自动引爆。目睹这极其反常的一幕，两位身经百战的勇将也不由得为之呆然。
“……他们，会不会是打算劝降？”在凝固着惊愕的沉默中，夜雫试着说出了推测。
“不，我军先前根本没有接到任何来自敌军的通讯，若是劝降的话也太突然了一些，而且我军到现在还保留着相当的作战能力，此刻亦并非劝降的适宜时机……”寂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推测，同时在声音里融入了不可思议的因子。
“难道……帝国打算和议？”
不过，这份意见在数秒后便被主人收回。“不，不对。帝国-同盟联军原本已经占尽了优势，若战斗持续下去的话，胜利迟早会属于它们，根本没有在此刻和议的必要……”
“唔，那是什么呢……”夜雫摸着下巴，朝着影幕发起呆来。虽然这位彼安人以骁勇善战闻名战场，但涉及到战争以外的事情时，他的处理能力却立即降到在平均水准以下。
“难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影响战局的重要事情吗……该不会是，诺恩那家伙又作了什么吧？”寂的语气，有着更甚于推测的希望。
在过去共同历经的千百次战斗中，有好几次他都像现在这般身陷绝境，而每当这种时刻，那位忠诚的副将总是以出人意料的行动解救了他的危机……虽然明知如此期待并不合理，但寂却还是开启了与副将的专用通讯——若所期待的那位人物依旧身在数百光年外的阿索斯首府，那通讯是不会有回音的。
“阁下，请问有何指示？”那习惯性消去感情的声音，让寂的心跳重新回到了安稳的节奏上，而随后自虚空弹出的影幕上，确实出现副将的举手敬礼的身姿。
“果然是你做的啊，诺恩！”寂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激动，但声音中还是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告诉我，你到底作了什么事情？竟然能让帝国和同盟撤退……”
“嗯，我在阿索斯首府诸星上安放了地核破碎弹，然后告诉联盟军，如果不停止攻击的话，我就立即引爆它们。”
因为诺恩说话的语气依旧如此平淡，所以寂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到其中的含义，而待愤怒的烈焰升腾而起、将理智的水面灼烧得沸腾翻滚的时候，已经是数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更甚大吼的怒意。被伤害的，不仅仅是身为武人的矜持，还有自身意志被无视的愤怒。在战场上被更强的敌人压倒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不得不借助如此卑鄙的手段逃生，对持有高洁之魂的战士而言，这无疑是比死于敌手更屈辱百倍的事情……
“战士们还有继续战斗的力量和信念，而你却夺走了他们的骄傲，还把它扔到了淤泥里面……”寂凝视着那将此屈辱强迫性赋予百万彼安军的友人，声音稍大了一些。
“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寂的眼中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升腾，而诺恩也不由自主的稍稍回避了他的目光，只是声音依旧没有显出任何感情。
“……阁下，‘红之刃’是彼安军引以为傲的精锐战力之一，今后注定会肩负起更重要的使命，不能让它断送在这场已经没有意义的战斗上面。”
“已经……没有意义的战斗？”
“嗯，在十分钟前，我已经和联盟军达成协议，以完整归还南部诸邦为条件，换得彼安军平安撤出同盟领土。”诺恩将视线拉回了影幕，注视着上面已经化为名为“愕然”雕像的上司，继续说明目前的状况。
“当然，安放地核破碎弹的并不仅有阿索斯首府，十二座重要的枢纽星系上面都有安放。如此一来，就算联盟军在此完全歼灭了‘红之刃’，也无法挽回南部诸邦的永久性衰败，因此他们不得不接受我提出的条件。”
“诺恩，你……”
“看，他们已经咬牙切齿地让出了一条道路。”诺恩将视线转向了旁边，而寂也跟着从星系图上看到了帝国舰队和同盟舰队间那条渐渐开阔的通道。“阁下，趁现在赶快带着舰队离开吧？只要到达彼亚诺斯星系，红夜阁下自然会安排舰队接应你们。”
“诺恩，我必须提醒你，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不用经过军法会议，血衣使会直接来处置你的！”友人所做的事情，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然而即使如此，寂依然努力想挽回他几乎注定的命运。
“请不用担心，阁下。在和联盟军达成协议的时候，我还提出了流亡帝国的要求。虽然同盟大概不会遵守这份约定，但帝国可是从来没有毁约的先例，所以我今后应该会相当安全。”
“什……”寂已经惊愕得说出不话来了。看着影幕上那依旧漠然的容貌，他不禁觉得，似乎还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应该已经相交十年以上的友人似的。
“如此一来，我将作为彼安近百年历史中最大的污点而被载入历史吧？”只有一瞬间，诺恩脸上流露出仿佛苦笑的表情，不过接下来的语气又恢复了沉静。
“因为我的背叛才导致远征军的战败，阁下回国后务必如此主张。若所有人的愤怒都会指向我的话，‘红之刃’和阁下也就不会因为战败而承受过多的责难……”
“我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吗！”一再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然而彼此间相隔数万公里的空间，却在极大程度上弥消了这份威慑的影响，诺恩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不，请你务必这么做，只有这样阁下才能免于被追究战败的责任，而彼安不能失去阁下。”诺恩的声音流露出少有的情感。
“大人，您是将来会成为彼安支柱的人物，也是唯一有可能对抗对抗得了暴君的人。这次战争，仅为帝国一介佐务官的他，以五千战舰便轻易瓦解了我军整个战略，而我曾听闻就连御使长也无法将他击杀，他甚至还得到了始祖的爱宠……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其地位权力在今后肯定会得到相应强化，倘若他站在彼安的对立面，那我实在想不出彼安要如何应对，因此只能把希望托付给大人。”
“……那你今后要如何打算呢？”差不多接受事实的寂，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吗……不，还是算了，并不是什么可以说出口的打算，而且还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接纳这么一位流亡者呢……”诺恩搔了搔头发，朝曾经誓言忠诚的对象最后行了一次军礼。“那么，大人，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你在战场上见面。”
“在战场上见面……”寂以茫然的表情注视着那眼前化为透明的影幕。“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诺恩……”
……
前一刻还倾尽全力、互相厮杀的对手，转眼间便成了己方不得不分列两旁，目送对方安然离开的状况，对于为胜利付出惨痛牺牲的士兵们而言，这无疑是最难以容忍的状况。
然而，即使被沸腾的复仇之焰不断炙烤着内心，联盟军诸舰却都不曾作出任何言语以上的动作。那位灰发彼安人以十二座枢纽星系以及其数十亿居民的命运来要挟的事实，透过广播系统让每一位士兵都理解了联盟军不得不屈服的苦衷，而在目睹了中部诸邦的惨状后，没有人再对彼安人生而为人的良知抱持任何一丝期待。就像将领们所预测的那样，士兵们尽管极其愤怒，但还是咒骂着接受了停战的命令。当然，也有极少数血气方刚的人物主张无视这份威胁，不过他们都被同僚和上司暂时限制住了行动。
“以数十亿人质的性命来要挟银河中最强大的国度，单是这项壮举，就足以让他载入史册了啊……”在极近距离凝视着那由血色舰队汇成的光流，天空就像要打破舰桥内的沉郁气氛般，发出了稍稍夸张的叹息声。
“没错，这还是帝国第一次被迫屈服于威胁。‘诺恩’这个名字，大概会和帝国史册一起保存到银河终点吧……”夏音就像要抑制感情似的把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凝视着前方以毫无防备的姿态通过的敌军，青色的眼睛中泛起锐利的绯红。“以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恶徒之名。”
“胆大包天并冷酷无情，而且还有着出人意料的精明……”柯蒂亚苦笑着看向身旁的友人，声音中有着不甘心的叹服。“若帝国真的以流亡者的身份接纳他的话，那今后不要说追究他的罪行了，甚至还不得不保护他的安全，实在是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讨论好了，有命令下来。”感觉到手腕振动的夏音，从枢纽手环调出指令书，小声念了出来。
“‘苍炎’以下所属三支突击分舰队，即刻以最大航速赶往琉恩星系，解除安放在第三、第四行星上的地核破碎弹，尽一切可能救助其上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