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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箭飞出

书籍名:《残歌》    作者: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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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行天长笑一声,长矛一挺,从一名倒在地上的石头营士兵手中挑出一把弓,在手中一试,皱皱眉头道:“太小了些,将就吧。”然后把那从自己身上取下的箭在弓上一搭,一箭飞出,穿过了远处墙头上的一个小窗,一名箭手应声从窗中倒地。鲁成仲一惊,自己正在那窗的正面。云行天道:“是谁多些?”
鲁成仲意作愀然道:“末将又欠上一条了。”却又纵身挥枪,向云行天身前冲去,喝道:“末将马上赶上来!”
云行天正欲笑,但突然呼吸一窒,一个人扑在了他的身上。云行天抱着他缓缓放下,秋波对他笑笑,道:“皇上,鲁成仲他失职了,离开了皇上身边,末将这一回……叫他无话可说。”
云行天抚着他胸口颤动的箭尾,哀道:“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秋波道:“皇上,秋波有瞒皇上的事,但决无半点不忠于皇上的事。就算皇上不信,但这话秋波也一定要对皇上说出来……”
“我信,我信!”
秋波听到这话,露出极欣慰的神情,安然地合上眼睛。云行天将他放下,环视身边众人,道:“我们还有几个人?”
鲁成仲报道:“还有四百七十三人跟在皇上身边。”
“我不能再当上皇帝了,他们——”云行天一指地下,“死得有些不值,我对不住各位了。你们走吧!”
众人无声,鲁成仲代众人答道:“皇上这话,是辱我们来着!”
云行天长喝一声,道:“好!既然各位愿与我死在一处,我们就要干好这一生中最后一件事,跟我杀进宫去,杀掉那个女人,使各位兄弟的血不至白流!”
众人齐呼:“愿随皇上,痛快一战!”
“走!”云行天举起长矛,率众冲向了行宫的大门。
行宫守卫在他们的呼声中,双手颤抖如秋风中的黄叶,迟迟拉不开手中的强弓。
宫女们打开柜门,取出一样样锦衣华服绣襦丝裙,嬴雁飞一样样地看了,一次次地摇头,终于她看到了一件,伸出纤纤两指拈了一拈,点点头。衣衫被抖开,嬴雁飞在艳红的绢丝上抚摸,那上面四十八色糅金丝的凤凰,深深浅浅十余色的牡丹,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上的,那颜色略深,又向着同一个方向深下去的细密滚边,是朱纹相帮锁就。
这是一件嫁衣,不是朝堂上接受册封的皇后礼服,而是一件在洞房之中将被人解开的嫁衣。可这件嫁衣却根本没能派上用场。嫁衣披上了她的身躯,艳艳的红光映上她的面庞,她若有若无地笑,啊,原来不穿白色的衣服也还有别样好看。
李兴亲自执弓在城门上守卫,却没见到那人到来。
“报……”亲兵叫道:“他们到了景怡门!”
李兴变色:他们没经过此处,如何到得景怡门?断然道:“是他么?”
“是他的衣甲,我看清了。”
“快,走!”
景怡门的门楼上,数百人捉对抱着滚在地上,他们已扔下了手中的弓刀矛枪,各样的兵刃乱七八糟堆在身旁。他们只有用牙齿,用指甲,用尽每一点恨意,每一点残念,与这片刻前还素不相识的对手厮打。眼睛被掐了出来,血糊糊的洞里流出的不知是血泪还是泪血,喉咙被咬破,口中喊出的不知是痛哭还是狂笑。这是人间的地狱,还是地狱在人间?
李兴在这些人里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他叫道:“不好了,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快,我们走,去奉英宫!”
嬴雁飞放下满头青丝,抚着这如同长缎般的秀发,任它一泻如瀑,光可鉴人,长几委地。她取过掐白金丝的象牙明玉梳,一下下地理着长发,梳齿在发丝上流动,如鱼行于水中般轻灵。粉色珍珠缀就的凤头簪将插入发中的那一刻,她突然止住了,不,不必了,她自言自语道:“他说过,我这个样子最好看。”于是她站了起来。
窗外的杀声越来越分明,宫女们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个个面色苍白,嬴雁飞笑笑道:“你们走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宫女们如受惊的小鸟般飞得不见了。嬴雁飞却又有些寂然,她想到,曾有人在更为险恶时守在她的身边。
鲁成仲拦在门洞之中,他与身后仅余的百人组成一道血肉的城墙,一排一排的兵士冲上去,一排排地倒下。李兴亲自带人冲向他们,已被血肉磨钝了的兵刃在空中交响,李兴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看到了鲁成仲的笑意,那是一种再无所求的笑意。
他突然醒悟,云行天已经去了,云行天已经往奉英宫去了。不,不可以,李兴终于冲过了人墙,但只有十多名兵士跟在他的身后,人墙又合拢了,李兴犹豫了一下,终于率身后的几人向奉英宫奔去。
嬴雁飞站在窗前,喃喃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呢?”她顺手从窗边摘下一朵牡丹花,松松地插在鬓边,口里哼起了忘却好久的小调,那些在记事前就从乳母处听来的小调。她拾起扔在锦榻上的书册,施施然走出了偏殿。
她来到了正殿之上,走上一级级台阶,终于坐在了御座之中,满意地一笑,翻开方才看到的一页。
嘭!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人的惨叫,十多人闯进了正殿,嬴雁飞没有抬头,她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只是又翻开一页。随后追来的人也闯了进来,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
云行天的长矛上积满已经干了的血垢,但这已无关紧要,在他长矛拉开的圈子里,一具具残肢断骸堆了起来。呼喝,惨叫,铿锵,这是最后的决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余下五个人时,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云行天傲然挺起长矛,指向李兴。李兴看了看两侧的士卒,他们不能帮上什么忙。李兴抬起双眼,对上那双被战意燃烧得疯狂而又显得分外冷漠的眼睛,那双雄视天下的眼睛,他无法冷静地与之对视,他知道,自己已经输掉了这一战。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战。李兴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出手上的枪,与长矛相触的那一刻,枪脱手而飞,李兴倒地。
云行天的长矛将要刺入李兴的胸口时,援兵向大殿奔来,他们见此情景,大骇,云行天与嬴雁飞之间只隔五步,这五步之内再无他人。一名士兵弯弓搭箭向云行天射去。云行天略偏身躯,手中长矛离了李兴胸口数寸,箭从他身侧掠过,兵士们发出一声骇叫,那箭向着嬴雁飞直飞而去!
这一刻李兴呆住,兵士们只来得及惊叫,而云行天却纵身跃起,长矛飞出,击中了箭尾,使箭的去向略偏了一偏,而此时,他身在半空,全身毫无防范,兵士们几乎是出自本能,将手中的长枪一齐刺进了云行天的身躯!
嬴雁飞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箭从她的鬓边掠过,穿过那朵牡丹花,咄的钉在了身后的宝座上,箭柄剧颤,而她全然没有在意。云行天在空中发出一声痛啸,大篷的鲜血从他胸腹间飞溅而出,血珠如雨般簌簌落下,滴在她艳红的嫁衣上,也滴在她粉白的面颊上。
嬴雁飞注视着云行天在空中滚动,挣扎,落下。她手中的书无知觉地滑落在脚上,她的手握成拳置于嘴旁,她似乎想大叫,却终于没能叫出来。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凝结了,然后又破碎了,然后是空洞洞的,虚茫茫的一片。
云行天终于落了下来,他踉跄了一下,却奇异地站住了,原来穿过他身体的三柄长枪以恰到好处的方向支住了他的身躯。他紧紧闭住的嘴角上泌出一丝自嘲似的苦笑。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在那千分之一念的一霎那,他想过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来不及想?
那个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已淡忘,所有的情仇恩怨,所有的悲欢喜乐,所有的王图霸业,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责任,什么都不复存在。在那一刻,只有心头那么一点灵光,指引着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他只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己所爱的女人处在危险当中,再也没有其他。过去这些年来,以及将来的无穷岁月,或会在他们之间的阻隔、伪饰、冷漠、伤害,再也不复存在。这世上亿兆人都消失无踪,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云行天拨出腹中的一柄长枪,突然怒喝一声,长枪抡圆,旋扫,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的兵士们被扫中,顿时肚破肠出,倒在地上。李兴在地上滚过,堪堪逃过这一劫,云行天自己也掌不住这长枪的力道,脱手飞出,落在了李兴身畔。李兴丧失了全都勇气,只想逃跑,逃离这个人的身边。
然而,云行天站住了,他吃力地再从肋上拔出一柄长枪,又是大股的鲜血涌出,积在地上,形成了血洼,让人想不明白,从这具身躯里面,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他艰难地把枪尖支在地上,枪柄撑在颈下,李兴似听到他咕哝了一句“我……总……不能……让你……死……在旁人手下。”话音刚落,他的头向下一垂,不胜其荷地落在了枪柄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死去。
嬴雁飞的身躯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支持她站立起来的精气神一缕缕从她身上散去,她缓缓地委然坐倒在宝座上。外面的援兵冲了进来,却又都呆住了,安静地看着这殿中的情景,手足无措。
嬴雁飞挥了一下手,从干涩的唇间挤出几个字来:“你们,下去。”
李兴迟疑了一下道:“可,太后,这里……”
“下去!”嬴雁飞无法自控地尖叫了起来。李兴从地上拾起云行天用的长矛,向后摆了一下手,后退着走出大殿,小心地带上了门。
李兴问道:“外面情形怎样?”
兵士答:“尚余残敌百人,困于城楼之下。”
李兴道:“我们过去。”他提着云行天的长矛,匆匆赶到鲁成仲等人被围处,四下里千余名箭手环立,箭头冷冷的光点对着鲁成仲等人的方向。
李兴从城上将云行天的长矛扔下,道:“云行天死了,你们投降吧!”
鲁成仲颤抖着手拾起长矛,他识得这柄长矛,他单膝跪下,痛吼一声,然后缓缓站起道:“那年蛮族可汗死时,大伙儿说过什么来着?还记得吧!”
他身后数人齐道:“誓与云帅共死同生!”
“那好!”鲁成仲道,“现在,是时候了。”
刷!刀剑被齐齐抽在手中,映着烈阳,焕出炫目的光芒。
“不……”杨放急奔三日赶到时,他看到的就是这等情形。然而鲜红的血色立即蒙上了他的眼睛。杨放头一晕,脚下一晃,几乎就要跌倒。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定定神,看了看扶着自己的人,难以置信地道:“是你?李兴?”
“是我。”
“你,你怎会在这里?”
“是太后召我等前来效力的。”
“为何要来?”
“太后答应我等,待此间事了,赏我等田亩,着我兄弟回归家园,并……将二公子的头颅还给我等安葬。还为二公子立祠以记其功。”
“还有呢?”
“还有,我等愿世人知晓,二公子的石头营永是中洲第一军,胜过铁风军!”
“就为了这个么?”杨放推开他的手,立定问道,“太后可安好?”
李兴道:“太后圣安。”
杨放木然道:“那就好。”说完步下城楼,走向鲁成仲他们。
箭手们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杨放伏下身去,一个个辨认出他们的名字。七八年前,云行天把自己带到他们面前,那时候他们大多十六七岁,个个有着骄傲的神情,青涩的唇毛。
当年的话依稀就在耳边:“你给我带出一支钢铁雄师!”杨放做到了,确实把这些小家伙们练成了中洲最优秀的骑兵。而现在,他们中最后的几个倒在自己面前。他们的死几乎是自己一手造就的。杨放仿佛又听到了那支蛮族的召灵歌。
我们无畏的雄鹰,你那真纯的魂灵,莫忘白河你的母亲。
你有染血的双翼,你有蒙尘的眼睛,她有清波为你涤净。
你为自由而飞翔,你为热血而搏击,这是你对她的使命。
冲过了风沙雪雨,飞越了千山万岭,要记得回家的路径!
雄鹰啊,请归去,归去,不要在异乡飘零!
杨放跌坐在地上,在心中狂呼:为什么?为什么?最强的将士,最强的统帅,不死于外敌,却死于内斗?这就是中洲武人的命运么?苍天啊,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杨放想哭,却没能哭出一滴眼泪。他想,或者只有那荒寒广阔的大漠荒原,才是云行天和铁风军真正的家园,云行天那么恳切地要去白河草原,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对那片土地极其迫切的渴望,中洲这块土地,安不下他那不羁的英魂……
李兴走到他身边,黯然道:“二公子去的那日,我们本当也跟了去的……”
杨放站了起来,打断他道:“不,二公子绝不愿你们跟他去,我想他也不愿这些人跟他去。好好活下来吧,中洲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
杨放在奉英宫的大殿外坐了一夜,在他对面的是嬴泌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目光都不愿相接。大殿的门一夜都没有开启,也没有半点声息。不知不觉中,天光破晓,杨放却似全然没有发觉时光的流逝,坐在那里,或只是一刻,又或是过了许许多多岁月。
大门终于开启,嬴雁飞从里面走出来时,杨放几乎以为,真的过去了许多年。不,并不是她的头发白了或是脸上生出了皱纹,只是……如同放在古墓中千年之久的石像,纵然惟妙惟肖,却到底是死物,且已是风化千年之久的死物。
嬴雁飞站在他的面前,杨放没有感到半点活人的气息,她的双唇一开一合,如同在背诵着什么,杨放好不容易才听清。
“……令狐锋那里,烦杨帅去一趟吧,告诉他,回到西京我就封他为王。军队交由他手下的将军各自掌管。他一动身,军粮就会运到。”
杨放似是出乎本能地答了声:“是。”他觉得自己回答的这一声,也是如此陌生,也如同背诵着另一人强要他记住的东西。
“嬴泌和,我马上回西京,你去准备一下,与我同去。这里的事,我已经着人收拾了。”
“是,但那人的……如何处置?”嬴泌和追问道。
嬴雁飞回过头去,用一种死寂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何处置?你放他出来时,没有想过如何处置么?”
嬴泌和突然失语,没有回话。嬴雁飞却也没有等他的回音,一边急走,一边道:“火化了吧,回西京后,把骨灰交给我。”
“嬴大人,没想到太后对项王恨得这般深。竟连他死后还要挫骨扬灰么?”
“你们懂什么?这又关你们什么事?”
“是,小人不懂。”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太后对项王的情意比我们想得都深。她若是以帝王之礼为项王下葬,又如何?眼下或可得百姓军士们的赞誉。可日后呢?她去了以后,她的儿孙会如何?对这个险险夺了幸家天下,又娶过幸朝太后的乱臣贼子,他们能许项王安寝么?到那时,项王于地下犹不得平安,尸骸还要遭蹂躏,却又情何以堪?倒不如在此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
“那么,项王从今后就会被抹去,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不,绝不会!太后,这些将帅,我,都会为人忘却,唯有项王不会。只要中洲还未陆沉,千年以后,他依旧会被人传唱怀念……今日我着实有些失态了,这些话是不该说给你们听的,你们最好把它忘了。干好你的事吧,最好在太后动身前,就把骨灰送到太后手上。”
嬴雁飞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偏殿,宫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她们围了上来。“太后,你的衣裳上沾了血,好多血,快换下来。”可嬴雁飞却恍若未闻,不予理会。直到回到西京,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衣,因沾了大量的鲜血而更红的红衣,因血水凝结而变为褐色的红衣。回到凤明宫后,她终于道:“你们取衣服来,我换。”
宫女们面露喜色,道:“太后想换什么样的衣裳?”
嬴雁飞道:“取我的孝衣来。”
嬴雁飞没有让宫女们服侍她换衣,宫女们进来时,她已穿上了一年前刚刚脱下的白衣,一生一世,这白衣就再也没有换下,以至于此后好多年,进奉宫里的贡绸都以素色为佳。
侍女们没有见到那件脱下的血衣,但她们知道血衣在哪里。嬴雁飞床边的那只衣箱,钥匙不见了,她们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可十多年后那上面的铜锁依旧锃亮。
杨放于云行天突围而出的那日,得到了令狐军中有变的报告,他正在猜测,却收到了嬴雁飞的飞鸽传书,令他不必再留在原营地,雁脊关中的人无需再理会,径移师至令狐军大营侧,如令狐锋问他借粮,可一次略给些,不得多于百石。
杨放略一思想,又得了再报,就全明白了。他留下部将行嬴雁飞之令,自家点了数千精卫,赶往镇风堡。可他终于来迟了,其实他便是早些到来又如何?是亲手杀了云行天,还是再次把他关在笼子里?杨放心中其实隐隐明白,这已是云行天亲自选好的结局,但杨放实在已经看够了死亡,他心中道:令狐锋,明白一点吧,我们的天地,草莽英雄的年代已过去了,少死些人吧!
杨放到达令狐锋大帐时,令狐锋爽朗的笑迎他入内,道:“杨放你来得好,我正枯饮无趣。快,共干一杯!”
杨放把酒倒入口中,令狐锋看着他道:“我这酒如何?比之我回西京时,你与云行风、嬴泌和来寻我那日的酒如何?”
杨放以袖拭口角,不动声色道:“好酒,只是不是那日的酒,无法可比。”
令狐锋的眼神如箭如戈,直盯着他道:“就在那日,我们共饮一杯,定下反云之计,而今我们再饮一杯,将中洲纳入你我二人掌中,如何?”
杨放将杯放于桌上,回视他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令狐锋神色黯了黯,道:“我知道,你是为嬴氏做说客而来。”
“你既明白,那就做个决断吧!”
“我已有了决断!我当年降他时便曾想过,若是中洲有一人可以为我之主,便是此人。如今,我连他都反了,更能拜于何人脚下?我反了他,是为一腔雄心不死,难道是为了去跪一个女人?”
“我们反他,是为了中洲能得太平,太后能给中洲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哦?你以为她真是为了中洲黎民天下苍生?”
“不是么?”
“当然不是。”令狐锋冷冷地笑道,“杨放呀,杨放,你平日里也是满精灵的一个人儿,怎么一到她身上,就迷糊了?那个女人,她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会在意中洲百姓的性命?你看不出来么,她为何要行此险着?她不会看不出拖得愈久,对她愈有利,根本不必急于求成。便是她真的要如此,为什么连你都不招呼一声?她对自己的短处是深知的,指挥作战非她所长,这样做,是何其凶险,她会看不出来么?”
杨放不由得想:是呀,我这几日确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以身为饵,难道不晓得极可能死于云行天之手?她晓得,可她不在意,因便是她死了,西京已把军粮拿在手中,那里有唐真压着阵脚,有袁兆周镇着朝局,这里,有你这么个痴人为她拼命,一样大势已定,你们会全力辅佐她的儿子……”
杨放突然明白了,是了,她不单是要求胜,更是要求死——与云行天死在一起,这才是她的本意吧?今日的结局,或许她比谁都意外。
“她为何要反云行天?她不要做安富尊荣的皇后,不在意生死,也不过是为权位而已,她的野心,何尝比我小,又何尝比云行天小?”
杨放听着这几句话,浑身恶寒,这些事他心上早已隐隐明白,却直到此刻才为令狐锋几句话点透。他怔了半晌,意兴阑珊道:“我不管太后为的是什么,至少她不想打仗,我为的就是这个。”
“为的是这个?”令狐锋冷笑道,“不是吧?你不过是被她迷上而已,就和云行天一样,若不是,你又为何要反云行天?”
杨放闻言怒起,喝道:“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为了女人反的项王?”
令狐锋讥诮道:“不是么?”
杨放握紧拳头,顿了一顿,却又松开了,亦讥诮道:“为了一个女人?是呀,是有人为了一个女人……是谁把那个蛮族格格献给了项王,却又向太后要她的?”
“你!”令狐锋前所未有地狂怒,他猛地跳起,拨出了腰间宝剑。
“怎样?”杨放的刀也已把在手中,帐外提心吊胆的亲卫闻声冲了进来。令狐锋的亲兵人数多些,杨放的亲兵也毫不示弱,双方混在一起,几乎马上就要开战,两人却又突然冷静下来,齐道:“你们退出去。”亲卫们彼此怒目对视,相峙着缓缓退下。
两人坐下,相对良久无言。令狐锋抓起酒壶,满满地倒上一杯,然后将壶重重地放于杨放面前。杨放迟疑了一下,亦给自己满上一杯,二人相对饮尽。他们共事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恶毒地彼此攻击,却也是他们多年来,最为坦诚相见的时刻。
杨放垂首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难道看不来,你连一丝一毫取胜之机都没有么?”
令狐锋却笑了,他道:“便是不做皇帝,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弄明白,谁是云行天和沐霖之后的中洲第一将,你?还是我?”
杨放却突然烦了,他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你还能怎样?你带着手下这些饿兵,就是走得到镇风堡下,你觉着他们还能打么?你能到哪里弄粮食?到别家军里抢?到百姓家里抢?眼下就是明凌河一带还可以弄点粮食,你别忘了,你手下的将官们大都出生在哪里?明凌河!你就不怕闹出兵变?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不想屈膝于女人裙下,可你有没有为你的部下想过?他们跟了你多少年?这些年有多少兵士为你而死?他们从一场场血战中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只要?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他们也跳,他们为你挡箭的次数,你记得清么?没有他们为你流血,你能这么活灵活现地当这个元帅?如今,总算打完了,他们可以得一点恩赏,可以安宁地活下来。而你要打这一仗,他们就什么指望也没有了,就是活下来,也是叛党中人,他们这一生的苦战都没了报偿!为什么,你,项王,你们这些人,总是觉得死的人不够多!总是觉得血流得还不够多!可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要打了,要打你自个儿去打吧!这样的情形,只要随便一个庸将都能打败你,中洲第一将?你做梦吧!”
令狐锋听着这些话,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终于垂下首去,将面孔埋于双掌之间。
杨放一抖斗篷,转身向帐外走去,在他揭开帐帘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说得对……我,奉诏。”这声音如此陌生,杨放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缓缓地转过身去。
令狐锋慢慢地抬起头来,杨放见到他眼角的倦意,这一瞬间他竟似老了十岁!杨放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欣悦,反倒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四月十三日这天,紫晨宫里近乎死寂的平静为一个惊人的消息打破了。
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她们没有哭泣,所有的眼泪早已在这几个月中流尽。她们曾彼此深恨,恨得咬牙切齿;她们曾相互争斗,斗得阴险恶毒。而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她们为之互恨,为之所争的那个人,已不复存在。
董氏打破了平静,道:“我会随皇上去,你们呢?”
女人们都道:“我们也自然如此。”
董氏转过头来对漆雕宝日梅道:“你却不能如此。”
漆雕宝日梅瞪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董氏道:“她们生的是女儿,随我去也就去了。你的儿子却是皇上唯一的后嗣,你得保全他。”
漆雕宝日梅不解道:“我如何能保全他?”
董氏道:“听说你哥哥向那女人要过你,你可以带孩子回蛮族。”
漆雕宝日梅想了想,摇头道:“不,她不会许我带孩子回去,再说……我的族人也决不会容这孩子活下来。”
董氏叹道:“难道,就真没法留下皇上这唯一的骨血么?”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或者还有个办法。我们平日里的衣食用度都是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从窗口里递进来的,不过那个为我们打扫庭院、收拾弃物的老杂役,他每十日会送一车弃物出门。我见守卫们并不查他的车子,那车里面藏上一个婴儿,或是不会发觉。”
漆雕宝日梅疑道:“他会肯么?”
董氏道:“尽力一试吧。听闻那人也是跟皇上打过仗的老兵,盼他能有点忠义之心,我们手头上还有点头面首饰,全都拿出来吧。”
漆雕宝日梅悄悄闪进了杂役住的窝棚,那个独眼、单臂、瘸腿的老头儿吓得不轻。漆雕宝日梅跪在地上,奉上珠宝,道出来意。老杂役仅余的黄浊眼珠映出了珠光宝气,好一会儿,他喑哑着嗓子道了句:“珠宝固好,但没了命也是无用。”
漆雕宝日梅绝望地压低了声音叫道:“难道老人家就全不念皇上的恩德?”
“皇上的恩德?”老杂役突然咯咯的笑了,他笑得如同寒夜老鸦一般,刺耳,不祥。
漆雕宝日梅听着这笑声,有些害怕,站起了身来。
“你叫我老人家,我看上去很老么?”杂役问道。
漆雕宝日梅怔了一怔,她从未正眼看过此人,只觉得这人身形佝偻,老态龙钟,当然以为他的岁数不小。
杂役见了她的神情,愤愤地道:“我才二十岁!”
“什么?”漆雕宝日梅不由得惊呆了。
杂役冷冷道:“我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就是‘皇上’的恩德,你们蛮族的恩德!”
漆雕宝日梅不敢接话,听他说了下去。杂役望向窗外道:“我是噍城人氏,祖传的木匠手艺,一家子做活为生,倒也不愁衣食。直至那年蛮城攻下噍城,令狐元帅着人将通城木匠带走,以免蛮族造出大船。谁知蛮族来得好快,有些人尚未来得及上船,令狐元帅当即下令把他们都射杀了。那里面,有我的父亲,哥哥,弟弟。那夜我大骂了令狐元帅几句,他着人把我捆起来,捆折了我的胳膊。后来军中少劳役,就将我留了下来。几年的混战,我这只眼,是在风涯山下被蛮族射瞎的,这条腿是攻远禁城时打断的。这就是‘皇上’给我的恩德,这就是蛮族给我的恩德!你说,我该如何去报这等大恩大德?”
漆雕宝日梅被他问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道:“可,可你的家人不是皇上下令杀的……”
“的确不是他亲自下令,可若是他不开启战端,或许我的家人还好好活着。这许多人死掉,成就他的威名功业,而我又得了什么?除掉这一身伤,只余下这一条命。我的命凭什么就比他的儿子贱,我为什么要为他的儿子送命?”
漆雕宝日梅怔了怔,道:“你既不愿,就罢了。”正要转身离去,当年的小木匠,今日的宫中杂役突然道:“我也可为你做这件事,只要你愿为我做件事。”漆雕宝日梅初起惊喜,却马上从他贪婪的目光中发现了他的意图,“我这辈子还没有碰过女人,若是可以尝尝皇帝的女人,蛮族格格的滋味,送了命,那也值!”
尾声
“你,贱胚!你休想!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漆雕宝日梅一掌打过去,杂役没有避开,往后跌开几步,他冷冷地看着漆雕宝日梅。漆雕宝日梅却又呆了一呆,失神道:“你真的可以带出去么?”
杂役道:“你没的选了。”
漆雕宝日梅点点头道:“是呀,我没的选了。”然后缓缓地委顿于地。
漆雕宝日梅将吃了酒泡馒头睡着的婴儿送到杂役手上时,她心中念道: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着云行天和格特丹汗的血,无论你今生处于何等境地,你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你要为你的父母报仇,愿你永不必知晓,你的母亲为此付出了何等的代价!
“快点,别叫人发觉了。”杂役不耐地一把抓过孩子,塞进了垃圾下面。
转进一道屋角,就要到门口了,杂役有点紧张,屋角上站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跳。董氏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我知晓你车上装着什么。”
杂役吓了一跳,道:“你想干什么?”
董氏道:“要么,我眼下就叫出来,你就是大罪处死;要么,你自己交给守卫,算是举报有功,你选那样?”
杂役迷惑道:“你为何要如此?”
董氏道:“那不关你的事。”
杂役略为犹豫了一下道:“我自然交出去。”
嬴雁飞盯着跪在阶下的杂役,又看了看宫女手中抱着的婴儿,突然问道:“你既答允把孩子带出去,为何又把他交了出来?”
杂役一震,忙在地上叩头道:“小人不敢答允这等事,小人只是为了将此事报知太后……”
“来人,掌嘴!这人竟敢在我面前说谎。”
杂役吓得手足发抖道:“小人说,小人说,是那个姓董的女人发觉了,着小人交出来的。”
“哦?”嬴雁飞若有所思,“这孩子的母亲既敢把他交给你,必有所凭仗。你问这孩子的母亲要了什么?”
“这,这……”杂役吞吞吐吐,他想起方才的时光,情不自禁现出得色。
嬴雁飞忽然想到了什么,摆手令侍候的人都下去,然后淡淡地道:“蛮族的女人,与中洲的女人不同吧?”
杂役惊得趴在地上,期期艾艾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该死么?只是该死么?”嬴雁飞不温不火地道,“要你为一个小儿送死,原是不该的。只是……人家嫖客逛了院子,也是要交银子的。你既得了不该你得的非分享受,也要吃点非常的苦头才好。来人!”
宫女太监们急急拥上,嬴雁飞指着杂役,手指猛颤,语如千载玄冰般森寒:“把这个……这个东西,给我拖下去,一刀刀细剐了,去喂猪!”众人一怔,这是什么刑罚?反应起来就不免慢了一拍,只听嬴雁飞厉声喝道:“王八蛋,个个都死了不成?”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太后竟会骂起粗话,若是听人说,定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当下哪里还敢迟疑,一拥而上,将不住嚎叫的杂役拖了下去。
嬴雁飞起身道:“我们去紫晨宫,快!”
可当她赶到紫晨宫时,见到的只是冲天的烈焰,及那烈焰中渐渐倾颓的房舍,火光闪动中似可见到几个身影在闪动,四下里的守卫们骂骂咧咧,却不敢上前。
嬴雁飞把婴儿从宫女手上接过来,紧紧抱在怀中。婴孩似有所觉地醒了,大声哭叫起来,他的一只小手伸向了那方,张开五指,仿佛想抓住什么。火光把他白嫩的小手映得通红透亮。
“就连死都不能减了你的怨恨么?”嬴雁飞想着董氏的这一手,越发觉得不可理喻。董氏一并报复了三个人,嬴雁飞,云行天,漆雕宝日梅。
嬴雁飞将在胸口上养一条毒蛇,不知何时会回头咬自己一口。若是这孩子始终不知自家身世,那云行天唯一的儿子将会认仇为亲。而漆雕宝日梅无疑是被她伤得最深的一个,在死前尚要受到这等凌辱。谁知道,在那夜夜独守的空房里,董氏对于云行天和为云行天所爱的美女们,积下了多么深的怨毒?这样的恨意,就连嬴雁飞枯死的心头都不由得为止一寒。
“其实,都已化为灰尘,尚如此执著,这样子活着或死掉,都好累好累,这是何苦,何苦?”嬴雁飞不由得苦笑,对下人道,“把这房子的灰抓一把给我。”
下人们听得一怔,好半晌才答道:“是。”
令狐锋于四月十五日这天回到西京。此后众军再也无力与朝廷对抗,各家将领纷纷继其之后,放下兵权,回西京荣养,幸朝终安。此后数年,多有流言暗禀诸将叛乱之事,有些甚至并非仅只是流言,但嬴雁飞始终未曾理会。
后世将定都于西京的幸朝称为西幸,虽然与原在京都的幸朝血脉相传,然而此外的一切都没有半点相同之处。有趣的是,所有的史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以北靖元年为西幸的起始,而是以重光元年为幸朝复生之日。
嬴雁飞的传记在西幸的官史中没有与其他后妃传一般,附于帝王纪之后,而是以《睿仁庄敬明毅贤皇太后本记》独成一纪。睿仁皇太后成为中洲永远的传奇,关于云行天,关于她,关于他二人的那个大婚之夜,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如谜一般的故事。
由于西幸后世帝王的讳莫如深,这些故事就越传越奇,越传越多,直到再也没人能够分辨得出真假。那些岁月缝隙中零落的碎片,汇成一曲无人听得明白的残歌。
嬴雁飞成为艳情小说中的主角和政战教席中的特例,承受了各等各色人物投于她的荣辱毁誉,相比之云行天在后世得到的无保留的欢呼,她会觉得不平,还是一笑而过?没有人能够知道。
嗔怨爱恨,尽化泡影;功过是非,皆归尘土。
令狐锋回到西京的当日,嬴雁飞在凤明宫怡性阁召见了他,杨放陪他一同觐见。赐座上茶后,嬴雁飞淡然道:“令狐元帅劳苦功高,如令天下平定了,自是该享享清福了。封你为王的旨意已拟好,你的王府建造由宫中出银子,想造成怎样,自与他们交待一声便是了。”
令狐锋木木地答了声:“多谢太后恩典。”
嬴雁飞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地道:“其实令狐元帅不必觉得委屈。再过上十多年,皇帝亲政了,我也要回深宫里颐养天年。那时我也不过是三十多岁,与令狐元帅现在一般的年纪。大家都老了,或许会在一处聚聚,聊聊当年,有什么恩恩怨怨也都扯平了。”
令狐锋依旧木木地答了声:“臣不敢有怨意。”嬴雁飞也不再说什么,着他下去。
杨放留了下来,道:“臣有事启奏,望太后恩准。”
嬴雁飞道:“今日累得很了,改日吧。”
杨放却坚持道:“臣几句话便道完。”嬴雁飞无奈地听他说下去。
杨放道:“臣也欲交出兵权,辞去一应职务,望太后恩准。”
嬴雁飞把玩着腕上的玉镯,半晌才道:“果然是这个,你真要走?”
杨放道:“杨放一介武夫,如今战祸止息,留在太后身边也无用处。诸将均已交权,唯臣一人除外,有失公允。如今是该太后留心新人,提拔上来便于管治的时候了,臣留在军中,反倒不便。再者,臣从军多年,自觉身心俱疲,想四下里走走,散散心。”
嬴雁飞听罢,叹道:“你既说出口了,便是不会改的,好吧……你们去提一万金来。”
杨放一听,忙道:“太后不必,臣不需这些东西。”
嬴雁飞却止住他道:“你想出外游玩,不过图个随心所欲,大约是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的吧。你在云行天手下里是最规矩的一个,只怕是没有什么积蓄的。收下吧,这是国家于功臣应有的礼遇。”
杨放正要再辞,却听到一个小孩儿的叫声:“母后,母后。”李鉴殷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怀中却还抱着一个婴儿,后面传来保姆宫女们的叫声:“皇上小心,莫要摔着了。”正说着,李鉴殷已是一个踉跄,杨放忙跳过去,堪堪把他扶住了。李鉴殷怀中的婴儿却嘻嘻笑着,毫不畏惧。杨放见到那婴儿的眼睛,心头剧震,这是一双云行天的眼睛!杨放退开几步,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李鉴殷抱着婴儿跑到了嬴雁飞身边,笑道:“母后,你看这小宝宝好可爱哟,你看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你看,他笑呢。”
嬴雁飞也淡淡地笑了,道:“你喜欢他么?”
“喜欢,喜欢。”
“那好,从今后,他就是你的小弟弟了,你要爱护他,好不好?”
“好啊,好啊。”
“既是这样,你就不要抱着他,把他摔着了可不好,给嬷嬷们抱着,好不好?”
“好……”李鉴殷万般不情愿地把婴儿交到了保姆手上。
“今天的功课写了没有?”
“写好了,今儿袁先生夸皇上聪明呢。”
“那好,回去吧。晚上有皮影戏的班子进宫来,母后带你去看。”
“太好了,太好了。母后,我能带小弟弟一起去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鉴殷欢呼一声,连蹦带跳地跑掉了。保姆和宫女们也随之退下。
杨放在一旁看着这母子其乐融融的一幕,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如打摆子一般。他突然跪下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请太后将这孩子交给臣带去吧。”
“哦?交给你?”嬴雁飞道,“你养育这孩子,与我并无差别。”
杨放心下黯然,想道:确是如此,我也算是这孩子的杀父仇人之一。他又道:“那么,请太后将这孩子交到民间抚养,让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嬴雁飞笑了,道:“民间,民间又怎能平安?你以为当平民百姓是件容易的事么?我打个比方吧,若是二十年后,与蛮族战事再起,这孩子在我身边长大,自会以统兵大将的身份出战;若是在民间长大,或会为一步卒应征。你以为,在哪等情形下,他更有可能生还?”
杨放顿时无言以对,他无奈地明了,嬴雁飞是决心要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了。可这孩子长大后会怎样?他会在何时知晓自家身世?杨放毫不怀疑嬴雁飞会是一个慈母,可她愈是对这孩子好,这孩子日后的痛楚便会愈深。她这是要折磨自己,还是要折磨这个云行天的小小替身?
杨放突然想起,他从密王府把嬴雁飞接出来的那一天,大略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才过去了四年,而这四年,人事俱非。嬴雁飞曾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光彩已全然从她身上褪去,现在的她看上去很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太后了。那个躲在树上念书的白衣女子,永远地逝去了,恍若一梦,如同隔世。
金子取来了,嬴雁飞着人送到杨放府上。杨放谢恩道:“臣这就去了,不再来辞。”
嬴雁飞道:“其实,我只当放你一次长假。我们与蛮族还有账没有算清,过些年,很难说会不会再有一战。若是有这一日,我望你能回来,皇帝需要你的辅佐。你不必驳我,我只是盼你会考虑一下。我知你厌透了这世间的杀戮争斗,可这世上……并没有净土。”
杨放走出皇宫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身望向那宫阙重重,黑影幢幢,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杨放想着自己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不由得有些后怕。他想,我终于从那里出来了。这世上或许没有净土,然而却也没有一处比此处更阴晦,更险恶。我永不回来,永不回来。
杨放骑马行于山道之上,突然听得一声大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进此山,留下买路财。”话音刚落,一群衣着破破烂烂的男孩子从林子里跑出来。
杨放笑了,问道:“你们是打劫的么?你们的头儿是哪个?”
“我们的寨主就在上面。”
头顶上传来一声清啸,杨放抬头一看,不由怔了怔,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披着头发坐在一根横枝上。杨放眼前一花,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白衣的女子,轻抚胸口,微微喘息,衣角发梢在风中轻扬……
“咦?是你呀,你不是大将军么?怎么一个人在这深山里走?”少女瞪圆了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问道。
杨放猛然回过神来。他认出了这个女孩,是那个西京城里被自己救过的女孩。杨放突然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会觉得她面熟,因为他眼前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的嬴雁飞,一个四年前的嬴雁飞。
杨放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少女在树上晃啊晃,回答:“那时听人说蛮族很厉害,我想打败云行天,所以来找蛮族。”
“可他已经死了呀?”
“是呀,所以我现在也不晓得做什么好了。”
杨放笑了,道:“我不当大将军了,我们往北方去好不好?”
少女兴奋地道:“北方,去蛮族那里?”
“不止,那里不止有蛮族,还有很多更好玩的东西,你想都未想过的。”
少女沉思了一下道:“路上盘缠怎么办?你出么?”
杨放笑得更轻松了,道:“这个自然。”
少女欢呼一声,跳了下来,轻巧地落在杨放的马上,坐在他身后。
男孩们有些茫然地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杨放从怀中取出一些金叶子,扔给了那些男孩。“回家去吧!”杨放一带缰绳,骏马唏嘘一声,扬长而去。
苍茫的天色,万顷的群山,极目所见,没有一丝人烟,只有几只苍鹰在峰岭间盘旋。
嬴雁飞抱着骨灰盒,独自一人拾级而上。她显然已走了很久很久,浑身都是灰尘,额上已见汗迹,有时走不动了,便坐在阶上略为歇息。强劲的南风吹过,这是一个雁脊山口少有的刮南风的天气,她在雁脊关足足等了半月,才等到这天。
终于到了山巅,嬴雁飞默立片刻,启开了手上的盒子,那里面有云行天的骨灰,还有紫晨宫的灰烬。
嬴雁飞从中抓出一把,紧紧握住。半晌后,松开五指。劲烈的狂风顷刻间将这团灰末吹走,飞向那遥远的天际,那辽阔的北方。
吹向北方,北方……
云行天曾渴望到达和征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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