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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守城之将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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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之将见状已有些胆寒,急道:“快些把雷震火炮打开。”
旁人道:“二公子交代过,不是最危急之时,莫要轻用此物。”
守将跺脚道:“这还不是紧要的时候么?勿要多言,快开炮!”
守军将火炮掩体的盖子揭去,对着人群最密之处矫位点火,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地上的云军立时倒下一大片,尸首化为焦炭,一股浓烟从地上升起。云军将士先是一呆,然后如潮水般退下,任将官如何督促都止不住。
而此时,云军中推出了投石机,一方方有些怪异的大石头从城下投上来。守军退开,并不理会那些石头。因京都是无险可守之地,城墙建得分外高厚,比之雪拥关亦毫不逊色,云军的投石机还从未能对之造成损伤。然而这些石头在空中纷纷炸开,大蓬的水兜头泼下。
守军凑过去一嗅,突然变色道:“这是火油!”话音未落,已有无数火箭从高架攻城车上射过来,这些箭离得远了,既无准头亦无劲力,但火星四溅,霎时便见火光骤起,城头守军大喝:“火炮被烧着了,快逃!”话音未落,一道足以令艳阳失色的强光闪现,然后是一声巨响,众人脚下的土地乱摇,砖石如雨而下,城下众人俱伏地抱头,就连云行天也被亲兵压在了地上。
良久,响声渐歇,地面微稳。云行天抬头看去,只见京都的城头已现出一个三四丈宽,二三丈长的裂隙。
云行天哈哈大笑,道:“沐霖弄来的好宝贝,居然炸得破京都城墙!”正得意时,却听得身边传来哭声:“老将军,老将军,老将军快醒醒!”云行天收声冲过去,只见云代遥倒在亲兵的怀中,额头上插着一块锐如尖矢的砖片。
云行天呆了一呆,喝道:“不许哭,老将军不会有事的,快,送下去着大夫诊治!”说完就催着跟去。
“那这里怎么办?”鲁成仲问道。城头炸开了这么大的口子,正是大好时机。
云行天犹豫了一下,终道:“你们督着攻城吧。”自家却随云代遥的担架而去。
随军大夫取出砖片,摇头道:“入脑太深,怕是……”
“胡说!”中军大营里稀里哗啦一通巨响,然后传出一声极为愤怨的嚎叫,一应将士听在耳中,俱是心头发毛。
入夜,鲁成仲通禀,言沐霖以铁汁浇城,顷刻间便使得城墙厚固如初,攻城未果。本是提心吊胆地来报,云行天却毫无动怒的意思,只是命令:“速去宣行风将军、杨大将军至此。”
三日后,杨放与云行风快马加鞭赶至,遇人在路口守望,传云行天之令,着二人不必先来见过他,直去云代遥帐中。
云行天得知二人已至,速往云代遥帐中来。及至,见二人出帐,俱是双目红肿,神情恍惚,尤其是杨放,更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连云行天叫他都吓了一跳,半晌回不过神来。
三人召见大夫,看南方可有什么名医能急速召至,大夫摇头道:“在下虽不敢称什么神医,但这外伤的症候在军中也见得多了。如老将军这般情形能活到二位将军来已是让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样子应是有心愿未了,既然二位将军已见过了,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时辰的事了。不要说这等伤势救无可救,就算是有得救,请医生也来不及了。”
果然这天夜里,云行天三日前派往各处求医的人还没有一队回来,云代遥就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云行天心头悔恨难言,早知就该听从云代遥的话,不必强攻,反正京都迟早也是掌中之物,可如今……想起小时候初见这位族叔,自己正被数十个富家子弟压在身上拳打脚踢,他与己素不相识,却斥退众小,温言抚慰。后来丧父失母,丧事都由他操持。在他家帮工也是受他之恩才得以识了几个字。
起事后,他赏识自家才干,毫无忌防之心,主动将云军主将让与他,自甘幕后操办粮秣调和往来。多少年血雨腥风生死相随荣辱与共,着实是如父如师胜比亲生。如今好容易可以共有天下,让老人家安享晚年,却由于自家的固执毛躁,致其遇难……这其间的滋味,着实是没办法想,一念及此便心如火焚。
三日之后一早,守城将士发觉城下的云军营中人马不绝而出,看来竟是全军出动的样子。俱着麻衣白冠,列阵城下,白茫茫一片,声势端的骇人。人马立定,中间分开,云行天等诸将拥出一具棺木,竟似个出殡的样式。
城头兵士疑道:“莫不是要葬于城下?”却有十余名传令兵齐声喝道:“京都城中人听着,因尔等顽抗,致先叔代遥公罹难,破城之日,我云行天当屠尽此城一应生灵,以此废墟为先叔代遥公归葬。”
杨放闻言大惊,急欲劝阻,却为袁兆周所止。袁兆周道:“项王此刻急怒攻心,你劝不来的。不过他话里还留着退路,只说是破城之日屠城。但若是城中守军开门献城,则不在破城之列。此言一出,沐家守城人的意志还能有多坚定,倒也难说。如此一来,或者可以早日了结这无趣的最后一战。”
承平堂上,沐家众人团坐无言,虽隔着重重高墙深院,仍旧能听到外头喧哗之声不断。高总管进得堂来,沐郅闵急问道:“怎样?请愿的百姓们还是不散么?”
高总管摇头叹道:“虽是赈粮抚慰,却依旧不肯离去,反而愈来愈多。都道请王爷出降,保全一城百姓。”
“哼!”一将怒道,“京都百姓受我沐家重恩多年,如今却这等做派!岂有此理,我沐家便是不成了,也少不得拖上几个陪葬的。”
沐郅闵苦笑道:“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也怨不得他们,且说我等今日当如何吧。”
却有一人怪声怪调道:“当初也不知是谁要助云行天的。”众人看去,正是沐霈。
沐霖淡然道:“那时我早已说过,若是助云行天可再捱得三四年,至今日正是三年。”
沐霈还待说些什么,沐郅闵已恼道:“叫你在屋里呆着,又跑出来做甚?若不是你,远禁城又如何会如此失去,出去出去!”
沐霈面上腾地一红,张皇失措地跳了起来,在座上站了片刻,终于掉头离去。
沐霈出去,众人齐望向沐霖。沐郅闵道:“沐霖,你看呢?”
沐霖神色悒郁道:“我原也说过不守京都,退到岭东一带,或可支撑得久些。眼下我等被困在京都城中,外头的部将哪个还能尽心作战?自古守城,莫不是指望有援兵来到,或是待敌军粮尽自行退去。如今京都并无外援,云行天给养充足,这守的不过是座死城而已。若是父王叫沐霖守,沐霖可以守个一二年。只是,那就要到择人相食的地步了,恐怕云行天进城时连活物都找不到了。父王与各位叔伯定夺吧。”说罢,离席而去。
沐霈呆立于房中,听得侍妾在外头通禀:“大公子,高总管来了。”忙道:“快请。”帘子挑起,高总管已走了进来。
沐霈问道:“高总管,不知父王意欲如何?”
高总管道:“众说纷纭,尚未定论。”
沐霈突然失笑:“我却是何苦,云行天最恨之人又不是我,降与不降,与我何干?”
高总管瞅了他片刻,道:“大公子莫不是以为云行天最恨者为二公子?”
沐霈奇道:“不是么?云行天数度受挫于他,对其恨之入骨。”
高总管喟叹道:“不是小人说大公子,大公子在见事明白这一条上,比二公子差得远了。云行天固恨二公子,然并非是想置他于死地。云行天要的不过是二公子低头服输,便可去了心头不快。他终究有功于云行天,云行天又爱重他的才干,便是目下气恨,也未必会杀他,过一阵子或仍会起用他。只不过……”
“如何?”
“日后沐家的生死荣辱皆掌于二公子手中,只怕王爷和大公子日后都要仰赖二公子度日了。”
“不……”沐霈一听此言,双目中突然现出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宁可饿死在这城中也不愿降。”
高总管叹道:“只怕王爷还是欲降的。”
沐霈躁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高总管道:“小人倒有一计。只是,唉,大公子素来心慈,不知可狠得下心?”
“如何,你且说来。这等时辰,还有什么狠不下心的。”
高总管至门口窗边听了片刻,这才至沐霈耳畔轻言数语。
沐霈听了面色一变,道:“这……如何使得……总管方才不是道云行天并不想他死么?”
高总管道:“他心中固不见得想沐霖死,然他叔父死于沐霖所守之城下却是无疑,他此刻定是急怒欲狂。此事做出,云行天便是心中有些惋惜,也绝不会降罪于大公子的。”
沐霈听着,神情却是愈来愈镇定,他突然冷笑道:“日后如何也不必提了,我沐霈是完了,你沐霖也没有明日!”
“二公子,二公子!三夫人,她,她过世了!”沉香跌跌撞撞地冲进房来,手中托一方白绢。面上啼泪纵横,妆容不整。
“你胡说!”沐霖一惊从榻上跃起,“早上还好好的,大夫都道老毛病不碍事的,怎会……”
沉香双膝跪下,将白绢举过头顶,泣道:“三夫人是自尽的,便是用这段白绢悬了梁。”
沐霖一跤坐倒,喃喃道:“怎会,怎会,早上我去请安时,她还好好的……”
沉香道:“三夫人去时留下的话在这里。”沐霖双手颤抖,取过白绢细阅。
“沐霖吾儿,母今去矣。吾儿天资过人,性近佛道,本非杀伐中人,数年来皆为母所累,母心难安。吾儿若非有母在,必早不为沐家效命,今日大军压境,母何忍儿再为母受制于人。今母去,儿可由自家意愿行事。闻云氏甚惜儿才,定可容儿离去。我儿若可就此无羁无碍,行止由心,则母于地下,也当欣慰。母绝笔。”
沐霖看着,并未流泪,却全然镇定下来,问沉香道:“她还有什么话留下来?”
沉香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知三夫人还有话留下,道:“三夫人身边的小翠说,三夫人遣她出去时对她道,此生最愧之事,便是阻公子出家。那时并不全是为了母子之情,更是为了公子是她唯一的儿子,若公子一去,她在府中就全然没了依靠。这多年来,每一念及都是心痛如绞,只怕是……去后,菩萨是不饶的。”
沐霖惨笑,道:“世上哪里有什么菩萨,她也真是多虑了。”一句话未完,却有一人从窗中跳了进来,手执长剑,向沐霖刺来。因是内室,本无兵勇看守,沐霖的石头兵都不能进府守卫。这一下变起肘腋,沐霖竟无人可呼。
沉香扑过去拦住那人,高呼道:“大公子,你要干什么?”
沐霈双目尽赤,将她踢开,一剑向沐霖背心捅去。沐霖随手操起一只绣凳挡开一剑,便欲去取那墙上的宝剑,然而论起格斗之术,他与沐霈的差距只怕比沐霈在用兵之道上与他差距更大。
沐霈侧身避开绣凳,剑一横,将沐霖从墙前逼开。沐霖欲跃出门去,却已被剑从后心贯入。
“二公子……”沉香惨呼一声扑上去。她一世一生也不能忘却沐霖此刻的神情,他没有半句质问的话,亦无愤恨之色,便如同一个人走了极久远极辛苦的路途,终于到了头,安心睡下。
沐霖合上眼,却又睁开,推沉香道:“快走,去……去找李兴,告……告知他,记得我在……远禁城中的话……快走。”
沉香浑浑噩噩地在城中跑着,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从府中出来的,只约摸觉得府中有人发觉了沐霖已死之事,正乱做一团。她只有一个意念,便是寻到石头营,完成沐霖最后的嘱托。
城中此刻亦是骚动不安,好似有呼喝打斗之声远远传来,但石头营所驻的西门尚还平静。她闯入石头营中,只来得及说了句“二公子为沐霈所杀”便晕倒在地。
待她醒来,见自己又回到了沐霖房中,沐霖的尸身仍在原处,却已被割去了头颅。沉香一惊,转身看到李兴等石头营将士聚在身侧,方明白过来。她想起沐霖最后的话,对李兴道:“二公子要你记住他在远禁城中之语。”然后一头撞在了墙上。
李兴见沉香说话的神情,便知她想如何,却没有阻止,他心中其实很是羡慕,如没有沐霖着他为石头营兄弟的托付,他也极想就此一了百了。李兴抱起沐霖的尸身,对身后痛不欲生的众人道:“二公子最盼的就是诸位兄弟们平安,如今沐家云家都不必管他了,我们走!”
沐霖的头颅此刻正放置在云行天的案头。云行天踉跄几步退后,撞倒几凳烛台,险些跌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了这头颅良久,双手微颤捧起,沐霖神色恬然,纵使血污面目,亦不觉可怖,反觉可亲,好似在沉沉入睡,嘴角含笑,仿佛顽皮地嘲笑于他。
“为何在付出了如许的代价后,在京都就要到我手中之时,却还是让你跑掉了。沐霖啊,沐霖!难道我今生都无法攻下你所守的城池,今生都注定要做你的手下败将吗?”云行天感到极度的不甘不忿。他好似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完成了功课,得了大人的奖赏,却发觉那果子已是霉坏了的。
云行天将头颅端端正正放于桌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他的瞳人骤然收紧了,喝道:“沐家可降?”
鲁成仲道:“只沐霈来降,沐家余人尚未来到。”
“那便好。”云行天道,“既然沐家未降,那便依我先前之言,屠城!”
袁兆周在帐外听得,大惊失色冲进来,道:“项王,不可,项王难道要做蛮族所为之事么?”云行天盯着他,目光有若霜刃,袁兆周心头一寒,又道,“若是老将军在,也绝不会容项王做此事!”
良久,云行天终于开口道:“所有沐姓族人沐家军士俱杀!”袁兆周还待说什么,但一见云行天的神情,终于气馁,不再言语。
沐霈被拖出去时,没有呼叫,却是大笑。他想道:我这小丑角色终于演完了。高总管以为我信了他的话才如此做的。哼,我沐霈虽比沐霖笨,却不比他差,难道我看不出来云行天一心一意只想亲自击败沐霖么?我自然知道,云行天会大怒,但那又怎样,沐家全死了,黄泉路上倒也热闹。我是要入地狱的,沐霖在战场上杀过那么多人,只怕也是不得升天的。沐霖,等我一小会儿,我马上就来。沐霖,我知负你良多,只是,谁让苍天给我们开这样的玩笑,让我早你两月出世,让我生于正室而你生于侍妾。自小及大你可知你给了我多大的苦楚,不论我怎生勤力,都永不能及上你。人人都在我耳边道,你是嫡出的长子,怎可输于那个贱妇生的儿子。若是你我易地而处,我定也能全心全意仰慕你,但我不能,是以便只好千方百计地害你。我二人定是前世结下了什么冤孽,来生再还你吧……
咣!门被砸开,高师爷从容地将一杯酒倒入口中。
数十名将士冲入,沐郅闵随之走进。沐郅闵以剑指他道:“你……可是你教唆沐霈杀了沐霖投降?”
高师爷点头道:“不错。”
“你为何要如此?”
高师爷笑道:“我本不姓高,我本来的姓氏也不必说了,我父是个小人物,王爷也未必记得。我家输于你家,遭了灭门之祸,你沐家如今势不如人,也正该如此。谁叫王爷虽生了个好儿子,却更生了个奇蠢无比的家伙,哈哈哈……”
沐郅闵神色狰狞,道:“我家虽亡,可总要亡在你死之后。”
高总管淡然道:“不必王爷费心了。”他唇角渗出一丝血迹,颓然倒地。
沐郅闵听到身后楼板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火光四下摇晃,有人高呼道:“项王有令,所有沐家人一个不留……”他手中的剑颓然落下,取过桌上的灯油,淋在了地上,火光骤起。
相距五十年后,京都城中再度燃起映红天际的火光,沐王府与皇宫最为富丽之处化为白地。至此京都元气大伤,再难复中洲第一城之旧态。只绮楚河一带远避战火,幸免于难。
此后京都更名绮楚城,以烟花之地而名传。只那些买醉寻欢的文人墨客偶或发些思古之情,作些诗词歌赋相悼,才使得后世人略可得知这城曾有过的辉煌。
杨放发觉城中骚动,便命部下整装待命,原是防着沐家突围,不想城门打开,却是云军将士。得知沐家有人出降,不由长舒口气,心道:屠城之令总算是不必了。当下遵云行天之令,着部下进城受降接防。自家率了几个亲随从城中穿过,往中军大帐去。
正行于道中,却听见偏巷中女子呼喝声,并有几个男子调笑之音,杨放皱眉,想到:我在云军中时,军纪何等之严,何以今日入了京都竟有调戏妇女之事,若是依着项王往日的性子,但凡听得此事,领军的将军都要受鞭刑的。于是一拨马头往那厢去。
果见一名女子被迫在巷角挣扎,几个云军士卒围在四下。杨放大怒,冲过去,将几人撞开,那几人正欲挥刀上来,杨放的亲兵喝道:“大胆,杨放大将军在此!”
那几人中有一标将,看得真切,还刀入鞘,跪下行礼道:“见过杨大将军。”
杨放喝道:“你们这是作甚?老将军方才过世,就如此败行,莫不是欺行风将军刚就任,一时管不上你们么?我杨放也是从云军中出来的,就是代你家将军教训你们,你家将军也不至见怪的。”
标将道:“小将不敢,小将是在执行军务。”
杨放更怒,道:“何时我军的军务中竟有调戏妇女一事?”
标将道:“这女人是罪人家属,意欲庇护罪人,还伤了我们几个兄弟。”
杨放定睛看去,果见这人面上有血痕,那女子身侧伏一尸,女子正抚尸而泣。杨放缓了缓口气道:“这人意欲抗拒大军入城么?”
标将道:“倒也不是。”
杨放奇道:“那他所犯何罪?”
标将嗫嚅了片刻,方道:“项王有命,沐姓族人及沐家军中人皆杀。”
“什么?”杨放这一惊非同小可,在马上晃了一下,问道,“为何如此?沐家不是出降了么?”
那标将道:“闻道是沐家中人献沐霖人头出降……”不待说完,杨放已是心明如镜,打断他道:“现下,难道就正在……”这“屠城”二字,竟是说不出口。
标将却已明白,回道:“正是。”
杨放无心再过问此间事,草草道:“便是这女人有罪,污辱妇女也是重罪,你们若当自家仍是云军将士,便知如何自处。”然后策骑而去。
杨放来到安王府时,眼前的情形让他疑坠地狱之中。成千上万具尸首在火光中发出刺鼻的臭味,令人欲呕,尚不断有人被推入其间。
沐家将士拼死顽抗,然而兵力本就悬殊,又是各自为政,被指挥得当、悍勇精锐的云军杀得血流成河。
更多的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沐家在京都坐镇多年,京都城中沐姓族人逾十万,尽有老弱妇孺,呼天喝地,哭声震天,却被后头箭矢迫着,身不由己跳进火海。
杨放从军十余年,也见过尸山血海,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剑底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见此景却禁不住失态,冲过去大喝道:“住手,住手,我是杨放,你们且住手。”
但那厢督战诸将却道:“此乃项王之命,末将不敢违抗。”
杨放喝道:“我自去与项王求情,你们且暂停。”
诸将道:“末将不敢擅专,若杨将军求得项王手令到来,末将们自然从令。”
杨放咬牙,拨过马头,急速奔往中军处。
到得中军大帐,未及下马即令道:“速报项王,杨放求见。”
鲁成仲听得是杨放的声音,出来道:“项王已歇下了,言今日不再见人。”
杨放下马怒道:“鲁成仲,你好大的胆子,敢阻大将面见项王么?你如今在项王身边,就把我不放在眼里了么?”
鲁成仲跪下道:“末将不敢,末将是杨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怎敢轻视杨将军。实是项王严令,多位将军都来过了,项王只是不见,末将也无能为力。”
杨放瞪着他道:“你可知此刻城中正发生何事?”
鲁成仲道:“末将知晓,项王起初要屠尽一城百姓。军师苦心劝谏,才使得只限沐姓族人和军士。”
连军师的话也不听么?杨放心头冰凉,他把心一横,突然下马跪了在帐外,大声道:“杨放在此为城中百姓请命,若项王不出,杨放磕头不止。”说着便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咚咚作响,不几下已是额上见血。
“将军!”鲁成仲几人欲上前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厉声道:“谁敢阻我,便为我敌。”言罢,更是大力磕了下去。鲁成仲、秋波等铁风军将士俱是他旧部,见状都不由垂泪。
杨放磕了多少下,连自家也不记得,只是大帐中依旧无声无息,杨放便不停,终于头昏乏力,一头栽倒。众人惊呼:“杨将军!”然后似是听得有人喜道:“项王出来了……”便昏了过去。
杨放睁开眼时,见云行风、袁兆周一干人等环坐四下,众人皆欢喜道:“终于醒了。”
杨放急问道:“项王在何处?”
袁兆周按住他道:“你且休息,你昏过去后,项王终命人放了那些沐姓族人。”杨放心上一松,然云行风却叹道:“只是那也太晚了些,你舍命相救,大约也只活下来两三万人,已有十余万人被焚杀。”
杨放闻言浑身一颤,又问道:“项王现在何处?”
云行风苦笑道:“你欲直斥君非么?项王这次已是给了你好大的面子,算了吧。”
杨放依旧道:“我要见项王。”
袁兆周道:“项王已回西京了,着我等三人善后,处置此间之事。”
“哦。”杨放委然躺下。
次日,杨放在京都街上漫步闲逛,处处可见断柱残垣,死尸伤者,焦煳之气冲鼻,哭泣之声时闻,不由心上沉重。正走着,却觉路程有些熟,想了一想,原是昨夜所行之路,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这处救下一个女子,再后头的事,却是不敢想下去。
正想着那女子也不知如何了,却又听得女子叫声,杨放一怔过去看时,见有几个兵士从一家门中出来,手中拎着粮袋,一女子与其中一人厮打在一处,正是那夜所救之人。在日间看清了,这女子尚未成年,不过是十二三岁的稚龄,只能算是女孩儿,扎着双髻,容颜娇美,眉目间有些不凡的神色。
杨放一见之下,就觉着这等神气在何处见过,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兵士见他到来,识得他的衣甲是大将,弓身道:“军师传令,城中百姓每户出五升米以充军粮。”
“竟有此事?”杨放一惊,猛然醒起袁兆周有言道这几日远江大水,军粮一时运不过来,不由默然。
女孩叫道:“这便是我最后的余粮了,反正我哥也被你们杀了,便是饿死了也不过是与我哥做伴去。”
杨放苦笑,心知自家在京都城中是极恶之人,也懒于辩解,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扔过去道:“既是城中百姓都要交的,你也不可例外,拿去出城吧,城外总有粮食可买。”然后便欲离去。
却听得女孩在身后大叫:“谁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接着有物从身后掷来,杨放侧身避开,那锭金子落在身侧。那女孩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云家死了一个人,却要十万人为他抵命?凭什么只有你云家人算人,旁人都不算人?”兵士们听这等不恭的言语,正欲打过去,却为杨放所止,命他们离去。
杨放到女孩身前,道:“我不是云家人,但也和云家人无异,在我心中,死去的这个云家人如同亲父,屠城之令不是我下的,可若是杀十万人可以让他复活,我也不介意世上少这十万人。”
女孩盯着杨放道:“畜生!”
杨放与她对视道:“若是换了你呢?若是你哥可以活过来,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死掉的这十万人无所谓?”
女孩的面上白了一下,道:“可我不会杀那么多人只为泄愤。”
杨放冷冷道:“那是因你没有这等权势!如有一天你也可操生杀予夺大权,若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死于人手,你也会迁怒,你也会移恨,会让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起哭!”不待女孩回答,杨放大步走开。
杨放寻到杨军驻地,见唐真正领一支人马出城,上前问道:“你出城作甚?”
唐真见他到来,忙下马行礼道:“听人报说城外有沐家残军作乱,正要出城看看。”
杨放见他神色中掩不住一点慌乱,不由生疑,再细看了看所领的兵士,冷笑道:“你如今也会撒谎了。只怕你身后的就是沐家残军吧?”唐真面色煞白,跪下道:“求大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
杨放冷冷道:“有些事可一不可再,你当你在远禁城中所为我不知么?若不是你自作主张,何来今日京都的惨象?”
“将军!”唐真伏于地上猛叩数下道,“沐二公子对中洲对我等有大恩呀!”杨放见此景,想起自己昨夜之事,不由百感交集。
“不必了。”一人脱去身上杨军服饰,正是李兴,他向唐真道,“请代为安葬二公子遗体。”然后对杨放道,“动手吧,我们是不会束手待擒的。我倒想看看你要用多少人方能收拾得了沐二公子的石头营。”
杨放终于长叹一声道:“杀二公子的不是项王,这个你们要记得。”众人都是一怔,终于明白过来,杨放这是有意放他们走了,告知他们从此后不要与云行天作对。
李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二公子也不欲我等为他报仇,只要兄弟们平安就好。”杨放点头,不发一言,从他们身前走开。
朱纹与一干宫女在廊下逗小皇帝玩耍,李鉴殷已有三岁了,因未满周岁之时就遇上西京之战,粮食匮乏,是以生得有些纤弱,他的容貌与嬴雁飞大半相似,清俊秀气,看上去倒像个女孩多些。
此时他正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突然不小心撞上了什么,他跌倒在地,抬头看去,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想道:原来是个人呀,怎么这么硬的腿,撞得我的头好疼。咦,这人进来,怎么没人通报一声?却听得身后的宫女们一并跪下行礼道:“项王。”
朱纹心中十分讶异,因虽得了大胜喜报,却没有听说过迎项王凯旋的事,不知云行天为何这般无声无息地跑了来。见他身上盔甲未脱,征尘未洗,好似是直接从战场上下来的。
云行天抻手扶起李鉴殷,对朱纹道:“太后呢?”
朱纹道:“太后正在歇晌呢,项王且在外间略候,婢子这就去叫她起来。”说着便打起帘子。云行天进去,在炕上坐下。
“小姐,小姐,快起来,项王来了!”嬴雁飞被朱纹摇醒,忙起身换了衣裳,匆匆理了理鬓角。
出得内室,却见云行天倚在炕角,双目轻闭,鼻中微鼾,竟已是熟睡了过去。朱纹正待叫醒他,嬴雁飞却把指头放在唇角对她嘘了一声,悄声道:“去把殷儿带远些,莫要吵闹。把帘子全放下来,轻点。”朱纹依言行事。嬴雁飞拎出一方锦毡,轻轻覆于云行天身上,然后焚上一炉安魂香,自己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云行天醒来,第一眼就见到嬴雁飞坐在窗下阅书。此时天色已暗,房中帘子已下,却未点灯,嬴雁飞瞧得有些吃力,凑在帘缝边上,略略颦了眉头,神情专注。
云行天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拉开身上的锦毡,悄声走过去,把嬴雁飞手上的书本夺下来扔开。嬴雁飞一惊,见是他醒了,正要行礼,云行天却俯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双唇,嬴雁飞惊慌欲逃,却被他双臂困在墙角,避无可避,只能闭目受之。
良久,云行天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懒得和你玩下去了。你的三年孝期已满了吧,把这身白衣服脱下来。中秋之日我称帝登基,你为我的皇后。你的儿子我视同亲生,我们会有其他的儿子,别的女人也会为我生下儿子,我将对之一视同仁,日后从中选出最为贤能的来继承我的基业。就这样定了。”
嬴雁飞为他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面色潮艳,微微喘息,她长吸一口气道:“纳娶前朝太后,项王不怕惊世骇俗么?”
“惊世骇俗?”云行天笑道,“我云行天生于世上就是为了惊世骇俗来了。我尚有更为惊世骇俗之事欲为呢。”他突然站起来,在房中走了几步道,“你是第一个知晓此事之人。我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将是讨蛮族檄,我要率大军远征蛮族,扫荡蛮族藩篱,使得蛮族从此之后再也不得威胁中洲寸土。”
嬴雁飞闻言大惊,高声道:“项王不可!中洲已是劫后残躯,经不得战火了,况且风涯山脉以北气候风土迥异中洲,是极为高寒荒僻的所在,单是运送粮草已是艰难万分,请项王三思!”
云行天神色不豫道:“风土不会变,但蛮族却会变。眼下蛮族正是四分五裂虚弱之极,若是过上个十来年,待他们回过原气来,又是中洲心腹大患。”
嬴雁飞哀声道:“项王,没能亲自杀了沐霖,你就如此不甘心么?你定要灭了蛮族方可以出这口气么?项王,远征蛮族之战有负无胜,你……你真的看不出来么?”
“你!”云行天闻言似欲狂怒,却又止住了,他沉声道,“是,我就是不能让自己输与人。遥叔死了,是因我而死,我就是为了要亲自攻下沐霖守的城池,才把遥叔害死了,可沐霖还是逃脱了,逃到了我追不及的地方。我不甘,我需要一场大战,一场艰难无比的大战来验证一下,我云行天还能打么?至于胜负,那本不是我在意的。”
嬴雁飞柔声道:“项王,你迫得沐家中人杀沐霖求降,已是胜得分明,洗雪前耻,又何必再耿耿于怀?”
云行天却道:“当年我欲与蛮族开战,你是世上唯一赞同的人,如今却连你也不再信服我了么?”
嬴雁飞道:“可今日与当初形势大不相同……”云行天打断了她道:“这不是你们女人家管的事。你专心准备大婚的事吧,中秋的诸般典仪我交于嬴泌和,你与他商议着办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朱纹在外头听得二人吵闹,正提心吊胆,见云行天急冲冲地出来,只来得及在他身后叫了声:“项王慢走。”然后进到房中,见嬴雁飞怔怔地坐在那里,似是若有所思,神情极为古怪。
杨放整日在京都城中忙着处置尸首,修缮房舍之事,匆匆过去一月。一日正与唐真巡营,见几个亲兵抬进一只铁箱。杨放问道:“这是何物?”
亲兵嗫嚅道:“这是军师嘱我等带回来的,他着我等回来后再告知于大将军。”
杨放皱眉道:“这是什么?”走过去打开一看,光芒四射,晃得眼花,却是大箱珠宝。杨放先是一怔,然后马上明了,这是沐家和京都皇宫中的珠宝,不由大怒,喝道:“你们居然敢收下这种东西!军师又怎会做这等事?”
“确是军师命下的。”亲兵们战战兢兢道。
杨放知他们定不敢如此胆大,于是便命人备马,欲往袁兆周处去。
唐真一旁听得此事,挽缰道:“将军不可。”
杨放怒道:“为何不可,莫非你贪这些财物?”
“末将怎敢,只是军师如此做,定有他的用意。”唐真环顾四下道,“请大将军入帐中说话。”杨放随之入帐。
唐真道:“大将军难道不知,这些日子军中抢掠民财的不在少数?”
杨放皱眉道:“自然知晓,还不是搜寻米粮所致。不是说大多都已被处死了吗?”
唐真道:“处死的毕竟是少数,到底是法不责众。我早就听说云军中有分下的宫中珠宝,定是军师为了不让将士们掠夺民财,是以将未入大账的珠宝分了下去。”
杨放道:“这像什么话?回到西京,项王一样会依功论赏的。”
唐真道:“可那却是要与众军均分的。眼睛里见着了这些事物,哪里还等得到日后。”
杨放道:“他们怎么办我管不着,但我杨军中敢扰民的我已杀了上百个,还有敢犯禁的么?”
唐真道:“我军中倒是没有了。但眼瞅着云军发了财,不忿的多得是。军师深知大将军清廉自守,必不会要的。他的意思是让我军的兄弟们也沾点光,免得我军兄弟们眼红传言出去,叫项王知晓了。”杨放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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