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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满目疮夷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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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霈看不下去沐霖那浑不关己的神气,不冷不热地说了声:“二弟,你说呢?”
大堂里一时静了下来。沐霖淡淡地说:“要我说,这其实很好算——那百万妇孺,为什么收不得?岭东一带,十年前战乱后,一直人烟稀少,这些人安置到那里,免收赋税三年,他们安下家来未见得战后一定要回北方,岂不是增加这边的物产人口,有什么不好?在这中间混杂军士?当真可笑,当此时,云行天把所有的兵力押在与蛮族一战上尚嫌不够,哪里会这样浪费?云行天若胜,无后顾之忧,南下易如反掌,也无需什么内应。至于粮食,只要南方尚有余粮,云行天买得越多越好,若是从此北方依赖南粮,那云行天要攻南就又多一道掣肘。”
众人静听,无人异议。沐霖接着道:“云行天若败,蛮族南下重演五十年前一战,沐家在南方最多还能呆个半年;若是云行天胜,也必是久战之后的惨胜,战后休养生息,最少还要两三年,以我等现下兵力,与之缠战个年余不成问题,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三四年好活,各位是愿活半年还是三四年?”
这话如此尖锐,众人一时有些难受,却又无法不赞同。
沐霈冷笑道:“我们的用兵天才,在云行天面前也怯了么?”
沐霖道:“这也未必,我倒是宁愿和云行天打,不想和蛮族交战。”
沐郅闵沉沉地道:“那么,你是说我们沐家是亡定了?”
沐霖站起来道:“父亲熟读史书,应知天下并无不亡之国,所有能臣名将,不过略延败亡之期,何况沐家还算不得一国。我也有法子,或可让云行天对南方进攻迟个十年!”
沐郅闵一听忙问:“什么法子?”
“很简单,答应云行天的全部要求,而后要云行天把远禁城交给我们!”
“什么?云行天会干么?”一时众人哗然。
中洲的南方与北方以远江为界,远江北侧山脉延绵,交通不便,而远禁城坐落于由禁山伸向远江的余脉上,此为万里远江最窄之处,从城南放一部吊桥下去,便可到江南岸。远禁城过江自后便是一马平川,与京都只有三日马程,中间无险可守。且这处又为远江最大的支流——怒河入江口,可行大船,流速极快,运送兵力给养十分方便快捷,是为中洲兵家必争之地。自古来从北攻南,十有九次,由远禁始,南方防北,也以远禁城为主,这样要紧的地方云行天会拱手让出?
“会的,如果云行天不干,他就不是云行天了!”沐霖道,“只是我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要问云行天,若是他能给我一个让我信得过的答复,那我们除了答应结盟,别无选择。”
沐郅闵还是有些难以决断,道:“还是拖一拖比较好,若是待蛮族已经到了西京,云行天已是火烧眉毛时再答应,或者可以把条件叫得更高些。”
沐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又现出沐郅闵熟悉的厌倦神色,道:“现在还不是火烧眉毛的时节么?云行天不打招呼孤身犯险地跑来就是不给我们拖的余地,况且,就算是在云行天那里要了再多的土地日后守不住那也是一场空呀!”
沐郅闵想着他,心中想如果沐霖能认真点的话,沐家也许不一定会亡于自己身前。
沐霖是沐家的最亮的星,他十三岁那年在岑下城消夏,不巧碰上有敌攻城,守将阵亡。他以沐家公子的身份率军守城,以不到敌军一成的兵力固守城池十余日,敌将攻得筋疲力尽,被赶来的援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自那以后近十年,他纵横疆场,从未尝一败。
当年黎昭叛乱,十多万大军败入京都,京都城破,连皇宫都被占去,形势何等危急,可他率五千步卒回援,与叛军巷战,厮杀半月,叛军伤亡过半,无力再战,不得不退出京都。随后一路逃窜,日暮途穷,终被剿灭。
跟从他数年的那几千老兵,被称做石头营,意思是说,只要有他们坚守的城关,便坚若磐石,没人攻得破。当年他曾再三叮咛自己,一定要寻到两位皇子,自己一心平叛,不以为意,结果皇子们被云行天得了去,成就了他的半壁江山。这几年,如不是他把远禁城中的北方军防得死死的,只怕南方这偏安之局,早已不保。
只是,这孩子打小就古怪,从没有人当真和他说得上话。十三四岁时,酷好佛经,曾有一次,自行剃了头发,若不是他娘以死相逼,而通南方的寺院都不敢收他,他或许就真出了家。自那次大闹一场后,出家是不提了,偏又变得极为放荡,喝酒赌钱无所不为,十多岁便成了全京都烟花柳巷之王。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总让沐郅闵觉得,哪怕沐家被人灭了,他也不会皱皱眉头。
有时,沐郅闵想,或者是因着他是次子,应由他兄长即位,这才如此吧?安国公的爵位,历来传长不传贤。况且,沐霈的母亲出身南方大族赵家,沐家多得他舅家襄助,而沐霖的生母不过是名歌妓。沐郅闵不是没想过废长立幼,这事虽说不易,但若定心去做,未尝不成,但每对沐霖提及,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如这次,银河一战,天下形势大变,急召他回京都,他却跑了出去,三天不见踪影。“沐霖呀,沐霖,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
一个时辰后,就在鲁成仲耐不住摔了那狗尿(鲁成仲语而沐家侍者反复辩解那是最好的名茶)之时,云行天终于又被请到了承平堂。在堂上多了一个人,而云行天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人。那是个白衣少年,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面如冠玉,神清骨秀,云行天心道:人都道沐二公子乃是世上少见的美男子,果不其然!
“这位是二公子吧?”云行天不待引见便自行与之招呼。
沐郅闵道:“正是小儿,沐霖,上前见过云帅!小儿尚有一事请教。”
云行天道:“二公子请言。”
沐霖行过礼道:“据我所知,云帅麾下诸将,多有投云帅未久者,其间一些过去投靠过蛮族,云帅如何可以保证他们都会与蛮族血战到底?”
云行天一笑:“二公子所言极是。北方诸将中,不靠蛮族支持而可称雄者少之又少,云某这些年也一直向蛮族进贡。这本是个大难题,但老天赐给云某一个绝好的机会。想来二公子也知道,我军处死了蛮族四贝勒哈尔可达,但有点别致的是,这是由我中洲所有大将每人一箭,亲手执行!”
蛮族极重血亲复仇,但凡杀过亲人的人蛮族永生视为死敌,五十年前的大战中,为着死了一两个蛮人,全城被屠的事不知有多少,是以每个杀了哈尔可达的人,决不可心存任何侥幸,只有死战一条路可走。沐霖点点头,向沐郅闵示意。沐致闵清清喉咙道:“我们答应云帅的全部要求。”
云行天心头一宽,却又听得他说:“只不过,为防北方战事失利,保得南方安全,请云帅将远禁城交与我方防守。”
云行天心道:来了。这是云行天行前与军帅和云代遥商议过的底线,虽说这对今后南攻有极大妨害,但眼下只能先顾一头,只有胜了这一战,才有可能考虑下一战,况且兵力如此之紧,也没有多余的兵力消耗在远禁。
云行天略做沉吟之态,便道:“好,就是如此!”
沐郅闵闻言也有些激动起来,高呼一声:“摆香案,接旨!”
接旨之后,又是歃血为盟,摆宴祝贺,一番热闹下来,个个都似十分亲热,方才的敌意如同抛到九霄云外。宴席之上,云行天道:“多谢王爷赐宴,只是北边军情紧急,云某今日就连夜起程了。”
沐郅闵点头:“那我们就不劝云帅多饮了,大胜之日相会再与云帅痛饮百盏。”
云行天愕然道:“王爷身为盟主自然是要来北方指挥大局,相会何须等到大胜之日。”
一桌上俱静了下来。沐郅闵心中暗骂:云家小儿居然将我一军。独入北方,沐郅闵是不肯的,简直是送上门去当人质。带兵去,带少了不济事,带多了,若是被云行天支去与蛮族作战,那才叫送羊入虎口呢。
云行天见他半晌无话,道:“若是王爷不便去,长公子相代也是一样。”
沐霈呛了一口酒,连咳了几声,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还是让我二弟去吧,他才略过人,必能对云帅大有助益。”
“这个……”云行天望向沐郅闵。
沐郅闵道:“嗯,沐霖旁人做不了他的主,只看他自己的意思。”
云行天一脸憾意道:“既然这样,不知二公子可肯屈驾?”
沐郅闵心知沐霖是不会答应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沐霖的性子,只要水没没到头上,他都懒得动一下,他若肯远离他那些莺莺燕燕们去寒冷荒凉的北方与蛮族打仗,那才是出了鬼了。
沐霖没有立时回答,他握着酒杯盯着杯中轻漾的波光,片刻后答道:“多谢云帅看重,沐霖愿附骥尾,共赴国难。”
众皆惊骇,而这惊得过了头却是一片死寂。云行天笑盈盈举杯道:“多谢二公子,二公子请!”
沐霈这才发现原来云行天本意就是想要沐霖去北方,心头不快之余又有些难言的欣悦:去吧,去吧,或是让蛮族杀了,或是让云行天杀了,总之不要再回来了。
重光元年五月三十,沐郅闵受封为安王,云沐之盟始成,此为中洲五十年来第一次得以举国同仇,共御强敌。
京都城郊,山青草碧,天色如洗。大道之侧,长别亭畔,云行天手执马缰,与沐霖话别。他们身后鲁成仲牵马而行,一名侍女提篮相随。
“二公子不必远送,请回吧!”
沐霖点头道:“云帅此时归心似箭,我就不留了。好在沐霖不日将去北方,在云帅麾下效力,受教之日甚多——沉香,拿酒来!”侍女从篮中取出两只酒盏斟满奉上,二人执杯在手,连尽三杯。
“二公子值此非常之时,不计前嫌,促成结盟,此等胸襟云某极为佩服。云某代中洲百姓在此谢过。”云行天深施一礼。
沐霖忙还礼道:“云帅不必如此,正如云帅所言,助人即是自助。况且云帅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决意抗击蛮族,此等豪气实为中洲五十年来第一人,沐霖差远了。”
云行天见沐霖神色极为真挚,决非客套,中心也有些感动,道:“二公子以中洲大义为重,不计自家得失,也是如此呀!”
沐霖笑言:“还好这里并无外人,若让人听见我二人这般互相吹捧,定要笑掉大牙。”说罢二人相视而笑。云行天翻身上马,拱手道:“盼二公子早来助我!”沐霖挥手,云行天与鲁促成飞驰而去。
“公子请用茶。”沉香端上一杯茶来,沐霖正欲去接,沉香手一颤,茶水泼在了沐霖手上。
“啊,疼不疼?我这就去拿药来。”沉香花容失色。
沐霖柔声道:“没事,没事,你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定,想问什么就问吧!”
“公子你真要去北方吗?”沉香怯生生地问道。
沐霖抚了抚她的头发。沐霖在烟花之地红颜知己无数,家中反倒没纳姬妾,只有几个大丫头在房中伺候,这沉香是跟他最久的,平素从不多说一句话,这次是着实忍不住了。
沐霖轻笑,道:“是呀!哦,过会儿你请高师爷来,把我的私产清算一下,你们几个拿去一成,大约每人能分千余两银子,其余的均分为三千份,着李兴他们替我发给跟我去北方的兵士家里头。”
“是……”沉香哽咽着应了一声。
“还有,你们几个拿了银子出去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不……”沉香扑到沐霖怀里大哭起来,“我不……我永远等着公子回来……公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北方,那么远……你不是最不喜欢打仗吗?”
沐霖以袖为她拭泪,道:“为什么啊?为了京都有你们这样美人啊!”沉香愕然瞪着他,他悠然道:“像你们这样的美人,任哪个中洲的男人都会爱护怜惜的,但我听说蛮族都喜欢黄头发,全身长毛的女人,若是让蛮族入了京都,你们不是无人宠爱了么?杀人放火都无所谓,唐突美女可是大恶呀!”
“不,不是。”沉香抬头道,眼中有一点妒意的火光在闪动,“你去是为了写那琴谱的美人,是么?听说这位小姐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沐霖抚着沉香的手突然停住了,声音一下子变得冰冷。沉香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数日后,诸事俱妥。沐霖便至沐郅闵处辞行:“爹爹,沐霖前来告辞。”
沐郅闵从书册上抬起眼道:“这么快,不再等等了?”
沐霖道:“准备得也差不多了。”
沐郅闵道:“那就去吧,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太逞强,毕竟在那里是宾不是主,提防着点儿云行天。还有,如战事不可为,就快回来吧。”
沐霖并不答,只是说:“孩儿自会小心。”
沐郅闵叹道:“走之前去瞧瞧三夫人,她很是担心你,身子又不好,这几日又病了。”
“是。”沐霖低头应下。沐霖在六月十日渡过远江。踏上远禁城的那一刻,沐霖俯瞰滚滚不尽的江水,回望身后面色沉毅的将士,再远眺南方的故土,不由有些感慨,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南方兵士带回故国呢?
进了远禁城,城中的守将赵子飞十分爽快地办完了交接手续,沐霖将远禁城的防卫交与沐家老将陈庆,便与赵子飞一道出城北上。
厚琊山原虽高远不及风涯山脉,然而山势极广,千峰万壑,绵绵不尽,足有数千里。其中崎岖小道自是不计其数,但可行大军的山道却只一条,那便是怒河走廊。怒河走廊北起西京,南至远禁,中有数处极窄之所在,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其中最险的一处便是雪拥关。
雪拥关侧有一略宽平的小道直取噍城,噍城之下的怒河与怒河走廊并行,水势略缓,可行大船,噍城以上便只行得竹排皮筏,是以水运货物俱要经此处散运。北上坐船许多险处需经纤夫拉上,由远禁至噍城行程较南下多出五日,但仍较陆行为快,沐霖带来的本是步卒,就走了水路。
这一日到了噍城,沐霖望着这奇峰之崖上筑就的码头不由喟叹:“这等奇险之境,当年格特丹汗也能一攻而下,真是天降中洲之劫。”
“是呀。”赵子飞道,“当年特穆尔吉攻雪拥关受挫,却另辟蹊径,蛮族本不擅舟楫,他却出人意料地取了噍城,以四千精锐乘船直下远禁。远禁守军惊骇之下,全无斗志,三万大军居然不敢迎战四千晕船体疲之师,开城出降,这才使得京都沦陷,大幸一败涂地。唉,当日远禁守城有云帅一成风骨,五十年前的一战,未必就是这等结局!”
沐霖微微一笑道:“当日朝堂之上畏敌如虎的,又何止远禁守将?今日之中洲这般豪气者也不过云帅一人而已。我听说赵将军本是不大赞同云帅之意的,今日何出此言?”
赵子飞道:“二公子有所不知,这噍城本是我与云帅初战之地,那时云帅尚是陈家部将,而我奉叔命来取噍城。唉,那日惨败,时至今日依旧心有余悸。自我跟了云帅这几年来,越来越觉得云帅所思所想非我等可揣摩,我们在会议上自当言无不尽,只望略补云帅思虑不足之处,若是我等想到的云帅已虑及,那自然是云帅对。”
这时船已到岸,二人率部下上岸换骑,赵子飞有几分夸耀地指着出城的山路告知沐霖,这路是前年在他亲自督率下筑成的,原先只能步行,现时却可行奔马。谁知,刚一出城便被人流堵住。
赵子飞命人下去一问,原来是风南那边迁来的老弱妇孺。沐霖顿觉十分惊讶,风南至远禁,便是快马加鞭也需二十余日,这些百姓扶老携幼步行,怎么也要四十余日方可行完这一程,岂不是自银河一战后立即就开始南撤?这些百姓怎能如此轻易就离乡弃土?
沐霖就此询问赵子飞,赵子飞道:“我也觉奇怪,这是从陆上来的,远禁城中三四日前就有走水路来的百姓,只是贵方一时尚未准备妥当,才没进入南方。这几日事务繁忙,倒未问上一问。”这时便有士卒过来禀报,说前路已在疏通,约需两刻钟便可容大军通行,两人便勒马立在道边等候。
左右无事,赵子飞见一老者乘一骑毛驴在城根下细细观看着什么,与匆匆赶路的百姓不大相同,便随口叫住他:“老人家请留步。”
那老人回过头来,欠身为礼道:“这位将军是叫老夫么?”
沐霖见那老者面容清癯,三绺长须,双目神光莹然,气度冲虚,不由生出“这人决非常人”之感,当即下马道:“不敢,小子冒昧,敢问先生台鉴?晚生有事请教。”
那老者道:“老朽雪田嬴淆。”
沐霖一惊,跪下行礼:“原来是嬴世伯,请受沐霖一拜。”赵子秋便知这位是嬴氏的家主当今太后的父亲,也忙下马参见。
两下里见过礼后,沐霖便问起嬴家现状,嬴淆道:“老夫一家上百口俱已南迁,只老夫那二儿子执意留在北方。今晨到了噍城,家人正在码头候船,老夫一时无事,便来此处凭吊先贤。”
赵子飞奇道:“这里有何古迹?”
嬴淆喟叹道:“将军难道不知么?五十年前,特穆尔吉攻噍城,噍城守将冯辉只率不足千余守军在城上与五千敌军激战三昼夜,杀敌过千,战死于此城上,终不退一步。虽说到底失城,可当年大战中,如冯辉者实是凤毛麟角。”赵子飞望着城墙上斑驳的刀痕箭迹,心中自道惭愧,自己居然从未曾听说过此人。
沐霖问道:“五十年前蛮族入侵之日,世伯家也未撤归南方,今次如何这早便过来了?”
嬴淆道:“今日情形与当年不同。当年蛮族不过是想掠劫财物,是以只攻城池,然后便迅速南进,我族藏于乡中似危实安,并未受多少滋扰。但这次蛮族一心想永占中洲,必会在地方大肆清乡以示威。况且五十年前蛮族诱我军战于平原之上,以骑兵大败我军主力,而此次云帅必不会再重蹈覆辙,战况若僵持起来,蛮族定会掳掠北方粮食牲畜为军资,这是躲不过去的。老夫一族老弱尽数及早南撤,我那二子泌和率了家中一班少年留下,打算无论如何要与蛮族周旋到底。”
沐霖颇不以为然道:“这太冒险了些,世伯为何不加阻拦?”
嬴淆笑道:“既是少年人总该有些少年人的志气,都如老夫这般遇事只想溜走,我嬴家也就该完了。老夫早在风涯山中存了极多粮草,泌和他少即好武,多阅兵书,这些年北方战乱不休,也观摩甚多,只要机灵些,不定也能多多少少杀几个蛮族。若是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们还可以去投杨将军,杨将军近来在雁脊山口与蛮族几番交战多有胜绩,颇见名将风范。若是死在与蛮族之战中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说到此处,到底不免有些意兴低落。
赵子飞见状有心岔开话题,想起初时的用意,便问道:“哦,倒忘了问先生,不知为何百姓们撤得如此之快?”
沐霖也道:“劳烦世伯正是为此,北方百姓难道对蛮族畏惧如此之深,一听说交战便即南下么?”
嬴淆摇头道:“这些年蛮族来去滋扰已惯了,若是一听开战便跑,那百姓们也不用活了。这回实是云老将军干了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方才令百姓震动。据说云老将军到风南下令老弱南撤,壮男从军时,云家的老人们便仗着是同宗,想和云老将军打个商量,更有几个打定了带头闹事的主意。谁知,老将军一到同山,第一桩便是砸了云家的祖坟,烧了云家的祠堂!这还是四年前云帅回乡祭祖时新修的呢!他对云家的老人说,这事蛮族来了反正也要做的,不如自家先干了。这一传开,通北方都轰动了,百姓们晓得这回不同往常,赶紧收拾了全跑了,云帅沿路住食又备得妥当,所以现时西京以北只怕都没人了。人一走空,就开始烧草烧麦子,那烟,西京城都看得清清楚楚。”
沐霖倒吸一口凉气,这云家的人可真是狠得下心呀,他问道:“看来云帅决心极大,依世伯看,这一战吉凶如何?”
嬴淆神色肃然道:“吉凶如何是不敢说。不过云帅的战略倒还看出了几分……”
他却把话题一转道:“不知若是贤侄,会如何应对此战?”
沐霖道:“以沐霖浅见,要论今日之战,自需思往日之战。前次蛮族入侵,特穆尔吉反复在风南一带攻城劫杀,有大军出战又退回风涯山脉,我军被激怒又不知蛮族战力深浅,被诱至草原之上决战,结果几战均告惨败,我军主力尽丧于此。之后,将士又畏蛮族如虎,龟缩于西京城中不出,任由蛮族入了怒河走廊。
“但蛮族在怒河走廊中进军极慢,更是受挫于雪拥关,数月不得下,特穆尔吉被逼无奈行险攻噍城,取远禁断了雪拥关的粮道才终于攻下雪拥关。若是将风南平原上被消耗的大部步卒用在厚琊山原中,蛮族绝无可能胜得如此轻松,至少,噍城中如有四五千人马,以冯辉之能,未必就会让此城被特穆尔吉夺了去。蛮族若久攻雪拥关不落,西京城中兵马出而断其后路,当年一战,必不会如此之惨。”
赵子飞听了连连点头道:“二公子这见解与云帅所言大略相类,云帅之意所谓强军都只在适合的战场上才称得上一个强字,若是天时地利不同,弱也可强,强也可弱。”
“正是!”沐霖与嬴淆异口同声道。
沐霖道:“所以若我是云帅定也会如眼下这般放弃西京以北平原,并行坚壁清野之策,同时以少而精的骑兵在风涯山脉一带活动,适机骚扰蛮族后方,伤其老弱辎重。在西京可守可不守,守则要尽可能多地拖住蛮族兵力。在厚琊山原的各个关口逐次抵御,以关口消耗蛮军兵力,然不可退过雪拥关,因退过雪拥关噍城就是孤悬敌后,恐蛮族重施当年故技。只要噍城和雪拥关兵力粮草充足,互为掎角之势,蛮族就很难攻下。战况若是就此胶着下去,就要看谁的粮草充足,打的其实是耐性战了。”
嬴淆点头道:“是呀,若是南方这几年粮食丰产,安王全力支持,就有取胜之机,否则……不过我奇怪的倒是——这一路上,多见有新拓出来的马道,就好比这条通噍城的路,这都是赵将军督修的吧?”
赵子飞点头称是,嬴淆又道:“云帅修这些马道做什么?这不是反而有益于蛮族骑兵的调动吗?”
赵子飞笑道:“这却要恕末将卖个关子了,这其中的奥妙两位不久便知。”
嬴淆笑道:“看来云帅还另有妙计,老夫就静候各位捷报了,告辞!”这时路上已被清理出来,沐霖与赵子飞便别了嬴淆,率军离去。
这一路行在山原之中,流亡百姓不绝于途,传来的消息也是众说纷纭。有道蛮族可汗的大军已过了雁脊山口,与杨将军打过好几仗;有道那不过是哈尔可达的私属,蛮族大军还远着呢。其中还有不少文官官眷之类,不过他们只是迁到雪拥关之后,而不会去南方。
二人昼夜急行,终在六月二十五日到达西京城郊。远远便见一些百姓中混有一标人马护着金辇而来,虽远不及正经仪仗,然而却也极为醒目。
赵子飞向那打头的标将道:“皇上和太后也撤出来了?”
标将道:“是,这些百姓是西京最后一批老弱,眼下西京城中只剩得军队和青壮汉子——二位要去见过皇上和太后么?”
沐霖盯着那金辇的护帘,神色有些异样,听赵子飞道:“这回就算了,日后迎皇上回京之日再行大礼。”却也没有言语。
云行天站在西京城头,身后将士们目送家人亲眷离去都难掩悲凉之情,谁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云行风突然道:“看,赵将军和沐二公子来了。”云行天定神一看,果见前面尘头中现出两面大旗,便遣人下去迎候。一会儿,见沐霖上来,云行天正待上前迎接,眼中余光一闪,却看见了一个决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
嬴雁飞怀中抱着儿子,身后跟着朱纹,笑盈盈地从城楼中踱了出来。云行天大怒,一时也顾不上沐赵二人,大步踏过去。不待他开口,嬴雁飞抢着道:“这怪不得袁先生和那位标将,袁先生将我们接出宫在城楼中交与他时,趁着宫中侍卫与他手下换防,妾身命一名宫女穿了妾身的衣裳,抱着个布偶上了乘辇,那位标将不识得妾身,故而被蒙混了过去。”
云行天气极:“你这是做什么?西京马上就是最前线,你赖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无,还要劳别人分心照顾!”
嬴雁飞不答,将手中孩子交于朱纹,跳上城堞,再把孩子抱回怀中。嬴雁飞的面庞在天际映衬下如绽现佛光般圣洁端丽,一下子让城上城下的士兵们都为之安静下来。
她向着士兵们高声道:“我自知在西京帮不了什么忙,但我儿既已为大幸皇帝,便不能在大敌当前之时,私自逃走,留下诸位为中洲浴血抗敌。我与皇帝当与西京,与将士们共存亡。如有拖累之处,尚请各位见谅。”
她向下伏身行礼,城上城下顿时跪成一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如浪潮此起彼伏,士兵们面色涨红,方才离别的悲凉气氛顿时转为激昂,云行天等人迟疑了一下也随众跪下。云行天见嬴雁飞不引人注目地向自己做了个鬼脸,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下她又要跪还自己一次,不由苦笑。
袁兆周悄声对他道:“她留在西京也好,总可以鼓舞一下士气。”
云行天心道:她这只怕是给自己和儿子招揽军心吧,她真的以为会有什么用吗?虽说这么想,心情却依然激荡,便觉此身只不过是一员寻常小兵,拜服于她这一刻的风采之下。
云行天的元帅府。议事堂上,云行天坐在上首,沐霖是客,坐在他右侧,军师袁兆周坐在左侧,他们身后是一张极大的中洲地图,其余众将环坐。
云行天道:“今日大家聚在一起,这是开战之前的最后一次,我且将此战方略完全地告之各位。”然后他站起,来到地图前,指着西京道,“首先,各位已知的是,西京以北全是一马平川,极有利蛮族骑兵行动,在这样的旷野上与蛮族骑兵决战必败无疑,是以我已决意放弃西京以北,迁出这一带的百姓,并焚烧草木,不给蛮族留下可用之物。”
令狐锋道:“听说杨放已经避开蛮族大军了,但焚毁粮田草场还不到五成,可是真的?”袁兆周点头称是。
云行天道:“以杨军独抗数股蛮军,掩护百姓撤离,已算完成任务,草场烧去五成也算不错了,计划归计划,哪能全按事先定好的打仗,此事已毕,不用再提,且由他戴罪立功吧!”
银河一战后,虽然蛮族大军集结尚需时日,但一些小股敌军的攻侵已是无日无之,杨放率领新归入他麾下的原成奇军中骑兵,在雁脊山口附近与蛮族连战了个把月,前几日探得蛮族大军已逼近,虽然草场尚未烧完,但已不可再坚持下去,遂依原计让开雁脊山口,在风涯山脉中藏匿起来。
在银河一战后,云行天已命人在风涯山中暗藏了大量粮草,足可供杨放军用上两三年的。沐霖忍不住问道:“听说上回蛮族围城,云帅用了一种什么法子让青草不可食用,不知这次为何不用?”
袁兆周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是在草地上撒了一种药水,要撒满从银河到西京,药水配不了那么多,况且这药水会浸入土中,日后流毒无穷,是以不能大量使用。”
云行天道:“反正坚壁清野,也就只能做到这地步了。”
袁兆周却道:“这也未必。人力所不能为的,天意却难测。”众人向他看去,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团泥土来。
云行天皱皱眉头问道:“这是何物?”
袁兆周道:“这里头是蝗虫卵,这几年雨量过多,来年极可能大旱,我估计会有一次大的蝗灾。”
“那又如何?”
“这蝗灾或会使北方数省化为白地,使蛮族马匹无草可食。”
“有这么厉害?”
“这不可能吧?”众将纷纷表示怀疑。
“蝗灾我只听老人们说过,但都三四十年没发过了,再说那也至多是一省遭灾,哪有这么厉害?”
众将议论纷纷,云行天摆手道:“不用议了,这种事做不了准的。西京,我既不全守,也不全弃。我将精锐骑兵撤出西京,而且要让蛮族知道,这样蛮族就会以为可以很快攻下。眼下皇上和太后又留在西京,想来蛮族对于攻下西京还是有点兴趣的。我欲以西京陷住蛮族五万兵力,更要紧的是迟滞蛮族的前进速度。”
赵子秋迟疑道:“蛮族不见得会重蹈哈尔可达的覆辙,何况围住西京,三五万就足够,蛮族向来喜用往我军后方大包抄的战法,这,只怕是……”
“纯守城自然不行,我要的是巷战!本来这法子还未必可行,但有了天下最善巷战的沐二公子相助,就更有把握。二公子,你觉得如何?”
沐霖道:“方才进城时,我粗粗看了一下,这西京房舍全用坚石筑就,方圆百里,街巷曲折交错,是我见过的最利巷战的城池,而骑兵在此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西京城中向有挖掘地窖修筑复壁以藏物躲灾的习性,这极有用处。我并未和蛮族交过手,不过若给我五万步卒,我想,把五万蛮族拖在这儿一年还是成的。但,这需要充裕的粮草。”
“粮草的事军师一会儿会告知大家。”云行天接着道,“我们的骑兵撤出去后干什么?我已在厚琊山原中修造数百个密堡,内中都备有足够数月用度的粮草,骑兵一标标地散开藏于其中,一旦发现蛮族就近攻之,若是发现蛮族的牲畜更不可放过。总之打了就去,日夜骚扰不休,使之无法像五十年前那样来去自如,让他们走不出厚琊山原。我的意思就是说,我并不想求胜,至少是半年之内不想,我只要一个拖字,消磨蛮族的锐气体力,直到他们再也拖不下去,我们再与之决一死战。”
沐霖心道:果然与我想的一样,只是……他问了出来:“云帅命赵将军修筑可行马的山道,岂不是反有利于蛮族骑兵?”
云行天笑道:“二公子不知,我这山道修得颇有些名堂,山道只宽四尺,我军战马较小多可通行无碍,但蛮族所骑的草原野马腿长步宽却极易跑出道外。这一来,在这些山道上,蛮族的行军永难赶上我军。”
沐霖心道:那些山道最少也要六七年才可建成,云行天只怕是灭了陈近临便在为这一战做准备,此人志向之远,胆气之豪着实令人佩服。
云行天向袁兆周道:“军师把我军兵力、粮草,蛮族兵力向大家报一下。”
袁兆周道:“我军现下储备的粮草约有一百万石。”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嗡嗡之声,大多人都没想到有这么多,“这都是历年积下来的,另向南方购粮五十万石,厚琊有些盆地还能产些粮食,我方军民共计一千万,以每人每日耗粮五两算,可供一年。其中西京储粮八万石,分散各处,为的是以防被蛮族发现,坏处是少部分可能会在蛮族占区无法利用,这就看二公子意下如何了。”这便是答沐霖方才的问题了。沐霖点头,以示无疑问。
袁兆周接着道:“我军兵力大约七十万,其中骑兵三十万,箭手二十余万,步卒二十余万,另有在册青壮男子四百多万可供劳役,有些受过训练,有死伤可随时补充。另外,蛮族的情形我们派出的探子探来的情报如下——蛮族可汗的凌可切部为二十万,蛮族其他部是七万,突利族、舍月族、摩可特族等随同出征的是四万,总计约三十余万,全是骑兵,比之当年特穆尔吉入侵时的十万是多得多了。”
云行天道:“正如今日之中洲已不是五十年前之中洲,今日之蛮族,也不是五十年前之蛮族。五十年前蛮族茹毛饮血,强悍无比,但这五十年来,他们坐享中洲和其他各族的供奉,其实已经娇气了许多。银河一战,我军伤亡虽仍在蛮族之上,但已不足一倍,就是明证。五十年来,我们年年日日与蛮族打,向蛮族学,现在就让我们看看,今日之中洲,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会议结束后,各将撤离,云行天把杨放留下的步卒交给了沐霖,道:“这些步卒是经过银河之战的,比起其他的来,应该是能打些,这位唐真副将,本是杨放部下。眼下杨放那边一时用不上他们,就着他们跟着二公子吧。二公子能撑多久是多久,实在不行了,就撤了吧。”沐霖也不答,只是一笑。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蛮族大军到了。
天边黑压压一片,连夏日的朝阳也显得无光,数十万只马蹄踏在大地上,好像永远只有一个声音,一种节奏,让人听了心里发慌,头脑发胀,只有一个意念,就是转身逃,逃,躲开这种声音。
沐霖看了看自己的石头兵,他们的神色比起北方兵来明显要慌乱许多,但他们的眼神还是坚定的,沐霖知道这坚定从何而来,来自他们多年来随自己一次次以少胜多的经历,但这一次,还会是这样吗?
“杀……”杀声震天,这是第几天了?沐霖真的记不得了,仗着西京高厚的城墙,充足的军需,在蛮族不擅长的攻城战中,西京坚守不落。在一架架长梯竖起又倒下中,一次次滚油和檑木的落下中,一轮轮箭雨的交替中,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几天的时间已如一世。
沐霖并不擅武技,他一生中从未与人格斗过,甚少亲临阵前,但这一回他却不得不留在城头,一刻不离,是以这短短二十多日他见过的血腥几乎比十多年的军旅来得还要多。他必须时刻留意和判断的,是蛮族是否准备打下去。
沐霖知道,西京守城之战,难的倒不是一个守,而是要拿捏住分寸,在坚决与不坚决之间。如守得太顽强,蛮族就会放弃西京只留少许兵力围城,无法达到吸引蛮族兵力的目的,如显得太弱,也是如此。且要在蛮族犹豫是否放弃时,适时弃守外城,引之入城内巷战,要给蛮族一个错觉,即只要再多一点儿兵力,西京就会落入他们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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