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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狼烟未尽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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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真攻势的正前方,一位老者坐在马上,他身边的青年兴奋地说:“爹,我们把蛮族包围起来了!”
老者摇摇头道:“是蛮族冲破我们的阵势,还是我们包围住了他们,眼下还难说。”他看着前面的战线,在蛮族的冲击下如大汛时的河堤,不断地填士,又不断地被冲开,总之是岌岌可危。
“蛮族的战斗力真是太强了,我们还远远不如啊!”老将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这也是形式并不危贻,他才能有时间感叹。
因为就算蛮族铁骑可以以一当十,眼下能战斗的也不过是万余,而银河北岸的中洲军共有三十三万,况且蛮族刚刚在西京城下打了一个月,疲饿困顿,中洲军却已养精蓄锐多日,这会子还显不出来,再打上一两个时辰就会看出差别来。
青年突然又兴奋地叫道:“看,令狐将军下去了。”
老将手搭凉篷向前望,果然在蛮族阵形的最尖端,一骑银甲将军与一名蛮族大将斗得难解难分。
“这么早就亲自出阵了?那人只怕就是哈尔可达吧!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呀!”
“爹,我也要去!”
“有令狐将军缠住了哈尔可达,你去冲杀一阵也无妨……这小子!”
那青年不待他讲完就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当!两骑再度错开。
哈尔可达盯着眼前的这个银甲敌将,这是他在中洲遇上的第一个能与他拼十合之将:“你是,令狐锋?”
敌将微喘道:“正是!”
“你答应了我的使者,为何又来助云行天?”哈尔可达怒喝。
令狐锋冷笑:“我是中洲大将,怎会助你蛮族!”
“不讲信用的家伙,看我一刀!”
令狐锋的长枪又一次迎上了哈尔可达的弯刀,火花在空中飞溅,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周围杀得难舍难分的两军士兵几乎想扔下兵刃,捂住耳朵。
这一回哈尔可达含怒全力出手,气势非同小可,令狐锋虽然接了下来,但长枪却弯成了半月形,他不得不拨过马头,躲开哈尔可达的下一刀。
“将军莫慌,云行风前来助你!”一员小将纵马过来,挺矛刺过去,接过了哈尔可达的这一刀。
哈尔可达心道:怎么一个毛头小子也接得下我这十成力气的一刀,中洲何时出了这么多勇将?!
令狐锋则苦笑,这下他可是走不了了,非得把云行风也接出去不可,那可是大帅的弟弟呀。他随手从部将手中接过一枝新枪再战,他身边的偏将们唯恐有失,也一起围了上来。
哈尔可达喝道:“都来呀,中洲猪猡,人多好壮胆呀!”
令狐锋暗道:他心怯了,莫真人几时在意以少对多了?
天色渐暗,老将军望着依旧杀得难舍难分的战场,双方的气势都有些懈了,他身边所有将领都进去了,令狐锋和儿子更是没有出来过,喃喃道:“是时候了。”传令身侧的侍卫,“可以放讯号了!”
砰!一朵硕大的红花在空中绽开,簌簌而降,好像苍天受伤流下的鲜血落入草原。
银河南岸,云行天的驾前,杨放对着已等得不耐烦的五千铁风军训道:“这几年,大伙也在中洲出够了风头,人家都说,我们是中洲第一强军,是唯一可与莫真铁骑相比的中洲兵马,到底是或不是,就看这一回了,你们要是软了,以后就别他妈的充好汉,回家抱孩子得了!”
几个标将鲁成仲、秋波、阳施当即叫了起来:“末将一定把那劳什子的四贝勒的脑袋砍下来!”
“兄弟们这腔血够旺了,统领就不用激了!”
“这样子快累死了的蛮族也打不赢,不用统领赶,自家就先愧死了!”
他们身后的几千人个个满面通红。
“好,出发!”
“杀……”战得疲惫不堪的蛮族军的后方突然冲来一彪勇悍绝伦的骑军。
一接战,蛮族就大吃一惊:“这不是中洲军,中洲哪里会有这样的骑兵?”落在后面失了战马的蛮族士兵被砍瓜切菜一般杀光,蛮族骑兵也惊慌失措起来,第一次,蛮族面对中洲军时,失去了必胜的信念。
哈尔可达在马上回望,只见后面阵脚散乱,心头一寒,他心道:打不下去了。
哈尔可达并非蛮勇无智之辈,当下做了决断,怒喝一声:“不要管后面,冲……”
哈尔可达率着始终紧跟身后的亲卫向西南方冲去。自开战以来,莫真军的主攻就是北方,因为这才是雁脊山口的方向,是以正北方的幸军是最为精良的云军和令狐军骑兵,西南的幸军步兵较多,本来并非主力,又万万没有想到莫真军会突然转向这边攻来,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哈尔可达一马当先冲入了幸军之中,大喝:“莫真儿郎,冲啊!冲过这群猪猡,就可以回到白河母亲的怀中,我们决不能死在猪猡们手中!”
“冲……”莫真骑兵齐声暴喝,偌大的战场,几十万大军的厮杀中这一声齐喝依然如天怒地鸣,数千骑不顾一切地冲锋,不时有人在幸军的刀枪中倒下,但其他的人毫不理睬,灵巧地控缰跃马,从战友的身上跃过。
那种威势令西南面的幸军主将成奇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看着前面的士兵一排排倒下,心中暗道:若是把这点家本在这一战中拼完了,云行天日后怎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况且今日一战,大大激怒蛮族,这中洲可也难说将是谁家天下。
眼见哈尔可达向这边冲过来,士卒如潮水般退下拥到自己身前,无论将领们如何呵斥驱逐总是节节后退,蛮族雪亮的刀光愈逼愈近,成奇喉头发紧,心头狂跳。
“将军,出督战队吧!”身边的副将唐龙急道,这是防止阵线溃散的最后一招。
成奇沉吟不答。
“将军!”唐龙急催。
成奇沉着脸下今:“向两边让开!”
唐真大惊:“不可,将军!蛮族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们再挡住他们三刻,云军就可围过来了。”
成奇冷哼道:“只怕到那时成军却剩不下什么了,让开。”
成奇的帅旗一退,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西南防线顿时破出一个大口子,莫真骑兵从裂口中一涌而过。此时所有幸军一心逃跑,却堵住了成奇的去路,一名莫真骑兵追上一刀砍下了成奇的人头。
唐真相救不及,只得夺过帅旗,大声呼喝,想将士卒聚集一起,只是战况如此之乱,此举不外痴人说梦,莫真骑兵将成奇的人头挑于长枪之上,士兵一见,更是再无斗志。
杨放见蛮族马上就要冲出去,不假思索地率着铁风军尾随追上。一片混乱中也有其他幸军冲上,但跑出三五里后,便都纷纷落下,只有铁风军千余骑跟了上来。
杨放与三名标将冲在最前,秋波边策马疾驰边问:“副将,我们的人太少了,要不要等后面的追上来?”
杨放喝道:“不行,若是我们一退,就再也休想赶上,不必理会后面的,追!”
两军之间只隔两三个马身,但凡莫真军中有一骑略慢便被他们斩于马下,这时哈尔可达身边还有五六千骑,若是回身交战,铁风军是半点胜算也无,但此时只要耽搁片刻,大部幸军就会赶上来,哈尔可达虽说气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跑出三个多时辰,前面的平地上现出一座城池,看去残破不堪,却是占地极广,哈尔可达心中叫苦,只在莫真军绕弯减速的一刹那,铁风军终于冲入了莫真军中,两下里混战一场。
哈尔可达一接战,便心知这支骑兵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打发的,远远只见来路尘头大起,万般无奈之下,喝令手下退入城中布箭坚守。
杨放见哈尔可达已无力再逃,也就不再逞强,在城外布阵,不一会儿,云行风、令狐锋等人来到,三十万大军死死地困住了这座荒城。
杨放挑开帐帘,云行天大步走了进来,帐中将军们齐身站起,行军礼道:“恭迎大将军!”
云行天大步行到正对着帐门的案后坐下,帐中只有两人端坐,一是老将,他的族叔云代遥,一是儒生,他的军师袁兆周。他回礼,诸将坐下。
云行天环顾众将,他手下的将军全部齐了。北方多年战乱,军制与昔时幸朝大不相同。军队大多是由主将带出来的,而非是朝廷征召的。以百人为一队,领队者称队长;以千人为一标,带军者称标将;五千人为一领,主将称统领;万人为一部,主将为副将;五万人以上的称军,领军者称将军;十万以上者称大军,主将称大将军。
各军以主将之姓为名,主将若阵亡多由其子或指定的亲信继位。现时云行天手下有四支大军,云军是他的嫡系,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全是精锐骑兵,战力最强,现以云代遥为将军。
令狐军是令狐锋的,因被胡赵两家联手逼入死境,不得不投了云行天。
赵军是原赵秋的部分军力,赵子飞因与堂兄争位,带部来投了云行天。
他的眼光投向了一个空位,那是成奇的位子。成奇当年与他一同在陈进临部下,共为五虎将之一,云行天兵变之日,他投了云行天。
这四军就是眼下他手中的四支大军。不过因为云行天现在仍是大将军之职,是以他们几个都只称将军。
其他小军也有五支,只是用来守土卫家则可,与蛮族作战就罢了。铁风军特殊的一点是,因是云行天的亲兵,又是各军中抽出来的精锐,马匹兵刃都是最好的,所以虽只三千也称做一军,统领以副将称之。大军以骑兵为主,小军则是步骑混合。
云行天一想起成奇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到地下把他再杀一遍,若不是他临阵退缩,如此精密的布置何至于落个这等结果?云行天心头略做思索,成奇无子,他那个副将唐真也不像是能耐极大的,就这样吧!他沉声道:“杨放,你到那位上坐下。”
杨放怔了一怔,有些不自信地四下看了看,见云代遥向他点头微笑,这才走过去坐下。
云行天对杨放道:“铁风军日后就由鲁成仲带吧,你回头与他交接去。”
云行天向诸将道:“各位以为这一战该如何打法?”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赵子秋道:“其实末将以为,蛮军冲出去就算了,打到方才那样子,警告了蛮族,又留了余地,杨将军追了上来,反倒教我等为难。若是不打失了自家威风,若是当真杀了哈尔可达,反倒不好向蛮族交待。”
云行天冷笑,“向蛮族交待?蛮族杀我百姓,掳我人民,几时向我们交待过?”
云代遥道:“莫非?……天侄是想……当真杀了哈尔可达?”
“正是!”云行天回答得干脆利落,绝无半分犹豫。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怎么成?”云代遥站起来道:“眼下安抚蛮族还来不及,若是杀了哈尔可达,岂不是彻底地激怒蛮族大汗?”
“我正是要彻底的激怒蛮族!”
杨放急道:“若是蛮族倾力来攻,我们根本挡不住呀!”说出口杨放立时知道不妥,他不过是刚刚在这军帐中有了位子,就这般说话,着实不该,却也不可收回。
“杨将军说的是。”令狐锋亦起身道,“此次银河之战,我军布置周密,占尽便宜,兵力十倍于敌,尚以五万将士的死伤才得以战败蛮族三万骑兵,蛮族的战力大大高于我军是不争之实——这还不是蛮族大汗的亲领精兵!”
云行天负手在堂上走了几步,然后再坐下,目光扫过众将,“你们可知我们每年给蛮族贡礼是多少?”
云代遥道:“好像……是十万两银,十万两金,粮食五十万石吧?”
“军师,几年来这些都是你操办的,说给大家听听。”
袁兆周清清喉咙道:“方才云老将军所言,是五十年前在京都定下的数目!这些年来,每回蛮族入侵,都要收到‘谢仪’才肯回去,每年的烧杀掳掠所毁财物不计其数,且使得银河一带广袤田原无人敢去任由荒弃,这样算来,每年所失的,大约是在四十万金左右。”
除云行天和袁兆周外,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四十万金!这大约是庆春全盛时整个中洲的金矿产出!都知道每年须向蛮族交纳大笔钱财才可勉强保得平安,但这数额听到耳里委实令人心惊。
“你们想要让这么多的血流到什么时候?”云行天问。
众皆默然。
静了一会儿,袁兆周字斟句酌道:“我们眼下力量不够,不得不委曲求全,若云帅一统中洲后再与蛮族决战,胜算就更大些,自古攘外必先安内。打无把握之战,智者不为。”
众将纷纷点头,都道“军师所言极是”“这是老成谋国之论”。
云行天冷笑:“委曲求全?这委曲不是求来日雪恨,而是求一时苟安!一统中洲?当年蛮族入侵之时,中洲分明是一统的,为何却未能战胜蛮族?攘外先安内?刘承商,胡郁人,他们待蛮族有如生父,这些人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没能一统中洲?北方的兵马远胜过南方,为何这多年来没能一统中洲?杨放,你说!”
杨放低声道:“每回北方征南顺遂,蛮族都会入侵。”
云行天道:“正是如此。只要有蛮族在,我们永远也休想一统中洲!我要杀了哈尔可达,并想要让诸位一人射上一箭,我就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没了退路!”
“这太冒险了,这一战后中洲只怕就活不了几个人了。”赵子秋战战兢兢地说。
“你以为这样在蛮族刀下苟且偷生的日子还过得久吗?这次哈尔可达为什么没有包抄西京后方而是执意攻打西京?是因为他们此次并非为了金银女子而来,他们是为西京而来,他们已经不想再留在白河草原,他们马上就要再度入中洲了,而且这一次就不会走了!现在打,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一点,不让蛮族人准备充分罢了。”
“可是,大将军,这是大事呀,千万中洲生灵的性命就在大将军一念之间,请大将军三思!”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屁话!”云行天拍案而起,负手而立,目光如箭,神色森冷,“要想死中求生,焉能不付出代价!我云行天一生为何而战?只为能被自己左右!若是永世都仰人鼻息,由人摆布,便是为中洲之主又如何?轰轰烈烈战一场,中洲便是陆沉,也胜过生生世世为蛮人之奴百倍!大丈夫死则死而,却不能做儿皇帝!你们,愿与我一起与蛮族决一死战的,明日射那哈尔可达一箭,不愿的,滚回去吧。各位好好想清楚!”
众人静默半晌,起身鱼贯而出。云代遥最后一个出帐,他看着云行天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帐中,身形分外寂寥,好似又见着十多年前那个倔强而不驯的小男孩。
云代遥想起云行天第一次给蛮族可汗上书时的情形,书房里滚了一地的纸团,拾起来一看,前面都写得中规中矩,只是最后落款那“您卑贱的奴仆”这几个字却总也写不全,不是写得歪歪斜斜,就是涂成一团,墨汁浸透了纸张,足足写了二十多遍才总算写成。他那夜的怒气郁狂,可想而知。
云代遥心道:其实所有的理由到底也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让你如此不顾一切的也不过是你那一腔傲气。难道为了你这一点傲气,中洲千万百姓,我们这多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就此完了么?
云代遥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当年把云家的命运交到云行天手中是否明智,不由想留下来再与他商谈片刻,但转念一想:他已经大了,当由他自己决定。反正没有他,云军也不会有今日。罢了罢了,大不了我这把老骨头陪他干这一场就是。他放下帐帘,大步迈了出去。
所有人出帐后,云行天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虚弱感受。方才那一刻他真的很想云代遥留下来私下里和他谈谈,就像三四年前他每次难以决断时那样,但他又不想云代遥留下,他不想有任何事物来干扰他的决心。
云行天缓缓地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对的,我一定可以赢!”
五月二十日,幸军生擒哈尔可达。
当哈尔可达被高高吊起在废城城头时,他大笑狂喝:“杀了我啊,杀了我!我莫真勇士会为我今天流的每一滴血讨回一百倍的代价!杀了我吧,不要一月,你们全都会……”
箭如飞蝗般飞来,鲜血迸出,终让他闭上了嘴,这些箭从中洲大将们手中射出,每一箭都是一个与蛮族血战到底的誓言。
银河之战数日之内传遍中洲南北,这是五十多年来,幸军对于蛮族的第一次胜利。这样的胜利让人痛快狂喜又让人惊慌惶恐。
五月二十二日,幸帝下诏,拜云行天为大元帅,一干有功将士均晋一级。没有人有心情庆贺晋升,北方的巨大阴影已经向他们的头顶笼罩过来。
西京的宫城是仿照昔日京都的样子简略了造的。太后的寝宫为凤明宫,位于后宫正中,却又略在皇后正殿贤坤殿之后。
朱纹拖了个木札,坐在寝宫围廊下,手里拿着个绣绷儿,往上描花样。夏日将至,该给小皇帝做件单衣了。她忽然觉得面前一阴,抬头上望,一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她忙放下手中什物,起身行礼道:“云帅来了,请稍等,婢子这就去禀报。”话音未落,却听得几声琴音从宫中传出。
云行天虽不通音律,但这却是筵席之间常唱的送别曲子——燕南飞,他一笑,道:“不必了,太后已在等我。”说罢走到门前,掀帘而入。
云行天进到宫内,内面重帘低垂,极为阴凉。嬴雁飞盘膝坐于一只锦团上,穿一袭对襟白袍,髻上挽着一枚温润的青玉簪,面前放着一具瑶琴。白得几近透明的双手在琴上轻拢慢挑,手边燃一炉袅袅檀香,琴前放一只空锦团,似是待他来坐。
云行天走过去,在那锦团上坐下,静静地听她抚琴,这最寻常不过的俚曲在她手中弹来却有一等空灵不萦万物的感受。云行天听着听着就有些倦意,好想就此大睡一场,心思有着说不出的宁定,多少忧愁烦躁俱如同隔世。
一曲终了,嬴雁飞道:“云帅是来辞行的吧?不知何日南去?”
云行天微微笑道:“天下间可有太后未知之事?”
嬴雁飞淡淡道:“蛮族入侵迫在眉睫,云帅自须安定后方,与沐家议和。这等情形路人皆知,何独妾身?”
云行天也不驳她,从怀中取出帛书道:“此去南方,我要带给他们一道圣旨,请太后过目。”
嬴雁飞不接,摇摇头:“这等军国大事,不是妇道人家管的,云帅自行决断便好。”
云行天也不坚持——这本不过是个借口,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凤明宫,却是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太后曾说过,谁为中洲之主都无所谓,只要不落在蛮族手中便好。眼下与蛮族的战事一触即发,太后害怕么?”
“害怕?”嬴雁飞并不立时回答,随手在琴上抚出一串如流水般的颤音,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待乐声消袅,这才道,“怕自是怕的,只是天下大势,哪里是一个怕字躲得过的?况且,蛮族入侵中洲五十余年,死于蛮族之手的冤魂何止百万,多我母子二人,也不过是再加上两条而已。”
云行天心头微微一颤,多少当世英杰患得患失,忧心如焚的难题,她就这轻轻两句话便解说得清清楚楚。他站了起来,拱手道:“末将告辞!”
嬴雁飞在位上伏身还礼道:“云帅一路安好。”
云行天行至门前,却又停住,背对着她问道:“你觉得,我这般做,对吗?”却听她道:“旁人,或有对错,但云帅没有,云帅只能这样做,不论是对是错!”
云行天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京都城内,安国公府。
承平堂上,安国公沐郅闵正大发脾气,下人们跪着,双股战栗,战战兢兢地道:“公爷,小的确实找不到二公子,通府上都找过了。”
一名家人掰着手指头数道:“小的找过了吹红楼,御凤台,梦莺轩,还有……”
“够了,我要你把绮楚河上的下作地方全报一遍吗?”
“还有,二公子常来往的朋友那儿也找过!……”
“哧!”旁边一位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摇摇扇子哂笑一声,“我倒不知道——我们家老二,除了什么楼啊,轩啊的以外,还在别处有了朋友?”
沐郅闵皱皱眉头:“沐霈,我要你去和你叔爷他们一起会议新来的消息,你跑这儿晃个什么。北方形势如此危急,你们个个怎么都还跟没事人一般!”
沐霈冷笑:“别找不着正主儿就把火往我这儿撒。我急什么呀,反正这家里有个天大的才子顶着,轮得着我这等闲人操心么?只可惜呀,人家可一点也不把你这点小小基业放在眼里,瞧把我们老爷子急的……呵!”
沐郅闵正待发作,可一想沐霈说的原也没错,自己确是把对沐霖的气到处乱发,不由重重叹口气,狠狠地喝道:“算了,回后堂去。”
推开后堂的门,里头正吵个不休。
“这回蛮族大举进攻,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我们正该趁他们无力南顾,北上夺下远禁城,报我们多年的大恨!”
“北方若亡,蛮族长驱直下,我等又安能多活几日?”
“你是说我们要助云行天?我们这么多年来受他的鸟气还少了?他们和蛮族有多大分别?”
“你真觉北方人和蛮族没什么区别?”
“也不是,只不过蛮族若攻过来,我们自是不敌,云行天若胜,后顾无忧全力南攻,我们也一样完蛋,反正,我们沐家的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沐郅闵听到此处,不由心烦,自从银河一战传来,沐家众将议来议去,就是这么几句。他心道:我们沐家在南方几十年的基业,真就到头了?或许,沐霖他肯争气一点,唉……
沐郅闵正在心中哀叹,却见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道:“报……公爷,有人投帖求见。”说着将手中的拜帖递了上来,上面赫然写了三个大字——“云行天”。
安国公府是五十年前蛮族火焚京都后重建的,当时就是京都第一府,比皇宫还气派,后又经多代翻修,描金画彩,瞧上去极是壮丽,初到京都的,少有不去安国公府前转转的,沐家为求亲民之誉,也并不驱逐。
此刻,府前就站着两个初至京都的远客,其中一人,身着南方人常穿的葛衫,戴一顶逍遥巾,负手细看大门两侧名家题字,甚是闲适自在。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穿着北方的对襟翻毛袄子,一边猛擦脸上的汗,一边咒骂:“他妈的国公府,架子还挺大,帖子进去这会子了,还敢让云帅在这儿等着。”
“少安毋躁,鲁成仲,我早就让你换上南装,你又不肯,这下热了吧。不速之客到来,主人定要先准备一下,才好迎客。瞧,这不来了么?”
大门洞开,两列盔甲鲜明、手执长戟的将士齐步走了出来,随着一声口令停下,右足重重一顿,分立两侧。沐霈迎了出来,向云行天抱拳道:“云帅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
云行天笑道:“哪里,不速之客来得冒昧。是沐二公子么?”
沐霈眉梢动了一动,道:“在下沐霈。是沐家长公子。”他把一个长字咬得极重。
“原来是长公子,难怪!”云行天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两侧闪亮的兵刃道。
沐霈心中不快,也不多说,便把手一让,意似让云行天从刀刃间过去,鲁成仲正待发作,云行天挥手止住了他,昂首走了进去。
承平堂上,自沐郅闵为首,沐家众人依序而坐,见一个二十七八岁身量高长的汉子在两侧兵刃中漫步走来,如行于花木之间,腰间并无寸铁,却让人生出这千余将士亦无力伤之的感受。他身后紧跟一壮汉,目带煞气,手按腰间凸起之物,也不知怎的竟没人敢收了他的兵刃。
沐郅闵迎下堂来,道:“云帅到来,沐家蓬荜生辉,来,待本公为云帅介绍一番。”
沐郅闵引云行天见过沐家诸人,与之一一见礼。引见完毕,云行天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怎不见二公子,是不屑与我云某相见?”
沐郅闵苦笑一下道:“哪里,小儿此时不在府中,正着人去寻呢——只不知,云帅为何突至京都,事先竟不知会一声,也好让小儿在府中迎候大驾。”
云行天笑道:“我是为宣旨而来,恭喜国公,不,是安王爷,皇上打破我朝数百年来异姓不封王的陈规,为褒奖沐氏多年镇守南方之忠义,特封沐郅闵为安王,世袭罔替!请王爷速摆香案接旨!”云行天说着从怀中捧出一卷布帛,那明黄颜色,分明正是圣旨!
沐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沐郅闵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还有?”云行天恍然道,“是还有,以远江以南为沐家藩地,如何?”
沐郅闵这回不得不为之动容,在名义上,沐家一直是幸朝臣子,这几年与云行天交涉,总被他以奉皇命的名义,弄得很恼火,如今云行天竟做出这样的让步,那就等于是认同了沐家在南方的治权!
沐郅闵摆手示意:“云帅请上座。”
云行天坐上客位,鲁成仲贴身侍立。沐家众人齐视这二人,目光中敌意颇浓。
毕竟这几年来,双方虽未正式交战,但摩擦不断,多是沐家吃亏,伤亡甚众。立时便有一员小将跳出来,怒喝道:“云贼,你来得好,看我为兄弟报仇!”便是一剑刺了过来。
鲁仲成大吼一声,犹如平地起了个霹雳,袍子一扬,便见一道青光闪过,那人手中长剑顿时落在地上,只觉一道青刃逼在喉前,他惊慌一闪,不防摔在地上,一把腰刀正抵在他的胸口。
云行天喝道:“鲁成仲住手!”
鲁成仲不情愿地收回刀来,傲然卓立,向四下里一望,道:“敢伤我家大帅者,先过我老鲁这关!”
沐家自有人上来扶起那少年。沐郅闵冷然道:“鲁将军手中这刀好像不是中洲之物?”
“安王爷好眼力,此乃蛮族四贝勒哈尔可达之物,哈尔可达为鲁将军所擒,此刀便为他所有。”
此话一出,四下里发出一阵惊嘘声,其时银河之战虽已哄传天下,但细节尚鲜为人知,沐家这才知晓擒获蛮族皇子的竟是此人。众人看鲁仲成的神色,也不由得郑重了许多。
“鲁将军之勇武,我等是见识了,只是,云帅此来,是执此蛮族凶器显威风来着?”
“自然不是,云某此来,有一求,请王爷赐准。”
“哦?不知云帅有何求老夫之处?”
“银河一战想来安王爷已是知晓了,当知蛮族大举入侵迫在眉睫,云某望安王爷以中洲万民大局为重,与我结盟共抗蛮族!”
“好笑,好笑。”沐霈冷笑道,“云帅以一纸虚衔便想要我们沐家上下做你的手下么?”
云行天高声道:“自然不是,云某怎敢!这盟主的位子自是安王爷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沐郅闵也怔了一下,道:“云帅过谦了吧?”
云行天道:“论起爵位威望,中洲无人堪与安王爷相提并论,沐家久为国之重镇,根基之固更非云某可比,今日幸室存亡之难就在眼前,只有王爷这样的重臣才得以凝聚人心,统领我等共创大业!”
沐郅闵是老于政事的了,云行天居然如此谦卑更让他领会到云行天此来的决心。他沉声道:“只不知云帅所谓的结盟有哪些条款?”
“只有三条。”云行天道:“其一,各位已知,我等不日将与蛮族一战,大家同为中洲子民,与蛮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往日有些小隙尚请置于一旁,容我军民安心对敌。有得罪的,如方才那位仁兄,云某在此告罪。”云行天站起,向四下里作了一揖。
沐家众人便有冷笑的:“平日欺负人也欺负的够了,就这么容易便算了?”
云行天并不理会,径自说下去:“这第二,因对蛮族一战,恐费时日久,故欲向南方购粮五十万石,以高价。”
“以高价,不知是何等高价?”发话的是名师爷,方才沐郅闵引见过,正是筹办钱粮的高总管。
云行天看过去,朗声道:“石米五两。”
沐家人一时无言,这确是极高的价,况且今年丰产,奸商压价,前一阵子,地方官员正为谷贱伤农而犯愁。那高师爷道:“云帅可出得起这等高价?这可是一大笔银子。”
云行天神情凝重:“各位若知我每年向蛮族进贡的钱财,就会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云某就是有地大的银子,也宁与南方百姓同享,而不愿奉于蛮族。”
当下便有人心中算道:我们每年贡给蛮族的也不比这少,是了,若是云行天赢了的话,这笔开支,从此便可省去。
“这其三,为防蛮族屠杀百姓,我欲迁怒河以北百万妇孺入南方,望王爷体谅上天有好生之德,加以收容。”百万,沐家诸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以为云行天疯了。
且不说这百万妇孺南方可有安置之处,就算南方确能接受他们,南迁最少也得三个月,而以蛮族五十年前入侵时的速度,这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横扫北方,直逼远江!而且,谁知云行天是否会在其中混入兵士,以便南侵时作为内应?云行天真把沐家人当傻子么?
沐霈不禁冷笑道:“云帅凭什么要我们沐家答应这三条?就凭你拿来的那张破纸片么?云帅一向待我等也并不见得有多友善,云帅可肯发个誓,从此以后决不越过远江一步?”
云行天站起来道:“我来之前就知道诸位会有此一问,老实说这会儿我发个誓,原也不难,只是各位难道会就此相信云某?各位助我北方并非是为了云某,而是为了各位自己,实为自救!”
沐霈大笑:“哈哈哈……云帅此来原是讲笑话来着!”他笑了几声,却见沐郅闵对他怒目而视,大堂之上又无人响应,自觉无趣,便收了声。
云行天不动声色,道:“长公子以为可笑,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这多年来,远南得以安宁,我北方军民力抗蛮族,只怕不无微功。若是蛮族南下至远江,那就该各位与蛮族打交道了,我云行天虽有些狂妄,但也自知我军与蛮族战起来,是以十比一,不知各位以为南方将士如何?或者各位自觉可胜过蛮族?那云某今日的话就算白说了。”
一名老者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滚在地上:“不可以,决不可与蛮族交战,那不是人,是魔!救命!救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四叔公的毛病又犯了……”众人骚动一番,将他抬了出去,只听他不断发出狂叫之声,似是正身受极大苦楚。
混乱之中,一名家人跑到沐郅闵的耳边道:“公爷,二公子找到了。”沐郅闵一时间不知是发怒好,还是高兴好,问道:“他这会儿在哪儿?”
“二公子不知何时回来了,却没回房,睡在了沉香的床上。”
“这逆子……算了,他在干吗?怎么还不出来?”
“二公子昨夜喝高了,沉香正替他熬汤醒酒呢。”
沐郅闵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让家人下去,然后转向云行天道:“方才那位长辈,是参与过当年的蛮族焚京之战的,受了折磨,此后就听不得蛮族两字。云帅所言,兹事体大,且容我等一议,请云帅稍息片刻——来人,侍候云帅至摩云小筑奉茶!”
云行天二人离去后,承平堂的大门关上,一名少年自侧门进来,向沐郅闵行礼道:“爹爹!”
沐郅闵瞪他一眼,他神情坦然,毫无愧色。沐郅闵没好气地说了句:“坐下吧。”
堂下一时议论纷纷,无非为着云行天方才所言,虽说沐霖坐下后一言不发,但沐霈总觉着这些人的话都是讲给沐霖听的,但他真在听吗?
沐霈看他一眼,只见他神情淡漠,一副魂游天外的神色。每每看到沐霖这等模样,沐霈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老实说,沐霖的才智他也是佩服的,若是沐霖当真与他争这国公的位子,他倒也好受些,至少,这样他们总算是一路人。可沐霖对家主之位毫不用心,却让沐霈觉得,自己心爱之物在旁人眼里贱如泥土,这口气当真让人忍不下去。
众人议来议去,不过是那两句。如不助云行天,蛮族大军攻来谁人能挡;如助之,云行天败了,一切休提,云行天若胜,挟平蛮族之威南下,岂不是割己之肉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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