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残歌 > 第四章 弃守外城

第四章 弃守外城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这一天蛮族的举动有些怪异,攻城的兵力前所未有的多,但沐霖反倒觉得攻城的势头前所未有的弱,他明白,是时候了。这些天他的石头兵并未参与守城,而是在日夜不停地教授北方士兵巷战技巧,要是时间更充裕些就好,但,没有时间了。
沐霖做出了弃守外城的决定,当然这弃守是不易被察觉的。其实守城的一直是那万余战士,沐霖没有叫人替换他们,他们二十多天下来已是疲惫不堪,也的确是坚持不住了,蛮族攻上西京城头时,狂呼欢庆,他们毫无疑问地相信,西京已落入他们掌中。“不,你们错了,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沐霖冷冷地看着蛮族拥上西京的街头。
箭,四面八方的箭向蛮族攒射过来,街道两侧所有的窗口都射出成群的箭,刚开始欢呼的胜利者们如秋叶般簌簌落下,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箭雨停了,他们冲进房子,不一会儿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屋中响起,然后突然安静了,一刻钟,两刻钟,没有人出来,更多的人进去,还是没人出来,大批的人拥进去,里面只有先进屋的人的尸体。
攻落西京的喜悦很快被极度的愤怒所代替,更多的蛮族开进城里。城里好像成了一个妖邪的境地,平平整整的街道会突然塌陷,会突然长出绊马绳,所有的屋子里都如有鬼影在游动,会时不时地飞出一阵箭雨来。这里蛮族无法安心地喝一口水,无法合一会儿眼。每一间房屋,都要用上百名强悍的战士的性命来换取。这些战士在马上足以干掉一整标幸军,而在这里,换来的通常只是一间空房子。
每当蛮族有些犹豫想退出时,幸军就会向后退却,蛮族总觉得只要再多一点儿兵力就能攻下此城,可是再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这座城不紧不慢地吞进了越来越多的士兵而永不满足,他们也发现了很多的密道,消除了很多的街垒,但这些东西总会在一夜之间又长出来。
渐渐地,蛮族开始发现,他们走不了了,他们前进不易,想撤出去,也一样步履维艰,他们已经开始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围住了谁?于是蛮族不得不把这件他们最不擅长的事干到底,这是一场耐力与心智的较量。
蛮族在西京城受挫后,终于七月二十四日留一部继续困守西京,其余人马进入了怒河走廊。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蛮族骑军飞驰而来,在只容数骑并行的马道上,这数十万蛮族骑士却毫无滞碍地全速奔跑,所有的马匹都如同一条巨龙身上的一片鳞甲,以同样的节奏律动,决不见一丝的紊乱。在巨龙的头上有一面旗帜被劲风扯得平滑如水,那黑色的旗,红色的字,带着万里以外狂风黄沙的气息和数百年来无数死者的魂息,向着云行天逼来,逼来。
云行天站在怒河第一关印关城上,迎接着蛮族的到来。
袁兆周留心看他的神情,云行天面上并没有半点表情,可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握着身侧的刀柄,指节泛白,袁兆周知道,这时云行天的指甲定然深深地扎入了掌心。他小心地道:“沐二公子确实做到了,蛮族进入怒河走廊的大约不足二十五万人。”
云行天笑了,笑容里有着死亡的影子在飘荡,那是一种让神鬼辟易的笑,他说:“该我了,看看我能用这座印关城换多少蛮族的人头吧。”
蛮族的攻城开始了,很干脆地,没有劝降,没有骂阵,只有架好的投石机。投过来的第一波巨石。云行天清清楚楚地看着如同小山的石头横空而来,带着呼啸的怒吼,投下了大片的阴影,在他的感觉里好像很慢很慢。
“云帅!”鲁成仲扑过来将他压倒,一块巨石就在他们身侧不足二尺处落下,印关的城墙不胜其荷地剧烈颤动,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惨呼一声,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鲜红的、分不出形状的肢骸脏腑撒了一地。
云行天抹去了遮住他眼睛的一片碎肉,鲁成仲有些惊魂未定地道:“云帅,你没事吧?”
云行天冷冷地回道:“笨蛋,这又不是箭,扑在地上被砸中的机会更多。”然后他一跃而起,从身边一个躲在墙堞下全身筛糠一般乱抖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把弓,搭箭向着那面大旗射出。那枝小小的箭矢好像被赋予了灵气般纵情飞翔,从黑旗红字的中间轻轻巧巧地穿过,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高扬的旗帜一下子委顿下来。
所有的蛮族都看到了这一幕,无数支企图拦截的箭迟一步的在旗帜四周无奈落下。云行天的吼声在城头上响起:“射箭,趁他们装石头的空隙给我齐射!”惊慌失措的士兵们顿时安静下来,几千张弓拉开,几千支箭向着投石机簇集飞去。
袁兆周被士兵护送着下了城头,他沉重地想:蛮族此来居然准备了这些中洲人才用的攻城器械,而且在西京之战中居然不用,看来他们对于怒河走廊的攻关战已早有准备了。
然而他将这忧虑告知云行天时却被一笑了之:“蛮族向我们学又有什么不好,野战,我们总也比不过蛮族。而蛮族学我们攻城的法子,我们难道还会输给学生不成。况且,制那些攻城器械所需的铁和工匠,都是从我们这边弄去的,现在他们的东西坏一样就少一样。”
袁兆周听到这些话时的心情很难说得清。云行天这个人,如果说他狂妄也是狂妄,他想干的事好像从来就不以为会失败。但他的狂妄总是有道理的,那些道理经他一说就好像是确实如此,什么样的困境和坏消息都不会对他的决心有半点影响。袁兆周有时总会想,这种狂妄对云行天来说到底是好是坏,可他一直没有得出结论。
印关坚守两个月后被放弃了,印关的城墙先是被鲜血染成了深褐色,而后又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最后被从上淋下的热油烧成了墨一样的纯黑,城墙已被攻城车、投石器撞得支离破碎。为了攻下这处城关,有近万蛮族战士倒在了印关城下,可以说,是以他们的尸首堆成的台阶,把蛮族的大旗送上的印关城头。可是印关仅仅是怒河走廊上的第一关,在怒河走廊上有十余道这样的关口,更有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雪拥关。
印关城的士卒并没有撤往后面,他们以千人一标散开来钻进了走廊两侧的山中,这些山里面有一些山洞,被巧妙地伪装成一个个秘堡,这些秘堡里面有可供一千人马一年食用的粮草,还有干净的地下泉水。他们不再接受任何命令,只是由着自己的意愿,对于任何落单的蛮军,蛮军的探哨,蛮军的牲畜进行袭击。
蛮军的牲畜是最为幸军所爱的“敌手”,蛮族战士就是单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但牲畜就不一样,看守放牧牛羊的兵士再怎么也不可能是精锐,也不可能每只牲畜派上一人。于是通常会先有几名幸军在林子里拼命敲锣打鼓,惊得牛羊四下里乱跑,蛮族兵士冲进林子里时,弓矢和刀剑就已在等着他们,如果他们去追逃散的牛马,结果也会一样,一场混战后,幸军总能扛着几头战利品回去,而把扛不动的一律杀死。
蛮族追上来,在马道上纵情奔跃几步后总会在拐弯的地方接二连三扑通扑通掉下去。后来他们学乖了,在拐弯的地方小步慢行,可是如此一来,追上逃跑的幸军就变得几乎不可能。
蛮族很难想明白,为什么他们高头长腿的马匹追不上幸军较劣的矮种马?可是这让人难以相信的情形就真正的发生了。如果不走那些幸军修建的马道,在那些灌木荆棘中跑,就更追不上幸军。幸军当然不会蠢到把马道修到藏身之处去,他们在马道摆脱了蛮军后就再转上无穷个弯悠悠然地回家,这一夜他们就可以大打牙祭。
蛮族也试着不要在马道附近放牧,但那些马道通常都是在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而人都是懒的,有了好走的路,一般很难让他们去走不好走的路,反正今天轮到自家倒霉的可能性总是比较少的。如果去破坏那些马道也是很难的,因为这些马道四通八达,纵横交错,很难说到底有多少,而蛮族也有些舍不得破坏,如果破坏了,蛮族军的战马就真的只能在狭窄的怒河走廊上拥成一团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于是蛮族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两个战场,前面是坚城雄关消耗着他们最精锐的战士,后面是冷枪暗箭与他们争夺着食物,他们每攻下一道关,就在自己的身后留下更多充满敌意的眼睛。渐渐地整个厚琊山原好像变成了一个大一些的西京城,一道迷城。
尽管如此,蛮族军依然在前进,艰难地、不断地前进,一道道关口在他们的强攻之下陷落。终于在五个月以后,在失去了近三成的兵力后,初冬萧瑟的天际里,分外冷峻的雪拥关出现在蛮族大军的眼前。
“雪拥关到了。”杰可丹摇了摇他满头耀眼的金发,喃喃地说道。
这并不是一句询问,但他的亲兵显然误会了,答道:“是,是雪拥关,三贝勒请看,那边就是通噍城的山口。”
杰可丹向那边望了良久。其实这噍城和雪拥关的地势早在他十多岁时就已看熟了,现在他就站在这个多次在图上摸索过的地方,总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
“嗯,那好像是大汗的亲卫,三贝勒,你看见了么?”
杰可丹看见了,那个纯黑铁甲,纵骑而来的骑士,在这拥挤的城下游刃有余地控缰带马,跑得飞快。骑士来到杰可丹身前,并不下马,举一支黑鹰羽翎,高声道:“大汗传三贝勒觐见!”
杰可丹进到大汗金帐时,帐内只有大汗一人,他是个形貌威猛的中年人,一头蓬松的栗色卷发已有些花白,此刻他的心绪显然有些不佳,正在漫不经心地拭着他手中的宝刀。
杰可丹进来后,大汗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让他在一旁坐下。杰可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看着幼时令自己仰慕万分的宝刀和父汗,刀依然闪亮,但人呢?
父汗确实已经老了,或是哈尔可达的死让他一直没回过劲来,或是这一趟远征的艰难已出乎他的意料。杰可丹心道,不过,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你刚从城下回来?”大汗突然问道。
杰可丹回过神来,答道:“是,父汗。”
“觉得怎么样?”
这是个很空泛的问题,但杰可丹很清楚这问题的用意,他沉吟了片刻,答道:“我们攻不下。”
“为什么你会这样说,我的儿子,我莫真的战士从来没有在敌人面前退缩过。”大汗抬起了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杰可丹回答:“您是知道的,我们的云梯只剩下了一百五十架,攻城车也只有三十具尚完好,投石机也只有二十一架还勉强能用……”
“可当年我们的先祖格特丹汗并没有任何攻城的玩意儿!”大汗有些愠怒了。
杰可丹冷静地回答:“伟大的格特丹汗并没有攻下雪拥关也得到了中洲。”
大汗叹道:“你还是坚持要打噍城么?你有把握么?”
杰可丹答道:“不是打噍城有把握,而是打雪拥关完全不可能。父汗,想想来的路上有多少莫真最英勇的战士倒在城下,他们不是在和人作战,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血肉和冰冷的石头相撞啊。父汗,我们莫真的勇士,他们高贵的鲜血真的就应该那么白白地浪费掉吗?就算我们不计代价地拿下了雪拥关,那时在平原上,我们还有骑兵和中洲人决战吗?感谢白河母亲的恩赐,她给了我们噍城!我知道中洲人会在那里严密地看守,不过最狡猾的狐狸也会掉到同一个陷阱里去的,只要这个陷阱做得巧妙一些。”
大汗沉默了好久,这才道:“按你的意思去做吧,杰可丹。或许你是对的,你曾经说过不要打西京,也曾经拦阻哈尔可达的出征,你都是对的,我希望你这一次也是对的。”
杰可丹低下了头,准备辞出,但大汗继续说道:“不过你一时指望不上援军了。突利族和舍月族的那些蠢货居然被风涯山的那个逃亡者吓坏了,不肯出兵。不过,谁会愿意为了别人而流血呢?但我给了他们承诺,让他们可以分享京都中的财宝,他们可能会为了财宝而流血吧!”
杰可丹怔了一下,问道:“风涯山的逃亡者?是那个姓杨的中洲将军么?他还活着?”
大汗道:“啊,不论是谁都只是残兵,不过是他们拿来做借口而已,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雁脊山口毕竟没有任何城关,没有人可以封住雁脊山口的。”
“是。”杰可丹退出了金帐,他并没有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主张被接受而高兴,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北方,他们回家的地方。
云行天没有进入雪拥关,在退出最后一道关口时,他就已经决定了。
他对着所有劝他去雪拥关的人说:“我决不进雪拥关,因为我们决不能退出雪拥关,我要留在后面,和将士们一起躲在山洞里,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没有被遗忘掉,他们才会明白他们还在战场之上。雪拥关里有遥叔,噍城那里有赵子秋,他们该做什么自己都很清楚,不需要我去指手画脚。其实雪拥关是最不易被攻下的,噍城也很坚实,只要他们坚守不出,不会出什么问题。而这里,却是最要紧的,我们要让留在后面的那些百姓知道,蛮族不过是占到了怒河走廊,而山原却还在我们的手中!”
袁兆周听了这话只有苦笑,他很清楚云行天为什么不肯进雪拥关,只不过在雪拥关太安全了,在蛮族的后面有仗打而已。不过袁兆周没有极力劝他,因为他在想如果把云行天放在雪拥关他会不会闷得发慌了开城去和蛮族打一场。
而且云行天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他们撤到雪拥关里去了以后,那些在后面的散军们或者真成了游兵散勇,只顾保命,不肯作战,那就大事不妙了。还有就是,蛮族现在还没有去骚扰那些盆地里的百姓,一是为了攻城要紧无暇他顾,二是因为他们的牲畜还很充足,没有劫掠粮食的需要。但那些散军们杀敌不行偷牛牵羊的能耐还不坏,蛮族的食物早晚会出现不足,加上冬日将至,那时蛮族只怕要就地抢粮了。
那些盆地与城池村庄不同,只要有支援,守住不难,蛮族又犯不着派大队人马去清几个十来户人家的小盆地,轻易放弃不得,也确是要人在后面把这些人盯着才好。好在眼下信鸽传信已用得极方便,也不碍了指挥全局,所以就由他了。
雪拥关的城楼上,云行风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蛮族的攻城:“真是无趣!”云行风心想:蛮族刚到时还像模像样地打过几仗,可这都有一个月了,每日里就这么例行公事似的射几箭,真想问问他们到雪拥关来是干吗的。
正在他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当儿,却听见嗡嗡的声音,云行风站起来一看,不由精神一振,攻城车,蛮族仅余的几架攻城车,看样子蛮族是想大干一场了。先是投石机的石块砸上了城头,但在雪拥关的城头上只是留下一点点白色的印迹没能对这座天下第一雄关造成任何损坏,已在多次攻防中熟极了这场面的士卒们迅速搭上了火箭,在空隙里向下射去。
然后攻城车出来了,站在与城同高的车里、躲在防火布后面的蛮族战士放出密集的火箭,有士卒被烧着发出一声痛喝,滚倒在地上,身上一霎间冒出浓烟,发出难闻的臭味,立时就有水龙运上来淋透墙砖,云梯上的敌人攀了上来,云行风喝道:“让他们上来。”他精神抖擞地挥刀冲了上去……
这一天的战事完后,士卒们正在高高兴兴地吃吃喝喝,云行风却若有所思地托腮而坐,云代遥见这个向来最是没心没肺的儿子居然有点心思的样子,不免打趣他:“怎么,嫌打得不过瘾啊?”
云行风答道:“不是呀爹,我是在想,蛮族今天为什么要攻城呢?”
“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云代遥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
云行风不满地横了父亲一眼,很正经地答道:“蛮族今日并没有什么新招出来,也没那种不惜一切也要打下来的疯狂劲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你说呢?”云代遥问道。
云行风正色道:“他们一定是吸引着我们的精力,让我们无暇他顾。”
云代遥点点头,看来儿子总算是动起头脑来了,但也就更难缠了。于是对他说:“你是在想他们会奔袭噍城吧?你小子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噍城有赵将军管着,你把雪拥关守好不落就是你的本分。”
云行风没想到会被父亲这么教训,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云代遥走后,他漫步于雪拥关城头之上,许多事情历历涌上心头。
当年云代遥率起事子弟去投陈进临,遣散了家中妇孺,叫各自去投靠亲友。那时云行风刚满七岁,他母亲正待带了他投奔娘家,孰料临近镇上就驻着一队蛮族兵马,他们得了消息急速赶来。其时云代遥一行走了尚不到半个时辰,一门老弱没料到蛮族来得如此之快,大半都还没来得及出庄。那夜的熊熊火光,密集的马蹄声,四下里传来的呼喝和哭声,还有母亲最后哀切的容颜,混在一起,又破裂成许许多多零星的碎片,成了云行风最初的记忆。
母亲的一名姓董的婢女抱着他在地窖里躲了过去。三天后董姓婢女抱着他从瓦砾堆中爬出来时,只见到了一片灰茫茫的白地,云家庄已然不复存在。那以后一年中,董姓婢女带着云行风四下漂泊,其间的诸般苦楚,大都不复记忆,只是那揪心的饥饿难当,却让他至今念起尤是不寒而栗。
直至一年后,云行风终于寻到已在陈近临手下安顿下来的云家诸人,一营久历战火的雄兵悍将们都哭得如同小孩子一般。原来他们早得了云家庄被夷为平地的消息,以为自家亲眷尽数遇难,谁知,劫难过后,竟还有这么一根独苗儿留了下来,那悲喜交加也是不必提了。
为谢那董氏忠义,云行天当即纳娶了她为侧室。云行天如此,云家其他将士更不用提,都将云行风视为自家儿女弟妹的替身一般,当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云行风自小儿起,但凡是想要什么,无不是一大堆人急急地取了来讨好他,举凡顽皮捣蛋之事,只有在一边鼓掌叫好的,没有劝阻责备的。云代遥偶或教训几句,必是一营的将士聚拢来求情讨饶。
后来云行天的才能威望日盛,云代遥为云军长久计,将主将的位子让给了云行天,再后来投到云行天部下的别家兵马渐多,为示公心,云行天又将云军的主将之位交回了云代遥手上。云行天横扫北方群豪,云家威权日盛,云行风也渐渐长大,而今他却觉得自己的处境日益尴尬了起来。
云行风知道,父亲之后,这云军主将的位子定是自己的无疑。但因云家诸将将他瞧得如珠似宝一般,他实实没能正儿八经得打过什么硬仗,又有自小儿养就的娇纵脾气,是以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声是早就落下的,他自是不服。
云行风自幼在云军大营长大,日日看着父亲兄长运筹帷幄,跟着将士们练功习武,自觉于用兵战阵之法的见识不输于任何一人,但只要是向父亲请求独当一面,必然回道:“你还小,再学几年。”云行风心中自是不快,常在心中还一句“当年天哥与蛮族初战之日也不过是十六岁!”
云行风并不像外人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他清楚得很,云行天手下猛将如云,他如果只是凭着姓云跻身其间,一时是无问题的,日后会怎样就难说。他若是云行天的亲弟弟,那自又不同,但他不是,若是云行天终得一统天下,定会削减众将兵权,自己若是不能立下令众将心服的大功,定会成为最容易捏的柿子,云军迟早会有一个不姓云的主将。所以云行风原先是一意要去守噍城的,因为雪拥关太难以攻下了,守在雪拥关里,是半点功劳也显不出来的。
云行风在心中想:父亲啊,父亲,这其中的关节,你怎会想不明白。云行风正这么想着,却听得一名亲兵叫道:“少将军,快看!”
云行风向城下一看,只见那边蛮族的军营似有些异动,远远地似有人马在走动,却是静默无声,他心中一动,想道:莫不是蛮族想趁夜攻城?他又看了看,心道:不像,若是攻城何需这般悄没声息,倒像是……
云行风在城头上观望那厢,远远地好像见有一支骑兵进了了通向噍城的山口,他心道:十有八九是蛮族不想在雪拥关下送死,想效当年特穆尔吉的故技,攻噍城。哼,如今噍城也不是当年那个只有一千人看守的小土城了,如今噍城的守卫,并不比雪拥关差到哪里去。不过,若是蛮族想攻噍城,为什么不在山口着人看守,难道不怕雪拥关守军出而断其归路?
一个时辰后,有两声哨音响起,云行风知是城外的暗探回报,忙放下绳索将他们拽了上来。
那两个探子禀报:“少将军,确是有人进了噍城的那边的山口。”
云行风精神一振,然后又狐疑地问道:“为何那边山口无人把守?”
两个探子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说话。云行风心中存疑,问道:“怎么回事?”
探子道:“小人偶尔听到些言语,难辨真伪,所以不敢禀报少将军。”
云行风不耐道:“真伪自有我来分辨,你们只管说来听。”
探子道:“我等在那山口听到有蛮族快马去拦进入山口的蛮军,那统兵蛮将道:‘我杰可丹决定的事,父汗亲来也是拦不住的,捆起来。’拦阻的人道:‘三贝勒不可以,索伦将军特命我们在这里守着,没有大汗的黑羽令谁都不准过去!’然后就被人捆住了,那个三贝勒道:‘带走这人,这山口不必留人,免得被人发觉了。’”
云行风若有所思,过了片刻道:“进了山口的兵马大约有多少?”
探马道:“大约有五千骑的样子。”
云行风又问道:“那蛮族其他的兵马当真没有动静吗?”
探马道:“小人在蛮族大营那里细细看过了,确没有其他部军出动的样子。”
云行风一跃而出,道:“速跟我来,去见父亲。”
云行风带着两个探子闯进了云代遥的府邸,云代遥已经入眠,但终还是被他吵了起来。云代遥听了那两个探子的话,沉吟不语。
云行风忍不住道:“这蛮将孤军深入,为恐被蛮族大汗知晓,还轻手轻脚,连山口都不敢派人守,这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若是我们此时出兵,与赵将军前后夹击,正可将这支蛮军瓮中捉鳖……”
云代遥冷冷地打断了他,道:“不要到头来让蛮族在后头把山口一堵,给你也来个瓮中捉鳖就不好看了。”云行风一下子满面通红,屋里侍候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强忍着。
云代遥心中也有些犹豫,他前日里得了潜伏在蛮军中的线报,说是蛮军中将领为着是下决心攻雪拥关还是攻噍城很是争过几回,蛮族大汗也十分拿不定主意,眼下正僵持着,那三贝勒杰可丹正是力主攻噍城最急的一个。
但他还是道:“没听过你天哥说的么?我们眼下并不是求胜,只是求个不败,噍城自有赵将军把守,他为人精细,五千人攻噍城,定是攻不下的,眼下我等占着有利的形势,何必冒这种风险,算了,不要想了。”
云行风紧紧地咬着嘴唇,心道:父亲真是老了,如今真到这种地步,什么风险都不敢冒,这么大好的机会,当真就此放过么?
云代遥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云行风垂首应道:“是。”
云行风回到自己房中,也不洗漱,蒙头就往床上一倒,僮仆侍婢们见识多了他的脾气,知他心情不好,更无人敢来烦他。三刻钟后,没有人发觉到,一个黑影闪出了将军府。
赵子飞半夜被亲兵摇醒,他看到亲兵的脸上有着从未见过的惊慌,急忙问道:“怎么了?蛮族攻城了吗?”
“不是。”
赵子飞正松了口气,但亲兵接下来的话让他惊得一跃而起:“云行风少将军在山道中遇伏,现遣人来求救!”
赵子飞赶到大厅,只见一名云军统领躺在地上,全身鲜血淋漓,两只眼睛血糊糊的,也不知瞎了没有,折了一条腿,胸口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血沫往外呼呼地冒,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赵子飞怒道:“怎么不把这位兄弟送去医治,却放在这里?”
旁边的将领们正要开口,那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的统领却又被什么激了一下似的挺了起来,向赵子飞伸出手来,断断续续地道:“请,请赵将军速救少将军。”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句话,却只发出了一点点含含糊糊的声音,还拼命地挣扎着要坐起来。
赵子飞的副将秦前道:“云统领请稍息,方才你已把经过对末将说了,就让我代为传告我家将军如何?”那统领艰难地点了点了头。
赵子飞催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云老将军和少将军不是在雪拥关么,怎么会突然跑到山道里来?”
秦前道:“据这位统领言道,云少将军为敌所欺,以为敌人要攻噍城,又以为敌军主将杰可丹欲独得其功,私自出动。是以不待老将军的号令便召集了手下精兵想从后掩袭蛮军,谁知蛮军只以千余士卒在前驱五千马匹,将少将军引入山道后,有七千多蛮军从后夹击,眼下少将军危急无比,只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那云军统领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叩头,喘息着道:“请赵将军看在……云帅份上,一……一定要,救救我家少将军……”
赵子飞沉吟了一下,道:“末将受云师重托,有守城之责,擅自出城,只怕是不能,兹事体大……来人,把这位统领送到大夫那里去……”
“赵将军……”那统领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翻身滚了起来,跪在地上,死死地拉住了赵子飞的衣襟,急切地从喉中发出几句话来:“赵将军……当年云家的孩子们全被蛮族害了,就余下少将军这一根独苗了……赵将军,求求你……他当年从蛮族刀下逃出来多不容易,当真今天还是要死在蛮族手里么?赵将军……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赵子飞不为所动,道:“来人,把这位统领送下去休息!”
“赵将军!”那统领一把抱住了赵子飞的腿,任好几个人来拉也拉不动,惨嚎道,“赵将军,死了我家少将军,你将如何与云帅和老将军交待!”
赵子飞终于有些犹豫了。是呀,如何给云家的人一个交待?如果是任何一位将军处在云行风的位置上,赵子飞都不会有半点踌躇,他的任务就是守住噍城,只要噍城不失,他就有功无过,出城相救,连想也不会想一下。
但,现在是云行风,云家的心肝宝贝云行风!赵子飞知道云行风在云行天心中有多大分量。
赵子飞的堂妹是云行天的妾室,虽说她当年是赵家求降送到云行天府上的,但到底是昔日北方三霸之一赵秋的女儿,且堂兄赵子飞还是云行天手下四大将军之一,总是有她的身份在。但他曾数次听妻子传过堂妹的抱怨,说是她在云府上还不如一个丫头。她说的那个丫头就是当年救出云行风的那个婢女,董氏。
云行天尚未娶妻,在女色上并不用心,但以他今日的权势,也少不得纳了几名姬妾,不是美艳动人,便是出身尊贵。董氏奴仆出身中人之姿,却始终荣宠不衰,家中事务概由其打理,府里上上下下均呼为夫人,可见云行天对董氏保住了云家这根独苗,心中感念至深。
他平日里听多了这少将军的荒唐举动,却从没见云行天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只是如兄长瞧着小弟弟顽皮一般甚觉有趣。
如果云行风死了,云行天便是当面不说什么,心里也必定是埋了一根刺。再说就是云行天不理会,那云军里的人是好对付的?以云军之势大,日后被他们瞅空私下里做掉都有可能。
赵子飞思前想后好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去。”那云军统领闻言,心头一松,立时昏了过去。
赵子飞也不是没想过把这人悄悄干掉,日后只消推说不知就可,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云行风死掉云家定要找个人恨一下才好,他近在咫尺而不相救,已是最大的罪状,赵子飞到底还是决心冒这一次险。
赵子飞命秦前点齐了手下的骑兵,秦前疑道:“将军,在我们和云少将军之间只有千余敌军,何以要点齐了所有的骑兵?”
赵子飞道:“谁知蛮族到底有多少?难说这不是他们的又一个诡计。即便是只有一千,我也要以一万骑出击,以尽快救回云小将军,夜长梦多呀。秦前,我此去吉凶难料,但噍城决不容失,这些骑兵守城本也没什么用处,我带出去于守城无妨,但留给你的兵力再也不可浪费一人。若是我回不来了,你切切不可出城相救,若是有人以我的名义回城求援,那必是奸细,你可听清了?”
“将军!”秦前本欲说什么,但见赵子飞神色凛然,心知这位将军平日里温和,但主意一定却是不容人劝的,于是只得红了眼眶,走开去点齐了骑兵。
秦前目送赵子飞率军出城,立时将所有的兵将们都召集了上城,火把将城头照得亮如白昼,城上上万将士俱默然无声,等待着这个漫长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一夜过去。
秦前伸长了脖子向前望,只是不见半点动静,似是听到厮杀之声传来,再侧耳听时,却只是风过草木,夜枭猿啼,真个是焦虑如焚,六神无主。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这个无月的夜晚,四下里的一切都似凝住了一般,只有火把的光焰还在闪动。秦前突然听到了些什么声音,他起初以为是又是幻听,但他马上觉出不对来。不是,这是……有人,可这声音并不是从城外传来的,倒像是……
“不好!”秦前急忙唤道,“快,快,快下来一半人,去码头!”不必要到码头,他已看到了结果——噍城,完了。
一队队的黑衣人从城东的绝崖上攀缘而下,不时有人从极高的地方失手掉下,摔死的人居然一声不出,而其他的人也没有半点犹豫地继续向下。下来的黑衣人已四五千之多,他们有的列成一阵,守护着在崖上的人,有的已往码头上跑去。
秦前心头凉透了。对噍城的攻击是虚而又实,对云行风的攻击是实而又虚,一切都为了调出驻在码头一带的骑兵,一切只为把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城头上去。
不管怎么样,赵将军将噍城托我,而我有负所托。秦前想,我只能多杀几个蛮族至死而已。秦前刷的拔出腰间长刀,率众杀了上去。
“杀!”秦前已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死在自己手上的蛮族,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几处伤,只是不停地斩、劈、刺、绞,手柄上的血早已浸了又干,干了又浸,他的大腿上好像中了几刀,走路有些不利索,胸口上中了一锤,呼吸有些不畅,小腹在剧烈地绞动着,好像是被一个临死的蛮族用腿踢了一下所致,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不觉得痛。
但蛮族太强悍了,而且每一个人都是有死无生的打法。秦前不止一次地看到,将死的蛮族用尽最后一分力,抱住自己手下的将士,给同伙一个杀敌的机会。
蛮族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那种巨大的压力让一心赴死的秦前都有些不自觉的畏惧,突然间,他觉得四下里的蛮族们都让开了,秦前以刀支身,有些头晕,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有人向他跑来,秦前习惯性地挥刀斩去,来人出锏挡开了这一刀,叫道:“秦副将,秦副将,认得我吗?”
秦前定神一看,这人果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来,这人是令狐锋手下的一名统领。秦前叫道:“令狐将军来了么?”
秦前这才看到自己已来到了一道以木料沙石垒成的环形防线之后,防线边上是一些身着幸军号衣的兵士正与那些蛮族交战,秦前识得是令狐军的将士,自己手下的士卒也被收了进来,参与作战。身后二三十步远处另有一道防线,弓手们在防线后放箭。若是在平常,这种防线在蛮族的铁骑来说是不堪一击,而此时蛮族没有马匹长枪,只得一对一地相互砍杀。
“令狐将军在哪里?”秦前问那名统领。
那统领指道:“在那边。”
秦前看去,令狐锋正与一名金发蛮将厮杀在一处,两人以刀剑步战,却有在冲锋的马背上杀伐的气势,旁边的人都插不进手去。秦前冲了过去,正欲助令狐锋一臂之力,却有一支长矛伸过来,将金发蛮将的刀挑在一边,秦前一见大喜过望,叫道:“将军!”
挑开金发蛮将的人是一名少年将军,他骑在马上,双目通红,神情狰狞,全身都被鲜血染透了,在他身边的一骑之上,一中年将军手执双鞭,正是方才出??的赵子飞!
他们身后,有密集的骑兵冲过来,这码头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冲锋,一下子把蛮军冲得四散零落,那金发蛮将也被几个勇武的亲兵护着往一边逃去。
秦前正喜,却见赵子飞惶急道:“快快,后头蛮族可汗的大军过来了,快乘船走。”然后又对令狐锋道:“令狐将军怎生到了这里,真是万幸万幸。”
令狐锋道还剑入鞘,淡淡地道:“本是运粮草过来,赵将军忘了今日是交粮的日子么?”
赵子秋冷静了一下,才道:“码头上还有多少船只?”
秦前答道:“平日里总是有三五十只大船停靠。我这就让人去数一下。”
令狐锋道:“不必了,我已算过,有四十二只大船,我带来的有三千士卒,赵将军和云少将军的骑兵还有多少?”
云行风不言,赵子飞道:“大约有七千多人马。”
秦前心头一颤,赵子飞的人马出去不到两个时辰就折损了三成,云行风的人马只怕是片甲无归了。
令狐锋道:“还好,把马匹杀掉,十只大船勉强装得下。”
赵子飞问道:“不是有四十多只大船么?”
令狐锋道:“其他的我已命人凿沉了。”秦前正待问:“为什么?”
赵子飞已庆幸道:“正是正是,我原怕来不及了。没有了船只,蛮族得了噍城也无法直下远禁,稍减我的罪业于万一。”秦前这才恍然。于是众人速往码头而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